第一章
那是一个战乱已久,却始终未见和平降临的乱世。
北国与南国,之间隔著沈星江,两国以此为界。东方是汪洋一片,西方则有高山二十三峰,高峰入云,峰顶积雪终年不化。
北国立都龙城,女王专政,土地贫瘠、天候严酷,以放牧为业,全国不论男女老少,皆是骁勇善战的勇士。
南国立都凤城,皇帝昏庸,文官专断,武官蛮横,政治腐败。然而,南方气候和煦,土地肥沃,适於耕种,粮食充沛,虽是在战乱之中,各业依旧繁荣鼎盛。
这场征战,从最初的零星战乱,逐渐演变成全面性大战,双方投入无数财力、人力,以及人命。
战久停、停久战,战战停停,这场战至今已逾百年之久。
国仇家恨,成了一个死结,根深柢固,永难开解……
南国 边境
气味。
某种她不熟悉的气味,混杂在花香之中。
精致的白丝缕鞋上,沾著温暖的泥、芬芳的花瓣,悄悄踏进岩洞之中。洞外夏季的阳光,在柔软无瑕的白绸衫边缘,镶了一层金色的边,也照映出那纤细娇小的剪影。
幽兰走进黑暗中,微侧著头,长辫低垂在柔软的胸前,有如一只小动物般谨慎,每一步都提高警觉,走得小心翼翼。
气味愈来愈浓了。
岩洞外是一片山坡,种满鲜艳的紫棠花,四季都芬芳馥郁,起风的时候,花瓣漫天飞舞。山坡下是湛蓝的海,气候温暖时,幽兰偶尔赤足在沙滩上行走,细软的沙总搔得她脚底发酸。这片山坡属於她,四周守卫森严,那些人保护著她,却从来不敢打扰她,甚至不敢看她一眼。
几年前,她发现山坡下一处隐密的地方,有个深深的岩洞。
洞内阴暗凉爽,石地平整光滑,像是在很多很多年前,曾有人居住过。她逐次逐次的,带来毛毯、烛火等等东西,还每天换上芬芳的鲜花,将洞内布置成专属於她的小天地。
如今,她却清楚的察觉,有某种东西,闯了进来。
洞内幽暗,她不敢点灯,适应黑暗的双眼,看清最暗的角落,躺著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什麽?
她不敢再上前。
是野兽吗?
黑影趴伏著,一动也不动,像是连呼吸都停了。
是受伤的野兽?
那气味愈来愈浓,几乎掩盖了紫棠花的花香。直到现在,她才赫然醒觉,那阵陌生的气味,是浓重的血腥味,大量暖黏的血液,沾湿了岩洞的石地。
满地的血迹,染红了她的白丝缕鞋,逐渐的晕开。她倒抽一口气,小脸微白,冲动的转身,就想要逃出岩洞。
「啊……」
一阵细微的呻吟声响起。沙哑的、痛极的男人呻吟。
她讶异的转过身来。
那不是野兽的声音,而是人类的呻吟!躺在那里,流著鲜血,濒临死亡的是一个人!
一个男人……
几度迟疑後,善良的天性,让她抛却了谨慎,非但没有逃出岩洞,反倒主动靠上前去,直走到那重伤的男人身边,才忐忑的蹲下。
男人背上的伤,惨不忍睹。
她掩著粉唇,咽下一声惊呼。
触目所及的范围,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有著深浅不一的伤痕,血不断的渗出,浸湿了他身上那几块残破不堪的布块。
这个人是遭遇了什麽事?是遇上海难?还是被盗匪袭击?或是无意中间过国境,被北国人逮箸,刑求到只剩半条命,好不容易才逃了回来?
又是一声痛极的呻吟。
她连忙敛裙,蹲到他的身旁。
「你……你还好吗?」她关怀的问,精致的脸儿满是担忧。「你别担心,千万撑著点,我马上去叫人来。你不会有事的!」
话才刚说完,一只染血的大掌,已猛地抓住她,牢牢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裳,印下狰狞的血印。她惊呼一声,骇然的抬起头来,看进一双亮得不寻常的黑眸里。
他的脸上满布血污,教人看不清他的五官,鲜血让他看来狰狞,潮湿的黑发里,有著血腥,以及海水的气息。
「不。」他抬头注视著她,微眯起眼,即使在黑暗中,那双黑眸仍旧明亮逼人。「不用大夫!」他语音虚弱,手劲却刚强又坚决。
「可是,你在流血。」她低语著,忍著不呻吟,娇嫩的手腕,已经被他握得痛了。
他又垂下头去,没有回答,大手却始终未曾松开,只是紧紧的箝著她细瘦的皓腕。
她依然能听见他断续、粗重的喘息,幽兰轻轻挣扎著,想摆脱那铁般的箝制,他却不肯松手,甚至因为她的挣扎,再度睁开眼睛。
「我不需要大夫。」他一字一句,深幽的双瞳注视著她,重复强调。「别找大夫。别找任何人来。」
像是被猛兽盯住的小白兔,她喉咙紧缩著,完全无法动弹。
「不要找人来!」他更加握紧了她纤弱的手腕,黑瞳冷绝。
她猛然回神,不得不点头答应。
「好。」她压抑著不安,甚至不敢面对那双黑眸,只柔声的要求:「那麽,至少让我把灯点亮,好吗?」
扣住她的铁腕,还是没有松开。
「灯在里头。」她再次抬首,鼓起勇气道。
他注视著她,额角的伤渗出泗泗的血水。
幽兰咬著唇,对他保证。「我不会逃走的。」
纵然失血过多,男人的判断却仍旧快速而准确。他打量著四周,确定眼前这小女人,就算是要逃走,也必须经过他眼前,才能奔向洞口。
他虽然受了重伤,却还是足以制住这个纤细柔弱的女人。
缓缓的,紧扣的血掌先是放松了力道,接著终於松开。重获自由的幽尔,匆匆收回小手,轻揉著那儿的疼。
她不敢逗留,转身走到洞内。因为紧张,她花了比平常较多的时间,才找著火信子,点亮灯火,让洞内变得明亮。
灯光照亮岩洞、石地,以及强撑著身子、坐在那里的男人。
那画面让人怵目惊心。
他的伤不只在背上,就连他的肩上、颈上,甚至是胸前,也满布著可怕的伤痕。他能够强撑到现在,没有丧命,就够让人讶异了。
看得出来,他的意志强韧。但是,再强韧的意志,也无法阻止因为严重失血而产生的虚弱。
他的眼神愈来愈涣散,肤色愈来愈苍白,连声音也比先前微弱。
「过来。」他紧盯著她,对她伸出手,鲜血从指尖滴落。
幽兰迟疑著,望著他的神情有些胆怯,但眼里的关怀与担忧,却始终不曾褪去。
「过来。」他重复,这次声音里多了丝不耐。
她还没有任何动作,他却突然开始咳了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咳洒了一地,他的脸色更惨白了,就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该死,他撑不下去了!
「咳、咳咳咳……」他在心里诅咒著,却咳出更多的血,他的意识更模糊了。
朦胧之中,他仍知觉到,那小女人急急的离开,经过他的身边,脚步声朝著洞口逐渐远去。她经过他时,海风吹起细致的绸衫,在剧痛与虚弱中,他竟还能分辨出,她的衣衫滑过那些伤口的感觉,以及那抹让人迷醉的清香。
意识逐渐朦胧。
黑暗缓缓笼罩了一切,他知道那个小女人会去找来其他人。而那些人一旦发现他,就绝对不会放过他。
在昏迷之前,他苦笑的确定。
他死定了。
*** *** ***
水。
冰凉的、甘甜的水,滴落到乾裂的唇边。
昏迷中的男人,发出一声介於饥渴与痛楚间的呻吟,他无意识的张开嘴,吞咽著甘美的清水。
冰凉的水冲淡了嘴里的血腥味,滋润了他火烧般的喉咙。
他贪婪的喝著、吞咽著,直到水滴不再落下,火焚似的高温,再度席卷了他。他紧闭双眼,辗转呻吟,染血的结实胸膛起伏著。
跪在石地上的幽兰,从壶里倒出水来,将手绢浸得湿透,才又倾身,耐心的将清水一滴滴的喂入男人口中。
一旁还有著剩余的草药、染满血污的棉布,以及一盆己被染红的水。
家中藏书无数,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还记得书里提过能止血疗伤的草药。所幸,那种草药颇为常见,山坡的另一边,就茂密的生长了一大片。
她采集了草药,回到别院里,收集了些乾净的棉布,避开了丫鬟与奴仆们的注意,天黑之後几个时辰,才又设法回到岩洞里。
男人仍旧昏迷不醒,一动也不动。
她先用沾湿的棉布,擦净那些血污。乾涸的血迹,得先用棉布湿润後,才能擦拭乾净。她避开了伤口,小心的不弄痛他,逐一拭净血迹。
宽阔的双肩、结实的胸膛,强健修长的四肢,逐渐袒露在眼前。这是她有生以来,首度面对半裸的男人,粉颊上浮现娇红,她努力克服羞怯,耐心的擦拭著。
湿润的棉布,擦拭著他的额、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他的下巴。一张憔悴苍白,却好看得让她讶异的男性脸庞,出现在她眼前。
忙了大半夜,他仍旧昏迷不醒,倒是那些敷在他伤口上的草药,终於发挥作用,血慢慢的都止住了。
幽尔不敢冒险搬动他,只能坐在一旁,默默望著他。
她知道自己不该留在这儿;她知道自己该去找人来才是。但她给了承诺,答应他不去找人,却又无法扔下他,留他在这里等死。所以,她回来了,带著草药替他清洁包扎,她从不曾做过这种事,只能冒险孤注一掷,照著书上所说依样画葫芦,处理那些多得吓人的伤。
夜渐渐深了,忙了大半夜,她也倦累得撑不住,几乎就要睡去。但是,一阵沙哑的呢喃,却蓦地响起。
「别……别……任何……」
幽兰惊醒,睁开眼睛。
「别……别……」
是他!
他醒了!
她错愕的靠近,却发现他虽然睁开了眼,但眼神涣散。
「别找人。」他说道,声音沙哑。「别找大夫,别找任何人来。」他重复,涣散的视线,逐渐凝聚,视线锁住她的眼,彷佛这个世上,除了她之外,他的眼里什麽也容不下。
「除了我,没人知道你在这里。」她低声保证,嗓音柔柔。
他注视著她,黑眸灼亮,神智半昏半醒,那双好看的眼睛,像是能够勾人魂魄。「你走了。」他表情困惑。
「我又回来了。」
「为什麽?」
她咬著唇。「你受伤了,我——」
没等她回答,他突兀的又开口,神情如醉。
「你好香。」
这突如其来的赞美,让她讶异极了,还未及反应,他又再道:「你像花一样美。」
粉嫩的双颊,因为羞怯,蓦然浮现淡淡的红晕。
「我——我——」她揉著手绢,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又问。
「我死了吗?」
「没有。」她镇定心绪,伸出有些微颤的手,试图安抚这个因高烧而意识紊乱的男人。「你在发烧。」
他抬手,握住那软嫩的小手。
「你的手好舒服。」他满足的叹息著,用唇摩擦著她的掌心。「好冰,好舒服。」凉润的肤触,稍稍降低了火烧似的焦热。倘若还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他是多麽想将她抱入怀中,紧紧拥著。
幽兰羞窘得不知所措,想要收回手,却怎麽也抽不回。
男人炙热的气息,吐在她敏感的掌心,让那儿的肌肤,灼热得像是染了火。他的唇好烫,就像只动物般,本能的、掠夺的吮尝著她的柔软,让她不由自主的战栗。
「你是阎王给我的奖赏吗?」他又问,不肯松手,热烫如烙铁的唇,在她掌心印得更深。
她红著脸摇头,尝试著再抽回手,他却握得更紧。「你——」她鼓起勇气,羞极的开口。「请放开我。」
他没有回答。
「请你——」
没有回应。
那双黑眸再度闭上了,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而深沈。
他再度因为高烧而陷入昏迷之中,而那只满布伤痕、仍有力的大掌,却还紧握住她的手不放。
幽兰动弹不得,只能被迫留在原处——
留在这个男人身旁。
*** *** ***
那一夜,让她终生难以忘怀。
寂静的深夜里,明亮的烛火下,他被高烧折磨著,有时会睁开眼睛,专注的看著她,对她微笑,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看著她,颠颠倒倒的说著一些让她脸红不已的赞美。
昏迷的时候,他则是陷溺在恶梦里,受伤的唇发出激动而凶狠的咆哮,健壮的身躯拱起,像是一头受到攻击的狼,发出骇人的咆哮。
咆哮声回荡在岩洞内,震得她耳朵发疼。要不是洞外海浪的声音,掩盖了那巨大的吼叫声,这一阵阵咆哮,肯定会引来其他人。
他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
半昏半醒时,他吻著她的掌心。
恶梦肆虐时,他几乎捏断了她的手腕。
羞怯与痛楚,轮流折磨著她,让那一夜漫长得不可思议。她几度想要挣脱,却还是不敌他的力量。
夜半之後,手腕的疼痛让她终於死了心,放弃徒劳无功的挣扎,只能坐在原处咬著唇、忍著疼,无助的望著石地上的男人。
烛火照亮那双浓黑剔锐的眉、紧闭的双眼,在挺直的鼻梁旁,形成一道阴影,黑发已经乾了,乌亮得像兽的毛皮。
这是一个陌生男人。
幽兰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
她不知道他的来历、姓名,不知道他为什麽会受这麽重的伤;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这个岩洞;更不知道,他为什麽宁可冒著流血致死的危险,也不许她找其他人来。
视线所及的,只有他满身的伤,以及那一张好看得让她讶异的男性脸庞。
有生以来,她从未与爹爹或是哥哥以外的男人独处。
爹爹与哥哥,十八年来珍宠著她,将她当作易碎的宝物般,仔细呵护著。不论是在首都凤城的大宅里,或是在临海别院,她都被照料得无微不至,丫鬟奴仆们仔细伺候她,不论吃的、用的都是上好珍品。宅邸与别院的外围,更有纪律严明的护卫,奉命保护著她的安全。
好在,她向来睡不安稳,容不得一丁点儿的吵,入夜之後,连贴身丫鬟都不敢打扰,直到天明才敢来唤她。
她从未有过,一夜未归的记录。而奴仆与丫鬟们,怕是作梦也想不到,今夜她会偷溜出来,还被困在这儿。
长睫低敛,望著眼前的陌生人。
要不是这个男人,无意中间进了岩洞,她绝对不可能与他有半点接触的机会。
幽兰望著那张脸,视线不由自主又被他吸引。
他很好看。
除了哥哥之外,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他的好看与哥哥不同,哥哥是俊秀优雅,是京城闺秀们梦想中的如意郎君,举手投足都有著如风一般的飘逸,对她千般呵护、万般疼爱,望著她的时候,眼里总有无限温柔。
而这个男人,双眼灼亮,像是点了火般,如刀凿般的深刻五官,有著某种她从未见过,强韧得难以打倒的力量,以及鲜活的吸引力。她猜想,当他微笑著,用那双眼注视任何女人,女人们肯定都会怦然心动——
就像她一样。
嫣红的色泽,再度染红粉颊。羞怯的娇色,像是暖暖的春天,让她如一朵花般,变得嫣红了。
她低下头来,发梢拂过他的胸膛。
紧闭的双眸动了动。
她整个人僵住,完全静止,不敢再有动作。
那双黑眸徐徐睁开了,眼神不再因为高烧而涣散,深幽的瞳眸望著她。接著,他开口,沙哑的声音理带著笑意,以及满足。
「你还在,没有消失。」他轻声说道,笑起来就像是夏日阳光,那麽的温暖宜人。
她不知所措,看著他的笑容,一时之间心跳突然乱了谱,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叫什麽名字?」他问。
她轻咬著唇,迟疑了一会儿,半晌之後才回答。
「幽兰。」
「幽兰。」
男人低沈、温暖的嗓音,回荡在岩洞中,他低声的重复她的名字,将那两个字,念得像是某种咒语。
她怯怯的抬起头来,不安的望著他。
他对著她微笑,低语著:「你果然是朵花。」
第二章
日出。
金色的光芒洒落在蓝色海面上,印出一道波光粼粼的痕迹,暖暖的海风吹拂著,带来阵阵花香,远处传来海鸟的叫声。
一切是那麽平静。
平静得像是什麽都不曾发生过。
只有金凛身上,那一阵接著一阵,强烈而不止息的痛楚,正在提醒著他,他才刚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
他暗暗诅咒了一声,眼中掠过阴霾。
南北两国征战不休,而他身为北国人,身分又非比寻常,这麽多年来,往来两国之间,始终小心谨慎、处处提防,从未出过半点差错。料想不到,上得山多终遇狼,百密总有一疏,这趟南下,才刚入凤城不久,他就意外泄漏了形迹。
他逃出凤城,一路往北,伴随这趟归程的,是数日数夜、彷佛永不止息的追杀。
杀手。
恶战。
刀光剑影。
海滨那一战,连月光也被鲜血染红,金凛仅凭一人一刀,让那些追杀他的人,全数都倒下,自己却也身受重伤。暗夜之中,有更多的脚步声追来,他当机立断,纵身跳下海崖——
再度醒来时,他已身在岩洞里。
昏迷前的记忆,朦胧而残缺,他隐约记得,是强烈的求生意志,逼得倒卧在沙滩上的他,勉强爬进岩洞,寻到一处藏身之处,这才松懈昏迷。
那些深深浅浅的外伤,在女人的照料下,已级不再渗血,他相信是敷在伤口上的草药起了止血的作用。体内的热,还没有散去,高温仍在折磨他。但是他心里明白,这是伤後的高烧,只要再静养几日,就没有性命之虞。
他得救了。
一个有著凉润双手、纯挚眸子的美丽女人,不分昼夜的照料他,将他从死神的手中救了回来。
纵然痛楚与高温毫不留情的折磨他,薄唇仍旧微微勾起,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几天以来,虽然昏迷的时间远比清醒来得多,但是对她的印象却格外深刻。他记得她的体温、她的清香、她静静看顾他时,眼里毫无保留、流露出的关怀与担忧。
他还记得她的名字。
幽兰。
金凛深吸一口气,抗拒著高烧引起的晕眩感,强撑著无力的臂膀,试著坐起身来,肩头却传来一阵刺痛。稍稍愈合的伤口,瞬间又裂开,渗出些许鲜血。
比起先前的出血量,这些血迹可说是微不足道。他试著提气运功,五脏六腑却猛地一阵剧痛,一股腥甜的液体,涌入口中,逼得他只能大口喘息。
那些草药,治疗了他的外伤,却对他的内伤没有助益。这代表著,他需要更多的时间疗伤——
一个纤细的身子,遮住了洞口的阳光,映入袅袅的影。金凛抬起头来,望见提著雕花漆盒跟一束芬芳的鲜花,踏著小小步伐走来的女子。
瞧见他半坐的姿势,以及肩上渗出的血迹时,那张清丽的脸儿,出现慌张的神情。
「你怎麽起来了?」她诧异的问。
「躺得闷了,起来坐坐。」金凛轻声答道,语调温柔得像是诱哄,望著她的时候,眼里的阴霾也敛得一乾二净。
幽兰放下小篮子,在他身旁跪下,端详著他肩上的伤。
「你伤得太重,再加上伤口末愈,这段时间都得躺著,好好静养才行。」她说道,满脸忧虑。
「请问『大夫』,你就不能稍微通融些吗?」他微笑问道,倒是没有抗议,在那双小手的扶持下,重新躺下。
这几个轻微的动作,却已经让金凛眼前发黑,感到一阵晕眩。
该死,他的身体比他想像中更虚弱!
水声在耳畔响起,接著一方冰凉的手绢,被细心的摺妥,搁在他发烫的额上。凉意带来的舒适,让他忍不住叹息,原本紧绷的肌肉,也逐渐放松下来。
「你还在发烧。」柔软的嗓音,轻轻响起。
他喜欢她的声音。
娇嫩、清脆,纯净。
就像她的人。
金凛在心中暗暗想著。
「我一直在发烧。」他苦笑著,有些无可奈何。
岩洞里沈默了一会儿,半晌之後,那柔柔的语音里,渗入了更多关怀,以及些许的不知所措。
「别担心,你会痊愈的。」她说道,将他的自嘲误会为沮丧,还试图想安慰他。
她的单纯议他讶异。只是,他毫不介意,反倒顺理成章的,接受了她的同情,甚至纵容自己,贪婪的多享受一些她那悦耳的声音。
「跟我说话。」他要求。
她沈默了一会儿,才问:「你要听什麽呢?」
「什麽都好。」
她沈默得更久了。
「呃——我——我——」她眨了眨无辜的眼,无助的揉著裙脚。「我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金凛睁开眼睛,望见她脸上的窘迫,心中蓦地淌过某种不知名、且难以辨认的暖流。
「说说开於你的事。」他鼓励。
「我——」幽兰咬着唇,想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开口。「我就住在附近的别院里——」
他突然插嘴,黑眸中闪过一丝光芒。
「离这里最近的是哪个城镇?」
「莫归城。」她如实回答。
金凛在心中思索,表面上不动声色。
莫归城位於沈星江的出海口,是南国最北的一个港口,隔著浩瀚得看不见岸的江水,对岸才是北国,是离北国最近的地方,是个商港,却也是个重兵驻守的军港。
原来,他还在南国境内,还未渡过沈星江。
幽尔没有察觉,身旁男人的静默,继续说道:「春夏两季,我居住在别院里。秋冬的时候,爹爹跟大哥会带我回凤城。只是,我很少出门,甚至未曾进过莫归城,即使居住在凤城里,大多也是待在宅子里。」
「为什麽?」
「我身子不好,不宜出门。」她低下头来。「会在春夏两季,搬来别院居住,也是为了调养身子。」她的柔弱与多病,让四周的人们更急於呵护她。
怜惜的情绪,像是夏日的暴风雨,来得毫无预兆。
「患了什麽病?」金凛问,握住她的手。
她有些错愕,想抽回手,却还是不敌成年男子的力量,小手怎麽也抽不回来。粉嫩的脸儿,因为两人的接触,微微的红了。
「只是气血两虚,大夫交代,需得好好调养,这些年已经好多了。」她低著头,露出颈部优美的线条,粉脸愈来愈红。「请——请——请你放开我……」她鼓起勇气说道。
他不肯。
「我记得你的手。在我昏迷时,也是这麽握著你的。」他瞧见皓腕上,清晰可见的瘀伤,蓦地拧起浓眉。「我弄伤你了?」他的拇指轻轻的擦过那些瘀伤。
最轻柔的触摸,却带来最激烈的感觉。她瑟缩得想躲,只觉得他的拇指就像是染了火,轻轻抚过时,就在她肌肤上,留下一抹火。
那种感觉,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比疼痛陌生、且更强烈的刺激。
「你、你那时候正病著,所以——」她想抽手,他仍不放。
「痛吗?」
「嗯?」
「这些伤。」他提醒。「我弄痛你了吗?」
他专注的目光,烤得她粉颊嫣红。
「已经不疼了。」她刻意避重就轻。
「对不起,我很抱歉。」金凛说道,拇指刷过她手腕的内侧,那儿的肌肤,柔润得有如丝绸,能让任何男人癫狂。
「没关系。」她细声回答,不敢看他的眼。
「兰儿,」低沈的男性嗓音,回荡在岩洞内,被回音一句一句的覆诵。「我保证,永远不会再伤害你。」
这麽亲昵的叫唤,以及他所说的话,蓦地让她心头一软,粉颊更加红透。从来没有男人这样叫唤她,对她说这样的话,那低沈的男性嗓音,让她的心如一头小鹿,在胸口怦怦乱跳。
组糙有力的大掌,握著她的手腕,缓缓往下挪移,轻捧住她的手心。
她略微惊慌,想要抽手。
他仍旧不放。
「别怕。」金凛轻声说道,注视著她,露出微笑。
他是一个强悍的男人,即使在重伤时,仍有著威胁性。只是,他也善於控制,轻易的收敛所有令人不安的气息,当他微笑时,所有人都会放下戒心,就连最胆怯的小动物,也会信任的走来,低头喝他手里的水。
仅仅用一个微笑,他就安抚了她。
「相遇数日,在下却迟迟未报上自己姓名,实在太无礼了。」他握住她的手,摊开那柔嫩的掌心,食指在上头一笔一划,用南国的文字写下他的名字。
醒来至今,他始终未曾说过姓名,起初是为了以防万一,但她若会出卖他,也不可能等到今日,甚至细细替他疗伤照护。
「金凛。」他告诉她,呼吸吹拂著她的发。「这是我的名字。」
她的掌心被写下他的名字,像被烙下无形的烙印。
幽兰的心儿怦怦乱跳,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差点就要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两人靠得太近,属於男人的体温、味道、声音,以及缓缓滑过掌心的触觉,都在干扰著她的听觉,她好不容易集中精神,才记住了他的名。
「记住了吗?」他轻声问,注视著她的眼。
幽兰点点头,匆忙的避开视线,像是眼里藏了秘密,而他的注视就有著,洞悉她眼里秘密的能力。
「你——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几乎无法好好说话。「你应该饿了吧?我替你准备了一些薄粥。」她伸手,想去拿一旁的雕花漆盒,无奈一手被他握住,她根本勾不著漆篮。
她回眸,粉脸嫣红,无助的望著金凛。
他这才愿意松手,唇边笑意不减。
幽尔回过身,拿起雕花漆盒,小心翼翼的掀开,温暖的食物香气,悄悄的逸出。她用厚布托手,捧出一碗白瓷盛的粥,粥还热著,里头只搁著少许的盐,虽然清淡,但最适合重伤之人。
数日没有进食,这会儿闻见食物的香气,金凛不觉得饥饿,反倒内脏抽疼,几乎就要呕出来。他微拧著浓眉,再度确定,内伤远比外伤严重得多。
瞧见他的神色,幽兰细心的问道:「你不舒服吗?」
金凛微徽苦笑。
她低著头,用白瓷调羹,慢条斯理的搅著白粥,直到碗里白粥温凉。「金公干,您还是多少喝几口,才有体力复原。」她劝道。
「要我喝,也行。」他用莞尔的表情看著她。「但是,得有条件。」
「条件?」她有些警觉起来。
他再度用微笑安抚她。
「答应我,以後直接唤我的名。」
「但是,这不合——」
他打断她。
「这是条件。」他微笑著。
幽头挣扎了半晌,嫩脸泛红地坐在原地,这男人摆明著是吃定了她心软,但她也晓得,这世俗的规矩也早已在她决定要救他时,就被打破了。
她羞赧地低下头,静静的,将瓷碗送到他面前。
这已代表了她的同意。
金凛没再追问,只是尽力想撑起身子,去接那一碗白粥。谁想到这一动,有几处的伤口却又迸裂开来。
「啊,你别动!」她慌忙说道,一时之间,也忘了男女有别,纤瘦的手臂费力的撑著那庞大的身子,用尽全身的力量,帮助他坐起来。
「我来喂你好了。」怕他伤口又要裂开,她只能忍著羞意,自告奋勇代劳。
金凛闻言,微微的一挑眉。如果他能够举起双手,他就会为她的提议,高举双手欢呼。
「那就麻烦你了。」他轻声说道。「兰儿。」
她咬了咬唇,像是接近猛兽般,那麽小心翼翼的舀起一匙白粥,递到他的嘴边,直到他艰难的咽下後,才又舀起另一匙。
日光悄悄挪移,让岩洞的深处,也多了一分暖意。
两人不再言语。
*** *** ***
月余的光景,匆匆而过。
金凛的伤已痊愈了八成左右,连食欲也恢复了。而幽兰一如往昔,在临海别院与岩洞问,偷偷的走动,倒是食物已由薄粥,渐渐改换成一般的肉食菜蔬。
为了救这个男人,幽兰做了许多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与他独处。
她喂他合粥。
她跟他说了许多话。
她让他握了她的手。
她还忍著羞,为几乎赤裸的他,重新换上伤药。
先前,她救人心切,加上金凛一身是血,又昏迷不醒,她忙著克服对血腥的恐惧,以及为他敷药,根本忘了羞意。
但,当他渐渐恢复後,一切都不同了。
虽然,前身的外伤,金凛可以自理,但背後的刀伤,仍必须由她代劳。每每为他上药时,那满布伤痕、赤裸黝黑的肩背,袒露在她眼前,她就敏锐的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气息、他那靠得太近的男性体魄……
搅拌伤药的小手,有些儿轻颤。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这是月余以来早做惯了的事,但是每一次,她总还是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深吸一口气,她低垂著小脑袋,站到金凛背後,这才鼓起勇气,拿著药杓为每一道狰狞的伤口敷药。
「兰儿,」看穿她的羞窘,金凛照旧主动开口,化解令人尴尬的静默。「这岩洞里的摆设,都是你一个人布置的?」
岩洞的地上,铺著厚毯,墙上有著精致的绣品,还有无数乾燥的花束,香气比鲜花更浓烈,布置得温馨而舒适。任谁都想不到,这海边的岩洞里,原来另有天地。
「嗯。」
「还有别人知道这个地方吗?」谨慎是他的天性,尤其是身处南国的时候,一刻都不能大意。
「没有。」她轻声说道,吐气如兰。
他柔声又问。
「当初,你为什麽要救我?」
「你受伤了。」
金凛沈默了一会儿。
「你为什麽没去找别人来?」
「因为,我答应过你了。」即便那是他在半昏迷时的要求,但她许诺了他,就信守到底,没泄漏他的藏身处。
在这世间,能信守承诺的男人已经不多了。
更何况是个女子!
他默默的感受她轻柔的触碰,心中有著感激、有著敬佩,却也掺杂著其他的情绪。
宽厚的大掌缓缓收紧。
「难道你就不怕,其实你救的人,是个无恶不作的匪徒?」他问。
她咬了咬唇。「我——我——没有想到这些——」
这小女人的善良以及毫无防备,让他不由得想叹气。而一股揉合著忧虑的怒意,却也在他胸臆之间,无声无息的滋长。
她是这麽该死的善良,却也是这麽该死的毫无戒心,倘若今天濒死倒在她眼前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其他的人,她肯定也会出手相救。
如果,她救的是个恶棍呢?
如果,她救的是个杀手呢?
如果,她救的是个淫贼呢?
那些人会怎麽伤害她?会对她做出什麽事?
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事,金凛蓦地深吸一口气,心口紧得发疼。直觉的渴望掌握了他,他明白,她的单纯与善良,容易引来太多危险,非得有人时时呵护她、保护她才行——
而,他是多麽愿意呵护她、保护她一辈子!
