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28

于晴: 妖神兰青 下

第十章

今年除夕,十六岁的孩子匆匆自庄里内院跑出来。

她找了老半天,终于找到师父了。他正坐在亭里啃瓜子兼发呆。

「师父!」

他看她一眼。她满面上着青青黑黑的药泥,惨不忍睹。

「你要这样回去等兰青?」他记得,这样的药泥也在另一个人面上见过,据说,是这孩子跟那人抢发臭的点心抢到最后打起来。

「不,我去找兰青!」

「嗯?」啃瓜子的动作没停下过。

「他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他吧!」她奉头紧握。「他不肯回家陪我,那我过去陪他!」

「你知道你去找他的意义吗?」

她用力点头。「就算兰青是恶人,我也要去找他!」

「他已经不是你心目中的兰青了,妞儿。」

她眼底有些迷惑,仍足大声答道:

「是也好,不是也好,只要他叫兰青,那么,他就是我心里的那个兰青。」

「妞儿,你开智才四年,还不大懂人的心理,加以,你是关长远的孩子,自是承袭他的正直、干净……」

「爹娘也许给了我正直的个性,但,兰青同时也把他最美好的一面都放在我这里。师父,兰青在江湖史上是个恶人,可是他对我来说,却是最亲的人,我可能让娘失望了,在娘眼里兰青是条毒蛇,但这条毒蛇却真心顾我十年。师父,你曾提过江湖史上所有的悲剧,可是,我不会,我不会。」

他默不作声,散漫地啃着瓜子。庄里的烟火升天,远方是庄中弟子欢乐度除夕:良久,他才道:

「现在的兰青,站在血海中央,你要怎么接近他?」

「如果兰青站在血海中央,那我就渡海过去找他。」

「……是么?」他终于看向她,微微一笑:「渡了海,你就跟他一样了。你想跟云家庄对立吗?」

「没有!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你要渡海而过,将来有多少人会在背后臭骂你,你知道吗?」

「别人的话别人说去,爹娘跟兰青给我他们最美好的那一部分,我不会轻易割舍,师父,我会带兰青回来,如果带不了他,我就跟他走。」语毕,她跪下,朝他跪了三大礼。

傅临春沉默。最后,他才柔声道:

「这世上不可能事事如你意,但如果这是你决定的路,那你记得,兰青极为有可能以你诱兰绯,甚至,以你换兰绯的命。」

她眼里充满不信,但师父必有道理,她低头沉思一阵,才轻声道:

「兰青养我十年,他要拿我去诱他的仇人,我怎会不肯?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绝不轻易倒下,我会活着回来,带兰青一块回来。」

「妞儿,不要太死撑。你是我见过所有血案遗孤里,唯一心灵没有受到影响的,你爹就得靠你这样的人振兴关家名声。」

「嗯。」

***

进来的是华初雪。

长平心里轻疑,想起无浪要她别太接近华初雪。

她知道华初雪跟她同龄,也比她出色太多,但她不会因此自卑,也不会去想如果今天爹娘的孩子是华初雪,是不是能替爹娘争光,关长远的孩子就是她,只要她努力,一定会达成爹娘的期望,所以,她想是无浪多虑了。

「华姑娘深夜有事?」

兰青说话轻佻带笑,完全不似之前对她说话那般,反覆无常,一会儿喜悦又一会儿恨她入骨。

现在的兰青,看见你,只想杀了你,哪会回来?师父曾这么说过,也只说过这么一次,她一直惦在心头。

兰青……在知道她是大妞后,只会欣喜若狂,怎会想杀她呢?以前,她总这么想着,是师父误会了。

现在……她确实看见兰青眼里的杀意,是针对她的。

这才是兰青的本性吗?隐隐有着反常的疯狂,明明笑着对她,心里却想着如何除去她,她不是盲眼人,她都看得见。

初时她很难受,可是,现在她却为他感到好难受。

以前的兰青不是这样的,他初来关家庄时,或许有满腹的算计,却没有这样的疯狂。这样的巨变,都是兰绯造成的吗?

她回过神,听见华初雪说道:

「兰主子有没有想过擒到兰绯后,该怎么对付他呢?」

「华姑娘是以写史身分问我,还是以私人身分?」他似笑非笑。

「自然是写史身分。」华初雪正色答道,暗瞟他一眼。

兰青正倒着水,明明罩着可怕的鬼面具,但裸露出来的部分却是令人着魔的旖旎风情,当他眼波流转,轻落在她面上时,她的脸皮蓦地烧了起来。

「依华姑娘之见,该怎么对付他呢?」

华初雪一怔,脱口:

「当然是以牙还牙。当日他怎么欺你,你便怎么还他啊。」

兰青的指尖来回轻划着杯口,慢吞吞道:

「也对。当年我以为他死了,留他一个全尸,哪知,他竟如九命怪猫。」

华初雪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嘴里鼓吹他:

「说起来,兰绯也是害了关家庄的凶手之一。黑鹰卫官之所以知道关家庄有鸳鸯剑,正是兰绯透露的消息,而兰绯之所以透露给卫官,是因当时你跟卫官要好,这才会引来之后的血案。」

兰青闻言垂眸,杯口食指停住。

烛火摇曳,加深他面具的阴森。长平目不转睛,良久,才听得兰青柔声道:「你真是摸透了我,是不?这件事,是在华家庄的史册上看见的?华家庄真了不起,我以为,连云家庄都不知这事。」

「这事,是秘密吗?」华初雪笑道:「你可以放心。我三年前曾在庄里第三道大门后看过,而后,它不见了。」

「不见了……」兰青没有抬头看长平的表情,极冰的指尖下意识再划着杯口。「那你道,兰绯为何设圈套诱我入关家庄?」

「这还用说,他这是一箭双雕之计,既有机会得到鸳鸯剑,也能让那外传正直的关长远也……也污辱……哪知,你后来失踪,卫宫也死于非命……」

兰青听到此处,笑道:「你真聪明。」茶水送到她的面前。「要喝么?」

华初雪愣了一下,下意识退了一步。「用不着了……」那杯茶,他摸了许久,谁知有没有毒?

「三更半夜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还是,你一直想看我的真实面貌?也或者,你在想,你与我是一丘之貉,如今你遭人追踪,来跟着我才能保命?」

华初雪一震,手心顿时发汗。

兰青走到她面前,他只是嘴角轻略挑起,她的眼光就移不开了,他微地俯身在她耳畔说道:

「你想看我的脸么?若是你想看,我就让你看啊。」润唇轻滑过她的颊面,吸吮着柔软的少女唇瓣。

长平先是一呆;而后眼底流露怒气。

华初雪完全无从抗拒。异样的香气,勾魂的美目,在在搅乱她的理智,她仿佛陷入层层魔障,四面八风涌进情潮将她淹没;又如蛊虫咬上她的心口,浑身遽痒,痒到全身发颤,巴不得吃掉眼前这男人,才能抚平流进四肢百骸的冷流。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她入魔似的拿掉他的面具。

她呆住。

「嗯?你看见了?」兰青这话不知对谁说着。

他还是笑着,那眉眼微弯,透着酥人心神的光彩。

「华家庄只收养一个娃儿,那娃儿曾被灭门过,是不?华家庄养你十年,你竟是如此回报他们,杀了你的师兄弟。我真欢喜,总有一个灭门遗孤是正常的,你这样才对啊,喜欢见血喜欢杀人有什么不对?人家灭了你全家,你若还能正常生活,才是有问题呢。」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唇瓣,滑进她的衣衫里。

华初雪怔仲地,喉口被堵塞住。才一天工夫,他把她的背景都挖出来了,连她杀了人逃出华家庄都一清二楚,兰青像滑腻的蛇一样,平常是不出声的主儿,但,一旦锁定人就是眨眼即咬。

她本以为兰家家主该跟她一样,明白她的扭曲心理。那个背负全家血案的关长平,是个正常人,因为有许多人疼她爱她,所以,她们走的路已经不一样。

但,兰青跟她一样,他曾被人凌辱,踩在脚下过,如今要踩死人太容易,每踩死一人,心里一定因此感到兴奋……

为什么,为什么……兰青魔高一丈?明明这么丑的人、这么丑的人……她心知自己落了下风,却无法控制自我,主动吻了上去。

她的疯狂,一如当年的兰林,自始至终,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知道自己在饥渴什么,却没有办法左右自己的意志,只想贪图一时之欢。

两人纷纷跌入被褥之间,兰青本要顺手拉下客栈的床幔,忽地瞥见屋梁上的身影。

那身影有些僵硬,他撇开目光,松了手,翻身压住主动的华初雪,他任着华初雪剥着他的衣衫,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后脑勺热辣辣地,彷佛有人用尽力气在瞪他。

这种场面,她也不是没看过,何必大惊小怪?当年他曾为此羞愧,如今他享尽欢愉,哪会在乎她的眼神?大妞,大妞,大妞是谁啊?无数的夜里惊醒,真要以为那个一心信赖他的大妞只是梦里虚幻。

只要她不承认她是大妞,那么,他也可以假装她只是个送剑的人,只要看上她一眼就好,亲自看上她最后一眼,就此分道,但她偏要跟上来,想要报仇吗?想要报不共戴之仇,也得看他愿不愿意引颈就戮。

与其让大妞手刃他,不如他先杀了她,留住那美好的一刻……

华初雪,这个知道大妞身上有剑的少女,也得杀啊!

美目一瞟,他目光落在门外,随即手指一弹,烛火尽熄。

长平坐在梁上咬牙切齿,兰青想再当着她的面躇蹋自己,她怎能容许……整个老旧的木门被踹飞入屋。

「妖神兰青!交出鸳鸯剑!」

「就等你们呢。」床那方,兰青撩过那黑亮的青丝,笑道。

一连四间客房都在客栈后院,不知何时,后院里的灯火都灭了,举目黑漆漆,只剩小雨击落屋檐的轻当声。

长平不及细想,就听见兵刃相接的金属声音。

「床上还有人!」

「床上是关大妞!她身上有鸳鸯剑!」有人叫道。

长平面色大变,试着冲开穴道,但她根本没什么功力。兰青为何不澄清?华初雪为何不澄清?

蓦地,一个火光照面,她看见十几名黑衣蒙面者车轮击向兰青。

兰青眼明手快,立时灭掉那火光,再度陷入黑暗的同时,她听得有人喊:「不对,屋梁有人!」

兰青隔空解了她的穴道,她俐落翻身入剑阵,忍着手痛紧握软索,施展她的流星鎚。

她听音辨位,鸭蛋般大小的铜鎚如蛟龙窜出,击中一人。紧跟着,她察觉身后有人,立刻转身应战。

异样香气扑面。

她怔住。

就算想了千万遍,知道千万次,但,一旦面临了,她还是傻住了。

兰青……真的要杀了她?

她功夫不好,因为资质太差,天生就不是习武的料。就算她肯学,也需要经年累月,短短几年能学好什么?

她总是接不了师父一招,师父把庄里的弟子找来,入夜与她对阵。让她习惯在黑夜里对敌,不靠眼不靠认人招数。

被打到鼻青脸肿久了,她多少能接上师兄弟数招,甚至藉着来人出招,感觉这人的招数动态。

她要努力,她一定要努力,才能不愧对关家名声,才能救出兰青,每天每天她总是这么想着,然后天未亮起床练武,不到三更不入睡。

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里,她几乎可以「看见」兰青趁乱一掌高举,要置她于死地。

此时她死,云家庄不能怪在兰青,因为,是其他人痛下杀手!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难道她跟兰青就不能和平共处?当年师父捎信给兰青,说她没死时,她也有请师父转信给兰青,满满的信上一笔一划写着她没有怪过兰青啊!只要他肯回家,他们再一块生活下去,他都没有看吗?

那掌落下时,她直觉欲挡,哪知,掌至她百灵穴时,忽地转了向,紧紧抱住她。

她听见兰青胸膛里急促的心跳,他抱得极为用力,像要把她揉进他的身里,再也不分开。

「长平!」江无浪疾奔上楼,才入了房,迎面就是乱剑。

兰青托住她的腰身,带她连连避开乱剑。

「拿来。」他勾过长平的流星鎚。长平的流星鎚是单流星,他扣住软索彼端,鸭蛋似的小铜鎚激弹而出,如滑蛇吐信又如疾风骤雨穿梭在暗屋里。

长平听得有人连续惨叫,再听身侧的兰青在轻笑,不由得心冷。

忽地,有人投下霹雳弹,火光四溅的同时,长平看见客房里的黑衣人以及数具尸首,尸首多半是残破的,她心一跳,认出那些伤口都是流星鎚击中的。

无浪试着接近她,但霹雳弹齐落,他连连闪着,一时近不得兰青身边。

兰青弹开掷向他的霹雳弹,弹丸落地时火焰四窜,炸声连连。

「关大妞!」黑衣人扑向华初雪。

长平张口,兰青五指立即捂住她的嘴,拖她往后退去。长平又见华初雪根本被点住哑穴,被迫冒充关大妞。

兰青的流星鎚直击床头那方向,她以为兰青要助华初雪,哪知小铜鎚击飞剑盒。

「鸳鸯剑!」众人跃起,抢着要接住剑盒。

兰青顺势踢过一枚霹雳弹,直冲屋顶而去。

「拉住!」兰青吩咐。

长平单手勾住他的腰身。兰青看她一眼,软索缠住摇摇欲坠的屋梁,一跃而起,长平眼明手快,扯下腰带,一个抛出,缠住华初雪的细腰。长平暗叫幸好,平常她不见得能成功。

华初雪整个人一块腾空起来,避开被乱刀砍死的下场。

七、八人在抢剑,剩下几名也许心在关大妞或兰青身上,竟直追而上,兰青只手执着流星鎚的彼端,借力跃出屋顶,另手一一挡回暗器,其势令人眼花撩乱。

长平单手抱住兰青腰身,接连几次她配合兰青勉强闪过刀剑,改抓住他的衣袖,不知谁的剑气袭面,她连忙避开的同时,嘶的一声,兰青衣袖竟被她撕了开来。

兰青一怔,要抓住她,忽地一顿,对上她的眼睛。

刹那间,长平便知他想法。

如果此时她坠入火海,那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长平眼睁睁地望着他一会儿,随即撇头。她不想死,自然要自力救济,她及时使劲对着江无浪方向甩出华初雪,大喊:

「无浪!」

满手面粉的江无浪被迫接过华初雪,一个回身避开来人刀剑,地上都是火海,长平根本没有借足使力之地,他见她以双臂护住头脸,已知她的心思——就算滚入火海,也要在第一时间里奔出火场以保住性命。但,滚入火海哪可能不受火伤?

他不及救长平,运气大喊:

「兰青!有人年年除夕在老家等你,有人年年元旦天不亮不离去!你知道吗?」

兰青看着她坠落,想着那十年的除夕……大妞是孩子,总是努力熬着夜,跟着他一块守岁最后睡倒在他身上,她老是把喜欢的东西分成三半,里头最大的那个必是他的……那些不都只是他的南柯一梦么?

他真曾度过那样美好的时光?

烈焰腾腾……那十二岁笨拙孩子的长相他就是记不住!但,此刻,那小小的身影竟与如今的长平短暂重叠。

大妞!大妞!那个只懂疼他的大妞!他猛地下坠,一把捞起长平,火气扑面,他翻个身,攥着软索的左手一使劲,整个人再次跃出。

一连数枚霹雳弹打在他背心,他只是闷哼一声,没有闪开。

他借力踏在斜去的梁上,没回头看底下情况,直掠而去,越过几排矮屋,随即跌在泥地上。

长平动作也快,不顾一切扑打他背心火焰。

「你……」他咬牙,迅速脱了外袍,那外袍已与长衫、血肉混在一块,这一脱下,伤口被扯动,他又是一声闷哼。

接着,兰青拉过她,借力扬长而去,不惊扰守门者飞越城门,直奔暗夜里。

*** ******

虫鸣蛙叫。

长平在旁弄着火把,把兰青烧坏的长衫撕了一角,自宝贝袋里拿出小油瓶来蘸过上火,火把放在石块间。

一等兰青自溪水里上来,她立即自他腰间袋里掏出小瓶。

「黑色那瓶。」兰青说道,没正眼看她,就坐在石块上。

长平将黑色小瓶打开,只手遮住细小的雨势,既笨拙又小心地替他烧伤的背面上药。

微弱的火光下,她注意到他的背上都是鞭痕、烙痕、撕咬痕,与手背如出一辙。她想碰,但不敢碰,她又自宝贝袋里拿出她洗得很干净的柳色布,小心地替他缠起伤口,绕到胸前时,听到他道:

「我自己来吧。」

他接过柳色布缠在胸前时,她碰到他的指尖,依旧是冰凉凉的。

以前的兰青是温暖的,冬天暖得像棉被,每次她踢不动棉被就转抱兰青取暖。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弄得这么冰冷,她好想问清楚那一年里兰青到底是如何度过,但她不能主动问。

兰青讲,她就听。

兰青不愿讲,她就什么也不要听。

「你这功夫,真三脚猫,怎能闯江湖呢?」他没抬头。

长平绕到他面前,注意到他撇头没看她。

「我没打算闯江湖啊。」细细看过他的脸后,她也撇开目光,不敢再看他。

「没闯江湖?那还继续学什么武?」

「爹说,不准我姓关。」

「嗯?」他转回目光,微眯着眼。她不敢看他么?

「爹临终前说,不准我姓关,他没有我这孩子。」她哑声说:「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怕我姓关,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除非我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振兴关家,否则,我不能姓关。」

临终?她当真将两岁的事记得清楚。兰青沉默一会儿,又道:

「你爹还说什么?」

「爹要我用眼睛看,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要相信我看见的一切。」

「……是么?」他一顿,笑道:「现在你不敢看我了吗?」他拉过有些破损的长衫,随意穿上,抬眼看看渐溺的雨势,走到附近枝叶茂盛的树下坐下。

「等天亮后,再回去吧。」

长乎跟着坐到他身边。

「兰青……有很多人看过你的真面貌吗?还是,江湖人只看见鬼面具呢?」

他半合目,随口道:

「我出门都戴着面具,怎么?你以为我吓着很多人?」

「那……你是不是也想要回家呢?」

兰青闻言,猛地张眼,她正小心翼翼地锁住他的眸子。她竟不敢直视他的脸!竟不敢!

他心里有股怒火上扬。若是以前的大妞,心疼他都来不及了,怎会回避?

她不知他想法,又道:

「你回家,没人会知道你是兰家家主,只要你不戴面具,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的。」

她居然赤裸裸明示他有回家的渴望!明示他蒙面示人,是为回家的一线渴望!

他抿抿嘴,不怒反笑:「你真聪明,大妞。」

她老实的面容充满惊喜。「兰青,咱们一块回家!」

他拉过她的手臂,让她靠自己近些,他凑到她的面前,说道:「大妞,我一直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身上的香气又传入她的鼻间。长平见他眼角眉梢都是动人的风情,不由得心头一跳,好像有什么自心底层层激荡开来。

「想……我一直在想你,兰青。」她有点心神不专,又注意到他攥着她的手掌。明明疤痕遍布,但那样的手型,又令她有一种饥渴的欲望。

一天三顿,只要无浪给她什么她都吃,从不挑食,也没有特别想吃掉什么的欲望啊。

「想我……想我什么呢?大妞,你在想报仇?还是,你在想,兰青终于得到报应了?」他讽道。

「……我在想中……想什么……」她又望向他鲜润的朱唇。

这么近的距离她看着他。明明兰青面有破相,她却觉得此刻他异常丽色,她渴望碰触这丽色,渴望吞噬这美丽的人儿,她脑袋好像有些发浑、有些疯狂,今今常骂她是头小野兽,老是在蛮干虐待自己,她从不以为然,可是,现在她好像真的变野兽了。

她无法克制地,追寻着本能吻上兰青的唇。

兰青愣住。

她吸吮着,笨拙地想要听从自己的心意吃掉他。

兰青急急拉开她。「大妞?」

她心跳加快,眼里只有兰青。她挥开他的手,扑上前去再亲上他的嘴,唇舌不灵巧地采入他的嘴里蛮撞,但她还是无法满足,心一急,又吻上他的喉结,一路滑下亲吻,含住他胸前一抹殷红,她不知该含该啃,不知力道要放多少才能满足自己,于是更加急切拉扯他的衣衫。

「大妞!住手!」

她力道过大扯破他的衣衫,满面不知所措,只知想要吃掉兰青,却不知从何吃起,满脑子只想得到兰青,只想吃掉他,只想跟他融为一体,只想得到他,只想……她下意识地用力拉着他的腰带。

「大妞,你在做什么?别逼我出手!我背烧伤你忘了吗?别这样压着我!」兰青使力拉着她。谁都可以被他的媚色所惑,大妞不行!

长平又急又慌,明知自己的举动不对劲,但她好像华初雪那样对兰青。她在梁上看着他们……她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之间令人焦躁的亲热,现在自己也沦落到此……

她大口大口喘气,抬眼看向兰青,只盼兰青能配合她,能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满足她心里的渴望。

他正瞪着她。

兰青的脸,破相了!

记忆里好看的脸,依旧是那个样子,只是……多了一道明显疤痕自左而右横贯整张脸,除此外,无数细小淡疤烙印交错在脸上。

兰青的脸、兰青的手,甚至身上每一部分都曾被这样重重伤过,唯独那双水墨眸子没有受到半丝伤害,而此刻那双眼正震惊地瞪着她。

兰青!兰青!最疼她的兰青!

现在,她在回报他什么?

她忽然转头,用尽力气一头撞向泥地。

「大妞!」

那声音,大得吓人,大得几乎可以跟雷声相比了。

好半天,她就维持那姿势。

兰青轻轻捧住她额头,湿漉漉的液体滑过他的掌心。

「……我没事……我头很硬的。」她低喃着。「今今说,意乱情迷时心里若是快活,那就算身落万丈悬崖也是愿意的。可是,刚才我并不感到快活。」

「大妞,你是傻瓜吗?」

「我本来就是个傻瓜啊。」她抬起眼。「兰青,为什么我靠近你就想吃了你?我又生病了么?」语毕,她忽地起身奔向溪岸。

兰青本以为她要清洗伤口,哪知她整个人跳入溪水中,把脸埋进溪里。

这真是傻瓜了!

「大妞!」他狼狈起身,不顾背心烧疼,跟着她入寒冬刺骨的溪流里。她双肩不住发抖,不知是冷着了还是其它原因,他用力拉了几回,还是拉不起她来。

最后,他放弃了,因为,他听见了自溪里发出的细微痛哭声。这蛮牛……这蛮牛……

他静立在溪里,等了好久,她才终于自溪里冒出脸来。她浑身湿答答的,一脸的狼狈。

「兰青,你的脸很痛吗?」她直视他,哑声道,满面的水流过她通红的眼睛。

兰青看着她,微微一笑:「早就不痛了。」他也没抹去她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溪水的水痕。又道:「大妞,你想跟我在一块吗?」

「嗯。」

「永远么?」

「嗯。」

他笑得开怀,拉着她上了溪岸。「好,那咱们就永远在一块。」

长平看着他,没有回话。

兰青拉着她坐在溪边,掏出腰间另一小瓶,正是白天马车里的白玉药瓶,而非他先前用的药瓶。

「瞧你,都弄湿了手伤,老是不懂得照顾自己,你怎能活得长长久久呢?」他替她打开伤布。

「咱俩,现在都是伤势重重啊。」

他弹开小瓶盖,要倒下药粉时,抬眼看她一眼,她正回望着自己,一如以往,总是用一双眼看着他。

他直觉避开。那双通红的眼,是在作假还是真实,他已经混淆了。

「大妞,我替你涂药,初时有点疼,但这药伤口愈合奇快,比你用的药好太多。」

「嗯。」

兰青将瓶里药粉洒在她血肉模糊的掌心中。药粉吸收极快,很快就能愈合她的伤口,同时麻药一旦入骨,不但她从此不痛,还会时刻渴求着它。

世上只有兰家家主有这种药,大妞从此一心一意跟着他,不是很好吗?

他不会再怀疑大妞的心意。不会质疑她到底是不是过于聪明才在他面前装傻,不会怀疑她是来报仇的,只要药在的一天,不管她怀着什么心思,她都只能对他好……她的眼里只有药,哪怕关长远回魂,她也只会站在他身边。

他只要以前那个傻孩子在他身边,不需要这个会说话、懂是非的大妞……

白银药粉逐渗她的血肉之中。

只要她抹上这药,一生都只能依赖着他……

只要她抹上这药……依旧有个人怜他疼他,不怀任何目的……

兰青猛地拖她回溪流旁,将她涂药的掌心深入溪水里,五指入她血肉里硬是剥下上了药的那层薄薄肉皮。

他心跳急促,慢慢回头对她的目光。她眼圈依旧红,面色却是雪白到有些颤抖了。

「很疼?」

「嗯。」

「知道这药吗?」

她努力咽下口水,疼感令她连喉口都颤着。她道:

「纸伯伯来找我时,喜欢让我闻着各种药味。他说,如果有一天,我真要找兰青,上了兰家,你……兰家弟子擅用药物,也许我可以因此避开。」

「是吗……大妞,你真是傻瓜啊。」

「我本来就是傻瓜大妞啊。」她一顿,轻声问:「兰青,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他柔声笑道:「你要摸,就摸啊。」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触他面上凹凸不平的肉疤。她手上血水沾到他的脸上,他也没有出手擦掉它。

兰青望着她的眼。大妞眼底蓄泪,却没有落下,他想起来了,那十年里,他不曾让大妞哭过,大妞生气、大妞欢喜,就是没有哭过的记忆,如今的大妞,也是强迫自己不能哭。

她没有说出「但愿我替你受过」这种令他嗤之以鼻的话来,但,她的眼底实实在在透露着这样的讯息——至少,此刻他愿意相信这是大妞心底最真实的感受。

不只幼年大妞的相貌他模糊了,连那一年发生什么他也模糊了,只记得无止境的煎熬,反覆揣测兰绯心思,到最后,明知自己已是半疯,仍坚持要活着出牢门。

只有活着出牢门,才能确认自己最想得知的消息。真活着出了牢门后,才发现,他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兰青了。

他又落在她满是怜惜的面上。

真是傻瓜,一年说短很短,但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那样心灵、肉体的折磨,一个小姑娘怎能挨得了?

明明幼年的大妞在他记忆里失去五官,但此刻又是重叠……

傻瓜!傻瓜!真是傻瓜!

兰青用力抱住这柔软中又带着刚硬孩子气的娇躯。

他感到她用力回抱着自己,其力道之大,她还真忘了自己的手还伤着呢。对于这样的力道,他欢喜得很,弄疼他的背也不打紧,他巴不得她再用力些、再弄疼他一些。

还是孩子的大妞,身子总是令他感到温暖,可以放下心来。

这几年,不管他碰过多少身躯,那体温都是普通的,就连现在他抱着的大妞身体,也让他没有任何温暖的感觉。没关系,就算她是装的也好,只要她装得够像,他也甘愿被她骗。


第十一章

谁都没有开口回客栈。

天亮了,他带她走了半天,来到某个小镇,在成衣铺买了男女衣物,大妞借了铺子换下湿破的衣裙,当她自布幔后出来时,兰青微微一笑,连眼皮也不眨。

她一身成衣铺的衣裙多单调,却是异样的适合,十七岁的少女该如华初雪那般俏丽,大妞是差得太多了。

「来,你手不便,我替你扎辫子。」

「嗯。」她嘴角扬起。

他笑着来到她身边,当着铺老板大张的眼,细心替她编起辫子,淡淡的异香始终回绕在她的鼻间,长平心里撩动,有些浮躁,但一想起昨晚溪边兰青的眼神、兰青受尽苦难的脸,忽然间,那些浮躁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她听见金饰轻击的叮当声,微地一瞟,兰青又将忘忧金饰缠在她发间。

「大妞是最适合忘忧的,是不?」他笑容满面,轻轻拉过她的手臂,连笑两声:「大妞,你变瘦许多,你说云家庄待你好,我瞧根本是虐待你。走,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长平注意到他心情颇为愉悦,似乎没有之前的狂性,她心里也觉得高兴。他俩随便来到一间食铺,点上一笼肉包当午饭。

她十指不便,他笑着一口口喂她,兰青的指腹有些冰凉又带香味,她本是高兴的心情又被酸涩霸占。

这种又酸又涩的心情就是今今说的舍不得吗?以前,她把兰青看成是最重要的人,虽然心里挂怀他,会四处寻找他,但那时从来没有过这种心情……那时的傻大妞,是不是还不够用心去疼她最重要的人?

「这样看我,不怕我的脸么?」

「不怕。兰青是三头六臂,我也不怕。」

兰青微笑:「真是好姑娘,但你口才真是有够差,竟拿丑陋的三头六臂来跟我比较。大妞,想不想知道我面上每一道疤的由来?」

「想,兰青说,我就听。」她说得毫不考虑。

刹那间,兰青的面皮一抽,似乎要变脸,但留在他面容上的仍是温暖的笑。他避开话题,继续喂着她吃肉包,足足塞给她五个肉包才结束喂食。

饭后,他眼眉弯弯,负手与她散步在这小镇的街上。

路人百姓迎面而来时,目光皆停在他的脸上,他不甚在意,也没有主动告诉大妞这是什么地方。

来到一处,他见大妞停下,他也跟着上前一看,笑道:

「原来要买蜜饯。」

铺前一篓篓各式各样的甜枣蜜饯。长平低头拨弄她的宝贝袋,兰青一笑,陪她一块蹲下,代她拿出夹层里的一袋蜜饯。

那一袋里还有一半的蜜饯呢,这么早就要换新?

「每年年底,都要换新的。」长平说着。

兰青想了下,正是。每年年底,许多旅商经过城里,他会挑上一天带大妞上街寻觅她爱吃的蜜饯,这习惯她还没改么?

