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卫星和新月,总悬在耶路撒冷老城的夜空。
希伯来大学隔几条街,古朴的街道尽头,有扇大铁门。一年的有些日子,铁门外会挂起灯笼。那里是家普通的中国餐馆,老板兄弟两个。
几层的小楼,见方的花园。
站在门外向里张望,看到些应季的花卉,能听见一楼大堂两个人的交谈。
客人是不能上二层的,那里是员工区域,总立着块小牌子。
从楼上下来两个人,阿拉伯女孩和犹太小伙子,招待打扮。坐到一楼角落的一桌,等着柜台上商量事情的两个人谈完。
“现在怎样办?”女孩问,托着腮,眼角还有泪。
“祈祷吧!”男孩回答简短,陷入了沉思。
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语言,心里却是同样虔诚。
夜风拂过,三楼的窗格沙沙作响……
1
能听到爆炸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知道村子还能不能逃过今晚的空袭。
昨天的空袭,全村死了十几个人,今晚会有多少呢?
几个孩子在隔壁哭,还没到懂事的年纪,对这种狂轰乱炸只有恐惧。他们的母亲昨天死了,只剩下最大的姐姐在照顾一家人。
屋子已经在男人们的一次次修补下残破不堪,屋角的缝隙,不停往里面灌风,其实很冷,身上的衣服很淡薄。但更担忧的是下一次袭击,就房子会不会倒塌。
虽然已经习惯了夜间没有安定,无法休息的日子,但炮弹真的在耳边炸开,还是会害怕紧张,经历过枪林弹雨,总是本能的抓紧胸口的衣服,开始默念些什么。
诗篇里的句子已经背诵过很多遍,也能依稀辨识他们念的古兰经。但那些文字救不了他们,谁也救不了他们。这两种文字本后,就是不容于世的仇恨,几千年了。只要活一天,惨烈的冲突就不会结束。
从来没有信仰,只是用这样的祈祷保存些希望,但愿大家都活下来,每天都这么默念着,一定要活下去。
约旦河的两岸,截然不同的生存状态。摸着坑洼不平的墙,寻着门的方向。
曾经,她也生活在和平安乐里,每天在明媚的阳光下享受生活。如果没有那些机缘,不会来到这里,当然,也不会认识他。
想到他,突然不再害怕了,从内心最深处平静下来。一年前的午后,坐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怎么样也想不到,会来到战地,经历今天的一切。当然,也不会想到,他会出现。
到了门口,突然不知道该不该出去,就跪在门边双手合十。
又一颗跑弹,距离越来越近,房子振颤的利害。不需要慌乱,生死总在一念之间,不如就安静的等待。
黑暗里,眼前的一起模糊,想到那个自己,快乐无知的自己,好像就是昨天,也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
庄子的庄,韩非的非。
想来有些埋怨,自己的名字一点不靓丽,更不像个女孩子,妈妈说那是非凡,独一无二的。可才觉得不是,字典里全是不好的词义,什么非难、是非、最后竟然还有个非典,想想就要撞墙哭了。
老爸的名字凡俗,就把希望全都寄托到孩子身上。老庄老庄,这么叫他没错,偏巧妈妈怎么就姓了孟呢。哎,酸儒,妈妈是老爸带出的研究生,也是半个女儒生了。
庄荀、庄墨,想到两个弟弟只能是叹口气,老气横秋,根本不像高三大男孩。似乎还是束发长袍的古人,摇着扇子,拿上卷古书,陪老爸伦理道德,和老妈百家争鸣。
先秦文学不能这样研究啊!瞧瞧把一家子弄成什么样子了!
咬着笔帽,庄非在面试的长长队伍后一直闷头苦想,说是放松一下思想游离,反而越来越紧张。
怎么就糊里糊涂学了希伯莱语,这倒好,办公室的椅子还没坐热,不到两年就被派出去了,还是那么战火纷飞的地方。
这次面试,好多部委联合组织的,说要选派一批年轻人过去工作,让一些常年驻守的老人轮休回国。可无论如何不该轮到自己啊,这么胆小,又没有主见!
肯定是名字里那个“非”不好,这下,非常不幸的任务就要降临到头上了。不,是非常可怕,非常恐怖,非常危险!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老庄拽文之前,已经钻到孟子怀里休养生息去了,好在老妈是不愿意让走战地的。
有些怕,昨天在被子里还偷偷哭过,才二十四岁,人生才开始,老爸啊老爸,就这么一个宝贝姑娘,读了那么多书,偏偏当初选了这样的小语种,偏方向,糊涂啊!
在外院的时候还曾经洋洋得意,因为系里的设备是最好的,那个小小国家每年大笔的钱砸在几十个孩子身上,万般周全的给他们创造环境,交换来的外教个个都是国家栋梁,就为了帮着培养两国之间的纽带。光荣使命!
可到了部里又不一样,领导人十年也不来一次,来的大人物用不到她,来了小人物又不会得到大人物接见,所以每天无非对着海外寄过来的报纸杂志发发呆,帮新闻社翻译几篇报道。
自杀式炸弹、集会、秘密宗教、无数的虔诚教徒和极端分子,那是个充满矛盾的国家,也遍布伤痕。
参加犹太集会时也有过放松,不谈国事的时候,人人都是半疯子,酒鬼,傻子,自己也能跟着乐乐。可是谈到宗教、政治、兴亡,又那么狂热,成了战士冲锋陷阵,躲在角落看那一双激狂的眼睛,才懂了保家卫国这样的字眼。
庄子是道家,韩非是法家,庄非,连杂家都算不上,只是没有家的普通小翻译,同声传译都没做过几次!高度概括了自己,却突然听到远处被喊到名字。
仓促起身,小跑着赶过去,进门之前稳了稳情绪,拍了拍整齐的淑女套装,拿出假装的勇气,学第一个希伯来字母时被老师骂过,写第一篇外交通告时被同学笑过,无非没有经验啊,怕什么!
去吧,庄非,通不过就是幸运,通过了,那就,就通过吧。握着小拳头有种突来的奋发,冲淡了胆怯。
来不及想清楚,已经推开门进去了,大门关上,满眼长排宽宽的大理石桌子,数不清到底几个面试官,一律黑色套装在身上,刻板的面孔,刻板的声音。
外交精英就是这样吗?没想过,没见过。
在唯一空着的小椅子上落座,面对三堂会审的架势,手心有些出汗。
天灵灵,阿弥陀佛,阿门,老子孟子、荀子墨子,保佑保佑,千万不要啊……
2
庄子韩非说过的话,庄非其实一句也读不下去,虽然耳濡目染了这些年,但其实脑子里只有那点儿艰涩的希伯来语,最多再加一些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小资一点儿的电影罢了。
她从不否认,自己是个随行恣意的人,不是白领骨干精英,更不是衷心诚诚的公务员,只想做个很简单的人,有很简单快乐的生活。
这时真面对着一大排面试官,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勇者无惧,她本就无用,只剩下惧了。绞尽脑汁把最漂亮的希伯来语搬出来,毕竟科班出身。
左边第一个老妖婆最先发威,发髻翘得好高,只是少了黑黑的大眼眶,从祖宗八代盘问到堂兄堂弟,似乎连老爸老妈怎么认识的都要交代清楚。一边说,小手绞在一起,老妖婆的口语很强,不能输给她,来了个特别满意的大从句,妖婆果然不问了。
“庄非,谈谈你对以巴问题的认识!”严肃的男人声音,在一排长桌的另一端,赶紧表示尊重的微微调整坐姿,五十多岁胖伯伯,是不是故意答得不好就不会入选?
一边这么想,嘴上就随着了解的谈了些见闻,那些杂志报纸上看到的东西。“我是谁都不支持的,存在有理!”刚刚走廊里那么想的,最后也是这么结语。
“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冷门的专业,想过从事这样的工作吗?”持重的中年哥哥,有些歇顶了,一定是工作太操劳。
“我……”本来想回答的体面点儿,又觉得没有必要,反正也不想通过,就拿出了大实话,“爸爸给我选的,因为……因为我的中文不好,考不了中文系,外院小语种面试过了,爸爸托……然后就被录取了。”差点连小后门的事都说出来,低头险险的出了口气。
“不是挺好吗?中文哪不好了?看过你翻译的东西。”中年哥哥还追问,手里拿的似乎是她两年前用过的简历,那时候还是长头发呢,现在早剪短了。
“也不是特别不好,但是我爸妈都是研究古文的,我的文言文不好。”也不是故意谦虚啦,“其实……挺差的。”够真诚了,把伤痛往事都拿出来。
“背个《岳阳楼记》吧,或者什么别的古文?”特别友善,和外表的黑色刻板不一样,是个年龄长些的大姐姐,人看起来和善,让庄非想到了中学语文老师。
“背……背……不出来,背诗只能背绝句,一背律诗就不行了。古文,记不住。”简直是死穴,老庄玩弄文字于股掌间的潇洒一点没传给她,所以自己一直高举白话大旗。
“呵呵,你很坦率,庄非,韩非的非吗?”姐姐本来纯善,突然问到名字,似乎也不想面上那么简单了,影响到了庄非的自信。栽就栽在这个非啊!
“算吧。”有点小小的闷气,也没抬眼看人。
“庄荀、庄墨古文也这么差吗?”浑厚却不友善,还没从问题里反映过来,就听见利落洒脱的一大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好听得像录音机里传来的一样。
“最后两句什么意思?”顿了一下,大刀又劈过来了。
被问蒙了,目光死死盯着说话的人,也就三十上下年纪,下巴上几根胡子高傲的翘着,投来的目光绝对带挑衅!
庄非咬咬牙,把刚刚根本没听清的话按照自己的一知半解,加上些仁义道德国仇家恨的大道理,杂糅了一大篇,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倒了回去。直到屋里静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大家都没再问,个个死死盯着她。
刚刚说什么了?一紧张也忘了,言多必失,指不定哪个说的不妥要受批评……转念一想,也许真就是个落选的契机说不定?踏实了,笑眯眯抬起了头。
“你的希伯来名字叫什么?”侧面阴冷的目光。
“没有取希伯来的,用了更早的犹太依地语,是大学时外教帮忙起的。”
“叫什么?”
“Zusa。”
“知道什么意思吗?”
点点头,又茫然的摇头,不知道有什么关系,“甜,应该是吧。”
“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
“意思很好啊,人生本来很短暂,应该尽量快乐甜蜜一些,不要为难自己,那样会很辛苦的。”
“几次中东战争的爆发时间,战况和结果是什么?”
“利库德集团历届内阁,你有什么看法?”
“阿拉法特的中东和平方案会不会有效?”
“沙龙对待加沙和约旦河西岸的军事打击,其目的是什么?”
“你认为下一届以政府,会把工作的重心放在哪里?”
“……”
反正已经这样,你们一轮轮来吧,好歹也是儒士后人,绝不简单,舌战群儒的感觉不是一两句话能够形容的,只是到了最后,累得顾不得坐姿,靠在椅背上喘气,口干舌燥,口吐莲花,也快信口雌黄了。
“你站起来,走几步!”深沉冰冷,一排人中突然有人起身,好像是刚才问过问题的人,没太注意他的长相,绕过桌子奔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强撑着站稳,又不是面试模特,为什么还走台步?这场考试太奇怪!
耷拉着胳膊机器人似的走了几步,展示了她健全完好的四肢,虽然体育不是强项,长跑常常不及格,但身体还算健康。
“有男朋友了吗?”仰头才发现来人已经站在自己面前,高了自己那么多,薄薄的唇线,像是犀利冷硬的男人!
关你什么事!想发脾气,可又不能违反党国纪律,外交无小事,总理早早嘱咐过!