感谢的情绪,以及保护她的欲望,已经全数变质,从他睁开黑眸,见到她的第一眼,这个柔弱纤细的小女人,就已深深吸引了他。
他的生命中,曾有过其他女人。
就因为如此,他更能分辨出,幽兰与她们之间的不同。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像是烙进了他的心。
长年以来,金凛往来南北两国,靠著野兽般的直觉与本能生存,才能在无数次的危机下,顺利的存活下来。
而如今,他兽般的直觉,以及野性的本能,都在告诉他,他对她的渴望,是前所未有的激狂,夹杂著保护欲、占有欲以及情欲,甚至还超过了那些欲望的总和,还有著连他也不能分辨的意义。
柔软的触碰,来到他的肩头。她低垂着头,专心一志的为他敷药,如丝般的发丝,垂落在他手臂上,轻轻拂弄著。
金凛注视著她。
清淡的花香,从她身上传来。柔软的触碰,安抚了他的焦虑,却也撩起火焰。
一阵暖风吹过山坡,吹落了无数的花瓣,芬芳的花瓣随著风,从岩洞上方轻飘飘的落下,像是缤纷的雨。
那阵风,也吹进了岩洞内,撩动了她的发丝,乌黑的发丝,衬得她的粉颊更白皙,唇瓣柔润。
金凛略眯起双眸,看得几乎入迷,而幽尔却浑然不觉,依旧低著头,专心一志的为他敷上伤药,直到肩後所有的伤口,都重新抹了伤药,她才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清澈如水的瞳眸,霎时之间,被他那双灼亮的眼锁住。
他的眼神,似平———似乎——似乎有些不同了——她虽然分辨不出,到底有什麽不同,却只能像是被催眠般,无助的望著眼前的男人。
暖风吹拂著,连她采来的鲜花,也散落在厚毯上,花的香气沾染了他与她。在她不知所措的注视下,金凛缓缓倾身,靠得比先前更近。
「你好香。」他轻声说道,呼吸拂过她的唇。
瞬间,她脸红了。
「那——那——那只是花香……」她结结巴巴的回答,双颊烫红。
金凛靠得更近,嘴角轻弯。
他眼里闪烁著决心,让她胆怯,却也让她像是被困住的小动物,丝毫无法动弹,更别说是逃走。
「这是什麽花?」他粗糙的指,取了一朵鲜花,簪在她的发鬓,而後长指轻抚著她柔滑的发。
幽兰羞得低下头来。紧张、慌乱,以及莫名的情绪,让她的脸儿更烫更红,甚至不由自主的喘息。
「紫棠花……」半晌之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长指恣意游走,来到她精巧的下颚,无限温柔的抬起,强迫她迎视他的眸,不许她再低著头。
「不,」金凛靠得更近。「那不只是花香。」
而後,他的薄唇,贴上了她那颤抖软嫩的唇。
他吻了她。
*** *** ***
莫归城外不远处,城郊几里之外,有座占地广阔,厚壁高墙的临海别院。
虽然名为别院,但是院外直至海滨,周围都有重兵把守,守备之森严,绝非寻常富豪之家可比拟。
不仅如此,别院的每寸地、每块墙,所用的一砖一瓦,都是上好的材料,院内精致的楼台亭榭,更是造得美轮美奂,而别院之内,所有的摆设与家具等等,也是干金难求的珍品。
经过长长的回廊,踏过赏月池,别院之内,有座清雅的楼阁。
楼阁之内,有著墨黑色的珊瑚树,作为屏风之用,隔开了花厅与内室。珊瑚树高约八尺,宽约六尺,枝干由粗而细,质地硬如玛瑙,润如美玉,透过细密的珊瑚望去,只见一个绰约的身影,独坐在内室之中。
这座精巧的别院,以及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她所建造的。
内室的角落,那扇如意水纹窗半开著,细心的丫鬟,还在窗口边,罩著一层银红色的霞影纱,映得窗外的青竹,也染成了一片如烟般的红。
幽兰坐在窗边,小手搁在素裙上,视而不见的望著窗外。偶尔暖风吹过,竹影被窗纹筛得细碎,只剩竹叶沙沙的声响。
日光暖暖,花厅舒适宜人,但她的人虽然坐在屋里,心却不在这儿。
白嫩如春葱的指,无意识的划过唇,唇瓣的凉润,让她喜地忆起,另一张薄唇的炙热……
俏脸嫣红,比窗口的红纱,更显动人。
他吻了她!
幽兰捣著唇,身子轻额著,彷佛又回到那日那时。
岩洞之中,金凛将花簪在她发间。他注视著她,俯下身,靠得好近好近,然後——
他吻了她。
那一个吻,有如蜻蜓点水,轻轻刷过她的唇,短暂得只有一个呼吸的时间,却还是吓著了她。
红润的脸儿,瞬间变得雪白,她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仓惶的後退,就在他的注视下,头也不回的逃出岩洞。
算算日子,那已是五日前的事了。这五个昼夜里,她始终心乱如麻,甚至寝食难安。
他吻了她。
金凛吻了她。
她脑子里,反覆回荡著那日的景况。
或许,他只是靠得太近,才会无意间——
他的表情、他的眼神,闪过幽兰的脑中。她用力的摇著小脑袋,否定了这个猜
不,那绝对不是无意的!
女性的本能,让她分辨得出,那不是无意的一吻,而是极为克制的男性试探。他轻轻的、轻轻的吻了她,然後就退开,双眸注视著她,等待她的反应。
从没有任何人,留对她做出这麽亲密的事。
只是,她也很少跟某个人,说这麽多的话;更少跟某个人,有这麽长时间的独处。
他很好看。
但,这不是重点。
两人独处时,他的笑容、他说话的方式,总有著暖暖的诱哄,以及无限的耐心,能议她放下戒心。在他身边,她感受不到丝毫威胁与危险,反倒觉得是——是——愉快的——
噢,老天!
幽兰双手捣著脸,暗骂自己,怎能如此不知羞。
但,她无法欺骗自己。金凛的吻,虽然吓著了她,却未曾议她觉得有丝毫的厌恶与恐惧。
或许,这不容於礼教。但是,金凛的出现,却让她有了些许的改变,她像是在茧里沈睡太久的蛹,因为他的出现,才破茧而出,却又在蝶羽仍濡湿时,第一眼就望见了他。
日渐偏西,夕阳映得窗前的霞影纱更红。
门上传来轻敲,一个翠衣丫鬟推开门,笑眯眯的走了进来。「兰姑娘,天晚了,该用晚膳了。」小珠指挥著身後的奴仆,把佳肴美食往桌上搁,才绕过珊瑚树,走进内室。「今儿个天热,厨娘调了玫瑰清露,给您开开胃,又做了凉拌酸素菜,跟胭脂鹅脯,还有——」说到这儿,她突然住了口。
她刚刚说了一大串,但兰姑娘却还是坐在窗前,一动也不动,压根儿没把她的话听进耳里。
小珠眯起眼儿,又唤了几声。
「兰姑娘?兰姑娘?」她走近几步,双手圈著嘴,凑到幽兰的耳边。「兰姑娘,该用晚膳了啦!」
幽兰猛地回过神来,像是被逮著的偷儿,粉脸羞得通红。
「呃——什麽?」
「我说,天晚了,该用晚膳了。」
「喔,好。」她匆匆起身,走进花厅里。
小珠瞧得奇怪,又凑了过来。
「兰姑娘,您刚刚在想些什麽啊?想得都入神了,我唤了您好几声,您都没听见呢!」
「没什麽,只是一时恍神了。」她在桌运坐下,举筷用餐,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
「喔。」
小珠应了一声,心里却还在纳闷。
她伺候幽兰也有数年光景了,美丽却多病的兰姑娘,是老爷跟少爷的心头肉,而且待人和气,就算对奴仆们,也不曾说过一句重话,跟她更是情同姊妹。每一回,兰姑娘犯病,在生死间徘徊时,不只是老爷、少爷心急如焚,就连奴仆们跟她也焦急不已,个个都情愿折了寿,来为她祈福。
这些日子来,所幸老天保佑,兰姑娘的身子好了些,入夏以来不曾再犯病,最近这段时日,甚至连胃口都变好。
别院里的人们都高兴得很,但小珠心里,偏偏就是觉得不对劲。
厨娘只顾著高兴,乐得眉开眼笑,听著兰姑娘的话,就快乐的张罗著,把每鲜的肉类、蔬菜,甚至还有乾粮等等,全往兰姑娘房里送。
就算是身子变好、食欲变佳,但小珠就是不相信尔姑娘吃得下那麽多东西。尤其是那些硬邦邦的乾粮,只有男人啃得动,兰姑娘从小娇养惯了,怕是一口都咬不下,更别说吃了。
只是,那些东西,倘若不是兰姑娘吃的,又是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小珠一边盯著幽兰,一边歪著头,努力思索著。
第三章
某日的黄昏,天际布满橙红色的云彩。
入夜後,狂风暴雨从海上袭来。
狂暴的飓风,扯断了别院里数棵百年巨木,奴仆们在倾盆大雨中,四处匆忙奔走,折腾了大半夜,直忙到三更之後,风势稍停,确定安全无虞後,才松了一口气。
大雨仍一阵一阵的落下。
精致的楼阁上,一个纤细的身影,也在窗边站了大半夜,秀丽的容颜满是担忧。
风势稍停!她的心里,却仍紊乱不已。
金凛还好吗?
岩洞挡得了风雨吗?
食粮还够吗?
他会不会冷著了?
他会不会饿著了?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中回荡,纤细的双手紧抓著窗缘,她轻咬著唇瓣,搁不下对金凛的担忧。
那些担忧,纠缠著她的心魂,凌驾了理智,甚至凌驾了他对她的那一吻所带来的尴尬、退缩,与羞怯。
大雨还未停歇。
幽兰注视著窗外,漆黑的海水,彷佛能吞噬一切。
这场风雨以及肆虐的海水,会不会也吞噬了那个男人?那个被她所救,能让她颤抖、羞怯、不知所措,也让她微笑,还大胆吻了她的男人?
太多的撤忧,层层累积在心口,直到她喘不过气来。迫切想知道,他是否安然无恙的冲动,终於逼得她匆匆打开门,甚至忘了拿伞,就冒著哗啦啦的大雨,沿著隐密的小径,不顾一切的闯入夜色中。
雨夜里头,没有任何光亮。她在黑暗中摸索,凭著记忆,往海边的岩洞走去。
一路上,雨滴冰冷沁骨,落在幽兰的肌肤上,像是一根根钝箭,让她全身刺痛,白嫩的双手,勉强遮住大雨,在泥泞的小路上,跌跌撞撞的前进。
岩洞之外,也是漆黑一片。
幽兰颤抖著身子,踩著被泥水脏污的丝缕,踏进黑暗的洞内。
黑暗包围了她,就算睁大眼睛,也不见五指。她全身湿透,狼狈的喘息著,更往深处走去——
蓦地,强大的力量箝住她,将她拉入结实的胸怀。
恐惧让她全身僵硬,男性的巨掌,捣住她的口鼻,截断她的呼吸。那人身上传来的力量,强大得让她胆怯。
下一瞬间,箝握松开了。
那双大手由强硬转为温柔,颤抖的她,任由那人摆布,转身望入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
黑暗之中,那双瞳眸里,有著兽一般的警觉。
整夜的狂风暴雨,并没有削弱金凛的警戒,他熄灭了油灯,静静坐在岩洞深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著,半眯的黑眸注视洞口,提防著不道之客。
当一抹黑影,踏进岩洞时,他无声的潜伏上前,轻易制住对方,把住对方的颈,巨掌收紧,杀与不杀的考量,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瞬间,他闻见了那阵芬芳。
那阵比花香更柔、比花香更淡,也比花香更让人难忘的香气。
怀里的身躯是那麽娇小纤细,他在转瞬之间,化去弥漫周身的杀气,错愕的注视著那张绝美容膳。
「兰儿?」金凛失声唤道。「怎麽会是你?」外头风狂雨急,他万万想不到,娇弱如她,竟敢在这种时候,摸黑冒险出门。
冰冷的雨水,濡湿了她的发,娇软的身子,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几乎就要站不住。
「我、我、我……担、心……你……」因为寒冷,她白皙的肌肤如今透著苍白。寒意沁骨,让她连一句话都说得断断续续。
金凛低咒了一声,将湿透的她,拥抱得更紧。
相处月余,在几次谈话中,他早已知悉,她身子单薄,气候稍微有些变化,不论冷一些或是热一些,都会让她不适。独自照料他至内外伤即将痊愈,已经耗去她太多心神。
今夜,她冒雨赶来,夜雨冰寒、泥径崎岖,海上的浪波涛汹涌,在黑夜中怒吼著,如猛兽般拍打著岩岸,只要稍有不慎,就会有性命之忧。而她担忧著他,竟冒险赶来。
金凛的眸中,闪过一抹光亮,薄唇却紧抿著,俐落的抱起幽兰,往岩洞之内走去,将她放置在厚毯上。
躺在那儿的她,已经冻得唇儿泛紫,因寒冷而昏厥,双眸紧闭著,甚至已不再颤抖。
时间急迫,他没有犹豫。
宽厚的男性手掌,落到幽兰的衣襟上,迅速解开她的衣扣,再褪去湿透的罗裙以及鞋袜。
半裸的她,肌肤白润如玉,湿透的长发,衬得她的脸色更雪白。
兜儿与亵裤也是湿冷的,金凛别无选择。
他褪下两人身上最後的衣物,赤裸著身子,将软若无骨的幽尔,紧紧抱入怀中,用最直接的方式,用他的体温,温暖她冰冷的身子。
雨势没有停歇,狂风在暗夜里呼号著。
金凛找到一块乾布,只能勉强擦乾她的发。而她冰冷的身子,因为接触到温暖,正剧烈颤抖著,娇柔的身躯,本能的寻找热源,向他的胸膛偎去。
柔润的女性肌肤,轻轻摩擦著他,在他的怀抱中,无助的恳求著他更紧密的拥抱。
理智与顾虑,一点一滴的消失。
这是一个意外。
但,却是一个太过甜美的意外。
他被这个小女人吸引,所以吻了她。今夜的风雨,又将她送入他怀中,用最严苛的方式,考验著他的理智以及自制力。
柔软的娇躯,紧贴著、摩擦著;冰凉的唇,贴著他的颈项,因为温暖而满足叹息;她尚未清醒,还在冰冷的恶梦里挣扎,纤弱的四肢,因为求生的本能,缠绕著他强壮温暖的身子……
单纯的动机,在这一瞬间,化为单纯的冲动。
他无法抗拒。
苍白的娇靥,还有著些许雨水。金凛像被花蜜吸引的峰,低下头去,轻轻吮乾雨水,薄唇从她半仰的颈,缓缓的吻下,吮尽每一滴的雨水。
温暖。
温暖包围著她。
寒意被驱逐,幽兰的身子逐渐暖了起来。长长的眼睫,在黑暗之中,如蝴蝶羽翼般额动,而後睁开,清澈如泉的眼眸里,有著迷惘与困惑。
她像是在梦里。一个温暖、奇特的梦,在梦境里,金凛吻了她,而後将她拉入怀中,薄唇恣意洒落,吻遍她的颈,啃吻著最柔嫩的肌肤,带来陌生却又眩惑的欢愉,她无助的颤抖著,在他的吻下,仰头轻吟。
火苗蔓延,细吻著她的每寸肌肤,她喘息著,双眼轻眨,神智渐渐恢复清明——
下一瞬间,幽兰瞪大了眼。
这不是梦!
男性的薄唇,吮咬著她的锁骨,微微的疼,将她带回现实,也留下了属於他的印记。而她全身赤裸,被同样赤裸的他包围、拥抱著。
他的体温,像是一个茧,将寒意杜绝在外,在他的怀中,她感受不到冰冷,却仍不由自主的颤抖,本能的蜷缩身子,用双手掩住胸前的盈白软嫩。
她的记忆,只留在先前的对话,而後就是一片冰冷的黑暗。
再度醒来,四周仍旧黑暗,却已不再冰冷,昏暗的岩洞深处、身下的厚毯、身上的男性躯体,都有著难言的亲密。
「金、金——」她蜷缩着身子,震惊又困惑,挣扎着开口。
「嘘。」金凛靠在她耳畔,只用唇接触她。「你冻坏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彷佛这己足以解释一切。
薄唇吻著她的肩,安抚她的颤抖。
「别怕。」他低语。
低沈的话语里,有著难以抗拒的魔力,她蜷著身子,像是破尔的蛹,清澈的瞳眸望著他,盈满无助、诧异,以及羞涩。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更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麽事,但女性的本能,却因为他的眼神,以及一举一动,而忐忑不已。
这己跨越礼教太远,远得无法回头。
他眼里的火焰,让她无法反抗。她紧闭著眼,抗拒著他带来的眩惑,敏感的察觉,他靠得更近。
「兰儿。」
他叫唤著她的名字,用很轻如叹息的语调。
而後,软凉的触觉,拂过她的肩头,她吓得差点喊出声。
熟悉的花香,飘浮在黑暗中,幽兰睁开双眸,适应黑暗的目光,看见金凛手中那朵紫棠花。
狂风摧残了所有草木,也将为数不少的紫棠花,吹卷入了岩洞之中,芬芳的鲜花,散布在厚毯四周,也包围著他们。
粗糙黝黑的指,捻著花茎,以柔软的花瓣,拂揉著比花瓣更娇嫩的肌肤。
最软的花瓣,在最敏感的肌肤上,带来骇人的感觉,她紧咬著唇瓣,却仍无法抗拒,随著花瓣的游走,发出羞人的低吟。
「不、不要……」她蜷缩得更紧,徒劳无功的抗拒著。
「嘘。」
他捻断了花茎,让花朵落到她的肌肤上。紫色的花瓣,在雪白的肌肤上,眼前这一幕,美得让他终生难忘。
「感觉它。」金凛伏下身,用慢得近乎折磨的速度,徐徐吹拂著花朵。
冷的花瓣、热的呼吸,游走过她纤细的肩、曼妙的背、盈盈不及一握的腰,花朵被他吹拂着,落进她禁闭的双腿之间。
宽厚的男性手掌,箝握著她的织腰,摆布著肌肤红润、不知所措的她,温柔却坚定的分开她的双腿。
幽兰喘息著,在他的注视下,几乎要轻泣出声。
他吻了吻她的手,庞大的男性身躯,在她的双腿之间低下,咬起那朵紫棠花,才又缓缓的起身。花瓣沿著她白嫩的小腹、胸前的丰盈、纤细的颈,终於来到她的脸儿。
柔美的娇靥,热烫得有如火烧。
花朵拂著她的粉颊、下颚、轻颤的眼睫。她轻咬著唇瓣,水眸半闭,不知所措的闪躲著,却仍逃不过,花瓣一次次,爱恋的吻著她精巧的轮廓。
花香浓郁得近乎醉人。
最後,花儿来到她的唇边,而後飘然坠地。金凛霸道却也温柔,放肆的吻著她,执意纠缠她口中的娇嫩,吸吮与冲剌,吞咽她的喘息与轻泣。
当他给束这个吻时,幽兰已软弱得无法反抗。她喘息著,脸儿嫣红,水漾的瞳眸注视著眼前的男人,被他的眼神以及未知的一切吸引。
黝黑的大掌,揉握她胸前的白润,热烫的唇舌随之而来,诱哄的轻咬,直到圆润顶峰的嫣红绽放,而她在他怀中,犹如火焚般辗转不定,颤抖娇吟著。
别有意图的唇舌,绶绶挪移,再度回到她的双腿之间。
水眸蒙胧涣散,看箸他伏下身,宽阔的双肩,让她无法并拢双腿。男性的呼吸,一寸又一寸的接近,来到她腿间那处粉嫩濡湿。
不、不可能——他不可能是——这太过羞人——太过——
慌乱的思绪,在炙热的薄唇,亲吻她的娇嫩时,全化为一片空白。
「啊——」
红唇逸出低喊,声柔如泣。
天啊,她该要抗拒,该要阻止,他如此邪恶的举止!
但,他迷醉了她,让她无法反抗,甚至娇泣著,在他的摆布下,抬起柔若无骨的纤腰,任由他在娇蕊上吮尝得更多更多。
最甜蜜的折磨,持续了许久,他的舌尖,逗惹著粉嫩中的润艳花核,惹得她战栗不已,再也无力支撑,软弱的跌回厚毯上。
幽兰躺在厚毯上,白皙的肌肤,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香汗淋漓。她闭著眼喘息著,而男性的身躯,绶缓覆盖了她,粗糙的长指,反覆揉捻著她的嫩软,引发她一阵又一阵的颤抖。
低沈的男性嗓音,在她耳畔说道:「你比花儿更甜。」
她羞得无地自容,双手掩著脸,不敢看他。
带著濡湿的指掌,将她的腿分得更开,灼热而坚硬的男性,揉开了他吻过的花瓣,坚定的掰开汩汩湿柔,以进犯她的柔软,在闯入的瞬间,以吻吞咽了她痛极的呼喊。
她像是被撕裂了!
痛楚来势汹汹,幽兰挣扎著,却仍挣脱不开他钢铁般的拥抱。
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滑落粉颊,金凛长发散落,与她的发交缠。他揉擦著她的粉颊,舔去一颗颗的泪,克制著恶火似的强烈欲望,让男性停留在她的深处。
如果可能,他绝不愿意弄疼她。
看见她的泪,他心疼极了。
「兰儿,」金凛软语低哺著。「我的兰儿。」长指来到他们之间,揉捻著她的嫩软,挑惹她的沈沦,等待她的适应,以及接纳。
她颤巍巍的喘息,眼泪未停,身子仍因疼痛而僵硬,甚至试图要挣脱。他却不肯放开,极有耐心的,靠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低喃著她的名,直到她逐渐松懈、逐渐止了泪。
「嘘,我的兰儿,别哭。」他轻哄著。「不疼了,不会再疼了。」
她泪眼蒙咙,因为他那施加在嫩蕊上,时而轻哄、时而催促的捻弄,猛然的愕然抽息,身子难以自制的仰起,纤腰弯折欲断,主动包纳他的强硬。
「对,对——」金凛咬牙低语,克制的汗水,从下颚滴落。他要用尽自制,才没有在她初次青涩的迎合下失去控制。
他不愿意再弄疼她——他不愿意——
但欲望的煎熬,随著她怯怯的挪移,轻轻的挣扎,变得更加强烈。
他几乎分辨不出,这是最残忍的酷刑,还是最甜美的欢愉。
「凛,我……」幽兰低泣着。
她不明白,为什麽痛楚消褪後,反而会更难受。明明,他灼热的巨大,已经将她撑到极限,她却隐隐察觉,难言的渴望,正凝聚著、鼓动著。
宽厚的双手,抬起她的脸,亲吻著未乾的眼睫。
「看著我。」他轻声说。
她如被那双黑眸催眠,只能选从。
下一瞬间,他後退,而後再度深入她。
回应他的,是一声惊慌的娇吟。那声呻吟,己与痛楚无关。
金凛的巨大,一次次被她的娇小容纳,虽然她已濡湿,但仍太过艰难,娇嫩包围了强悍,一次又一次,每次的冲刺,都让她仰头轻泣,圈住他强壮的颈项,倚靠这个撼动她的男人。
花香馥郁。
汗水淋漓。
黑暗之中,汗湿的肌肤,反覆摩擦著。
热烫的巨大,在她紧窒的花径中,强悍的驰聘著,每深入一次,就狠狠撞击某处,深且敏感的那一点。
进与退,深与浅,每次的深入,都伴随著他的低吼。
他圈住她的腰,在她的柔弱中挺进得更深,引发她的啜泣。
这麽激狂的欢愉,强烈得近似痛楚,她战栗不休,更攀紧了他的强健,泪湿的脸儿,贴在他的颈窝中,直到他的冲刺,将她推过某个无法回头的点……
*** *** ***
雨,一滴又一滴。
天色未明,岩洞深处,激狂的喘息早已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深一浅的呼吸。
金凛内伤已经痊愈,呼息深又徐缓,而娇柔的幽兰,却因癫狂的欢爱,耗去太多力气,至今仍有些微喘。
卧在他胸膛上的她,柔细的长发汗湿,有几丝贴黏著红润的粉颊,微微娇喘的模样,更惹人怜爱。
金凛将怀里的小女人,圈抱得更紧。
岩洞里,花香仍浓,花瓣与罗衫,散落在他们四周。
「还疼吗?」他突然开口,低沈的嗓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亲昵。
还处於震撼中,心里乱糟糟的幽兰,被这麽一问,立刻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初初进入她时的种种。
那不只是疼痛。
她还记得,他进入她时的神情。灼亮的黑眸、紧抿的薄唇,他从里到外,烧灼著她的热度,以及每一寸巨大,艰难的、缓绶的挤入她时的饱胀、温度,甚至气息……
双颊更红、更烫了,她羞态可掬,只低著头,不敢看他,更不敢回答。
一个柔柔的吻,落在她的发上。
「抱歉,」金凛低语,怜爱怀中女子的情绪,浓郁难以化开。「原谅我,我太忘情了。」
今夜,他利用了她的纯真。欲望胜过理智,他难以遏止,而她又太过青涩,单纯得不懂拒绝。
她的美好,是他此生最珍贵的礼物。经过这一夜,品尝过她的甜美後,他就上了瘾,甚至就要开始怀疑,这辈子是否还容得下生命里没有这个小女人的可能。
组糙的指,轻轻梳过她的发,连她的发丝,都让他迷恋不已。当她温驯的、全心全意信任的靠在他怀里,他心中的满足,远胜过打赢一场战争。
「我没想到,今晚你会来。」他轻声说道,动作末停。「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娇小的身子,有些微僵硬。
「家里有事。」她声如蚊纳,撤了个小谎。
他却轻易看穿。
「不是因为那个吻吗?」他问得很直接。
幽兰红著脸,因为被揭穿,尴尬得几乎想逃开。
铁般的臂膀一圈,轻易又将她揽了回来,围困在坚实的胸膛上。他翻过身,将她困在身下,双臂却撑在她身上,没有压着她。
闪亮得足以看穿一切的黑眸,注视著身下的幽兰。
「我吓著你了?」
她没有点头,但无助的眸子里,已泄漏了答案。
「我已经吓著了你。」金凛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上,轻轻印了一个吻,簿唇抵箸她低语著。「而我今晚,竟又得寸进尺,对你做了这些事。」
她瑟缩著,羞得不敢看他。
「看著我。」他诱哄著。
长长的眼睫颤动著,过了好一会儿之後,她才鼓起勇气,轻咬著白嫩指节,忐忑的迎向他的视线。
金凛注视著她,表情坚定,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利用了你的纯真,但我不後悔。」他靠得更近,在她额上叹息。「这是我一个多月以来,最不後悔的一件事。」就算几乎送掉半条命,他也要庆幸,能够遇见她。
他语气中的坚定,以及霸道的温柔,让幽兰心头一软。
「凛——」她轻声开口。
「嗯?」
「你——你——」
「什麽?」他极有耐心。
她脸色羞红。
「我们这是——」
「私订终身。」他答道,眼里有著难掩的满足。「你是我的人了。」
她虽然清纯,但是礼教的训示,却让她极度不安。她咬著唇,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难以饶恕的事。
但是,金凛说,他并不後悔。而她心里,有著甜、有著慌、有著不安,却也没有半点的悔意。
噢,她是不是做错了什麽?
「我们这样,是不是——很不好?」她的声音更小了。
他缓缓摇头,知道她的不安。
「相信我。」金凛低语著。
她抬起头,再度望著他,清澈的水眸,单纯得不含杂质。
他开口,将那句话,说得如同誓言。
「兰儿,这一生,我绝不负你。」
*** *** ***
艳阳高挂。
暴风雨造成的凌乱,很快被收拾乾净,临海别院的内外,在数日内就恢复整洁清幽,看不见丝毫紊乱景象。
这几日之内,大部分的奴仆,都忙著收拾残砖或断树,厨房里人手不足,小珠索性自告奋勇,让其他人去忙,把料理兰姑娘三餐的差事,也揽了上身,下厨烧了几道清爽菜肴,再收进漆盒里,往兰姑娘的房里送去。
当然,她也没忘了,要给兰姑娘补身的鸡汤。
搁好菜肴後,她又匆匆跑回厨房,端著热腾腾的鸡汤,小心翼翼的捧回来。确定一切妥当,她走过花厅,掀开垂帘,进了卧室,来到覆著盘枝如意草图样的绣帷床畔。
「兰姑娘,您醒著吗?」小珠轻声问道。
绣帷下,传来轻声应答。
「嗯。」
「请到桌边用膳吧!」
如花一般的美人儿,掀开绣帷,莲步轻移的走到桌边。
旁边的小珠,端详著兰姑娘,为那白里透红的好气色,觉得既高兴又迷惑。
那夜的暴风雨,似乎吓著了兰姑娘,之後的几日,尔姑娘都躺在床上,像是累坏了般,倦累得几乎下不了床,让临海别院里的人们,都担心极了。
但,兰姑娘似乎只是身子倦累,气色、胃口却还不错,就连心情也不差,几次用膳时,她也不知想起什麽,停下筷子动也不动,脸儿红润润的,嘴角还有著羞而甜的笑意。
小珠几次追问,都问不出端倪,只见兰姑娘的脸儿,垂得愈来愈低,像是被逮著的偷儿般,羞得像是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这般的神情,可是小珠先前从未见过的。她心里东猜西想,好奇得不得了,还得偷偷捏自个儿的大腿,保持不动声色。
她照样伺候著幽兰,一如以往般仔细殷勤,连一句话都没有多问。
夏日午後,虽然开了窗,楼阁内难免还有些闷热。小珠拿著羽扇,在桌旁伺候著,徐徐的凉风,让人心情舒畅。
幽兰吃了几口,水眸又不由自主的往窗外飘去。她轻咬著唇,偏头想了一会儿,才又转回视线,望了望小珠。
「兰姑娘有什麽吩咐?」小珠反应极快。
「我想——」
「嗯?」她等著。
这一等,可等得鸡汤都快凉了。
迟疑了半晌,幽兰开口。「有件事情要麻烦你。」
「兰姑娘客气了,您只管说,我都照办。」小珠笑眯眯的回答,左手又在裙子里,用力的偷捏自己大腿。
忍住啊忍住,可千万忍住,别在这时发问!
还好,她的态度看来没半点异状,完全骗过了兰姑娘。只听见那清脆的声音,软软的又道:「请你晚膳时,另外替我备妥一份吃食。」
「那就再炒几道兰姑娘爱吃的清爽菜肴?」
「不,」她连忙摇头。「不是的。」
「嗯,那麽,就像是厨娘先前准备的,另备一份肉食与菜蔬,在晚膳时一同为您送来。」小珠说道。
幽尔浅浅一笑。
「就这麽办。」
虽然裙子下的左手,已经把大腿捏得都乌青了,小珠却还是笑眯眯的,忍著疼、克制著好奇,装作若无其事的答道:「是。」
*** *** ***
月色柔柔。
二更时分,娇小的身影,拎著漆盒,蹑手蹑足的踏出楼阁。
夜色浓沈,她却早就摸熟了路径,挑了奴仆巡夜时不会经过的小路,在花荫树影的掩护下,不一会儿就走出临海别院。
院外,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小径,直达细沙满布的海滩。
月光之下,她行色匆匆,走得迫不及待,粉颊因为步行,浮现淡淡的红,连额上也渗出些许薄汗。
走过一处临海的巨岩,只见此处的沙滩,更是洁白柔细。这段沙滩的两端,都有巨岩阻隔,不但阻挡了视线,也容易让人忽略,成了守备森严的临海别院,唯一的盲点。
巨岩之中,有处天然岩洞。
翻过巨岩,幽兰已是气喘吁吁。她停下脚步,抚著胸口,咽下急促的喘息,才又重新举步,急著要踏进岩洞,去见那个占据了她的心、她的身、她的神魂的男人——
「兰姑娘!」
蓦地,背後传来声音。
这麽一声轻喊,可把幽兰吓得魂飞魄散,她浑身一震,连手里的漆盒都掉了,可口的食物东滚西滚,全都沾了细沙。
幽兰惊慌的回头,瞧见小珠插著腰,就站在她背後不远处。
「我说,我的兰姑娘啊,三更半夜的,您不好好在床上歇息,怎跑到这儿来了?」她伺候幽兰入睡後,其实并没有离开,而是躲在楼间外。果然,就让她逮著幽兰夜里溜出来。
眼看行踪暴露,幽闲心急如焚。她多想说个谎话,好能蒙混过关,但恼人的是,她生性单纯,遇上这等急事,也编不出任何谎言。
「我……我……」她咬著唇,双手紧握,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珠叹了一口气。
「唉,兰姑娘,事到如今,您就实话实说吧!」小珠耸耸肩膀。「您的性子,我还会不了解吗?告诉我,您是不是又捡了什麽小猫啊小狗的?」睨了一眼满地的吃食,她又提出疑问。「或者,是附近的孤儿,躲到这里来,被您发现了?」
听著小珠的猜测,一次比一次接近事实,幽尔吓得脸色苍白,说不出谎话,她只能用力的猛摇头。
可惜,这还是没能编过小珠。
「您就别瞒我了。」小珠说道,一边就往岩洞里走去。「来,让我瞧瞧,你究竟在这里偷养著什麽——啊!」哇,她撞到什麽了?
这一撞可不轻,疼得她眼里泪花乱转。她眯著泪汪汪的眼,伸出双手,摸著那「障碍物」。
唔!很硬!
小手摸啊摸。
嗯,不但硬,而反还热呼呼的。可以确定,这可不是石头。
小珠收回手,揉掉眼里的泪,再抬起头来确认,撞疼自己的罪魁祸首,到底是什麽鬼东西。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的眼珠子差点要掉出来。
男人!
小珠目瞪口呆。
天啊,兰姑娘偷养的,不是小猫小狗,也不是孤儿,而是一个高大精壮的男人!
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呐!
小珠深吸一口气,接著张大嘴,准备用最嘹亮的尖叫,告知附近所有睡著的、没睡著的人们,她的最新发现。
下一瞬间,巨掌捣住她的嘴,截住她未能喊出的尖叫。强健的手臂勒住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就让她动弹不得。
男人没有开口,半眯的黑眸里,有著可怕的戾气。
一旁的幽兰,连忙走上前来,小手搭上犹有伤痕的铁腕。只是轻轻一触,牢如铁筵的双臂,就不再用力。
「凛,别伤她!」她焦急的求情,就怕金凛会误以为小珠是误闯的陌生人。「她是我的丫鬟,从小就跟著我,不是外人。」
「我不愿意泄漏行踪。」他轻声说道。
「她不会说出去的!」幽兰看著小珠,眼里有著恳求。「小珠,答应我,绝对不说出这件事。」
被搞得快没气的小珠,瞧见兰姑娘这麽求她,心里纵然还有些警戒,却还是不忍心拒绝,只能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直到她点头,所有箝制才松开。
咚!