店铺里的老妇出来见有客人,喜声道:

「客人,尝尝啊!这可是老身亲手做的,不输大城市的!」

兰青闻言,笑着捡了一颗喂进她嘴里。「如何?」

她点点头,问他:「兰青,你会跟我一块清旧蜜饯吗?」

「好啊,那有什么问题?」兰青心不在焉笑着,随手捻了几颗放进嘴里。

长平看着他,不说话,又回头一篓篓慢慢挑着,直到挑足了一袋,她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路经小镇的打铁铺,兰青站在铺前盯了许久,拉过长平,指着:

「你流星鎚我拿去逃命用了,换这个好么?」

「好。」

兰青看她一眼,笑道:

「你什么都好吗?这小镇武器不算上等,只能暂时一用罢了。」

长平也老实道:

「师父曾让我挑过,不管好的差的,我手感都一样,分不出哪个好用。」

原来还真个不适合练功的丫头。兰青一一看过小铺里的武器,样式不多,高手绝不会看上眼,偏偏挺合适一些初练武的新手或者一辈子没出息的江湖人……例如,关大妞。

原来,他养的孩子,是这般不出色,成衣铺的衣裳适合她;小镇铁铺里的武器也适合她。

他买了流星鎚,主动缠上她的腰间。她耳根子都红了,他不由得失笑,她是怕再遇昨晚那样的事吗?那样的事对她很陌生吧。

他目光又落在她红肿额面,想起她一头撞上泥地,就是为喝止她自己着迷的举动。他眼波盈盈似水荡漾,又自她的袋里捏了几颗蜜饯随兴吃着。

他笑道:「你师父跟李今朝现在很要好?」

「很要好很要好。」

「李今朝没教你男欢女爱么?」

她抬头看他一眼,目视前方,道:

「今今嫌我小,少提这事,我也无心这种事。她只跟我提过,只要我意乱情迷时,心里是甘心是高兴的,那就算为了对方掉落万丈悬崖也是愿意的。」

他一笑:

「这话你提过。昨儿个,你十分不情愿着了道,自然不甘掉落万丈悬崖。」

「着了道?」

「此刻,即使是白日,即使你心头明明,你还是有点意乱情迷,是不?大妞,你并不是喜欢上我才意乱情迷,你闻到我身上香气,看见我媚态横生,自然捱不住,你年纪小又没经验,像头小……」像头小野兽胡乱在他身上啃着,他实在好笑又……他柔声再道:「你也不必在意,若是真捱不住,你要碰我也是可以。」一顿,又笑着补充:「男女情欲本是理所当然,但对象若是大妞,我自然不会让你做到底,你可以安心。」

她闻言,又抬头看向他,看到他有些恼了,率先回避她那双炯炯明眸。

这丫头,又普通又不出色,偏那眼亮得刺眼。那双眼,在看他,干嘛一直看着他!

忽然间,她用力打向他的手臂。

他没闪过,让她正中目标。

他哼笑:「痛了吧?要打人,也得看看你的手伤啊。」

「是练武的关系吗?因为练的是邪功,兰青才会这样吗?」她闷着气道。

「你不如说,靠着阴阳交合,我才有今日邪功。」语毕,他又被打了一下。

「世上哪来这种功夫?兰青练的邪功愈高愈是容易迷惑男男女女,是这样吧?」她顽固地说道。

兰青不以为然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那也不要来者不拒。等兰青有喜欢的人了,再接受她的喜欢,不是很好吗?」她有点气他如此躇蹋自己。

「这也是李今朝跟你提的吗?」光天化日之下,他俯头在她耳边轻说:「大妞没经验,自是不知其中乐趣。它日你得了如意郎君,便知人间极乐的滋味。瞧,那天晚上,你不是心神荡到哪去都找不着了?」

每回兰青一近身,那扰人心弦的香气就会钻入她的心扉里,让她难以把持。她也知,兰青故意近她身,撩拨她的克制力,心头一怒,一头撞向他的额面。

他没防备她的铁头,被撞得连退几步。

「人间极乐的滋味,就是在我们家里,每天兰青都在!那时我才快活!」她怒声道。

兰青冷声说道:

「大妞,你今年几岁了?净说些孩子气的话。怎么?你想要逼我回去吗?」

「我不逼!兰青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我就陪你一块走下去!我不会逼你!」

他闻言,更是冷笑连连。「一块走?你要跟我回兰家?傅临春不会上兰家讨人么?」

「师父不会讨人,他相信我,任我做事!」

「是啊,他不讨,却有其他人来讨。大妞,这几年你过得很好啊,有李今朝、公孙纸,还有个江无浪待你好,有这么多待你好的人,你又何必来找我?」

长平满面倔强,不吭声。

他冷冷哼了声,拂袖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她一眼,语气转温,道:「喏,再给我几颗蜜饯吧。」

她闷着声道:「兰青不爱吃,就不要勉强吃。剩下的,我自己吃。」

他是无所谓,本要继续往前走,但她停在那儿竟不肯跟他走了。他心里微慌,柔声道:

「大妞,你知道咱们现在往哪走吗?」

她摇摇头。

果然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她还敢跟他走着。他微微一笑:

「咱们在回兰家的路上。我们不回头跟其他弟子走,就咱们两人绕道走,我跟你很久没见面了,我想找回以往咱们的相处感觉,等到了兰家,你再决定要不要留,好不好?」

兰青等了等,见她终于跟上他,心里竟然暗松口气。明明想要她离开,又不想她真的撇头离去,这种复杂的心情……

「我要喜欢的人才会亲他,兰青,如果我意乱情迷是为我喜欢的人,那我才会高兴。」她一字一语清楚说着。

真是个纯又蠢的姑娘,怎么他当年那妖神的影子没有分一些到她身上呢?他随口应道:

「李今朝做了不良示范啊。她与傅临春,也不过是野狗交媾,换条狗也没什么不同,她怎么看不穿呢……」

「兰青!」长平已是满面怒气了。她气到满脸通红,孩子气的手法又出现,就是用尽力气打他的手臂。

兰青连眼都不眨,臂上微疼,但她的双手更痛,这都是她自找的。她痛到暗暗吸口气,清亮的眼眸明明有些蒙了,仍是忍着不掉泪。活了十七年,发泄愤怒的方向却还是孩子的习惯,丢不丢脸?兰青不以为意地想着。他又想自她袋里掬一把蜜饯,哪知遭她拍开。

「兰青已经心不在此了,就不要勉强自己吃。」

兰青看她一眼,无所谓地松了手,瞟到她尾随着自己,便负手继续往前走。

*** ******

小镇谈不上热闹,能逛的不多,但她不提赶路,他也封口不说,天一黑,就在唯一的客栈打尖。

客栈里没有备好的洗脸水,更别说洗澡,一切自力救济,她吃力打来井水,顺便分一盆给他清洗脸。

原来,这些年来大妞养成凡事自己来的个性,兰青这么想着。以前他宝贝得紧的孩子,到头什么事都会做了。

他垂目想了会儿,吹熄烛火,才上了床,就听见脚步声停在门口。

「兰青睡了吗?」

他停顿半天,神态自若地说着:「还没。大妞要进来?」

「嗯。」

「那就进来吧。」他外衣未脱,坐在床上,看着她进来。

她小心翼翼关上门,东张西望,眼力不良,摸索到床前。「兰青要熄烛火才能睡吗?」

「是啊。」他随口道。

「容易睡着吗?」

他对上她的眼。她的眼正看向他这方向,他却清楚依她的眼力压根看不清他。

他伸出手,慢慢停在她颊面一指距离,顺着她的脸颊下滑,来到她的腰间。

真可悲,明明是他养大的孩子,在他眼里重叠一起的机会极少,她就只是个少女,是个该懂得情欲的少女。

偶尔他也想,如果她不是大妞,就算让她上了他的床他也是无所谓。

「不容易睡着又如何?你想用你的体温温暖我么?」他沙哑道。

她先是一怔,接着用力拍他一下。他在黑暗里微笑,对,他想起来了,这妞儿坚持不是喜欢的人是不许碰的。李今朝教她……其实教得很好。

「兰青容易头痛吧?在地牢那种湿冷的地方待太久,很容易染上头痛症,吃饭时你老是揉着你的头穴,我会按摩,我替你按吧。」

兰青不及说什么,就见她脱了鞋摸索着上床。他道:「你不怕……」

「只要兰青别故意,现在我有心理准备,我克制力很强的。」

克制力很强?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他颇不以为然,是谁像头小野兽爬上他身体的?

长平半霸道地摸着他,逼他躺下,让他枕在她腿上。

「兰青,你闭上眼。」

「你的手……」

「小事。以前我练武时常受伤,受了伤也要继续练。师兄说,没人会在你受伤时,放你一马让你休息的。」

他眨眨眼。好吧,她要逞强,他也不会拒绝。

他合上美目,她手上伤布轻轻擦过他的眼皮。白天他带她上药铺,亲自挑药,内外服用,不让她用兰家的药。

小镇上哪来的上等药,但更少处理过,只会好,不会再坏下去。

她身子压根没有诱人的少女香气,大腿挺结实的,看来,是练武练得很勤了。女孩家,练武太过头,身子太结实也不是好事。

太阳穴上的力道适中,兰青又听她道:

「纸伯伯教我的,他说,这样按摩,患者很容易睡得香甜。」

「那老不死的,还没死么?」

太阳穴轻轻被拍了一下。

兰青嘴角上扬:

「人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的差别。」

「你别说话,闭眼睡觉。」她有点恼。

兰青暗暗哼笑一声。这丫头以为他真能入睡呢,可别他睡了,她却扑上来要他满足她呢。房内此刻异香满布,她心跳不就已经开始急促了吗?她能撑多久呢?傻姑娘。

「乖,睡觉。」她重复。

他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过了一炷香,她轻声叫着:「兰青?」

他没有回应。

她想,应是入睡了。纸伯伯说,这套指法很有效,兰青身处地牢一年,那湿冷的地方容易落下头痛病根,所以亲授她这指压之法。

自昨天她看见兰青真实面容后,至今,他的脸色一直没有好转,可见,这几年他总是这样的。

她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颊面,正好触到他凸起的疤痕。她无声地重复:「不痛不痛。」正是当年兰青哄她的口吻。

有些疤痕交错,分明当时伤上加伤。她不知道一个人忍耐的极限在哪里,但,如果是她,她会无论如何也要忍到最后,因为她还有渴望,想必兰青也是如此。

如果不走进这浑水里,她永远没有办法接近兰青,如果不能接受兰青的喜怒无常,她永远也碰不得他。近墨则黑,这话师父曾有意提过,她很清楚师父在暗示她,她若靠近现在的兰青,也许有一天她会变成兰青第二。

师父他们总认定她还是跟十二岁孩子没两样,但其实她早已有所决定,既然任何事都是出于她的选择,那么,会有什么结果她都甘愿承受。

她的小指不小心触到他柔软的嘴唇,她愣了下,脑海勾勒出兰青那诱人的唇瓣,不由得心跳又加快起来。

兰青身上的香气……兰青的唇……兰青的身子……蓦地,兰青与华初雪交缠的那一幕明跃到她脑海里。她又气又渴望,兰青练的到底是什么功?怎么这么令人讨厌?她微地俯下头,想用力吻上兰青的嘴发泄心里的暴力,但才快要碰到,她嘴巴紧紧抿着,忍住脱口的痛喊。

黑暗里,水墨眸子毫无感情地看着她用力互捏自己的双手,藉着痛感摆脱那肉体交缠的诱惑。活着这么痛苦,何必呢?

接着,那双水墨美眸又见她小心翼翼不惊动地替他盖好被子,让他好睡。他本以为她要下床回邻房,哪知她跟着倒下,蜷缩在床的内侧。

「……」这到底是个傻瓜呢?还是在心智上是个孩子?

她到底是想怀念那段共眠的日子,还是在装模作样?

他任着时间流走,静静听着她的呼吸。她压抑地呼吸,似是拼命忍着手痛,良久,呼吸渐缓,逐入睡乡。

他真想失笑。这大妞是不是太……能克制自己了点?

她虽壮得跟牛一样,但,难保不会受到风寒。他将被子让给她,正想下床呢,又掩不住心里的渴望,多看她几眼。

他曾记得,大妞若生气时,像头小白熊背着他睡,但现在他怎么看,都觉得是个姑娘躺在他的床上,当年小白熊究竟是怎么模样,他怎么回忆就是想不起。

他坐在床缘半天,又慢慢倒回床上去。他确是因头痛症而不易入眠,但她的指压毫无用处,公孙纸的医功也不过尔尔。

他压根睡下着。如果身边不是大妞就好了,不是大妞,他就能汲取她的体温,度过难眠的一晚。

如果不是大妞,一切不就好办了吗?

如果她不是大妞……他又怎会心思纠葛,反反覆覆,上一刻盼她立时死在他面前,下一刻又舍不得她……

他的眼眸又落在她的身上,最后,闭上美眸,仍是一夜无眠。

*** ******

离开小镇时,兰青买了一匹老马。她本以为镇上马匹不易买,出了镇,才知道不是马匹难买,而是兰青故意只买一匹老马。

她怀疑兰青有意挑衅她的克制力。两人共乘一匹,满鼻子都是他身上的香味,兰青对她时好时坏,故意迷惑她的心智……难道,真要她扑倒他,他才快活吗?

「手别碰缰绳。」身后的兰青这么说着。

她嘴角悄悄上扬。

他们出镇大半天,兰青多半不说话,她本来也不爱说话,伹她想兰青说不定想知道她在云家庄的生活,所以她就努力说些云家庄的趣事。

可能是她口拙,她只听见兰青嗯嗯哼哼,漫下经心搭腔,只有一次她提到她被云家庄弟子当笨蛋一样骗,她才听到兰青说了一句:傅临春不管吗?

原来,兰青一直仔细在听。

她心里因此感到喜悦。小时候她遇见这种事,兰青早就怒火上扬直接去揍那些骗她的人了,现在兰青不会了,可是,如果她一直念着过去,那现在的兰青怎么办?

现在,只要他肯听就好了。

他们渐渐离开正规小道上,附近有小林子,有辆马车显眼,江湖人都聚在那儿。

「是华家庄的马车,可供人临时翻阅江湖册。」兰青寻思片刻,下了马,一把抱她下来,自己蒙上面纱。

长平见他主动蒙面,不让别人记下他的面容,她心中暗自激动。兰青下意识有这种举止,表示他还有一线想望退出江湖。

「华家庄在此休息,其他江湖人路过来讨碗水喝,顺道探消息。大……长平,咱们过去讨碗水吧。」

「好。」她本要上前去讨,兰青轻拍她的肩,让她跟着自己。

他讨来一碗水,喂着她喝,她咕噜咕噜喝着如牛饮,这两天他也已习惯她这豪迈作风了。

「小姑娘手受伤了吗?」一名华家青年看向这头,笑着往他们走来。

「是啊,刀剑无眼。」

他笑道:「江湖人出外靠的是朋友,正好,我带着药呢。」他掏出袋里药瓶。「华家庄的刀伤药不输云家庄,你拿去用吧。」

「多谢。」兰青也不客气。

那华家青年抬眼看着他的美目,先是一怔,眨了眨眼,改转站到上风处不受香气影响,接着他再看向长平。

嗯,这个普通点,好问话。华家青年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长平。」

「那这位兄台?」

兰青还没答呢,长平便抢答:「大牛。」

兰青扬眉看向她。

「兰大牛这名字,好养。」她唇角轻挑。

人家爱取名大牛,华家青年也不好说话,而且江湖史上他不记得有什么牛的人物,他想应是没没无闻之人。他问道:

「请教二位,可曾看过一名姓华的美丽姑娘,十七八岁爱穿红衣?」

「华啊……」兰青笑道:「江湖上华姓,以华家庄最为闻名,想必她是华家庄人,但,华家庄不都是男子么?」

华家青年心无城府,答道:

「华家庄有一名女娃,是十二年前公子收留的。」

「华家庄真是有情有义啊。」

华家青年笑笑:「咱们公子年纪大了,慈悲心嘛。初雪惨遇灭门,正是咱们公子收留,如果不是公子慈悲,初雪可能活不到现在。」

长平皱起眉。

「原来是华初雪……长平,看过她么?」兰青头也不回地问。

长平一愣,不知兰青是要她答看过或是没看过。她迟疑一下才道:

「看过……」她听见兰青哼笑一声。

华家青年眼一亮。「看过?在哪儿?」

「在……在……在哪呢?大牢,咱们是在哪看过?」

兰青终于回头瞟她一眼,笑道:「不就是立德客栈么?」

「立德?」华家青年吓到。「那间抢夺鸳鸯剑,最后连烧了好几栋屋子的客栈?她在那里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火烧?咱们离开时,还没遇上火灾呢。」

华家青年一脸急切,不知该不该回禀华家庄。

兰青又故意问道:「那鸳鸯剑到底是谁抢去了?」

华家青年坦白道:

「没人知道。只知当日兰家家主离去,兰家弟子死伤大半,鸳鸯剑下落不明,但有人看见一名男子带走关大妞。总之,兰家家主要展示鸳鸯剑的机会是很小了。」

「是么?」兰青拉过长平,笑道:「那我们先告辞了。长平,走了。」他们回到老马旁,他一手托起长平上马,紧跟着自己上了马,拉过缰绳。

那华家青年忽地追上前,说道:

「二位若再看见初雪,请转告她,公子尚不知此事,师兄安好,速回华家庄才是上策。」

「好。」长平答着。

兰青轻踢马腹。马蹄慢步,绕过马车而行,兰青随意扫过那些闲聊的江湖人。风声送来他们的话题,多半不脱鸳鸯剑、兰家、关大妞等等。

「大妞,你知道前几晚那些黑衣人是谁吗?」他轻声笑着:「都是名门正派蒙面来抢呢,就连此刻绕着华家庄马车的江湖人里,也有当日的黑衣人,他们得不到鸳鸯剑,就守在华家人附近,等着第一手消息呢。」

长平本要回头,但身后男人的掌心轻压在她耳边,阻止她的动作。

她轻轻拉过他的手放到怀里,慢慢用指腹搓揉,让这掌心没那么凉。

兰青停顿一会儿,任着她,反正她爱牵手伤他也不想管了。他撇开目光,又道:「瞧,这就是名门正派呢,心里想着念着鸳鸯剑,却不敢显露出来。」

「兰青,鸳鸯剑不见了,如何?!兰绯出来?」

「……到时你就知道了。」

她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兰青又道:

「华初雪跟你是同一种命,她自幼被华家庄收养,只要走入华家庄的江湖人,都知道有一个女孩曾被灭门,是华家庄好心收留的。华家庄收留她的人,却没顾及她的心,最后她杀了自家师兄逃出华家庄,如今华家庄秘密寻找她,要她回去,她是没好下场的。大妞,你的个性该跟她一样啊。」

「现在的我,是兰青养出来的,兰青的好,都在我身上。所以,你该问兰青,为什么把我教成这样?」

他好?难道她没有听见华初雪那句黑鹰卫官是兰绯引入关家庄的?如果不是兰绯恨他,关家庄又岂会遭到灭门之祸?他心里无故又怒,道:

「你身上有好的东西?你才是不正常的人,你比得过那个华初雪吗?你这傻愣子……」

「大妞有兰青!」她用力打他的手臂一下。

大妞有兰青!他面色复杂,这话她也说得出口,这话她能想着多久?—年?两年?然后十年后后悔了?

她的颈子极细,此刻轻轻一折,什么也没了,哪来的十年后她会后悔?他多想留住她还不恨他的这一刻,让她就停在此刻,那么,那个一心疼他的大妞就能永远地被保存在他心底!

大妞有兰青,哼……他冷冷瞥向那些江湖人,状似无意地掠过某个江湖人。他心里复杂,但嘴角不由得泛起冷笑来。

终于要来了吗?他等了很久呢。


第十二章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长平还有点回不了神。她只记得在客栈面前遇见云家庄数字公子傅玉。

傅玉是云家庄八公子,她在云家庄时傅玉是个没心眼的人,担心她练功过头,时常鼓励她偷懒,会遇见他她不意外,因为数字公子通常是游走各地的。

她伸出双手,根本一片黑暗,完全看不见四周。她摸黑往前走,摸上平滑的墙面,似是密闭式的地牢……这是哪儿?兰青的那一年,就是在这种不见天日的牢笼里度过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脱逃,不知是不是至死都无人收尸……

兰青他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

思及此,长平心里微疼,接着想到自己也落入同样的下场,不由得一凛,她强压惊惶,静心回想事情的始末。

*** ******

自二楼窗子往下看去,兰青看见街头一名青年叫住正要入客栈的长平,那青年是云家庄数字公子傅玉。

长平停步回头,在看见傅玉之后,微笑地与傅玉说话。

兰青轻哼一声,拉回视线,落在地上跪着的黑衣青年。

「兰樨,我准你说话。你不辞千辛万苦也要追上我,你真忠心啊。其他弟子呢?」

「当日在『立德客栈』兰家弟子死伤七人,已送回兰家,剩下的在镇外等候。」

兰青瞟向桌上剑盒。他轻压盒扣,盒盖立即蹦开,里头正是当日他在剑柄布毒的鸳鸯剑。「你竟能抢下它,也没私吞,这真让我感到惊讶。」

「这是属下本分。」

兰青哼了一声,又望向正与傅玉说话的大妞。

兰青冷笑一声,自言自语:

「原来,兰绯对鸳鸯剑没兴趣,这才没抢下你手头的剑盒。兰樨,当年我割去身居兰家重职八名弟子的舌头,却不曾动过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兰樨不敢答。

「因为,当年在牢里,你曾偷渡一口水给我,你是这么想着吗?」

「属下不敢。」

兰青摸着他送回的鬼面。笑道:

「你不敢居功,是因为,你也知道,你并不是同情我,也不是看不过去,而是,你眼光准,选择真正的赢家,让自己的未来好过些。兰林死时,你不是暗地大哭一场吗?」

「属下……」

「我知道你跟他不要好,你也不过是想,谁也摆脱不了兰家这肮脏地,留在兰家里的弟子,不是得忠心兰绯那疯子,就是兰青这心理扭曲的主子,这两人是兄弟,都疯了,不管你们倾向谁,只要主子在的一天,你们就随时会丢性命,是不?」

兰樨垂首不敢说话,但全身开始发颤。

兰青见状,轻笑一声:「我事事都料中了啊。」事事都料中了,所以,大妞的事他也看得神准,就算大妞出乎他意外地没有仇恨他,但,终有一天,会的。

「当日在凌虐我的兰家弟子里,唯独你没事,却不是你送给我的那口水。我留下你的命、你的舌头,就是要你与兰绯暗渡陈仓。他,真的没有找上你?」

「没有没有……家主开恩,当年兰绯家主,不,都是兰绯强迫我们入地牢执行那些凌辱……」

「住嘴。」兰青忽地喝止,他瞟见长平上楼来,笑道:「兰樨,你先下去吧。」

长平与兰樨错身而过,上前一看,看见那对鸳鸯剑。

兰青顺着她的目光,淡淡一笑:

「鸳鸯剑本是关家之物,但如今不回关家也好。」

「兰青说不回关家就不回关家吧。」

他斜她一眼。「你就一点主见都没有吗?」

她想摸上鸳鸯剑,却被他一手拍开。「剑柄有毒。」

她又缩回手,答道:

「我看重的事,才有主见。鸳鸯剑丢了也行,兰青在立德客栈时不正是这意思吗?」

「你这小小丫头,也开始揣摩我的心思了吗?」

「兰青还是多信赖人一点好。我瞧你之前一路上,并不信赖其他兰家人。瞧,那个叫兰樨的,不也出乎你意料,把剑抢回来也没私自独吞啊。」

兰青眨了眨眼,差点以为这丫头背后站了那个总是好心肠的关长远呢,她怎么不多学点她娘亲,多增一份怀疑,就多一份保命的机会啊。

「大妞,刚才你见到的兰樨,当年也跟其他兰家弟子虐待我,你知道吗?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要我信赖他们?你猜当年他们是怎么凌虐我的?炮烙、刀割、插针,甚至……」兰青本以为她会喝住,不忍心再听下去,哪知她双拳紧握在侧,全身紧绷,一双清眼连眨都不眨直勾勾望着他。

她这是在……准备听他诉苦吗?就算她舍不得他那一年所受的苦,她也要听完吗?这傻瓜,就算她要听他也不愿说出那些丑陋事情。他伸出手,迟疑一下,将她搂进怀里。

「傻大妞,你抱着我。」

她用力抱住他。「兰青,没关系,慢慢来。以后你功夫别练了,师祖说世上有一种奇怪的功夫,练得愈高,愈是容易像妖精迷惑人。我不知这跟兰青练的邪功一不一样,但,不要练比较好。」

他失笑。

长平重复:「不练比较好。我是打从心里喜欢兰青的,但又会被兰青迷惑,那很痛苦的,明明我想疼惜兰青,我不想这么……这么欺负兰青。」那种感觉至今令她感到愤怒无助,她一点也不想那样粗暴,可是在兰青面前她无法控制意志。她又道:「以后,万一兰青遇见喜欢的人,像今今跟师父问一样的喜欢,那她会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兰青的,兰青要值得最好的。」

「遇见喜欢的人啊……」

「兰青,你答应我,以后不是真心喜欢的姑娘,你不要再碰她。」

兰青扬笑:

「你真是孩子想法。好啊,大妞,你要能拿什么我值得看重的东西来交换,我从此听你的。」

她微地退了一步,跟他对视。她拉过他的手,轻轻压在她胸下的地方。

他一怔。

她认真道:

「我拿鸳鸯剑跟你换。兰青,我会拼命活下来,可是,不如人意时常有之,如果哪天我死了,这里是胎记,关家男子体质特殊,每隔二代成婚后男子喝药物,生出的男孩子就有胎记,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代胎记会在我身上。这个胎记你印下来,请专门的师傅放大绘出,应该是地图,再拿另一把鸳鸯剑去找。人是不可能许愿成真的,所以,极有可能人误解它愿望成真的本意……今今说是满地黄金,纸伯伯却说也许是神医秘书,到时兰青真能用上,就去用吧。」

兰青看着她,勉强笑一下:「大妞,你这真像是临终遗言啊。」

「不是遗言,我说了会拼命活下来,我只怕遗憾。万一真有不幸,我要及时把兰青最想要的东西送给你。」

兰青心一跳,见她要退离他的怀抱,连忙反手攥住她的手臂。「你……」大妞她看穿他将要做的事吗?这个傻瓜怎会看穿?

她见状,难得露齿而笑,摸摸他的头。

「兰青,八公子说他跟云家庄马车来到附近,我去车上拿纸伯伯的药,马上回来。」

「大妞!」他猛地拉她入怀。

好半天,他就抱着她不放,长平静静站着任他紧搂着。

「好,大妞,我承诺,以后不是心爱的人,我不会动手动脚的。」他沙哑道。

「嗯。」她嘴角扬着:「兰青这样,我才喜欢。」

「你老是说喜欢喜欢我的,你怎么不问我喜不喜欢你呢?」

「那,兰青,你还喜欢你眼前的大妞吗?」

他目光一时痴痴,轻轻抚上她的脸,慢慢说道:

「以前的大妞,我已经忘记她的长相了,但,大妞能长成你这样,我却是很欢喜。」

她开心地笑了。「我想用我的眼睛看着兰青一辈子,所以,我不会轻易走的。」语毕,她又忍不住心里的怜惜,轻轻替他撩好长发。「我马上回来,你等我。」

「……大妞,喂我一颗蜜饯好吗?」

她闻言,心里更高兴,连忙自宝贝袋里挑出蜜饯,送进他的嘴里。

她快速地下楼,隐约听见他低柔的一句:

「再见了,大妞。」

*** ******

再见了,大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闭上眼,想起一切,原来兰青自始至终都知道傅玉是冒充的,他不但拿她诱兰绯,甚至有意要借兰绯之手送她上路。

兰青就这么的恨她吗?还是,太爱她了所以受不了她活着?他那样复杂的心态她不懂,要给她时间去懂啊!

她眼里涌进酸涩,几乎忍不住哭了出来。不行,她长大了,而且她还要顾着兰青,她还不能落泪。

她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她必须坚持。她不知道兰青当年到底是出现什么执意而撑上一年,但,她必须撑下去,撑下去才能完成她的梦想。

长平冷静下来,感觉有小动物擦过足下,她心一跳,知道是小老鼠。这样的黑暗里潜藏着多少看不见的东西?思及此,她心里微凉,只觉得黑暗之中有干万个鬼怪随时会向她扑来。

以前有次兰青忘了买蜡烛,她才刚爬上床烛火就熄了,屋里暗蒙蒙的,那时她不会说话,全身微微抖着,是兰青抱着她一晚,哄她睡的。

不怕,没什么好怕的。

当她定神时,就听见密室里传来呜呜咽咽的泣声,她一直没察觉到。

是……华初雪!

她想起来了!她遇见兰绯冒充的傅玉时,华初雪忽然也出现了,正是华初雪出现了,数度打断她对傅玉些许的疑虑……华初雪跟兰绯是同夥?

长平摸着平滑的墙面往哭声处走去,途中不住有细长的虫子窜过她的足下,直到她踢到一具人体,她才慢慢蹲下来。

「……华初雪?」

那哭声终于止住。「关大妞,你还活着?」

「我皮粗肉厚,不碍事的……」她摸索着这具人体,是个男人。「他是谁?」

「……我师兄……」

师兄?长平直觉想起那个寻找兰初雪的华家青年。她摸上他的腕间静心把脉。

「你不觉得这里很恐怖吗?你永远下知道这里头藏着什么……」华初雪哽咽道。

「只是一些小虫子而已。」

「小虫子?怎么可能?也许,兰绯就在这里听着咱们说话,也许……也许,这里头有鬼……」

「鬼?」

「你爹你娘没有入过你的梦要你报仇吗?难道你不觉得你爹娘就在这里怨恨地看着你吗?一直看着你一直看着你!」

不知道华初雪是身受恐惧还是有意吓长平,当她说这话时,长平先是一怔,而后直觉看向黑暗里。

爹跟娘……会怨恨她吗?