“非也!”没过大脑就这么说了,还拽文言,又错了吧……
3
坐在办公室里,报纸盖着,茶叶早泡好了,爸爸喜欢铁观音,妈妈喜欢绿茶,庄非是不懂茶的,和办公室那些上了年纪的前辈随便喝喝,前阵子时间朋友带了点儿普洱茶,说是能减肥,也就凑凑热闹。
生活随意安乐,没有太多奢求。
报纸下面的穿越小说新鲜烫手,昨天刚刚从书评周刊上看到上榜,激动到不行,回家路上就去买了。想想面试过去两个星期了,没有任何消息,一定是被刷刷下来了,很好很好。
虽然庄子昨晚唠叨起这件事比较着急,但是她反而开心,晚上抱着书小说看了大半夜,就差结局了,索性拿到办公室来看。
抬头环顾,没人注意,找到叠着记号的一页打开,佯装翻了下报纸,轻轻咳嗽声。嗯,男女主人公渐入佳境,要有实质发展了!
对于小说,她有种格外的偏爱,从中学就没脱离小女孩的思维方式,对追求浪漫弃而不舍。当然,胃口也变得越来越刁,挑剔的很。悲剧,不看,太虐,不看,苦心,不看,禁忌,不看!
正是穿越年,她也穿越到了历朝历代,昨天这本就是……
“庄非!”
不好,处长临检来了!
腾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支撑身子,试图把报纸下的小说掩盖住。这要是发现了,上班时间开小差,奖金肯定是完了。办公室小文员,月光族,实在对那点银子比较在意。
“处……处长……好。”看着处长背着手,身边竟然还跟着副处和科室的领导,这么大阵仗,不会是出什么大事了吧?
“小庄忙什么呢?”处长体察民意,满脸堆笑走到庄非桌边,想看看她在关心哪些国家大事。可这女孩子一脸傻傻的笑,报纸打到娱乐版,正面的演唱会评点。她还没察觉,手不肯放,一直压住了报纸怕被抽走。
“不忙,刚……给通讯社翻完沙龙总理早年的一段回忆录。”有点心虚的低下头,那篇稿子现在还压着呢,通讯社也不催,只说可能暂时用不到,一直没有提,她索性偷懒没翻译。沙龙还硬朗,不用着急回忆,等他不行的时候再翻译不迟。
糟了,正对上报纸上群魔乱舞、人肉横飞的演唱会照片集锦,平时都是政论新闻,今天这报纸怎么偏偏登了这些!完了完了!
身子差点铺在报纸上,只能尴尬的低着头。
“嗯,小同志很知道上进!”处长听后只是点头笑笑,又巡视到别人桌边,一派亲和。考察团匆匆来,匆匆去,庄非刚想坐下松口气,就听科长在门口喊了句。“出来一下,小庄!”
……
再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一屁股死在了座位上。老刘远远的就打听,“好事坏事?”
“好事呗!这么大场面!”李姐说着,却看见庄非苦着小脸坐起来,对着桌上没来及藏的小说,咕嘟嘟灌了一大口普洱茶。
看着封面幸福美满的男女主人图,好事?这回是惨透了!茶真苦,可她的命,比这茶叶还苦,苦上不知多少倍!
刚刚被科长谆谆教导后,一路亲自陪着到了处长那儿,和处长谈,还是雷同的叮咛鼓励,讲完又被带着去了局长那儿,面对着百年不得一见的局长,心里紧张。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局长笑的很善良。本来应该特荣耀的,总觉得他的笑里藏着东西。
局长开诚布公,递上来她的调遣函和委任状,板上钉钉,一番祝贺和感慨,“人才啊!”之后就让她速速回来收拾东西,一刻不要耽误。国家大事,匹夫有责!
晚上抱着个小纸箱进门,愁云惨淡的看了眼正在厨房翻找吃的的荀墨二子,直接把自己锁到了小屋里。
粉紫色的房间,还很少女很梦幻,屋角的书柜上满满当当放着各式各样的爱情小说。墙面贴着动过心的两个犹太歌手,电影海报很显眼,都是经典的老片,男女主人公深情相拥,含情脉脉。
皱眉,捶胸顿足,摔在床上,不活了!
“姐,妈让你晚上给我俩做饭,他们开研讨会有饭局。”墨子在外面问,听不见里面姐姐动静,门敲的震天响。“姐!大姐!”
“知道了!不许叫大姐,我还不老呢!”声音小的跟蚊子差不多,趴在床上真想就这么死过去算了。
“姐,我要买点卡,借我二百块钱!”荀子也来凑热闹,房门咚咚的不停,“上次你买小说可是从我这儿拿的钱,快给我!”
“知道啦!知道啦!烦人!”庄非起身,不知从床头拽了哪本小说狠狠扔过去,乒乒乓乓,门外静了。
老爸老妈不仁慈,生了这么对弟弟给她,明明小五岁,却都骑在她头上,给他们做牛做马。刚躺下,又听见两个人再外面窃窃私语。
“知道啦!小祖宗们!”
外面的两个野人,高三了,因为学习好不受一点约束,自由自在,一个填选了建筑,一个是计算机,全都远远的离开了酸儒的队伍,更彻底的反叛了老爸老妈。
自己呢,也算是听老庄话了,学了个语言,这回到好,要给送上前线去挡子弹了。
她是庄非,不是木兰,更不是穆桂英,十八般武器样样不会,就连遇到小偷撬盗也只会惊声尖叫低头沉默。
怎么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就被选上了呢?想不通,想不明白!
悔恨也晚了,只剩下深深自责,看着箱子里刚刚打包回来的家当,从此再无平静生活了!
死在枕头里,缴枪缴械了。
“庄非同志,我非常荣幸的代表组织通知你,你已经正式被委任为此次特别工作小组的希伯来语翻译,将在下个月中旬赴以工作,为期两年……”
4
大使馆分为三级:大使馆、公使馆、代办处。馆长分别为大使,公使,代办。工作人员分为大使衔、公使衔、参赞衔、一等秘书衔、二等秘书衔、三等秘书衔和随员衔七等衔级。
目前,我国驻外外交行政管理机关由四类人员组成。 第一类人员是外交人员,包括大使、公使、参赞、武官、一等秘书、二等秘书、三等秘书、随员等。 第二类人员是行政技术人员,如文书、翻译、主事、打字员、会计等。 第三类是……
红灯前刹车,砰,庄非揉揉头,大力拍了一下脑袋,背单词从来那么流利,怎么一到政治、大思修,脑袋就不灵光了!
“没事吧?”王叔关心的问问,又回身看了眼后座上正在赛电玩的荀子和墨子。
给庄教授开车也有个七八年了,从没见过小非这丫头这么愁眉不展,今天送她去机场,一路上都是苦着脸举着个小本子默默有声。
“姐,你能安静会儿吗?”
“不能!”没好气地回头,也没听清是哪个说的,两个死小子一点没有离情别意,从今早出门就没正眼看过她,多余带他俩来。
老爸老妈说是全家动员,却要开完会赶过来。这一飞特拉维夫至少就是一年,哭丧着脸,把抄满词条的本子放在膝上,又使劲拍了拍犯困的大脑。大半夜还在政事考核的担忧里,最不擅长的就是背书,可自打拿到调令天天就剩背书,然后是没完没了的培训、体检、签证、收拾行李。
除了拿着外交护照那天得意新鲜了几小时,其他时候都是要死不活的状态。前晚饯行,梓牧和又又那两个没有情调的家伙!
“非非要努力啊,我和我家又又很看好你!”拍掉梓牧的手,头发都被他揉乱了。一起喝些小酒,算是壮行。他们也是学希伯来语的,怎么就不会被派去战场!
“非非,给你求的,保佑保佑!”又又递过来精美的小黑盒子。
人家都求什么长命锁啊,如意配的,可一打开,看见他们给求的那个胖男人,失望透顶。丑死了,一个脑袋三个下巴,兼袒胸露乳。
回家被老庄看见,又一痛怪力乱神的讲道拽文,脆弱的神经纤维马上就要绷断,无缘无故抄起穿越小说对着荀子墨子一阵追打。
“姐,你更年期啦!”
“姐,生气可要长皱纹的!”
“姐,……”
“住嘴!住嘴!住嘴!”
这样的开始,能是好预示吗?
命着荀子墨子提着行李下车,两个高出一头的弟弟左右护法似的戳在身边,手里还是电玩,无奈的摇摇头,和王叔挥手告别。
自顾自走了,一路还时不时看一眼小本子上的政事考题。熙熙攘攘的大厅,一张张亲切的中国脸孔,唉。
再落地,可就天翻地覆,见不到父老乡亲啦。
左拐又拐才拉着行李找到特别候机室的牌子,刚刚门外和先秦一家告别,抹了两滴眼泪,尤其是老妈,一说一路保重,到了往家打电话自己眼睛就红了。
庄非啊,不能脆弱了,从此要一个人扛鼎生活了,和老庄握手,削了荀墨一人一顿,把伤感压下去,庄非是不说再见的。
进门,不大的小房间,温馨安静,排开了大厅的嘈杂。靠边的一排米色沙发边,已经到了几个人,都是公务员样子,其间还有一个军人打扮。
迎面走过来是上次面试见过的胖伯伯,郑处长。
“小庄啊,都等你呢,来,这段时间大家分别培训也没有机会认识,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说着沙发上几个人纷纷起身,礼貌致意。
“这位,褚则,经商处一秘。顾洪波,武官处中校,陈子周,科技处二秘。文雅丽,办公室文书。这是小庄,庄非,领事部翻译。”
微微颔首,看着还算陌生的四个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家都是中规中矩的样子,介绍后纷纷落座。
郑处长笑容可掬,殷切勉励在座年轻同志好好工作,庄非坐在小角落,掏出小本子又开始背书,郑处的话这个月听了不下上百次了。
那个叫褚则的,一秘,比当二秘的陈子周要高,顾洪波的中校军衔应该和他差不多。至于文雅丽的文书,和自己算是平级了吧?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来人摘下墨镜,环顾四周即热络的和郑处长攀谈,话里话外叫的都是“郑叔”。听着越发耳熟的声音庄非才抬头,一看觉得似曾相识,再仔细端详,不正是面试那天在自己面前拽文挑衅的那个家伙,理成刺头差点认不出来了。
“牧,让呢?”郑处说着还不时向门外张望。
“给谦打电话呢,马上就到。”那家伙视线突然落在自己身上,玩味着笑了笑,随即转向所有人,“大家好,我是秦牧,领事部一秘,第二次赴以。”
话还没说完,门又开了,又是绝对的黑衣人,臂上搭了件黑色风衣,手上还有正在翻阅的文件。
进门直接在就近的沙发上落座,似乎连郑处长都没放在眼里。
化成灰这个也认得,攥着自己的小本,都能听见牙根咬紧的声音。犀利冷漠的死男人,拽什么!外交面试敢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这是赤裸裸的隐私侵犯!
啊!国家怎么能用这种人,庄非突来一腔悲愤,小本的纸揉的沙沙响。
郑处长及时出来打圆场,安抚几个不了解情况的年轻人,“大家坐,这位是领事部参赞,也是这次团队的负责人—孔让。”
死男人终于抬头了,深沉冰冷的眼神,环顾四周似乎搜寻着猎物。
不好,眼光撞车了,庄非强压不服赶紧低头。
“大使馆分为三级:大使馆、公使馆、代办处。馆长分别为大使,公使,代办。”心里默默念,千万别被盯上,阿弥……
“庄非,你过来!”