小珠笔直的摔在地上,疼得直呻吟。「哇,要松手也得说一声啊你!」
金凛仍旧眯著眼,绶缓的、缓缓的,在小丫鬟面前蹲下,庞大的身躯造成的威胁感,就连男人都会感到恐惧。
「告诉我,我能冒险相信你吗?」
小珠忍著痛,倔强的抬起下巴,没被对方吓著。
「这句话该是我问你才对!」
金凛挑了挑眉,神情有些诧异。
「我能冒险相信,你不会伤害兰姑娘吗?」就算小命有可能不保,她还是把幽兰的安危放在第一优先。
黑眸理的戾气消褪,反而浮现些许笑意。
「我绝对不会伤害她。」
小珠狐疑看著他。
「真的?」
「相不相信,选择权都在你。」金凛淡淡的回答。
这次,小珠花了半晌时间,端详了许久,才慢条斯理的开口:「兰姑娘要我不说,我就不说。」她决定,把这家伙纳入「观察名单」。「不过,我可要警告你,你要是敢伤兰姑娘,我就拿这条命,跟你拚了!」她信誓旦旦的警告箸。
他挑著眉,眼里有著笑意,转头看著幽兰,对她伸出手。只有在看著她的时候,黑眸里的温度,才会倏地变暖。
「兰儿,你信得过她?」
「信得过。」幽兰点头,自然而然的朝他走去,信任的将小手放入他宽大的掌心。
「好,我听你的。」他答道,为了幽兰,愿意冒险一次。
她脸儿微红,因为他的信任,心里雀跃不已。纤弱的身子,因他强大的力量,被拉进他怀中,她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
「喂!你在做什麽?!」一旁的小珠突然跳起来,急呼呼的冲过来,小手乱挥。「分开分开!不许靠兰姑娘太近。男女授受不亲啊,你没听过吗?」确定两人已保持距离,她才满意的退开,坐回几尺外的沙滩上监视。
两人被迫分开,金凛也不恼,只是若有所思的看了幽兰一眼。
粉嫩的脸儿,瞬间羞得红透。
小珠的「防范」,实在来得太迟,早在那风雨袭人的夜里,她跟金凛之间,就已经「亲」过了……
欢爱的记忆,在脑中反覆上演,幽兰咬著唇,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金凛却故意伸手,托起她小巧的下颚,轻声问道:「想到什麽了?嗯?」
这一问,可让她从发根到脚趾头,都要羞成粉红色了。
一旁的小珠,可看不下去了,再度出声制止。
「喂,我说了,你不要再靠近了!」
金凛置若罔闻。
「你这几日还好吗?」那夜欢爱後,她就不曾再来过。
「还好。」她悄声回答。
男性嗓音更低沈,也更亲密了几分。「我没伤著你吧?」他总担心,自己太过癫狂,伤著了娇弱的她。
幽兰羞极的摇头。
「那就好。」他轻声说道,粗糙的指腹,轻揉著她的下唇。「别把自己咬疼了。」他低语。
小珠又在跳脚了。
「喂喂喂,你手放在哪里?!」
金凛叹了一口气。
「你那小丫鬟真吵。」
幽兰被逗得笑了。「她只是太过关心我。」
「她关心你。但我却想吻你、拥你、碰你、爱你……」他徐声说道,黑眸直视著她,声音低沈,却灼烫如火,每个字都像要烧进她骨血里。
她羞红的颤抖著,不敢相信,他就连动口,都能这麽激烈的影响她。那麽亲昵的话语,听进耳里,就彷怫他正随著每句话,在她衣衫下的身躯,逐一实行他的企图。
因为小珠在一旁的「监视」,他们之间的渴求,彷佛变得更强烈。
不能触碰对方,於是只能用眼神,用低低的言语,在柔温柔的月光下,传达著一种比欢爱更亲昵、更动心的交流。
刻意压低的声音,让几尺之外的小珠,根本听不清楚。她只是睁大眼睛,监看著金凛,不许他有任何「不轨」。
只是,在监视金凛的同时,她也看见了,兰姑娘不时低头,不时羞涩,不时弯唇浅笑。
她看得出,兰姑娘很快乐。
兰姑娘的快乐,让她心里的担忧,略略淡去了一些。虽说未婚男女,实在不该见面,更不该交谈或相处。但是,有她在一旁监控,应该就无妨了吧!
况又,从小到大,她几乎不曾见过,兰姑娘这麽快乐的模样。看著兰姑娘笑著,她心里也高兴。
小珠无声的弯著唇,微微笑了。
没有人发现,一朵乌云悄悄飘近,无声无息的,吞噬了皎洁的明月。
第四章
夏季最炎热的那日,南国最有权势的中堂,轻装便行的离开了凤城。
他一身月牙白的长衫,策著雪白如银的骏马,俊逸得有如仙人,仅在四位铁骑护卫的保护下,翩然来到临海别院。
中堂的行踪,向来不对外透露,就连奴仆们,压根儿也没收到消息,更想不到少爷竟会在今日到来,个个都战战兢兢,比平日更慎重万分。
骏马扬蹄,在主人的示意下,嘶鸣停在门外,俊美无情的男人,俐落的翻身下马。
他装束极简,仅以黑底金线如意纹的绣带束发,这一路迅疾如风的奔驰,对他竟没有丝毫影响,俊脸上非但未见疲态,长衫未染尘埃,就连他的发丝,也是一丝未乱。
临海别院的总管,匆匆奔上前来,诚惶诚恐的请安。
「少爷,您辛苦了。」总管低著头,抹著额上的汗,语调谨慎。「香茗已经备妥,请少爷到厅堂歇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幽兰呢?」
「在阁楼里。」
用过午膳了?」
「是。」
「吃了些什麽?」他问得钜细靡遗。
总管不敢轻忽,如实答道:「清蒸鲜鱼、红菱鸡丝、芙蓉豆腐、清炒鲜蔬,还有一盅人参鸡汤。」
「食欲如何?」
「回少爷的话,兰姑娘近来胃口不错,虽然菜肴仍有剩,却剩得比往常少很多,五次里总有个两、三次,能喝上两碗鸡汤。」
俊美的容颜,浮现淡淡笑意。
「很好。」男人点头,脚步却未停,又问:「燕窝还有多少?」
「还有一斤九两。」
「夏日难免气燥,从今日起,一旬里替她熬五次燕窝,要是不够了,就再让人从凤城拿来。」
「是。」总管低著头,用心记著,连一个字都不敢忘。
交代妥当後,男人白袖一挥,不需多加吩咐,随身的护卫们以及总管,已纷纷停下脚步,行礼後离开。
花香浓浓的庭院里,只听得到啁啾鸟鸣,格外悦耳。
男人独身一人,沿著青石小径,走到庭院深处,那处娇养著他心中最惦念人儿的清雅楼阁。
楼阁之内,寂静无声。
他推开门,拾阶而上,来到花厅之外,脚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隔著细密的珊瑚枝,隐约可见,内室的窗下,坐著一个娇小人儿。她低著头,藉著薄纱筛过的柔和日光,正捻著绣针,在一块暗色布料上,专心绣著精巧的图样。
瞧她绣得用心,男人也不开口,脚步更轻,旋身几步就己进了内室。
幽兰没有察觉,房里多了个人,仍低著头,一心三思的绣著,那精致的花样,逐渐有了雏形。
他站在几步外,凝视著窗前的人儿。
只有看著她的时候,他的心才能感到平静,才能忘却那些尔虞我诈、机关盘算,以及他的满手血腥。
看著窗前的人儿,他的眼里,渗入了暖意。
她绣的花样,是婉约的兰草,尔叶细而长,惹人怜爱的兰花,彷佛含羞般,半掩在尔叶之间。一叶又一叶的兰叶,尾端轻卷,细密的花样连结,绣在布料的边缘。
这麽细致的花样,就算是最熟练的师傅,也要花费一个月以上才能够完成。这么繁多得绣纹,是她耗了多少时间、多少精神绣的?
确认绣纹妥当後,幽兰直起身子。
她揉了揉酸疼的肩,搁下绣针,仔细拆开绣架,然後站起身来,将暗色的布料抖开。
上好的布料,早已裁好,又缝妥。
那是一件男人的衣裳。
他静静看著。
那件衣衫上,不论领口或袖口,都有她亲手绣上的图样。她轻拂著布料,确认衣裳整洁,兰草的图样也在布料上浮动著,细长的简叶,像是一个缠绵的拥抱,将会圈绕著穿上这件衣裳的男人。
柔和的日光,将她的发丝、面容,镶了一圈淡淡的金边。柔柔的小手,抚著衣衫、抚著绣样,仔细检查著,不肯有半丝马虎。
她的脸上,还有著甜中带羞的浅笑。
蓦地,她察觉到角落的视线,匆匆抬起头来,赫然瞧见,一个男人站在角落,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
「哥!」幽兰讶异极了,连忙收起衣衫,藏在身後。「你怎麽来了?」她的表情有些慌。
关靖走上前来,微笑开口。
「怕下人放纵了你,才觎了个空,来这儿检查,盯你是否按照吩咐,好好休养、进食。」他笑了笑。
「哥——」
「嗯?」
「你站在那里多久了?」
「不久。」关靖神色未变。「我才刚到。」
幽兰松了一口气。
「怎麽,你在忙吗?」关靖又问。「我打扰你了吗?」
「不,没有没有,我只是——只是——在做些东西……」她的声音愈来愈小,满脸的羞,双手在背後,把衣衫揉得更紧。
关靖顺着她的意,不刻意揭穿,就当作什么都没瞧见,还体贴的换了个话题。
「我听总管说,你近来胃口不错。」他走到桌边,撩袍坐下。
「是厨娘的手艺精进,滋味更好,我才吃得比以往多。」她看著哥哥,把功劳推给厨娘。
哥哥性格严谨,待奴仆们无比严格,要是事情与她相关,奴仆们就得更小心谨慎。所以,只要有机会,她总会在哥哥面前,多说几句好话,怕奴仆们因为她,被哥哥罚了或骂了。
关靖端详著她,目光极柔。
「你的气色,的确比我先前瞧见时,要好得多了。」他伸出手,拇指擦过她的颊,温柔的目光里,像是藏著一个秘密。「多吃点,好好休养,别让我担心。」他吩咐著。
她浅浅一笑,如往昔般,笑得单纯甜美。
「幽兰知道。」
「那就好。」关靖点头起身。「你忙吧,我不扰你了。」说完,他撩起长袍,迳自往外走去。
藏在眼里的温柔,含在嘴角的笑意,在踏出楼阁时,就彻底消失。离开幽兰之後,他又恢复成平日的那个他,那个冷淡、高傲,能在南国呼风唤雨,决定无数人生死,城府比海更深的关家长子。
关家两代父子,都是南国重臣。南北两国长年敌对,南国皇帝却昏庸无能,若非有关家父子,竭尽心力,长年辅住朝政,不论内政或是外务,全一肩扛下,才能让南国国力不衰,能与北国抗衡至今。
关家辅佐朝廷,当然,也左右著朝廷,势力深植南国。
在南国境内,人人都知道,关家父子权势惊人,却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关家还有个美如天仙的女儿。
关靖跟父亲,甚至愿意用性命,来捍卫体弱多病的幽兰。父子二人从不对她提起官场上的任何事,彷佛关於那些事、那些人,只要是提起,对她都是一种亵渎。
幽兰,是他跟父亲,费心娇养的一朵花。
她从小病弱,己数不清有几次,险些就要踏进鬼门关,又被惶恐不已的大夫用尽全力,救回一命的经验。
因为身体虚弱,再加上身分特别,春夏时居住在临海别院,她还能偶尔出门走动,秋冬时回到凤城,她就得留在家里,不得出门半步。
好在,除了博览群书外,她也对针绣情有独钟,绣出来的图样精巧至极,连凤城里最高明的刺绣师傅,都要自叹不如。
关靖那条黑底金绣、从不离身的束发带,就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离开了楼阁,他穿过回廊,来到大厅。
大厅里头,已备著上好的铁观音,三件一套的青瓷里,飘出浓郁茶香,还有袅袅茶烟。
每一回,初到临海别院,他总会先去楼阁,见过幽兰之後,才会来到厅里歇息。奴仆们知道,关靖会在楼阁里,嘘寒问暖上一阵子,却算不准时间,所以只能备著茶,只要茶稍稍凉了,就立刻倒了,再换上热茶。
所有人战战兢兢,全低著头,乖乖等著,直到关靖坐下,端起茶碗,喝了第一口茶,神色依然不变时,大夥儿才松了一口气。
「总管。」关靖以茶盖,轻刮著碗里的茶叶。
总管连忙上前。
「少爷有何吩咐?」
「领黄金百两,赏给厨娘。」
「是。」
「我来的路上,经过东南边的哨口,第三岗的护卫怠忽职守,没发现我们的行踪。」他又喝了一口茶。「传我的话,把那人流放西南疆界,终生不得返乡。」
「属下即刻去处理。」
总管答道,心里却有些讶异。换做是以往,那失职的护卫,肯定今晚就要人头落地!而这次,少爷竟只让那护卫流放到西南疆界。
看来,少爷今日的心情,似乎好得很呢!
「另外,斗胆请问少爷。」总管硬著头皮,想趁这机会,快快把问题问了。「明日是少爷生辰,是否该吩咐厨房,明日中午为您摆桌宴席?」
「免了,」关靖搁下茶碗。「菜肴就照著幽兰习惯的口味,不得更改。」他口吻淡然,却有着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他会选在生辰前一日,离开凤城,来到临海别院,就是为了避开凤城里接连不断的祝贺之人。
对那些人,他冷淡至极,而那些堆积如山、价值连城的礼物,他更是压根儿连看都不看一眼。
对关靖来说,他最在意的人,只有一个。
每年生辰时,他只希望能看见她。
每年生辰时,他只期待她送上的礼物,不论她送上什麽,对他来说都是无价珍宝。
除了她之外,任何人的祝贺,都没有意义。
他只在意她。
只有她。
*** *** ***
那一晚,星月都无光。
三更过後,万籁俱寂,幽兰才掀开被子,悄悄下了床。
她在黑暗中摸索,从床榻下头,拿出一个包袱,紧紧抱在怀里,这才蹑手蹑脚的,趁著夜色溜出楼阁。
一路上,她抱著包袱,头也不回的往岩洞奔去。
海风在她耳边呼啸。
树影在她身旁晃动。
她始终没慢下速度,只是急切的跑著,直到翻过巨岩,来到岩洞前,才喘息著停下脚步。她缓下气息,小嘴微张,开口正要轻唤——
蓦地,黑暗里的阴影,无声的袭击了她。
幽兰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微的轻喊。下一瞬间,炙热的薄唇压下,吞咽了她的呼喊,健硕修长的男性身躯,将她圈抱在怀中,大掌握著她的颈,调整她的姿势,让他能吻得更深。
许久之後,当金凛退开时,幽兰已经娇喘吁吁,软得几乎无法动弹。
他抱着她,在柔软的沙滩上坐下。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儿,黑眸宜视那双朦胧水眸。
「我以为你今晚不来了。」
幽兰抚著胸口,被吻得红润的唇,又喘了几口气,才能说话。「家里有些事情,所以耽搁了。」她说道。
她故意不提关於关靖到来的事。一来,她还没准备好,该怎麽告诉哥哥,她已经跟金凛私定终身。二来,她更不知道,该怎麽告诉金凛,他们的婚事可能还得经过一番波折。
爹跟哥哥这麽疼她,要是知道,两人私定终身,肯定会怪罪金凛,责问他为什麽不先登门提亲。要是追究起来,轻则是为难金凛,不给好脸色,重则是足以论罪的!
她心思单纯,从未遇上这般棘手的事,不论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办法能解决眼前的问题。
金凛微微挑眉,看出她神色有些不对,却也没有点明。
「那吵人的小丫鬟呢?今晚没跟来?」他问。
幽兰点头。
「她忙坏了。」别院内外,因为哥哥的到来,人人如临大敌。「大概是累得睡著了,才没有跟来。」
小珠再小心翼翼,却也只是个丫鬟,除了夜里「监视」,白天还有一堆事情得做。总有几次,她累得没能跟来,让幽兰与金凛有了独处的机会。
那是幽兰最幸福的美好时光。
虽然,金凛跟她不能走远,但他会牵著她的手,在沙滩上散步。起风时,他会将她抱在怀中,用肌肤温热她,不让夜风侵袭她。
闷热的夜里,他会解开她的发,宽厚的大掌握著木梳,仔细的、小心的,像是捧著珍宝一般,捧著她的发丝,轻轻的为她梳发。
有星光的夜晚,他为她在沙滩上捡拾最美丽的贝壳,教她靠在耳边,听著贝壳里头,如海潮般的呼呼风声,还告诉她,那是贝壳的魂魄,还怀念著海洋。
月圆的时候,他们在岩洞里,他拥抱著她,告诉她许许多多,她不曾听过、见过,甚至想象过的奇风异俗。
他还许诺,总有一天,他会议她亲眼印证,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然後,他会吻她、爱她。
岩洞里,藏著太多,关於他与她之间,热烈欢爱的记忆。
这是一个秘密,在这个世上,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这个秘密,知道在这个岩洞里,他们对彼此说过什麽、做过什麽……
幽兰的脸儿,泛起羞怯的嫣红。
金凛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先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才又开口。
「你呢?」
「嗯?」
她茫然的轻眨眼儿。
「这些日子以来,我是不是也让你累著了?」他轻声问著,注视著她,嗓音低沈而沙哑。
她羞红了脸,摇了摇头。
他故意又逗问。
「真的吗?」
她急了。
「你不信我?」
「信你,当然信你。我怎会不信你?」金凛哄著,双臂环抱著她,将她贴放在心口。「原谅我,我急著想宠你、疼你,有时却又不知节制,总怕会再伤著你,或因此让你累著。」
低沈的嗓音,震动了他的胸膛,也震动了她的耳膜。紧靠在他胸前,听著他一字一句说著这些话,就像是听见他的心声,她的胸口暖暖的,感动得无法言语。
她贴著这强壮的男人,脸色娇红,依偎了好一会儿,才又想起,自个儿的手里,还揣了个包袱。
「我险些要忘了。」她低语。
「什麽?」
她笑而不答,反倒离开他的怀抱,退後几步,在他的注视下解开包袱,抖开一件男用的衣衫。
「我替你做了件衣裳。」她轻声说道,神情有些羞涩。迟疑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抬头望著他。「让我替你穿上吧!」
金凛站起身来,看著她走来,替他套入双袖,披上衣衫。他的高大,让娇小的她伺候穿衣时,格外的吃力。
她不肯放弃,动作虽然笨拙生疏,却是那麽专心而坚定。
「先前的衣裳,都是小珠偷偷张罗来的旧衣,只能暂时将就,但总没有一件合身。」她轻声说道,柔软的双手,替他翻好领子,在领口的绣纹上,轻划了一圈,像是一个最柔软的圈套。
「这件衣裳,是你亲手做的?」他看著那合身的剪裁、精细的绣纹,诧异不已。
幽兰点了点头,再取来衣带,替他仔细系妥,接著翻好袖口,精致的绣纹,彷佛围绕了他的手腕。
「我知道你的身形。」她说著,脸儿微红。「而且,我不要你穿著别人裁缝的衣裳……」她的声音愈来愈小,到最後已几不可闻。
金凛伸出手,捏著她小巧的下颚,抬起她的头来,灼亮的黑眸深深的望著她。
「那麽,往後,我就只穿你做的衣裳。」他许诺著,洞悉了她的细腻心思。只有妻子,才有为丈夫裁制衣裳的权利。
幽兰羞怯的低下头,正好看见金凛脱下食指上,一枚色泽黝暗的戒指,慎重的搁进她的掌心。
戒指比她想像中还要沈重。触手冰凉,像是某种金属。
「这是我从不离身的戒指。」他握起她的掌心,吻了吻她的发,语气之中,有著亲昵的氛团。「那个雨夜里,我就该给你了。」
粉嫩的双颠,因他的话,变得又烫又红。她咬了咬唇,羞窘得全身不自在,笨拙的想转移话题。
幽兰摊开掌心,端详著那枚戒指。
戒指看来很古老,戒面上有著奇异的图样。
「这是什麽?」她伸出手,好奇的摩擦著戒面上的图样,感觉到冰凉的金属,被刻割出的线条。
「鹰眼。」
她眨了眨眼,再仔细看著,这才看出,戒面上所刻的,是一只眼。她直觉的猜想,这并不是普通的戒指,甚至还有著某种超乎寻常的意义。
「瞳眼,代表我所统领的部族。」金凛轻声解释。
那枚戒指,是族长代代相传,代表身分的信物。成为族长後,就得随身携带,不得离身,除非——
除非族长决定,某个女子将成为他的妻子,才会脱下戒指,交给对方,代表著分享权利与义务。
金凛明白,他们之间还有著不少难题。
从幽兰的穿著打扮、言行举止,他早已猜出,她该是南国富豪的掌上明珠。而南北两国,相互仇恨已久,通婚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
而他,却是那种,一旦下定决心,就要达到目的的男人。
在他心中,幽兰已是他未过门的妻,这一生一世,他是非她不娶了。即便是南北两国的隔阂,也不能阻挡他的决心,不论用什麽办法,他都要迎娶幽兰,跨过沈星江,回到北国、回到他所统领的领地。
「兰儿,为我收下这枚戒指。」他捧著她的脸儿,无比慎重的说道。「收下这枚戒指後,就代表你是我的妻了。」
她深吸一口气,虽然震撼,却没转开视线。
「告诉我,兰儿。你愿意吗?」
黑眸里的专注、炙热,深深撼动了她,而他的问话,更让她心头大乱。愕然、惊喜、胆怯,纷纷乱乱的情绪,让她喘息著,更让她眼眶发热,几乎要流下泪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但她的神魂,正用尽全力在呼喊著,那个答案明确得像是要刻印进她的魂魄了。
四周有半晌寂静。
金凛望著她,无声的等待著。只有他紧绷的身躯跟黑眸里的火焰,透露出他的真实情绪。
他生来就是个战士,最优秀的战士。即使面对无数敌军、最血腥的追杀、最绝望的困境,他也能保持冷静,从未有过丝毫的不安或恐惧。
然而,眼前这个小女人,却能让他忐忑不己。
她对他的力量,是那麽的强大,强大到他几乎无法置信。他注视著她、等待著她开口,心跳剧烈得几乎要撞疼他的胸膛。
在最漫长的短暂之後,幽尔终於开口。
「我愿意。」她哑声说道,眼里泪花闪烁。
瞬间,他像是赢得了整个世界。
金凛伸出手,用强健的双管,将她深深的、紧紧的抱入怀中。而後,他慎重的、虔诚的、无比温柔的,在她的唇上烙下一吻。
一个如同誓言的吻。
黑暗环伺,而他们的眼中却只有彼此。他们紧拥著对方,低语著、亲吻著、共同希冀著往後的美好。
就连金凛也没有察觉,在黑暗的最深处,有一双眼睛,迸射出骇人的恨意,静静的凝望著他们。
夜,更深了。
*** *** ***
隔日,是关靖的生辰。
厨房里照著指示,没有大肆铺张,端进楼阁的,仍是清爽可口的清淡菜肴,跟往日相比,只是桌上多了双筷子、多个碗。
幽兰醒得较迟,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时分。
她掀开垂帘,走下床来,却瞧见推开门、端著水盆预备伺候她梳洗的,并不是小珠,而是另一个丫鬟。
「小珠呢?」她问道。近十年来,都是小珠伺候她,今天这情形,可还是第一次。
丫鬟捧著水盆,恭敬的上前,替她拧好毛巾。「一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总管还说,等她回来时,要好好罚她呢!」
「等她回来,先带她来我这儿。」听见情同姊妹的丫鬟,待会儿就要挨骂了,幽兰赶忙「抢救」。
总管虽然赏罚分明,但看在她的面子上,就算要罚小珠,也应该不会罚得太重吧?
她一边想著,一边梳洗,又在丫鬟的服侍下,穿妥了衣裳。
而後,幽兰遣退丫鬟,从梳妆台上,取下一个精致的锦盒。她打开锦盒,拿出里头的物件,仔细检查了一遍,才放心的搁回去。
正午时分,丫鬟们捧著午膳,进了花厅,在桌上摆置妥当,接著又轻巧的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关靖到了。
「哥!」幽兰唤著,盈盈起身。
关靖连忙阻止。
「坐下、坐下,自家人哪来这麽多礼数?」他换了件长袍,却还是不染半点尘埃的白衫,看来跟昨日的装扮,并没有不同。
「今天是哥哥生辰,礼数当然不能少。」她笑著,还是福了一福。
「好,你这麽说,我也不客气了。」关靖撩袍坐下,温柔的望著她,表情似笑非笑。「礼数不能少,那礼物呢?你没忘了吧?」
「当然不敢忘。」
幽兰拿出锦盒,搁在桌上。
「祝贺哥哥生辰快乐,万事如意。」她说道。
关靖微微一笑,掀开锦盒。
锦盒里头,搁著一双鞋,制作得比一般的鞋更精巧。鞋底纳得厚实,一针一线缝得密密实实,牢靠极了,而鞋面上头,绣著黑底金线如意纹。
关靖拿出鞋子,表情未变,轻声问道:「你做的?」
「是。」
他笑得更温柔,手抚著鞋面的绣,不言不语。
「哥哥不喜欢吗?」她眨了眨眼。
「喜欢。当然喜欢。你亲手做的,我怎麽会不喜欢呢?」关靖抬起头来,目光更柔。「肯定耗去你不少时日吧?」
「不会。」她浅笑。「这几个月里,断断续续的做著!老早就做好了呢!」
「是吗?」
关靖敛下眼,嘴角仍有笑意,指尖仍抚著鞋面的绣纹。金线如意绣,她为他缝制的,是金线如意绣……
嘴角的笑意,又无声的加深了几分。
蓦地,关靖收起新鞋,拿著锦盒起身。「时候不早了,既然已经讨得了礼物,我也该走了。」
「这麽快?」幽兰有些讶异。
关靖点头。
「我得赶回凤城。」他说得轻描淡写。「发生了一件事情,非得我亲自处理不可。」
她站起身来,却又被关靖制止。「别送了。你自个儿用膳,记著,千万得养好身子。」
交代完毕後,关靖起身,走出花厅,如一阵风般的离去,桌上的菜肴,他连动都没动一口。
爹爹与哥哥操劳国事,少有几刻清闲,这是幽兰早己习惯的事。只是,以往任何事情,他们都会搁下,把陪伴她当成是最重要的事,会为了一件事情,连午膳也不陪她共用,倒是从未有过的事。
她猜,那件事情,肯定非比寻常。
只是,哥哥走得匆忙,倒也让她心头暗喜。
匆匆用过午膳後,她吩咐奴仆们,要小憩一会儿,任何人都不得打扰。等到奴仆们退出去,又过了半晌之後,她才偷偷的溜了出去。
夏季的风,吹拂著她的衣衫;夏季的阳光,照著她嘴角的笑。
蒸腾的暑气、耀眼的日光,让她眼前有些发昏。但她仍奔跑著,像头急切的小鹿,穿过小径、跑过沙滩,往岩洞奔去。
难以置信,只是分离几个时辰,她就已经开始想念金凛了。
她迫不及待的想见他,想拥抱他,更想告诉他,他送给她的那枚戒指,她寻了一条细细的金链,串起戒指,藏在衣衫下,那处最靠近心口的位置,一辈子都不取下来。
小小的脚印,踏上平滑的沙滩,往岩洞内走去。
「凛?」她轻唤著,有些儿喘。
岩洞深处,黑暗又阴凉。
「凛?」
声音在岩洞中迥荡著,她摸索著前进,看见每一个阴影,都以为是他,却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最後,柔软的双手,终於碰触到岩洞深处的岩壁。满腔的希望,瞬间化为失望,搜寻岩洞深处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摆设,还是看不见那熟悉的身影。她这才发觉,金凛并不在岩洞里。
转过身,她看著洞口,有些儿茫然。
人呢?
他人呢?
他去了哪里?