因为她没有亲手杀了黑鹰卫官,因为她不认定兰青是仇人……所以,会怨恨她吗?黑暗容易使人幻想奔腾,她好像真的看见爹跟娘了。

爹对她向来有距离,娘曾跟她说爹不是讨厌她,只是怕愈接近将来失望就愈重,爹就站在黑暗里动也不动,用那双将她塞进衣箱里的眼神看着她。

要她活下去,要她活下去,就算是蠢孩子,也要她活下去。

娘自爹身边走向她,轻轻弯身笑着环住她。

就算是认贼作父,也要她活下去,要她忘掉他们活下去。

长平再一眨眼,眼前恢复一片黑暗。

原来,爹娘在她心目中一直是这个模样,所以她不会害怕,不懂恐惧。她低语:「我不怕,我能活下来,都是他们给的,我要是害怕他们,他们一定很难受。」

「为什么……」

「咦,他的脸怎么了?」长平摸上华家青年的脸,只觉得满手鲜血。再一细摸,发现这人的脸侧掉了一块脸皮。她心里骇然,连忙自宝贝袋里拿出剩余的柳色伤布。

华初雪轻声说道:

「兰绯本要剥下他的脸皮当人皮面具的,后来师兄挣扎,毁了脸皮的完好,兰绯才罢手。」

「那……傅玉呢?」

「我跟江无浪自立德客栈逃出,中途遇见云家庄八公子……兰绯不可能在江无浪眼下动八公子,不是真人皮的面具容易被熟人辨认,所以他要我引开你的注意力……」一顿,华初雪低哑道:「可是,我没有想到,原来兰绯打的第一个主意竟是师兄……我一来就见他鲜血淋漓……关大妞,为什么你这么好运?为什么你什么事也没有,为什么你身边的人都好好的……为什么我明明决定跟兰绯去放手害人,可是一看见师兄变成这样,我害怕又内疚……」

「……因为你师兄一定待你很好。我跟兰青遇过他。他正在找你,说如果遇上你了,要咱们跟你说,公子还没有发现,师兄安好,要你尽速回庄。」

「是么……师兄真这么说?他……这个师兄是庄里老实人,那眉师兄还没死么?关大妞,我受够了每次在华家庄里大家看我的眼神,他们怜悯我、同情我,每当江湖人跟师父谈到血案时,总是要以我为例子……血案遗孤就必须靠人这样施舍吗?」

长平闻言静默。

「现在可好,我上不上、下不下,小时候我连对我吠的野狗都敢杀,我以为,我跟兰青他们志同道合,跟着他们我才能活得洒脱快活……关大妞,是你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你隐藏了多少丑陋?」

长平闻言,想起小时候野狗追着她,她还不知道要跑,被狗咬了一口,是兰青来救她的。

她只记得狗倒下了,兰青抱她回家。现在想来,那只狗死了,是兰青杀的。原来她傻到不懂保护自己,兰青就代她脏了他那双手。

她喉口发酸,又看向黑暗里爹娘曾站立的地方,她嘴里说着:

「华姑娘,你抱着你师兄,别让他的头碰地,会失温的。」

黑暗里窸窣着,长平听见华初雪手忙脚乱环住她师兄。

她深吸口气,清楚道:「我记得我小时候,每年元旦总要许愿,我许的愿望是兰青在、今今在,每天我都看得到他们,不要跟爹娘一样有一天就不见了。我恢复神智的那年元旦,我许了个愿望,伤害过兰青的任何人都死光吧,就只有那一年,我许了这个愿望。」

「……之后你的愿望呢?」华初雪注意力被长平带过去。

「只要兰青完好无缺地回家,谁都不要死,只要兰青完好无缺回家,我愿意一辈子当哑巴。我不能恨下去,我一恨下去,迟早,我一定会忘记我对兰青的喜欢,而专注在这些仇恨上。」

「……是这样吗?」

「我爹一向嫌我笨拙,但,如果他知道我活下去的代价是永远被人施舍,他还是会将我放入衣箱里,我娘还是会将箱盖合上。」

兰青呢?在这种黑暗的地牢里,到底是怎么想她的?是在想,不会有人愿意一生照顾蠢傻的大妞,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出去吗?

她无论如何也要出去,也许将来兰青会遇上真心待他而他也喜欢的人,但,他是感情慢热之人,除非他再遇上一个幼年大妞,所以,她得出去,在兰青遇见真心喜欢的人前,疼着他、保护着他。

低微的泣声近在耳边,长平发现她的衣袖被华初雪紧紧攥着,根本是埋在她肩头哭了。

她又看向先前爹娘站立的黑暗处,稳定心神,决心不管在这种地方待多久,都不让自己崩溃。

*** ******

「兰青!」江无浪与傅玉一前一后奔上楼。

兰青正坐在窗边喝着酒呢,他瞟向他俩,又下意识地落在他们的身后。「大妞呢?」

江无浪面色冷漠。「这话还真要问你了。」

「问我?」兰青又不经意地看向窗外。都五天了,兰绯竟没找上他……他以为是江无浪救了大妞,但,现在更有可能是大妞已经死了……思及此,拿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颤着。

这不就是他所期待的?反正大妞以后也会背叛他,那还不如趁她的眼充满对他的疼惜时,留住这一刻。

「这就是你要的吗?」江无浪冷声说道:「傅临春曾私下对我说过,若然有一天你真疯到无可救药,那就算是向官府买命,也得除去你。我以为你在立德客栈救了大妞,应该不会再对她动手脚,想来是我错了。」

兰青轻哼一声。「她要跟你身边的八公子离去,我能说什么?你不信,可以问这里掌柜,看看五天前她是怎么离开的?」

「五天!」江无浪面色遽变。「这五天来,长平岂不是受尽折磨?」

兰青扬眉笑道:

「受尽折磨?若真是让人骗走了,你怎么不说她早死了?你这么乐观啊。」

在旁的傅玉面色古怪,道:

「兰家家主现在猜到是谁带走长平的?」

「嗯哼,兰绯吧。」兰青也不掩饰。大妞那性子能有什么仇人?骗不了云家庄人的。

「我以为兰家家主该明白兰绯的为人。既然兰家家主此刻已知是兰绯动手,又怎会以为长平已死?」

「你这话在绕圈子?你想说什么?」

那双妖媚的美目对上傅玉,傅玉心一跳,想起他在密林鼓声里的杀戮,他直觉要往后退去,却见美目紧追着他不放,似乎不问出个答案不罢休。这兰青,想杀了长平,却又关心她?

他迟疑一会儿,答道:

「难道兰主子当局者迷?兰绯在江湖史上擅长折磨人,兰主子你该亲身经历过,他想要一个人死,绝不会给个痛快,不折磨个痛快不会放手,难道你忘了吗?」

江无浪看向兰青,却见兰青半垂着眼,神态没有什么大变化,但兰青的手指不住抽动,显然受到极大的恐惧。

江无浪一凛,追问:「你能猜到兰绯在哪?」

「……我若是猜得到,还需要在这里等着他自动入网么?」

傅玉低声:「无浪,之前你不是要我在华初雪身上下药香,方便追踪吗?既然药香到这附近消失,必是兰绯察觉她身上有异,我们不妨在这附近扩大寻找?」

江无浪半眯着眼,暗自瞄向动也不动的兰青,点头。「好,放烟火找人。」

两人迅速离去后,兰青拿起剑盒,细小的汗珠密密麻麻布满在额面上。

要一个人死就一个人死,何必要凌虐……难道是这几年他施在其他人身上的残忍手段,如今报复在大妞身上?

这几天他心绪不宁,夜夜梦到大妞。他以为是大妞托梦,梦里的大妞跟这几日他相处的大妞并没有不同之处,她话少了点,不是活泼的性子,一心为他……他还在想,如果在梦里才能让大妞永远的一心为他,那他,就夜夜在梦里与大妞相会,不就是老天爷送他最好的美梦吗?

一觉醒来,他身处的,还是个疯狂的世界。只要把兰绯杀了,他的仇恨就可以被消灭,大妞死了没关系,他替她报仇……

那,现在他那种喜悦又恐惧的心情又是为了什么?

兰绯跟大妞素无仇恨,要虐待大妞,必是为他……兰青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兰绯将她藏在哪了!

*** ******

肚子咕噜噜的,好饿。兰青当初也饿到没人给饭吃吗?长平不知外头晨昏,只知华初雪的师兄渐渐气弱,华初雪滴水未沾,初时还吃着长平破例给的蜜饯,但愈吃愈饿,最后倒在她师兄上头。

「会不会死呢……」华初雪喃喃着:「如果真的有人能活着出去……让师兄活出去吧,他只是个老实人,只是无辜来找我……哈哈,我不够坏,到头来,还是白活了……」

长平没有回答她,她盘腿运气,摒除杂念。这几天来她都是这样过的,但也正因除去杂念,所以她注意到,每隔一阵子会有奇奇怪怪的虫子试着窜上她身体。

这些虫子在动的同时,也有一种异样的声响,极轻,如果不是师父曾教她在夜里与人对招,她万万不会感觉得到。

是庞大的动物……还是人进来了?

她以静制动,就这么撑了好几天,忽地,今天她运气到一半,冰凉的掌心轻轻触到她脸上。

她一愕,立即知道有外人在这黑暗里!

一直有人走时进来观察她与华初雪!

「真奇怪……这就是兰青的大妞吗?跟一般人没什么差别啊,最多就是撑久了些……」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有点神似兰青。

兰绯?

冰凉的体温出自兰家妖功,相似的声音出自同一血脉,她心思极快,要有所动作,衣领竟被撕了开来!

「不也就只是一个女人吗?为什么他会为你产生那种感情!」

长平不理衣服被撕了大半,硬是自他身侧钻过,同时展出她腰间的流星鎚,蓦地,她的长发被揪住,身后的男人拙住她的小铜鎚一捏就碎。

「好差的功夫啊,你道,兰青到底是怎么对你产生感情的?」

「你若真心真意待人,自然会产生感情的!」

「真心真意?兰青么?没道理他有的,我不会有。这样吧,你待我如待他一般,我若能产生与他一般的感情,我就饶了你一命!」

「我听下懂你在说什么!」

一声鸟啸打断兰绯将要说的话。他大喜:「兰青终于来了!算他聪明!知道该上哪找我!」

他寻思片刻,扣住她的手腕脉门。「走。我让你去见他!」他凑近她后脑勺,连个香气都没有,兰青到底是在乎她什么?

华初雪动了动,兰绯不屑看她一眼。「怎?是想送死呢?还是想活命?」

「……活命……」华初雪忍住耻辱道。

兰绯目光一亮,忽地一脚踹出。

华初雪与长平看不见黑暗里的动静,只知他攻向倒在地上的华家青年,华初雪暗惊,连忙上前要护住师兄,但一想到这一护简直是她自己找死,她又想缩回去,长平没有被束缚的另只手毫不犹豫地往他打去,兰绯失了准头,一怒之下,猛力击向长平的手骨,咔的一声,明显的脱臼了。

华初雪一头乱发,傻傻地望着长平的方向。

兰绯冷笑,听见鸟鸣,又兴奋地摸上墙上暗门,推她一把。

长平只觉昏暗的光度进入了眼睛……是船舱最底层?

「爬上去!」

长平顺着竹梯爬上去,爬到顶端,一阵阳光刺入她的眼里,她直觉闭上眼,兰绯将她推出船舱门外。

兰青正站在甲板上。

他本是微笑,而后看见她衣衫凌乱,竟被撕了大半,美目刹那出现狰狞。

「好多年不见啦,你居然也能猜到我躲到哪。」兰绯轻轻笑着。

「还用得到猜吗?你不就是想毁掉我的所有?你认定五年前在河岸上毁了我,现在,你想同样在河岸旁毁了关大妞,一次又一次的毁去我的所有。你以为,现在我还会在乎她么?」兰青笑道。

兰绯哈哈一笑,忽地抛出一物,落在兰青脚下。

「这是当年那颗迷药,你要再次为关大妞吃吗?」

长平闻言,立即张眼,兰青直觉喊道:「闭眼!」

她关在黑暗里五天,哪能马上接触阳光?

兰青咬咬牙,冷笑:

「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兰青么?」

「不必我以为。」兰绯一弹指,咚咚鼓声即刻响起。「耳熟吧,这不就是平常你杀人的催命鼓声?现在好了,这鼓声又该轮到你享受了。在鼓声停止前,你若不吃下它,死的就是这小东西,你可以一试。」

兰家鼓声带有嗜血魔音,平常听这种鼓声他心里既是愉悦又有快感,但此刻只觉这魔音如大妞的催命符,一如他在地牢里那样令人胆寒的鼓音。

他暗自定神,神色自若将鸳鸯剑盒抛在地上,盒盖不知是不是故意,适时弹开,露出里头一对青铜剑。

「我以为,你想要它。」

「哼,许愿的鸳鸯剑么?骗小孩的玩意吧。鼓声快结束了。」

「你就真这么恨我?」

「会恨人的,是你。兰青,我从不恨你,我只喜欢玩你,我喜欢看你处处不如我……」忽地,兰绯往长平胸前破衣探去。

「住手!」兰青咬牙。大妞衣衫再撕下去,只怕胸腹间的胎记露了出来,难保不会让兰绯起了疑心。

他慢慢弯身拾起那颗白色的药丸,正是五年前那颗毁了他后半辈子的药。他看向长平,长平正张眼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好,我吃。」

吃了药,兰绯要对大妞下手太容易,但兰绯绝对会先杀了他后再杀大妞,这一次,他不会有求生意志,就跟大妞一块走。

白药含进嘴里,几乎入口即化,药效很快布满全身,他只觉得全身虚脱,必须靠着船柱,才有力量挺直腰身。

兰绯目光大盛,哈哈大笑:「真有趣,就为了一个关大妞,你竟然心甘情愿重蹈当年的路?」

长平一见身边的男人满心都放在兰青身上,她猛地扑前,一脚踢起鸳鸯剑盒,取出那青铜长剑。

「等……」那剑柄有毒啊!兰青及时住口。有没有毒……对她都没有意义了吧。

她本要控制那沉重的长剑,但手伤遽痛,不由得一松,长剑落地。她又撕开右手伤布,重新执起那把沉重的青铜剑,将剑紧紧与手绑在一块。

兰青撇开眼,忍住眼底的痛缩。有必要做到这地步吗?

兰绯略为吃惊,眼底闪过迷惑,嘴里道:

「这真有趣。小东西想做什么?」

长平不回话,就这么直挺挺护在兰青面前。

兰绯眼里火光大亮,忽地掠前,一手攥向长平颈子。

长平长剑舞动,虎虎生风,舞动虽慢上一拍,却极合沉重的青铜。

他格开几招,突地探向兰青,她又扑了过来。

他面色大喜,踹中她的肚腹,长平整个人飞了出去,她及时以长剑用力砍进甲板,才止住去势。

兰绯见状,大笑。「当年你护她头骨,如今她护你性命!真有趣!」忽地又要打向兰青。

长平一跃而起,拼着命格开他的招数,但顾得了东就顾不了西,兰绯声东击西,一脚踢中她的腿骨。

喀的一声,她的左腿硬是不弯,长剑砍入甲板,双手紧紧攥住剑柄,这才没有跪下。

兰青冷冷看着兰绯。「你就要玩她彻底,才要一刀杀了她吗?」

「我好奇啊。」兰绯又上前一步。「我想看看当年能让你撑到最后的娃儿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你如此记挂啊!她很普通啊,但她如此保护你,我……」

长平猛地旋身,以断骨的左腿踢向兰绯。兰绯大笑出声,才要扣住她的腿,要她人腿分离,哪知她竟拔出长剑,趁机藉着天光,一个反射,兰绯立即松手,退了几步,剑刃仅仅划过他的衣衫。

长平整个摔在地上,暗叫可惜。她功力差、功夫差,只要是江湖上的东西她都差,再这样差下去,就算她跟兰青见面了,怕也是拖累他。

师父出身名家,但正邪之分淡薄,他告诉她,若有一天真遇兰绯,她想保住重要的人,就得投机取巧!

她对功夫上的反应并不快,所以刚才那些招数全是师父反覆跟她对招,她才记住的!

「……够了……」兰青低语:「你……何必挣扎……」他们一起走,不是很好吗?

「不够!」长平倔着气,硬爬起来又站回兰青面前,那把长剑还死死绑在她手上。她头也不回地说:「我跟兰青都会努力活下来。这人拆散我们五年,兰青本该快乐生活,却被他害成这样,我绝不把兰青交给他!」

「难道你不知道当日我眼睁睁看着你跟他走?我想害死你啊!」他咬牙。

「我知道!兰青害怕我会背叛你,兰青害怕我要报仇!我曾写了满满信纸给你,我的仇人一直不是你!是你把我救出来的,大妞最美好的部分是兰青给的,现在的大妞,就是兰青!」她眸亮神清,毫不考虑地说道。

最……美好的一切是他给的吗?兰青面色微白。多讽刺,他把最美好的部分都给大妞了,留给自己的,却是最污浊不堪的,可是,如果再来一次,他想,他还是会选择与大妞生活十年,再陷入那一年的地狱。

不是他疼大妞,要把自己曾有的美好给她,而是他一生之中,那十年令他眷恋难忘,纵然那十年记忆模糊,但他一直知道那十年是快乐的。

最美好的部分吗……

兰绯失笑:

「这一切,一点也无法感动我。」他眼底抹过瞬间迷惑,接着又笑:「小娃娃知道他在牢里色诱了多少人,才得见一片天的?」

「兰青就是兰青!见天很好!」

兰青瞧向她的背影。她的背衫已然湿透,手臂不受控制轻颤着,他半眯着眼,不忍再看。

「那……我留你一条命,你就把心放我身上吧。」兰绯笑道:「这世上,有人会在意兰青,那必定也会在意我吧,没道理他有,我却没有。」

长平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师父曾说,她若遇强敌,当真逃不了,就先出手,若让兰绯先出,依她回击慢人一拍的动作,只怕还没想到对敌的招数,项上人头就滚落地了。

不行!现在她是兰青最后一面墙,她倒了,兰青怎么办?她迅速拔起长剑出手了。

她没有看见兰青伸到半空要拉住她的手,她再度跳起,挥剑相向的同时,兰绯眼明手快,闪过她的长剑,扣住她的手腕,一捏。

「大妞!」兰青脱口,眼底已起薄雾。

长平终于痛叫出声,接着,她的手与剑绑在一块的布被划了开来,那把长剑落在兰绯手里。

长平咬牙,突出意料之外,在距离之下猛地一撞。

碰!

那铁头功撞得兰绯一痛,目光短暂失去焦距,但他反应极快,知她手中有伤,看似接她一招,其实硬生生地剥下她的手肉。

长平双眼已红,紧闭嘴巴,不让那痛彻心扉的呼声自嘴里溢出。

兰绯反手一把,狂笑:「只要你在乎的人,都会死在我的手下!」剑光凌凌直逼长平。

避也避不开,长平连连退后,本能以手臂挡剑。这一剑刺中,她手臂必废,但只要留住一条命,那么,就算断臂也值得!

这就是今今、师父长年教给她的!不管受到什么挫折,哪怕是残废了,留住一线生机才能对得起自己!

她的命,是爹娘给的、是兰青保住的,不是她一人,兰青要以她诱出兰绯,她可以去完成兰青的愿望,但,她不要死!不会死!

她背后的男人眸色迷乱,有怨带恨、又有怜惜,他闭上眼,咬牙忍着。

「关大妞!你真是找死么!」兰绯眼露精光,一时说不清心里的失落来自何处。

长剑将要刺中她的手臂,长平背心忽地感到吸力,无法控制往后滑去。

接着,红色衣袍的主人竟从她身侧窜出,转身迎上兰绯。

「兰青小心!」不对,兰青哪来的力气避开?长平傻眼了。

那长剑刺进兰青体内的同时,兰绯突然止住去势。

河水送来的冷风令得兰青黑发飞扬,他哈哈大笑:

「原来今天陪我死的人,是你啊!」

兰绯恼怒又不可置信,缓缓低头,那状似钥匙却也能杀人的鸳鸯剑正送进他体内。

兰青神色柔和笑道:

「这么容易,这么容易你就杀了我,你满意了么?」他握着剑柄使力,迫使兰绯连连退后,靠向船栏。

「你疯了你……」兰绯连击他的肩头,兰青却动也不动。

「我们早就疯了不是吗?」兰青一笑,是这几年唯一清爽的笑容。「当兰樨送回鸳鸯剑时,我就知道你要的不是剑了,从头到尾你等的是大妞!你找她做什么?直到方才我才明白,因为你从头到尾没有这种感情啊!」

兰绯恨恨地瞪着他。

长平傻住了,那青铜剑穿过兰青的背心……穿透兰青的身子……

有小船追上,停靠在这艘船边,江无浪翻身上船,顺道拉了傅玉上来。他一见长平安然无恙,先是松了口气,而后看见船栏两人致命的一剑,微地一怔。

「嗯?原来搞了半天,你无法理解我跟大妞之间的感情……是不?」兰青说话已缓,仍是目不转睛地笑看兰绯。

兰绯咬牙切齿。「只要你有的,我都该有,没有道理你能赢过我,兰青,你也不过是走运罢了!」

「我是走运啊!你一生,永远都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我宁愿保住大妞的头骨也不要命吧。就算你……把我丢出兰家,占住兰家之位……你还是无法了解,为什么在那个地牢里,最折磨我的会是一个傻孩子,所以,你才想亲手抓到大妞!在我眼里,你多可悲啊!世上不会有人无条件喜欢你相信你,哈哈……你赢得了我吗?你永远是输家!你永远不会拥有另一个大妞!」

「兰青……」长平颤声轻喊。

兰青似是听见这声呼喊,瞳眸蒙蒙,头也不回地说:

「就到此为止了……大妞,把一切停在此刻,很好,是不?」

不必反覆想着大妞何时会报仇,不必想着大妞是不是在骗他,不必想着如何牺牲大妞换兰绯出面,一劳永逸。

他无法忍受大妞最后以异样眼神看他,他也无法眼睁睁看大妞在他面前死去,就算他杀了兰绯,也阻止不了自己已是第二个兰绯的事实。

以前他总骗自己,兰绯才是真正阻碍他与大妞平静生活的凶手,不,其实是他自己。现在的兰青,很清楚知道就算杀了无数个兰绯,只要他自己一日不死,他就有可能错手杀了大妞。

他这样的人,还是带着兰绯一块走,对大妞、对他自己,才是最好的吧!

「……」长平傻傻地看着他的背影,终是忍不住,眼底蓄满的泪模糊她的目力。她是要找兰青回家,不是要兰青送死!

兰青没再理会她,他对着兰绯笑道:

「你躲了这么多年,偷窥了这么多年,不累吗?我在兰家可累了呢。我们一块走吧。」

「……因为,你想保住关大妞?」兰绯哑声问道。

「这一次,我回答你,对!咱们俩兄弟已经不适合留在这世上,谁都不快乐,既然如此,一块下地狱去清旧帐吧!」蓦地,兰青一鼓作气,推着他,两人一块坠河。

「兰青!」长平要奔上前,但左腿一软,整个扑倒在地,她不死心,硬拖着左腿奔到船栏。她见河面尚有波浪却无人影,显然兰青死命拖兰绯下河面深处。

长平翻过船栏,跟着跳河。

「长平!」江无浪急声大喊。「混蛋!傅玉快点烟火!一旦有云家庄弟子来,叫他们等着!不要太接近这里,兰青他们身上的血有毒!」

语毕,要跟着跃入河时,江无浪发现兰家家主的鬼面具落在甲板上。这鬼面具江湖人人都认得,他古怪地看一眼,跟着上船的兰樨正想上前拿起面具,江无浪快他一步拾起揣进怀里,迅速跳下河里。

长平闭息一入河中,就看见兰青拖着兰绯往深处游去。她连忙游过去,一把要拉兰青出河面,但兰青压根不理她,执意要兰绯死在此处。

不要这样!她宁愿兰绯活着,也不要兰青死!她拼命拖着,兰青终于有了松动,她见兰青已渐渐失去意识,赶紧扯开他握着剑柄的手。

她双眼好痛,流过她眼前的不知是泪还是河水,她不能深想,专心一意托着兰青要往河面上去。

足踝被缠住!

她低头一看,居然是兰绯紧紧攥着她的足踝,想要同归于尽。她死命踢着,兰绯似死又没死,双目瞪大,直勾勾地望着她,就是不放手。

太重了,她游不上去。

江无浪游过她的身边,轻拍她的肩,用力拉开兰绯,对她指着远处,再指着船摇摇手。

她感激地看着无浪,憋着一口气,不游回船,反而往远处直游而去。

她心里祈祷着,只求天上爹娘保住兰青一条命!她等了五年,终于寻回兰青,不要这么快带走他!

船已成一小点,她游到岸边,破水而出,连忙拖着兰青上岸。她一身湿答答,颤抖的手指感觉不出他的呼吸,连忙又枕在他的胸前细听他的心跳,听了好久终于听到了!

她赶紧打开她的宝贝袋,取出被油纸包好的七彩烟火。烟火升天,最快半刻钟就有人来。

她紧张地先处理他的伤口,再小心翼翼环住他的头,怕他失温。

「兰青……兰青……别走……」她哽咽道。

拼命忍着眼泪,但泪珠过于凶猛,啪啦啦地滚了出来,她埋在他的发间哭着,不敢抬起头,怕天上的爹娘看见了,怨她没有藏好她的眼泪,她第一次哭泣该给爹娘的。

「对不起……对不起……兰青真的很苦……对不起……不要带走他……」


第十三章

身若白絮,没有定点,仿佛他的魂魄早已归西,但鼻间有浓浓药味,偶有雄鸡在鸣,又如在乡间,将他整个意识陆续迎回。

兰青一个皱眉,掀动密密睫毛,徐徐张开眼。

灰色的屋梁、黄色的砖墙……真眼熟……他转头,看见架上老旧的洗脸盆、毛巾、小小的凳子、茶几、桌子……这不是他跟大妞的家吗?

他是作梦吗?作了好长的恶梦。大妞还在云家庄练武吗?路上总是有野狗,她根本不知逃跑,他该去接她的。

门轻轻开了,有个少女背着夕阳光芒,端药进屋。

「兰青?」那声音沙哑又低沉。

大妞?怎么长这么大了?他略带讶异,想要坐起,长平又惊又喜奔到床边,叫道:

「别起来别起来,你还伤着呢,兰青,你醒来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你……」兰青忍住不问她怎么脸色不好,回忆慢慢涌进心口。「这是怎么回事……兰绯呢?」

她嘴角翘翘,似在淡淡微笑,但眉目尽是藏不住的狂喜……她坐在床缘,用汤匙杓药送到他嘴边。

「一个问题,换一口药,兰青乖乖。」

「……」兰青全身虚脱疲倦,一时没法抵抗,也不想推开她,张口含住药水。

「兰绯应该死了吧,我没问。」她轻声说着。

他又喝了一口药,目光直盯着她。「你送我回来的?」

「嗯,其实是云家庄帮忙的。纸伯伯本来估计你应该昏迷个半年,但他说,你个性顽强,不出两个月一定会醒来。我们才刚到家,你就醒了。」

「谁让你带我回来这里的?」

长平直喂完他整碗药,才松口气,露出满意的表情。「兰青不是提过不信赖其他人吗?你回兰家一定不放心,怎么养伤?还不如回家,我照顾你呢。」

兰青轻哼一声。他浑身上下都是浓重的倦意,却也知道不管在哪儿,都会防备着人,这傻妞,还真以为他回这老家就安心了吗?

她替他盖好被子时,天色已经黑了。她以为他又困极睡着,静静在一旁啃着馒头,填饱肚子后,刷牙擦脸,便打起地铺。

她坐在地上,看着他方向好久,终于放下这一个多月的忧虑,倒在地铺闭上眼睛。

她真的好累好累,从她十二岁彻底清醒后,她就好累。原来,当个正常人,是这么的累,她心里总是这么想着,这世上的人,都太累了而不自觉,能做到像今今那样什么都不管多好。

她拉好暖被,微地靠向床边,只盼能多靠近他一点。

兰青还在,兰青醒来了!这念头徘徊不去,如果她个性再活泼点,此时的狂喜肯定会让她满屋子跑来跑去。

她笑容扩大,又傻傻地看着床上的阴影一阵,才合目睡去。

兰青在,真好。

她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 ******

「……她是怎么了……睡了两天了,我摇她,她也不醒……」那声音,有点迟疑但有更多的担心。

「大妞是安心了吧。你以为她这身功夫是怎么学的……日头未出,她就起床习武,日落了也不休息,这五年多里除了除夕那天不练武外,她哪天不是拼着命的?她这口气撑太久,如今你回家了,你让她好好睡一觉是怎样?」

是纸伯伯的声音,她还有点累,让她再偷懒一下,起床后会好好感谢纸伯伯。如果不是纸伯伯担心她,一路往北方来,兰青也不可能活下来,所有的人都对她很好很好,她感激在心头,所以,她更不能行差踏错,丢了爹的面子,让大家失望。

她有十二年无忧无虑的日子,那,这五年她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是应该的,只是现在让她再眯个眼,小小偷懒一下。

「她……练武,不是为她爹娘吗?」

「哼,你这小白脸就不想面对事实吗?明知长平练武不只为关长远,她就盼有一天能救你出地牢,就算你出了地牢,只要没见到你一面,就不放弃练武,怕哪天你需要她,她却没法救你……」

「公孙纸,你人老了,话也多了……」

她想笑。纸伯伯话本就多,多到有时他来云家庄找她时,所有弟子眨眼消失,不敢与纸伯伯对话。可是,她喜欢跟纸伯伯说话,因为她一点儿也不爱讲话,纸伯伯一直讲,她负责听就够了。

兰青回家了,兰青回家了,这令她感到无比心安,长年的愿望终于成真。

她还不饿,再贪懒放松一下,就跟以前一样,她睡懒觉时兰青总让她睡个够,她不必去管是否世间其它心烦的事。

真好,是不?

*** ******

「……四天了……你是老人糊涂了吗?有人因为安心睡上四天的吗?」

「你是存心要跟我抬杠是不?我说了没事就没事……有本事你把她叫起来啊……」

接下来的话她没听清楚。兰青,你别跟纸伯伯斗了,纸伯伯跟人抬杠的功力可以说是,就算有百人成队而来,纸伯伯也可以一一击破他们。

她想她还是起床好了。偷懒的感觉真好,但她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她还有许多事必须做……忽地,冰凉的掌心落在她的额上。

是兰青!