5
站在黑衣男人面前,看他埋头文件,太会摆谱了,恨不得拿手里的小本子拍上去。大家都在呢,她像个罚站的学生站在他跟前有一分钟了。
这是什么态度!不能因为自己是参赞衔就猖狂成……这样目中无人吧!好歹,庄非她也是我国驻外外交工作人员的第二类,只比他低……
掰着手算着级差,坐他身边的秦牧先开口了,“庄非,岳阳楼记背不下来,外交人员条例记得住吗?”说完不怀好意干笑两声,引得在场所有人侧目。
哄,大红脸,八成都听见了,她那点儿糗事。
“背……背下来了。” 赶紧把小本子藏在身后,黑衣男人正慢慢抬头,扫了她一眼。“牧,把刚刚收到的外电给我。”
看着他递过来的一份电报稿,熟悉的希伯来文跃然纸上。
“叙利亚和以色列这两天可能就戈兰高地达成新协议,新闻社那边驻站的记者不在,等着发稿子,上飞机前翻译完!”让交待完又低下头继续看文件,根本没打算再做过多解释。
“主要是意译,不用字斟句酌,大概意思对了就行。”秦牧递过纸笔,又补充说明了一下,带着让人迷惑的善意。
小小候机室里,突然鸦雀无声,除了让偶尔翻一下文件,其他人都在等着登机的消息。因为是红眼航班,要等待很久。所有人持外交护照,出境前有很多核查准备工作。
庄非躲在角落,蹲在沙发边埋头翻译稿子。
短短的额发盖着汗,外以也脱了放在一边,大冬天的,纯粹是急出来的。虽然过往在部里不时翻译些新闻稿子,同声传译也小试过几次身手,可已经闲散好些日子了,从来没遇过这么抢时间的工作。
赶巧又不是平时常碰到的巴以问题,好多人名、地名都拿不准。偷偷瞄了一眼,谁也没往她这里瞧,手赶紧伸到背包里摸索随身带的小字典,衰啊,怎么也摸不到。那可是救命的小宝典!
烦!要什么没什么,关键时刻掉链子!
“哪个词不知道!”头上突然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吓得庄非差点坐在地上,没了淑女形象。手从背包里赶紧出来,盖在稿子上,像是被抓住作弊的学生,一下成了闷葫芦。
“这是叙利亚方面谈判代表的名字,这是上次缔结协议的叙利亚外长的名字,不用太准确,音译就可以。”纤长的手指,指甲修理的整齐,手很大,有自己两个,拿过她的稿子看了看。
跳过不重要的信息,两三下指到她头疼的地方,拨开盖的最严的地方,“这是戈兰高地腹地的小城市,叫库奈特拉,1967 年被以色列占领,大马士革最挂心的一个地方,还有吗?”
傻了,真的,不自觉仰头看着俯身盯稿子的黑西服,男人的脸其实不是那么冰,声音也还算中听。真的厉害啊,孔融让梨,果然是参赞,非同凡响!
孔让看着蹲在地上傻傻盯着自己的女人,眉头不觉皱在一起,开始怀疑自己一时冲动决定要她根本就是错误。
那么多有经验的翻译不要,偏偏选了脑子不灵光的,现在看来,似乎希伯来语也不如想象的好。她可是选派的专职翻译,第一次接任务就如此,还没出国门就让他挂不住,上面都知道人是他挑的!
“让,该登机了!”秦牧过来,看着庄非又低下头,这次来了精神,大笔匆匆挥就,把几个不会翻的词补上,完成临考交了答卷!
撞墙的悔恨,不学无术的自责,现在都不表现出来,随时保持高昂的斗志,庄非可是中东和平的新卫士,哪能在一篇稿子面前摔马趴。
跳过去交卷子,整理好衣服,拉起小巧的行李箱,背起背包,尾随着郑处长的背影,及时逃离了特别候机室。天已经晚了,第一次坐国际航班,激动异常。
“怎么样?”秦牧探过来看让手里的稿子,字挺漂亮的。
“没有想象的好,还不错,到那边还要集训,补补基础知识!”把几张纸叠起来放进随身的箱子。
她是不是璞玉还不确定,但简单是真的,磨炼在所难免。战火纷飞的地方,只需要战士,不需要孩子!
庄非开开心心拿着登记牌找到自己临窗的位置,夜色里给老庄和梓牧、又又发了短信报平安,关机准备起飞。
刚刚真的好险,好在完成了,长出一口气,把背包里的穿越小说拿出来,字典藏在小说后面,难怪没找到。打开爱恨纠葛的一页,眼睛又眯了起来。已经到了每晚睡觉的时间,有些困。
空姐来了,给她把小灯调好。低头检查了下安全带,都很妥贴,身边还是空位,可以……
不好!孔融让梨来了,眼睛又在到处瞄,微微往下错错身,把小说举到脸的高度,千万别是他坐身边。
求神神不理,佛脚还抱错。
孔让顺着那本高举小说的方向轻易照过来。
手里的书被抽走,一本文件塞了过来,身边的座椅一陷,庄非那点小心愿最终磨灭,某人落座,刚好就在她身边。上帝,这是什么样的运气!
空姐走过使团那排位子,看着过道上一本小说,捡起来刚要递给让,看他示意,转身离开了。
拿出PDA,戴上耳机,起飞前把邮箱清空,疲倦得闭上眼睛。又该飞了,已经是第三次去那里了,依然期待。
侧头看了眼盯着窗外的女人,眼睛水汪汪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还不知道具体任务,如果知道了,以她的心性,难以想象会作何反应。
随着飞机滑行,看着跑到两翼闪过的灯光,为穿越小说哀悼的庄非,耳边突然幻听,“你手里是上次叙以的和平协议详本,到特拉维夫之前翻译完给我!”
6
从一团安乐奔赴战场,大概就是这样。这个职业难以有长久的稳定生活,总是奔波操劳,比如身处南美的父母,北欧的大哥,还有此刻的自己,带着一群年轻人,飞到写满不确定的地方。
是老了吗?也只是33岁而已,却苍凉了很多。期待再到那里,不管记忆如何,还是抱着不切实际的梦想吗?
进入平稳飞行之后,大部分乘客关闭了小灯,要来寝具休息。使团的成员大部分还没有休息,有些需要交接的工作,到了特拉维夫就要展开。
后排牧递过来几张照片,看过不禁振奋许多,那是四年前在特拉维夫本耶胡达大街222号前的合影,那幢楼是驻以大使馆,每每觉得神圣光荣的地方。五星红旗下的他们,一脸爽朗的笑容,身上沐浴着中东的暖阳。
一张张看着,却突然停在某个地方,被一席绿色刺入眼中。
“方舟,阿拉伯语真的很棒!”
“方舟,撤到安曼以后再联系。”
“我在贝鲁特,你和大家要保重。”
每个人眼里都有个方舟那样的女孩,但他那个最后淹没在浩瀚的沙海里,什么也没来得及开始……
“孔融大使,这个词我没见过!”女人小声地询问,赶紧放下照片,看庄非一脸认真递上文件,圈点处是叙利亚和黎巴嫩交界的地名,把中文的译名写在纸上,还给她。
“我不叫孔融,我叫孔让,孔融让梨的让。我哥叫孔谦,所以我叫孔让!”看庄非睁圆了眼睛傻在位子上,口气越发严厉起来。
“而且,我也不是大使,只是领事部的参赞。外交人员条例背熟了应该很清楚,大使和参赞差几个衔级,不要随便说话是最起码的规矩!驻以大使馆一共只有一位大使,三位公使衔参赞,我是领事部参赞,明白了吗!”刻意压低了,还是藏着怒气。
庄非拿着手里的和平协议,只会点头,脸丢大了不说,当头棒喝被批了一顿。
没来得及伤心,下意识瞟了眼他手上的照片,一群年轻人站在一座挂着国旗的老房子前,他刚刚看了好久,自己偷瞄的时候就发现了。照片里是谁?
挨批不算什么,导师老爸每天都批,也习惯了,可他刚刚那样的表情,真的和人前的不一样,淡淡的伤感吗?
“那是……大使馆的样子吗?”也没多想该不该问,指了指最上面的照片。
突然意识到刚刚自己的失态,让把照片收好没有回答,看了看表冷静开口,“到特拉维夫一共十小时,这本协议一共243条!”
举在面前的腕表就算答案了,庄非皱着脸又埋回自己的小桌板上,内心苦闷,挨批的刺痛也来了。太伪善了,是人就会伤心,怎么了!小说被他没收了,她的伤心就从来没有掩饰过。
还跟她提这个破协议,当然知道有多少条,他翻译试试,会死人的,让孟子看看,会心疼坏的!
庄非揉揉眼睛。都酸了,折腾一天又接连译文件。看着留白处他的字迹,只是小小名字还那么廖若指掌,他对中东很了解吧?不禁又有些好奇。
听到暗示的咳嗽,立马支着脑袋继续和希伯来字母决战,并不喜欢这样熬夜苦干,到了十一点抱着小说乖乖睡觉,以后看来不可能了。
捂着嘴巴小心打了个哈欠,怕挨说,努力拍拍自己,昨晚就没睡好忙着背书,现在面前字母都是重叠的,脑袋里有催眠的咒语。
“庄非!”又是冰冷的声音,精神马上矍铄,坐直身子,看孔让把咖啡放到小桌上,“喝了再译!”
他不困吗?看起来精神奕奕,手上满满的文件。
“看什么?快喝!”这女人确实脑子不灵光,喝咖啡还会呆,刚刚不是叫她,恐怕已经睡着了。
端着杯子一口就喝干了,也不知道烫。见她放下杯子对着脑门狠狠拍了两下,笑着说了声谢谢,依然像个孩子,很快埋头做功课去了。孔让叹了口气,喜忧参半,是有的。
十个小时的飞行,窗外只有夜色,舱里一片平静。
“累了就睡会儿再翻,还来得及。”阖上笔记本电脑,看着身旁的女人依然奋笔疾书,亢奋异常。翻好的稿子乱乱堆在身上,不知何时冬衣也脱了,开身小毛衣的袖子高高卷着,露出一段白皙小臂,手腕处悬了个粉色招财猫,随着运笔摇摇晃晃。
“不用,不困!”庄非头也不抬,完全忘我了。鲜少晚上喝咖啡,一杯下肚什么困意都没了,眼睛瞪得溜圆。越翻越顺,一些不熟悉的地名也找到了规律。干劲高昂,谁劝也不行,就算孔融大使……
猪脑吧庄非,拍了自己一掌,人家刚刚才说叫孔让,参赞衔!
让看了眼莫名其妙的女人,回头专注自己的文件。之后的几个小时,累了她就对着桌板敲脑袋,困了就掐耳朵揪头发,总之没有睡过,就是让休息的那段时间,庄非也一直高度清醒,直到翻完两个缔约国,在纸上写好签约人的姓名,才伸了个懒腰。
拉开窗板,天蒙蒙亮了,不知飞到哪了,手表上还是祖国时间,黎明时分。
“翻完了,孔参赞。”把稿子整理好,放到他的桌子上,晨光里,看他带血丝的眼里投来不可思议。
庄非笑了,绝对得意的笑,欢欣鼓舞的笑,眼睛眯得像个小姑娘。
低头看她译好的稿件,工整严谨,是难得的笔译文稿,看得出每个字句推敲斟酌都下足了功夫。
他没看错,真是没看错!
“庄……”满意抬头却只能噤声。袖子还高高卷着,眼下是熬夜的青色,就旁若无人的靠着窗睡着了。这个庄非!