她茫然的,眼睁睁看著紫棠花被海风吹入岩洞,在洞中飞舞著,然後一朵一朵、一瓣一瓣的落下。
空荡荡的岩洞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而他,就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
第五章
三年後 凤城
夜色,笼罩著这座城。
虽说处於战时,但南国的首都,仍嗅不出一丝烟硝味儿。百姓们汲汲营营,只为糊口,高官们耽於逸乐,夜夜笙歌。
凤城之内,各行各业都繁荣鼎盛,南方运来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各式各样的美味珍镇、奇珍异宝,都集聚在凤城。
这座城不论白昼或黑夜,都显得热闹非凡,处处人声鼎沸。
唯独城北,某座官宅,白昼清幽,入夜後更显寂静,奴仆们不论行事或是言语,都是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这座官邸外有黑瓦红墙,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官邸占地极广,气势恢弘,厚且高的红墙,庞大且严实。
这座官宅,是除了皇宫之外,南国的权势顶峰。
长年把持朝廷的关家父子,正是这座宅邸的主人。每日,前厅总有高官川流不息,等著要献策或是巴结,而宽阔的庭院後方,如人间仙境般的宅邸深处,却总是静谧无声。
关家的掌上明珠,就住在这儿。
她正病著。
关家小姐生来就病弱,几年之前那场病,更是来势汹汹,惊得关家父子忙将她从别院接回,请来御医救命。
宫里的御医,虽将她救了回来,她却从此缠绵病杨,别说是离开官邸、离开凤城,她甚至连家门都踏不出去。
无数的名医,用了无数的十好药材,却治愈不了她的病,只能勉强保住她的一口气,甚至有个大夫还直言不讳,说她的命不长了。奴仆们照料著她,看著她愈来愈孱弱,个个都担忧不已。
入秋之後,幽兰病得更重了。
奴仆们愁眉不展,个个都心里有数,却谁都没有说出口。他们心里有数,美丽病弱的兰姑娘,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老爷与少爷心急如焚,奴仆们也担忧不已,日夜小心伺候著,有的甚至还暗地里,为美丽却多病的兰姑娘偷偷掉过泪。
这天夜里,丫鬟杏儿穿过庭院,踏进宅邸深处,一座雅致的院落。院落小而雅,花木扶疏,处处精雕细琢。
天边高悬著已缺的月,月色穿过团花门扉,满地的月光都显得瑰丽。
「兰姑娘。」杏儿轻唤著,走进屋里头,来到花厅。
屋里没点灯,只见花厅角落,有著一张铺了绫罗软褥的湘妃杨。墙上有著形如满月、比湘妃更宽的圆窗,窗上有卷起的竹帘,窗下有如意美人靠,而从窗里望去,可以窥见天边的月。
湘妃榻上,是一身绢衣的幽兰。
她苍白如纸,孱弱得彷佛就要消失,仿佛连月光都能穿透她白皙得接近透明的肌肤。缠身的病,让她虚弱,却让她更美,如同凋落前的花,有种不属於尘世的美。
「兰姑娘。」杏儿又唤了一声。「我替您把灯火点上。」
「嗯。」
杏儿忙了一会儿,把院落里的灯火全部都点亮,让内室灯火通明。灯火大亮後,她才瞧见桌上,半个时辰前摆放的清粥,都还搁在桌上,像是从未被动过似的。
「兰姑娘,我再去添碗热粥,您多喝几口吧!」她劝著。
幽兰摇头。
「我吃不下了。」
杏儿无可奈何,几度想劝,却又知道,劝也无用。这阵子以来,兰姑娘的胃口愈来愈差了,就连清淡的粥品,一日也喝不完一碗。
倒是那些苦口的汤药,兰姑娘从不反抗,不论有多苦、多难入口,她都会乖驯的喝尽。
曾经,有个丫鬟,顺著兰姑娘的意,让汤药剩了。当天夜里,少爷震怒不已,是那丫鬟机灵,立刻向兰姑娘求情,才捡回一条小命。从此之後,兰姑娘每日每餐,都按时进药,就算是苦得呕了出来,仆人再送上新熬的汤药,她仍会接过喝下,从未再中断过。
看著那孱弱的背影,杏儿又叹了一口气。
「兰姑娘,您要赏月的话,可得再添件衣裳。这会儿都过了中秋了,夜里转凉,风可冷了。」一边说著,她一边拿著白色的狐裘,仔细的替幽兰盖上。
「中秋……」幽兰喃喃自语著。「已经过中秋了?」
「都过了好几天了。」杏儿回答,细心将狐裘的细绳打了个结。「记得吗?那晚厨娘煮了桂花汤圆,兰姑娘您还喝了一口甜汤呢!」
她想起来了。
浓浓的桂花香、暖暖的甜汤。
「原来,那天是中秋。」她轻声说著,而後抬起头,看著窗外的月。
中秋过後,月儿渐缺,但看起来仍是那么耀眼、硕大。她半卧在湘妃杨上,看著天边的月,重复著她这段日子以来,最常做的一件事——
等待。
自从那个夏季结束後,日子对她来说,已失去了意义。
那个夏季,小珠患了急病,被送回乡,而後病死。
那个夏季,她救了一个男人,甚至还爱上他,与他私定终身。
那个夏季,她爱的那个男人,在某一个午後失去踪影,再也不曾出现。
从那一天开始,幽兰就开始在等。她拖著病体,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病痛,强撑著一口气,就是在等著,与她私定终身的那个男人会再度出现,实现他的所有承诺。
那枚刻著鹰眼的戒指,还垂挂在她胸口,从来不曾离身。她留著这枚戒指,无数次的握著它、暖著它,告诉自己,戒指的主人总有一天,会出现在她眼前。
她相信他的许诺,从未怀疑。
只是,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过去了。
嫩如水葱的指,握紧胸前的戒指。
这阵子以来,她的身子愈来愈虚弱,爹爹与哥哥眼里的担心,以及奴仆们的忧虑,她全看在眼里。其实,她自己的身子,她最是明白,这孱弱的身子,或许已无法支撑,不容许她再等下去了——
手脚灵活的杏儿,收妥了未曾动过的晚膳,又伺候著兰姑娘,喝了夜里的汤药,才开口说道:「兰姑娘,夜里风寒,您还是早点歇息吧,要是染了风寒,老爷跟少爷只怕也会担心得吃不下饭呢!」
「我知道了。」
幽兰答道,听见丫鬟的脚步声,走进卧室。接著是布料摩擦的声音,杏儿正熟练的为她铺妥床铺,准备伺候著她歇息。
一天又过去了。
她的等待,再度落空。
一声轻轻的叹息,融入夜色之中。幽兰撑著孱弱的身子,缓慢而勉强的,低头踏下湘妃杨,而後转过身——
瞬间,灯火灭了。
院落中的每一盏灯火,在同一时间熄灭,室内陷入黑暗,只剩月光依然。
幽兰有些诧异,停下脚步,下再移动。虽然有月光,但是她适应灯火的双眼,
一时还看不清四周。
「杏儿?」她唤著。「杏儿,你在哪里?」
寂静。
屋里安静无声,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杏儿?」她又唤了一声,因为这突然、且从未发生过的状况,而有些儿心慌。「杏儿,你还在屋里吗?」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
丫鬟没有答话,屋里仍是静悄悄的。幽兰藉著月光,摸索前进,走进了卧房。柔和的月光,照拂著她所熟悉的景物,桌椅、床杨、垂帘,垂帘的角落,躺著昏迷不醒的杏儿。
幽兰错愕极丁,正要上前察看,眼角却又瞥见,熟悉的景物之中,有著某种陌生的东西——
那是一双靴子。
一双沾满了泥的靴子。
男人的靴子。
月光之下,沾泥的脚印,看来格外清晰。
她惊疑下定,本能的抬起头,视线往上挪移。那人的身子,全都隐蔽在黑暗中,唯一露出的,只有那双靴子。但是,即使在黑暗之中,她仍旧看得见,那人黑亮异常的眼里,闪烁著骇人的恶意,以及嗜血的残暴。
那双眼睛,比刀剑更锐利、更冰冷。
幽兰悚然一惊,吓得几乎要软倒。
她本能的张嘴,想要呼救。倏地,男人如狩猎的野兽,无声上前,伸手捣住她的嘴,不让她有机会发出声音。
月光之下,只见那只手,苍白且伤痕累累,布满了无数的旧伤与新伤,手腕处
还有著溃烂的痕迹。生肉腐败的味道、药味,混合著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她恶心欲呕,下一瞬,便因惊吓而昏了过去。
男人动作俐落,将她扛在肩头,转身就走。
月色下,沾泥的靴子,踏过庭院,一个巡视的护卫,提著灯笼迎面走来。男人却不动声色,没有显出任何异状,脚步稳定而规律,连呼吸也未乱。
直到走得极近,护卫才赫然惊觉,匆忙丢下灯笼,抽出配刀,高声呼喝:「喂,站住!你是——」
银光划过,声音停了。
咚!
重物落地,然後一阵温热的液体,溅湿了幽兰的颊,却未惊醒她。
男人继续往前走。
骚动引来了更多护卫。
「停!」
「报上名来!」
「擅闯关府,你可知罪?」
「快放下小姐!」
护卫们呼喊著,脚步声杂沓,在最短的时间,关府内外数十名卫护,已经赶到了庭院,包围住他。男人却停也不停,对那些喝问,完全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
「该死的贼徒,竟敢冒犯小姐!」一个护卫厉声喊道,举起锋利的刀刀,一刀直取男人心口。
又是一道银光。
护卫停住,嘴巴大张,颈间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线。接著,红线慢慢的、慢慢的变宽,就听得咚的一声,护卫的头颅已经落地。
庭院被无数的灯笼,照得有如白昼。
护卫们前仆後继,冒死上前,却还是挡不住男人的脚步。每一道银光划过,就响起一声惨叫,温热的液体,不断溅湿她的衣裳、她的肌肤。
男人扛著她,只用一只手、一把刀,就从容解决了所有护卫,从容的走向关府的大门。
幽兰因剧烈的震动而醒转过来,她才睁眼,勉强抬起头来,却看见眼前尽是炼狱一般的景况。
血。到处都是血。
每一块砖都被鲜血抹红,落地的灯笼,被满地的鲜血染湿,一盏一盏的熄灭了,火光在血泊中闪耀,照亮了血泊中的人们。
那些,其实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断手、残肢、不知名的部位、固体、液体,以及一颗颗的头颅,满布在他走过的血路上。
一双又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空洞的、无神的,望著她。
幽兰心口一窒,再次昏了过去。
*** *** ***
黑暗。
震动。
杂乱急切的声音,一声有一声响著。
许久之後,声音陡然沈寂,震动也停止了。惊骇过度的幽兰,悠悠醒转过来,身子的每一寸,都在剧烈疼痛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爷,不能再靠近了。」有人说道,有著奇异的口音。
低沈男性嗓音,在她上方响起,语音冷寒,不带丝毫的情绪。
「船什么时候到?」
「今夜浪大,可能会耽搁一会儿。」
「两个人去掩蔽行迹,另外两个去方圆半里内,确定有没有岗哨。剩下的,就在林子里守备,一刻钟之後,再回到这里。」男人迅速下令,口吻冷绝,有著让人臣服的严厉。
细微的脚步声散开,而後逐渐听不见了。被放在马背上的幽兰,战战兢兢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赫然就是一双男人穿的靴子。
她认得那双靴子。
先前,那双靴子沾满了泥。现在,那双靴子上头,除了泥之外,还有未乾涸的
鲜血,跟已乾的血渍。
穿著这双靴子的男人,不但绑架了她,还血洗了屋邸。那些人的死状,就像是烙印一般,盘桓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还能闻得到,那可怕的血腥味。浓重的血腥味,让她难受得喘息,几乎就要呕出来,她抚著胸口,却发现手上、衣裳上,沾满了黏稠的液体。
血。
那些人的血,沾湿了她的手、她的脸、她的全身,甚至浸湿了她的衣裳。
幽兰惊恐得无法呼吸,脸色惨白,娇小的身子瑟瑟颤抖著。她看著自己的双手,看著满手的鲜血,无法动弹。
男人跳下马,然後抱起她,根本不在乎她是清醒,抑或昏迷,就像是搁置货物般,随意把她丢在沙地上。
「啊!」她惊呼一声,下一瞬间,银光闪起。冰冷的刀刃,抵在她的喉问,因为她的颤抖,一次又一次的划疼了她的肌肤。
「再出声,我就割了你的舌头。」男人冷声说道。
幽兰倒抽一口气,双手後撑,笨拙的往後退,急著要远离刀尖。沙地柔软,却有不少坚硬的石头,那些石头划伤她、弄疼她,她却咬著唇,一声也不敢吭。
这个男人,连杀人都下眨眼,若真要割掉她的舌头,可能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他就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冷眼看著她的胆怯。
黑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冰冷得像是黑色的宝石,坚硬,黝暗,且没有一丝的温度。
瑟瑟发抖的幽兰,逐渐适应了黑暗。这才发觉,自个儿已经被带到郊外,如今正身处在一处树林中。树林的那一头,在不远的地方,有著规律的声音,一声又一声。
那是她许久不曾听见的声音。
海?!
这个男人将她绑架到海边来了?
幽兰心思紊乱,一时之间,也理不出什么头绪。她胆怯的看著四周,直到最後,才敢抬起头来,看著那个可怕的杀人凶手。
月光,让她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面目。
他的眉。
他的眼。
他的唇。
他的轮廓……
她的呼吸停了,只觉得像是跌进一个梦里。
一个酷似美梦的噩梦。
「金——」那个名字,已经到了唇边,却又被她硬生生咽下。她剧烈颤抖著,无法栘开视线。
不,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眼前这个男人,有著一张她曾回忆过无数次的脸庞。只是,他们明明是那么的相似,却又是那么的不同。
金凛没有这种表情;金凛也没有这么多伤痕;金凛更没有这种深恶痛绝、冰冷残酷的眼神。那双黑暗的眸子里,彷佛收容了整个炼狱,任何被他望见的人,就能看见炼狱的可怕。
身处险境的幽兰,罔顾刀刃的威胁,迫不及待的追问。
「你是金凛的什么人?」这么相似的脸庞,极可能是血统上的相关。这个男人,很可能是金凛的兄弟或是亲戚。
男人并不回答,只是眯眼举起刀,来到她唇边,用冷冷的刀刃,缓慢的划过她的嘴角。
期待让她忘了该要恐惧。
「金凛呢?他人呢?他在哪里?」她追问著,急切的张望,心在胸口剧烈跳动著。
她的等待,终於有结果了吗?
金凛来了吗?
如果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金凛的兄弟,那么金凛人又在哪里?
为什么来接她的人,不是金凛,而是这个杀手?
无数的问题,在她脑海中闪过,她想也不想的握住刀尖,急切的走到那男人面前,身子因为紧张与期待,轻轻颤抖著,甚至没有察觉,锐利的刀刀已划破她柔软的手心。
鲜红的血,滑下刀尖,落在沙地上。
她浑然不觉,双眸如星,充满了希望,像是一朵被浇灌了清水的花,终於再度活了过来。「求求你,请你告诉我,金凛人呢?」她迫不及待,追问著心爱男人的下落。
持刀的男人,一动也不动,冷冷看著她。
然後,他笑了。
那笑容,有著难以形容的狰狞、可怕,以及恶意。
「死了。」他说。
幽兰有一瞬间,下能明白他说了什么。
男人低头,靠近那张绝美的脸儿,笑意更深。「金凛死了。他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冷笑出声。「忘了吗?他被你哥哥,跟你,一起杀死了。」
死了。
死了?
死了!
金凛死了?
她的世界,因为这个人的一句话,几乎彻底崩溃。这四个字,在她脑子里轰轰作响,一次又一次,击碎她心中某种脆弱的东西。她颤抖得更厉害,缓缓摇头,无法接受这可怕的答案。
「不,我不相信!」她捣著唇,却止不住眼泪,泪珠一颗又一颗,从眼角滑落。她抬起头,透过蒙胧泪眼,看著眼前的男人。「你骗我!我不相信!」
那人走近一步。
「金凛死了。」
他说著,观察著、欣赏著她的反应。
「不……」
「金凛死了。」
「他死了。三年前就死了。」他重复。
一句又一句话,比刀刃更锋利,句句都刺入她心中。她疼得不能呼吸,双手捣著心口,骇然的後退,急著要远离这个男人、这个答案。
「不!」
她狂乱的大喊,接著转过身,颠颠倒倒的就往林子里冲。她不知能逃去哪里,就只是一心一意的,想用逃离来否定这个可怕的答案。她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
铁一般的手臂,圈住她的腰,轻易将满脸泪痕的她扯回来。他低下头,像是欣赏好戏一样,看著她哭泣颤抖。
「放开我!」幽兰挣扎著,双手胡乱推拒,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这个男人的箝制。
「放开你?」男人冷笑著,握住她的下颚,让她无法动弹。然後,才一个字一个字,轻声告诉她:「你死都别想。」
深深的寒意,像是要渗进她的骨子里。她剧烈颤抖著,在心痛的同时,又清晰的感觉到,这个男人对她的恨意。
她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恨她。她甚至不想去明白,他恨她的理由。金凛的死讯,已经重重打击了她,让她再也支撑不下去。
纤细的身子,软倒在他的掌握中。他轻易扛起她,搁在肩头上,感觉到她滴落的泪,濡湿了他的衣领。
他再度冷冷一笑。
黑暗之中,数道阴影无声的接近。
「爷。」
先前被派出去的人们,全都回来了,每一个都谨慎小心、武功卓绝,是千里挑一的高手。
「行迹都灭了?」
「是。」
「岗哨呢?」
「没人。雷泽在两天前查过,那儿的岗哨,是前头不远的大宅所设置的,但宅子主人入了京,目前只留了两位老人家看守。」
男人的视线,转向角落那个全身无数刀剑伤疤的巨汉。巨汉沈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确认了其他人回报无误。
「很好。」他一颔首,交代道:「在船来之前,我们先找个地方藏身。」他说道,扛著肩上的幽兰,率先穿过树林。
「属下勘查过,出了树林,就是沙滩,只怕没有藏身之处。」
男人淡淡的回答:「有。」
没人敢再开口,只是沈默著,跟随著男人的脚步,走上沙滩。柔和的月光,洒落沙滩,而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掩去了他们的足迹。
临海之处,有亘岩耸立著。翻过那块巨岩,沙滩更是洁白柔细,两端有巨岩阻隔,而巨岩之中,还有处天然岩洞。
这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男人扛著幽兰,笔直的走进岩洞之中。他仿佛熟悉著这岩洞的每一个地方,迳自摸索出烛火,然後点上,才把她放下。
她跌落在厚毯上。
仍有泪光的眸子里,有著诧异、茫然。她转头四望,看著那一件件由她亲手布置,却因为久无人来,而蒙上灰尘的一切。
地上的厚毯、墙上的绣品,以及乾燥的花束,还有被风吹拂、飘落入岩洞的紫棠花。这是她记忆中,最美好、最依恋的地方——也是最隐密的地方。
她不明白,这个可怕的男人,怎么会知道,这儿有个岩洞?
他转过头来,看出她的不解,那双发亮得骇人的眸子,牢丰盯住她。他蹲下身来,捻起一朵紫棠花,然後微笑。
那笑,让她遍体发寒。
「真令人怀念,是吧?」
男人冷笑著,然後,扬起了手,捏碎了那朵花。
柔弱的紫色花办在他手中毁坏,紫色的汁液,沿著他手腕上,半腐的伤蜿蜒而下,似血一般。
一阵风,从洞口窜进,扬起地上的残花,围著两人打转,她脸色苍白,瞪视著眼前的男人,只觉得世界再次开始旋转……
第六章
风声。
夜愈深,风声愈强,呼啸著刮过石墙。
火焰。
轻盈的火光,在石壁上跳跃,让室内变得暖和。
就连幽兰双手上,那副沈重的铁锁,也因为靠近火堆,而不再那么冰冷。她独自一人,被那副铁锁链在火堆附近,勉强倚著墙坐著,听
著石墙的另一面,男人们喝酒喧哗的声音,努力保持清醒,不让黑暗的晕眩再次吞没。
第五天了。
她抬起头,费力的呼吸著,全身僵硬疼痛著。
五天前的深夜,她被掳劫上一艘比夜色更黑的船。黑船迎风而驶,惊险的避开沈星江口的无数暗流,在天色大亮之前,就过了南北国的国界,直到正午时分,才泊船登岸。
岸边有几个人,跟十来匹骏马接应。
当船靠岸时,岸上的人们发出震天的欢呼,说著她不懂的语言,甚至还流下热泪,跟离船上岸的男人们,用力拥抱著。
这些陌生的人们,站在陌生的土地上,说著陌生的话语。而那个她曾经最熟悉,如今却最陌生的男人,连一眼都不曾再望向她。
很快的,幽兰再度被丢上马,乘船登岸的那些人,换了交通工具,骑上准备好的骏马,冒著席卷北国的强风,持缰策马,笔直往更北方前进。
每一夜,他们都会找到一座碉堡,在碉堡里过夜。碉堡里的守卫,会热烈的欢迎他们,招待最好的酒菜,让他们饱餐一顿,再好好休息。
这是第五座碉堡。
所有人都在石墙的另一端,享用食物与酒。一如先前几夜,在用餐之前,她就会被锁在某个地方,满身伤疤的巨汉,会为她端来食物以及清水。
她喝了水,却吃不下任何东西。
长程的奔波让她疲累不已,恐惧持续侵袭著她,白昼的冷风,以及入夜的寒气,都不是病弱如她,所能够承受的。
然而,比起这些有形的折磨,金凛的冷酷无情,更教她无法忍受。
几年来,她明明是那么的思念他、那么渴望再见到他。只是,她作梦也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眼前。
他掳劫了她,只凭一人一刀,就杀了府里所有护卫。他让她恐惧、让她惊慌,甚至还故意欺骗她,告诉她金凛已死,用那双冰冷的眼,笑著看她伤心、看她痛苦。
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他就是金凛。
只有金凛,才知道那处岩洞;也只有金凛,才知道岩洞里,那些属於他们之间,有著黑暗、芬芳,以及紫棠花的秘密。
他,明明就是金凛。但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欺骗她?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她?
全凛死了。他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他带著冷笑,用仇恨的眼神,注视著她,一字一句的告诉她。
忘了吗?他被你哥哥,跟你,一起杀死了。
幽兰不明白。
三年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金凛为什么突然消失?又为什么突然出现?他们之间的事,为什么又会跟她的哥哥有关?
困扰她最深的疑问,则是他全然不同的态度。他曾经如此温柔地将她捧在手中,如今却变得这般冷酷、无情。对待她的态度,就像是对待宿世的仇人,充满了鄙夷的憎恶,以及汹涌的恨意。
是什么原因,让他改变了这么多?
是什么人?
或是什么事?
让这个曾深爱过她的男人,变得如此恨她?
她疲倦的闭上眼,却仿佛还能见到,他那充满了愤恨的双眼,狠狠的瞪视著她。
泪水静静的滑下眼角,她抚著疼痛不已的心口,无声哭著,直到疲倦全面席卷而来,让她终於下支地沈沈睡去。
*** *** ***
寒意,穿透火焰的温暖,像箭一般射向她。
幽兰惊醒过来。
疲倦让她在不知不觉间,倚靠著石墙睡去。少量的睡眠,没有减缓身体上的不适,只是让她更觉得倦累。
然而,即使在睡梦中,那股尖锐的恨意,却仍惊醒了她。惊慌的水眸,在睁眼的瞬间,就看见那双眼睛。
石墙另一端,仍在喧闹著,金凛却坐在这间窄屋的木椅上,静静注视著她。那双黑眸里映著火,亮得不可思议,恨意、厌恶,以及骇人的残酷,都在他的眼底燃烧著。
他面无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又透露出,他有多么渴望,想要亲手置她於死地。
恐惧掐住她的喉咙,她努力了许久,才找回声音,用乾涩的唇办,轻唤出那个名字。
「金凛——」
他冷冷的打断她。
「他死了。」
她不肯罢休,苍白的唇轻颤著。
「那,你又是谁?」
「一个活著从炼狱回来的人。」
她不明白,这句话代表著什么。这五天来,她首次有机会跟金凛独处,她急切的把握机会,想问清楚来龙去脉。
「为什么要骗我?你明明就是金凛。」她半跪起身子,想要接近他,扯动的铁锁,却磨痛了她的手腕,让她无法动弹。「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恳求著。
他勾唇,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
「事到如今,你还想装无辜?」
「不,我没有。」她急切的否认。「我只知道,三年前你突然失踪,之後就没了音讯。」
他冷冷的看著她。
幽兰忍著痛,朝他伸出手,眼中泪光闪烁。「我每日每日,都到岩洞里等你,直到我病了,被送回凤城。」缠绵病榻的那段时日,她没有一日不念著他、不想著他。「告诉我,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变了那么多?那些伤又是怎么回事?」她追问著,有太多的疑问,亟需他的回答。
金凛却一动也不动。
他只手撑著下颚,黑眸紧盯著她,对她的恳求,丝毫无动於衷,对她的疑问,更是完全置若罔闻。
半晌之後,他才缓缓起身。
幽兰拾起头,看著他一步步走近,凝在眼里的泪,在望著他的时候,无声无息的滴落。
他伸出手,用拇指抹去那滴泪。
她的心跳,像是在瞬间停止了。她仰望著他,心口紧揪著,终於在他那陌生的冷漠态度下,看见一丝她熟悉的温柔。
宽厚的大掌,抬起她的下巴。
然後,金凛缓缓倾身,靠在她耳畔,用最轻柔的声音,徐声问道:「告诉我,你为你哥哥当过几次诱饵?」
她微微一愣。
「瞧你这张无辜的脸,跟这些泪,只要是男人,想必都无法抗拒。」他啧啧有声,无限赞叹。「我想,我应该是最幸运的那一个。我虽然也受了骗,但是最起码,总还拔了个头筹。」他的视线,无礼的扫过她单薄的身子。
他的指控,以及话里的羞辱,让幽兰脸色瞬间惨白。
「男人?诱饵?你……你说什么?」
她既不解又困惑,但他低沈的嗓音,说著轻柔的话语,一字一句却比刀剑更伤人。
「在我之後,又有几个男人睡过你?」金凛问著,呼吸拂过她的发。他抓紧她的肩,感受到她的颤抖。「嗯?」她想退开,他却握得更紧,强而有力的指深陷入她的肌肤。
「不、不是这样的——」不敢相信,金凛竟会用这么恶毒的话指控她,幽兰惊慌不已的颤声开口。「我没有,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
「我这一辈子,就栽在你们兄妹手上。」他残忍的捏得更紧,看著那张苍白的脸儿,露出冷笑。「关靖可真舍得,肯要亲妹妹做娼妓来当诱饵。而你,更是忠心得教我讶异,居然愿意为国捐躯。南国皇帝有你们关家兄妹,想来还真是三生有幸。」
她颤抖著,一再被他的话刺伤。只是,她还不肯放弃,强忍著肩上的剧痛,无助的开口。
「不,金凛,你一定误会了什么,我——啊——」声音消失,她的脸儿变得惨白,险些昏了过去。
他差点捏断了她的肩。
「别白费心机了。」金凛冷声说道。「我劝你最好死了心,我已经受过教训,不会再受你的骗了。」
痛楚,像火一样烧灼她。
她却不肯放弃,在剧痛之中,用尽最後的一丝力气,低喃著:「凛……」
他的反应,是狠狠的甩开手,厌恶的站起身来。
毫无防备的幽兰,重重的撞上石墙,剧痛让她头昏眼花,再也支撑不住的软倒。温热的液体,从额上涌出,漫过她的眼,混合了她的泪,缓缓下滑。
而金凛,则是在她蒙胧的视线中,丢下她独自一人,迳自关门离开。
从头到尾,他下曾回过头。
更不曾多看她一眼。
*** *** ***
辽阔无边的大地。
荒芜、刚强、冷硬、严酷。
大地的尽头,是无边的高山,山顶终年积雪。
少量的雪水融化後,成为涓涓细流,滋润部分的上地,长出丰润青翠的水草,人们逐水草而居,在春秋两季迁移,赶著成群的牛羊,穿越辽阔的土地,去寻找另一处的牧地。
严苛的大地,有著最严厉的条件,软弱的人注定无法存活,能留存下来的,都是最顽强、悍勇的生命。
离开沈星江第十二天,在太阳下山前,前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城。
高耸的巨岩,环绕著那座城,沈重且宽厚,墙角修得陡峭难攀,墙上有著高高低低、无数的箭垛,垛内都藏著强弓利箭,随时都处於备战状态。
巨大的城门,是用雪山中生长了千年以上的杉木,再钉镶了厚重的铁,连最精锐的军队,都无法击破这座固若金汤的城。
这座森严的巨大城堡,此刻却敞开城门,人们齐聚在城墙上,或是走出城门,伸长了脖子等著。
当天边出现影子时,人们静默屏息著。
黑影接近,当墙上的驻卫军逐渐看清,来人是一队举著展翅金鹰的黑色大旗的骑兵时,整座城起了骚动,男人们的呼啸,女人们的欢呼,共同响彻云霄,回荡在草原上。
等候在城门前的男人,迫不及待的策马奔出,用最快的速度,奔驰到金凛人马的两侧,才转向并行,一面策马簇拥,一面高声呼啸著,庆贺他们的族长终於再度回到这座城。
当金凛策马,接近城门的时候,欢呼声震耳欲聋,人们群聚过来,有的举手欢呼,有的激动得落泪。
他翻身下马,在众人的簇拥下,踏上属於他的上地。
鹰族。
这是他统领的部族。一支占领沈星江以北、骁勇善战的游牧民族。
自古以来,他们自给自足,跟其他的部族一样,效忠北国大地的共主,也就是龙城里的王者。
鹰族,是最强悍的部族。百年之前,当战争开始时,他们建造了这座城,作为战争的基地,族人们拿起武器,落地而居,为北国戍卫著最南方的国境。在历任的族长率领下,他们浴血死守,不曾输过一场战役。
百年以来,金凛是鹰族最年轻的族长。
但,却也是最优秀的族长。
人们爱戴他、服膺他,当他受困南国时,族里不断派出勇士,试图救回他。他定下的严明纪律,让鹰族的人们,在这漫长的三年内,仍能各司其职,不敢有丝毫松懈。
三年!
他们已等得太久了,终於,他们的族长,再度回来了!
人们喧哗著,抢著跟金凛说话,每一个都激动不已。当部属们下马时,更是受
到英雄式的欢迎,亲人们扑上前,与他们拥抱,吻著他们的额头,流著泪喃喃赞许。
其中一个男人,手里还扯著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是摇摇欲坠的幽兰。
她的双手,仍被铁锁铐著,无法自由行动。当铁链一扯,她就只能被迫往前走。
眼前的景况,深深震撼了她。
这座城、这些人们,这些欢呼以及激动,都代表著金凛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有多么重。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知道,他的身分,是多么的崇高而重要。
人们的欢呼,以及偶尔投来好奇疑惑的眼神,在疲累不已的幽兰眼中看来,都像是在旋转。她喘息著,累得无法再移动,但铁链又扯动,逼得她只能往前走。
金凛穿越拥挤的人群,终於走过了城门,踏入了城内。
巨大的欢呼声,再度震撼整座城。
如雷乍响的欢呼,以及她倦累到极点的身子,终於让她再也无法支撑。她喘息著,直到连喘息都太过困难,金凛高大的背影,在她眼前
晃动,是那么巨大、那么遥远……
瘦弱的身子,如凋零的花,软倒在石地上。
铁链拉动,扯著昏迷的她,又往前了数尺。铁链上的重量,让拖著她的那个男人,终於察觉不对劲,舍下未婚妻的拥抱,不耐的转过头来。
看见软倒在地上的幽兰,他皱著眉,又扯了几下铁链。「喂,站起来!」
地上的女人,双眸紧闭,一动也不动。他低咒一声,不情愿的走了过去,伸出脚踢了踢她。
「站起来,别给我装死!」
身後的骚动,让金凛转过头去,映入眼中的,就是部属举起脚,毫不留情的踢著昏迷不醒的幽兰。
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情绪,却又很快的消失。
人们靠拢过去,好奇的看著。
「是不是死啦?」有人问道。
拖著铁链的男人,耸了耸肩。「可能吧!」他又踢了两脚。
另一个部属,也凑上前来,低头看了她一眼。
「这几天以来,她几乎什么也没吃。」
站在金凛身旁,三年多来,担负领导重任的金冽,拧起眉头,终於忍不住发问。
「那女人是谁?」他看著兄长。
金凛面无表情。
「人质。」
金冽点了点头,隐约察觉出似乎有些不对劲,但碍於兄长严厉的神色,却又不好开口。
分别三年多,金冽感觉到,兄长变了。
曾经,金凛是个强悍危险却又克制的男人。当他微笑的时候,连孩子都愿意主动亲近他。
而现在的他,却像是离了刀鞘的刀子,浑身散发毫不掩饰的野蛮杀气,眼中的厌气强得让人恐恻。
金冽拧眉思索著,长期的监禁与刑求,或许是让兄长改变的原因,但是——
他困惑的注视著,金凛回身,大步走了过去,在众目睽睽下,蹲在那女人的身边,伸手扣住她的脉门。
被铁锁摩擦得红肿受伤的肌肤下,脉搏微弱,像是随时会停止。惨白的脸儿,没有一丝血色,就连她的呼息,也是出气多、入气少。
「叫大夫来!」金凛沈声喝道,抱起昏迷的幽兰,转身迈步往城内走去。
他声音里的严厉,让众人不敢怠慢,不一会儿就找到大夫。金冽领著大夫,定进城中最雄伟的石屋,属於历代族长,以及亲属所居住的建筑。
「族长呢?」金列问道。
沈默不语的雷泽,只是伸手朝石屋上一指。
石屋的最上层,是族长的卧房。
金冽挑起眉头,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带著大夫走进石屋,沿著厚实的石阶,来到石屋最上层。
族长的卧房,宽广而霸气,墙边有著一张铺著兽皮的木椅。而另外一边,则是一张扎实的木床。
为了欢迎金凛回来,房内早已打扫得一尘不染。铺在床上的,是去年全族所猎到的黑狐的皮毛,所织缝而成的毛毯。
那个昏迷不醒的女人,就躺在黑狐皮毛上。
人质。
金冽在心里玩味著。
是什么样的人质,会被抱进族长的卧房,躺上族长的床?
他双手抱胸,倚靠在门边,看著大夫走到床边,先向金凛请安之後,才谨慎的上前,为床上的女人把脉。
大夫诊了一会儿,眉头愈皱愈紧,半晌之後,才转过身来,垂首报告:「族长,这位姑娘气血极虚,脉搏浅浮,恐怕是长年带病、宿疾难愈。她身子本就虚弱,受不得劳累,更禁不起长程奔波。」
「然後呢?」金凛冷声问。
大夫的头垂得更低。
「呃,她病得极重,再加上劳累入骨,又似数日没有进食,恐已……已来日无多……」
「来日无多?」金凛眯眼,笑容更冷。「就算她死了,你也得给我把她治好救活!」
大夫诚惶诚恐,被他严厉的语气,吓得几乎当场跪下。
「是……是……」
漆黑无底的眸子,又朝床上的女子望了一眼。之後,金凛转过身,大步的走了出去,迳自走出石屋。
金冽看著兄长的背影,直到那高大的背影,从他的视线内消失,他才转过头来,看著床上那个病弱苍白的小女人。
她是谁?
他倚靠在门边,看著那个女人。
难道,金凛的改变,也与这个女人有关?