那掌心来回轻抚她的额面,长平暗暗满足叹息。有好久好久兰青没这样哄她了,以前她半夜睡不着时,兰青就是这样哄着她,直到她睡熟。

兰青坐在床缘,愿意陪着她,那她再睡一下好了。他身上香气虽然扑鼻,但此刻她没有扑到兰青身上的冲动,她心头平静,平静到好高兴……兰青,兰青终于回家了……

指尖轻碰到他的衣袍,她好安心,掩不住欣喜的心情沉沉睡去。

当她再度清醒,肚子饿到咕噜噜叫着。长平饿得受不了,终于翻身下床,床上有红袍让她压着,显然是兰青留下让她安心睡的。

她嘴角又扬,洗脸刷牙后,用力伸个懒腰。一出门,正好看见华初雪蹲在小客房前。

与其说是小客房,不如说是小小隔间。自她过十岁后,兰青就将一路通到底的房子隔开,这间小隔间让她换衣洗澡,平常则是今今来做客时,跟兰青一块待在那里喝个小酒,而她就在旁乖乖喝茶。

这屋子,一向只有今今来做客。

她轻步来到华初雪面前。华初雪对她比手画脚好一阵,她也看不懂,她听见小客房里传来今今的声音,不知不觉就一块蹲下来。

「兰青,你好样的!我想尽办法传信给你,你连理也不理,这绝不是一坛酒就可以解决的了。」

原来今今是送酒来了,长平想着。

兰青微微一笑,接过那满满一碗烈酒,一口饮尽。

「你那些信,初时我都看过了,之后来一封烧一封。」

李今朝疑惑看向他,问道:

「那一年,真让你性子大变到连大妞都不要了?她是大妞啊,你从小疼到大的蛮妞,你就这么任她一个人……」

兰青目光落在窗口,淡淡插嘴着:

「不过是个娃儿而已,疼的时机过了,就再也没有感觉了。」他瞟向李今朝,笑道:「今朝,你想不想知道那一年里,我受过什么罪?」

「好,你肯说我就听!」

长平迟疑一会儿,本该离去,兰青想倾吐的对象是今今,不是她,她不该偷听,但她的双腿就是不肯动。

兰青不说话,又喝了好几口烈酒,才缓慢地一一数来各种酷刑,长平连听都没听过,当她听到兰青被迫色诱他人来保住自己的性命时,她双拳紧握,掌心刺痛到连她的心口也痛缩起来。

「……他拿大妞的头骨来诓我,偏我就是中了计,我心里明白那时大妞早死了,却还是一次又一次信了兰绯的话。今朝,你说,我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为了一个傻妞,她家的血案我甚至是帮凶,为什么我要为了她受到这种无止境的折磨?这就是我的报应么?」

李今朝沉默,一口喝尽火辣辣的水酒,再替两人倒上满满一杯。

她不必说话,她只是个倾听者,只是,兰青是个男人,再怎么要好的朋友,也不会说出他最难以启口的一面,但他说了,她就会听!

兰青笑着接过那酒。「我很久没喝得这么畅快了。」

「这话你可别跟大妞说,也别跟公孙纸说。」李今朝笑道:「你肚腹间那个缝上的洞,让一般人半年下不了床的,现在才多久,你不但下床还能喝酒,被发现了,我可不管的。」

兰青面上始终噙笑,目光落在窗上。

李今朝本以为他是随便定焦距,但他看窗外的眼神柔软,就像是……

兰青又笑着说道:

「我告诉我自己,如果不把大妞自我心头割除,那我永远也出不了这牢笼,只要我能暂时把她的生死抛诸脑后,我就有余力应付兰绯,等我出去后,我要亲眼确认大妞的生死,最后,我终于出来了,却没想到入了另一个牢笼。」他轻笑一声,自嘲道:「当我掌握兰家时,第一件事做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今朝?我第一件事就是查大妞的生死。大妞还活着,竟然还活着……那一个晚上我掩面哭了,好笑么?一个大男人竟然哭得难看了。」

窗外的长乎把脸埋到双膝里。

「男人哭,也不是件大事。」李今朝咕哝道。

兰青哈哈一笑:「是小事一桩,却是我最后一次记挂大妞。今朝,你与云家庄捎信,提及大妞会说话,也不如以往笨了。那时,我就知道我不能再见大妞了,不,从出地牢开始,我就知道大妞不能留在我身边了。」他一顿,又轻声说道:「我已经跟兰绯差不多了,她留在我身边,我时时疑她,她又如何过得下去?还不如让她在云家庄里过好日子,是不?」

「这就是你不见大妞的原因?」

兰青终于看她一眼,柔声道:

「江湖上,是否有例子,傻瓜孩子遭遇重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今朝想了一下,摇头:「这我没注意过。」

「都成聪明过人之辈。兰家祖上,也曾有一例,醒来后聪明绝顶,杀尽了所有曾瞧不起他的人。」

「你……你就是为此不见大妞?」李今朝筒直一头雾水。

「今朝,你年岁也不小,主掌云家庄的背后生计,难道你就没遇过聪明之人?聪明人,心眼多,不如傻气时候,傻气时候她对你一心一意,不管你做什么她也只懂爱你;聪明人就不一样了……」

李今朝皱眉,道:

「原来,你怕她报仇。你怕她用尽心思接近你,只为报仇;你怕她装傻,就为杀你报关家之仇吗?你就为此不见她?」

兰青哈哈一笑,接着轻咳,似乎触及伤口。

「我怕有人杀我么?兰青早在地牢里死了一半,还怕谁来杀我……我唯一怕的,就是大妞她……大妞她用仇恨的眼看我。那双眼睛一直在看我,今朝,不管在哪里,她总在看着我,看到最后,我心里好欢喜,她心里有我,不管我做了什么,她心里总是有我的。」

李今朝沉默了会儿,又替他倒酒。「大妞现在心里还有你,一直有你的。」

「心里能有我多久呢?」有酒他就喝,连喝了几碗,他深吸口气,道:「今朝,你道大妞心里能有我多久呢?」

「你这什么意思?」

「你说,江湖史上有几桩认贼作父的例子,一朝发现,有多少人是美满收场?」

李今朝呆住,随即反应:「这就是兰家曾上云家庄分庄借册的原因?」当时傅临春得到消息,问了是哪几册被誊写后,就说了一句:兰青最后一线渴望也被他自己毁了,从此兰青跟大妞还是分远点好。

她不得其解,原来……他借的,都是提及认贼作父的册子。

兰青微微一笑:

「正是!在关家庄我与她对谈几句,就知道她还是以往那笨拙的大妞……明知道她对我没有仇恨,我还是不时疑她怨她,这已是我的本能了,甚至,我想害死她。她若死,我才能真正安心;她若死,我就不必担心。今朝,江湖史上,每一个例子都血淋淋的,认贼作父的人一朝得知真相,有的一刀杀了养育之人,但事后几年却传出那人疯癫的下场;有的不顾众人指责,放弃血海深仇,供养养育仇人,数年后……受尽心理煎熬自尽了。大妞现在她不死,怎能把最美好的大妞留在我心里?她现在不死,将来她也不会好过,不如让她死在此刻,在她还不怨我的时候。」

「你这个疯子,兰青!」

他连连大笑,笑声又蓦地中止。他柔声道:

「是啊,我跟疯了没两样。鸳鸯剑的风声在这几年陆续传出,我早猜出是兰绯所为,所以我跟云家庄交换条件,只要云家庄给我那一把鸳鸯剑,我从此与大妞切割,其实,我想见她最后一面,我想说不定你会故意让大妞来,也说不定她会亲自前来报仇。只要这最后一面,从此天涯海角各不相干,但她爬上我的马车……今朝,她自己往死路走来,她想要带回家的是以前那个兰青,而不是现在的兰青。只要杀了她,从此,我再无迷惑;只要杀了她,我再无弱点。我心里只要那个美好的大妞,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就是这个孩子,我不要她毁了我的记忆!我无时无刻都想推她入死路,却又舍不得她……今朝,你道,我这样的人,跟疯子还有什么差别?」

李今朝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她能怎么说?兰青最终变成这样,是她所不能理解,但身为朋友她却得义无反头支持他。

兰青眼底蒙蒙,心神不知飞至何处。他低哑道:

「今朝,我甚至……污秽到,想着……诱大妞与我有肌肤之亲,她就能一心一意为我想着。今朝,你瞧,明明是我养大的孩子,为什么我连这种事都想得出来?我压根无法把她与过往的大妞连结在一块,甚至,我跟她有了亲热,我也不会内疚,这样的人,多噁心?」

李今朝掀了掀嘴,迟疑一会儿,轻声说着:

「我不敢说我懂你全部心思,但,正因你还有这层该不该的想法,这样的兰青,才还有得救,是不?」一顿,她又恼道:「若是傅临春是我自小养大,我吃了他可也不会有什么罪恶感!又不是母子父女,你在那里作茧自缚什么劲!」

—时之间,两人沉默。

李今朝暗咒一声。真他娘的,她是兰青两肋插刀的好友,也是大妞的好友。大妞对她而言,永远是孩子,可是,兰青这一说,她才发现,大妞早是个大姑娘了。

天色偏橘,已落黄昏。兰青面露些许倦意,道:

「今朝,我累了。」

「累了就休息吧。」

兰青一笑,看着窗外。「我不会再去想了,太累了。你替我想吧,为什么大妞让我活下来呢?」

「如果你现在死了,那你,将永远失去你最美好的一部分。」李今朝柔声道。

「我也有美好的地方吗?」

「那当然!你不是把你最美好的部分全给了大妞吗?真他娘的,她又闷又不讨喜,性子也倔,可是她懂是非、懂疼惜他人,你以为,这靠她爹娘就行了吗?你以为,没有你的那部分,大妞会这么美好吗?」

「……是么?她美好么?她这么的普通……只有成衣铺的衣物才适合她,这么普通也叫美好?」

李今朝一听他不屑大妞,拍桌而起。「兰青,你要搞清楚,以前那个蠢蛋大妞疼你,心里只有你一人,那是她单纯不知好坏!如今的大妞,明白好坏,却还是疼你喜欢你,现在的大妞,愿意走进这种对错难定的模糊境地去接近你喜欢你,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大妞,才是真正疼一个叫兰青的人?」

「……」他微地一震。

李今朝也不笨,他说到中途时,她隐隐觉得有异。兰青可以聊他这几年过得如何,或者,除去多少他不顺眼的江湖人,甚至,连对兰绯的恨都可以跟她发泄,但他什么也不提,就是提在牢里那一年里最不堪的一面,提他对大妞的爱与恨,提他心里对大妞的所有丑陋。

她目光落在窗外,她不认为兰青在看窗外的蓝天。

那样柔软又复杂的眼神,是在看大妞。

她轻叹一声:「都是些傻瓜。兰青,不管你是谁、干过什么事,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

兰青终于转头看向她,笑道:「我知道。」

「好!那今天,咱们就把这坛酒喝个精光!」她补一句:「在大妞起床前,一定要喝光,她是个傻孩子,不知打哪认定,她那袋蜜饯只能跟你我分享,每年年底我可苦了,直闹肚子痛,可这苦我甘心,她啊,一发现我肚子疼,隔年竟躲起来自己吃,傻孩子!傻孩子!」她有意无意强调那个傻字。

兰青微微一笑,不再接话。

屋内的人在比灌酒,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长平默不作声爬过窗下,再起身往门外走去。

外头的街道本是她熟悉的。曾经,她以为她会跟兰青住在这里到老,她对旅游没有什么兴趣,对其它城镇更是想都不想去,只要在这个城里,有今今、师父还有兰青的城里,过一辈子就好了。

忽地,她听见身后——

「关大妞,你到底是比我走运呢,还是比我倒楣?竟让血案帮凶救走。」说话的正是华初雪。

「兰青不是帮凶。」她平静答着。

「是不是帮凶,各人见解不同,但江湖史已经定案,我幼年在华家庄,曾特别注意过一些江湖血案,江湖史上关家庄之案,确实是黑鹰卫宫与妖神兰青连手,可是没人料到你被妖神兰青救下……他到底是怎么教养你,让你对他如此死忠?还是你吃了什么药,非得依赖他不可?」

长平不吭声,就这么看着她。

华初雪见她一脸神色凛然,并不因她的话而动怒,也不因她的话而心虚,她不知该不该说关长平被妖神兰青茶毒太深?

那日她虽被兰青一时迷惑,但事后摆脱那种肉体诱惑,只觉得浑身发颤,甚至隐隐嗯心。尤其今天窃听他在地牢里所受所干的龌龊事,只觉他由里到外都令人想吐,但又听他对关大妞的情感,她觉得……觉得……

「你这是认贼作父,你知道吗?」华初雪看在那天她在舱底下的帮助,劝她道:「如他所说,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其他人的指责而被迫杀了他的。」

「我不会。」长平重复答道,嘴角竟然翘起。

最美好的那部分全给了大妞。这句忽地滑过华初雪心里。

原来,这就是最美好的那部分吗?为什么同样都是血案幸存,她就得不到最美好的部分呢?因为,她运气比关大妞差吗?可是,她又有点觉得她比关大妞好,不必处在那种可怕的挣扎里。

「那天在客栈你也看见了,他像个毒素,明明已经自里面腐烂了,能左右人的欲望,可是他无法左右女人的心意。」她故意这么说着。

长平皱着眉,没跟她吵,也不擅吵,只道:

「兰青值得最好的。」

华初雪沉默半天,正因她待在华家庄格格不入,又误伤师兄才逃了出来。她不够好也不够坏……她……要怎么做,才有人愿意把美好的部分分给她?就跟关大妞一样,不必让那一夜血腥记忆永霸占心头。

「我……怀疑你心里有一个魔鬼,迟早会爆发,你爹娘会恨你这个不报仇的女儿。」华初雪倔强道。

长平闻言,微笑不语。

不知为什么,华初雪眼眶蓦地泛红,她道:

「我想当数字公子呢,到那时也许我可以用笔杀个痛快而不必有任何内疚!念在我们出身相同的份上,若有一日我当上数字公子,我会将妖神兰青自江湖册上划去。但,我认为你就算有兰青的美好,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反噬兰青,那时,我会亲自将你的事记在江湖史上供后世警惕。」语毕,她觉得这个目标很有挑战性,就算在华家庄被施舍她也能忍下了。

长平又听她说了几句,多半是提着「江湖史已将关家庄血案凶手定下,江湖人将永远知道兰青做过什么事」,直到华初雪离去,她都只是微笑着。

华初雪的背影虽是娇小,影子却长长拖曳在黄昏的地面上,长平想起无浪曾私下叮咛她,不要跟华初雪太接近。本是一株良苗,移种的地方不对了,也许将成兰青第二,当时,无浪是这么说着。

当时她不解其意,如今明白了。如果当时她能回无浪一句:她这个大妞,一直被兰青小心翼翼地种植着,才能有今日的美好。那该有多好?她总是希望云家庄的人能够认同兰青,可惜她口拙,只懂固执地在心里认定兰青的好。

长平不再迟疑,转身往反方向走去。出身类似的两人,各自往不同道路上走去,再也没有相见的一天。

她找了间极为普通的小铺于,埋头吃了一大碗酱泡饭,才又慢慢在城里闲逛起来。

*** ******

夕阳余晖,将整座城染上浓浓的棂黄色,李今朝看见长平时,长平正在一间名声颇好的玉石铺里。

她笑着步进铺里,来到长平身边,瞥了眼长平正在把玩的碧玉簪。

「大妞喜欢吗?」

「嗯。」

「我送你吧。」这价值不菲。

「我想买给兰青的。当年他给我的簪子被抢走了,我想送他。」长平没看向李今朝。「今今,我在这里发呆好久。」

「因为没钱吗?」李今朝柔声问。

「嗯,钱不够。兰青揽下的钱,还有我出门时师父塞给我的钱袋,都不够买下这玉簪。」

「我不是跟你提过,若是要大笔金额,来跟我要就是。」

长平嘴角扬起。「我现在才知道,没钱真不方便。今今,你说,也许鸳鸯剑所谓的许愿成真,其实不能让人许愿,我胎记像地图,有可能是黄金或者任何值钱的东西,而在古人心里,有了钱什么愿望都能成真,是不?」

李今朝双臂环胸,看向她。「是有这可能。」

「那,我卖给你好不好?」

李今朝本是在想这玉簪该用什么名义买下送给这傻孩子,再由大妞转送兰青,反正意义都差不多,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思绪顿住。

长平朝她笑道:

「我把胎记卖给今今,换这个簪子。以后鸳鸯剑归你,不管你找到什么,那都是你的了。关家男子有特殊体质,配合药物,但,我这代后将成绝响。」

李今朝神色渐凝。「你想做什么?」

「今今,等很久以后,江湖淡忘关家跟兰青后,我一定回来找你。」

李今朝不说话了。

长平又道:

「我没想过会有跟今今分开的一天,可是,我一定要离开。将来今今听到什么大妞对不起爹娘而自杀,或者杀了兰青又发疯,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你别被骗。」

「……去他的江湖正义!」李今朝眼泪不争气滑了下来。她用力抱住这个小傻瓜。「一定要这样做吗?」

「只要兰青在江湖的一天,人人都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他就无法摆脱以往的痛苦。我要跟他一块离开,他才有生机。今今,等大家都忘了兰青、忘了血案,我再跟他一块回来找你。」

李今朝泪流满面,无法控制。本来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为什么能这么快做出这种决定?这么的绝情!可是,她又很清楚知道,如果此时不断得一干二净,就算此时兰青留下,终有一天他会再走回头路!

她在与兰青的对谈里,早察觉兰青本质有所变化,十五年前的少年兰青只会为留自身生路下手狠辣;如今的兰青却是玩弄人命,不择手段。如果两岁的大妞遇上的是现在的兰青,不会有活路的!这妞,为什么想得这么透彻?

「我等你回来!我等你跟兰青回来!等到有一天没有人记得你们,等到有一天兰青心里的伤痕被你抹去!大妞,大妞,我不养生,所以很短命,你最好在我死前回来,要不,我不甘心的!」李今朝用力抱住她。

「今今童言无忌,今今长命百岁。」长平轻轻摸摸李今朝的头。她微笑道:「我跟兰青一定会回来找今今的。你一定要等我们回来!大妞心里,会一直惦着你的。」

*** ******

回到家时,天色已暗。

一入门,就见兰青坐在屋外长凳上看月亮。长平眼儿一亮,这种感觉很像回到很久以前她睡不着时,兰青跟她一块赏月。

那时她傻傻的,哪会赏月啊,只是喜欢跟兰青一块坐在凳上发呆而已。

如今兰青的气质与以往大不相同,清冷冷的又有点妖媚……是啊,她不能老是拿以前来比较,既然这都是兰青不同的相貌,她就该全盘接受才对。

「兰青不休息吗?」她笑道。

「等你啊。」兰青也笑。

她来到他面前,摸摸他的额又摸着他的脸跟颈子,确定体温尚可,便跟着坐在他身边。

「不怕我的身味么?」他笑问。

夜里空气甚凉,极易传递他身上的香气,但她当作没闻到,认真答道:「回到家后,我心里平静了,闻到兰青的香味也就没什么了。」

兰青闻言,斜睨她一眼,他倒不知她的克制力如此坚持。

她微笑地打开宝贝袋夹层,自里头取出蜜饯。蜜饯还是去年没出清的那一批,她捡了一颗含进嘴里,兰青也主动拿了一颗。

她抿起笑花,眼睛亮亮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现在早已过了元宵,街上冷冷清清完全没有任何人声。

「现在回头看看这家,还真是很破呢。」兰青道。

「嗯,前年除夕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她指着门口:「有人敲门,我以为你回来了,正要跑去开门,师父就回来了。直到半年多前传出兰绯还活着,师父才把当年的揣测告诉我,他本以为当年是觊觎鸳鸯剑的高手,但如今想来应是兰绯无疑。」

「从此你不必再担心,兰绯已死。」

「嗯。兰青,咱们搬家吧。」她没有转头看兰青,又吃了一颗蜜饯。「就你跟我,咱们搬家,去其它地方住着。」

许久,没有声音,她却一点也不心急,因为,不管兰青答案如何,她都不会去争,她只会去做。

「傻妞,你以为兰家家主之位让江无浪得去,我就拿不回来吗?」

她知道今今一定都已经跟他说个翔实,便笑道:

「无浪觉得好玩,除了下手做菜外,他什么事都只做一会儿。我想他拿了面具冒充家主,也是觉得有趣。」她不清楚无浪为何对兰家之主感到兴趣,但兰家展示鸳鸯剑等事,全是无浪以兰家家主之身参与,云家庄去参与盛会的师兄们跟她提及,无浪似乎以此为乐,但她想,他多半还是为她代她解决鸳鸯剑之事。

这里的人,她都舍不得,可是她必须割舍,才能有未来。

「你对他,真是了解。」兰青淡淡地说。

她转向他,朝他笑道:

「我也是了解兰青的,所以,我带兰青回家了。」

滢滢月光在那略宽的少女脸上流转,他凝视良久,才撇开目光,道:

「哼,你话说得好听,要等我想回家时再回家,如今却是蛮干作风。」

她难得咧嘴一笑:

「因为我曾看着兰青十年,所以兰青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兰绯死了,以后兰青不必害怕他要折磨你而来害我,那你现在回家也是理所当然的。」

兰青动了动嘴,本想反驳兰绯之事,终究没有说出口。最后,他轻声道:

「你不怨我让兰绯带走你么?」

「不怨。」

「在那五天里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兰青当年在地牢里的感觉,一定跟我一样,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出去,我还要疼兰青,兰青一定要有大妞。」

「是么?你是为我,远离江湖么?」

「我想为我跟兰青,我想跟兰青在一块。」

「我已非当日那个抱养你的兰青,大妞,咱们若在一块,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一天会捱不住心里怀疑而下手杀了你。」

「嗯,我知道,等事情发生了再说吧。」

他闻言轻笑一声:

「若是到时你反悔了呢?我要留住的,是一心为我的大妞,而不是迟早背叛我的大妞。」

「兰青,我跟我爹一样。你见过我写给你的信,爹在临死前还是信你的,他要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要我用眼睛去看,那时他便已信了你,我是他所出,我跟他都一样的。我想跟兰青一块生活,再一个十年,然后再再一个十年,到那时,我们再搬回来跟今今一块过着剩下的日子。」

「你的计画真好啊。」

「嗯。」

「你知道,当年我入关家庄,曾想色诱你爹吗?」

她没答话。

「我没有下手。我想,就算我下手,他也不会像那些人一般压我在地。」

她抿起嘴。

「大妞,下午的话你都听得一清二楚吗?」

「嗯。」

「你也听见,我如何被那些人整得死去活来,最终一个个死在我手里的过程吗?」

「嗯。」

「觉得噁心么?」

她直视着他,道:「不噁心。兰青活下来,我为此感到高兴。」

是么……这就是李今朝说的,大妞站在模糊界限上仍然毫不考虑拥抱他吗?「你就一心一意,只要我吗?」

「嗯。」

「你知道我以前送你的碧玉簪,兰绯夺来后在我面前亲手折断它吗?我以为,簪断人死,再也没有缘分了,如今那簪被丢到哪去连我也不知道了。」

「簪子断了没有关系,兰青活着我也活着,还是有缘分的。」

接着,兰青不再吭声了,长平却是一颗接着一颗蜜饯吃,途中偶尔兰青会捻一颗去。她知道兰青在挣扎,没关系,那就让兰青挣扎,只要当他挣扎时她在他身边,她想兰青不会有事的。

一直到公鸡啼叫,远方泛起天光,她那袋蜜饯几乎要被清光了,她重复再问一次:「兰青,我们慢慢走,走到适合我们的地方,然后住下,好不好?」

「我若说不好,你这头小蛮牛,怕也会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带我走吧。」

长平没有腼腆的笑,只定定看着他。

兰青转头看向她,美丽的眼眸一对上那双清亮的目光,就知道自己终究会屈服藏在内心深处的渴望。

没有江湖、没有仇恨,不用猜忌,只有大妞。

只有一心疼他的大妞。无论他会不会有二心,都只会一心怜惜他的大妞。

「好。」那声音轻轻淡淡地。

在这一年的年初,这一个晨与夜交接的模糊时刻,他愿意放下曾有过的屈辱、怨恨、算计……只想单纯地信赖眼前老实的少女。

不管以后他是不是会做出后悔的事,不管以后他会不会面对她的背叛,甚至,他这次的决定将害了大妞,他还是放下开他一生中唯一挂在心上割舍不去的大妞。

这么普通的大妞,只有成衣铺的衣物适合她,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有多高兴大妞的不出色。

当年的兰青,就是要这么普通的大妞。

大妞闻言,极力压抑面上喜悦,眼眶已红。「嗯。」

「你很高兴?我不再是过去的兰青,不要奢想过去的日子。」

「我没奢想。」她笑道:「兰青,我扶你进屋,你该多休息。我好困呢。」

他闻言皱眉。「又困?」

她揉揉眼,又笑:「有兰青在,我总是放松着。」

兰青静默一会儿,才道:「别睡熟,明儿个你还要早起照顾我。」

「嗯。我照顾你。」


第十四章

一年后,元宵节。

烟火升天,欢喜的炮声连连,长平吃完元宵后,与兰青在挂灯的小道上闲逛着,她每看一个灯笼就停下来,兰青也在她身后随意地停步。

「兰青,这跟云家庄那里好像。」

「是啊。」他不经心地应答着。

长平并不觉得沮丧,兰青是怎么样她都接受,如同她一向口拙,炒不起热闹的话题。如果她口才好,个性活泼又大方,也许兰青很快就会心无芥蒂,但她想以最真实的一面对着兰青,就这么慢慢来也好。

她什么都没有,就只懂得埋头苦干。兰青用了人生最精采的十年陪她,那么,她现在也是兰青当年的年龄,也可以跟兰青耗上十年。

「马车要开始了!」有姑娘们红着脸自他们身边擦身而过。

长平轻噫一声:

「这里也跟云家庄一样,也有讨好运的马车吗?」

兰青看她一眼。「过去看看吧。」

长平微笑点头,一块顺着人群而去。马车果然已备在那里,年轻貌美的红衣姑娘抢着上车。

兰青看长平一身红衣,笑道:

「想玩就上去吧。」

长平想了会儿,道:「兰青,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讨些好运来。」

像以前那样吗?兰青目光不由得柔和起来。他见她还真的往马车钻去,暗自失笑。

她这哪叫跟人抢着马车,明明懂得功夫,却不好意思用力推开其他姑娘,想要顺着姑娘们上马车又被挤出来,最后只落到站在马车角落的下场。

这就是他教养十年的大妞吗?

她对他蛮,但在平常个性却是很好,这一年相处,发现她七成有着以前的孩子影儿,剩下的三成长大了,多少懂得人情世故了。只是,她懂得人情,却不会去迎合,如同以往的关长远是个烂好人。

马车启动了,兰青顺着人潮,负手跟了上去。有的小老百姓瞥到他满面疤痕,慌张避了开来;有的大胆多看他两眼,竟接着不受控制连连看着他。

他不理会,迳自跟着马车走。他至今没有停练兰家妖功,大妞没阻止他,她就是这么一直看着他。

有时,他为此感到心喜,又有时,他厌烦到巴不得挖出那双眼睛。

「不知这回又有多少佳偶因此成了?」有老头子在跟旁人闲聊。

兰青漫不经心地听着,目光落在长平身上。那傻丫头兴匆匆自宝贝袋里抽出空袋,就等着接花朵。

被挤成那样,还能玩得开心,这就是大妞吧。

他嘴角不自觉抹上笑。

「去年丢花的,嘿,都生男丁了啊。」

兰青的笑容微地一顿,终于注意到丢花的,都是年轻或壮年的男子。

「郎有意妹有情,当然会去接这花。前年有个少年丢错花,最后还不是甜蜜蜜成亲去,说起来咱们城里的姻缘天定马车可是其它城镇比不上的。」那老人沾沾自喜道。

一双美丽的墨眉拢起,兰青瞧向车上。那傻妞还在等着接花呢,有人丢花,她举高想接,但旁边的姑娘推开她,一个青年丢花丢得高些,大妞眼一亮,轻跳起来想接住。

兰青面色微沉,脚尖踢起一小石块到手上,掌力再一弹出,直接打飞那将要落入大妞袋里的花。

黑夜里,大妞的眼力没那么好,明知有东西正好击中小花,她却不知是什么东西误击小花。

她不死心,又积极向上,准备拦截其它小花。

他神色冷淡,再踢石块直接打偏小花。

长平一头雾水,东张西望,看看是不是天空掉什么东西下来,接着她确定没有妨碍了,又微笑地准备接花。

兰青一路尾随,一路打掉她快抢到的小花。车上的大妞愈来愈觉得不对劲,往兰青这头看上一眼,兰青一脸自然,彷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马车到了终点,她的袋子空空,一朵好运红花都没有,她翻身跃下马车,注意到一车的姑娘全有了花。

这可不好,她希望兰青今年有好运,无论如何得拿到一朵,终点有名青年手里还有花,本想硬着头皮跟他要,但身后一句——

「大妞,走了。」

长平迟疑一会儿,有点发恼,见兰青要走了,她只好追上。

「拿到花了吗?」兰青故意问道。

「……」她闷着气。

兰青没等到她答,回头一看,她奔入巷里,他心里觉得古怪,徐步倒回巷口,她又跑出来腼腆地笑道:

「兰青今年一定好运!」

他低目看向那一袋香花,再一微瞟,黑巷里树枝正光秃秃的。

长平满面通红,硬塞到他手里。「好运一定到。」

「好运一定到啊……」他跟着她重复,嘴角隐隐带笑。

夜深人散,他俩回到暂居小屋。

他们每到一处,为了看能不能适应当地,大妞会租上个小屋子,有时住个三、五天就离开;有时快一个月才离去。

就算是当个无根浮萍也要懂得享受,大妞这么说着。

他想,多半是今朝教她的,这傻丫头哪懂得享受,床只有一铺,她打着地铺睡,他就睡在床上。

「天冷了呢。」他道,连外袍也不脱。

「没关系。」她熄了烛火。「兰青你的伤虽好,但总得多养养身,不要睡地上,将来老了会很辛苦的。」

「你还真成了小妈子。」一顿,他忽然笑出声:「就在这里住下吧。」

长平闻言惊喜。「兰青喜欢住这里吗?」

「谈不上喜不喜欢,但这里跟你自幼成长的环境很像,不是吗?」

「那……兰青,煮面赚钱吗?」她呐呐道:「我们手上钱不多了……」

他闻言,眨了眨眼,连笑两声:

「改明儿,你尝尝我煮的,要还能入口,靠此度日也未尝不可。」这么笨拙的姑娘……连说个谎也不会。她哪会没钱,她的宝贝袋里一直放着李今朝给她的金朝钱庄牌子,她只是想要让他真正定下来而已。

黑暗里,他看见她万分的惊喜,那双眼亮得跟天上星星一样,几乎让他有一种错觉,大妞只要他,一生一世不会离开他。

她有些兴奋,脱鞋上床。他目光掠开,倒在床上合上美目,任她替着他按摩头穴。

这傻瓜,总以为日覆一日替他按摩,他就容易入睡了吗?他的头照疼,觉照样无法熟睡,她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

虽是这么想着,但他还是舍不得她这样熬下去,于是假装入睡。

她还是多揉了一阵,才低声问着:「兰青,睡了吗?」

他没有回应。

呼吸微地交错,他感到她俯头盯着他看。她的呼吸有些凌乱,不知是对他着了迷,还是因为他决定将要一试平凡生活,她因而高兴到难以平复心情?