在微白的光亮里,盯着她唇角的笑,让竟然转不开视线。
7
关了灯,按键叫来乘务员要了毯子,收起桌板时,她歪歪的靠回位子里,满意地嘟囔了什么,睡得很熟。关上隔光板,毯子给她盖好,动作尽量轻缓些,看在她熬了一夜的份上。
本想把座椅再调低能舒服点,她睡得不老实,往自己的方向靠过来。扶了半天也坐得没个端正样子,索性随着她的意思不管了。拿起她翻好的文件仔细阅读。
翻译的很好,字迹娟秀漂亮。条款行文严谨,她对应的翻译用词也很考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翻好,确实不容易。尤其还是高质量的笔译。其实很早就看过她译的东西,觉得留在部里可惜了。
那是一篇并不起眼的难民报道,看惯了平铺直叙,她却用了更人性有感染的散文体。虽然没登在什么重要的报纸上,但是短小的文章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笔者是感性的,用心在写,不只是机械的翻译。
她的可贵,并不是因为最出色,而是并不张扬的自然,性格也随意真诚,容易约束。比起已经太过鲜明的候选人,她的没棱角反而更容易雕琢。
早餐来时,睡姿不好的庄非正抱着毯子在梦里笑,她梦到自己和孔融抢梨,孔融让给她,却又教训了一番,还逼她学成语。她最恨古文了,人人都知道!
梦里的孔融,怎么看,怎么和一个人相似,又想不起来了,脑细胞死太多了。
不妙!有坏人和自己抢梨!像是荀子墨子能干出的事情,死死抱住自己的梨决不放手,孔融快来伸张正义!这是孔融给她的梨,不许弟弟们抢,是她的!
“庄非!庄非!”
孔让推推梦里的女人,她力气还真是大,抓着自己的胳膊整个扯过去,他几乎歪在她身上,能听见含混不清的声音,“……梨!还我!”说完脸都赖上来,像是要和这条胳膊同归于尽,睡得特别痛苦。
“庄非!”
梦突然吓醒了,一时还回不了神,只是把怀里好不容易抢来的梨藏好。
一抬眼,正看见漂亮的空勤大姐姐把几盒东西交给身边的孔融,他只抬起一只手,好像拿不住……嗯?自己的枕头又硬又长,也没有香甜的梨子在怀。
男人幽黑的眸子,竟然蒙着淡淡咖啡色,梦里的脸孔无数倍放大。
“能放开一下吗?我要吃饭了。”好像变声之后的赠梨少年。
第一反应是拍拍脸,梦没醒嘛。
不对,不是梦!一时无所遁形,几万米高空啊!
小脸涨红,几乎是扔开他的胳膊,死了,真的死了。睡相有没有很差,会不会流口水了,摸摸自己又想拍拍他的外套,手僵在半空。
孔让看着庄非魂不守舍的撩开毯子把头埋进去,也不是睡觉,只是在位子上翻来覆去的,像闹窝的小猫。乱乱的短发露出来,一阵乱七八糟的中文,根本听不清。
地中海上空,不会让自己的手下发疯,尤其又是使团的一员。孔让按住庄非的肩膀,微微调整口气。
“还吃早餐吗,庄非?你不要就让乘务员走了。”
没有脸露面,但肚子真的饿了。埋在毯子里点点头,闷闷的说了想喝粥。
“庄非,航班上不提供粥,只有咖啡、茶和热水,你要什么?”让并没生气,估计没睡醒。
庄非脑子不够用,还在想梨的事,随口说了句“咖啡。”
乘务员刚要递过来,毯子掀开,乱发女一阵手舞足蹈,不要咖啡,不能喝了。
昨晚一杯咖啡下肚,两眼睁到天亮,她现在才睡了……一看表也不过一个小时,不能再喝咖啡了,灵魂脱壳,马上就能困得穿越了。
好不容易早餐上齐了,机舱早已活跃起来,庄非这却异常沉闷。
让看她乱着头发,对着桌上的早餐没什么兴趣,一手拿着叉子,一手顽强支着头,前摇后摆,不一会儿头就垂到早餐前,不是桌板档着,差点栽到前面的位子上。
无精打采吃了两口,又窝回到角落,抱着毯子睡了。之后两个小时,让能听见身边小动物般安稳的呼吸声,偶尔蹭到他这边,磨磨脸又跑了。
牧从走道上经过,看着睡死的小翻译,不禁莞尔。
“让……”
“嘘!”示意牧不要说话,做了个奋笔疾书的姿势,不想吵醒她。
第一次出国肯定很兴奋,她临行前忙稿子,上了飞机还是忙文件的事,确实很辛苦。每个外事人员都是从翻译干起来的,知道那种磨人的感觉。
把毯子给她盖好,又打开笔记本开始一天的工作。
飞抵特拉维夫本古里安机场前的最后一段路程,让一直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虽然睡得并不多。至于他身边的庄非,歪在座位上周游列国去了吧。
其实不是,真的不是,庄周和韩非并不简单啊。
她假寐了一会儿了,降落前,正从毯子的缝隙里眯着眼睛望外看,比对她梦里和眼前的两个孔融。
从那一刻起,庄非老觉得他给过她一个梨,一个特别甜特别大的梨。可惜,还来不及尝,梦就醒了,唉!
踏上一片新的土地,没有太多感慨,跟着大家从外交通道鱼贯而出,抬头挺胸,可上了使馆的巴士,又蔫了,还是困。
没有太多欣赏风景的心情,他没有坐在身边,可以放心的睡,到使馆的一路上睡来睡去,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稳了。
熟悉的牌子,飘扬的国旗,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到了另一个国家,代表的,是自己的祖国。
涌入心里的光荣,虽然还困,还是揉了揉眼睛,仔仔细细的看着眼前的老楼。
我来啦!心里默念着,特拉维夫本耶胡达大街222号,以后,这里就是自己的战场了!
8
飞机上熬了一夜,庄非足足闹了三天的觉,在大使馆单独培训开始的时候,她才把精神找回来。之前几天怎么过来的,都在混沌状态。只知道自己分在领事部了,就在孔融的手下,秦牧是他的助手,至于剩下几个人,几乎没有机会见到。
领事部只是使馆众多部门中的一个,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所以让在顶楼的小房间给她安排了小书桌,针对庄非的单独培训就从同声传译开始。
一次三个小时,一天两次。以色列电台不间断播出的各种希伯来语新闻必须准确的进行翻译。录音后放出来听,逐字逐句给自己找错误。
口译之后是笔译,还是关在那个房间里,把一整份当日报纸从头到位逐字译过,还有92年建交以来的国书、各种外交照会、文件。三天后才明白,那屋子根本是使馆的资料室,她身边都是十几年积攒的故纸堆,而他就在这中间找出最难的治她。
有时候秦牧会在这里盯着,但是大部分时间,让会亲自过来,一待也是几个小时,一言不发。背着手靠在门边,看着她在角落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他的方法一个大男人都会趴下,但是三天之后,又是四天,她一共坚持了七天,不管怎么折腾怎么刁难,她都坚持下来了,不得不让人佩服。
第二周再走上使馆的台阶,迎面看见是秦牧,马上拿出惯有的微笑武装,虽然照镜子知道自己瘦了,还是不能在他们面前服输。在办公室没找到自己的办公桌,孔融的房间也锁着,索性坐在翻译李姐的旁边说说话。
开馆十几年来,还是头一次这样大规模的调动,李姐他们这批也来了四五年了,都希望能有机会回国休息一下。
庄非听着,眼神发直,回话总是跟不上李姐的节拍,对着一本最近的使馆内刊转不开眼。李姐笑笑,觉得这孩子有走火入魔的趋势,给她倒了杯水喝。
“变态这个词希伯来语有直接对译的词吗?”庄非的问题让喝水的李姐呛了一大口,昨天电话里也问过又又和梓牧了,这两个所谓的希伯来语高材生现在看来,都算不务正业,不但给不出答案,还在那边糊弄她。
又又也就不说她了,毕竟刚刚把新出版的小说给她打包寄出来,估计四五天就能到,可恨的是梓牧,断定自己是看上那个孔融了,才会单相思。怎么可能!老鼠怎么会喜欢上猫?
出去时顺手把那本内刊拿走,封面上孔融的照片撕下来贴在床头,头号对头,头号变态!同行六人,只有她受了一周非人的虐待,暗无天日的过了七天。他倒好,抱着手悠闲的看着她煎熬,好不容易喘口气就又铺天盖地的往死里训。
梦里给犁的好感早就没了,每天起床对这照片说一次,孔融,你这个大变态,我庄非绝不示弱,加油加油!你的破梨,打死也不要了!
精神胜利是庄非的哲学,闲在两天之后,在领事部帮忙打打杂,认识了不少人,后来和同来的文雅丽走的近些,也能听些办公室的事情,心情放松不少。
新来的一届分在各个部门,都在接触新工作。也看到了不少老同志,带着厚厚的眼睛,含辛茹苦的在这里一干就是好多年。建交只有短短的十几年,积累的资料却极多。
光是各个年代的报纸和杂志就堆了满满一个屋子。没事的时候,就去那个房间做做。不用翻译稿子,看新闻更有猎奇的心里。
虽然国内的报道已经很翔实了,但比起这里随处的第一手资料,还是小河和大海。负责资料报刊的前辈总是能准确说出某年某个重要的头版内容,负责整理合约的叔叔对大大小小汗牛充栋的文件廖若指掌。
真的很佩服,能够如此安心的在这里干这么多年。那些皱纹背后,不知道积累了多少经验。其实使馆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平和安逸,工作怡然自得,与当初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国家待长了,也并不觉得那么可怕,使馆的工作安排井井有条,馆前的小花园还种着国内带来的植被,就是宿舍,也因为春节的临近布置成浓浓的中国味道。后厨每天都会准备国内的饭菜,离家的感觉并不是那么强烈。
熬过第一周之走,小埋怨虽然积压在心里,但庄非的日子也算是稳定了。只是一直没看见秦牧和孔让这两个,那个办公室一锁就是好多天。李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也不敢问太多。
星期三早晨,还在梦里享受自己的小床,庄非突然被电话吵醒,天还没亮,不太熟悉的男人声音,是领事部的头头,让她马上到使馆报到。
使馆门口停了辆车子,远远看不清车里有没有人。路过时不禁皱眉,会不会是外国间谍啊?这么早停在这里。
刚进大堂就看见孔让和秦牧各自提着一个皮箱,又成了黑衣人的样子,只是没带墨镜,走廊边上,文雅丽也是一身外出的打扮。
本想走过去回办公室,突然被叫住。回身时雅丽跟着秦牧出去了,大堂只剩下孔融和自己。新仇旧恨又有些涌上心头。
“十分钟后出发,什么也不要带!”
嗯?
太突然,一时无法接受。
他一步上前,把她臂上的大衣取走,把自己的黑大衣披到薄薄肩上,害她没来由闷红了脸,连问题都不会问了。
“去耶路撒冷,新任务!”
傻傻的,又不得不跟出去,上了停在外面那辆车,他最后坐进来,重重关上了车门。
“开车!”
黎明,又又寄来的一整箱小说刚刚飞抵特拉维夫,庄非已经和让奔驰在去耶路撒冷的路上了……
9
车窗外是乌蒙的天,其实对这个不到一百年的城市还很陌生,那天到的时候,都睡过去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大多是宿舍和使馆两点一线。
所以靠在窗边,庄非没着急问那个“任务”,而是仔仔细细欣赏黎明前的特拉维夫。这就是以色列的首都,真的生活在这里,与想象还是有很远的距离。
天际很远,被车抛在身后的白城匆匆而过,看不出这里是一个百孔千疮的城市,黎明前和自己的城市一样,安静得入睡,还不愿意醒来。
上学时,老师说这里是以色列唯一允许居民在安息日随心所欲的城市。电影院、歌剧院、博物馆、俱乐部、舞厅、酒吧和脱口秀,街道每时每刻都繁华似锦。真的吗?可惜没见到,这段时间被公事忙得团团转。额头抵在玻璃上,看着不曾亲近的一切,真有点不舍得就这样告别呢。
“参赞,特拉维夫是什么意思?”没头没脑的想知道,回身见到旁边的孔让从文件里抬起头,审视的严肃面孔。显然打断他忙公事了,样子像生气,庄非忙转回头,怕又被批评。
“Televiv是个希伯莱语的音译词,赫茨尔写的小说中‘泉山’一词的译音。”清晰低沉的声音,在黎明的光里好像多了一番沧桑,让人迷惑,“西奥多,就是创立了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赫茨尔,终身致力于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国家。”
明明是学校中读过的历史,从他嘴里听来却有不一样的感觉,不自觉视线离不开他,发现他眼睛深处藏起的东西,好像又见到在飞机上看照片发怔的孔融。“后来呢?”