*** *** ***
大夫费尽心力,日夜照料著,好不容易才将幽兰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
她软弱的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大夫松了一口气的脸。又过了几日的休养,她较有力气时,才开始观察四周。
这是一间简陋的屋子,小小的石屋里,只有一张窄床,墙上有扇窗,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这里是哪里?」她挤出声音,语调仍软弱低微。
一个微胖的女人,恼怒的瞪著她,半晌之後,才勉强的开口。「你该待的地方啊!」巴娜不情愿的说著南国的语言,就像是那些语言会脏了她的嘴。
虽然是族长下令,绝对得救活这个女人,但是再怎么说,也只不过是个人质。巴娜一瞧见,人质竟占了族长的床,立刻气急败坏,亲自把这个女人抱来这间小屋子」。
这是仆人居住的石屋,让这个人质居住,已经算是优待了。对於她的处置,族长也没有反对,只是冷淡的点了点头,就不再过问了。
既然族长有令,而她的丈夫,就是那个领了命令,非得救活人质的人,巴娜再不情愿,也只能帮著丈夫,忙著熬药煮粥。
所幸,人救活了,也醒过来了。
只是,这女人一开口,说的就是南国话,听得巴娜心里万分不悦。
「你不会说北国话?」
幽兰摇了摇头。
巴娜的脸色更难看了。「那就给我学!」
清澈如水的眸子,无辜的望著她,眼中闪烁著恳求。「金凛呢?他在哪里?」她求著巴娜。「请让我见他。」
有那么一瞬间,巴娜几乎要答应了。
只是,她很快的回过神来,在心中反覆警告自己,这个女人可是南国人啊!就算看来多娇弱、多无辜,她都不能松懈,更不能被那柔弱的外表蒙蔽。
「族长忙著呢,哪会有时间见你?」巴娜硬著心肠,端起一盘食物,扔到幽兰面前。「你既然醒了,好日子也就结束了。往後,三餐都得吃,就算剩下,我也会亲手塞进你嘴里。」
石盘里头,有著乳黄色的固体跟几块烙饼,以及一块烤过的肉。幽兰看著那些食物,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取了一小块乳黄色的固体,小心翼翼的放进口中。
一阵酸怪如腐的味道,窜入鼻腔,那阵怪味包裹著她的舌头,她急忙捣著嘴,小脸煞白,几乎要呕了出来。
从小到大,她吃的用的,全是精挑细选的珍品。再加上南北两国,国情风上不同,这片荒芜的大地,食物远此南国贫瘠,人们的主食是酸酪,以及外焦内生的羊肉。
这些,都不是她能够接受的食物。
看见幽兰只吃了一口,就捣著嘴,一副难以下咽的模样,巴娜冷著脸,哼了一声。
「不吃?你不想活了吗?」
半躺在床上的小女人,身子微微一震。
是啊,要是她再不进食,肯定又会倒下。这一次,谁也说不准,她能不能再醒过来。
在南国时,她食欲极差,连带影响了健康。如今到了北国,面对这些粗糙的食物,她却鼓起勇气,咽下嘴里的酸酪,再拿起粗粮烙饼,
艰难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啃著。
巴娜的话提醒了她。
她得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再见到金凛。
他们之间,还有著太多事情,没有细说分明。纵然他曾经用那么恶毒的话语,毫不留情的羞辱她,她也坚信著,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才会如此误解她、错怪她。
只要是误会,就有机会解开。
她必须活下去,寻找机会,再向金凛解释清楚。
一切,都还未成定局。她一定能说服他,让他明白,是误会横互在他们之间,她对他的爱恋,没有一丝更改,更没有一丝杂质。
凭著这股信念,她鼓起勇气,再取了一块酸酪。
如酸似腐的怪味,仍旧让她嘿心。这次,她克制著反胃的冲动,又细啃了一口烙饼,混合著酸酪,一同咽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坚定的告诉自己——
她得撑下去!
第七章
即便是个人质,在这座巨大的城里,也得付出劳力,才能换得每日三餐。
幽兰又休养了几天後,巴娜就严厉的告诉她,在鹰族里可没有半个吃闲饭的人。看出她细皮嫩肉,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做不得什么粗活,巴娜拿了块破布,以及一个水桶给她。
「从今天开始,你就负责把大厅西边的石阶,给我好好擦乾净。」巴娜双手插腰。「先去西边出口的那口井打水,我在石阶那里等著。」她不耐烦的说道,转身就走,预备先在一旁,好好监视这小女人。
幽兰咬著唇办,匆匆下床,却觉得一阵晕眩。她等著那阵晕眩过去,才拿著那块破布,笨拙的拖著水桶,往外头走去。
为了方便做事,巴娜只替她上了脚镍。两个铁扣圈住她的脚踝,中间只有约一步长的铁链,逼得她只能缓慢行走。
那天,她差点跌进井里去。
从小到大,不论何时何地,她都是被捧在掌心呵护,从不曾劳动过。就连提水擦地,别人看来轻而易举的事情,对她来说,却是陌生而艰难。
因为无力,她提不起一桶水,巴娜气急败坏的骂著,却又不能撒手不管,只得耐著性子,先帮她打好水,再教她怎么擦地,一边骂一边教,像是训练娃儿似的训练这个新手。
几天後,幽兰终於有力气,独自打起一桶水。
五天後,她学会擦净石阶,人们经过时,终於不再因为水渍而摔倒。
十天後,巴娜终於认定,她能独力完成工作,不再跟在一旁指点以及责骂。
一个月後,幽兰开始适应这样的日子。
起初,这样的劳动让她疲累不已,几乎禁受不住,全身上下那似乎永远也无法消除的酸痛。每天夜里,她都累得拾不起手;每日清晨,被拖著上工时,只要迈开脚步,她都觉得全身骨头会在下一刻垮散。
但是,她万万想不到,适度的劳动,对她病弱的身子,其实有著重大帮助,最初的疲累过去後,她适应了擦拭石阶这样缓慢、重复的劳动,白昼里食欲变好,连夜里也睡得更沈。
她的任劳任怨,就连巴娜也暗自惊讶。
在柔弱的身子里,隐藏著强烈的意念。就凭著那股意念,幽兰撑了下去,坚持不让自个儿倒下——
她要见金凛!
这个念头支撑著她,让她在北国的寒夜里,也能因为怀抱著希望,而感觉到一丝温暖,蜷著身子睡云。
纵然,她被孤立在这个陌生的国度。
纵然,她被迫成为人质,甚至沦为奴隶。
纵然,她的双脚,始终铐著脚镰,娇嫩的肌肤,已被冰冷的钢铁磨出无数的伤口。
这些折磨,都无损於她内心的希望。卒苦的劳动中,她刻意遗忘,金凛曾说过的那些恶毒的指控。深烙在她心中,永远难以磨灭的,是三年多前,他们相遇时的点点滴滴。
夏日。
岩洞。
紫棠花。
全凛。他曾在她的耳畔低语,以粗糙的指,在她的掌心上,写下他的名。这是我的名字。
她忘不掉,他的呼唤。
兰儿。
她忘不掉,他的承诺。
兰儿,这一生,我绝不负你。
这些是她的希望、她的珍宝,是她心中的支柱,牢牢支撑著她,让她有勇气继续等待。
日复一日,等待像是漫无边际,身为人质的她,连行动都遭受限制。而金凛是一族之长,三年未归,如今有太多的事情,等著他去处置,被巴娜呼来唤去的她,根本见不著他,更别提是跟他说上一言半语。
直到某天黄昏,当夕阳的余晖,从大地的西方,映射入石窗,将坚硬的石墙,以及她刚刚擦乾净的石阶,抹上橘红的色彩时,阶梯顶端的谈话声,吸引了她的注一忌。
男人们的谈话声里,混杂著某个低沈、有力的嗓音。她记得那个声音,那声音曾在她耳畔低语著誓言,以及承诺,说尽最甜美的情话;那声音,也曾经无情的指控她,重重羞辱了她。
幽兰跪在石阶上,急切的抬起头来,眼里充满了期盼,甚至忘了拧乾手中的破布。男人们踏著石阶而下,而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正是她一个多月来,思念不已的金凛。
夕阳的余光,让那张轮廓深刻的面容分明得有如石雕。他的眼里映著光,薄唇
紧抿著,无论举手投足,都有著王者的权威,当他开口时,每个人都臣服聆听。
暗黑色的衣袍,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更巨大。当他踏下石阶,朝她定来时,她的世界仿佛静止了。
幽兰忘了呼吸,注视著金凛逐步的接近。
她的渴望、思念,在这一刻终於实现,她想张嘴、想解释,却无法开口,甚至忘了该怎么说话,只能怔怔的看著他。
察觉了她的注目,他黑亮的眸子,淡淡的一瞥,扫过她破旧的衣衫、脏污的双手,以及脚踝问的铁锁。
未拧乾的破布,滴下几滴污水,落在石阶上,也弄脏了他的靴子。
他的靴子上,不再有泥,反而有著上好的皮革揉制後的特殊味道,细密的缝线,代表制作者的用心,以及使用者的身分。
那些污水,在鞋面上显得格外突兀。
「你这笨女人,还不快擦乾净!」有人看见,厉声开口责骂。
严厉的语气,惊醒了动也不动的幽兰。她低下头,匆忙的伸手,正要用手里的破布,为他擦去鞋面的污水,却又察觉,这块脏污的破布,根本只会抹脏他的靴子。
她抬起头,望著金凛,水眸里有著无助。
那张严酷的面容上,没有表情。他看著她的眼神,像是在看著脚边最卑微的生物。
那直接、无情绪的目光,高高在上,冷冷的睨视著跪在脚边的她。
她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她的指甲有著脏污,赤裸的脚踝铐著沈重的铁链,凌乱的长发被汗水沾湿,黏在颈问、脸上,身上的衣裙更是其他奴仆缝了又缝、补了又补,洗到泛白的旧衣,衣角的缝线还绽了开。她喉头乾涩,觉得极度的屈辱而困窘。
在他冷漠幽暗的视线下,她心口一疼,不禁低下头来。
「你是聋了吗?!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擦乾净啊!」责骂声再度响起,多了分不耐烦。
那威吓的口气,吓得她双肩轻颤,连忙握著裙角,跪在金凛的脚边,用破旧乾燥的衣裙,擦拭著他鞋面上的污水。
一待擦净,金凛跨开步伐,走下石阶,头也不回的离开。那群男人们,追随著他、簇拥著他,亦步亦趋的围绕著他。
高大的背影,在她的注视下,逐渐逐渐远去,直到他转身,消失在石墙的尽头,再也看不见。
夕阳隐没,四周渐渐黑了。
幽兰跪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坚硬的石阶,磨痛了她的膝头;渗著污水的破布,让她的十指冰凉,冻得几乎没有感觉,除此之外,还有某种寒意,悄俏沁入她胸口。
这是她首度察觉,时间以及误会,已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深深的鸿沟。那道鸿沟,就像沈星江一般,宽广无边、深不见底。
彷佛,水远都无法跨越。
*** *** ***
金凛的归来,是北国的大事。消息很快传开,连远在龙城的女王,都派人前来祝贺,邻近部族的族长,也陆续前来。每回有宾客到访,王屋里的人们,就忙得不可开交。
幽兰的工作,不再仅限於擦拭阶梯。巴娜指挥著她,就连回廊也得一并擦净,要是遇上宾客来访,人人忙禄不已时,她的工作也相对的增加。
这回,来访的是狼族的族长。
天还未亮,幽兰就被唤醒,用冰冷刺骨的水擦拭了石阶,而後又来到回廊,跪伏在冷硬的石地上,拧乾破布,擦拭著一块块石砖。
回廊的尽头就是大厅。她忙了好几个时辰,直到腰酸背疼、满身是汗,好不容易才擦净了回廊。
拧乾破布,她扶著墙壁,艰难的起身,双脚已经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瘦小的身子摇晃著,不小心绊著铁链,一时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倒——
「啊!」她低喊一声,惊慌伸出双手。
纤弱的十指,没有攀著石墙,反倒凑巧拉住一个男人围在腰间的毡毯。她惊呼著,跟著那块毡毯,一块儿重重摔在地上。
「是哪个家伙没长眼?!」怒喝声响起,那男人回过头来,因为被冒犯,气得脸红脖子粗。
跟在他身旁的男人们,也回过身来,纷纷低头察看。
粗糙的毡毯飘动,接著,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张楚楚动人的脸儿,怯生生的抬起,她像是落进陷阱的小动物,盈盈的水眸里,充满了惊慌与无助。
原本满面怒色的男人,瞬间微微一愣,双眼紧盯著幽兰,眼里的怒气,不知不觉全褪去,被笑意取代。
他甚至蹲下来,弯著唇微笑。
「啧啧,瞧,哪来的美人儿啊?」他嘴里啧啧有声,视线像是被黏住般紧盯著她,再也挪不开。「是你扯了我的毡毯吗?」
尚未熟悉北国语言的幽兰,茫然无措的跪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看著这陌生的男人,因为他的笑容,非但没有放松,反倒更为紧张。
她敏感的察觉出,这男人的笑容里,有著某种意图。
「怎么不说话呢?」男人又问,凑得更近。
一旁有人开口了。
「看这女人的样貌,不像是北国人。」
「的确。」
「鹰族离南方最近,城内有南国的奴隶,也不足为奇。」另一个人说道。
「是吗?」那男人玩味的一笑,视线扫过跌坐在地上,那裹在破旧衣衫下,纤细柔弱的身子。裸露的纤足,让他眯起了眼。
「狼王,你该不会是对这南国女人感兴趣吧?」随行的男人里,有人鄙夷的瞧了一眼。「这女人瘦得像个孩子,全身上下,只怕没几两肉。」
狼王笑了笑,眼里闪烁著淫邪的光芒。
「这你们就不懂了。南国的女人,得好好疼、好好娇养著,那一身细皮嫩肉,比嫩狐的皮毛,更滑不溜丢。」他放肆的伸手,抚著幽兰的双手。「啧,真是浪费了,这么娇嫩的小手,怎么能做粗活呢?」
男人的轻薄,以及毫不遮掩的邪恶意图,吓坏了幽兰。她全身僵硬,因为恐惧,所以无法动弹。
她从未遇过这种事。就算被掳来北国,身处在鹰族的城中,被迫做著劳动,但这里的人们,始终跟她保持距离,更不曾对她有丝毫的腧矩。
而这个陌生的男人,却紧握著她的手,一寸寸拉近她,在大庭广众下,就要态意轻薄她。
「狼王,再怎么说,这是金凛的城。」随行的人,不安的出声提醒。
「别怕,不过是个奴隶,我只是尝尝,金凛不会舍不得的。」他舔了舔唇,一时色迷心窍,捏住她的下颚,就要强吻她。
「不、不要!」
她一时心慌,想也没想,伸手猛地挥去——
啪!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四周。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挨了一巴掌的狼王,缓缓的转过头,难以置信这个卑微的奴隶竟敢反抗。他抚著被打的脸,凶恶的瞪著她,笑意早已烟消云散。
「打我?」他喃喃自语。
那恐怖的表情,吓得她小脸苍白,双手後撑,笨拙的频频後退,妄想要逃离魔爪。
狼王却怒叫一声,抓住铁链,猛地将她拉回来。
「妈的,还想逃?!」被奴隶拒绝,甚至反抗的愤怒,让他觉得受到羞辱。恣意妄为惯了的他,凶恶的下令。「都围过来!」
随从们不敢反抗,只能无奈的互看一眼,就依从了命令,用高大的身躯,遮挡了恼怒的主子,以及那个倒楣的奴隶。
阴影之中,幽兰的脸色,变得更惨白。
狼王伸手,不再怜香惜玉,粗鲁的扯住她的长发,在掌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他咧著嘴,狞笑著。
「我没嫌你,你却敢嫌我?」他冷笑著,扬起另一只手,粗厚的掌心,毫不留情的挥下。
她被打得偏过头去。强大的打击,让她眼前昏黑,甚至觉得耳里嗡嗡作响,要不是狼王揪住她的发,她肯定早已摔跌出去。
剧痛一点一滴,渗进她的身子。她软弱无力,痛得发出呻吟,却觉得头发再度被扯紧。
然後,又是一下重击。
这一次,幽兰甚至发不出呻吟。
痛楚爆发,夺去她所有力量。她紧闭双眼,无助的颤抖著,听见男人的咒骂,以及衣裳被撕裂的声音——
蓦地,银光闪过。
当!
一把锋利的银刀射来,精准的穿越过狼王侍从所围成的人墙,牢牢的插入石墙中。闪著光芒的刀锋,离狠王的颈项,只有半寸不到。
「放开她。」
冰冷的声音,震动了所有人。
狼王脸色发白,一动也不敢动。而遮蔽他的人墙,因为金凛的到来,竟无声的瓦解,人们不敌金凛所散发的气势,全都不由自主的後退。
漆黑的眸子,在扫见那粉嫩的颊上,因为重击而留下的红肿伤痕,而略略眯起。怒火进裂了箝梏,在那双黑眸里,燃成燎原大火。
金凛唇边的笑意,让人更觉胆寒。
「别大惊小怪。她不过是个奴隶!」狼王硬著头皮,丢下手里的女人,站起身来,强迫自己,不要因为金凛的目光而畏缩。「而且,她还是个南国人。」他强调。
「就算是奴隶,也是我的奴隶。」
金凛弯唇,目光更骇人。
「只要是在我城里,就是我的人。」
他缓缓说道,唇边带著客气的笑,但那锐利冰冷的视线,却将那些狼族的人,一个一个扫过,然後定在狼王身上。
「无论是谁,都不许伤了我的人。」
他脸上虽带著微笑,但任谁都听得出,话里的警告意味。
气氛紧绷著,几乎可以用刀划开,所有人只觉得头皮发麻,清晰的感受到金凛全身辐射出强烈的愤怒,以及战意。
虽然,以奴隶待客,在其他的部族里是稀松平常的事。但是鹰族纪律严明,不仅仅是族人,就算是奴隶,也不受欺凌,这是金凛的原则,从来不曾被打破过。
狼王来过几次,自然也知道金凛的原则。
只是,他一时著迷於幽兰的美色,又因为被打,而气昏了头,才会妄想要就地侵犯她。
说来说去,是他自己理亏,但是,纵然被金凛撞见,那骇人的怒气也太不寻常。身为主人,他大可轻描淡写,开口训斥奴隶,再遣退她
就好,根本用不著拔刀相向。
任谁都瞧得出,金凛对这个奴隶的在乎,远远超过了他护卫其他人时的坚定。他的怒火,烧得那么炙热,简直像是个眼见心爱妻子被别的男人轻薄的丈夫。
找不到台阶可下的狼王,有些恼羞成怒了。
他方要张嘴,好在,一旁的金冽,在这个时候开了口,出来打圆场。
「狼王,大厅已备妥酒宴。」他从容走上前去,满脸都是友善的笑,甚至还伸手,热络的揽住全身僵硬的狼王。「走吧,好酒好菜,都在那儿等著呢!」
狼王眯眼,考虑了一下,终於决定,没必要为了一个奴隶,跟鹰族为敌。他冷哼一声,扬手一挥,带著那群侍从,全都往大厅走去了。
原本拥挤的回廊,瞬间冷清不少。
只剩下软倒在地上的幽兰。
以及握紧双拳、垂眼注视著她的金凛。
*** *** ***
他痛恨她。
金凛咬紧牙关。
他更痛恨自己。
金凛反覆告诉自己,倒卧在地上的,是一个最恶毒的女人。是她背叛了他,将
他诱入圈套,监禁了三年之久,却又能在事後装作完全无知,继续以那无辜的表情、澄澈的眸子,对著他睁眼说瞎话。
这三年以来,他无时无刻,不深恨著她。
但是,当亲眼看见狼王轻薄她、痛打她时,愤怒占据了他的身躯,所有的理智,全数被怒火燃尽。那一瞬间,他几乎就要挥刀,当场砍下狼王的人头!
他深吸一口气。
该死!
他是这么恨她,为什么在看到她受欺凌时,却会觉得无法忍受?
「凛……」
软软的嗓音,轻唤著他。
原本倒卧在地上的幽兰已经清醒过来。剧痛仍在折磨她,头部遭到痛击後,她直觉得嘿心、晕眩,极度的下适,但是金凛的出现,让她浑然忘了疼,眼中再度有了光彩。
他救了她!
惊喜在幽兰心中,如春天的花苗,滋长蔓延著。
金凛出手,逼退了那个邪恶的男人。他救了她!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冷淡疏远,就像是寒风一般,几乎就要吹熄她心中希望的火苗。直到今天,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听见了金凛的声音、看见了他的愤怒,她才又重拾希望。
金凛半眯起眼,眼中除了愤怒之外,又添了厌恶。
厌恶她。
也更厌恶他自己。
他走上前,拔出石墙上的刀,不再多看她一眼。
「谢谢你。」
她虚弱的声音响起,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
「我只是不想让那家伙,弄脏我的城。」他收刀入鞘,语调冷得像是冰,几乎能冻人。
幽兰强忍著不适,摇摇晃晃的起身。那冷酷的说词,让她瑟缩了一下,但却不能让她放弃。
「凛,告诉我。」她柔声要求著,执意要问个清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那些误解。关於你说的一切,我全都不知情——」
蓦地,他爆发了。
宽厚的掌,瞬间握住她的颈,他巨大的身子,将她抵在石墙上,那双黑眸灼亮如火,像是要把她烧穿。
「你不知情?」他厉声咆哮著,咬牙切齿的重复,恨得简直想亲手扼死她。「你不知情?你不知情?!」
「我——」
「你诱惑我,让我落入陷阱,被捕入牢。你敢说这一切,你都不知情?」金凛怒叫著,狰狞得像是食人的兽。
娇弱的呛咳,从她唇瓣间逸出。颈间的强大压力,让她无法呼吸,她被紧抵在墙上,几乎要嵌进石壁,水眸因为疼痛,涌现蒙蒙水雾。
她的柔弱,更加触怒了他。
「你敢说你从未和你哥合谋,刻意将我留在岩洞里,诱捕来救我的族人?你敢说你从来不知道,我这三年都被囚禁著?你敢说你从来不晓得,关靖将前来营救我的族人的头砍下,扔到我面前?甚至让我看著重伤的族人,在我面前,活生生的流血至死?」
他愤怒的咆哮著,每一句话都隆隆的在廊中回荡,如火一般,烧灼著她。
「不……」她颤声开口,泪眼蒙胧的看著他摇头。
「不?」
「我告诉你,你可以谎称不知情,但是,我却是记得清清楚楚!」他冷笑著,严酷的脸庞逼近她,咬牙切齿的道:「三年前,是关靖在岩洞里围捕了我,将我逮入窟牢。」
听见窟牢二字,幽兰的脸儿,变得极度惨白。她曾经听过奴仆们窃窃私语著,关於那座牢狱的可怕传说。
窟牢位於凤城外,在沈星江畔一座由巨岩开凿、由地上延伸入地下的牢狱。牢内所关的都是北国人。
那座牢狱,是北国人最深的梦魇。人们都在传说,窟牢是炼狱。但也有人说,宁可入炼狱,也绝不进窟牢。
她万万想不到,在她苦等的这三年中,金凛竟是身陷在那座可怕的人间炼狱里。想起他劫掳她的那一晚,手腕之间的伤,那半腐的血肉、溃烂的痕迹,她的心就像是被揪住般疼痛。
他强大的力道,让她更痛。
「在窟牢里,关靖什么都告诉我了,一切!」那些回忆,让黑眸更黝暗。
关靖没对他用刑,是因为他是鹰王,一个在北国举足轻重的人,也是一个有价值的人质。
但是,关靖对他做的事情,却比酷刑更可怕千百倍。
「他沾沾自喜的告诉我,关於那位令他骄傲的妹妹,是多么忍辱负重,多么勇敢坚强的面对我这野蛮的北国暴徒,还帮助他诱捕我、欺骗来救我的族人。」
他愤恨的掐著她,低语著,罔顾她的颤抖,仔细的告诉她。
「他们每一个,都被砍去了手脚,丢进窟牢之中,我被拖回去时,有些人还活著,你知道吗?他们还活著!身上爬满了蛆,在那堆烂泥中,痛苦的呻吟哀嚎,直至死去。而我,却被铁链铐在墙上,只能看著。」
「别……别再说了……」
她泪流满面的哭著求他,他却恨声坚持说下去。
「你那亲爱的哥哥,不对我用刑,却坚持要让我活著看我的族人在我面前流尽了血、腐烂、死去,然後化为白骨。到後来,他懒了,只砍了头扔下来。你知道,这三年以来,有多少人的头,被扔进我的牢房吗?」金凛嘶声低问,将她箝得更紧。
北国的人,知道他仍活著,前仆後继的潜来,却一个又一个被杀。
他所熟悉的朋友、部属、生死之交,一个又一个被砍下头颅,丢人牢房。而被铐在墙上的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发出怒吼,却无能为力。
这样的折磨,逼迫得他几近疯狂。
只是,他没有疯。
为了复仇,他不能疯。
巨大的恨意,让他在腐臭的、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咬牙苦撑了过来。直到三年之後,挚友与部属苦心筹划,好不容易,才将他从窟牢中救出。
重获自由的那一夜,他就去了凤城,从关家的宅邸里,劫掳了幽兰。这一切,全是为了复仇,那三年的折磨,他要在这恶毒的女人身上,全数讨回来!
注视他的那双眸子,一如三年前,那么纯洁无瑕,无辜得让人怜惜。
仿佛,她什么都不知道。
彷佛,她正为了他的遭遇而难过不已。
仿佛,她没有欺骗他、背叛他,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误解……
该死!
金凛低咒著。
她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掌间,温柔得几乎要灼伤他。
心中一闪而逝的软化,让金凛猛地回过神来。他咒骂著自己的愚昧,难以置信,这个女人的故技重施,对他居然仍有影响力。
他猛地松开她的颈,恨声道:「你可以继续谎称你不知情,但休想我会蠢到再次相信!」
说完,他一甩手,便转身离去。
幽兰泪流满面的喘著气,捣著唇,颓然坐倒在地。
他愈走愈远,但他所描述的残忍景象,仍回荡在她脑海,每一字、每一句,都教她惊骇心痛,恐慌下已。
看著他愤怒冷漠的背影,她深深知道,自己若不解释清楚,他绝对会恨她一辈子的。
不!
害怕失去他的惊慌和恐惧,让她重新站了起来,她迈开脚步,追了上去。
「金凛!你相信我……我爱你……」她在转角处,抓住了他的手臂。「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他回身再次将她箝到墙上,简直不敢相信,这女人竟然有脸再说。
「闭嘴!」他愤恨的威喝著。
「不……求求你,你相信我……」她伸出手,抖颤的触碰,他刚硬如石的脸庞。
那触碰是如此轻柔,几乎激起金凛记忆深处的柔情。他既惊且怒,猛然抓住她的手腕。
「相信?你不配说这两个字!」
「凛……」她心一疼,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
「哭什么?哭你无法用同样的方法,再次欺瞒我吗?」看著眼前的女人,他黑瞳一黯,猛然用巨大的身躯,紧贴著墙上的她。「啊,我怎么忘了,哭泣也是你的手段之一。」
一颗晶莹的泪珠,再度滴落。
「不,不是的……」她轻泣著,因为他恶意的欺近,胆怯的避开脸儿。
他却下放过她,又逼了过来。
「不是?不是什么?哭泣不是你的手段?还是你追上来找我是为了别的?」金凛追问著,不许她躲开,冷冷的佞笑著。「是担心你的处境吗?还是说,你想念替我暖床的滋味?」
幽兰倒抽一口气,只能落泪,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反驳。他们之间的美好,竟被他用三言两语,形容得那么不堪、那么……
低沈的嗓音,再度响起。
「这么说来,我该是睡过你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金凛的双手,深陷进她柔软的腰,刻意挺起下身,用衣衫下的坚硬,恶意揉擦著她的柔软。「之後被你所骗的那些男人,都无法满足你吗?」
「不,住口!别说了!」她无法再听下去。
「是该住口了。」他首度赞同她,粗鲁的撩起她的裙子,巨大的身躯,硬挤入她柔嫩的双腿间。「那就直接来吧!」
她不敢相信,她心爱男人的所作所为,竟与狼王相似。金凛对待她的方式,就像是在对待最下等的娼妓,在光天化日下,就要对她——
「不要!」
痛苦淹没了幽兰,她用尽全力,推拒那个强压著她,撕扯她的衣襟与亵裤,就要侵犯她的男人。
金凛竟然被她推开了。
她无法思考,恐惧得无法开口,只能抓住衣襟,遮掩几乎要外露的盈白酥嫩,像是被追赶的兔子般,头也不回的逃离。
金凛没有追来。他只是站在原处,纵声狂笑,笑声里有著痛恨、嘲讽、愤怒,以及她分辨不出的情绪。
那可怕的笑声,就像是冤魂般,一路尾随著她,萦绕不去。
第八章
第一场大雪,覆盖了北国大地。
这场初冬的雪,让温度骤降,也将鹰族的石城,染成无瑕的银白。鹰族的人们,久住北地,早习惯了酷寒,只是多添了一件外裳,就足以御寒。
然而,娇弱的幽兰,却几乎抵御不住。
刺骨的北风,吹得她瑟缩不已。破旧的衣服,不能暖和身子,每当她的双手碰著漂著薄冰的井水时,总会感觉到一阵锐利的刺痛。
瞧她冻得脸儿发白,唇瓣不见丁点血色,巴娜也有些心软,刻意换了她的工作,让她离开阴暗湿冷的石阶以及回廊,要她到大厅里帮忙。
入冬之後,大厅的石炉里,就会点起炉火。
巨大的石炉,堆满了坚硬的杉木,火焰熊熊燃烧著,每块木头都被火苗舔得通红,炉火日夜都不熄灭,随时都有奴仆会添入新的柴火。
火焰的温度,暖了冰冷的石地,让幽兰的膝头也不再冷得频频颤抖。她伏在地上,拧乾破布,遵从巴娜的吩咐,擦净每一块石砖。
大厅里人来人往,有预备出门去狩猎鹿群的男人,还有忙於处理兽皮,为丈夫或情人准备冬衣的女人。
除此之外,还有特地绕远路,故意来到大厅,想来瞧瞧幽兰的人。
金凛为了这个奴隶,得罪了狼王的事情,早已在鹰族内传开。人们心中疑惑著,难免也觉得好奇,要是觎了空,就会绕过来,多瞧她两眼。
而族内的少女,对她更有著深深的敌意。
金凛是她们心中无法取代的英雄。对於金凛,她们心中有著敬畏、骄傲,还有著爱慕。
因为幽兰是南国人,少女们就算不知道金凛被囚禁三年的细节,却也因为她的出身,理所当然就仇视她。在她们眼里,所有的南国人,都是卑鄙、下流、令人憎恨的。
自从幽兰的劳动范围改为大厅之後,少女们就不时会群众在角落,不论言语,或是表情,都流露出毫不保留的厌恶。
就算听不懂北国语言,她也能察觉到,这些人的恶意。她试图不去理会,但是那些视线,就像是细针一样,扎得她肌肤发疼。
幽兰垂敛眉目,刻意回避她们的视线,拧乾破布,沈默的继续工作著。她弯著腰,微微俯身,衣襟因此微微敞开,露出些许白嫩肌肤。
一条细细的金链,溜出衣襟,紧接著,那枚刻著鹰眼、从不离身的戒指,滚出衣襟,垂落在她的胸前。
坐在角落,身穿红衣的少女,瞬间瞪大双眼。
「你这个小偷!」尖锐的声音,震动了所有人。人人面面相觑,看著红衣少女猛地站起身,笔直朝幽兰走过去。
幽兰抬起头来,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只见那红衣少女,才一走过去,挥手就是一巴掌。
啪!