他早就察觉,明明大妞有时看着他傻了眼,他都能感觉她呼吸急促一如那夜小野兽了,她却能自打巴掌,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的额头轻轻碰触他的。

他心一跳,直觉想着:不要!若在一年前,甚至半年前,大妞想要图谋一时快感,他满足她就是。

可是现在……他不想大妞事后懊悔,不想大妞一生有了遗憾的亲热。她若遗憾了,两人间的生活必会产生变化。

他……也开始变了么?开始融入现在平静的生活吗?

「……」那声音极轻。

若不是兰青习惯她说话的音调,真要听不出她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没受风寒也好,兰青好好睡。她哄着。

接着,她下了床,在地上睡着,没多久就听得她呼吸均匀睡着了。

兰青无声地翻身坐起,心跳尚快,难以抑平。甚至,他暗叫万幸,大妞没教他的媚香给迷了去。

这样的生活就很好……他还能接受,所以,他不想破坏。纵然,他现在很清楚地知道跟他生活的,是个叫大妞的年轻姑娘,而非过往那傻孩子,但……但……

他看她果然蜷缩在地上睡熟了……真是傻丫头,有他在,她居然能睡得这么熟……

他呢?有她在,他依旧无法熟睡啊。摆脱了江湖、摆脱了仇恨,只有大妞,为什么他还是无法熟睡?

一如往昔,他一夜未眠,看着她的睡容,忍着额间阵阵抽搐,平静地等着日出。

*** ******

「老板,两碗汤面。」有人喊着,目光直落在那煮面的老板。

那老板的外貌无法计算真实岁数,但城里的人总猜,该有三十以上。他面貌本是姣好,但布满肉疤,看起来吓人,一开始没什么人来,只有他家的小姑娘坐在摊上偶尔帮着忙。

久了,有人大胆,来尝鲜了,发现这面一点也不突出,可是,老板很突出。

因为,老板一看吓人,二看还不错,三看竟然入了迷,哪来的这种长相?明明是有疤的,为什么这老板眼角眉梢都是动人到让人脚软的丰采?

这……简直惊动了城里媒婆,先后走进面摊问个详细,甚至有人假借送青菜之名,硬是挤进那小屋,探着老板的底。

这老板还带个拖油瓶,十八、九岁的老实姑娘,相貌实实,没有什么出采的地方,要绣花也不会,成天就在面摊帮忙;他俩都不是多话的主儿,没生意时,她就坐在那儿背着书,也不知去玩。

有媒婆打听他俩的关系,侄女、养女、远亲什么都听过,让媒婆一头雾水,这对主儿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直到那天——

「长平姑娘,你年纪多大了?」

「快二十了。」长平敬老尊贤,有问必答。

「都二十啦!」那媒婆笑得花枝乱颤。「那你也不小了。瞧,以前都让你的……呃,远亲叔叔给搞到眼花撩乱,一时忘了你。来,你说说,你爱哪种小子,保证快快把你嫁出去,要不,你年纪大了就轮到人家来挑你了。」

正在煮面的兰青微地一顿,往她俩看去。

长平认真答着:「我还没想过。」

「没想过?年纪都这么大了还不想?你不想,我替你想吧……」

「大妞,吃面。」

长平过去接过那三人份的大碗,对着媒婆道:

「我饿了,婆婆可以继续讲。」

媒婆面皮一抽,抱怨:「我哪这么老……」这姑娘说话怎么这么不惹人爱?以后婆媳肯定出问题。

长平吃了一口面,面露古怪。这面有点硬,甚至还有点生……她看兰青一眼,兰青心不在焉洗着菜,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面,面汤里的猪肉有点生血,她咬了一口,咬不断,索性囫圆吞枣。

兰青煮什么她都吃。

她望着兰青的背影。他煮面时,长发总是束起,黑溜溜的,穿的也是普通衣物,却掩不住他的出色光彩。

「怎样?张大富这孩子很不错……」媒婆不死心地说着。

兰青忽地放下青菜,头也不回地说着:

「媒婆你找别人吧,她有主儿了。」

「有主?谁?」

「不就在你面前吗?」

长平傻眼。

「谁啊?」媒婆莫名其妙。

「我啊。」

媒婆也傻眼了。她不只傻眼,简直是整个僵住。谈了这姓兰的大半年媒,搞了半天早成亲了?

等媒婆傻愣愣地离开后,兰青头也不抬地说:「这样省事多了。」

「嗯。」

兰青转过身,见她默默吃着面。她还真是逆来顺受,他说什么她就照做。

「你……」他目光掠开,掩饰恼怒。「你就这么听话吗?你没有喜欢的人吗?」这样说来,她年纪也不小了,他一直没有注意她什么心上人之类的男人。

他以为,她的眼里只有他,她的生活里只有傅临春跟公孙纸这两个老男人,了不起加个江无浪……那江无浪面皮年轻,可惜年岁太老也过油,压根不合适大妞这没心眼儿的姑娘。

「我还没想过。」她照实答着。

没想过不代表不会去想。这平静日子再过下去,她迟早会想……

正当兰青这么想的同时,听见长平又说道:

「现在,我只想跟兰青一块生活,其余也不想。」

兰青闻言,嘴角不由自主泛起笑,接着,他又皱眉。「以后呢?」

「以后?」

他瞟她一眼。「原来你做事是没计画的?」

长平又老老实实说着:「我没想过那么远。」

「那么远?也不算远了……这面不好吃?」

长平心一跳,兰青煮面才多久,他一定没信心,她得培养兰青的信心,于是埋首继续吃着半生不熟的面。她趁空答着:「好吃。十几年后的事,我先想了也没有用。」

兰青眨眨眼。十几年后的事?这丫头在想什么?难道她在想,十几年后就可以回云家庄,然后再谋下一步?而这十几年将跟他在这种小地方生活?

怎么这么傻……他又转过身,嘴角扬笑道:

「大妞,去买点碎绞肉回来。晚上蒸包子吃,你做。」

「好。」她眉目带着满足,自摊前小碗拿出一串铜钱,往猪肉摊走去。

猪肉摊在斜对街几栋房外,当长平买回猪肉时,白衣骑士迎面而来,他身有云家庄数字公子的令牌,她却没有抬头看,那骑士也没有斜眼注视她,两人就这样交错过去。

「喂!这什么面?」刚坐下吃面的汉子啐了声,吐了出来。

长平见状,快步越街回面摊。

那白衣骑士虽未勒马而停,但马速奇慢,他一双眼先落在那汉子,确认只是个来闹场不成气候的地痞流氓后,又迅速看向摊主子。

摊主子正淡淡看向那地痞流氓。

「你那什么眼神!」那汉子骂着。摊主儿动也不动,只是拿那双眼看着他。

看着看着,汉子脸红了。这真是见鬼了,那丑八怪的眼儿竟能让他心痒,他一怒,冲到兰青面前。

那白衣骑子表面只是当看戏一般,但心里已是暗叫不妙。兰青那媚眼分明已透死人光彩,是啊!江湖史上那个报复心奇重的兰家家主,怎会甘于平淡的生活?

当他见到那汉子要挥拳时,兰青手指动了动,他心一凉,不知该不该将这样的事情记入江湖册,紧跟着,拳头落下时,长平已闪到兰青面前,硬挨了那一拳。

白衣骑士痛缩一下。他亲眼目睹兰家家主从头到尾都捕捉到长平的动作,却没有任何阻止……

那汉子愣了下,长平摸摸有些发疼的脸颊,她不说话,到砧板上拿起菜刀,再来到汉子面前,两只手用力高举,直接砍入桌面。

兰青瞟着她。

汉子瞪大眼。

「就这样。」她道:「付面钱。」

「你、你以为……」那汉子恼羞成怒,又要赏她一巴掌。忽地,桌面垮了,那菜刀转了个弯,硬生生地砍入汉子靴前的地面。

那汉子吓了一跳,直觉看向这对男女。摊主儿掌心罩住怀里人儿的颊面,摆明是要代她挨掌,并没有攻击他的迹象。

汉子又看看那菜刀,东张西望……忽然对上那白衣骑士的眼儿,心一跳,怀疑是江湖人搞的鬼。

他狼狈地想逃离现场,又听得那姑娘说道:「还没付面钱。」

「黑店哪你!」他又偷瞄那观望的白衣骑士,不甘心地把面吃光光,才自认划算地丢钱逃离。

兰青见状,弯腰拔起那菜刀,瞥她一眼。她颊面红肿,可是仗着皮粗肉厚,似乎也不会太疼的样子。

「你哪学来的?」

「我跟无浪在外地吃饭时,看过有人不付钱,老板娘就那么应付。」她忙着收拾桌椅。

「是么?你过来。」兰青等她来到面前,伸手轻触她的脸颊。「你挡在我面前做什么?怕我杀了他?」

「兰青不会动手。」

「不会动手?」他笑:「那你挡着我做什么?我是个男人,挨个拳头也不伤。」

长平沉默一会儿,道:

「以前,总是兰青保护我。我记得,曾有狗咬上我,我也不知逃跑,是兰青又急又怒地杀了那狗。现在,该轮到我来保护兰青。」

兰青闻言一怔,目光霎时柔软。他轻声喃着:

「你记忆力未免太好了点。」

「今今也这么说。但我想,我能够记住那些美好的事,其实是我的幸运。」

「是么……你也记得许多不愉快的事吧。」

她点头。「都记得。我记得兰青带我夜逃的那一夜所有发生的事情,」她不理他微地一震。「我也记得那夜逃之后,兰青耗费多少心力护我周全;我记得那野狗咬我的疼,也记得兰青之后带我上医馆看大夫,哄我好几天。这些不愉快之后,总是有着兰青待我的好,我都记得清楚。」

兰青—阵沉默。

最后,他轻轻再拉过她的双手,轻抚过她充满伤疤的掌心,道:

「你话真多。先拿碎绞肉回家准备包包子吧,一等傍晚我就关了店,回去再替你涂药。」

「嗯。」

长平收拾一会儿,便离开面摊,兰青见面摊里没有客人,拿过一本书垂目看着,从头到尾没有看一眼那骑士。

那骑士默默看着兰青,又移到砧板上的菜刀。他想,这个兰家家主始终是放不下长平,否则,这兰青大可明的动手,而非暗地运气移刀。

骑士回到他暂居的客栈时,没有下马,直接跟掌柜地说:「结账吧。」

「客人不是要连住三天吗?」

「不了,我一住三天,江湖就会闻风而来采江湖八卦,还是算了吧,既然他连头也不抬,那就表示他已有意愿跟那傻瓜丫头一块平静生活,我还这城里一片清静,不是也挺好?」

*** ******

那一年夏天,天气高温,家家户户实在受不了,长平租下的小屋子也闷得可以,兰青就在小院子搭了吊床,驱赶眼红的大妞回屋睡床上。

她本来也想在小院子搭吊床,但被他一口否决。屋外虫子多,他睡屋外一来凉爽,二来若有人想进屋,也得先经过他眼皮下。一个笨姑娘睡外头,未免太危险。

再者,大妞打地铺一、两年了,早该上床睡了。

这一天,炙阳高照,兰青懒得开眼,懒洋洋地睡在吊床上,大妞就轻轻靠着吊床,默背着口诀。

她还是个傻瓜,明明练功练不好,偏死脑筋地认为就算不混入江湖,只要练武功力到上乘,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就不再丢关长远的面子。

长远,这就是你女儿啊……

兰青从没跟她说过,她的手怕是无法拿起目前世上所有的武器了,傅临春也不在,她只能凭着以前抄写下来的口诀重复练着,内功也天天下忘,他看在眼底,最多偶尔指点她的内功,不打算教她他毕生武学。

她要学了,岂不成为第二个妖神兰青?

他难以想像她显露媚态……他有点想笑,真的难以想像这傻瓜妞儿能有多少风情来迷惑人心。

她边背着那个时时漏掉的口诀,边轻轻摇晃着吊床,让兰青睡得舒服。

事实上,他也觉得今日心神颇为舒畅,有一种朦胧的沉睡感。他合目,让大妞陪在他身边。

他不醒,大妞多半不会离开,为此,他感到欢喜,欢喜到就算有一天,她恨他想杀了他报仇,他也会心甘情愿地让她动手,只要她别让他在死前知道她的恨意,她要怎么杀他,他都无所谓了。

吊床轻微的摇晃停住了,大妞似乎在吊床旁一直看着他。他也懒得张眼,就这么任着她看。

这丫头爱看,就让她看个尽兴吧。

下知过了多久,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沉入熟睡的状态,忽地,大妞俯近了。

他发间被她插了什么,他也只是嘴角微扬着,任她胡作非为。

呼吸有些交错,他鼻间有着浅浅的大妞气息。几年前在关家庄相遇时,她还像个半生不熟的孩子姑娘,这两年身上总算有点女孩家的香味,他想,那是她终于放松过日子的关系。

他不担心,八成大妞又想哄他好眠。

没一会儿,果然她的额头触着他的额面。

他心里在微笑,想着:她就这么一招。她这小铁头,怕他老犯头痛症,想撞他又不敢撞,时常喜欢轻轻碰着他的前额。

接着,他的唇瓣被小心地碰触着。

他的思绪霎时停住。

温温凉凉,彼此交错,极是短暂。大妞是温,他是凉,一时之间,他只觉得心头一跳,脑袋立时空白起来。

怎会……她怎会……

如果不是我喜欢的人,就算意乱情迷我也不要碰。

兰青猛地屏息。那一夜这头小野兽笨拙啃他的记忆猛然回笼,流进他的心窝里,四肢百骸到处流窜着当日她乱啃的触感,那夜他只有错愕,如今那回忆竟令他异样敏感起来。

他听见门咯的一声关上,大妞是去准备午饭了,他那卷长的睫毛一掀,拉下发间插物,是样式简单的碧玉簪。

他注视良久,指腹轻轻抚过那簪子。

傻姑娘,她以为簪子断了,再换新就行了吗?

还是,她只认为他戴上好看才送的?

他不愿去多想。对大妞,他不想去揣测,不想去怀疑,忽然间,门又打开了,他直觉插回簪子,合起目来。

他合什么眼,躲避她什么啊……

轻软的薄被轻轻覆在他身上,他额面又有温暖的手温,粗糙的掌心测着他的额。

大妞这手……这嘴……怎么老是暖和的呢?

当她的手又抽离他的额面时,他几乎要拉住她了。他想问,为什么她要……她要亲他?但,他的眼,不知何故,就是没有张开,直到门又合上了,他才缓缓张眸。

他又拿下那碧玉簪凝视良久,嘴角下意识地轻扬,凉润的唇瓣轻轻碰触着这碧玉簪。

这一天,他睡得极熟。

然后,他得了一场风寒。


第十五章

好苦!

兰青将最后一口药饮尽。

长平满意地自腰间宽袋拿出一颗蜜饯送到他嘴边,当作奖赏。

他看她一眼,唇线微启,任她送入嘴里。她的指腹轻轻擦他的唇瓣,他心一跳,目光掠开,又忽然拉住她的手。

「你怎么不暖和了?」

长平收起药碗,闻言,先是一愣,接着笑道:

「兰青受风寒了,身子在发热,当然觉得我凉了。」

「是吗……」他暗吁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弯身,细心将他微微汗湿的黑发撩到他身后。

兰青看着她离自己极近,屏息不作声。

她又笑:「兰青可以睡了。」

「你真像老妈子。」他迟疑一会儿,顺着倒向床上,任着她替他盖被。她又朝他笑咪眯的,像哄孩子一样的哄他。「晚上你要不舒服,再叫我起床。」

这丫头……还真的挺高兴他受寒的,是不?她完全不遮眼神,那满满宠溺的眼神,让他以为他是一个正被疼爱的孩子。

大妞,真的也会照顾人了啊……

「江无浪可曾生过病?」他脱口。

「无浪身体应该跟我一样好。」

「你对他倒是挺熟的。」

她不知为何他提起无浪,顺着他的话题说:「他人好。」

「人好到,若然有一天他生病了,你也会像照顾我一般去照顾他?」

她呆了呆,又认真思索着,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这问题要怎么答。

兰青目光挪开,淡淡地说:「我困了。」

「好。」

兰青又看向她,见她抱着薄被往户外,他疑声问:「你去哪儿?」

「现在天气热,还没入秋,我去院里睡吊床。」

「外头蚊子多,你去睡什么?」他皱起眉。「睡……就睡地上吧。」兰青见她露出些许失望,不由得暗笑她还是个贪鲜的孩子。

她十二岁才大开神智,今年才十九岁,说起来真正常人的生活她才过七年而已,这七年间她双肩沉重,一心想着他,拉着他出江湖,从来没有听过她的抱怨……十九岁的少女,不是该如华初雪那样态意放纵么?

她熄了烛火,在床边打了地铺睡着。兰青轻轻抚着嘴,白天那吻到底是真是假……他心思微乱,这小闷葫芦,到底打着什么心思?

「兰青怎么不睡?」

黑暗里,传来她的询问,他随口道:「你这小小医术跟小时一模一样,一点进展也没有,都是苦得要命。你都花时间在学武上么?」

「嗯,学武有用,我没再学医了。」

那样的武叫有用?只怕学五十年都还败坏傅临春的名声。他思绪停一会儿,她没再学医,竟然还能将十年前的药抓得神准,这……

他又听见她呼吸陷入睡眠,酸涩的心怜情绪竟然浮出台面。他早注意到了,有他在,她总是睡得快又熟,可以想见过去那几年她为了学武,牺牲多少睡眠,背负多少担忧……

大妞别伯,他会一直在。这句话,到口他又住嘴了。

他合上眼,风寒令他疲倦,正想入睡,忽听着咯的一声。

顿时,他的美目,冷冷地张开来。

*** ******

院子里的门被打开了。

兰青无声地下床,弯身抱起大妞。

大妞被惊动,轻轻掀眸,一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以为只是像平常那样兰青就在身边,没有察觉她自己正被抱着,于是,她又闭眼睡着了。

「……」这个笨丫头、这个傻丫头!如果是旁人呢?如果只有她一人住呢?兰青真无法想像,没有他在的那五年,她是怎么自保的?他带恼地抿起嘴,小心将她放上床上,而后他跟着上了床,就躺在外侧。

接着,屋子大门被打开了。

兰青一听脚步声,就知此人只是普通小偷。

这座城马马虎虎,悬赏告示的江湖人少得可怜,就是小偷多了点,连这种破屋都偷,这偷儿的眼该挖了出来才是。

那小偷,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但还是笨拙地踢到铁盆。铁盆滚了一圈,惊动了大妞,她立即张眼。

兰青假装被惊动,顺势往床的内侧翻了个身,压住大妞的手。暗暗的夜色里,她的眼张得极大。

兰青微微一笑,这傻丫头了解情况了吗?没有他在旁看着她,可不行呢。

背后那偷儿一直在搜索。兰青不放在心上,大妞也听见那声音,皱起浓眉,忽然间,她挣脱他的力道,用力抱住兰青。

兰青一愣。大妞不是又被他身上的香气迷惑了吧?

她翻过他身体,他心跳暂停,一时无法反应,这丫头要说野蛮也是很蛮的,白天才个吻儿,晚上就要硬上?他……是要顺着她么?大妞意志力坚强他是看在眼里的,不是她不喜欢的人儿,她绝不碰的,所以、所以他……

他心思还没走完呢,大妞就自他身上翻了过去,躺在外头。

他根本没来得及回神,又见大妞用力抱住他。

「……」他呼吸有些紊乱,任她紧紧抱着。她在干什么?他花了好一阵功夫才勉强定心,想起屋里还有另一个贼儿。

是啊,是啊,有贼在屋里,他在想什么?大妞她这是在……保护他?这傻丫头!这傻丫头!想要凡事挡在他面前保着他护着他吗?这样一心一意对他……

黑暗里,她的眼儿亮晶晶,带着坚韧的眼神,坚韧到少了一般姑娘的柔弱,但他就是要这样的大妞。他不怕那夜贼看得见,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眼,她微地一愣,拼命使眼色。

这眉眼,有点刚硬,可是,他就是喜欢。他不要别的眼儿看着他,只要这双眼看着他就够,他的指腹又抚上她的嘴,这嘴以前不会开口说话,也不会咧嘴大笑,每次她被今朝逗笑时,总是嘴巴上扬,与其说是秀气,不如说她性子本就不是大起大落……

不是大起大落才好,他不要她跟他一样反覆无常,他就要她平平稳稳的,认了,一个人就永远不再变。

这傻妞儿,照说清醒后,该是聪明一流,怎么还这么傻?关长远的孩儿,真有这么糟?

他又想起公孙纸教她的医术……她武功学不好,却背得起那些医书,连十年前下过的药,她竟然记得一清二楚,如果她去学医……他心一跳,不愿她出色、不愿她离开他,这心理岂不是跟当年一模一样?

她忽地咬住他停在她唇间的指头,他心头又是一阵远跳,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不是在搞暧昧氛围,而是嫌他弄痒她。

他目光越过她,那贼儿找不到好东西偷,居然翻出衣箱里的衣物来,衣箱里的衣物多半是大妞的。

他眼一眯,见那贼儿抓出她的贴身衣裤凑近鼻间闻了起来。他心里无由来一阵大火烧着,明知那贼儿眼力差看不出什么东西,但被脏东西摸过的衣物怎能再穿上?

长平察觉他的身躯猛地紧绷,连忙加重力道搂住他。

兰青看那贼厮丢了长平衣物,又在衣箱里乱抓,抓起他沾染媚香的长衫凑着闻,这一闻,那贼厮有些异样。

兰青见他望过来,打起屋子女主人的主意,美目掠过冷意,他用力抽出大妞嘴里的手指,滑到她的宽袋里摸了粒蜜饯,用力一弹,屋门吱的一声,缓缓大开了。

那贼吓了一跳。兰青又拿了她几颗果子,分别击向地上大妞的衣物、贼人手里的衣物,让那偷贼感觉有东西飘到他身上,他一个大惊往后退,兰青再击出最后一颗,让悬空的粗绳明显滑过贼儿的脖子,有着明显的吊感。

那贼吓得大叫一声,兰青这才懒洋洋开口:

「娘子,这屋里那鬼是不是又作怪了?」

长平不知发生何事,但还是应声:「又是鬼作怪。」一顿,她又补一句:「要不要再请道长来?」

「啊啊!鬼啊!鬼啊!」那贼没细想吓得逃出门外,来到院里,跌了好几跤,最后是滚出去的。

长平立即下床,摸黑去关上破门。

「这里的贼,好像不少。」她有点苦恼。

「是啊。」他答着:「你的武功真是好到连他入门都不知情。」

长平听了脸红,低声道:「我会再用功的。」

用什么功?她根本不适合江湖、不适合练武,不要练!不准练了!他心里这么想着。

长平又要倒回地铺,兰青忽道:「你,上床吧。」

她愣了下。

「你不想跟我睡么?」

她闻言,面色略喜。「可以吗?」

「你想做什么,当然都可以。」他意有所指,目光自她面上挪开,他眼底波光流转,带着隐约醉人的光彩。

长平咬咬嘴,有点孩子气地爬上床。「兰青,我要睡外侧吗?」

「不,睡里头,夜里贼多。」他直觉答着,然后暗地失笑。不想她有半点损伤,有事他顶外头,这样的心情又回来了吗?

长平看不见,乱摸一通,听见他闷哼一声,她赶紧放手。「对不起……我看不见。」她干脆爬过他的身体。

「你这傻瓜,老是粗手粗脚,一点情趣也不懂。」

情趣?长平不大懂,但她心里仍是高兴。「兰青,你别担心,我身体壮得跟牛一样,不会被你感染的。」

「是啊,你岂止壮得跟牛一样,身上连点女孩香味也没有。」

「……」女孩香味跟壮牛间有什么深奥的关系,她也不懂,但她想,这不是太重要的话题,她乖乖躺在床的内侧,兰青就在身边,她不只心安,并且感到喜悦。

她感觉到兰青目光移到外侧,不愿往她这里望来,她一点也不在意。慢慢来,她什么都没有,她有的就是一辈子,拿一辈子跟兰青耗,她心里很甘愿。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媚香,现在她已习惯,她朝他凑了过去,轻轻偎着他睡,兰青竟然没有排斥。

她大喜,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不对劲,空气里似乎有着紧绷的弦……出自兰青的吗?

「兰青?」

「……嗯?」

她伸出手,摸上他的额头,他额面忽冷忽热。她心一惊,立即要起身,才起到一半,就被兰青拉住。

那手,也是又冷又热的。

「你去哪儿?」

「兰青,你的体温不太对劲,我要点烛火再替你把一次脉。」她有点着急。

「睡下!没事!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那声音,像是呼吸有些急促、有些沙哑……再加一点期待?长平不知自己是否误会,她躺下后,又问:「我真的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吗?」

「……当然可以。」

那声音略低,几乎是气音,兰青在紧张什么?长平侧躺,道:「兰青,你转向我。」

那温暖的气息扑面,长平轻轻环住兰青,轻声道:「兰青,好好睡。我就在这儿。」语毕,额面轻轻触他又冷又热的额面。

「……好好睡?」他声音粗哑。

兰青身有芳香,口鼻更是带着异样的香气,这是兰家家主练功所致。长平虽已习惯,但此时也不由得一惊。兰青口鼻香气极重,又带着热气,比往常更甚,她摸到他的腕间,静心把脉。

她眼底有点迷惘。

「看不出来么?」

「我所学不多……」她有点沮丧。学武学不好,连看个病都没法对兰青有帮助。「纸伯伯誊的本子,当年我只记过风寒……你……」

「那本子呢?」

「一直收在衣箱里。」

「没再看过?」

「没再看了。」她又轻轻碰着他的脸颊,还在烫着。

「你记忆方好得出奇……想治我现在这病么?」

「当然想!兰青,我去找大夫好不好?」

「要治好我病,你就抱紧我。」

长平依言抱紧他。

「……再紧些。」

她用尽所有力量抱着兰青。这感觉,像在抱火炉,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只要兰青快快好,换她受风寒也没有关系。

猛然间,她也被紧紧回搂住,差点喘不过气来。

「你这蠢丫头,你这傻丫头!」兰青咬牙切齿地骂着。要她上床,她却搞这种家家酒。

不是喜欢他吗?那就碰他啊!她在搞什么?若是往日,男有意、女入了迷,一拍即合共赴巫山云雨,何必、何必……

他咬着牙,又把怀里的人儿再搂紧些。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事,但他一点也不讨厌大妞爱上他,甚至,大妞有这意思,他先是错愕而后……而后……他心里只有说不出的欢喜,只盼她能开口说白、只盼她能在行动上证旧力。

她是个认真的傻妞儿,如果愿主动索讨男女之欢,那就是对他一心一意了——他是这么想着的。可现在……他既是咬牙切齿又是暗声叹息。

「兰青?」

他垂下眼,轻轻吻上她的发顶。

这吻,太轻浅,她没有感觉到,但却是兰青倾注怜惜的一吻。他谁也不要,只要余生有大妞,只要大妞就这么一心一意喜欢着他,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大妞,改明儿你去把公孙纸留给你的医本好好学,武功可以慢慢学,不急。」他不情愿地说着。

「……」

「为了我,你也不肯么?这几年我身子干耗,难保将来老了不会百病杂生,你不想保护我到死么?」

他感觉怀里的人儿震了下。他心跳微地加快,明明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他却觉得过好久,才听得她道:

「嗯,我努力学,兰青,你靠我就好了!」她又抱紧些,不让这么容易生病的兰青从她指尖溜走。

兰青闻言乍喜,闭上发热美目。大妞愿放弃关家名声,将他摆第一,这傻妞、这傻妞……他满心欢喜满心激动,巴不得此时此刻一口生吞这傻妞。他信她,他已经信她了,大妞不会恨他不会怨他……他真的已信了她。

他轻轻吻了又吻,她一点发香也没有,他恋恋不舍连吻着,吻着吻着,他察觉她平稳的呼吸声……

「……」他满心的激动及被挑起的情欲,刹那被泼了冷水。

他沉默良久,而后失笑,把怀里这个笨拙又傻气的妞儿抱紧,跟着合目,一块沉入美梦里。

*** ******

哗啦啦,有人破水而出。

兰青神色自若地在岸边烤肉,美目瞥去,那个傻妞一身湿透,甩动长发,晶莹水珠飞溅,湿答答的薄衫黏在身上,白色肚兜若隐若现,两只细白臂膀裸露……他眸色古怪,迅速转开,面上起了薄薄热气。

他暗咒一声。知道这样的热气并非来自暖阳。

「兰青!」

他抿抿嘴,深吸口气。「容易着凉,去换衣服吧。」

「好。」她走到树后换衣去。

兰青没敢抬起眼,继续烤着兔肉。自那天她小小一吻……压根不算吻的碰触后,至今也有两个多月,她却连下一步动作都没有。

他发恼又心焦。那天难道是他错觉?不,不是错觉!如果没让他发现她这个心思也就罢,但,现在他有了期待,就不要让他一场空。

就算他不曾以真心爱过人,但,他自十三岁起便懂得男女情事。喜欢一个人,不是该占有他吗?

还是,这个傻妞后侮了?