让微微顿了下,转头注视窗外渐渐隐去的犹太定居点,“他没有看到这个国家,虽然努力了很多年。”
“经历过欧洲的排犹浪潮后,他不是一直坚持自己的理念吗,为什么不会成功,后来好像召开了一年一度的犹太复国会议。他不是一直在各地宣传倡导复国运动,得到欧洲各国犹太人的支持吗?”
让看着庄非脸上难掩的激动,还是孩子一般的热情,为了一个一百年前已经离开的故人,“政治没有那么简单,尤其中东的政治,几千年,和平实在很短暂。我们是没有宗教的国家,所以很难理解他们这么久的痛苦挣扎。一百年前,还没有以色列,这个民族散落在世界各地,排犹的浪潮又是主流,至于赫茨尔本人,也只是坚持到1904年7月。”
“他放弃了吗?”突然迷惑,也记不清几年前当故事读的那些段落,到底是怎样的结局,置身事外,那些只是故事。
“没有,只是没有抗争过命运。赫茨尔写了那么多书,投入了那么多激情,到最后,还是战胜不了自己。那年在奥地利病逝了,只有44岁,复国的事业最后成了遗愿,有时想象,和国父有点像。”
有些吃惊,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晰,又有些惋惜,赫茨尔的英年早逝。
“不过,以色列建国后,赫茨尔被移葬到耶路撒冷最高的山顶上,那里今天就叫赫茨尔山。你到了耶路撒冷,可以去看他。”让微微笑笑,像是安慰。
车里突然安静下去,下意识抓着他的黑大衣,庄非觉得温暖了很多,从来只为小说人物伤感的心,不知怎的被故事触动,有些小感伤,“虽然……虽然没有成功,但是能回到自己最向往的地方也是挺幸福的。我想他……一定希望永远留在耶路撒冷。”
“也许吧。”让的视线从窗外拉回,看着庄非脸上的微笑,又和刚刚的孩子气不同。也许她还没经历过波折,不能体会逆境中的迷茫挫败,但那笑容让人安心暖融,心情莫名波澜,只好又换上严厉的面孔,“你的犹太历史真的很差,到了耶路撒冷还要培训补课,一周后考试!”
刚刚还沉浸在小小暖流里,一听这话,庄非的小脸马上苦了下来,也不回答,靠着她的小角落心里只剩埋怨。不要又是那些非人的折磨课,越想越觉得难以逃脱,再偷窥他,已经重新拿起文件看,认真专注的样子。
裹进大衣,看着白色城市慢慢被山岭和荒芜取代,心里叹口气,渊博的孔融,威严的孔融,她还是更喜欢前者,如果以前的老师都像他这样,她的犹太文化、犹太历史一定会考很高分!
今天的孔融怪,和梦里那个不一样。牧和雅丽怪怪的,他们坐的这辆车也怪怪的,刚刚他还把自己的大衣拿走呢?带着好多疑问和对考试的无限恐惧,偷偷打了个哈欠,庄非又困了。
睡着前,意识已经模糊,只觉得第一个孔融拿着甜甜的梨,交到她手上成了一厚摞要翻译的文稿,转瞬变成第二个孔融,一脸威严,手里拿着考卷教鞭,一步步走过来……
把文件看完时,天已经大亮,让抬头和司机简单交谈了两句,知道牧和雅丽的车会早他们一个小时到,把一切安排妥当。
后颈微微酸,肩上突然传来了重量,不禁皱眉。那个庄非,从听了考试之后闷闷睡了一路,最初不老实的在窗边扭来扭去,睡不舒服就往他这边靠,扶了好几次也不改。最后整个人赖到他身上,大衣松松垮垮的挂着,下意识找着他的胳膊。
被一只小手攀附的瞬间,推却变得犹豫,手像是有了自主意识,轻轻帮她把大衣盖好,任她依靠。
视线虽然投到窗外,但知道蹭在臂间的脸上,挂着半苦半甜的笑容,听见模糊喃喃的嗓音,像只小蚊子一样,说了好几次,“我的梨……不是……考卷……”
指尖温热,触到了软软的掌心,就停滞在那里。看着远处清真寺的尖顶,想着文件里的字字句句,不觉轻轻收拢,握住了她的手。
10
从特拉维夫到耶路撒冷最短的路程只要两个小时,可他们不得不绕过新设的检查站,也给牧留出足够的时间。
庄非睡醒,伸懒腰时才意识到这是车上,让就在身边,赶紧收敛动作,可还是被他看见了。肯定的,他还故意扭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的景色。
把身上的大衣拍拍,质地柔软,真的很舒服,比宿舍的被子还好。不用太纠结,至少这次没有缠他,也不像飞机上抱着他的胳膊。
轻轻嗖嗖嗓子,正襟危坐,找了个话题,“参赞,到哪了?”
让从窗外转过头,看着眼神还带迷蒙的庄非,想埋怨也没脾气了。刚刚睡得太投入了,腻到他身上,一直梦话不断,时时蹦出个“臭孔融”、“破梨”的话。
司机回头看见倒在他怀里的小女孩,不禁笑了,出任务多年,没见过这么迷糊的。“让,把她放那儿放心吗?”
“就是这么安排的,没事儿,我也在。”掌心里她的手特别柔软,握了一阵松开了,看她孩子气的揉揉眼睛,又对着胳膊抱过来,“她没问题。”
话是出口了,对她的信心可不是真的百分之百。翻译能力自然是很满意,但是还有很多经验她肯定缺乏。到了耶路撒冷,不比特拉维夫,一切都会紧绷,没有后方众人的呵护,事事要靠自己。比起几天的集训要困难不知多少,她能不能胜任还是未知数。毕竟这个岗位,因为很难找到合适人选,已经空悬一年。
“哎,当年小舟那孩子,也是这么大。”从后视镜里看到让突然变深的眼神,司机住了嘴,后来的一路,一直默默开车。可觉得让盯着那小女孩的样子,又似乎回到了四年前。
他确实出神了,注视着梦中的庄非,想到第一次面试时耷拉着脑袋满不在乎的样子,大而化之的回答问题,每每又有精辟的言论冒出来。
她和方舟一点都不一样,方舟是精明麻利的心性,处处好强。庄非不是,没有那么多棱角,对一切都挺满足,又有一股韧劲。
四年了不该想,扶起庄非让她靠在位子上,抽出自己的手臂,回到往日的自持里。
“参赞……孔参赞……到哪了?”被他真勾勾的眼神盯得直发毛,不知道自己哪不妥,匆忙摸摸头发顺顺衣角,又问了一次。
“呃……快进耶路撒冷了。”
“那个……我能……再问个问题吗?”听从指挥是起码的规矩,睡醒了才想到他上车前说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你问吧。”让调开视线,听着她在旁边咕咕叨叨小声说了一句,根本没听清,“你问,没事。”
“我们要去耶路撒冷做什么?什么任务?”说完就退到窗户边,又觉得没说什么违反纪律的话,不用这么怕,很快恢复了镇定。
“到了就知道了,现在说也不明白。”
“那……去那几天?”掐指算算,又又的小说都该寄到了,结束了任务,想回特拉维夫扑向她的小说,倒在床上趁着春节的假看个够。老早就从李姐那打听到,使馆春节是轮休,至少能休到两天,想起来就开心。
让拿着电话正在拨号,因为她的问题停下来。抬头正对上庄非满脸的期待,觉得迟早也要让她知道,索性现在说好了。
“至少一年,如果顺利的话,一年半!”说完,拨通了电话。
凌晨时算是如坠雾里的话,现在只能说是五雷轰顶了,庄非定在位子上,一时不敢相信,看他在打电话又不敢追问,只好闷着。
怎么可能?一年半!开什么国际玩笑!
机场告别老庄还说很安全,不要担心呢,这可好,一年半置身枪林弹雨,哪可能……
“庄非,到了!”车刚停稳,孔让已经开门下去,愣了下,庄非也赶紧从自己的一侧开门。
眼前充其量只能算市郊,和想像中的耶路撒冷完全不一样,车前不远能看到清真寺小小的拱门,一排荷枪实弹的孩子正站在清真寺的白墙外,是巴勒斯坦人吧。
跟上他的步子,却又对一整排冲锋枪望而却步,那些孩子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身上整齐划一的军队服装。
新闻里看过太多投身战争的孩子,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他们的眼睛里已经找不到孩子的纯真,蒙上了不该有的血腥。
面前的这些孩子也是,早熟的面孔,戒备的神情,时时生活在你死我活的恐惧里。看着他们身后破旧的小清真寺,很迷惑。他们在为什么二战,又懂不懂战争的意义!
“你在这儿等我,我进去接个人,别乱走动。”庄非拼命点点头,看着让一步步走近那一排孩子,和其中一个短暂交谈后,一同进了拱门。
回头想向司机师傅求助一下,一看,又傻了。那辆车早已经开走,只留下土地上浅浅的一排轮胎印记。
怎么可能?刚刚接近耶路撒冷就被抛下。回过头,发现那排持枪少年已经开始整队,背在背上的枪杆闪着寒光,庄非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想喊孔让,想见孔让了!
他嘱咐了不让乱动,就老实站在原地,看着少年们举起枪,指着自己。
大衣和太阳都很暖,庄非冒冷汗了,手心额头都是。
让出来时,远远就看见她像根冰棒一样站着,纹丝不动,红润的小脸都白了。
看着他出现,想上前又不敢冒失,直到他走近,才一把抓住西装躲到他背后。
他回来,腿哆嗦得反而厉害了,手只能攥得死紧。
“没事。”温热的手掌碰到冰凉的指尖,轻轻安慰,还是能透过西装感觉到背后的颤抖。
“让,她是庄非?!”
听到中文,从他肩上偷偷探出头,也没顾上怕,好奇总能要人命的。
面前,站着一个人……
11
一身迷彩,晒得黝黑的脸上一双有神的黑眼睛,棱角分明的轮廓有一种混合的阳刚气息。不完全东方,也算不上很西方。胸前挂着夸张的大相机,长长的镜头不知道有多少层变焦。一身灰腾腾的,连头发上都有些土腥。
看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离开让背后,举起手摆了摆算是打招呼,那些拿枪的孩子还在那里站着呢,看她摆手枪口又整齐划一的调整了位置。赶紧把头缩回去,孔融长得够高够壮原来也是有道理的,人体盾牌!
让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是阿拉伯语是听得出来的,但是完全不懂,上学时只会用阿拉伯语数数而已。面前的男人也回头叮嘱了一下,枪都放下了,这才长长出口气,从让背后挪出来一小步。
“朝纲,伽玛图片社的记者。”
“庄非,代办处的新秘书。”
朝纲,很奇特的名字,听着,心里有点纳闷,面前的人还算中国,却是法国著名图片社的记者,还是战地记者,难怪一身风尘。至于自己,什么时候从领事部又变到代办处了,还从翻译变成秘书!
征询的目光让也不理睬,反而是那个叫朝纲的听了微微笑了,“听牧说了,据说中文特别厉害,对吧!”
简直不知道怎么表达这时的感受,生气也不是,尴尬也不是,突然又被让拉到身前,“对,希伯来语非常好,那份文件就是她译的!”