她措手不及,眼前一黑,被打得脸儿一偏,狼狈的跌在地上。她捣著颊,不明白是做错了什么,会触怒红衣少女,让对方突然变得张牙舞爪。
红衣少女瞪著她,伸手探来,一把抓住串在金链上的戒指,凶恶的追问:「你这个奴隶,怎么会有这个?」她一边问,还用力扯著。
细细的金链,陷进幽兰的肌肤,勒出一道红痕。她顾不得疼,匆匆伸出手,扯回那枚戒指,紧握在手心中,警戒的抵靠在胸口。
她听不懂红衣少女的咒骂,但就是不能容许任何人碰这枚戒指。这是金凛亲手交给她的信物,是她最珍贵的宝物。
幽兰的反应,让红衣少女更愤怒了。
「快把戒指交出来!」她又跨近几步,扯紧幽兰的发辫,用力之大,像是要扯断发辫。「交出来!」她伸手去抢。
「不!」
蛮横与粗暴,都没能让幽兰退缩。她紧闭双眼,蜷著身子,拚死保护那枚戒指,无论如何都不肯交出来。
「你这个贱人!不要脸的小偷!」红衣少女咒骂著,尖锐的指甲,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反覆抓了又抓。
发辫被扯的痛、肌肤被抓伤的痛,还有陆陆续续落在她身上的踹打。她一声不吭,只咬著唇办,全部承受,用最消极的方式,执意保护戒指。
咒骂声吸引了其他人,人们群聚过来,有的皱眉、有的好奇,视线落在两个女人身上。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事?」
「喂,先停手吧!」
「是啊,小心别把她打死了。」
红衣少女喘息著,秀目一扫众人,下巴拾得高高的,大声宣布:「这个女人偷了族长的东西!」
人们静默著,只是纷纷露出诧异的神情。就连巴娜也被喧闹吸引,走了过来,听见了这项指控。
「是我亲眼看到的,她的身上,有族长的鹰眼戒指!」红衣少女说道,伸手又要去抢,却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幽兰的掌心。「该死!你们愣著做什么?快来帮我啊!」她喊道。
其他的少女们,直到这时候,才回过神来,纷纷凑了过去,大夥儿七手八脚一块儿动手。
有人扯住幽兰的肩、有人压住幽兰的手、有人则是用力的掰开她纤细的指,像是撬开一个锁般,蛮横的逼她放手。
「求求你们,住、住手……」她哀求著,用尽最後一丝力量,却还是不敌这些少女。「不要!这是我的!是我的!」她苦苦呼喊,但少女们依旧置若罔闻,几乎要折断她的指,强迫她张开手心。
那枚刻著鹰眼、色泽黝暗的戒指,终於袒露在众人的目光下。
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真的是族长的戒指。」
「怎么会在这女人身上?」
人们议论纷纷,红衣少女则是满脸得意。
「我就说了吧,这女人是个不要脸的小偷!」她用力一扯,扯断了金链,幽兰却在这时,猛烈的挣扎,慌乱的喊道。
「不,还给我、还我,那是我的!是金凛给我的——」
「你这说谎的贼!」少女挥手,将她再次打倒在地,扬声骂道:「族长怎么可能把这个给你?这是鹰族金家的铭戒,历代族长只会交给夫人的,而你,你只是个奴隶!」说完,她鄙夷至极的朝那张无辜的脸,吐了一口唾沫。
趴在地上的幽兰,却是抹也不抹。她突然街上前来,抓住了少女的手,急著要把戒指抢回来。
「把戒指还我,那是我的!我的!」
「你做什么?放手!」
红衣少女抓著戒指,幽兰扯著金链,在拉扯之间,脆弱的金链应声而断,那枚
戒指飞出少女的手,在众人的注视下,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然後落进火红的石炉里头。
人们发出惊呼。
「啊!」
「槽了!」
「快!找水来。」
「不不不,去找铁棍来,快点!」
眼看戒指落进高温的炉火,人们乱成一团,在大厅里嚷著、叫著,忙得团团转,全都急坏了。
红衣少女脸色发白,知道闯了大祸,要是族长的戒指有半点毁损,她这条小命,只怕也保不住了。她恨恨的回头,猛地挥出手,迁怒到幽兰身上。
「都是你害的!」
这一手,却落空了。
纤细的身子,在众人忙乱时,毫不犹豫的奔上前。然後,她想也不想,扑进火红的石炉里。
通红的杉木碎裂,火星四进,所有人被她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
火焰烧灼著她的发、她的衣裳,她却浑然不觉,伸直了手,才能触及滚进石炉里的戒指。
她用指尖,拨出那枚戒指,而後紧握在手中。
一股力量把她从火堆里硬拉了出来,厚重的毯子立刻盖住她,熄灭了她发上、衣服上的火焰。
「你在做什么?!」巴娜吓得脸色苍白,顾不得自个儿的手,也被烫著了些许,就忙著确定幽兰身上的火苗都灭了,才蹲了下来,焦急的察看著。
这小女人被烫伤了。
长长的发辫被火焰吞噬,衣裳也烧得残碎。她的每寸皮肤,都被烧灼出深浅不一的红肿,看来沭目惊心。
而她的手,却仍紧握著下放。
微微的焦味,弥漫在大厅之中,每个人都看得到,她那几乎被烫掉一层皮的右手,冒著缕缕白烟,而她还紧握掌心,不肯松开。
「这是我的……我的……」
烧灼的疼痛,让幽兰全身颤抖,她紧咬著唇,甚至没有察觉,眼里因剧痛而蒙了泪。她用尽所有力气,将戒指握得更紧,即使再痛,也不放手,就怕会有人,再次想要将戒指夺走。
这是我从不离身的戒指。
这是金凛亲手交给她的信物,是她最珍贵的宝物。
兰儿,为我收下这枚戒指。
她握得更紧,泪水滑下粉颊。
收下这枚戒指後,就代表你是我的妻了。
她不能放手、不能失去这枚它。
她用颤抖的左手,紧紧包住灼热疼痛的右手,害怕人们会再次抢走手里的鹰戒。
这是他的信物、她的宝物,唯一可以证明,关於那个夏日的点点滴滴,并不是一场幻梦的证据……
眼看幽兰的脸色,愈来愈惨白,巴娜心急如焚,伸手摇晃著她。「你在做什么?快放开啊!放开啊!」
「不……不要……」她摇头,虚弱的出声反抗,小手依旧紧紧握著那枚火烫的戒。
她不放手。
她不能放手。
这是她的宝物。
这是她仅存的、唯一的……
黑暗袭来,满身是伤的幽兰,颓然软倒在石地上。
巴娜抱著昏迷不醒的小女人,心里猜测,她大概是耐不住剧痛,疼得昏了过去。巴娜的视线,落到她紧握的、受伤的手,心中充满著难以置信。
即使是痛昏了,这个小女人,仍旧握著那枚戒指不放。她的所作所为,仿佛就像是把那枚戒指,看得比她的命还要重。
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的踏入大厅。瞧见围聚的人群,以及人群围绕的对象时,那双剔锐的浓眉,不悦的拧起。
「怎么回事?」金凛沈声问道。「这里是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惊得厅内所有人,立刻转身,恭敬的垂首。只有那个红衣少女,一心想要抢功,忍著心里的胆怯,鼓起勇气开口。
「这个女人偷了您的戒指!」
金凛微微眯起眼,大步走了过来。他走到石炉旁,垂眼看著昏迷不醒的幽兰,黑眸扫过她满身的伤,闪过某种情绪。
「她怎么了?」
「红娃说,她偷了爷的鹰戒,方才在拉扯中,戒指掉进火堆里,大夥儿都慌了,这丫头却扑进火里,把戒指捡了出来。」巴娜照实回答,表情却有著一丝不忍。
漆黑的眸子,挪栘到她紧握的掌,看见那些灼伤。
「戒指呢?」
「她握在手里。」巴娜说道,声音略低。「她不肯放开。」
高大的身躯,有瞬间的僵硬。有某些东西,似乎进碎了冷酷的情绪,漫流在他的眼里。当他蹲下身来时,巴娜几乎要怀疑,自个儿是眼花了。
那一瞬间,她似乎在族长的眼里,看见了担忧以及愤怒,还有翻腾的激烈情绪。
一个男人,只有在非常非常在乎一个女人时,眼里才会出现那种神情。
巴娜看著金凛接过幽兰,低头注视那张小脸上的泪痕时,心里隐约猜出,幽兰的存在,对族长来说,绝对不仅止於是一个人质。
在众人的注视中,金凛的手,落在那紧握的掌心上,试图让她松手。
那阵焦味,再度传了过来。
热烫的金属,烧灼了血肉,加上她又握得太紧,只要稍一用力,她的手心就会再度皮开肉绽。
「族长,这不能硬扯,她的手恐怕是和戒指沾著了,需得另外处理的。」巴娜看不下去,小声提醒道。
金凛表情一僵,蓦地抱起幽兰,站起身来。
「去找大夫来!」
丢下命令後,他抱著她,转身往大厅外走去。
*** *** ***
入夜了。
雪还在下。
石屋里寂然无声。
宽大的木床上,躺著昏迷不醒的幽兰。她脸色苍白,连呼吸都轻浅,全身伤痕累累。
金凛坐在床沿,一语不发,黑眸注视著她。
她瘦了。
她原本就纤弱,北国的艰困生活,让她又瘦了一圈。原本丰厚光滑的长发,被火焰烧得乾枯,一碰就碎成灰,剩下的发,只及她的肩头。
黝黑的手掌,无声的探出,来到她的脸儿旁,仿佛要触碰她,却又悬宕著久久不动。
她的额头,有著撞伤的痕迹;她的脸颊,有被掌掴後的红痕;她的颈项还有瘀青,是他数日之前,亲手留下的。
他无法转开视线。
她的衣衫残破,到处被烧得洞穿,肌肤上到处是红肿的烧伤。其中,伤得最厉害的,是她的手——
她的手。
金凛的眼角,微微抽搐。
软嫩的掌心,被烧红的戒指,烫出严重的伤。戒指上的刻痕,甚至在她的掌心留下模糊的烙印。当大夫小心翼翼的,打开她的手心时,映入眼中的,是血肉模糊的可怕景况,被撕扯的皮肤,边缘还有著焦黑的痕迹。
戒指被取下,巴娜洗净後,留在桌边。
取下戒指的过程中,幽兰始终昏迷不醒。但是,那瘦弱的身子,偶尔会因为剧痛,本能的抽搐。大夫仔细的处理了烧伤,在她的掌心以及烧伤处,涂抹了药膏,就无声的退出石屋。
这么严重的烧伤,暂时还不能包扎。大夫说,要是治疗的时间再晚一点,她的这只手就要废了。那枚烙铁似的戒指,险些就要烧断她的手筋,如今,她的手虽然保住了,但是却得休养上一阵子,就算是痊愈之後,也无法再提任何重物。
为了那枚戒指,她差点赔上一只右手。
宽厚的男性指掌,来到她摊开的、满是烧伤的手心。起先,那只手悬宕著、静止著,许久之後,如石刻般的掌,竟有了隐约的颤抖。颤抖愈来愈明显,而金凛的表情,再也不复冷静。
他是那么恨她。
深幽的黑眸,阴郁的瞪著那只手,心口却疼痛的收缩著。
他是那么恨她。
那只手,原来是那般白皙柔嫩,软如春花的嫩瓣。
他是那么该死的恨她。
金凛握紧拳头,高大的身躯紧绷著、颤抖著,他闭上了眼,终於对自己承认。
他是那么那么的恨她,但是——他也始终忘不了她。
羁押在心中的痛楚,就像是利刀般,一次一次戳戮著他,直到他濒临崩溃,再也无法以冷淡伪装。
「该死的你!」他咒骂著,像是受伤的野兽般,在她床畔,几不可闻的狺狺低吼。「为什么要背叛我?」
床上的幽兰,仍旧昏迷不醒。但在他记忆之中,那柔柔的嗓音,就像是无形的绳,一圈圈的围绕著他,再缓缓的收紧,捆缚著他。
我只知道,三年前你突然失踪,之後就没了音讯。
她说。
我每日每日,都到岩洞里等你,直到我病了,被送回凤城。
她说。
不,全凛,你一定误会了什么。
他忘不了她的眼神、她的眼泪。
关於你说的一切,我全都不知情。
无辜的眼神,注视著他,坦白而毫无隐瞒。她从未回避过他的视线,那双纯净的水眸,只有忧伤、困惑、不解,以及恳求。
求求你,相信我,我爱你。
那三个字,就像是钉子一般,重重敲进他的心中。
我爱你。
我爱你。
凛,求求你,相信我,我爱你。
「该死的你!」金凛发出困兽似的怒吼。
他明明就恨她,为什么还会因为她的辩解而动摇?甚至在痛恨的情绪中,还藏了一丝的不确定?
在窟牢之中,关靖站在他面前,微笑的告诉他,她的温柔、她的甜美、她的爱恋,全都是伪装,一切只为了欺骗他,要将他逮捕入狱。
只是,倘若关靖所说的都是真的,那幽兰为什么又要留下这枚戒指?甚至还为了这枚戒指,冒险扑进火炉中?
金凛伸出手,拿起桌上的戒指,收入掌心中。戒指已经冷了,不再有灼人的温度。
这三年来,她始终保存著这枚戒指?
这代表著什么?
金凛收紧了掌心,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这些时日以来,他因为她的背叛,恣意的羞辱她、冷落她,甚至放任鹰族的人们,将她当成奴隶,随意使唤奴役。
但是,万一他错了呢?万一他真的误解了她;万一她根本没有背叛他;万一她真的如她所说,对一切毫无所知,苦等了他三年呢?
当她的烧伤沭目惊心的展露在他眼前後,埋存在他心中那些深重的恨意,开始有了动摇。
万一呢?
万一他错了呢?
窗外,冷风呼啸。金凛在石屋中,一次又一次的绕著圈子,被心中的疑惑纠缠著。
如果,关靖说谎呢?
如果,幽兰是无辜的呢?
他停下脚步,站在床边,看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眼神里闪过复杂的情绪。这不是一场赌局,而是爱恨之间的分水岭,他无法判断,是该信任她的无辜,还是继续惩罚她的背叛。
因为这枚戒指、因为她不寻常的举动,他急切的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说明三年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谎言。
金凛走到窗口,推开窗扉,冷风立刻灌入室内。天色已黑,漫天的大雪,一阵又一阵的落下,他仰头对著窗外,发出一声长啸。
尖锐的啸音,响彻整座城,在雪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片刻之後,门上传来轻敲。
金凛开了门,门外的男人那巨大的身躯,几乎占去全部的门框。雷泽低垂著头,门廊上的火把,照亮他脸上、身上的无数刀疤。
「爷。」
金凛转身,徐声下令。
「我要你去南国,替我查一件事。」他需要真相。
雷泽想也不想,只答了一个字。
「是。」
第九章
静。
不知是什麽,惊醒了她。
长长的眼睫,先是轻眨,而後缓缓的、无声的睁开。如水的眸子里,有著茫然,以及恍惚,她视线蒙胧,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手上的灼热,蔓延至全身,连续几天几夜的高烧,只是让她更虚弱。她像是作了许多许多的梦,每一个梦里,都有著金凛的身影。
离床不远处,有一扇窗。
窗外的雪,悄然飘落,像是一朵又一朵凋零的花。
幽兰全身虚软,使不上一丝力气。她朦胧的视线,在室内游走,好一会儿之後,才发觉石屋内,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几尺之外,有著一张宽大的石桌。桌上的烛火,照亮羊皮卷宗,黝黑有力的十指翻开著卷宗,偶尔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双漆黑的眸子,被烛火照亮,正在审视著卷宗,处理繁杂的事务。
这是梦吗?
她贪婪的注视著桌前的金凛,甚至舍不得眨眼。
就算,是梦也好。
只要见得到金凛,能这麽静静的凝望他,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是一个奢侈至极的美梦。只有在梦里,他才是当年的那个他,他们之间没有那些误解,那些眼泪,以及心痛。
烛火摇曳,在那张好看的脸上,闪烁著光与影。她勉强的,稍稍挪移身子,想更靠近些,将心爱的男人看得更仔细。
软弱的身子,却不允许她移动。她的双手,甚至传来阵阵的疼,她低下头,茫然的看著包扎好的双手,记忆一点一滴的回来了,她慢慢想起那些争夺、咒骂、围观、烧伤。
原来,这不是梦吗?她只是痛昏过去了。
幽兰再度看向桌边。
是了,这并不是梦。
梦里的金凛,没有这麽冷硬的表情;梦里的金凛,没有额角的那道疤;梦里的金凛,鼻骨并不会那样弯曲,像是遭人殴打过。她梦里的金凛,眼中是深深的温柔,总是抵著她的额,用那双好看的眼睛,对著她微笑……
温热的泪,悄悄滑下粉颊,她却仍睁著眼,舍不得闭上。要是闭上眼,她就看不到他了。
烛火摇曳,光影晃晃。
幽兰想起岩洞内的点点滴滴。
这一瞬间,时间彷佛静止。他与她像是都没有离开,在这私密的小天地,还是藏著只属於他们的爱恋……
蓦地,那双黑眸抬起,像是早已察觉她无声的注视,静默的看著她。
现实排山倒海而来,惊破了她营造的宁静。她紧缩著双肩,脸儿苍白,胆怯的望著他,僵硬的等著他再度恶言相向。
在我之後,又有几个男人睡过你?
想起金凛的指控,她忍不住畏缩。
关靖可真舍得,肯要亲妹妹做娼妓来当诱饵。而你,更是忠心得教我讶异,居然愿意为国捐躯。
你不知情?
相信?你不配说这两个字!
哭泣也是你的手段之一。
你想念替我暖床的滋味?
一句又一句指控、羞辱,都深深伤害了她。有某些夜里,她甚至会因为记起金凛曾说过的恶言,而从梦中惊醒。
当他起身,缓缓走到床边时,幽兰转过头去,不让他瞧见她眼中的泪,脆弱得无法再承受他恶毒的误解。
但,金凛只是站在床边,凝望著她,一句话都没说。
静。
石屋里,只有他与她的呼吸。
灼伤让幽尔虚弱不已,短暂的清醒,已经耗去她不少体力。她因为疲倦,缓缓闭上眼,但又警觉的睁开。
金凛还在床边。
他会说什麽?
他会做什麽?
她忐忑的等待著,神智却愈来愈朦胧。
长长的眼睫闭起,又睁开,而後再度闭起,重复了数次之後,倦累吞噬了清醒,她的眼睫沈重得无法再睁开。
朦胧间,在入梦的前一瞬间,她彷佛感受到,有一只组糙的大手,缓缓的、轻轻的,甚至微微颤抖的触摸她的额。那举止里,只有纯粹的温柔。
她在梦中叹息。
这就是梦了吧?
只有在梦境里,金凛的触摸才会这麽徐缓、这麽温柔……
泪水再次从眼角滑落,那只温柔的手则轻轻的,拭去了它。
*** *** ***
几日之後,幽兰终於不再睡睡醒醒。清醒的时间多了,她这才察觉,自己的处境有了极大的变化。
她被安置在一间石屋内,睡在柔软的大床上,不但不再需要劳动,就连三餐也有人伺候著,大夫更是不时前来察看她的灼伤,随时为她换药,保持伤口的乾净,就怕她会再度因感染而发烧。
先前,指挥她劳动的巴娜,倒成了专职照顾她的人。
端到眼前的三餐,不再是冷硬的肉乾,而是熬得香浓的肉粥。见她食量小,巴娜还不肯死心,努力要她多吃些,才好快些恢复。
幽兰不明白,这些灼伤,为什麽会让她所受的待遇,有了这麽大的差异。巴娜只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金凛的安排。
金凛。
她心爱的男人。
那个正误解她、恨著她的男人。
幽兰心里忐忑极了,不明白这样的对待,是另一个折磨的开始,还是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出现了某些转机?
几天之後的某夜,她才见到金凛。
他领著族人去狩猎,凯旋回来的时候,低沈的螺鸣传遍整座草原。女人们兴高采烈接过那些猎物,忙著去煮食与处理,男人们则是围著火、喝著酒,大声喧哗著,讨论狩猎途中的惊险状况。
大厅内闹哄哄的,吵杂的人声就连石屋里都清晰可闻。
已经入睡的幽兰,被声音吵醒。她在半梦半醒间,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巴娜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还有一个低沈、沙哑的男性嗓音。
她蓦地醒了过来。
那是金凛的声音!
幽兰虚弱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身穿兽皮披肩,满肩是雪的金凛,在烛火下脱去披肩的景况。巴娜走上前去,接过披肩,仔细的把雪拍乾净,才将兽皮垂挂在墙角的横木。
「凛……」
那一声轻唤,让他全身一僵。
半晌之後,金凛才转过头来,深沈的黑眸里,收敛著所有情绪,没有泄漏分毫。
面对他的注视,幽兰反而手足无措了。她咬了咬唇,揪握著柔软的兽皮,再抬起头来,看向挂著披肩的横木。横木是乌木,因为长年使用,漆黑得发亮,宽大的披肩挂在横木上,分亳不差,就像是量身所造。
她突然明白了。
这是金凛的房间,房里的一切,都是为他所造的,包括她现在躺的大床、盖的暖软兽皮。
纤细的身子,艰难的想撑起来。但她还没有掀开兽皮,金凛就开口了。
「别动。」
「我不该——我不该——留在这边……」她低声说道,有些儿慌乱,急欲下床,把这张床、这间房,还给他这个正主儿。
浓眉紧皱,他再度开口。
「躺回去。」
那嗓音里的坚决,让幽兰不敢妄动。她不太确定的缩回手脚,重新躺回床上,水眸理有著困惑。
金凛深吸一口气,语气淡漠。「人质,死了就没有价值。」
只是这样吗?
只有这样吗?
她感觉得出,眼前的男人,有了些许不同。虽然,他的表情仍然冷硬、他的口吻仍然淡漠,但是在他眼里,不再有骇人的锐气。
隐约的,她想起陷入昏迷前,那温柔的抚触。
那是梦吗?
不是梦吗?
她的胆怯、她的恐惧,因为他的些微改变,转眼就烟消云散。她虽然不明白,是什麽改变了金凛。但是却克制不住,在胸口鼓动的希望。
「凛,我——」她鼓起勇气开口。
他却打断她。
「你最好闭上嘴,我的耐性也只有那麽多。」他制止,表情还是那麽冷漠。「你现在只要把伤养好,免得往後落人口实,让南国人说我鹰族虐待人质。」他背对著她,不去看她的脸、她的眸。
柔柔的声音,却像是春天的藤蔓,悄悄蔓延,圈绕了他。
「好。」她温驯的应允,躺进暖暖的床,静静凝视著他宽阔的背,竟就想起,当年在岩洞里,她亲手拂过他的裸背,为每一道伤痕抹上药……
回忆让她的脸儿,浮现淡淡的嫣红。她低下头来,急忙转开视线,却无意间瞧见,烙在她掌心的痕迹。
鹰眼。
白嫩的小手,往胸口一摸,却发现从不离身的金链早已不翼而飞,就连串在金链上的戒指,也己没了踪影。
「我的戒指呢?」她急急坐起身,小脸煞白、神情慌张,像是遗失了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金凛回过头,拧眉望著她。
「那是我的戒指。」他强调。
「但,你已经给了我。」那是他的信物、她的珍宝。
漆黑的眸子,从幽兰手心的伤痕,游走到那张焦急的小脸。
「那是我的……」不要连那个也夺走。
他沈默的瞪视著她,黑色的瞳眸收缩著。
她看著他冷硬的脸庞,无声恳求。
他曾想过要将铭戒拿走,但真相尚未明朗,还有太多的谜团,他还不能决定,该怎麽对待她。
「在床头。」他沈声开口,以下巴示意。
她忙转头,看见黝暗的戒指在烛火下发亮。
幽兰急忙伸手,将戒指收入掌心。即使它曾烫伤她、曾让她流泪、曾让她痛苦,但仍无损於它对她的重要性。
这枚戒指,是她的珍宝。
她眼里的欣喜,让他冲动的开口。「你为什麽还留著它?」
清澈的眸子,凝视著他,像是要看进他的心里。「因为,这是你留给我的。」她看著他,毫无保留、理所当然、轻声告诉他:「我爱你。所以,它对我而言就很重要。」
那三个字,在他最不设防时,闯了进来。
金凛全身僵硬,在面对今生最温柔的一次偷袭时,竟完全无法动弹。她的眼神、她的温柔、她的话语,像是最柔软的水,一滴又一滴,几乎要滴穿他心上坚硬的锁。
偷袭得逞,她还得寸进尺。
水眸怯怯,却又有些迟疑。她忐忑不安的,尝试的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的,轻触他手腕间,那圈丑陋的伤疤。
「这是——」她心头一疼,说不出那座炼狱的名字。「你在……那个时候……留下来的伤吗?」他是受了什麽样的折磨,才会留下这麽可怕的伤痕?
金凛的反应,就像是被火烫著似的。他猛地抽手,迅速离开床边,就像是躺在床上的,不是娇柔如水的小女人,而是一个足以吞噬他的兽。
但在他退开的那一瞬,却又看见,她眼里浮现受伤的神情。他知道,他再度伤了她。
忍住想回到她身边的冲动,金凛猛然转身,大步的离开石屋。当门被甩上时,他的身影,也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楼下,仍在喧闹著。石屋里却悄然无声。
望著那紧闭的门,她收回手,将那枚失而复得的戒指,牢握著,压在心口。
虽然他转身离去,但小小的希望却在胸中燃起。
他把戒指还给她了。
她闭上眼,安慰自己。
至少,他把戒指还她了……
*** *** ***
金凛在抗拒著。
他觉得,就像深陷在一场最艰难的战争中。他必须抗拒著,那股在心中骚动、翻腾,亟欲碰触幽签的渴望;又要抗拒著,在每一次见到她时,她眼中毫不隐藏,几乎足以溺毙他的柔情。
有生以来,他首度踌躇不决。
徘徊在爱恨之间,几乎要逼疯他,暴躁的脾气,让他像恶鬼一样,对著每个人怒吼咆哮。爱与恨,是一把两面刃的刀,每踌躇一次,就像是用刀在身上划下一道伤痕。
他是该恨她?
还是该爱她?
渡过沈星江的雷泽,没有传来任何音讯。金凛变得像是个暴君,严苛而专制,甚至不时与金冽起冲突。但是,在幽兰面前时,他又成了懦夫。
他无法面对她的温柔,於是只能逃避。他把石屋让给她,自己反倒留在大厅里,每天夜里不是在处理政事,就是在火堆前踱步,焦虑的抓乱头发,满眼都是血丝。
只是,再严密的防备,终究也会有弱点。
雪停的那一夜,心慌意乱的金凛,终於敌不过肉体的疲倦,坐在宽大的木椅上,被睡魔诱哄著,闭上了双眼。
石炉里,火焰跳跃著。
深夜,一道纤细的人影,踏过被火光照亮的石砖,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无声的来到木椅旁边。
几乎在那人出现的瞬间,金凛就醒了。他的双眼仍闭著,垂落在木椅後的左手,却已经握住刀柄。
直到,他闻见了那阵芬芳。那阵比花香更柔、比花香更淡,比花香更让人难忘的香气……
金凛全身紧绷,纵然紧闳著眼,却更敏锐的察觉到,她的靠近、她的迟疑、她身上的淡淡香气。
未被火焰烧灼的指尖,悄悄的、试探的,轻触著他的发,发现他毫无反应後,才确定他已陷入沈睡。
软软的指,有著轻微的颤抖。
抚过他的下颚、他的肩、他的手臂,最後来到他的手腕,在那道狰狞的旧伤上徘徊不去。
她轻抚著那道伤痕,甚至低下头,在他的伤痕上,印下她的吻。几滴热烫的泪,滴落在他的肌肤上。
他想阻止她,却又无能为力。
那柔柔的吻,落到他的发间,像是不愿意惊醒他似的,只是轻轻拂过。他听见了她的声音。
「相信我……」那声音很低很低,却比千军万马更有力,深深震动了他的心,让他的防备土崩瓦解。「凛,我爱你,相信我……」
*** *** ***
白雪逐渐积深的那个冬季,幽尔将他的戒指,以巴娜给的红绳挂回颈间。
人们对她的态度,也因金凛的态度而改变,除了巴娜依旧会指使她之外,多数的人都从鄙夷冷漠,转变成些许的畏惧和闪避,不敢再任意欺凌她。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怀抱著希望,感觉到金凛一点一滴的软化。
他的面容仍然冷硬,口吻仍旧疏离。但黑眸之中,不再藏有灼人的恨意,他不愿意接受她的抚触,却又在深夜,以为她熟睡的时候,悄悄来到床畔,无言的、仔细的,用指描绘她每一根发。
每一晚,她都听见叹息。
每一晚,她都在等待,他即将落下的吻。
每一晚,她都在失望中睡去。
爱恨都模糊的边界,他们像是有机会重新认识对方。白昼里,她看著他统领鹰族,号令众人,处事果决,那双黑眸如此坚定,像是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存半点疑问。
只有在看见她时,黑眸里的坚定,会有所松动,泄漏出某些她曾经非常熟悉的热烈温度。她的注目,每每都让他急忙转开视线,但在她不经意时,总还能发现,他的视线不曾离开过她。
有某种东西,一点一滴的从他眼里消失了。同时,也有某种东西,一点一滴的从他眼里复活。
幽兰克制著,不主动开口,不主动接近他。许久前某夜,她曾溜出石屋,趁他沈睡时,靠在他耳畔低语著她最诚挚的希望,以及最无悔的爱恋。第二天夜里,他却离开大厅,再也不在那儿过夜。
他听见了吗?
他是醒著吗?
她忐忑的期待著,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会从那双黑眸里,看见更多曾迷醉她的温柔。
直到那一夜,某个不速之客,闯进了石屋。
那个人毁了她的期待。也毁了一切。
当厚重的掌,盖住幽兰的口鼻时,她被从睡梦中惊醒。石屋里幽暗无光,她一时也看不清,是谁捣著了她。
「安静!」沙哑的声音,说著南国的语言,她先前从来不曾听过。
幽尔挣扎著,那人的动作却更快,轻易就制住她。
「小姐,请放心,我是南国人。」那人压低声音,用语恭敬,动作却大胆得近乎冒犯。「是中堂派我来的。」他低语,才敢松手。
中堂?
是哥哥?
幽兰半坐起身子,诧异的看著,那个贸然闯进来的男人。那人一身黑衣,穿著北国寻常可见的兽皮衣,帽兜压得很低,双眼闪烁不定。
「我是来救小姐的,快,跟我来。」他说道,不由分说的扯住她的手腕,逼得她下了床,连鞋也没穿,就踉跄的被拖往房门。
不,她得留下来和金凛解释,他好不容易才软化的。
「不、不,等一下——」她惊慌的道:「拜托你,我还不能走!你放开我——」
他猛然捣住了她的嘴,焦急的道:「小姐,你小声点,要是被人发现,我们就死定了!」
惊觉这人若被发现,随时会被杀掉,她不由得安静了下来,但那人却再次拖著她往外走。
「不,等等——你放开我——」她小声的拒绝,用力挣扎著,却摆脱不了男人强大的力量,娇小的身子被硬拉著,离开了石屋。
寒夜里,冷意沁人。
幽兰只穿著单衣,连鞋都没穿,就被扯著一路往下走。迎面而来的寒意,让她瑟瑟发抖,指尖与双脚,都像是要冻僵似的。
「我不能走,你回去,你自己回去就好——」她焦急的重申,急著要说服这个男人。「这一切都是误会,金凛只是误会我了,我必须留下来,等到误会解开——」她不能走,要是现在离开,她的期盼、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男人却置若罔闻。
他四下张望著,因为她的挣扎,眼中闪过浓浓不耐。
黑夜,笼罩著这座城。
幽兰再度挣扎,那男人却回过头来,抢在她开口之前,露出安抚的微笑,轻声告诉她。
「小姐,中堂也来了。他正在前头等著。」他压低声音,紧张的告诉她。「你该知道,这里对中堂来说,有多麽危险,请您千万噤声,免得暴露了中堂的行踪。」
她果然停下挣扎。
哥哥来了?
单纯的水眸中,浮现了雀跃,以及担忧。
只要哥哥来了,那就代表,一切误会都将解开。金凛将明白,她并没有背叛他,他会知道,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但是,她也担心,一旦两人见面,就会产生激烈的冲突。南北两国,积累了太多仇恨,她最爱的男人,跟最爱她的哥哥,是会杀了对方,还是为了她而握手言和。
紊乱的思绪,在她脑中盘桓著。
夜色更深,她被拖扯著,往前方走去,丝毫没有注意到,在身後的石屋窗口,正有一双火灼的黑眸,紧紧追随著她,眼睁睁看著她跟那个黑衣人愈走愈远。
城门附近,有一辆篷车等著,外表看起来极为普通,就像是一般旅人的篷车。这样的篷车、这样的旅人,每天进出城里的,不知有多少。守卫或许一时轻忽,就有了可乘之机,让这个人混了进来。
「我哥哥在哪里?」幽兰轻问,隐约觉得颈背发麻,心中忐忑不已。
「就在篷车里。」那人说道。
太过担忧关靖的安危,又太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她一时忘了该要留心,就在那个男人的帮助下,小心翼翼的走上篷车。她心里头,有太多疑问,需要从关靖嘴里才能得到答案。
站在石屋窗口的金凛,亲眼看见那娇小的身影,毫不反抗的走进篷车。即使隔著这麽远,在深夜之中,他锐利的视线,仍能看见那张美丽的脸庞上,充满著期盼和担忧。
她要逃了。
就在她对他说了那些话之後,她竟然心甘情愿的,跟著那个南国派来的男人,头也不回的逃了。
凛,相信我。
那柔柔的嗓音,还回荡在他耳边。
她是那麽无辜、那麽柔弱,甚至滴下泪来,用最温柔的声音告诉他。
因为,这是你留给我的。
金凛仰起头,肩头肌肉资起,双手捏紧窗框,直到坚硬的木框,在他的手下粉碎。
我爱你。所以,它对我而言就很重要。
他紧闭著眼,咬紧牙关,像在承受著最剧烈的疼痛。
我爱你。
她说。
我爱你。
她说。
我爱你。
她这麽说……
金凛发出兽般的咆哮,声音震动了整座城。
假的。
假的。
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这个女人再度欺骗了他!