他该不该推她一把?这思绪才停在心里不到片刻,就被他否决去了。色诱大妞,是现在他绝不愿做的事。

他与大妞,在城里定居后,他会定时带她在城外四处走走,与其说他被平静日子闷坏,不如说,其实他只是想跟大妞单独相处,不必受城里那些碎嘴的百姓打扰。

有一次他们找到河边这隐秘之处,三不五时就来这里烤肉。也正因如此,他才得知原来大妞会有一身好泳技,全因当年她被拖下水,为了克服恐惧,傅临春亲自教她泅水,直到现在,她还是不喜欢泅水,但为了不再让这个弱点害到自己,她只要到河边就会游上一回……这大妞多顽固啊。

所以,她只要爱上他了,这顽固会令她持续下去的,一定会的……

长平自树后转了出来,嘴角翘起。「我好饿。」

兰青见她长发微湿,身上已换上干净的衣物。他递给她肉串,她细长的眼睛都笑了起来。

「大妞几岁了?」他状似随口问着。

「要二十一了。」她尝一口,露出满足的表情,她拿出篮子里带的一小壶酒,就口饮着。

兰青张口欲言。大妞饮酒的豪迈劲,准是学今朝的,这姑娘,什么不好学,净学李今朝的坏处。

「你喜欢这城里哪儿吗?」

她想了下,摇摇头。「好像没有。」

「没有?我瞧你住得挺开心的。」

她闻言,笑得确实很开心。只是,她很少露齿大笑,偶尔让人有错觉,她没有什么开怀的事。

但,她是他的大妞,所以,他一直很清楚这几年她过得快乐,因为有他。

终于,他忍不住,伸出细长的手指代她拢好衣领,遮住她若隐若现的春光。

她先是一愣,而后对他报以微笑。

「有没有喜欢的人啊?」他神色极力自然。

「有啊,兰青跟今今啊。」吃饱喝足,她懒洋洋倒卧在草野上,想偷眯一会儿,再让兰青指点,看看她拳脚功夫有没有进展。学医也不能忘了学武,至少,不能再退步。

「我是指,你心爱的人。你不是曾说,如果你有心爱的人儿,那让你身落万丈悬崖也是心甘情愿?」

她快睡着的神智被拉回,有点迷糊,但仍是应了一声:

「嗯。」

「这个人出现了么?」

「……」她不答,合上眼,睡觉去。

兰青捕捉到她刹那的腼腆,心里一跳,自己面皮居然也微热起来。

他收拾烤肉架子,躺到她身侧的草地上。秋末风大,他前两天不小心又受了风寒,躺在床上任她把脉,照例黄连多了些,他却是嘴苦心甘,这姑娘要是学医绝对比练功有出息。

因此,今日他欣然接受她的叮咛,穿了件外袍保暖。

「有喜欢的人啊……那我可怎么办?」他试探地问。

长平立即转向他。「兰青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们一块的。」

就这样吗?兰青心里百味杂陈,那么,那天的吻是她捱不住他的媚态?

有时,他会想何必太计较?他不是没有经验,要击溃大妞那道墙对他来说也容易,只是他想……想她出自真心的主动,想她心甘情愿地碰触他。

他的一生之中,所经历的男男女女,不是为兰绯传出的阴阳邪功而强压他在地,就是被他的媚态所惑,哪一次他不是随遇而安,自其中图谋最大的肉体快乐?唯有这一次……唯有这一次,就算大妞笨拙,无法为他带来肉体快乐也没关系,他就是想要她主动……

他见大妞试探地伸出手,他下意识地屏息,接着,她环上他的腰身,偎进他怀里,一如她小时候。

然后呢?快点啊!快点啊!他等着。

「大妞?」

「兰青,家里的床太小了,我又长大了,能这样抱着睡真难得。」她心满意足地叹息。

「……」兰青咬咬牙。她根本不是在欲擒故纵,大妞这傻瓜到底在想什么?

她还真的舒服到合眼想眯一下!这段时日他反反覆覆揣想,一会儿喜一会儿又怒,等着她说清楚,偏那一天是夏日错觉般,只在他恍惚的记忆里出现这么—次。

他低头一看,她睡倒在他怀里,嘴角还小小扬着,似乎在作着美梦。他轻轻拂过她的刘海。

幼年大妞的长相,他还是记不清楚,只能从现在的大妞,去捕捉她过去的影子。

可爱的大妞,倔气的大妞:永远守在他身边的大妞……他轻轻倾前,想要吻上她的嘴,心一跳,及时撇开目标,改亲她的额面。

他凝视着她的容貌半天,才跟着闭目养神。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忽然察觉有人定定注视着自己。他心思一顿,大妞醒来了吗?

当他感到呼吸再度交错时,他心神不住荡着,就盼着她这一刻。

「兰青……」

那声音极低,如果不是他正全神贯注她的举动,又怎会听出那简单二字下的满满疼惜?

紧跟着,她的额面轻轻碰触他的前额,却不见她再度偷吻。

他心跳极快,耐心等着,等到她要起身了,他心里大怒,拖住大妞,翻身压住她。

他张眼对上大妞吃惊的表情。

「兰青?」

「若是意乱情迷才愿碰,若是意乱情迷,坠落万丈深崖也心甘情愿,嗯?大妞,你这傻不楞登的姑娘,难道不知要去抢吗?你连个吻都不懂,以为嘴皮碰一碰就是吻了吗?那晚你像头小野兽的作风就不会再来一次吗?」

长平一头雾水,而后听到他说「嘴皮碰一碰」,蓦地脸红起来。

兰青见她如此,就知那天绝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心里狂喜,多日来的紧绷终于一松,摊软在草地上。

「说话啊。」

「兰青,我不想一口吃掉你。」她老实道:「那天晚上感觉真差,明知吃掉兰青我会痛快,但我心里很痛苦。兰青不该遭此对待,我想珍惜兰青。所以、所以……」

「……珍惜我?你……真的喜欢我?用姑娘喜欢情郎的那种?」

「嗯。」

兰青瞥向她,细细搜寻她每一细微表情。老实的大妞,可爱的大妞,这么不扭捏的大妞……他眉目显露温柔欢愉,敛起几分媚态。

「怎么不敢跟我说呢?」

「……我想要等我学会珍惜兰青的方式后再说。」

「大妞,那你喜欢我多久了?」他喜欢大妞谈他看他,再多说一点再多看一点。

「不知道。」

他一怔,又问:「你不肯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坦白道。

他眨眨眼。要从她嘴里挖出一些讨人欢喜的话,还真是……

「你这妞儿,连个珍惜都不懂。你好好学吧,要是比你练功还差劲,你就真要重活了……」他沙哑说到一半,微微笑道:「无妨,我让你试吧。」

「……试?」

他扬眉:「你嘴里心里喜欢着我,又想珍惜我,但你始终不敢有动作,又怎么谈珍惜呢?」

「那……兰青,我该怎么做?」

「这种事还用问我么?」

这话表面听起来有点不耐烦,嫌她的蠢笨,可是长平看见兰青神色似乎很轻松很愉快……试?她迟疑一会儿,撑起上半身。

兰青瞟她一眼,她脸色微红,俯下头轻轻碰着他的嘴后,又要退离。

「再来一次。」兰青动也不动,轻声道。

这真像在习武,她想着,以前在云家庄师父不会盯着她反覆练武,但其他师兄弟会。她再亲一下,亲了又亲,每次都小小力地印上他的嘴。

「就这样么?这跟小孩子亲大人有什么不同?」

长平闻书,有点恼了。

她躺平要闭上眼睡觉,又听兰青道:

「这种珍惜的滋味你自个儿磨上十年怕也不会吧。」

长平听出他语气有遗憾,她还来不及说她可以努力再学,就感觉阴影自他的方向拢来,她暗自吃惊,一张开眼眸,就看见轻压在她身上的兰青。

「兰青?」

「要我教你么?」

长平有点傻眼,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美眸。

「大妞,想要我教你么?」他又重复柔声问着。

「……嗯。」她看见兰青明显的欢喜。洋溢着欢喜的眉目、欢喜的鼻唇,就连他面上交错的疤痕似乎也在欢喜着。即使是这些年,兰青身上多少还有些江湖杀气,但此刻,她只觉兰青无比的快乐,那些江湖味儿几乎都消失了。

他美目噙笑,俯下头,覆上她的嘴皮,吻入她的唇舌。

跟她主动亲兰青的吻法完全不同。

兰青湿软的舌尖下时轻探,深深浅浅,胶合的唇瓣离了又吻,唇瓣转湿,彼此交融。

兰青又吻上她的眉心,吻着她的眼、她的颊面,再吻回她的唇舌间,轻浅地交缠着,不住地探索着,将她情潮一点一滴勾勒出来……到最后她只觉得意乱情迷,却没有半点当日的痛苦。

「……兰青……这样吻你……就是珍惜你吗……」她气息不稳地低问。与那天感觉大不相同,那天她只想一口吞了兰青,体内燥热到只想暴力相向,想掠夺烧尽兰青的一切,现在不一样,她满心只想怜惜着兰青,想一直吻着兰青直到天涯海角也不生厌。

以前,曾有人这样温柔地吻过兰青吗?如果没有,那她以后就这样珍惜着兰青,疼着兰青,弥补兰青以前都没有的。

兰青仿佛读到她眼底想法,沙哑道:

「以后,我就要你这样吻着我,疼惜着我,可别再像以前以为嘴皮子碰碰就是珍惜了。」他微微笑着,额间抵着她的额,鼻间是她的呼吸气息,他喜欢这样亲密的呼吸交错。

她轻轻扬起手,替他撩过长发至耳后,指尖顺着滑向他湿润的美丽嘴唇。「兰青……那,你现在也在珍惜我了?」

兰青一怔,随即哈哈一笑。蓦地,他笑声中断,拉起大妞,拾起她的湿衣,道:「有人来。」他一脚踢翻烤肉的土堆,托住大妞掠上树。

「噤声。」兰青道。

浓密的茂叶遮住他们坐在树上的身影。长平看他一眼,再望向左边紧扣她肩头,不让她稍稍远离的五指,她嘴角有点上翘了。

路过的几人,都是江湖人,个个骑着骏马,在附近停了下来。

「这地方,真不错。」有人如此说道。

是不错,可惜教一些人给发现了,兰青也不以为意。他跟大妞还年轻,也不是不能再找其它山川美景。思及此,他先是怔于自己的思绪,接着,又是爽快地笑着。

他转头看大妞,她本来在看那些江湖人,察觉他的视线后,她抬眼朝他微笑,再替他撩开长发。

那样的微笑,渗进他心里,令他心头发软。

「咱们还得赶路呢,那兰家家主这几年真是越发的胡闹,简直玩咱们玩得团团转!」

「总比几年前好。」其中一名江湖人道:「前几年的兰家家主简直是见人开刀,我真怕……真怕……近年的兰家家主虽是令人头痛,但至少不会见人就杀。难道真如江湖所传说,现任家主早已不是妖神兰青?不可能啊,兰家最后血脉只剩那贱人啊,还是说,兰家另有私生子?」

兰青美目轻眯,认出那名江湖人正是当年入关家庄求助者。关长远是个烂好人,当年居然愿意义助这种人,他成为兰家之主后曾大肆杀了那些受关长远帮助,到头却为鸳鸯剑抢破头的江湖人,没想到还漏掉一名。

「哼,这次看他再玩什么把戏?」

「这次盟主之宴华家庄的数字公子也会到场,咱们也得小心,那女八公子是前两年递补上去的,听说是华家庄养的血案遗孤,难怪老是在追查近年有没有人因江湖血案发疯的例子!现在在江湖的,都是些疯子!」

几人再交谈几句江湖事,例如春香公子如何、云家庄又是如何挥霍等等,聊了一阵后就策马离去。

直到马蹄声都远去了,兰青才拉着她,飞身落地。

他斜睨她一眼,知她心里正为得知李今朝的消息而感到高兴,他微微一笑:「回家吧。」

「嗯,回家吧。」

他朝她伸出手,柔声问道:

「大妞不怕我再回江湖吗?」

「兰青真想回去,那我一块回去。」她握住他的手。

「是么……你这蛮牛,嘴里说的是一套,想做时还不是蛮干么?」他笑着,替她拍开满身的草絮,与她一块慢步走回系马之处。

两人并肩走着。他拉着她,也没转头看她。

「大妞?」

「嗯。」

「我要停止练功了。」

「嗯。」这声音有点高兴。

「你……就这么疼我下去吧。」

「嗯。」

「你这闷葫芦,会说话了还只会『嗯嗯嗯』的么?」说归说,语气却是—点也不嫌弃。

他拉紧她的手,来到藏马之处,先托她上马,紧跟着也翻身上马。大妞的身子微地后倾,靠在他身上,他眉目尽是笑意。

「你这姑娘除了学医外,其它都是慢人一步。要珍惜我就主动些,口头放话是没意义的,我教过一次,以后不再教了。」

「……嗯,我懂。」她微笑,没回头。

「大妞,回家后,还得先揉面团呢。明天再不开工,老顾客怕是都跑光了。」

「嗯,我也帮忙,明天留我一碗,大碗的。」

漫天的白絮,遍野的青青,将这两人一马融入此刻宁静的美景里。兰青轻笑,不再言语,轻踢马腹,慢悠悠地离去。

*** ******

妖神兰青永不出江湖。

岁月漫漫流转,妖神兰青四个字逐渐消失在江湖上,不管是云家庄或华家庄的江湖史都不曾再提及此人。

完。


番外篇(一)  她姓关

「奶娘,我瞧你这女娃娃真可爱,如果跟庄主的孩儿站在一块,这女娃娃才像是庄主跟庄主夫人的小孩,庄主也曾夸赞小灵聪明又灵巧,说不定会认她当干女儿呢。」年轻丫鬟这么笑说。

「庄主跟夫人在大妞身上费了不少心力,可惜大妞她……如果能让小灵当干女儿,那小灵一定会比亲生女儿还要尽力奉养他俩的。」奶娘语气虽是柔和客气,但隐隐带着庄主迟早会认她女儿当干女儿的信心。

「到那时,奶娘有好处也要多多分给我啊……」

两人本在屋内整理被褥闲聊着,忽地一抹白影自窗前徐徐而过,驻足在门口,往屋里头瞧来。

奶娘跟丫鬟心一跳,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这白衫少年是个美貌少年,眉目带着她们说不出的妖艳,气质完全不同庄里的任何人,有时,只是一眼,就让人难以调开目光。

「奶娘,大妞呢?」那少年淡声问着。

奶娘结结巴巴:「兰少,小灵跟大妞在隔壁屋里玩耍……」说着说着,她明明是个早懂男女情事的寡妇,脸还是红了。

他轻应一声,又徐步往隔壁屋去。

屋里静悄悄地,哪来的小娃娃在玩耍?他推开门,环视屋内,大妞并不在,地上散落一地玩具。

他步进小屋,上前一看,看见矮桌上墨汁横飞,一本书丢在一旁,桌上是乱七八糟的字形。

他见状,不由得绽出温润笑意。这哪算字形,简直是鬼画符,一看就知是大妞写的,两岁的娃儿哪会写字啊,关长远忧愁大妞十岁都学不了字,但他不以为然,好好教大妞,她总能学会的。

他把地上的书本收好,要步出房门找大妞时,目光忽落在小箱子里。

这小箱子专装大妞的玩具,关长远平常不允她出外院玩耍,她一人时只会玩着这箱里的小玩具,他一路走来也没见到大妞……一个念头晃过他心里,他上前打开小箱子。

小小的人儿抬起睡眼看着他。

他失笑:

「傻妞,你怎么在这儿?」

大妞揉揉眼睛,朝他伸出小小的手。「兰叔叔。」

兰青见她依赖他,不由得心生怜惜,小心地把软乎乎的大妞抱了出来。他注意到衣箱里有泼浪鼓,他取出来轻晃两下,鼓声让大妞清醒些,她也笑着用她的小手摸着鼓。

他微微一笑,又连晃两声,咚咚鼓声让她咯咯笑了出来。

「大妞,上回兰青叔叔不是跟你提过,你爱玩鼓,可也不能把鼓丢到箱里,箱子深,你要跑进去捡鼓,再也不出来了。」他面色一沉,问道:「是谁合上箱盖的?」

不知是她听不懂他的话还是她不想说,她只是用小手紧紧拉着他的衣服,把小头埋进他香香的怀里。

兰青抚过她小小头颅上的细软黑发。这真是小傻瓜,但他也不是真骂她傻,而是恼她没有半分防人意识,根本是关长远第二!

但,关长远有能力自保,这大妞哪来的自保能力?

大妞一向听他话,说了鼓不丢箱里就不丢,定是有人丢了进去,大妞一去捡鼓,便把箱盖合上,偏大妞又不懂呼救,就这样闷在箱子里。

思及此,他心一凛,这玩具小箱哪来的缝隙呼吸,要是闷久了,怎么还有命在?他心里不悦,嘴里仍笑:

「大妞,你个儿小,自己推不开箱盖,改天你要不小心滚进来,兰叔叔怎么找得到你?不如,以后你滚到自己爬不出来的地方,就这样,轻轻一敲,兰叔叔一定能听见,把你捞出来,好不好?」说着,他在箱里一角以她这年纪会有的力量轻敲一下。

大妞看着,依言也伸出小身子跟着敲一下。

他见状惊喜。「真聪明的妞儿!」他放着挣扎的大妞下地。

她一下地,就要拉着他,小小的胖腿往桌边跑去。

他笑:「大妞要让兰叔叔看什么?」

她指指桌上的鬼画符,抬头朝他笑咪咪地。「妞妞。妞妞。」

他配合她蹲下,瞄了眼鬼画符,柔声道:「大妞写得真好。」

她闻言,眉眼都是笑,又跑去把地上的书塞给他。「妞妞背书。」

「大妞要背书给我听吗……不是?」他手臂被打了一下,他又笑:「那大妞要教兰叔叔背书吗?」又被打,他只好随口道:「原来,是大妞背书后默写?」

大妞用力点头。

他把大妞抱进怀里,连笑两声:「大妞真聪明,竟然会背书默写了。」

大妞听他语气不信,生气地用小脚踢他的肚腹,她一直想下地,但他就是不放,大妞连连踢脚,他哈哈大笑,整个仰倒在地,只手还是护着重心不稳倒在他怀里的小妞儿。

大妞这孩子才几岁,还学字呢?她本性偏安静,不活泼好动,别人给她一口饭吃她就吃,只爱玩一些不刺激的玩具,但要默书写字?这孩子连大妞二字怎么写都不会,哪可能背书写字?

他心里极度不悦。他见过那奶娘的女儿,比大妞长上一岁,已懂背着简单几句诗词讨大人欢喜,关长远曾私下透露,如果大妞像奶娘女儿那般机灵就好。这话准被人听了去,现在可好,只是个不入流的角色以为正主儿傻气,就想抢位,关长远要是知道有人有心取代他女儿,不知做何感想?是欢喜有个机灵的干女儿呢,还是宁要这个会丢他面子的傻妞儿?

小小的手一直摸着他的脸,他笑得开怀,任她的小手掌轻轻压在他面上。

大妞小脸露得开心,显然很少有人愿意花时间陪她这么玩着。兰青心里轻松,跟她玩了起来。

「大妞!」

兰青看向门口的美妇人。那妇人一脸戒备,一见他,勉强笑道:「兰兄弟怎么在这儿呢?」

兰青放开大妞,任着她跑进美妇人的怀里。他注意到这美妇人紧紧抱着女儿,仿佛怕她受到他的半分伤害似的。他不以为意,掸掸衣袍灰尘,起身笑道:

「大妞与我投缘,我总是喜欢跟她玩儿,嫂子,你放心,我盯着大妞,不会让她有伤的。」

她暗地摸摸大妞的小身子,确定无伤。她疑声问:「小灵儿呢?」

兰青耸肩。「我来时她已经不在了。奶娘在隔壁与人闲聊呢。」

「是么?」

兰青走到玩具箱前,不经心地说着:

「说起来,奶娘孩子年纪小小就过于聪明呢。」

她不知兰青为何提及这事,小心翼翼放了大妞下地,见大妞自行捡起泼浪鼓玩着,心里一软,柔声道:

「再怎么聪明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是啊,再怎么聪明,也不是大妞。就不知长远兄怎么想了?」

她闻言暗怔,不由自主地往他看去。

兰青又打开箱盖,朝她笑道:

「嫂子,奶娘孩子比大妞高大些,已经会合上箱盖了呢。」

关长远之妻先是疑惑,接着面色遽变。她连忙低头看向自家小孩,急声问着:「大妞,你刚被关在箱子里吗?」

大妞抬头看看她,朝她傻笑,又低头自顾自地玩。

兰青走到大妞身边,硬是抢过她的小鼓。大妞生气地拍打他的腿,跟着他跑,叫:「兰叔叔!」

兰青离玩具箱尚有数步距离,直接把小鼓投了进去。大妞见状,连忙跑到箱前的小凳子,费力爬上小凳子后,又想探入小箱子里拿小鼓。

「不要!」关长远之妻花容失色,冲上前抱住大妞挣扎的小身子。这小凳子何时放在玩具箱旁的?是谁放的?小鼓又是谁丢的?

「太聪明的小孩儿,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兰青轻描描说着。

她吓出一身冷汗,更为大妞感到悲哀。她的孩子不知防人,就算跌进箱里一次有人救起,但还会跌进第二次、第三次……

「长远兄一向喜欢聪明的娃儿,是不?」

「……再聪明也不是自家孩儿,又有什么用?」她神色蓦然冷淡。「大妞不小了,有我一人顾着就行。天湖庄的夫人要生了,正缺个奶娘,我一直忙着,没机会跟奶娘提,这几天我会让奶娘带着孩子过去。」

兰青故作惊讶。「我以为,长远兄打算让小灵那丫头当关家女儿呢。」

关长远之妻闻言,面色更是冰冷。她冷声道:

「长远根本没这打算,就算私下传的话儿,我也不会再让它误传下去。」

兰青微微一笑:「长远兄有妻如此,真是他的福气。」

他来到大妞面前,摸摸她的小头,她抬眼看他,小眼睛带着笑。这么单纯又不争的孩子啊……他脸色轻柔,陪她摇了下泼浪鼓,瞧,他才陪她玩一下呢,她就开心成这样,平常她多寂寞啊。「大妞有母如此,也是她的造化。」

关长远之妻对妖神兰青虽有防心,但此时见他对她女儿一心的好,就算是假装的,她也不免有些许动容。

兰青笑着要离开,大妞还想跟着他走,他轻笑:

「不成不成。你该让你娘罚你,谁教你不听话,自个儿跑入箱子里。」

大妞有点气他告密,用额头轻轻撞他的大腿,他露出开怀的笑。他又瞟向关长远之妻,此时她一脸疑惑看着自己,想必在怀疑他对大妞是不是有所图。

他不想理会这女人的想法,临走前他又道:

「也请长远兄多陪陪大妞吧。大妞这孩子想学旁人背书写字,这也不打紧,但她哪会写字?要学到旁人说谎使坏,大妞这孩子就可惜了。」

关妻目送他离开后,寻思一阵,瞧见桌上鬼画符。这鬼画符是自己女儿画的,她认得。

大妞见娘亲注意力在她写的字上,连忙跑过来献宝。她把小书本凑到娘亲面前。

「大妞,这是你抄写的吗?」她笑道。不愿伤女儿心,把医书摊开第一页,与她的鬼画符对照。

「背的,背的!」

她心怜地笑着,把大妞的小身子抱进怀里。「是背的,大妞会背了,好厉害呢。」她附和着。

大妞没有得意,只是很高兴又小心地把鬼画符折起来,准备等爹来让他看。

她见状,用力抱住大妞。傻孩子!傻孩子!一开始,她只想着让大妞沾点奶娘孩子的聪明,怎知那女娃儿聪明狡猾到想害了大妞。

没有大人的暗示,小孩子怎会有取代的心思?难道,这世上除了她,就没有人不计较她孩子的傻气,一心一意地对她吗?

「娘,娘!」大妞被闷住了,抗议着。

她连忙松开怀抱,揉揉大妞的小细发。她柔声说着:「大妞喜欢小灵吗?」

大妞低头玩着手指,不吭声。

「那喜欢兰叔叔吗?」

大妞用力点头,小嘴上扬:「喜欢!喜欢!」

她闻言,不知该喜该忧。她始终怀疑兰青入关家庄有所为,但他对大妞又是百般疼爱,一个满腹心机的少年怎会喜欢这么傻气的孩儿呢?

无论如何,她该感谢兰青今日的提示。不然,哪天大妞出事了,就后悔莫及,何况……

她翻了几页医书,看见上头印的药草,这倒像是大妞抄的鬼画符。

「背的、妞妞背的!」大妞指着那药草图。「跟灵灵一样!」

是啊,别说她不想让大妞在他人身上学会说谎,单就奶娘她孩子有意在大妞面前炫耀比较,她就无法忍受。

大妞她不必比,不用比,她就是关长远的孩子!这绝对不能否认,绝不会让外人来占据这位子!

大妞轻轻打了一下娘,感觉娘亲的不信,低声再重复:「妞妞乖,妞妞背的!」所以,爹不要老是用怪怪的眼神看她。她跟奶娘的灵灵一样,都会背。

她又抬头见娘亲,摸摸娘亲的脸。娘亲朝她温柔笑着,抚着她的额头。「大妞,不怕,等过两年你有弟弟了,他一定保护你到很老很老,代娘保护着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大妞一双小眼睛看着她,然后笨拙地回摸娘亲的头。「娘娘,妞妞保护你。」

*** ******

「进来。」温和的男声说道。

门轻轻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瘦瘦的,双眼明亮,小脸沉着……跟以前那个带点傻气的孩子形同,而里头的精神却大有不同了。

傅临春定定望着她,撩过袍角坐在椅上,朝她招招手。

「妞儿,过来坐。」他等了一会儿,她还是垂首站在原地,傅临春微微一笑,捻起一颗瓜子。「妞儿,以前你练完功,总是跟师父一块啃瓜子。现在不喜欢了?要开始讲起规矩了么?」

小少女迟疑一会儿,坐上椅子,椅子有点高,她被兰青养得还不够高壮,双腿蹭不到地。两人中间有个方正茶几,一如往昔放置着一盘瓜子。

她想起来了。

每次练完功,她会被师父招来,两人就坐在厅里闲嗑瓜子,她跟今今一样不会剥瓜子,师父每次都一颗颗咬开,瓜子肉任她吃。

那时她不会说话,师父也不会主动闲聊,两人就这么悠闲地待上一个时辰,才差人送她回家去。

师父只在兴起时,啃着瓜子教她几句诗词,甚至,以她现在的眼光来看,与其说师父在教她武学,不如说他是个大玩伴。

她想,兰青也早知道师父并不尽心教她武学,但兰青一点也不在意,兰青只在意她有没有受到云家庄的保护。

「妞儿会说话了,也比以前聪明了,还记得以前多少事呢?」傅临春没看向她,迳自散漫地啃着瓜子。

直到他听见她低声道「所有事」时,略为诧异地瞥向她。

「所有事?」他声音温和如春阳。「妞儿,你告诉我,你最初的记忆从哪时开始?」

她沉默一会儿,抬起头看着他,轻声说道:

「从兰青来关家开始。」

傅临春又愣了会儿,才道:

「那些事记得很清楚么?」

「很清楚。我叫他兰叔叔,他叫我大妞,从那天开始,每一天我都记得详细,包括娘亲放我进衣箱里……兰青与害我爹娘的人合谋……」说到此处,她紧紧闭上嘴巴。

「是么……这么清楚啊……」傅临春又不说话了,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

窗外的天色渐渐转暗了,云家庄没人过来请他们吃饭,直到天色尽黑,傅临春无意间瞥向盘上来曾动过的瓜肉,他再问:

「妞儿,你几岁了?」

「嗯?你还小了点,要再大一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要我说出你此刻的心情吗?」

「不要!」这声音变得有些激动。

博临春神色未变,温声道:

「那你想知道什么吗?」

她安静一会儿,才哑声问道:

「师父,我爹是什么样的人?」

「你爹……」他沉吟着:「我与关长远不曾见过面,江湖史上记载的不多,但都是些好事。妞儿,你爹十八岁入江湖,三十五岁遭卫官杀害,这其间他不曾上过云家庄,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摇摇头。

傅临春直视她,微微一笑:

「这世上,有两种江湖人不会上云家庄一探自身在江湖册里的名声。一是如兰青这般坏事做绝,不理有多少人在暗地看着;一是如你爹那般助人不提名。云家庄并不能完全记载世上所有江湖事,自然无法看尽你爹做的每一件事,也因此我只能告诉你,我对他了解不深,但,他为人正派,值得后人学习。你记得当年你爹让兰青入关家庄的原因吗?」

「我记得我娘跟奶娘聊过,兰青遭人追杀,蒙我爹相救。入关家庄一住半年,其间我爹待他如弟……待他如弟……」她摆在膝上的双手紧握,再也说不下去兰青当年的作为。

「那,你爹是个很好的人了。」

「……我娘呢?」

「你娘吗……」傅临春这次沉思更久,停了半刻钟才慢慢道:「男外女内,你娘不是江湖人,也不曾传出什么事,但,你爹选择你娘,你娘必定也是个好人。」

「是吗……」傅临春见她垂下头,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啃瓜子,直到啃光了。她那头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瓜子肉还是没人理,他才又道:「傻气孩子时的无忧无虑挺好的,是不?」

「无忧无虑真的好吗……师父,以前我想的不多,我知道兰青跟我爹娘不见有关系,我也一直谨记我爹的话,用我的一双眼睛去看,师父,我亲眼看见兰青疼我,为了我曾差点丧失性命,甚至躇蹋自己来保全我,但他心中始终有介怀,如果有一天我开始说话了,明白真相下的意义,我会如何面对他?而我,明知兰青疼我,我也愿意疼他,可是,每次我一看见衣箱,我心里就无由来地生气。」天黑了,她看不见傅临春的脸,但仍是转向他。「傻气的孩子不想深思真相下的意义,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活在当下的孩子,现在的大妞却得为未来而抉择,才能面对所有人。师父,我本名长平,我爹嫌我过于蠢笨,却打从心里要我永远平安,兰青给了我十年的平安,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长平。」

傅临春温声道:

「要我教你怎么做么?」

她沉默一下,轻声说道:

「所有人都不是我,没有办法为我做决定,我才是经历一切的那个孩子,该由我决定才是。」

「是吗……」傅临春嘴角微微扬起。「你这性子,看起来是跟亲爹相似些才对,兰青没有破坏你的个性,可见他是真心疼你。」

她没有应答。

傅临春不打算左右她的心思。他再道:

「兰青在岸口重伤,从此下落不明,这你是知道的。」见她还是没有回应,他又道:「既是被兰家家主带走,那短期内兰青不会死,也不会多快乐地活着,当日的船主说兰青以为你被带走才中计的。大妞,你得在明天早上前给我你的答覆。」

「明天早上?」她迅速抬头。

「是啊,明天早上。」傅临春轻柔地望着她。「你若选择回到关大妞,与兰青做切割,那么,云家庄撒手不管,这本是兰家家务事,任他们内斗到天翻地覆也与咱们无关;如你放不掉兰青,你是我徒儿,我自然该尽全力替你救回兰青,只是你要有心理准备,云家庄不是无所不能,庄里弟子至今探不到兰青被送往哪,由此可见,兰绯有备而来。」语毕,他起身,看了她一眼,想要摸摸她的头,但手到半空,想起她已非昔日单纯的孩子。

再傻一点就好,或者不要记得这么清楚,哪怕记忆从四、五岁开始都好,她就能装傻混过。关长远的女儿不该受到这种煎熬,当年他要兰青放弃大妞离去,固然是兰青行事不正,但最主要还是担心有一天这孩子察觉最亲近的人曾参与血案计画,那时会有怎番的结局?