被他这么一夸奖,本来一贯大方从容的,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低着头看着鞋尖上沾染的灰尘,成了闷葫芦。
“今天大部队进老城吗?”
“对,所以请你过来带队,带上你的相机。”
“没问题,天放、明放都准备好了吗?”
“他们那儿什么时候都准备得很妥当,时时待命。牧和雅丽已经先过去安排细节,Samir和Itzhak一会儿就到,是两个有经验的孩子,很不错。你怎么样,现在能出发吗?”
“没问题,等我拿下东西。”
听他们一句句交谈,下意识一直在打量朝纲的大相机,然后是身后那些孩子,怎么这里没有武器管制呢?这么点的孩子人人一把枪。万一有个擦枪走火多危险!
朝纲回到清真寺,很快又出来,和一个个高的孩子嘱咐了两句。从兜里掏出些东西放到那孩子手上,几个人围上来要,一下显出了孩子才有的神情。
“走了!”肩上被轻轻拍了下,思路才从那些孩子身上拉回来。朝纲已经大步往清真寺一侧的小路上过去,身旁的让停下来在等着她回神,一点看不出是刚刚夸奖她的人。
“他们有枪!”边走,还是有些担忧的回头看看,让反而很习惯的样子。
“老城里人人都有枪,”说完拉住她还在迟疑的身子,加快了步子,“以后别站在我背后。”
“为什么?”小跑的跟着,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我背后没眼睛!”
不敢再提问题,坐到军用吉普上四处环顾找安全带,驾驶座上的朝纲笑了,“让,这孩子很有意思!”
本想反驳来着,可下一刻,马达轰鸣,车像脱缰野马一样冲出去。
鼓着嘴,有些不知所措。抓着座位还是有随时被甩出去的危险,好在他横过一支胳膊,把她稳稳挡住。一路这么狂飚,也顾不得形象,牢牢擒住她的救命胳膊,景色也不欣赏,拼命忍住不惊声尖叫……坚持啊庄非,坚持。
让看着熟悉的街道,揽着身边的庄非,想着别的事情。毕竟四年了,经过的一切多少有些变化。其实代办处的事势在必行,虽然根据国际公约,各国的使馆都迁到了特拉维夫,但以色列重要的政府部门还是设在这里。斡旋国会议员不是他们这个层级外交官该做的,这次的任务才是重点。
按照约定,应该在老城Vally门外会合,顺利地话,晚上一切就可以安顿好。车速很快,也许朝纲还有别的事情吧,毕竟他的职业总是和时间在赛跑。不见面,就在新闻图片里看他的生活轨迹。好像,一直都朝夕相处。
身边有隐忍的小小惊呼,头埋在他臂上,知道是她害怕了。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像是抱着树干的小熊,手抓在扶杆上还被她扯得差点扶不稳。想安慰一句,好不容易她抬头,乱乱的短发铺了一脸,一看飞速闪过的景色,又迅速埋了回去。
毕竟是孩子心性,就像刚刚看见枪一样。
“让,下次你开!”大转弯,接着又是加速,离新城繁华地段越来越近。
看着朝纲开车的背影,让注意到他颈部那道伤疤,四年了还是很深,当初不及时救治,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可伤好了他马上又扛起相机,四年来始终没走,坚守着约定,反而自己,逃走又不得不回来。
“慢点儿,她不舒服了。”
确实,再这么飚下去,庄非一定会吐。王叔儒雅的车坐了那么多年,从来不晕车的庄非现在晕了,晕惨了。战地记者也不能玩命啊,以色列没有枪支管制,至少还有交通法规!心里不服气,又没本事捍卫权益,只能祈祷别加速了。
远远看见牧和雅丽站在墙边,朝纲的车才慢下来。
“安排好了,你们早到了三分钟。”车停稳,牧漫步上前,看着后座上的让和他胳膊上的庄非,递上一件大衣。
“下车了。”推推她,又稍稍等了一下。庄非的小脑袋还在晕眩里,半依半靠着被扶下车,撑着车身,好半天脑子都不工作。
“好点吗?”
对着鞋尖倾诉到一半听见他的声音,点点头,没好意思看大家,肯定又出丑了。
“换上,我们进去。”
眼前是展开的大衣,还有他异常平静的眼眸。
再难受,还是忍辱负重的伸出了胳膊。
12
大卫塔,萨缪尔永远安眠的墓穴,那是父亲对儿子的爱,也是一个民族对宗教的迷恋。故事已经听过太多次了,亲临其境受到的震撼无法用语言形容。没走近广场就能看见远处哭墙前的人浪。突然看到那颗六角的大卫星,心里顿时纯然安静下来。
一些军人把守在哭墙不远的地方,随处能见到交叠的两个三角。男人与女人,国王和一个国家的命运。
六芒星,大卫之盾、所罗门封印、犹太星,可最喜欢的还是最本色的那个名字,与一杆杆冰冷的枪支配在一起,对它的领悟又是不一样。
庄非左右环顾,身边有很多教徒经过,下意识站到让身旁。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多犹太教徒虔诚膜拜,自己也受了迷惑一样钉在原地,转不开视线。
黑色的圆型毡帽、一缕卷发、还有每人不离手的圣经。有的跪着,有的站着,有的在忏悔,有的在哭泣。
突然看见一个母亲,穿过一排排椅凳,带着刚回走路的孩子挤近人群,没到哭墙边就跪下,缩着身子默默哀悼。
很远,面孔一片模糊,但那样的感伤还是能看到,是一个民族几千年的伤口了。
从大学算起,已经有六七年了,接触属于这个国家的一切,又隔着一层面纱似的。现在看到眼前的真实,很感慨。
让看了眼身旁的庄非,异常专注认真,咬着唇,眼眶微微湿润,白皙的面颊上有激动的颜色。抱紧了他的黑大衣,眼里的孩子气很淡,反而更多是被感染到的热情。第一次到广场的人都会这样,接近这个民族千年的文化核心,感受到苍凉后的震撼。
越过哭墙远眺,清真寺金碧辉煌的圆顶,再旁边是鲜血铸就的阿克萨清真寺。圣殿山触手可及,而和平,却因为一墙之隔,整整迟了几千年。
亲历过死亡,本来以为自己能看开了,但是真的回到这里,还是怅惘难耐。四年前如此,四年后依然。心里总是逃不开,好像在巨石前渺小起来,无所遁形。
一时被她感染,又很快清醒过来。
“我们也去吗?”手背突然热热的,她眼睛里的渴望太明显,有点不忍心拒绝,可还是理智的拉住她的身子,留在身边。他们不是游客,心态身份上都不允许。
“等一下。”低沉的声音,更像是命令,听了,有些不甘心的埋下头。
在外面,他毕竟是最大的领导,一切都要服从指挥。顺着脚下斑驳的石砌路面,自己神游去了。从来没想过老城是这样的,如果又又和梓牧能在身边,也会很惊讶吧。上学时,大家最向往的不过是来这个广场走一遭,看看千年前的基石。
有悠远绵长的祈祷声传来,干净到心底,闭上眼睛,安心的听了一会儿,那种迫不及待也缓和了好多。去过那么多教堂,听过那么多弥撒,没有此刻的声音美妙。
一边的让,和牧交换了眼色,示意大家尽快散开。
朝纲已经举起相机,向着人潮稀疏的地方去了,走前递过来车钥匙,用手势比了一下。他们都了解,苦难路尽头拐角那家,是每次任务之后碰面的地方。
牧和雅文随着参拜的游客信徒,分站到男女两条安检通道后,慢慢融入了人群。广场的入口,只剩下他和庄非,在密密的人流里,并不很显眼。
从她手里取过大衣穿上,观察着长长的队伍,直到再找不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侧身再看她,正仰头注视着相反的大卫塔方向,好像看得出了神,还没意识到大家已经走远。
一缕阳光斜斜的掠过发梢,在乌黑的发顶撒上了淡淡金色。她唇边有一朵笑,刚刚短暂的伤感已经过去,不知道又在高兴什么。
突然涌入很多游客,匆匆而过,都向着一个方向。怕被冲散,往她身边又跨了一步,挡去了大半人流。
两千多年的巨石,永远不会间断的哭诉,想回身问他一句希伯来语,才发现入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只剩下他们。大家呢?
还没来得及问,已经被他拉住,往入口相反的方向走。那是大马士革门,很多人往那里涌,一定是朝圣毕竟的道路,自己也想去。可走到一半,他又转了方向,在广场不起眼的角落里停下来。
“雅丽他们呢?”回身在人流里谁也看不到。
“他们去哭墙前了。”
脚步比大脑反应的还快,自然而然向着人流的方向。她也想去,刚刚不是说等一下嘛。眼前的一切绝不能错过。
“我也去!”说出口有些任性了,可步子照样是迈出去。
还没走一步就被挡住,小臂上暗暗的力道,使劲一拽,前后不稳,跌回他身边。黑色大衣迅速收拢,他像是变了人似的,半搂半抱的把她往广场角落带。
巨石比他们还高,粗糙的表面,每个缝隙里都是祈祷留下的祝愿信笺。来不及碰触,几乎被裹进他的大衣里。
有些生气了,因为他这么唐突的举动,刚想挣扎两下,腰里猛然一紧,被一只大手牢牢控住。
“你……干吗……”抬眼去征询,步子跟着他有些乱,在墙脚停下才稳住心跳。
腰上的大手还在,他突然降下的面孔离得好近,鼻息就在耳边,又痒又热。刚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他的眼睛在说话,很严肃很厉害的那种,让人看了绝不敢违抗。
脸上本来兴奋得笑容一丝不剩,撅着嘴,迷惑不解不说,还有点紧张害怕。
“我……”
“你……”
张了两次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摇摇头,手上施力,把她拉得更近,两个人完全叠合在一起。
耳边嗡嗡响,还是辨别出细细的一声,高度警惕,“嘘……”
13
“你的希伯来名字叫什么?”
“没有取希伯来的,用了更早的犹太依地语,是大学时外教帮忙起的。”
“叫什么?”
“Zusa。”
“知道什么意思吗?”
点点头,又茫然的摇头,不知道有什么关系,“甜,应该是吧。”
“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
“意思很好啊,人生本来很短暂,应该尽量快乐甜蜜一些,不要为难自己,那样会很辛苦的。”
那是她面试时回答的一个普通问题,却让他印象深刻,决定要她而舍弃那些经验丰富的翻译,这也是原因之一。
被他抱着,依然很不自在,微微扭动身子,努着嘴瞪了一眼。大手终于放开了,只是依然靠得很近,换了角度,和她一起面对不远处的入口。
哭墙那里,人更多了,一浪浪的祈祷,久久难以散去。他的声音从肩上传来,似乎隐瞒好久的故事,慢慢揭开了一个小角。
“Nahum的大女儿叫Bluma,用的是依地语的名字,意思是花朵。小女儿叫Golda,意思是金子,也是依地语名字。大儿子Hyman,一年前清真寺外的爆炸袭击中,中了七枪没有救过来。小儿子Issur,现在只有十岁,名字意思是神的满足,也是依地语。是个非常传统的犹太家庭。”
突然那么多名字,那么多人,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想回头他又不让,只能听下去。
“今天只要记住他们长什么样子。那里人很多,但是一定要记住。牧身边的是Nahum,雅丽旁边是Bluma,他们会和大家一样祷告。记住那两张脸,其他都不重要,知道吗?”身子不受控制的被转过去,又一次面对他,有一刻只是彼此注视,看到眼睛自己的倒影,好像是初次认识,又像是最后的分手。
“为什么要记?”对一个陌生的犹太家庭没有任何感觉,为什么要记住他们的脸孔,为什么是现在。对她来说,这里只是哭墙,他们只是忏悔的普通信徒。
看着稚气单纯的样子,不想给她太多压力恐惧,“代办处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他们。”话出口,担忧也多了一分。未来,单薄的肩膀要承载还有很多,替她捏了把汗。
皱了一下眉头,看不出在想什么,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茫然。
只好多给个鼓励的微笑,“别害怕,我就在旁边,今天只要记住他们的样子就行。牧和雅丽会告诉你他们在哪儿,不用太接近。中年男人,一个小女孩儿和你差不多大,就是Bluma。”看她一边点头一边绞手指,不觉轻轻拍拍柔软的发顶,像表扬一个勇敢的孩子。
她没有退却,一直很冷静,很快记住了两个名字。
想到他刚才说她是小女孩,还小小开心了一下,那只温柔的大手也很好,孔融今天虽然怪,但怪的很亲切。
特别用心的点了点头,像是老师面前保证的学生,信誓旦旦,“我不怕!”