「落城门!」金凛咆哮著,徒手捏碎了窗框。他反身抽出刀,像头饥渴的兽,赤红著双眼,从窗口一跃而下。
整座城都骚动了起来,男人们握著武器、举著火把,用最快的速度赶来。轰隆隆的脚步声,跟男人们的呼喝,让地面都为之震动。
踏进篷车中的幽兰,还在黑暗中摸索,她先是低唤了几声,却都得不到回应,只能更往里头走去,直到她的双手碰著了篷车最内部的木墙。
这辆篷车里,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人!
她讶异而困惑,正想转身走出去时,就听到那声如雷般的怒吼。那声吼叫,凄厉得接近惨叫,听得她悚然一惊。
紧接著,火光亮起,男人们的咆哮怒吼,包围了整辆篷车。
「下来!」
「你是什麽人?」
「留活口,得问清楚!」
男人们咆哮著,手里的武器,在火光中闪耀。衔命而来的南国人,眼见事发,立刻就舍下幽兰,只求能保住小命。
他跳下篷车,横手挥出一刀,想要杀出一条路来。
巨声的咆哮,夹带著强大的杀意,从後方逼近,他只能转过身,硬著头皮接下攻击。
银光,闪过。
一刀,一刀,又一刀。
男人瞪大了双眼,居然连一招也挡不住。他满脸惊恐、表情扭曲,眼睁睁看著自己的手臂、身躯,在那个目光如火的男人刀下,一块又一块的削落。
最後一刀,砍向他的颈项。
咕咚!
一颗头颅落地,在地上滚动著,那惊恐的表情,就像是无法相信,世上有这麽快、这麽狠绝的刀法。
金凛站在血泊之中,神情如狂。
四周静默著,人们举著火把,看著四散的尸首,以及双目赤红的族长。他踏过鲜血,走到篷车旁,一把扯下篷车的遮帘。
那张柔弱的、美丽的、惹人怜的脸儿,暴露在火光之中,无辜而茫然的望著他。
「凛?」她伸出手,困惑而胆怯,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你怎麽了?」发生了什麽事?他的表情好可怕。
金凛看著她。
就是这张脸!
就是这个声音!
就是这样的表情!
金凛扯著唇,露出狰狞的冷笑。
可笑啊可笑,他竟然又被这个女人骗了!
怒火烧灼著他的胸口,像是要在那里烧出一个空洞,许多再度萌芽的东西,一并被怒火燎烧,全化为粉末。他瞪视著眼前的女人,在胸口剧痛时,还能露出微笑。
「差一点,是吧?」他伸出手,握住她的肩膀,毫不留情的将她拖到面前。
「只差一点点——」他抵在她的唇上,嘶声说道,笑容诡异得让人发寒。
差一点他就再信了她!
差一点她就再耍了他!
差一点,她就要逃出去了!
「想走,没那麽容易!」
金凛愤恨地抓起她,甩在肩头上,像是扛著货物一般,头也不回的往石屋走去,留下围聚的族人们,在原地面面相觑。
雪花无声的落下,覆盖在散落的尸块上,也冲淡了满地的血迹。
那是那一年,最冷的一夜。
第十章
巨大的力道,将她甩上那张柔软的木床。
幽兰慌乱的支起身子,看著眼前的金凛,因为他眼里的怒火,骇然得无法动弹。他黑发凌乱,衣衫上满是血迹,表情狰狞得让她胆寒,愤怒的咆哮声震动了石屋。
「想逃?!」金凛吼叫著,握住她的肩膀,用力之大,几乎要握断她的骨头。他瞪视著她,猛烈的摇晃著。「你想逃?!」
强大的力道,让她头昏眼花,连话都说不完整。
「不、不是……凛……我没有——」她试著要解释,但是他根本不给她机会。
粗糙的双手,扣住她的双手,拉举过头。金凛咬著牙,用沈重的身躯,将她压入柔软的兽皮。
「逃啊!」他咆哮著,低靠在她的眼前,神情狰狞得像是随时要噬人的兽。「我看你怎麽逃!」
「不,」她喘息著,试图说出真相。「我没有要逃走,我——」
轰!
金凛一拳,打断了床柱,吓得她无法言语。
「你没有要逃?」他怒极咬牙,嘲讽的挑起浓眉,很慢很慢的说:「我亲眼看见,你自愿跟著那个南国人走了。你是自愿的、毫不反抗的,甚至是充满期待的……」那幕画面,回荡在他脑中,逼得他更恨。
恨她。
却也更恨自己。
金凛咬紧牙关,克制著将她扼死的冲动。
又一次!
她竟又骗了他一次!
而他竟这麽愚蠢,竟让她的眼神、表情,以及柔软的嗓音,突破了心防,忘了所受过的教训。
这一切,都只是她的手段!
她的无辜柔弱,比任何武器都还要危险。当他知道,她扑身入火,抢救那枚戒指时,他的心的确有些许动摇了。
烙在她掌心的伤,以及她夜半时吻著他手腕的温柔,还有那濡湿的泪,都迷惑了他。
因为爱过她,所以他软化了,甚至就要开始相信她。
但,也因为爱过她,当他亲眼看见,她头也不回的预备逃离的时候,所有的爱,全都变成了恨!
金凛抿著唇,用全身的重量压著她。
「凛,你听我说——」
他置若罔闻,宽厚的手,毫不留情的挪移到他们之间,粗暴的撕开她单衣的裙
瞬间,幽兰全身僵硬。
不,不会的,金凛不可能是要——
「凛,不要!求求你,不要这麽做!」她努力挣扎著,却无法抵抗他的强大。单衣被撕裂的声音,一再响起,她的心像是落入冰窖。
「没有人可以欺骗我。」他冷声宣布。
「我没有欺骗你。」冷空气拂上双腿,她惊慌的察觉到,单衣已经无法保护她。
金凛的回答,是一声冷笑。
「背叛我的人,都要付出代价。」他手上用劲,撕开她的亵裤,然後强行分开她的双腿,庞大的身躯挤入,逼得她无法并拢。
娇小的身子,因为恐惧而颤抖著。泪水涌入眼里,她试著要逃开,却只是徒劳无功,稍有任何动作,就会被他牢牢压住。
他的坚硬,隔著几层布料,抵靠著她最脆弱柔软的一处。
她全身冰冷,哀求的看著身上的男人。「凛,不要这样对待我。求求你,相信我……相信我……」
金凛垂眼睨著她,伸手解开裤头,释放了巨大的灼热。「我相信过你。」他面无表情的,用下体揉著她,像在宣告酷刑的开始。「相信你的下场,是让我在窟牢里,整整待了三年。」
「不———」
「那与你无关?」
「凛,不要——」她的眼里,都是恐惧。
他视若无睹。
「我不会再信一个骗子。」他的双手,握住她的腰,阻止她的退缩,强行将她拉近,俯身贴著她的脸,威胁宣告著:「你是我的!我的奴隶!我的人质!你的主人是我!你死都别想逃离我!」
在他愤怒的宣示下,他悍然挺腰,进入了她。
他的巨大蛮横,与她的乾涩,让一切成了折磨。
娇柔的脸儿,瞬间惨白如雪。在他闯入时,她疼得瑟缩,因为他强悍的进入而痛叫出声。
「啊——」
些许、些许的不舍,一闪而逝。
金凛更用力的挺进,强迫她接受自己。
她无助的咬紧唇瓣,小手紧握兽皮,疼痛震惊的泪水滑落苍白的脸庞。
狂暴愤恨的怒火,烧灼著一切,让他压下想吻去她泪水的冲动,压下内心深处不舍的温柔,用最直接的方式,伤害这个伤害了他的女人。他冷笑著,侵犯著她,一次又一次,残忍的伤害了她。
躺在床上的幽尔,痛苦不已,却不再反抗,身子随著每一次他粗暴的挺进,而猛烈震动著。
她无法动弹。
她最爱的男人,正在伤害著她。
没有初次的温柔。
没有初次的甜蜜。
没有初次的怜惜。
只有痛。
痛。
愈来愈激烈的痛,在胸口蔓延。他钉入她身体的,是一把宽厚而锋利的刀。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深深的钉入她的心口。
温热的液体,无声无息的流下她的眼眶。金凛冷酷僵硬的脸庞,在她的眼中,只是个模糊的影子,紧抓兽皮的小手,因为太过用力,不剩一丝血色。
金凛,一次又一次,伤害著她。
痛楚从最先的剧烈,逐渐逐渐变得平淡了。她强迫自己,不去感觉、不去思考,才让那些疼痛稍微减轻了些。
如果,她能在金凛杀掉她的心之前,先杀掉自己的厌觉,是不是就可以不再害怕他带给她的伤害?
万念俱灰的她,彷佛跌进了无底深渊,娇小的身子不再反抗,脸色惨白,像是个破娃娃般,任凭这个男人摆布。
泪水,滑落。
而後,渐渐的、渐渐的乾涸了,只留下淡淡的泪痕。
*** *** ***
烛火未亮。
金凛已经离开,迳自将她留在黑暗中。
她不剩任何知觉,只是躺在原处,双眼眨也不眨,望著空气中其实并不存在的东西。
雪花,从破碎的窗子,飘进了石屋,落在她的手臂上。
幽兰缓缓的撑起身子,看著窗外雪景。纯白的雪,像是可以覆盖一切,遮掩那些伤痛、那些眼泪、那些过往……
她忍著腿间的疼,走下木床,在深幽的暗夜里,踏出残破的窗,赤裸著双足,踏上阳台上的积雪。
天际泛起微微的白光,城里的人们都还在睡。
她穿著残破的单衣,站在那儿,看著远方,大雪掩盖了所有的一切,将一切都染成了白,教她分不清楚南北西东。
这里是哪儿呢?
她不认得这片雪白,不认得这儿……
她为什麽在这?为什麽?
一片冰凉落入眉心。
下雪了。
雪花飘落,像是那年那月那日,被海风吹落的紫棠花。
她在雪中仰起了头,缓缓的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却像是誓言,握都握不住,落进掌心里,就要化了。
幽兰伫立在白雪中,瘦弱的身子,在纷纷雪花中,像是一缕随时要消失的魂魄。
白雪在她脸上融了,如泪,却冰冷透心。
那冷,在身子里蔓延著,一点一滴的夺去了她的体温,但她却不想躲,那寒冷夺去了她的知觉,带走了心中的痛,所以她还是站著。
直到那些冰雪,将她心头那刮骨蚀心的疼痛尽皆麻痹,将她所有的感觉全部带走。
终於,她体力不支,缓缓倒卧白雪中。
雪花落下,一片又一片,一阵又一阵,逐渐掩没了她。
她闭上双眼,梦见了南国、梦见那个岩洞、那个夏季、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她作了个梦。
她作了个美梦。
梦中,他与她执手相牵,她怀里抱著他们的孩子,他跟孩子的笑,冲淡那场误会,他们之间再也不剩半点阴霾……
雪花无声的,覆盖了她。
兰儿。
她彷佛听见他的叫唤。
我保证,永远不会再伤害你。
夏季。
别怕。
紫棠花。
这一生,我绝不负你。
那麽,往後,我就只穿你做的衣裳。
这是我从不离身的戒指。
为我收下这枚戎指。
收下这枚戒指後,就代表你是我的妻了。
兰儿。
兰儿。
兰儿……
声音愈来愈模糊,而那些承诺,也像是雪花一般,逐一逐一的消失,彷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瘦弱的身子,微微一动。
她的梦醒了。
美梦,只是梦;美梦,总是要醒。
她的梦醒了,只剩一片荒凉。而阴霾,还在。
梦,碎了,支离破碎。当初醉人的甜言蜜语,都变成了刮骨蚀心的毒药。她睁开眼睛,雪地上只有她独自一人。
一切都远去,逐渐逐渐模糊。
南国。
夏日。
岩洞。
亲吻。
欢爱。
她深爱的男人。
那个男人。
模糊。
雪花一阵阵飘落。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她在冰冷的雪地上,闭上了双眼,吐出最後一口温暖的气息。
*** *** ***
担忧不己的巴娜,眼睁睁看著金凛将幽兰抱回石屋。
她不敢睡,始终提心吊胆,只能在大厅里来回走著。她听见楼上传来怒吼咆哮,却不曾听见幽兰的声音。
半晌之後,当金凛下楼时,他脸上阴沈的神色,吓退了所有人。他站在火旁,紧抿著唇,全身仍散发著戾气。
直到天边选出晨光,巴娜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担忧,蹑手蹑足的,无声往楼上走去。她亲眼看见,发怒时的金凛有多麽可怕,她实在担心,他会在盛怒之中伤了那个柔弱的小女人。
门被从外锁著。
巴娜打开门锁,推开房门。她看见凌乱的床铺,闻见空气之中有著男女交缠之後,所残留的气味。
凌乱的床铺上,有著被撕裂的破布,看来像是女人的单衣。巴娜深深叹息,知道她最担忧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幽兰,你还好吗?」她轻声问著,心中满是不舍。虽然,对於族长的所作所为,她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但是,这样伤害一个女人……
黑暗之中,没有半点声音。
巴娜的手,掀开了兽皮,却赫然发现,床上没有半个人。她急忙下床,点亮蜡烛,却到处都瞧不见幽兰的身影。
糟了!
她大惊失色,匆匆下楼,赶到金凛身旁,上气不接下气的喘著,好一会儿之後,才能开口说话。
「族长,那小妮子她——她——」
黑眸扫来,在锐利之中,还藏著深深的疲惫。「她怎麽了?」
「她不见了。」
高大的身躯,倏地起身。
「不可能。」门是他亲手锁上的!
「是、是真的,我进了房,四处都找过了,就是没见到她的踪影。」巴娜抚著胸口,咽下喘息。就连她也想不出,被伤害过的幽兰能上哪里去。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进她的脑中。瞬间,她脸色刷白。
「我、我忘了察看窗子。」巴娜的声音颤抖著。「她会不会——会不会——从窗子——」
金凛的双眸一黯,迅速跨步,往楼上奔去。
他看见了空荡荡的房间,跟那扇早先被他摧毁的窗。某种力量,在措手不及的瞬间,牢握了他的心口,他忘了呼吸。
缓缓的,金凛举步,朝阳台走去。几个时辰前,他亲手拆了窗框,从阳台上一耀而下,阻止了她的逃离。
他能从这样的高度,一跃而下,依旧安然无事。
那麽,幽兰呢?
他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直到要路上阳台前的那一刻,才发现掩埋在白雪下的小小人儿。她双眼紧闭,面无血色,几乎被白雪覆盖。
他一惊,忙踏进积满白雪的阳台上,在她身边蹲下,试图叫唤她,但她每一寸肌肤都是冰冷的,不剩任何温度。
「醒过来!」他伸手,轻拍著她的脸儿。
没有反应。
她像是睡著了,一动也不动。
「该死,醒来!」金凛咬牙低吼,抱起轻如羽毛的她,将她放回床铺上。雪块从她发间、指上,一路掉落粉碎,留下一道雪白的痕迹。
他握著她的手,却几乎探不到她的脉搏。他俯下身,靠在她胸前,只听见一声比一声更无力而缓慢的心跳。
她快被冻死了!
「巴娜!」吼叫声响起,他抓起床上的兽皮,胡乱的摩擦著她全身冰冷的肌肤。
「巴娜——」他心急如焚的狂吼著。
焦急的巴娜听见那声叫唤,奔跑得更急,匆忙进了石屋。
「爷——怎麽回事?」她一进门,就看到幽兰躺在床上,全身青白,僵硬得像个死人。
「去烧热水来!愈多愈好!」他吼道,继续摩擦著幽兰。
看见那从窗前散落到床上残留的白雪,巴娜领悟过来,立刻回身跑了出去,边朝大夥喊道:「烧热水!快!」
脚步声远去,金凛头也不抬,双手没有停下来。他脱去她的单衣,抹乾冰冷的雪水,试图用体温去暖和她的身子。
她的体温愈来愈低。
她要死了!
就要死在他的面前了!
他无法忍受!
「醒过来!该死的你!」金凛咆哮著,摇晃著她。「给我醒过来!你是我的!就算想死,也要看我准不准!」他怒叫著,双手握牢了她的双肩,却又清晰的感觉到,她的生命就在他的指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幽兰毫无反应,赤裸的肌肤,因为他不死心的摩擦,终於有了些许血色。只是,她仍昏迷不醒,呼吸也愈来愈微弱。
她要死了!
恐惧攫住金凛,他全身僵硬,瞪著眼前的小女人。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惊觉,他无法承受她即将死去的事实。
为什麽会这样?她对他来说,只是个骗子;只是关靖手下,一个最诱人的诱饵,他甚至为了这个女人,付出最沈重的代价。
但是,他就是无法看著她死去!
「巴娜!」金凛再度大吼。
「来了来了!」巴娜急切的应道,不但提来一桶热水,甚至还把睡梦中的丈夫挖了起来。她把床单扯下,浸在热水里,待温度不再烫人後,才迅速盖上幽兰,而後再将保暖的兽皮,覆盖在床单上。
金凛抱著幽兰,不肯松手。巴娜的丈夫,只得皱著眉头,走上前来,按住幽兰的脉搏,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他几乎探不到她的脉搏。
「她怎麽了?」
大夫低下头。
「呃,受冻过久,已是气若游丝——」
「住口!」金凛低吼,另一手抓起大夫的衣襟。「废话少说,我只要你救活她!」
「但是——」
「要是她死了,你也别想活了。」他一字一句的说道,黑眸亮得有如火焚。
大夫丝毫不敢怀疑金凛所说的话。他跟妻子互看一眼,才先回房去,拿来一个布包,小心翼翼的摊开。
布包里头,是长长短短、光芒闪耀的银针。
他抹了抹额上的汗,战战兢兢的取出一针,先稳住幽兰的心脉。接著,再逐一用银针,刺激她全身大穴,活络她的血气,逼退那些寒气;又要人在房里生火,以药气蒸其脉络。
半晌之後,再探她的脉搏,总算稍微回稳。
「爷,我暂时稳住了她的状况。」他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搁在脖子上的刀,像是刚刚被挪开。
「她没事了?」
「不,寒气伤她颇重,五脏可能都有损伤,得再经过一段时间观察,才能够下定论。」大夫垂首回答。「她现在身子还冷著,除了保暖之外,最好也让她喝些热汤——」
话还没说完,金凛已经喊道:「巴娜!」
巴娜连应也没应,转过身子,急呼呼的就往楼下冲。没一会儿,她就煮好了热汤,匆匆端了进来。
「爷,来了来了!汤来了!」她喊著,指尖已经被烫得发红,才刚踏进门,就往床头冲,匆匆把汤碗搁下。
金凛拿起调羹,舀了半匙热汤,撬开幽兰的口唇,将温热的液体,喂入她的口中。
热汤滑入她的口中。下一瞬间,单薄的身子剧烈颤抖,她在昏迷之中,咳出那口热汤。
金凛深吸一口气。
他不肯放弃,再度舀了热汤,逼著她吞咽下去。
又是颤抖。
又是剧咳。
即使昏迷不醒,她的身子还是拒绝食物。她再无求生意志,只是一心求死。
「不!」他摇晃著她,怒声咆哮著。「我不允许你死,听到没有!醒过来!我不许你死!」他抓住汤碗,将热场含进嘴里,而後低下身,执意将热汤哺进她的嘴里。
幽兰的反应,是更剧烈、严重的呛咳。她咳出的热汤里,甚至混著些许的血丝。
巴娜实在看不过去,胆怯的走上前。「爷,不能这麽灌的,她——」
「住口!」
大夫扶住妻子,也硬著头皮开口。「爷,您再这麽灌她,她会噎死的。」那可怕的景象,让他这个做大夫的都无法再看下去。
黑亮的眸子,瞪视著夫妻两人。此刻的金凛,像是失去理智的兽,神智早已被恐惧与焦虑侵蚀。
大夫看著他,小心翼翼的开口。
「爷,我看,这里就交给我们吧,你先离开,到楼下歇会儿。」
「不——」
「爷,我能救她的。」只要金凛不再试图噎死这个小女人。
高大的身躯,先是僵硬,许久之後才逐渐放松。他低下头来,看著脸色惨白的幽兰,因为心中难言的情绪,几乎就要濒临疯狂。
「爷。」巴娜也开口劝著。
深幽的视线,滑过她的发、她的眼、她的唇、她瘦得彷佛轻轻一捏就要断裂的四肢。就连聪颖如他,在此时此刻,也辨认不出,心中充塞的到底是什麽情绪。
半晌之後,他才松开手,将幽兰交给巴娜。
「照顾她。」
「我会的。」巴娜允诺。
如火般的眸子,最後再看了那张小脸一眼,而後才转过身去,大步的离开了石屋。
*** *** ***
一天一夜,过去了。
巴娜夫妇已经离开,金凛再度回到石屋中。
幽兰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双眼已经睁开,但那双眸子里,却空洞得像是没有灵魂,简直就像是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
他坐在床边的木椅上,静静看著她。
她被救活了。
只是,幽兰已没了求生的意志,众人的努力,虽然暂时保住她的命,却没能救回她的神魂。她躺在那儿,像是一朵被摧残过後的花,正在一点一滴的枯萎,眼睛里不剩半点的光芒。
他伸手,触碰她。
她毫无反应。
复仇的烈焰,已经烤炙她太久,将她的希望燃烧殆尽。她的肉体与心灵,再也压榨不出分毫的疼痛,或是一点一滴的泪。
她的心只剩下一片焦土。
复仇的心,是种不出花朵的。
当他心中只存在复仇时,她只能枯萎。
金凛坐在床前,看著眼前的女人,心中有如火烧。
这是仇恨。
他反覆告诉自己:他恨她,恨这个欺骗他的女人,所以他惩罚她、凌辱她,让她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都是为了仇恨。他牢牢记住这件事。
只是,亲眼看著幽兰生命流逝,看她因为他的报复而枯萎,他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快厌。
只有痛苦。
报复是这麽痛苦的一件事吗?
看著床上的小女人,金凛的表情,在黎明的光辉中扭曲。
为什麽复仇不能让他感到满足?
他把脸埋进掌中,像头落入陷阱的兽,在心中发出痛苦的低咆。
为什麽?
第十一章
枯萎。
她的身躯是冷的,双眼是死寂的,苍白的容颜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仿佛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灵魂已经退缩在无人可以触及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滴的枯萎、死去。
数个日夜里,金凛从不离开她身边。
他先是焦虑,在屋内踱步,黑眸中满是怒火,愤怒的咒骂她。
「妳这是在报复我吗?」他咆哮着,跨身上床,抓住她的肩头,猛力的摇晃着。「告诉妳,这没有用!我不在乎妳,我根本就不在乎妳!无论妳对我做什么,都没有用!」他怒吼着。
幽兰软弱的任由他摆布,没有任何反应。她的双眼是睁开的,但是神智却退缩到一处最隐密的地方。
在那里,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她;再也没有那么磨人的爱情、那么伤人的仇恨、那么多泪水,以及绝望。
只有虚无。
金凛感觉得到,她的生命之火即将要熄灭。痛苦揪紧他的胸口,他已经失去理智,更用力的摇晃她、逼迫她。
「该死,醒过来!」他咆哮着。「看着我!看着我!我命令妳,关幽兰,我不许妳死,妳看着我!」巨大的声音,回荡在石屋内,甚至从窗口传出,惊动了所有的族人。
从白昼到深夜,那些咆哮没有停止过。
那声音逐渐嘶哑,就像是绝望的兽,用尽全力,在呼唤着牠的伴侣,凄厉得让人不忍听闻。
终于,大夫看不下去了。
他走上前去,看着濒临崩溃的金凛,鼓起勇气,无奈的开口:「族长,她已经不行了,您就让她安静的去吧!」
「不!」
那声愤怒的怒吼,震得大夫狼狈的连退数步,被金凛那狰狞的神情,吓得差点跌倒。
他的双手,把她圈抱得更紧,紧紧护卫在胸前。
「去哪里?她要去哪里?」
他低下头来,神情欲狂,厉声警告怀里的人儿。「收了那枚戒指,妳就是我的妻。我去哪里,妳就得去哪里,没有我的同意,妳哪里都不许去!听到没有?妳哪里都不许去。」他用颤抖的手,把串在金炼上的戒指,放进她的掌心。
苍白的小手,软弱无力的垂下,再也握不住那枚戒指。
金凛紧绷的身躯,剧烈的颤抖着,他抱着逐渐冰冷、毫无反应的幽兰,一次又一次的摇晃她。
「醒过来!快醒过来,妳还没有解释清楚。」
他摇晃着她。
「说话啊,我还没有相信妳。」
他怒叫着,声音嘶哑。
「妳胆敢就这样放弃?!妳敢?!」
滚烫的热泪,滑下深刻的五宫,落在他的手上、她的肩上,他却浑然不觉,执意要唤醒她。
在死生之前,爱恨就模糊了。
或者,更清晰。
金凛的眼里、心里,再也容不下其它,只一心一意的,抱着毫无反应的幽兰,对着她一再的怒吼、咆哮、威胁、咒骂,甚至哀求。
他不要她死!
他不允许她死!
他不能忍受她死!
谁来告诉他,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的痛?
为什么会因为即将失去她而浑身欲裂?
他不是恨她吗?
他恨她啊……
我爱你……
她温柔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响应着他的恨。
「回来!妳给我回来!醒过来……」
他的呼喊、命令、诅咒,全都唤不回她任何回应。
热泪滚落,一滴滴落在她脸上,却滋润不了她已经干枯的心。
金凛抱紧了她,把脸埋进她的发里,发出模糊的号叫。
始终守在一旁的巴娜,亲眼看着金凛濒临崩溃,甚至落下泪来。她捣着嘴,心乱如麻,既恐慌又难过。
这么多年来,她从没看过金凛落泪。他始终是那么果敢、坚决,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倒他,就连前任族长遇袭过世时,他也没有落下一滴泪,而是在最短的时间内,统领鹰族出兵,为族长复仇。
金凛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的英雄。
但,巴娜万万想不到,竟会亲眼看见,一个即将死去的南国女子,彻底的击溃了他们伟大的族长。
恐惧让她手脚冰冷。
她听着金凛那一声又一声,语无伦次的咆哮与低喊,看着他难以抑止的泪,她多么害怕,万一幽兰真的死了,族长即使不会跟着死去,只怕也会发疯吧!
慌乱的巴娜,只能转过身,对着丈夫求援。她扯着丈夫的衣袖,急切的催促着:「你再救救她吧!」
「救不了的。」大夫叹气。
「不,你可以的,就像是先前那样,为她下针,刺激她的穴道……」
「那只能暂时让她回过气来,最多只是再多拖得一天。」
巴娜哀求着。
「一天也好!」
大夫低下头来,看着妻子,满脸的疲惫。「妳该知道,那只是让她多痛苦一天。」
巴娜咬着唇,抹干了泪。「就算我自私吧,只要你可以,无论她是不是痛苦,我都希望她能活下去。」
大夫注视着妻子。
「巴娜,这样下去,不只是她痛苦,族长也痛苦。」
「但是——」巴娜不知所措,慌得没了主意。
低沈的声音,陡然响起。
「大夫,你一定还有办法的。」金冽倚靠在门边,慢条斯理的说道,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你也听到了,那个南国女人不只是个人质,还是我老哥的妻子。这中间,肯定有着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大夫皱起眉头,看着金凛怀中的幽兰。
「您的意思是?」
金冽走了过来。
「真相尚未明朗之前,这个女人不能死。」他看着大夫,表情变得严肃。「如果我记得没错,在你手上,有着能够延命的奇药。」他观察了几日,才作了判断,知道保住幽兰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事。
大夫的表情,变得万分谨慎。
这是鹰族内的秘密,族内的大夫,手中确实拥有奇药。但此药珍稀,炼制过程更是艰难,又旷日废时,往往花费十年的光景,也只能制出几颗。
这么珍稀的药,通常是为了族长所留,只有在族长身受重伤时,才能够拿出来使用。
「把药拿出来吧!」金冽淡淡的说道。
「爷!」
「拿出来吧!」
「但是,我手边仅有十颗药。照这个女人的状况,这些药撑不了几天。」大夫满脸为难,作梦也想不到,这珍奇的药物,竟会用在一个南国女人身上。「况且,要是把药全给了这个女人,往后要是族长,或是您,发生了什么事——」
金冽伸手,制止大夫再说下去。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由我负责。」
大夫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明白无法再坚持下去。他只得脱下衣袍,将衣袍的内衬翻出。在衣角处,有一处牢靠的补丁,看来与寻常的补丁没有差别。大夫拿了刀,仔细的挑开缝线,巴娜跟金冽这才发现,那块补丁其实是块皮革。
皮革是两片相叠,再用铁丝绞合。大夫跟金冽借了匕首,然后小心翼翼的一一划开铁丝,将皮革摊开。
皮革上头,有十个凹痕,凹痕上各有一颗药丸,色泽嫣红,还有着淡淡的香气。凹痕容纳了药丸,也保护了药丸,当皮革密合时,这些药丸能保存长达数年之久。
就连巴娜,也不知道丈夫的身上,竟藏着这些药。
金冽微微偏头,示意大夫上前,用这些药去救人。大夫拿着药,咬了咬牙,终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慢吞吞的走到床边。
「族长,这是——」
话还没说完,迎面而来的重拳就将他揍退。他呻吟着,捂着鼻子后退,绊着破碎的窗框,整个人惊险的往后倾。
「滚!全给我滚开!」床上的金凛,抱紧丁幽兰,双目赤红的咆哮着。「谁都不准带走她。」他的神智已乱,把所有靠过来的人,都当成要带走她的牛头马面。
她是他的!他要守着她!只要他守着,她就不会被带走!
金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小心那些药!」
他飞身扑了过去,及时救了大夫,也救了那些药,没让这些救命奇药全撒到窗外去。
挨揍的大夫,也顾不得疼,才刚站好,就收握掌心,小心护着那些药。
金冽抓着头发,低咒一声。
这下子可好了,救命的药是有了,但是却喂不进幽兰嘴里,她还是只剩死路一条。
金冽只能走上前去,用最平静的声音,试图说服他的哥哥。
「哥,听我说,你必须放开她。」
回答他的,是狂乱粗野的咆哮。
「不!滚!给我滚出去!通通给我滚出去!滚——」
金冽用手撑着头,只觉得头痛极了。他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再度看着金凛。
「你不要逼我,只有——」
这次,金凛猛地挥拳。
「该死的!」金冽咒骂着,利落的躲过拳头。「你这个疯子,是你逼我的!」他发出一声狂吼,用尽全力,撞向床上的金凛。
巨大的碰撞声以及咒骂声,在同时间爆发。
金凛因为那强大的冲撞力,被逼得不得不放手。他揪住弟弟的肩头,怒吼着回击,两个人同时滚到床下去,像是猛兽般缠斗在一起。
他们是兄弟,有着相同的背景,甚至受过相同的训练。他们的肌肉同样结实有力,但金凛为了幽兰,已经几日不吃不睡,这让金冽占了上风。
金凛抓着弟弟,猛地往墙上摔,再挥出一拳,却被他利落的闪开。金冽发出一声野蛮的咆哮,半蹲着身子,接着突然冲上前,用臂弯勾住金凛的颈项,成功的把他撂倒。
两个男人,同时摔跌倒地。
只是,金凛是重重跌在石地上,而金冽则是摔在他的胸膛上。
「该死的,你冷静一点!」金冽喊叫着。铁般的拳头,再度挥了过来,要不是他闪得快,肯定会被揍昏。「金凛,你听我说!我们要救她!」
又是一拳。
「该死!」
金冽用尽全力,抓起兄长的肩,重重的往地上砸,砸出他胸中的空气。「我叫你冷静一点!」
「放开我!」他吼着。
金冽吼了回去。
「可以!」他扼住金凛的脖子,跟他四目相接,一字一句的说道:「等大夫替她喂了药,救了她之后,我就放开你。」
言语很慢很慢的,才在金凛混乱的脑子里起了作用。他不再挣扎,逐渐静了下来,满是血丝的眼里,浮现了怀疑,还有希望。
「你能够救她?」
「是!」金冽刚回答,又猛地摇头。「妈的,我都被你搞乱了!不是我,是大夫!他有药能够救她。」至少,暂时能够救她。
金凛转过头去,看见巴娜将某种药丸,仔细研磨成粉,才小心翼翼的拿到床边。大夫取出银针,用针尖沾取了药粉,而后逐一将染了药粉的银针,灸入幽兰的周身大穴。
随着药粉进入她的身体,原本轻浅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直到这个时候,金冽才松开手,放开了金凛。
金凛摇摇晃晃的走到床边,用颤抖的双手,轻抚着她的发、她的轮廓,双眼却蒙眬得看不清她的面容。
「兰儿?兰儿?」
她还是没有回答,但原本微弱的心跳,的确变得比先前有力些了。
「她有救了?」他低语问着,视线却还是盯着她。
大夫垂首,退到几步之外。
「这些药,能保住她的性命。」
那么,一旦等到药用完了之后呢?