世上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但结局多半是玉石俱焚。

「师父……」她欲言又止。

「改日等你平静了,我亲自带你去你爹娘的坟上上香吧。」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间,她有了动作。

傅临春柔声道:

「不要跪。你第一次要跪的,该是你父母。以前你不懂,我自然不会说出口,你爹娘跟其他庄里人,都由云家庄暗地收葬了,妞儿,你瞧,明白得愈多,烦恼愈是天罗地网罩下来,还不如以前那样开心,是不?」

他轻轻掩上门,留下一室的黑暗。

她垂着首,脑海充斥着所有的回忆。

师父不问她是非对错,只要她自行选择。她可以选择先救兰青,可是救兰青后呢?心怀芥蒂如何面对?这正是师父要她抉择的真正原因。

她想起她娘临死前咬牙切齿地说兰青是毒蛇……浑身不由得颤颤;她又想起幼年兰青疼她,几乎把自身最美好的一切都给她了,现在的长平有父亲的个性,但,是兰青让她成为美好的大妞。

她再想起她七岁那年夏天,隔壁大婶看他俩屋里没有衣箱,特地将家里不要的衣箱转送给兰青。

她看见那衣箱就满腹的火气,那时她隐隐早知兰青在血案里插上一手,只是过于单纯又依赖兰青,无法分出自己无由来的火气是为了什么。兰青看在眼里,任着她发脾气,不动声色地处理掉那衣箱了。

兰青一直在努力保有他俩的关系。

矛盾的思绪反反覆覆相互抗争,豆大的汗珠拼命滑落,浑身止不住发抖,黑暗里,她双手捂住痛苦的小脸。明知此刻兰青一定备受煎熬,但……但……

如果她什么都不懂,任着兰青心里永远有着随时会被发现的不安;任着她自己心里的恼怒老是找不到出处;任着爹娘就这样消失在她的记忆里,会不会比较好?

她喉口隐隐发烫,彷佛体内有一片火海自肚腹冲了上来。

没有爹娘就没有今天的大妞,没有兰青今天的大妞又在哪里?没有当年的兰青,今天关长平又会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她不能不懂,不能不去想。这十年的生活,她知道兰青是快活的,可是,有时她回头又察觉他的忧思,那时大妞不懂,现在她懂了。

当年兰青为什么要与人合谋?如果不曾相识,他不曾来关家,能不能改变一切?也许他不来关家,她爹娘照样会被其他觊觎双剑的恶人害死,也许他不来关家,兰青依旧是那个害人也无动于哀的少年兰青!

刚才师父想要说出她的心思。她不要!此刻她的心思多丑陋!她想要兰青回来,可是她会对不起爹娘,她只记得爹娘的片段,明明是生她的亲生父母,她却只拥有这么短的记忆、这么少的感情!

这是不共戴天之仇,她该手刃兰青才对得起九泉下的父母,可是……兰青疼她十年啊!她身上有着父母的血,同时也承受着兰青的美好……

保住她性命的父母,她不能马上说出口要手刃仇人,不能回报他们,岂能算是人子!

强大的罪恶感笼罩她。她自私,这种丑陋师父一眼就看穿,所以,她不敢让师父代她说出口。

她的思绪难以控制,相互抗争抵触,以致满身大汗,忽冷忽热,一股作噁的感觉自腹中升起,几乎要当场呕了出来。

她在黑暗里动也不动,即使身子麻了也毫无所觉,直到她听得门喀的一声,抬头一看,门打开的同时,一束微光泄了进来。

天已大白了。

她竟想了一夜。

李今朝端了碗稀粥进来。寒凉的晨风灌进,浑身湿透的长平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很冷吗?」李今朝连忙踢上门,看见她满面的汗、微红的眼眶,明明有眼泪却不掉下。她蹲到长平面前,扮笑道:「你、一天没吃东西,早就饿了吧?想事情,自然要吃饱喝足脑袋才好使。」

长平看着她半天,哑声问着:

「今今一晚上没睡吗?」

「我作息不正你也知道的。」李今朝见她双手发软,笑着一口口喂她吃。

热气滑进喉口,温暖了她的身子,体内的火焰好像被今今的粥浇熄了,长平勉强再吃一口,摇头:「我吃不下了。」

李今朝柔声道:

「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学学我,日子会很好过的。」

「我还不能哭。现在我落泪是为我自己,我第一次该为爹娘哭的。」

李今朝闻言皱皱眉,道:

「大妞的个性是这样吗?你是不是被附身了?」

长平用衣袖抹去满脸的汗。她的手还微微抖着,瞥头看见茶几上的瓜子肉,她不吃,反而从新的宝贝袋里掏出一颗蜜饯含进嘴里。

「今今,我好痛苦,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原来,你们都是这样过人生的。」

这样的话竟出自傻大妞嘴里,李今朝撇开脸,深吸口气,再转回来时满面笑着,声音却有些粗哑:

「那是当然。人有了记忆,总会痛苦的,只是你以前单纯,惦记的都是快乐的事,现在你要舍掉某些不快乐的回忆,没有人会指责你的。」

长平没理会她的暗示,又塞了一颗蜜饯,哑声道:

「今今,以前兰青出远门回家后,老是会受一阵风寒,虽然不严重,但我总觉得奇怪,明明兰青是健康的,为什么老在回家后生病?原来这个家……是他安心的地方,他在这个家是全然的放松,刚才今今进来时,我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来,忽然觉得暖和了。」

「兰青也是啊。」

长平轻声道:

「是啊,原来,兰青不是因为这个家而放松,他是因为我在这个家里,才把所有的戒心放下来。」

「嗯。」

长平见李今朝忍着不为兰青说好话,不由得轻笑:

「今今,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你都支持我。不会骂我嫌我,也不会怪我,你一直在我身边,只会包容我。」

「大妞,不要管其他人怎么看,那些人都是外人,都是屁。你只要顾你自己就好了。」李今朝暗示着。

长平彷若未闻,垂着小脸,道:

「我记得,以前有一次我生日时,兰青跟我说,希望我能像今今一样精神,但他只说那一次后,就不再提了,因为他知道,我跟今今不同,我只要兰青跟今今就够了,我不想广结善缘,讨人喜欢,只要兰青跟今今在我身边就够了。」

李今朝动了动嘴,终究没有说出口。大妞认生,兰青绝对是帮手,她本以为是爹离不开孩子的天性作祟,哪知背后竟有其它原因,但此时她不想火上加油,兰青对大妞绝对没有恶意,只是自私了点。

又过一阵,长平才道:

「……我记得我爹娘疼我,可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师父说爹是好人,娘也是好人,除此外,我什么也不清楚。」停一会儿,她又道:「但我却是很清楚兰青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他跟我在一块的日子远远胜过我跟我爹娘。每天我一觉起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兰青,春夏秋冬,他总是比我早起,冬天他要早下床,棉被就冷了,所以,他都等我醒来后才下床,这些事我娘一定都做过,可是,我只记得兰青为我做的。」那隐约的发热感又来,令她说起话来仿佛全身都冒着热气。

李今朝放下碗,坐在先前傅临春的位子上。她把玩着五枚铜板,道:

「大妞,你才几岁?十二呢。我十二岁的时候忙着生活,哪来这么痛苦的选择。你也不必选,你可以放弃兰青,当是还父母之恩,兰青是我朋友我来救,与你无关。」

长平愣了下,看向她。

李今朝笑道:

「兰青为我寻药多年,我自是该两肋插刀。傅临春不帮,我来帮,兰家不可能没有背后隐藏的生计路,总要叫那个王八兰绯交出兰青的。」

长平呆住。那是说,她下必再挣扎,她放弃兰青没关系,因为今今愿意救,不是她要救,是今今救,同样都是救,那谁出手都无所谓了。

「我知道的大妞是很傻的,不会想太多的。」李今朝有意无意提醒。

长平紧紧闭着小嘴。

「真的不行吗?」李今朝有点恼怒。「你的记忆出错了你懂不懂?你年纪小,怎可能记得兰青跟人合谋?你是被吓到,才会幻想兰青害关家,明白吗?」

今今在搬梯子让她下吗?只要她骗自己,那些记忆都是假的,甚至,只要骗自己那些记忆模糊了,那么,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认贼作父都不成立了。

如果她跟今今一样笑闹人生,会不会好过点?长平低头看着她的宝贝袋。

旧的宝贝袋在河里被扯掉了,里头的蜜饯都是兰青出门前陪她细细挑选的,现在全换新了,彻底换新了。

正因兰青待她,历历在目,而父母只有几个片段画面,她才痛苦得难以选择。

「你……」

「师父把决定权交给我,是要我慎重思考。要说出救兰青太容易,可是救回兰青后,我该抱着什么态度,我能不能释怀,这才是师父要我想的。否则,就算人回来了,我跟兰青都不会有未来的。」

「你们这些人,以为脑子是怎么做的?由得这么七转八转浪费脑力吗?,不如你……」

「今今。」长平忽然打断她的话。「我记得很清楚,血案还没有发生之前,我跟兰青很要好,有一次,我不小心掉进衣箱里,是兰青找到我的。他笑着跟我说,以后要是再掉进去,只要轻轻地敲一下,他就会找到我。」

李今朝没料到她记忆如此清晰。这几岁的事了?

长平抬眼看着她,还带点稚气的小脸充满倦意。

「那一天,我娘逼我不要出衣箱,然后兰青来了。他没寻到我,正要走时,我想,娘不要我自己出去,那兰青发现我就能带我出去,我就能看清楚兰青脸上古怪的表情,我讨厌他那时的表情,可是爹要我看我一定要看,所以我敲了一下。」

「他发现你了?」

「那时我想他没有听见,反而是另一个人回来,兰青才跟着走回,现在想来他不可能没听见。」她停顿良久,拼命忍泪,哑声道:「今今,我娘临走前说兰青是毒蛇,可是,这条毒蛇倾尽心力保护我。我爹要我用眼睛仔细看,那时我不懂,可是刚才今今进来时我才终于明白,我爹到最后还是相信着兰青,要我仔细看出真相来,所以我用眼睛看了,我相信兰青早就后悔入关家套消息了,他最后没有下手害关家。」

李今朝闻言惊喜地望着她。

长平又低声道:

「当年我爹本要带我走的,他无法容忍我认贼作父,最后他将我藏在衣箱里。刚才我反覆再三的想,那时我根本打不开衣箱,爹放我在里头,不是要我活活等死吗?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带我走,还能让我不痛苦。现在,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在赌,赌他相信的兰青会救出我。」

「……傻丫头,你有这么聪明吗?」李今朝哑声道:「一件事你一定要层层抽丝剥茧想去,迟早你会活活累死。」

长平深吸口气,朝李今朝说道:

「不想透,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兰青,甚至,我对不起自己。今今,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爹娘的其它面貌,我想等兰青回来后,等他能谈爹娘了,让他把所认识的爹娘说给我听。」

「好!好大妞!」李今朝颤声大叫。

长平用力吐出一口气,跳下椅子,来到她的面前,道:

「今今,我都没哭,你哭得这么夸张干什么?」

「傻瓜大妞,你不哭,我当然代你哭了,你想疼爹娘,我就不能疼你这傻瓜吗?」李今朝控制不住,放声大哭。「我要是你娘,必会想,只要有人能救我女儿,只要你能活下去,就算是毒蛇养你我都甘愿,傻瓜,你不要有罪恶感!」

长平抹去李今朝的眼泪,低声道:

「今今,我记忆里最多的是你跟兰青,爹娘的只有一点,以后也不可能再增加,那我留下对他们的罪恶感,才不会这么容易忘掉他们,对不?」

「大妞,真见鬼了,你才几岁想这么多做什么?」

长平的额头轻轻碰触李今朝的额面,轻声说着:

「那,今今,我就今晚想这么多,明天起,我不要想太多,就笨一点的活着就好,好不好?想这些好痛苦,我觉得好像要生病了。」

「这是自然。大妞还是傻些好,照心意做事就好。」李今朝用力抱住她略湿的身子,这小傻瓜还真的想到底,才觉得对得起她爹娘跟兰青。「瞧我,不就照着心意行事吗?理智那东西丢到茅厕里发臭吧!你认为兰青是好人,他对你就是好人!」

长平闻着李今朝身上的香气,熟悉的气味令她安心。她深吸口气,倦意袭来,肚子咕噜响着。

她说道:「今今,我饿了。」她主动拿起剩下的稀粥希里呼噜地吞完,又掬起瓜子肉塞进嘴里,才吁了口气:「今今,我好困。」

「那我带你先休息吧……」

「不成,我得见师父,跟他说清楚,我想早点看见兰青回来。」她说着:「今今,我不知道兰青以前有多坏,可是,他跟我一块生活时都很好的,如果我不要他,他一定不会留下,我不要让他再走回头路。等他回来,我们继续过日子,他是兰青,我是大妞,他曾来关家做客,也许曾经心有歹念,但最后,他没有辜负我爹的信任,一心为我,这就是我眼里的兰青。」

大妞眼神清明,再无先前半丝的迷惑与犹豫。

原来那个姓关的,遗传给大妞的,是这样坚定的个性吗?还是,其中兰青也有混上一手?那三人只怕谁也分不清到底是谁让大妞变成这样美好的个性。李今朝不由得感伤起来。

这个大妞,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大妞了。以前那个大妞傻里傻气,不知复杂世间,只承受着众人疼爱快乐过日,她多想以前那个单纯的孩子,但她又很高兴大妞长成这模样。

「兰青若见了你,必是像父亲一样欣喜万分。」她沙哑道。

长平摇摇头。「从以前我就知道我爹只有一个,不是兰青。兰青就是兰青。」她坚持着。

李今朝对此也不以为意,拉过她凉凉的小手,先去见傅临春。临要出门之际,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

「大妞,兰青他被藏得很深,我们会尽力营救,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那……救人是要救活的,我们还不知兰青生死……」

「我也会求师父教我武功的。」长平早有想法,答着:「兰青回来前我努力练着,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兰青是我重要的人,我也会出力,何况,今今,你不是常说管它狗屁,要真不行,就杀过去拼个你死我活,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的。」

李今朝听她虽是轻松地说着,却隐含着非要见到兰青不可的心意。她心里高兴这孩子真能说到做到,没有一丝怀恨兰青的念头,难怪傅临春非要大妞自行决定不可……但,大妞从小最亲的就是兰青,如果兰青真死了

「真他娘的,好!傅临春要真没能力,咱们就亲自杀人虎穴救兰青!」

长平嘴角微地上扬,用力嗯了一声。

李今朝吸吸鼻子,振作精神道:

「晚点,等你睡饱了我拿样东西给你。是当日兰青要搭船的船主捡来的,他说当时兰青被带走,他的东西散落一地,里头有匹漂亮的柳色布,我看过,这是适合少女穿的,准是兰青回程时要给你的惊喜。我本想先拿给你,但有些事总得你先决定,以免动摇……」

「我明白。」长平答着,目光一直往上抬。「等兰青回来了,我再穿给他看。」

李今朝微微一笑,揉揉她的头,但也不敢把大妞的头硬往下压。

往下压,那一直忍着的泪就会掉出来。她怎舍得破坏大妞的心意呢?

「兰青一定会很后悔的。」李今朝柔声道:「他错过大妞成长,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以后看他还敢不敢随便被人掳去。」

长平嘴角上扬,用力点头。

「嗯。」

*** ******

冥纸漫天飞舞,年轻的姑娘慎重地在墓前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正拎着小篮子上坡的男子一见,美目直觉痛缩。

这头磕得又响又用力,简直是在整自己……这大妞,做事总是一板一眼,去年陪她来扫墓,他在山下等着,她回来时额头整个肿起。

他静静来到墓前,一一把小篮子里的小菜摆上去,填满小酒杯,长平见状愣住,连忙抬眼搜寻兰青的神情。去年兰青还不怎么愿意上山的……

他神情自然,撩袍坐在墓旁。「我很久没跟你爹喝酒了,老是不愿亲自扫墓,你爹也是会怨我的吧。」语毕,就着壶口喝着烈酒。

长平闻言,眼儿一亮。「嗯。」她继续清理墓旁野草,嘴角带着微笑。

兰青看她一眼,叹道:「长远兄、嫂子,你们的女儿还是个傻楞子,但总算有了一技之长,她现在不但能照顾自己,还能照顾我呢。」

长平笑意漾深。

兰青目不转睛望着她,再柔声道:

「长远兄,有一件事,只有我能做,是不?」

「兰青?」她一脸疑色。

「关长远在江湖上小有名声,但要论深交的朋友少有,他不讲利,不打探江湖流言,更不肯落阱下石,久了谁还愿意真心待他?自关家血案后,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知道关长远的其它面貌?只怕我是世上唯一一个了。大妞,你过来。」

长平轻应一声,来到兰青身边,望着那墓碑,静静坐在泥地上。

兰青又喝了一口酒,笑道:

「大妞,你爹是个好人,想必傅临春这么跟你说过吧?那年我假装被人追杀,他为我连挨三刀,我那时在心里笑翻天,这是什么人啊,素昧平生还替我挨上入骨三刀。但,这种人我也不是没遇过,没过多久就会把我压在地上,露出丑恶的一面。」他见她握紧双拳,不知是恼他的话呢,还是为他心疼,他心里平静,转头正视那块墓碑,再道:「你爹是唯一的例外。他视我如弟,入关家庄之后,他绝口不提我曾有过的污名,视我为常人,庄里若有赛马等男人活动,他也不会忘了我,那段在关家庄的日子对我来说,犹如平常人的生活……你爹他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无法容许有人欺压弱者,哪怕那弱者是个恶名彰昭的江湖人。大妞,我入庄半个月才不小心见到你,我本以为是你爹暗地防我,哪知,他是不愿家丑外扬。」

长平默不作声。

兰青瞧她一眼,轻笑:

「他这人,老旧想法,以为有了个不够机灵的孩子就是家丑,一个成家的男人哪个不喜欢自家孩子聪明伶俐呢?但,他又掩不住父女天性,时时将目光落在你身上,大妞,你爹没有明说过,可是,他心里是疼你的。」

「嗯。」

「其实关家庄里的人,多半都不是江湖人,他们都是你爹同乡,要不,就是老弱妇孺,这才导致一夜之间关家尽灭。大妞,也许你爹的江湖朋友不多,但,关家庄的每个人都敬他爱他,没有他,就不会有关家那些人。」他再看向那墓碑,眼色蒙蒙,坦白说道:「如果没有他,又何来之后那样愿平静生活过日的兰青?我曾暗示他,江湖贪心的人太多,你不去招惹,人家自会招惹你:甚至,我曾明讲,江湖私传关家庄有许愿成真的鸳鸯剑,难保不会遭有心人觊觎,你爹一身坦然,提及鸳鸯剑里的剑早就失了一把,另一把只有三个人知情。大妞,你爹竟不防我,竟不防我。」

「……嗯。」

「血案发生的前五天,你还记得你曾被奶娘的女儿骗进箱里么?你娘精明又疼你,她是个好母亲,也是个好妻子,她为你爹防我,她为你爹撑起关家生计,她还为你送走奶娘,有你娘才有你爹,有你娘才有你,你娘虽是女人,却代你父亲在关家撑起一片天,大妞,她的心里只有你跟你爹,她手无缚鸡之力,但,如果必要,她会毫不考虑替你斩去任何敢伤害你的人,这就是连云家庄也无法得知关家庄内你爹娘的秘密。」

兰青伸出手,轻轻抹去她滚落的眼泪。

「我记得,当时你奶娘不肯走,她女儿才几岁,就懂得见人脸色,哭着求你爹想留下来,你爹是个心软人,如果没有你娘在他身边顶着,只怕他这铁血汉子早不知心软到哪去,你娘硬是将她俩送上马车……大妞,时也命也运也,是不?血案当天早上那对母女又回来,还拖着你去跟你爹求情,是不?」

长平闻言,回忆那天早上,奶娘确实从被窝里把她抱出来,硬要她去跟爹说话。但,那时奶娘说得又急又快,她完全听不懂,只知要抱她去见爹,但奶娘当时脾气不稳,让她又怕又不敢吭声,还没把她带到爹面前,就被正要出门的兰青发现。

显然兰青那时已知奶娘的心思,又亲自把她带回娘的身边他才离去。

「那天,我收到卫官捎信,将夜闯关家庄,我连忙离去,正是要缠住卫官,哪知,我缠住他,却不知他买通其他杀手,等我与他一同前来时,关家庄已无活口。」

兰青放下酒壶,起身转向墓前,他凝视良久,长吐出一口气,撩过袍角,跪在墓前。

长平也跟着跪下。

兰青轻叩三首,直视墓碑,道:

「我初入关家庄怀有歹心是事实,没有尽力救关家庄是事实。我对不起长远兄与嫂子。」

「兰……」她低头一看,看见兰青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她又抬头,他正目不转睛看着墓碑。

「长远兄,大妞出乎你意外,生得极好。她个性很好,承你直爽稳重的个性,也承嫂子坚韧的性子,可以为了心爱的人披荆斩棘,这么好的姑娘世上少见。你与嫂子,都可以她为傲。关长远有女如此,该骄傲了。」

长平低声说着:「兰青,我爹真的会……骄傲吗?」

「这是当然。就算他再生男孩,也不见得如你一般。」

长平应了一声,心里有些高兴,正想拉着兰青起身,要他再多说说爹娘的事时,又听见兰青道:

「长远兄,你女儿有时是急性子,但我在乎的事她却像个慢郎中。」

长平暗讶一声,往他看去。

「大妞,你道,你爹跟你娘,允不允咱们在一块呢?」

长平完全怔住。

「咱们现在是名不正言不顺,是不?你爹娘不会担心么?」

兰青没看向她,嘴里就这么说着,长平低头看着还紧紧攥着她手的大掌。这几年,兰青卖面,虽然面一点也不出色,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是白玉般的肤质除了疤痕外,如今有些粗糙,但体温却比他当家主时还要暖和了。

兰青已停止练功一年多,但媚态依旧,身上香气也依旧,可是,现在的兰青会受风寒,容易睡得着了。

长平慢吞吞地跪回去,看着墓碑,一字一语清楚地说道:

「我跟兰青已经不是江湖人,爹生前却是江湖人,我跟兰青不讲一般习俗,就学着江湖豪爽作风,以天地为媒,爹娘主婚,在此完成婚事,好不好?」

她感到手腕一颤,看向兰青,微笑:「兰青,好不好?」

兰青垂目,平静道:「你说了就算吧。」

长平正正式式与兰青跪礼,借剩下的酒交杯,她动作一板一眼,兰青却是眼眉带笑,似是欢愉至极。

两人对拜后,待在墓前快到傍晚,才收拾杂物,准备下山。临走前,兰青对着墓前说道:

「大妞不必冠兰氏,终有一天,她会得你心意,光明正大地说出关姓来。」

语毕,他牵着长平一块慢步下山去。

*** ******

傅临春当年将关家庄尸身收葬在此处,正是看中此地明媚风光,山下小镇百姓朴实,难得有江湖人路过,正合适关家庄上下的个性。

天气晚了不宜赶路,他俩就跟去年一样,在小镇上租了个小屋子,明天一早再回家去。

长平上床时,见他跟着上床睡在外侧,她本以为今天算是洞房花烛夜,但兰青居然没有动静。

她心里有些惊讶,以为兰青希望她主动,她又想了想,坐起来要将衣物全脱光。

兰青又拉她倒下。「脱什么?这是租来的屋子,干净到哪去?」

长平应了一声,迟疑一会儿,不知兰青的意思是不是就衣……兰青笑着抱她入怀。「傻姑娘在想什么?要做什么事也得回家去做才是。」

「……嗯。」

「我真高兴你肯在你爹娘面前说出咱俩的事来。」

她去年就跟爹娘说了,只是兰青不在而已,是她太迟钝,原来兰青想成亲,想定下来才安心,她真的太笨了,以为两情相悦就够,以为兰青平安就够。她用力抱住兰青。

他笑:「我就爱你这么抱着我。」

「嗯,我天天这样抱着兰青睡。」她微笑,偎在他怀里入睡。

兰青等到她入睡后,也试着睡去,黑暗在他眼底跳动,偶尔有抹血腥跃过,里头混杂着奇异的鼓声,他立即张开美目,确认大妞在身边后,便又安心闭目睡去。

*** ******

天一亮,他与长平换妥外衣,才步出小屋子准备吃个早饭,骑马回去,就见几名百姓已守候在门口。

「长平姑娘,你来啦!」

「……嗯,大婶,好久不见了。」

兰青挑起眉,睨她一眼,亏她认得出一年不见的路人。

「来来来,快来,咱们想这几天你可能会来。长平姑娘,你去年也这时候来,还帮咱们看了一整天的病人,这小镇要寻个好大夫不容易,你今天也来看看好不好?」

「是啊是啊,去年才吃你的药两天就好转了,不像之前还得跑到其它镇上找那个李庸医,长平姑娘真是小神医啊!」

一群人把兰青挤了开来,兰青本要拉住她,但临时又放手,长平一回头,面色有些发怒,不顾是不是会踩到人,硬是退后两步,拉住兰青。

不管走到哪儿,都要他跟着吗?兰青心里笑着。傻姑娘,他不是要离开她,只是,他该放手任她去做想做的事。

「我跟兰青留下,一天。」长平看着他,说着。

兰青笑道:「好。」

「太好了!太好了!快快,先让长平姑娘吃早饭,谁家孩子病了快准备!」

长平对江湖毒药什么完全都不擅长,最擅长的还是一般病症,她心里盘算着如果明年还要来,就把她买的新医箱一块带来比较妥当。

「长平姑娘,你到底姓什么啊?咱们都还不知道呢。」有人问着。

长平闻言一愣,直觉对上兰青的眼眸,他眸底带着柔软的鼓励。

她可以报上自己的姓吗?她已经可以保护自己,可以不让爹蒙羞了,可以让爹娘安心了吗?

「你姓什么呢?大妞。」他笑问。

她直直望着他,未曾移开,紧紧握着兰青的手,嘴里动了动,喃道:

「我姓关……」那语气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喊出那个姓,接着,她用力喊道:「我姓关,我叫关长平!」

将要入冬的凉风将她的话语送上蓝天,一路顺风飞扬至半山腰,掠过关家夫妇的墓碑。

我姓关,我叫关长平……

我姓关,我叫关长平……


番外篇(二)  巫山云雨后的白衣兰青

扫墓一个月后,他们终于回到家。长平把家里里里外外清扫干净,兰青笑着烧了桶水,道:「去洗个澡吧,别臭着上床。」

「好。」她已习惯这样的方式,虽然她也会做粗工,但,兰青将大部分的重活儿接过去。

她沐浴后轮到兰青,其实兰青比她还爱干净,但他总是让她先洗,他身上带香,入温水又更浓,有一次她只是才站在兰青刚洗过的温水旁,她就整个栽进盆里。

那时兰青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心里有芥蒂,不愿她被他的媚香所惑。

「大妞?」门外兰青轻喊。

「嗯,再一会儿就好……」她才自水盆起身,兰青便推门而入。

她呆住。

兰青笑着取过毛巾拢住她结实的身于。「你先上床吧。」

「……嗯。」

「大妞,想看我的背么?」他柔声问着。

她心里又是一怔,直觉点头。

「那,今儿个,我沐浴就不熄烛火了。」

平常兰青沐浴必在她之后,也同时熄灯,因为小小屋子,遮不了什么,兰青平日虽爱她吻着他,他却始终没有越雷池一步。

她换上底衣,才上了床,回头一看,兰青正好背着她脱衣入桶。他的背如同他的手臂全是烂疤。

她眼瞳微缩。

有些无形的伤口,是不是到死,都跟这背疤一样无法消失?她心里晃过此念,随即用力抹去。她不要去想能不能达成,她只要去做,去珍惜兰青,不气馁,一直往前走就好。

「大妞,我熄烛了。」他沐浴完后,仍是没有回头,换上衣物后,说着。

「好。」

淡淡的香气弥漫小屋里,跟师父遇春则香的香气不同,师父的令人心安,兰青的却是……

兰青笑着上了床,任着她替他盖上被子。

「大妞……」

「嗯?」

「你这傻楞子,没有我主动,你是连成亲这事都没有想到,是么?」

「……我是傻楞子。」

兰青转身,笑着与她额头互抵着。在黑暗里他看着她温暖的眼眉,彼此交错的呼吸令他心安,若是一日没有与她睡在同一床上,他总是不安心。他笑着低语:

「大妞,你早过双十了,我一直在等你提这事……我要是在没名没份的情况下碰了你,大妞……我可就对你爹不起了,是不?」他本想说,他要是在没名份的情况下碰了大妞,他心里还是不安心,他一直等着大妞主动提,只要她一提,有名有实,一切都是大妞主动,他才能安心。何况,他一生没什么值得珍惜的人事物,只有大妞,他现在想珍惜着。

长平轻轻摸着他的脸,轻声道:

「我心里一直有兰青的,我巴不得注意到每一件小事,可我太笨,兰青,我不小心哪儿漏掉的事,你只要点一点我,我就知道了。」

他的鼻粱轻轻碰触她的鼻子,在她嘴前笑着:

「好,那,咱们回到家了。」

「嗯,回到家了。」

「所以?」

「……」她在微笑,吻上兰青的嘴。「我要把我最美好的一切还给兰青。」

两人彼此轻轻碰触额、眉、眼、鼻,不住轻柔探索着。

「今天晚上,就算我不说我喜欢兰青,兰青也会感觉到的。」

衣衫褪尽,呼吸沉重中带着淡淡的喜悦,她偶尔笨拙些,却是满载着温暖春风送到他面前来。

「兰青,疼吗?」她注意到兰青手指微微抖着。

「……」兰青暗笑自己也紧张起来,稳下心神。他笑:「怎么……我最快乐的日子都是跟大妞在一块的呢?」

「所以,兰青非我不可。咱们一直快乐下去。」

「一直么……」

「嗯,兰青是老头了我也照顾你,不离不弃。」

「……」他掩不住笑意,这傻丫头在此时说这种杀风景的话,真不知该说她心眼实还真是蠢姑娘了。

云雨之欢对他来说,一向是刹那激情,只有肉体攀上高峰的快乐,不曾想过另外要得到什么,唯有对大妞,唯有对大妞,他贪心地想要更多。

他小心翼翼引导着这笨拙又想取悦他的妞儿一块并行前进。

无尽的喜悦涌上心头,微湿的长发纠结,暖洋洋的欢愉流荡在两人之间。不住吻着、深深浅浅探索彼此的极限,尽情收下彼此送出的美好。

缠绵至极点,犹如身落万丈悬崖,短暂失去控制,但他心甘情愿,心里百般欢喜,只盼没有落地的那一刻,直至稳稳落了地,他才知那跳落悬崖的刹那,身心被暖风包裹着,将他心底残留的鼓声一并送走。

现在的兰青,被大妞完完全全霸据着。

他轻轻抚过她通红的脸颊,她眼色蒙蒙,还带着残留的情欲,明明看不见他的表情,仍是回报地抚着他的脸。她微笑着,神色柔软着,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不掩饰她的疼惜。

「瞧你,哪来的姑娘在洞房花烛夜这么大方,还不害臊呢。」他沙哑道。

「我要是害臊,兰青跑了怎么办?」

那声音,跟他一样的沙哑,兰青自是明白方才她得到多少的快乐,因为,他也得到同等的快乐。

他将她搂进,吻上她的额。「有点困?」

「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累。」

他连笑数声。「那就睡吧,明天还要开张大吉呢。」

「嗯。」她合上眼,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大妞,你终于是我的呢。」

「兰青也终于是我的了。」她道。

兰青又想笑。她会这么说,当然是要他安下心来……他真的很欢喜很欢喜。他听见她呼吸还没有稳下,轻轻抚着她的发,让她更舒服地入睡。

在不知不觉里,他也慢慢陷入睡梦里。

他怀里的长平,微地一动,连忙张开眼,平常很容易被惊动的兰青这次竟没被惊醒,她心里高兴,跟着合目。

双双熟睡去。

*** ******

一早,她醒来,发现兰青比她还要早起。平常兰青早起她不意外,但昨晚她以为兰青累坏了,至少,她是还想睡觉的。

她下了床,梳洗换衣后,看见小窗外兰青的身影,她推开门,见他今天心情颇好穿上一身白袍。

兰青不太爱穿白色。「白色已经不适合我。」他曾这么说过。

但今天,他过腰的黑发居然没束起,一身白袍随着暖风飘扬,还赤着脚站在院里呢……

他似乎在沉思或者享受什么,美目半垂,动也不动。

「兰青?」

过了一会儿,他才起了动作。他慢慢回头看向她,朝她盈盈一笑。

「大妞,睡得好么?」见她呆住,他扬眉:「怎么了?」

「……兰青……今天很高兴吗?」

「嗯?这是当然。」他眉目在笑,轻松至极。「昨儿个我没听见鼓声呢。」

「鼓声?是兰家鼓声?」

「好像吧。」

是平常杀人的鼓声,还是兰绯那天在船上让兰青恐惧的鼓声?长平一时没有接话。

「大妞,过来。」

长平走到他的面前,细细看着他快乐的神情。

他替她拨着长发,愉悦笑着。

「兰青,你今天好美。」她沙哑道。没有平常的算计、没有平常的阴影、没有平常的不安,原来,无垢的兰青,是这么的美丽。

「是么?」他不以为意。

「我真的能使你这么这么的快乐吗?」昨晚的亲密,能让兰青这么这么的安心吗?