本该严肃的投入任务,又一向刻板自律,可这时却想离她再近些。她还仰着脸认真等他的命令,下一秒黑暗降临,又被抱回温暖的胸膛里。
哎,这是任务,抱一下,抱两下,都是为了国家。这么告诉自己,心底还是掩饰不住紧张的小喜悦。如果不是此情此景,该多好呢。
孔融啊孔融……
广场边,偶尔路人微微侧目,入口不远,一对深情拥抱的情侣,背后衬着千年的沧桑,相融的身型自然和谐。分开后,男人还低头嘱咐了什么,才把女孩送到女宾的安检队伍后,看着她往前走,自己也站到男宾队伍里一路相随。
一步步接近安检,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巡逻或者换岗,始终戒备的巡视着广场的每个角落。看着飘扬的旗帜,那颗蓝色的大卫星,下意识又去找他。在男宾队伍里,人潮涌动依然一下能认出来,黑色的大衣,挺拔的身型,很远,也很近。
孔融啊孔融,远看,其实……其实很帅的。
想着他最后的话和那样的微笑,也不觉得害怕了。对他摆摆手,又握紧拳头给自己加油。庄非,不就是记住两张脸吗,肯定行的!
女宾的队伍行进的更快,已经临近安检,再回头,他还在那儿,向着她的方向。
背后响起了冰冷的希伯来语,那一刻,耳边却是他最后的那句嘱咐。
“安全第一!”
——————————耶路撒冷旧城(一)—————————————————
耶路撒冷旧城现存的古建筑:
1、犹太教希律圣殿的西墙(现在犹太人称之为哭墙):公园前10世纪,犹太人大卫王率领各部落攻占耶路撒冷,并以此为统治中心建立了以色列犹太国家,后来他的儿子所罗门在耶路撒冷锡安山上建立了圣殿。公元前六世纪,圣殿被入侵的巴比伦人焚毁,半个世纪后重建,后又被毁。最后一次是公元前35年由希律一世重建,命名为希律圣殿。到公元70年和135年,圣殿被罗马人再次焚毁,现在保存的12米高的西墙,是圣殿被焚毁后在西院残墙基上修复起来的。
耶路撒冷犹太教圣迹哭墙又称西墙(western wall, Al-Buraq Wall, Kothel HaMa'aravi),是耶路撒冷旧城第二圣殿护墙的一段,也是第二圣殿护墙的仅存遗址;亦有“叹息之壁”之称。为古代犹太国第二神庙的唯一残余部分,长约50米,高约18米,由大石块筑成。犹太教把该墙看作是第一圣地,教徒至该墙例须哀哭,以表示对古神庙的哀悼并期待其恢复。公元初年,欧洲人认为耶路撒冷是欧洲的尽头,而这面墙即是欧亚分界线。千百年来,流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的犹太人回到圣城耶路撒冷时,便会来到这面石墙前低声祷告,哭诉流亡之苦,所以被称为“哭墙”。
中间屏风相隔,祈祷时男女有别进入广场墙前,男士必须戴上传统帽子,如果没有帽子,入口处亦备有纸帽供应。许多徘徊不去的祈祷者,或以手抚墙面、或背诵经文、或将写着祈祷字句的纸条塞入墙壁石缝间。历经千年的风雨和朝圣者的抚触,哭墙石头也泛泛发光,如泣如诉一般。
1981年哭墙被列入《世界遗产目录》。
14
随着很多犹太妇女往哭墙的女士区域走,和男式的祈祷区域隔得不远,注意到他也跟上来。黑色大衣一直在视线内。牧和雅丽还没有出现,就认真在人群里寻找起来。
最先看到的是雅丽那件外衣,早晨在使馆门口见过,难怪一直觉得怪,再看男宾中的牧,终于了然了。
他们融在人群里,并不显眼,但都是同款式的外衣,深绿介乎墨色,咔叽布似的质地,胸前背后有闪亮的装饰扣,反光效果很明显。
找准了目标,却没有盲目上前。孔融说了,只是记住两个脸孔,安全第一。所以停在原地,随着祈祷的人们默默背诵起旧约的句子。
雅丽和牧在慢慢移动,身边的祷告者一个换成另一个,既没有老年男人,也分不出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儿。游移在两个人身上,怕丢了目标,嘴里的诗篇背得七零八落,像蚊子唱歌,咪咪嗡嗡,装着样子。
身子突然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闪到一边,看着两个中年妇人围着个二十上下的女孩一步步往哭墙前走,玄黑的裙袍,手里是烫金的旧约,来不及看清面孔,已经排开人群过去了。
经过雅丽身边的时候,她也稍稍迟疑,之后并没有紧跟,只是周旋的随在后面,站在那女孩后方。
另一边,男宾队伍里加入几个孔武有力的高个犹太小伙子,虽没有夸张地保镖打扮,却不是普通信徒的样子,明眼人都避让一些。留意队伍里的牧,并没有随着他们往前走,还是站在靠后的祷告队伍里,一派镇定。
心里有点纳闷,Nahum和他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孔融都紧张成这样。嘴里不知所云的背着创世纪,又往哭墙的方向挪了几步。
女宾队伍前突然传来极悲切的痛苦呼叫,吓了自己一跳。仔细听,发现是旧约的话,记不住是哪段了,只觉得耳熟。好多女士随着跪下来,双手捣胸诵读。很快,声浪在哭墙前一点点染开,从女宾通道一直到黑帽的男性教徒,跪倒俯地的众多。
哭,也像是忏悔。
随着大家跪下,发现雅丽依然站着,身子侧向斜前的女孩。自然而然,去认真端详那抹纯黑的侧影。
干净清透的面容,咖啡色的发用一根黑带子绑成辫子,垂在身后。似乎较少接触心灵以外的世界,眼神淡定,视线凝结在哭墙的一块巨石上,旧约紧紧贴着胸口,嘴里念着什么。
周围跪地祈祷的妇孺一个个上前又退下,她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脸上有一闪而逝的伤痛,但很难察觉,庄非只感到迷惑,觉得是自己眼睛花了。
又确认了下雅丽的位置,她也慢慢弯身,做着祷告,却不经意回头注视了一眼。匆匆目光相遇,赶紧躲开了。
另一队的牧,已经在人群很深处,看不清了。不得不起身寻找隐约的绿色,很模糊,又怕太显眼,闪过拥挤的人潮,往男士区域挪了几步。那边的祈祷声音融汇成洪浪,很多犹太教徒跪在哭墙脚下,哭到无法自持。
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雅丽和牧给的信息都不明确。也只是记得让的嘱咐,不冒然行事,一直盯着那个年轻女孩。
随着两个妇人离去的时候,她们错身而过。故意把诗篇里的句子背得很响亮,避开视线。已经牢牢记住了那张脸,发现她哭过了,有淡淡的泪痕。
见她走了一段距离,才本能随着往外走。往哭墙拥挤的人很多,女孩脚步越来越快,不久就走远了,两个妇人一直紧跟左右,出了侧门。
停到广场边缘,回身看着祈祷的人群。所有人执著的探着身子,颈上好像被无形的力量掌控,那些希伯来语的经文一次次念着,好像是约伯说过的话。
不明所以的左右环顾,找不到牧和雅丽,更没有让的影子。
有点不知所措的时候,男宾区域传来一阵骚乱,很多信徒往前涌,更多人往后退,有些,正好经过庄非身边。看着慌乱的人群,刚要再次上前,肩膀被人牢牢扶住。
“走吧。”他的声音,突兀得吓人一跳。之后看见黑色的衣角,他面容上绷紧的线条。还在好奇那里发生了什么,想告诉他没见到Nahum,那个女孩是不是Bluma也不确定。
急于说的话都没说成,他只管上前拉住她的手,坚决地重复了一次,“走吧。”
那是命令,手腕被握紧了。
背后人群里传来惊呼,有人在慌乱的跑,继而是求救声。广场上如浪的诵经声被打乱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想回头,他却不让看,只是揽着肩,把她带离了哭墙广场。
……
——————————耶路撒冷旧城(二)—————————————————
耶路撒冷旧城现存的古建筑:
2、基督教圣墓教堂:这座教堂在公元335年,由罗马皇帝君士坦丁一世的母亲圣海伦娜修建,规模庞大,由几座邻近的教堂组成。
圣墓大教堂(Church of the Holy Sepulcher),又称“复活教堂”(Church of the Resurrection),是在耶稣被钉于十字架上遇害、安葬并复活的地方建起的教堂,相传地基的一部分为耶稣墓地的遗址,因此是世界基督教徒心目中最神圣的参拜处之一。
公元4世纪早期,罗马皇帝君士坦丁一世皈依基督教,创立拜占庭帝国。公元331年,君士坦丁的母亲海伦娜巡游圣地,以寻找耶稣的诞生地、墓地及其他对基督教至关重要的圣迹。在发掘中,皇太后发现了耶稣的墓地和十字架,以及同他一起被处死的两个小偷的十字架。君士坦丁一世遂下令在耶稣蒙难处修建一座庄严宏伟的教堂,公元335年圣墓大教堂竣工。
15
肯定出什么事了!
他带着她在老城的一条僻静街道上快步往前走,脸上异常严肃,越看,心里就越确定出事了。
“牧和雅丽呢?”他走得很快,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手腕被握得发烫,心里也因为刚刚那些很不安。
“现在不要问。”带着她又拐了一个弯,街上没有一个行人,踩在石板路上,能听见交错的脚步声。心里好像被什么追赶,不觉把她的手抓牢。
路终于到了尽头,在拐角一扇不显眼的木板门前停住。身边,她微微的有些喘,一手插在腰上。抬手敲门前,又特别嘱咐了一句,“跟着我。”
进门就是小小的柜台,黑暗陈旧,柜内站了个犹太妇人,直接递了钥匙过来。跟着他绕过一个小的休息区,到屋角的楼梯那里上楼。踩在木板的楼梯上,听着咯吱的声响,心跳不由加速。
什么事情,竟然这样的神秘?
在二楼第一个房间前停下,他把钥匙插进去,轻轻转动,门开了。
像是平常的小旅馆,很简单朴素,干净整洁的白床单,其余,只是几样必有的家具。
让走到一扇不大的窗前,隔着写字台,拉开了窗帘,能看到写字台上落了灰尘,好像好久没人来了。
不知道该不该坐,就在门边的小柜子旁边站着。他的一言不发,让低气压更严重了。
“参赞,刚……”
“等一下,朝纲他们回来再说。”话被他打断,看着挺拔的黑色背影,想不明白他藏了什么,刚刚又是预谋什么。
是不是自己成了间谍了?或者电影里那些特工?
刚刚一路小跑出了些汗,想把大衣脱掉,他听见动静回过头。
已经不再那么紧张,看起来有些累,抬手指了指椅子。按照他的意思走过去,大衣搭在手臂上,老老实实的不吭声。
让又回到窗前,望着远处。屋里两个人,他沉默不语,庄非自然有些闷,只好把刚刚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一遍。
不想还好,越想越乱,又加入自己不恰当的推测臆断,脑子里千头万绪的。
拍拍额头,耳边还是散不去的祈祷和哭泣声,那里刚刚怎么了?