金凛不敢问。
他只能注视着床上的小女人,缓缓的爬上床,陪着她一同躺在床上,将娇小的她纳入胸怀,因为感受到她的心跳而颤抖狂喜着。
金凛圈抱着幽兰,将脸埋进她的发中。没有任何人看见,他的热泪濡湿了她的发。
直到知道即将失去她的时候,他才醒悟,自己不能失去她。
只是,这一切都太迟了。
*** *** ***
几天之后,雷泽回来了。
他不是独自回来的,他还带回了一个人,一个知悉真相的人。
金凛原本不想离开石屋,但又不愿意谈话的声音惊扰了幽兰。他考虑了一会儿,才决定下楼,在离开之前,还在她的额上,印下轻轻一吻。
「等我。」他低语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打开房门,走出了数日不曾踏出的石屋,首度留下幽兰独处,下楼去见雷泽。
大厅里烧着炉火,驱逐了寒意。
雷泽站在火边,上半身赤裸着,他的兽皮衣穿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坐在炉火边,虽然穿着兽皮衣,却仍频频颤抖着。
「爷。」
瞧见金凛,雷泽恭敬颔首,巨大的身躯上,似乎又多出了不少伤痕。那些伤痕虽然止了血,但仍可以看见红色的血肉。
「受伤了?」
「不碍事。」雷泽耸肩。
「我要你查的事情呢?」金凛问道,神情显得疲惫不已。
事到如今,真相是什么,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就算幽兰真的欺骗他,他也不会比现在更痛苦,但,倘若事实并非是他所想的那样,那么……
他觉得全身发冷。
雷泽没有吭声,只是用最轻的动作,为身旁的人掀开盖在头脸上的兽皮。一张苍白的小脸,暴露在火光之下。
金凛拧起浓眉,注视着那张脸。
他见过这个女人,但偏又一时想不起来;他记得她的眉目,但又觉得,自己所记忆的该是另外一个人。
「原来,你是北国鹰族的族长。」她主动开口,声音平静。「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小珠,兰姑娘的贴身丫鬟。」她自动说出身分。
纵然是说出了身分,但眼前这个女人,跟金凛记忆中,那个活泼多嘴、大胆倔强的小珠截然不同。或许,她们的眉目有些相似,但眼中所流露出的神态却是截然不同。
这个女人,眼里只剩一片死寂的灰暗。
看出金凛的怀疑,小珠伸手,抚着自己憔悴的脸,露出一抹苦笑。「我变了不少,对吧?」这段日子对她来说,实在太漫长了。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也与你跟兰姑娘有关。」小珠慢慢说道,转过头去,伸手指着雷泽。「是你的人,把我从西疆的军营里救了出来。自从你被抓进窟牢后,我就被送进那里。」连她都不记得,自己到底在那可怕的地方,待了多少时日。
金凛的表情,有瞬间紧绷。直到如今,他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女人,会在短短数年内,改变了这么多。
「是谁送妳去那里的?」
「关靖。」小珠抬起头来,徐声说道。「是关靖。」想起那个人,她就不由自主的颤抖。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知情不报。」小珠苦笑。「三年前,他跟踪兰姑娘,发现了你的行踪,也发现你们之间的事。当晚,他先找了我去问话,但我坚持不说,只告诉他,兰姑娘对你一往情深。」
金凛紧握双拳,甚至没有察觉,指尖已经陷入掌心。有一瞬间,他几乎想逃走,但他的双腿却沉重得无法移动,不许他懦弱的逃避。
小珠的苦笑,听来是那么的苦涩。
「我知情不报,是大罪。但是,我一直怀疑,我说的那句话,才是触怒关靖的真正原因。」她闭起眼睛,回想着那个噩梦开始的夜晚。「然后,他聚集了附近的侍卫,甚至用最快的速度,从莫归城里调遣精兵,出发前往岩洞。」
之后的事情,金凛也记得一清二楚。
无数的士兵,包围了岩洞,他打倒了一批,就有另外一批涌上,无数的士兵,消耗着他的体力,直到他气力衰竭,无法再战,关靖才出手打败他,捕获他送往窟牢。
「这些事情,兰儿她——」他深吸一口气,全身僵硬。「她知情吗?」
小珠摇头。
「不。」
这个字痛击着他,教他晕眩地几乎站不住脚。
「兰姑娘完全不知情。这些事情,全是瞒着她进行的。」
小珠疲累清冷的声音,继续传来,淡淡的回荡在大厅。那简单的几句话,却比刀剑更锐利,深深刺入金凛的胸口,让他痛不欲生。他握紧双拳,直到拳缝渗出的鲜血,一滴一滴的染红石地。
相信我……
她曾这般恳切的哀求着,他却被仇恨蒙蔽了眼。
相信我……我爱你……
她温柔的声音在脑海里回绕着。
幽兰不知情。
他几乎无法呼吸。
一切都是关靖的计谋。
她与关靖的所作所为无关。
她没有欺骗他。
她始终都在等他。
凛,相信我。她不断的告诉他。我爱你。
而,老天啊,他对她做了什么?!
金凛闭上双眼,只觉得五脏六腑像是都被打碎了。他从未尝过这样的痛楚,只觉得自己像是在瞬间老了千百岁,任何轻微的动作,都可能让他碎为粉末。
小珠的声音,平静得没有情绪。
「这些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每天每天,我无数次的想寻死,只想用死来解脱。」她轻声说道。「但是,我有预感,关靖的所作所为,迟早会牵连到兰姑娘。为了兰姑娘,我不能死。」所以,她才苟活到了今天。
雷泽的眼角,微微的抽动。
小珠又说。
「我很高兴,你的人找到了我,我才有机会能告诉你这些。」她露出微笑,表情终于变得轻松。「终于,这一切都结束了。」说完,她取下发簪,笔直的往颈间刺去。
她的动作太快,连金凛都反应不及。
离她最近的雷泽,虽然抢在最快的时间,夺下她手里的簪子,但她死意坚决,早已在颈间划出一道血口子。鲜血泉涌而出,洒落在石地上。
金凛疾声下令:「救她!」
雷泽抱起小珠,注视着族长,徐缓的点了点头。
「我不会让她死的。」
说完,他抱着小珠,快步走出了大厅。那巨大的身躯,拥抱着那憔悴的身躯,就像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城墙,牢牢守护着她。
*** *** ***
她不知情。
这就是真相。
幽兰并不知情,她就如同她所说的那么无辜。
金凛将脸埋进手中,想起她一次又一次,对他倾诉着、恳求着的神情。而他又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狠狠的羞辱她、咒骂她、伤害她。
是他,毫不留情的打击她,直到她眼中的希望,逐渐的消失、熄灭,终于变成一片死寂。
是他,亲手伤害了那个用生命爱着他的女人。
是他,用言语、用行动,逼得她生不如死。
是他……是他……是他……
金凛全身战栗,因痛苦而低咆着。他在掌中,尝到温热湿咸,却分辨不出那是他的血,或是他悔恨的泪。
他该怎么面对她?
他该怎么告诉她?
他抬起头来,绝望的黑眸望着楼上的石屋。
她会愿意,听他道歉吗?
她会愿意,听他忏悔吗?
她会……她会……她会原谅他吗?
噢,老天,在他对她做尽了那么多罪该万死的伤害后,他怎么还能够奢求她的原谅?!
缓缓的,金凛站起身,一步步朝石屋走去。他走得很慢,彷佛每跨出一步,就要耗去他全身的力气。短短的一段路,他却走了许久许久。
他不断思索着,该要告诉幽兰什么。
他要告诉她,他已经知道真相。
他要告诉她,他是最不可饶恕的人。
他要告诉她,他有多么懊悔、多么惭愧。
然后,他还要恳求她活下去。
金凛走到门前,握住门把。他咬紧牙关,闭眼抵靠在门上,大口大口的吸气。
好半晌之后,他终于有勇气推开那扇门,去面对那个他亏欠了太多太多的女人。
屋内,空无一人。
金凛倏地一惊。
「兰儿!」他呼吼着,扑向床铺,掀开兽皮,却还是寻不到她的身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那么虚弱,别说是离开石屋了,甚至不可能独自下床。他焦急的在房内搜寻,却在窗边的积雪上,看见了众多脚印。
那些脚印,都深陷在雪中,代表着那些人抱着或背着重物。
金凛冲到阳台,却看见雪上的鞋印一路延伸出去,纷纷的大雪几已将其湮灭。
他冲出去,翻墙而下,试图追踪着那些被大雪掩盖的脚印,但出城没有几步,那些脚印便全失了踪影。
狂乱的雪,掩藏了来人的形迹。
他颓然跪倒在地,看着远方那片雪白的荒原。
冷风,吹乱了他的发,白雪累积在他的肩头,他却仍没有离开,只是继续看着遥远的南方,因为这可怕的事实而无法动弹。
幽兰消失了。
她被偷走了。
第十二章
夕阳,损落于天际。
沉沉的夜幕,吞去黄昏最后一丝彩霞。
凤城内,静懿庄严的关家府邸,即使在黑夜中,依然被点上的灯火照得明亮如白昼,也让戒备森严的武装守卫一览无遗。
凤城里的人,本来就对把持朝政的关氏父子心怀畏惧。这几日以来,即便私家军队全数赶来,将宅邸四周围得密不透风,也没人敢多看一眼,抑或有任何怨言。
所以,当一名男人策马而来,并大胆疾停在关府大门前时,连门前的护卫都为之一愣。
男人翻身下马,还没落地,十数把锋利的刀刃,已经将他围住。
「来者何人,胆敢擅闯禁区?」
他风尘仆仆、满脸疲倦,黑瞳却异于平常的炯炯有神,虽被十几个护卫围住,仍不畏不惧,只是开口扬声。
「我是北国鹰族族长,金凛。」
男人声若洪钟的宣告,让众人心头大惊,纷纷变了脸色,把手里的刀剑握得更紧。
金凛扬首,没有理会那些几乎抵到他身上的刀尖,只是对着那扇厚实、紧闭的大门,扬声再道。
「我来见关中堂。去告诉他,我有药跟药方,能救他的妹妹。只有这一帖药,能替她延命!」
护卫们惊疑不定,一方面诧异这个北国族长,竟敢单枪匹马前来,这样的举动,无异是送死。另一方面却又怀疑,他的手上,是不是真有能救关家掌上明珠的灵药。
一个护卫往后退,入内去通报。其它的护卫们,则是持刀不动,没有撤掉包围,却也没有上前攻击,只维持优势,等候内府的消息。
在重重武卫包围下,金凛仍不动如山,黑亮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前方那扇紧闭的黑门。
他等着。
心焦如焚的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色的大门,终于往内缓缓敞开。
关府之内,到处灯火通明,地上青色的石板,被人擦磨得光滑洁净,反射着灯光。一名黑衣老仆,就站在门内正中。
老仆微微扬眉,看着那大胆闯入敌营的男人,沈声开口。
「你要什么?」
「我要见兰儿。」金凛握紧了拳头,努力克制着冲进去找人的冲动。「我可以把药和药方都给关靖,只要让我见她一面!」
老仆耸眉,却依然负手。不一会儿,一个小童从后堂跑出,穿庭过院,来到大门,凑到俯身的老者耳边说话。
老仆的白眉耸得更高。
小童说完,便转身离开。
老仆挺直了背脊,看着金凛,然后朝护卫们抬起了手。
「让他进来。」
护卫们闻言,立时将银亮的大刀全收入刀鞘。而金凛,根本等不及护卫退开,径自穿过刀阵,就大步的走进关府大门。
黑衣的老仆,领着他穿堂过院,走过他数个月之前,劫掳幽兰的时候曾经走过的路,一路来到她所住的清幽院落。
只是,才来到院落大门,金凛就被人挡下。
雅致的庭院里,铺着青石板,一路铺到了那扇紧闭的雕花门扉前。素色的宫灯沿着青石板道两旁,高高挂着,让一切皆暴露在灯光下。每一盏宫灯之下,都站着一名持刀武卫。
他急欲上前,却被老仆阻止。
「你只能到这里。」
金凛脸色一寒,正准备开口,前方的雕花门扉却被人打开了。
屋子里的花厅,摆设一如先前。只是,这一回,屋内亮着灯火,而花厅角落,那张铺着绫罗软褥的湘妃榻上,正坐着一个俊美异常的黑衣男人。他的怀里,轻拥着一个纤弱苍白、气若游丝的小女人。
幽兰。
双眼无神的她,穿着雪白的蚕丝所织成的衣裳,黑发被梳得光滑盈亮,被打扮得美如天仙,却仍像是个瓷娃娃般毫无生气,任由关靖抱着。
金凛握紧了双拳,冲动的想上前,却又该死的明白,是他自愿来到南国。一旦人到了南国,他就身不由己,一切都得按关靖的规则来。
「你说,你有药?」关靖轻声问道,手里抚着妹妹的发,连看也不看金凛一眼。「药呢?」
「在我身上。」
「拿来。」
金凛从怀里掏出药,举步就要上前。
关靖却在这个时候开口。
「等等。」
此话一出,那些环伺在旁、手握大刀的护卫,立刻持刀上前。
金凛停下脚步,敛住怒气,徐声问道:「你不想救她吗?」
闻言,关靖那张俊美的脸,蓦地变得狰狞扭曲,冷冽的杀意,穿过院落,直逼金凛而来。
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救?我当然想救。」关靖挑起俊目,冷冷的审视着他,然后嘴角勾起淡淡的、骇人的微笑。「话说回来。虽然,我恨不得一刀杀了你,但是,我却还是要谢谢你。」
金凛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无比苍白。他握紧了拳,只听到关靖再度开口,一字一句的说:「原本,她的心都在你身上。她对你用情之深,让我更加恨你。不过,现在可好了,是你自己毁了一切。」他轻声说着,用手无限爱怜的抚着妹妹的粉颊,眼里满是深情。
门前的金凛,因为这几句话,身躯剧烈颤抖着。他的心口,就像是被人紧紧握拧,扭出了鲜红的血。
原本,她的心都在你身上。
是你自己毁了一切。
关靖的话,不断在他脑中回荡,就像是用鞭子反复的鞭打着他的心。
没错!是他毁了一切!是他伤害了幽兰!
「是,是我的错,所以我为了她而来!」金凛喘息着,紧盯着毫无反应的幽兰,心痛如绞。「你要对我怎样都行,至少让我救她。」
关靖的脸上,浮现一股野蛮的戾气。
「你把她折磨成这样,还要我信你会救她?」
「我爱她!」金凛极力克制,却难掩心焦和忧愤。「要怎么样,你才愿意让我救她?」
关靖瞇起了眼,眼中进射出无尽的恨意。他看着金凛,而后蓦地一笑,伸手轻拍两声。
听到主子的召唤,十数名仆人立刻抬着一篓又一篓尖硬锐利的石头进来。他们无声的行动着,将那些石头撒在青石道的正中,让院落门前直到雕花门扉间都铺满了石子。
之后,仆人们如来时一般,迅速消失。
关靖冷冷的看着金凛,再度开了口。
「你要见她,就给我从那里爬过来。」他厉声下令,表情恨极,存心羞辱这个骄傲的北国人。「给我跪着爬过来!」
金凛注视着前方,缓缓的、缓缓的跪下。为了幽兰,他连命都可以不要,这些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才刚跪下,四周的护卫立刻抽出铁棒,朝着他的背重重打下,强烈的力道,狠绝得几乎打断他的骨头,将他打趴在锐利的碎石上。
花厅之内,关靖弯着唇,静静的笑了。他注视着、欣赏着,还转过头去,温柔的抬起幽兰的下巴,柔声说道:「看,哥哥为妳报仇。」
铁棍,一再狠击而下。
锐利的石子,将金凛的手和脸,划出了一道道伤口。他强忍疼痛,用手撑起身子,身后的铁棍却再次落下,将他再打趴回锐石上。
腥甜的血,沿着嘴角划下,他却擦也不擦,只是再撑起身子,看着花厅里、湘妃榻上、关靖怀里的幽兰,继续往前爬行。
她,木然的坐在位置上,不言不语。脸色看来似乎好了一些,却仍旧面无表情,像是一尊最美的瓷娃娃。
他独自一人,冒险再度到了南国,已有付出性命作为代价的觉悟。
跪着爬过去算什么?
只要能到她身边,再多的棍棒他都能承受!
他死也会到她身边!
他死也要救她!
金凛紧紧盯着她,承受身后一再袭来的铁棍,手臂和脸上已伤得满是鲜血,就连身上的衣物,也早已被锐石割开了一道道口子,变得破破烂烂,他却只是专心一意,一再坚持的爬起,朝她而去。
骇人的击打声,在院落里不断响起。
铁棍袭来,金凛再度被打倒在地,划出更多的伤,但依然爬起。
花厅里的幽兰,依然坐着,没有任何反应。
他被打得头破血流,却坚持不肯放弃。不知过了多久,当地上的石子都被鲜血染红时,金凛终于来到了雕花门扉前。
就在这时,身后却飞来最后一棒,将他打进了门里。他狼狈的趴在青石地板上,再度咳出鲜血。
金凛痛得双眼发晕,却还是抬起了头。他已到了她的身前、她的脚边,他凝望着她,以满是鲜血的手臂撑起自己,哑声唤道。
「兰儿……」
除了关靖之外,没有人察觉,幽兰的手指微微的动了,仿佛在回应着那声轻唤。
关靖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浑身是血的金凛,摇摇晃晃的起身,却又因为失血过多,再度颓然倒下。他咳出更多的血,脸色惨白,不剩一丝血色。
「兰儿……」
轻声的低唤,似乎传进了她的耳里,她又轻轻一动。
「兰儿……」
「住口!」关靖厉声喊着。
「兰儿……」他的声音,愈来愈微弱。
原本动也不动的幽兰,竟在这个时候,缓缓的倾身,她伸出手,轻抚着他满是鲜血的脸庞,木然已久的容颜,竟有着困惑的神情,像是一个即将从梦中被唤醒却又茫然不已的人。
她的轻触,几乎消弭了所有的疼痛。
「兰……兰儿……对不起……」金凛握着她的手,唤着她的名,哑声说道:「我爱妳……」
一旁的关靖,气得脸色发白。
这不是他要的结果!
他不允许幽兰爱上其它的男人,尤其是这个男人!
暴怒的关靖,陡然站起身来,一撩衣袍,狠狠的将金凛踹了出去。「不许他再爬进来!」他厉声下令。「给我使劲的打!往死里打!」
言毕,他回身甩袖,猛然关上门扉。
砰砰重击声,在院落里再次响起。只是这一回,击打的声音比先前更猛、更烈、更急。
关靖回身,看着湘妃榻上的幽兰。他伸出手,抹去她眼角的一道清泪,用最温柔的声音,靠在她耳边低语。
「放心,哥哥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妳。」
一滴滴的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一一都被关靖抹去。他抹得十分仔细,就仿佛那些泪水从来不曾出现过。
半晌之后,门外的声音停了。
「中堂。」一名护卫扬声。
「什么事?」
「这家伙没气了。」
关靖露出笑容,拥紧了怀里的幽兰,一面冷声下令。
「给我拖下去,剁了喂狗!」从此之后,那个男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是!」
重物被拖行的声音,逐渐的远去,卧在关靖怀中的幽兰,在那声音消失的同时,也缓缓闭上了双眼。
*** *** ***
那夜,月清如水。
幽兰的病情转危,大夫才刚到,她就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关靖愤怒得接近疯狂。
他处心积虑、细细呵护的妹妹,竟然就这么轻易被病魔夺走了。他持着刀,疯狂的追杀大夫,要这无能的医者为幽兰陪葬,还好关老爷及时赶回来,才阻止了他大开杀戒。
否则,他极可能在杀死大夫之后,继续杀尽关家的每一个人。
幽兰的病弱,关家人早有心理准备。这二十几年来,他们年年都在担忧,她是否能活到下个年头。
再加上被劫掳、被折磨,当关靖救回她时,情况已经不乐观了。幽兰的死,在意料之内,却还是伤透了关家父子的心。
几近疯狂的关靖,花费巨资,要做一具寒玉棺,试图永保尸身不坏,要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谁知,在寒玉棺完成的前夕,关家却莫名起了一场大火。风势助长了火焰,转眼之间关家宅邸就陷入火海之中,吞噬了这栋华丽的宅邸,也吞噬了幽兰的尸首,将她化为灰烬。
关靖几度试图闯进火海,却都被人阻止,他咆哮着、呼喊着,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蔓延。
火焰,焚烧着,烧红了夜空。
也带走了那个,他倾心爱恋,却又永远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
*** *** ***
南国的最南端,有着一座城。
这座城名为赤阳,以气候炎热闻名,因为在运河最末端,又邻近海滨,是南国与异国接触的窗口,城内商业贸易繁荣,人口有数万之多。
那座城离凤城很远。
当然,离沈星江以北的那片广大荒芜的大地更远。
某日深夜,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趁着夜色掩蔽,在深夜时分驶进了赤阳城。城门的守卫,早已收了大笔银两,识相的睁只眼、闭只眼,只是掀开车帘,瞧一眼里头的两具棺木,随即就挥手放行。
马车达达前行,来到一栋富丽堂皇的宅邸,却未在前门停下,反倒绕到了后门,才停下马车。
后门那儿早有接应的人,一见马车到了,立刻上前来,迅速撬开棺木,抬出里头的尸首。棺木就地放火烧了,不留痕迹,而两具尸首,则是被送进屋里,分别安置在两间准备妥当、隐密安全的客房里。
几日之后,尸首竟复生了!
一口黑褐色的血,猛地呛出口,金凛惊醒过来。在清醒的同时,四肢百骸的剧痛,也开始攻击他,让他几乎因为痛楚而昏厥。
他咬紧牙关,抗拒着晕眩,警戒的观察四周。
一阵沉重的咳嗽声,蓦地响起。金凛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全身黑衣、连头上也戴着黑纱笠帽的男人。
男人极瘦,呼息不顺、浮浅断续,看得出来是受了极重的伤,而且尚未痊愈。他的腿上盖着毯子,搁在桌上的手,十指扭折,是酷刑留下的遗害。
咳了半晌之后,男人才缓缓开口,声音异常的嘶哑。
「这认得我吗?」
金凛的身躯,猛地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男人。「夏侯?」
男人发出嘶哑的笑声。
「不傀是金凛,我都成了这副模样了,你竟还能一眼认出。」他的笑声里充满了苦涩。
见到原本俊朗的挚友变成这副模样,金凛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那些人对你做了什么?」
夏侯寅摇头。
「别提了,都过去了。」
「是因为你策谋救了我,所以才——」
「不。」夏侯寅再度摇头。「救了你只是原因之一,那些人会急着想毁掉我,还有其它缘故。」他又咳了几声,才能继续说话。「不过,也好在我避居到了赤阳城,才能再救你一次。我已改姓风,对当地人来说,只是个性格古怪的生意人,没有人会怀疑,我跟已死在大牢里的夏侯寅有任何的关系。」
为了好友金凛,夏侯寅决定冒险,再赌上一次。
所幸,关家的大夫,是夏侯家的旧识,夏侯寅曾因缘际会,救过大夫的儿子,这一回夏侯救友,前后两次的假死之药就是由那位大夫提供。假死之计,虽然冒险,但是只要用得巧妙,就能万无一失,帮助金凛逃过一劫,彻底摆脱关靖。
去见关靖之前,金凛已经将药以及药方,全数交给了大夫,将假死之药含在口中,之后才前往关家,去见幽兰。
想到幽兰,他急着想要起身。无奈,他伤得过重,这么一动,又牵动尚未痊愈的内伤,再度咳出血来。
「别动。」夏侯寅警告。
金凛却不听劝,抗拒着剧痛,勉强撑起身子,还抹掉嘴边的血迹,焦急的追问着。
「兰儿呢?」
「她没事。」夏侯寅淡淡的说道,没有告诉金凛,幽兰服的假死之药,剂量虽然轻微,但是她太过虚弱,被送来赤阳城时,过了该醒的时日,却仍未醒,就像是要永远永远这么沈睡下去。
好在,就在众人几乎要放弃时,药性全然退去,幽兰醒了。
不到几个时辰,金凛也醒了。
「她在哪里?」他焦急的问。
「我安排她,在另一间房里歇息。」夏侯寅回答。「我研究了你的药方,已派人去收药,目前的药,尚可撑上一段时候,你尽可放心。」他已经砸下重金,派人立刻去搜罗药材。
金凛已经挣扎着起身,撑着被打断后好不容易接上的双腿,执意要下床。他脸色惨白,冷汗直流,只要稍微移动,断骨就互相摩擦,造成蚀心般的强烈剧痛。
只是,这并不能阻止他。
「金凛,你该知道,你需要静养。」夏侯寅叹了一口气。两人是多年好友,他清楚的知道,金凛有多么固执。
「我要见她。」
夏侯寅看着他,终于不再阻止,只是淡淡开口。
「她在隔壁。」
话才刚说完,金凛就用颤抖的双腿,艰难的、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每走一步,他额上的冷汗,就滴落在地上。他颤抖的跨出房门,来到另一间客房,用意志力强撑着,才能把房门推开。
而后,他的气力就耗竭了。
他颓然倒地,在地上喘息着,双眼却紧盯着那个躺在床榻上,双手叠在胸前、连呼吸都轻浅得接近无声的女人。
兰儿。
他心爱的兰儿。
金凛咬着牙,既然双腿无用,他就用双手,一寸又一寸的移动自己的身体。短短的几步路,对现在的他来说,漫长得有如千山万水,他身上的伤口,甚至还迸裂开来,渗出鲜血,将地面染红。
许久之后,他才来到床畔。
床榻上,幽兰睁着眼,脸儿白得像雪。她平静的样子,就像是正在作着一个谁也不能打扰的梦。
直到看见她安然无恙,金凛才确定,自己真的活了下来。
倘若,她不幸香消玉殒,他也早已决定,要追着她一同下了黄泉,绝不一个人独活。
如今,她活着。
他颤抖的伸出无力的手,用最虔诚、最谨慎的动作,轻轻的将她的小手,纳入他的掌心之内,在心中暗暗发誓。
只要她活着的一天,他的整个人、整个世界,就是为了她而存在的。他会陪着她、照顾着她,直到地老天荒。
今生今世,他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金凛靠在床畔,注视着那张娇弱的容颜,就算是气力逐渐耗尽,也不愿意离开。他就这么望着她,握着她的手,直到他体力不支,再也无法维持清醒,在她床边昏了过去。
就算在昏迷中,他的手,仍紧紧握着她的手。
永不分开。
*** *** ***
重伤痊愈后,金凛带着幽兰离开了风家宅邸。
他亲手在海边搭建了一座牢靠的木屋,虽然称不上奢华,但是简单朴实,因为处处用心而显得舒适。
门外,还有着一座花园,正在培育着一种,原本生长在较北方、夏季时会绽放紫色花朵的植物。
他们在此定居。
每旬一次,夏侯寅会派人送来食物与饮水。有时候,他也会亲自前来,跟金凛共同讨论未来的商业布局。金凛的思虑深远、目光卓绝,对夏侯寅的事业,有很大的帮助。
只是,他仅提供意见,帮助夏侯寅分析判断,却从不参与商事,更不愿意离开海边小屋一步。
不论任何事情,对他来说,都比不上幽兰重要。
为了她,金凛舍弃了权势、舍弃了财富、舍弃了责任、舍弃了他的族人,还有他的国家。
他的余生,已决定为了幽兰而活。
她的身子虽然好转,却还是十分孱弱,偶尔会有反应,却从不曾对他说过半句话。
金凛耐心的等着,仔细守护着她。
白昼时,他会牵着她的手,在沙滩上漫步。起风时,他会将她抱在怀中,用肌肤温热她,不让风沙刮疼她细腻的肌肤。
闷热的夜里,他会解开她的发,宽厚的大掌握着木梳,仔细的、小心的,像是捧着珍宝一般,捧着她的发丝,轻轻的为她梳发。
有星光的夜晚,他为她在沙滩上,捡拾最美丽的贝壳,靠在她耳边,听着贝壳里头,如海潮般的呼呼风声,告诉她那是贝壳的魂魄,还怀念着海洋。
日升日落,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
他们寻见了平静。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她一个人。
尾声
日复一日。
不知过了多久,当过往的记忆,那些关于血腥、痛楚、泪水,都渐渐模糊的某一天。
那天,是夏季最炎热的一天。
紫棠花终于培育成功,在南方的海边,也能看见紫色的花朵,随着海风轻轻摇曳,散发着清淡的芬芳。
幽兰走在紫棠花中,步履轻缓,她伸出手,抚过柔嫩的花瓣。阳光穿透她单薄的白衣,照亮她柔润的脸庞。
金凛从小屋中走出,拿着一顶草编的帽子。天气炎热,他担心她纤弱的身子会耐不住暑气,一见她出门,立刻就追了出来。
他提供给夏侯寅的意见,赚进了大笔银两,夏侯寅坚持按例分红,那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足以供应他跟幽兰过最富裕奢侈的日子。
但,他们还是留在这里,他只愿意亲自守着她,不让旁人代劳。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将她的一切,看得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兰儿,」他轻唤。「别走远了。」他走上前去,注视着那娇小的身影。
她没有回头,手里有着几朵紫棠花,清瘦的身影跟眼前碧蓝的海洋,衬得有如一幅色彩鲜明的画。
「兰儿。」他又唤了一声。
她缓缓的,回过头,看着那个总是跟在身后的男人。
曾经,这个男人是如此模糊,但,不知何时,他的面目又再次清晰。
那时,他带来的伤痛,让她封闭自己,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感觉。但是,日复一日,他无微不至的深情守候,终于教她无法视而不见。
她曾试着恨过他,却怎么样也没有办法。
他几乎不求回报的照顾着她,甚至抛弃了一切。
所以她继续保持沉默,原以为,她毫无响应的沉默,总有一天会让他放弃,但他从未离开,也从未放弃。
灿灿金阳,将他脸上的疤痕照得更加鲜明。
这些日子,她渐渐想起一切,也更加无法继续保持漠然。
海风扬起,他朝她走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替她将发丝撩到耳后,替她戴上遮阳的帽。
「日头大,别晒伤了。」
他低沈温柔的嗓音,包围着她,幽兰闭上了眼,一颗心不由自主的颤抖。
然后,她抬起了头,含泪对他露出了微笑。
有那么一瞬间,金凛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被晒昏了头。
他看见幽兰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然后对着他,静静露出微笑。
原本,他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她的笑容。
那朵微笑,深深震撼了他,让他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就怕稍有动作,就会吓着了她,让那朵微笑消失。
有多久了?
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是多么渴望,再见到她的笑。
这是梦吗?
是因为他太过渴望,而产生的幻觉吗?
天可怜见,即使是幻觉,他也感动得难以言语!
不论是梦,或是幻觉,那朵微笑没有消失,幽兰甚至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一切美好得让他心痛。
「凛。」她用柔柔的声音,轻轻叫唤着。
他闭上眼睛,全身颤抖着,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落下泪来。
终于!
终于,她愿意开口了。
终于,她愿意再度呼唤他的名字。
他艰难的几度张嘴,半晌之后才能挤出声音。他有太多歉意、太多懊悔,必须对她说明。
「兰儿,我——」
柔软的小手,捂住他的嘴。
「嘘,别说。」她望着他,轻轻摇头,眼里也有泪。「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金凛的身躯颤抖着。
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即使他曾经那么残忍的伤害她。但是,到了如今,她还是选择了原谅。
她对他的深情,让他的心疼痛着。
金凛低下头来,吻着她的手心、吻着那个烙痕。最后,才拥住柔弱的她,俯身轻吻着她的唇。
那些伤痛、泪水,都已随风而去。他们拥有的,是彼此、是未来,往昔的恩恩怨怨、国仇家恨,再也与他们无关。
因为仇恨、因为误解,属于他们的幸福,延迟了许久许久。
直到如今,他们终于能够如愿。
幸福,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