他但笑不语。

长平朝他笑着。「那我天天都让兰青这么快乐吧。」

他眨眨眼。

长平执起他的双手,在他手指关节上轻轻一吻,然后笑着推开大门。

门外,城里的人已经开始迎接这个早晨,准备一天的工作了。

长平深吸口气,大声喊道:

「我喜欢兰青!我就是喜欢兰青一个人,我跟他,不离不弃!」

路过的百姓停住,纷纷往这里望来。

兰青一愣,而后哈哈大笑。他就地而坐,也不怕干净的白袍沾上泥块,笑声不绝,直到长平合上门,回到他的面前。

她也在微笑,弯身让自己的额面与他的额相抵,再让彼此呼吸交错着。

「兰青,我天天喊,喊个五十年,你会天天都这么快乐吗?」

「五十年啊……你是说一就是一的傻姑娘。你若天天喊,我自是天天如此的快乐。」他柔声道。

「嗯,那我天天喊,让每个人都知道我是喜欢兰青的,我与兰青总是一起的。」

「……好。你喊一天,我就快活一天,大妞,这一次咱们谁也不在家等着谁,就这么一直一起走着。」

「嗯,咱们这次谁也不在家等着谁,就这么一直一起走着。」


番外篇(三) 过客——今朝酒

这个头有点大、那个五官有点皱,还有,那个那个也太小孩子气了吧……从二楼的窗口往下看,李今朝真是愈看愈闷,咕噜咕噜直接灌了半壶酒。

这年头,怎么小姑娘都长得不一样?连像个大妞的姑娘都找不着。她闷着气,又灌了几口,听见楼下喊道:「春香公子,请。」

她含在嘴里的烈酒差点一口喷了出去。阿娘,她从不去掌握傅临春的行踪,他身为云家庄的写史公子,东奔西走是常有的事;而她是云家庄掌握生计的主子,也是时常乱跑,她总想,天下之大要偶遇很难,今天还真他娘的巧……

酒楼的雅房以垂地珠帘相隔,珠色偏暗,能适时掩去雅房贵客的部分面貌,同时,也避免完全的隐密让雅房里的人做出不雅的事来。

春香公子遇春则香,芳香令人身心舒畅,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很容易让亲近的人沾上那个味儿,现在正是春天,跟他过一晚上肯定全身染香,她完全没有兴趣在这时候遇见他。李今朝只手托着额,脸蛋微微撇向窗外,眼不见为净,反正当个缩头乌龟她早习惯了。

那些江湖人陆续上楼来。她似乎闻到香气了,香气极淡,令她想起兰青身上的气味。

大妞她……捱得住兰青身上那能左右人本能的媚香吗?

「这酒味……真香啊。」傅临春忽道。

李今朝小心肝扑通通跳着,继续支着额,斜看窗外。窗外景色好啊,景色美啊……

「这酒楼的今朝酒是一绝,入口芬香,喝完七口后,保证不但快活似神仙,睡上一觉,所梦皆是美梦,今朝有酒今朝醉,春香公子可以一试。」

「原来如此。」那声音如暖阳,轻轻拂过李今朝的心头,但,心肝依旧扑通通的跳,她左手支额,右手攥着酒壶。这酒壶岂止七口,十七、八口都不是问题,她手一软,任着酒壶滑落桌下,脚尖一顶,让酒壶安全落地。

她没喝酒,哪有喝酒……

她听见他们转入对面雅房,不由得暗松口气。傅临春为人随意,什么都能配合人家,来酒楼喝酒是小事,不过,自她戒酒后,他也未曾沾过一滴酒,就不知,他要喝了这种今朝酒,会作上什么美梦?

江湖人的事她一向没兴趣,也不想去探听,遂半眯着眸,心里哼着小曲,半盹半醒,等着他们离去。

以不变应万变,是她一向作风。

「姑娘,酒壶呢?要不要再来一壶?」店小二见她这头空空,殷勤地问着。

他娘的……她嘴里动了动,最后忍气低声道:「来一壶茶吧。」

「什么?」

「……茶,随便上一壶茶。」她咬牙切齿。

店小二终于听清楚了,连忙下楼煮茶去。

偶尔,其它雅房有着私语,她下曾细听,就这么轻敲着桌面,望着窗外的细雨。

茶来了,她也不去喝,就这么回忆过往的生活。她的人生不必靠回忆去度过,但这几年,想起大妞时,她总是掩不住满心的失落。

有人说她是重情重义,但,她才不管这什么情什么义,她只知心头曾无比重视的小朋友就这样走了,她就不懂为什么为了捞什子江湖不能共建未来?

她眼眶蓦地红了,心里极度不甘。大妞是她自小看到大的孩子,也许在他人眼里不是最好的那个,但她心里,大妞绝对是顶尖儿的。

泪珠滑落,她也不想去抹。到哪天呢?要到哪天,世人才会忘记关家血案、忘记兰青?要是她去见阎王了,世人还忘不掉呢?

那,她岂不是连大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这些江湖人多讨厌,明明不干他们的事,为何这么爱去挖掘旁人的伤痛?

不是说今朝酒能令人入美梦吗?怎么她想的都是些难过事?

「要关窗么?刚喝了酒,就这么趴着睡,雨要打进来,准会受风寒。」

温暖的声音响起,她也不想理,只想这么沉浸在回忆里。与她同桌的人弯下身,拎起那酒壶,直到她听见水酒倒入杯里的水声,她才回过神。

顿住。

阿……阿娘喂!她眼角怎么瞟见熟悉的红袍就坐在桌子的另一头。

本是爱困的意识全被吓醒,她下意识摸上店小二刚放的茶壶,但扑了个空。

她直觉抬头,对上傅临春的春眸。

他微微一笑:「醒了么?」

她东张西望,二楼各个雅房早已无人,只剩她这一桌,她嘴里动了动,但又闭上嘴,怕嘴巴一开,酒气便泄了出去。

傅临春招来店小二,道:「再上三壶今朝酒吧。」

店小二一愣,答道:「一壶一个人喝已是过多,爷儿……」

他轻轻晃了晃将空的酒壶。「既然这姑娘都喝了快一壶,我喝个三壶也不打紧,去拿来吧。」

李今朝暗咒一声,慢慢坐直身子,等店小二送来三壶今朝酒后,她才问道:「你不是跟些江湖朋友一块来的吗?」

「今天晚上华家庄在此地借阅江湖史,自然有人忙着上门去。我看这儿风景好极,就留下来喝上一杯酒。」

李今朝见他还真的倒了一杯,不由得心疑。他喝不喝酒一向随意,但自她养生后,她也没再见他碰过酒。她嘴里问着:

「你是老字号的写史老大,他们不来缠你,却去看华家庄?」华家庄在近年江湖跃起极快,但也不至于完全盖住云家庄的锋头啊。

「最近不知哪儿来的贼儿,只要哪儿展出江湖史,他便偷去烧了,与其说大夥去看华家庄,不如说,各自兴致勃勃想要擒下这贼吧。嗯,你也喝啊。」

他替她倒了一杯,还是满满一杯呢。

她心神不在酒上,喜道:「难道是兰青……」

「不是他。」傅临春一口饮尽那烈酒,说着:「他是聪明人,自是明白许多事靠的不是史册流传,而是人们口耳流传。」

李今朝闻言,沮丧地又软了下去。她也一口喝尽那杯酒,失落地说道:「不知他俩,至今过得安好?」

他又为二人斟满酒,慢吞吞道:

「自是安好。大妞个性沉稳,必能稳住兰青。」

胡说八道!明明几年前他说过兰青心狠手辣,若是一个差池,大妞必会死在他手下,所以,让无浪陪着大妞去了。

现在就算安慰她,也不必安慰得这么夸张。

她是不信兰青会杀大妞,她只想知道这两人过得好不好。任何朋友在她心里都重要,可是,每个人都是成年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去处,唯有大妞,在她心里还是个孩子。

跟她一块玩到大的大妞,在她受风寒时守在她身边的大妞,看见她偷喝酒就打她的大妞……她眼泪又滚落出来。「我总是不懂,她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让她清醒过来?」

「嗯……也许,她清醒过来后,会过得更快乐。好比,她能姓关了。」

「快乐?哼,五年不眠不休地练武、担心兰青,这也能叫快乐……」李今朝一顿,讶异地对上他的眼。「她能姓关了?」

「听说有个小镇路过的女大夫很神,专治一般病症,她自称姓关,叫长平。」

「……小镇?」她顿时恍悟。必是葬着关长远夫妻的那山下小镇!

大妞十二岁那年,她曾陪着大妞上山去扫墓,而后年年都是她陪着大妞,这几年大妞不在,她怕大妞无法尽子之孝,照样代大妞上山去扫墓……这么说来,她们曾擦身而过了?

「是今年么?」她赶紧问着。

「是啊。」

那表示大妞过得很好,才有余力去祭拜爹娘。这个傻妞!这个傻妞!老天待这个傻妞还是好的!李今朝心里激动,真巴不得明年快快到,她去那儿等着大妞,大妞是变高了是变胖了,她要好好看个仔细……她思绪忽地一顿,看着他,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你一直差人守着大妞?」

他摇摇头。「既然他们有心跟江湖做切割,又何必穷追不舍?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小镇里有百姓到大城市谋生,跟客人提及这女大夫的善心,后来又传到云家庄自家人耳里,这才知道大妞曾在那儿出现。」

「这么巧?」不,不能说巧,该说是,世上哪来的秘密可言?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有人,那迟早会传开来。

因此,当年大妞才会毫不迟疑断个干净。

李今朝本想明年私下与大妞见面,此时如冷水兜下,原来,大妞早已看穿一切了吗?早用她的眼睛发现世人多么在乎其他人的流言吗?

「关……她肯说她姓关了……那就表示她有能力保护自己,不让关家蒙羞,那就好,那就好了……」李今朝泪眼蒙胧,心知将来见面的机会并不大了,至少依兰青性子,十年内要再见面不可能了。

兰青选择跟大妞一走了之,连句告别也没有,在他心里,只怕唯一能忍受的江湖人就是大妞。

她不能再试着去跟他们接触,兰青不需要任何一个熟知他过去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李今朝抹去眼泪,深吸口气,哈哈大笑:

「罢了,既是两地各自快活过日,又何必心系见面呢?」

「你能想开是最好。」

李今朝豪爽要一口饮尽杯中酒,忽地察觉有些不对劲。

傅临春竟没要她戒酒?不知何时,傅临春手头那三壶酒已空了两壶。她心知有异,连忙按住他要倒酒的手。

「傅临春,你何时成了酒鬼?」

「怎么你喝,我就不能喝么?」他慢条斯理道。

「……」

傅临春悠闲地继续饮酒,李今朝脸绿了又绿,见他还真的想喝尽这三壶酒,她……她栽了!

她抢过剩余的酒壶全倒在地上,傅临春无辜地看着她,她咕哝:

「娘的,没见过这么坏的人……」想跟她玩「两败俱伤」,逼她收手,她真是见鬼了才会爱上这种人。

「嗯?」

「既然我已经没有诚信了,那你说,怎办?」

「今朝也不必许下什么承诺,饮酒虽是伤身,但你要喝,我就奉陪。不管你在哪儿喝,我都陪着,你喝上一壶,我就喝上两壶,你道好不好?」

那好好一个男人不就成了道地的酒鬼?她瞠目,无心再想大妞的事。这傅临春看似随和,但要触及他不快的事,他简直跟个恶鬼没有两样。她暗自寻思片刻,把自尊非常轻易地踩在脚下,讨好笑道:

「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惨呢?不如罚罚我,晤,跪算盘好了。」女人孬,不算什么,她很乐意孬一下。

傅临春微笑:「跪什么算盘呢。跪在你膝上,疼在我心头,没什么意义。」

「……」她说肉麻话很正常,这男人说这种肉麻话她只觉浑身发颤。

「这样吧,今晚我不离城,我去找你吧。」傅临春还是一脸无辜地。

*** ******

咕噜咕噜,李今朝仰头把苦药喝个一干二净,保证今晚可以撑到天亮。

傅临春平常随和得紧,两人间的亲热也多半是她主动,但偶尔他被惹毛了,那就是江湖血腥再血腥啊!

她深吸口气,精神极好,准备今晚先拿本黄书培养一点感觉,以免跟不上狂野的傅临春……她摸摸鼻子,不小心碰到毛绒绒的耳环。

这耳环,跟大妞少年时戴的是一模一样的。她总是念旧,不肯换新,每年过年她老是大红衣,不知大妞现在过年时是否也穿着红衣?

她俩总是亲热得很,大妞一直只有她跟兰青……有什么好东西都送给她,以前的大妞傻气,生气就会拿额头去撞人,高兴时又躲在她跟兰青身后,哪像现在她长大,什么眼泪都要往肚子里吞。

她心里感伤,却也知道自己再这么感伤下去,别说她会像个龟孙子软弱地摊在那里前进不了,以后大妞回来时真看见墓碑,她想不只大妞会哭死,她在墓里头也会爬出来跟大妞抱头痛哭。

她静静拿下耳环,小心收起。这耳环,就留下,等将来大妞回来了,她再一块戴上。

门轻轻敲了。「今朝?」

来了!李今朝眨眨眼,输人不输阵,她微敞外衣,露出热情如火的红肚兜,掩嘴轻咳一声。

这就叫,化危机为转机,江湖血腥嘛,那好歹各自拨一点血,分享分享完成它就好。

她笑嘻嘻地打开门,接着一阵沉默。

是温暖如阳的傅临春没有错,错在这人穿错衣物。

「……夜行衣?」她扬眉。

傅临春微微一笑,替她拉妥腰带,合拢上衣。「我带你探险,不穿着夜行衣,难道还要一身锦衣出现在众人面前么?」

*** ******

「……」她哭了。

这也叫探险?不如直接把她丢到天上,荡一荡再放她下来吧。她惧高,不只惧高,只要「跑」得比马车还快的她都怕。

他娘的,以后她再也不敢喝酒了!

她手脚并用,紧紧攀住唯一的浮木,脸蛋整个埋进他怀里。晶盈的泪还挂在颊上冰凉凉的。

直到风劲停止,她还不敢抬起头。

「到了。」他轻声道。

到了?李今朝自他温暖的衣间抬首,看见他俩正在屋檐上,远处有吵闹声……是在闹区?

「……我怎么觉得,咱们是梁上君子?」

「猜中。」傅临春嘴角轻弯:「抓稳了。」他倒挂金钩,李今朝跟着头脚颠倒,差点脑冲血。

她机灵地闭嘴,不让恐惧溢出口。她见傅临春指间灵活,竟然能把大锁的窗子推开,随即,他托住她的腰身,先送她入屋,她还没站稳,他就跟着飞身落地。

屋子黑蒙蒙的,她仅能藉着月色,及时瞥见屋里都是书,接着窗子一关,尽黑。

傅临春点亮烛台,让她拿着,他在那些书上寻找着。

她眼骨碌碌转,低声问:「这是华家庄租来的屋子?」

「嗯,是啊。」

「你就是那个偷了江湖史烧了江湖史的……书贼?」

「是啊。」

这有点不对劲。明明傅临春下午才说毁了江湖史,也不会让关家血案自人们口耳消失,那他……

何况他遇春则香,此时正值春夜,待在这种密闭屋里香气更浓,不怕他们发现吗?

李今朝见他取出两本册子,上前细看。「江湖美人册?」

傅临春瞧她一眼,笑道:「江湖上有没有美人,都无所谓。」

「那倒是。」她咕哝。

傅临春熄了烛火,托着她又开窗跃出,亮起火摺子就地烧了美人册。

「美人册里有鬼?」

「没有。」

「但你企图塑造美人册里有鬼。」她脱口。

傅临春嘴角噙笑。「心里没鬼,这册里又哪来的鬼?今朝,有些东西留下,只是伤人而已,那留下又有何意义?」

「正是。」李今朝十分配合,只是要烧的话,就该烧兰青的事迹才对。蓦地,她瞪大眼。「声东击西?」

傅临春微笑点头。

不烧兰青的事迹、不烧关家血案,正因烧了更容易引人注意,不如去寻些不重要的小事迹来烧。

「江湖事不过如此,一旦有目标转移了,目光便跟着移开,过两年,再烧些大事件,迟早烧到关家血案。」

李今朝闻言,心里一动。他分明是打算分次慢慢烧掉江湖大事,不只兰青的事、不只大妞的事,将来,许多江湖史将陆续消失……她低声重复:

「有些东西留下,只是伤人而已,那留下又有何意义……春香,你这念头存在多久了?」这么凡事无所谓的人,是什么让他有了此念?

是从……火烧云家庄汲古阁,毁去描写李今朝那一段伤心史开始吗?

傅临春唇角略挑,看向她。「有人来了。」

她一怔,再一细听只觉好像真的有人往这里奔来。「那咱们还不快走?」

傅临春笑道:「好,走了。」

不待傅临春主动抱她,她赶紧像条蛇一样紧紧缠住他。傅临春眼底带柔,直到人声过于接近,才施展轻功跃上屋顶,绝尘而去。

*** ******

这样的夜,不要再来一次,她的小心肝绝对无法再负荷。

她一整个人滚上床,满面倦意,准备睡它个天翻地覆。见鬼的提精神药物,她才熬个夜就快阵亡了,要让香香下手,她大概又会死在沙滩上了。

她困意浓浓,想着今晚的事,想着明明现在是春天,傅临春全身芳香不就等于昭告世人春香公子曾入那间屋子吗?

他要去杀人放火,带她这个没用的废物做什么?挑战自己神人地步吗?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眯眼看着他坐在床边。

「累了么?」他柔声问道。

「嗯……」她扑上前抱住他的腰,深吸口气。「香香,今晚欺负一个累得快半死的人,一点乐趣也没,不如改天再战。」

傅临春眉目净是笑意,他和衣上了床,笑道:

「你这体力真差啊。」

跟你比当然是很差,她咕哝:「以后我多注意就是了。我只是想大妞,不小心多喝了点……」

傅临春俯下头吻住她未竟的话语。

李今朝心跳一下,直觉回应。今晚傅临春是想把她的精力榨个精光是下?偏她就是典型的嘴里说不吃美食,但美食送到嘴边,她就算是一只脚入棺材了,也要拼着命把这美食全数吞光光。

她开始拉开香香宝宝的腰带,开始垂涎,开始……就算肉体疲累,但她心灵很活跃,顶着黑眼圈,照样要拼命……娘的,她根本命中注定会死在床上吧。

「……春香公子在吗?」

傅临春抓住她的小手。「嗯,有人。」

李今朝迷迷糊糊地,还搞下清状况,直到听见有人敲着门喊着春香公子,她才回过神。

傅临春细心为她拉妥衣服,笑道:「帮我开门好么?」

「……好啊。」香香宝宝此时香艳刺激,被她吻到保证连男人都会心猿意马,怎能让外人看见?

她下了床,穿上鞋,低头看看衣衫整齐了,才上前去开门。

她愣住。这么多江湖人?

「……原来是……」有人看着她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春香公子的夫人。」另个曾看过她的江湖人道。

「原来是夫人啊!」他本想问傅临春在哪儿,但见李今朝一双黑眼圈跟被吻过的香肠嘴……她身上也缠绕着春香公子的香气……

「怎么了?」傅临春出现在她身后。

李今朝回过头,皱皱眉,觉得有点不对劲。

「春香公子……是咱们误会了……」江湖人吞了吞口水,看着春香公子衣衫微乱,一身荡着春意。

「误会?出了什么事?」傅临春十分之无辜。

江湖人咬牙切齿。「有人竟冒充春香公子……差点上了他们的当!春香公子怎会做出烧史这举动?」

「又烧成功了?」傅临春慢吞吞问。

「正是。」江湖人一脸怒气:「这次烧的是美人册,里头必有问题。现在华家庄正在翻阅那些相关史册,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秘密?」

「嗯……要我帮忙么?」

其中一名前来的华家庄青年抢声道:「不必多劳。春香公子还是多担心自己,有人想冒充你,毁坏你的名誉呢。」

傅临春闻言,点头。「云家庄自会调查的。」

等这些江湖人鱼贯离去后,李今朝慢吞吞地关上门,慢吞吞面对他,慢吞吞地问:「傅临春,你拿我当你的不在场证明?」

「嗯……一点点。」

这还分一点点还多一点的吗?李今朝也不介意他有没有利用她。她只问:「我瞧那华家青年不怎么信你。」

「不信才好啊。」他笑若春风。「正因不信,接下来江湖上不就风风雨雨,传上许多,傅临春到底跟那些江湖美人册有什么仇?或者,到底傅临春被谁恨上了,竟利用他身上香气作案……」

这根本是无事生非,李今朝想道,但,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春香公子,这生非起来,至少会传上好几个月,要是到时他再去烧,只怕这烧史事件的八卦还真会野火烧不尽的传下去……

接下来几年,只要不出大事件,八成他会是江湖八卦之首。

「嗯?」他笑弯了眼。

她下意识擦擦嘴,看看天色。「天亮了呢。」让她很挣扎,就算会死在床上,她也想先把眼前的美人吃掉。

刚才那些人也不知看走傅临春多少美色了,她不抢一点回来怎甘心?

他拉着她来到床边,她才脱下衣裙上了床,他就和衣跟着一块上来。

「香香,今儿个您想当大老爷,我替您脱衣吗?」她笑嘻嘻地。

他让她倒进他怀里。「天亮了,你也熬了一整夜,等睡醒再说吧。」

她眨眨眼,发现试了几次无法压制住他,反而被他控制得死死的。她有点不甘心,就地起价:「今儿个晚上?」

「也好。」他非常之随和,绝对能配合。

「那晚上江湖由我主导?」她美目亮晶晶。

「可以。」

「击掌为盟?」

傅临春哈哈一笑,把她的小脸埋进自身怀里。「快睡吧。」

算了,傅临春要要无赖时哪还管什么屁誓言?她全身一放松,还真的是倦意袭满身。到底是练武人体力好呢?还是她真的很弱鸡?

她感到傅临春轻轻动了动,让她睡得更好。她确实要睡着了,终于任着美食从嘴边走了,这样想想,那种一夜滚个几次床被的英雄事迹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现在,她该不会早成土里的烈士了,压根没那体力连战七回合吧?

她意识迷迷糊糊的,心里不太服气。她这人嘴贪得很,如果让好吃的东西在面前晃来晃去,晃个几十年,她却吃得愈来愈少,她有多呕啊!

如同有美酒在她面前,她怎样也熬不住想去喝……

不,鱼与熊掌总是不能兼得。她为了傅临春的美色……还是戒酒吧。她下意识地摸上他的手掌,与他五指交缠,才终于昏睡了过去。

*** ******

近年的江湖传言都有些不可思议。

例如,兰家自江湖半抽身,兰家家主对各地美食十分有兴趣……甚至有一年不谈武,只举办一场驭食宴,各地江湖人以为兰家内有玄机,于是纷纷上门……

「听说还真的是驭食宴呢!我还听说,兰家弟子本是面目姣好的纤细少年,都被这些美食养得白白胖胖,一个个都是小胖子呢。」老百姓津津乐道。

「听起来,江湖兰家改行入厨界下似的,会不会里头有古怪?」

江湖对他们多遥远,偶尔听见来城里的江湖人闲聊一些特别的事,赶紧记下来当茶余饭后的有趣话题。

「还有还有,听说现在江湖人有一半以上的人在替春香公子找仇人呢。好像有谁冒充他,到处烧了两年江湖史呢。」

有大婶接道:「谁是春香公子啊?」

「大婶,你哪儿不舒服?」坐在药铺里的年轻姑娘开口。

「哦,关大夫,这几天我老是肚疼跑茅厕,你替我瞧瞧,我是哪儿有问题了?」

她静心把脉,任着那排队的百姓吱吱喳喳,聊着一些听来的江湖趣事。她写下药单后,那大婶忽地倾前低声问:

「关大夫,你相公的脸是怎么毁的?」

她笔一顿,没察觉送饭来的男子耳力极尖,听到这话后在药铺门口停步。

她停顿到男人几乎以为她不懂得说谎了,她才道:

「兰青为了我,才受伤的。」

「好好的相貌就有疤,实在可惜……关大夫,你每两天在这小药铺里帮忙义诊,有没有考虑替你家相公找个人照顾他?我看他卖面也是挺辛苦的。」

男人一直看着她。

「家里也没有什么事,不用雇人来打扫了。」

男人低声轻笑,走进药铺。「大妞,吃饭了,先暂停吧。」

「嗯。」长乎把药单交给大婶,任着兰青拉她走进后堂。她先把双手洗个干净,想坐在椅上吃面,哪知兰青笑着端着面不坐下。

她性子极好,肚子饿了哪儿有东西就往哪儿吃,都能配合的。她微微一笑,上前身子轻轻碰触到兰青的,让他面上起了欢喜,才任着他拿一碗面她吃一口他吃一口。

「傻姑娘听不出刚才她的言下之意么?」兰青笑道。

「听得出,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说什么呢?」

「兰青是我的,自然不能把你分出去。」

他赞许地多喂她两口。「原来你也不傻。」

「准是我白天喊的不够大声,改明儿我再喊大声些。」

他掩不住笑意,索性把剩下的面全送进她嘴里。他的脸颊轻轻蹭着她的脸,他总是喜欢她碰触他的,随时碰着他,让他知道这傻妞不是梦,一直陪着他,喜欢着他。

每次,就算恶梦了,只要想着这妞儿一直在,他就能清醒过来。

「你心里不曾想过其他人么?」例如李今朝。

「想,很想,我跟她约定好了,以后一定有机会再见面的,所以我不急。」她把兰青袖子卷起,把脉确定他身子不错,心绪平稳。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

兰青轻抚她的脸,轻声说道:

「现在,我还不想看见他们。」

「我知道。」长平替他把碗筷收拾入篮。「我跟兰青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就算等我五十再回去也可以,那时今今白发了,我也认得出她。兰青,你回去顾摊子,傍晚来接我。」

「好。」他柔声道,吻了她的眉心,才拿起篮子走出后堂。

那些小病症的病人还在闲聊。大妞真是大才小用了,兰青忖道,一些小病症她还这么认真……偏她认为小病不治,容易成大病,所以不论大小病症,她总是非常尽心在看。

他步出药铺,回头看她一眼,她坐回桌前准备替下一个病人把脉,抬眼对上他时,她满面都是宠溺的笑意。

静静的笑、令他安心的笑,不曾大声笑过,但,他就要她这样笑着,每天叫着他的名字,夜里用她的体温暖着他的身子。

如果不是看见她在他身边过得快乐,他断然不会这么任性地对她索求无度。

大妞、大妞,他心底唯一在乎的傻姑娘。

他宁愿永远不回头,也要保有现在这样平静快乐的日子。

他摸上发间戴了几年的碧玉簪,愉悦地回面摊去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