除了那女孩的脸,别的人都很模糊,又觉得错过了什么。他嘱咐的事情并没有完成,会被说吗?在记忆里又好好搜索了一遍,怎么也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
她只是希伯来语翻译,对侦察这样的高难度工作毫无经验,刚刚那样算是侦查吗?他什么也不交待清楚,搞得如坠雾里。
对了!
那女孩哭过了,是了,这个还记得很清楚,错身而过一瞬隐约的泪痕,为什么呢?
朝纲推门进来的时候,看着伫立在窗边的让,插着手似乎等了很久。房间角落的庄非,正支着脑袋埋头冥思苦想,一脸愁苦。
……
开门声惊醒了庄非,从椅子上腾的站起身,往让的方向跨了一步。
“牧他们回来了吗?”摘了相机,从口袋里拿了一叠东西扔到床上。
好奇心作祟,张望又看不到,庄非对一切更迷糊了。
“很快就会到,我把车留在那里了。”让说完走到床边。原来是一些照片,因为他挡着,只能看见一些边角的色彩。“晚上回去吧,我们去天放那,这里还是不太平。”
朝纲点点头,走到庄非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伸直了腿。
“如果让图片社知道我帮你拍这些,明早估计就得遣返我回法国,或者,直接赶回越南。”虽然是玩笑话,但让脸色有些沉重,朝纲初见时调侃的样子也不见了。“老城不适合久留,还是天放那里保险,联系也方便。”
“知道。你不用等,先走吧。有事给你电话,还是城外的小清真寺?”
朝纲点点头,麻利的起身背上了相机,摸摸口袋,拿出一块糖果递给庄非。“没有别的,只有些平时逗小孩的糖了,给!”
庄非真像个孩子似的接了过去,听见朝纲说了一句,“欢迎来耶路撒冷。”
本来是真挚的欢迎,又觉得话里多了些沉重。道过谢,不经意回头看了眼让。
刚刚到特拉维夫的时候,大使也接见了这批新调任的年轻同志。和每人一一握手时,都嘱托了注意安全安心工作的话,也有一句欢迎来以色列。当时,觉得只是场面上的事情,可现在从朝纲手里接过这块糖,感觉有千金重担要扛起来似的,那耶路撒冷四个字,意味深厚。
亲切间,生出了战友般的感情和投身外交事业的热情,马上有了精神。
“走吧,等我消息。”让说完,走过去帮他开门。
目送着朝纲离开,听到楼板上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的疑问反而更多了。他又走回窗边,站了很久。
低着头,玩着手里的糖,还在想这样传奇的一天。
“庄非,过来!”
是机场时叫她的那种声音,几周前不详的预感又来了。
——————————耶路撒冷旧城(三)—————————————————
耶路撒冷旧城现存的古建筑:
3、圣岩清真寺(阿克萨清真寺):公元636年阿拉伯哈里发欧麦尔攻占耶路撒冷,他的继承人马利克在犹太人圣殿遗址上建立了这座八角形的清真寺。清真寺之所以建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有被认为是先知穆罕默德有过梦境的那块岩石,建立清真寺的目的,是把那块岩石盖住。
该寺于705年由伍麦叶王朝哈里发阿卜杜勒?麦利克?本?麦尔旺主持始建,后由其子瓦利德于709年建成。该寺建在原圣殿教堂残存的基墙上,教堂的完好部分也被修建在寺中。780年毁于地震,后几经翻修,现保存的大部分建筑为10世纪阿拔斯王朝第十九任哈里发戛希尔时代留下的。
932年,阿巴斯王朝第19任哈里发嘎希勒斥巨资重建了远寺,使用方块条状石料砌筑墙壁,庄重伟岸而坚固,高大厚实,千年不朽。在古代神圣的建筑物均是石头所砌。远寺实际上就是那么一座平顶寺殿,与一般教堂无大区别。
公元11世纪初增建了具有伊斯兰特色的大圆顶,镏金装饰,高高矗立于蓝天碧空,在耶城的骄阳下熠熠生辉,更是庄严辉煌。寺庙整体建筑显得高大宏伟,气势壮观。大殿可容纳5000人礼拜。圆顶和北门为11世纪增建。西方历史学家称该寺是“地球上最豪华最优美的建筑物和历史遗产”。
16
看着他拉上窗帘,从窗前走回来,手里还拿着那些照片,坐到了床边。
“过来,庄非!”命令间,拍拍身边的位置,看她低头玩那块糖,不肯过来,像是躲避考试的学生,只好缓和些口气,“不翻译东西,过来,告诉你些事情。”
听了这样的话,才放心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不由张望起他手里的照片。
看着她好奇的样子,这次很大方的递了过来,特别拿着第一张举到她眼前。
照片里是个中年男人,五十岁上下,花白的胡子,传统犹太教徒的打扮,面容平和,没什么特殊。
“这就是Nahum,今天他没去哭墙前祈祷,朝纲在教堂地下的走廊里拍到的。那里有个专门供教徒祈祷的拱廊,就在哭墙下面。”
听着他的话,又端详了一下照片里的人,感觉不出什么异样。
“就是他吗?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每个教徒不都这样吗。我在女士区看见的女孩儿,就是站在雅丽旁边的那个,是他女儿吗?”
“是Bluma,她穿了一身黑衣服,头发用黑色的带子束着对吧?”
点点头,又想到了她哭过的痕迹,马上汇报给他,听过之后,让从照片里拿出另一张,只是黑色的轿车,周围有几个高大的犹太青年,像是在保护谁。
“车里是Nahum另外两个孩子Golda和Issur,今天就停在广场外面,离我们的车不远。全家都来,因为是大儿子Hyman遇刺一年的纪念日。”
原来是这样,妹妹在为失去的兄长祷告哭泣,父亲和弟妹也来缅怀逝去的亲人,可这些,又和使馆的工作有什么关系?
“下午时,你说代办处是为了他们,为什么?”心里藏不住问题,就都倒出来。尤其对这个失去亲人的犹太家庭,直觉上就产生了同情。
让放下照片,起身走到门边,屋里光线已经暗了,他正好在最黑的角落里,庄非坐在床上,看不清他的面容。
“中国和以色列建交不过十几年,但是很重视两国关系,国内也有很多巴以、叙以、黎以问题的报道,知道为什么吗?”
轻轻转着手里的糖果,摇了摇头,对这些实事政治,她一向考虑不多,每天沉浸在小说的世界,已经很满足。选择这个专业,是父母的决定,其实从来没想过这些国际争端,冲突和战争,从没想过会来到这里,刚刚那个世界,离她很遥远。
“中东战争打了很多次了,因为美国的制衡,和平协议签了也难以兑现。拉宾遇刺后,和平的希望并不大,所以才会不停的修建隔离墙,建设新的聚居点。这些原本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但是四年前,出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不直接回答,只是接着讲。
“以色列国土面积小,环境却远远好过巴勒斯坦,犹太人又善于经商,再加上美国和欧洲犹太裔的支持,建国之后一直试图扩张势力,至少,比当初赫茨尔构想的要宏大。但是,毕竟环境使然,周围都是阿拉伯国家的仇视,没有拓展国土的可能,只好在经济上做文章。”
“然后呢?”她听得入神,从床上下来,想离他近些,又站在原地犹豫了。这一天里,他变了好多次面孔,有时亲切,有时疏远,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知道以色列的经济,以什么为重心吗?”
想了想,也说不出什么比较有根据的答案,“肯定不是旅游,这里总是打仗。”说完,知道答案比较白痴,就不说话了。
从阴影里跨了一步,黑暗里突然能看见他的眼睛。飞机上见过的一双眼睛,有些悲伤落寞。
“以色列有很先进的武器生产技术,在世界上属于前列。建交十几年来,一直是我们进口武器和军用物资的主要合作伙伴。”
她显然对战争武器一无所知,满是疑问的回味了好一会儿,“那,我们要帮以色列打巴勒斯坦吗?”
“不是,我们只是继续保持中立的态度,但前提是,武器和军用物资的合作不间断。”
“这个……这个怎么保证呢?如果他们不想卖给我们怎么办?”虽然是幼稚的想法,却点到了正题上。
“这就是使馆的工作,保证每年签署那份协议,双方之前达成的共识能够真正履行。懂了吗?”
她还是摇摇头,不懂的时候,不知道伪装一下,直率坦然,也泄露了太重的孩子气。
“不太懂,这个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手里的糖在指尖转来转去,对前因后果想不明白。
“建交以来,使馆一直在特拉维夫,以色列的政府主要部门都在耶路撒冷,所以这份协议,主要是最高层出面谈判签署,由使馆和代办处落实到具体的军火制造商身上,照片里的Nahum,就是以色列最大的三个军火制造商之一。”
终于,这跟主线把很多散乱的线索串起来。照片里的人竟然会是这样的身份,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军火商,竟然有那么平和的面孔,又出自最传统的犹太家庭。
“因为美国的关系,我们已经拿不到另外两家制造商的合约,所以不能放弃Nahum,但是五六年前开始,因为外界压力供应量一直减少,四年前一度中断,直到前年才恢复。”
“那,我们现在……”
话刚说到一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庄非一紧张,手里那颗糖果不小心掉到了地板上,咚的清脆一声。
——————————耶路撒冷旧城(四)—————————————————
耶路撒冷旧城现存的古建筑:
4、耶稣“受难之路”(被定罪后走到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地点所经过的路)
耶路撒冷的Via Dolorosa,英文叫作Way Of Sorrow,译作「哀伤之道」,「悲苦之路」,一般称为「苦路」。这是耶稣受难前由法庭外背负十字架,头戴荆棘冠冕走向刑场历尽苦难的道路,不如说是一条「受难之路」。因为基督教义的核心,不是「哀伤」或「悲苦」,而是「受难」(Suffering)。
「受难之路」,是在十六世纪正式被命名,民众以悲悯之心,刻意找出耶稣背负十字架所途经的路线,列出有十四个站之多。但正确的路线,争论仍多,如今所见的,只能说是类似当年的途径而已。
从公元4世纪开始,朝觐者们就有了沿着“受难之路”游行的传统。每年从复活节前耶稣受难日的星期五,直到复活节后,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少基督教徒都要抬着庞大的十字架,从客西马尼教堂,一路循着当年耶稣奔赴刑场的足迹,一直走到圣墓大教堂,从中体验耶稣所受的苦难。平时每星期五下午3点,方济会士们也要走过”受难之路“,缅怀耶稣为人类蒙受苦难的济世之举。
受难之路共有14站,每站都有标记,或建有教堂,其中的最后5站集中在圣墓大教堂。
17
突然都安静下去,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不说话。
愣在原地,挣扎一下,克服了恐惧,欠着脚往他的方向走。
眼神是责备的,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留在原地。他那里离门最近,并不安全。
可控制不住,身体有了自主的意识似的,就觉得过去到他身边能勇敢一些。
比猫咪的步子还要轻,心咚咚直跳,还有两步时大手早已经伸过来,直接把她拽到身后,掩在小柜子和他之间,严严的挡住。
敲门声又响了两下,有脚步,似乎往前走了两步,又犹豫折返会来。
脸埋在他背上,连呼吸都不敢,紧张得闭上了眼睛。
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平稳,不像自己这样乱。可他越是这样,自己反而越混乱。
好在几秒后,敲门声从隔壁传来,很快隔壁的房门开了,有人走了进去。
长长呼了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下半颗,一时还是不肯放手。
轻轻的移动,他的身子错开一点,冷空气贴到面颊上,才意识到刚刚两个人贴得多近。依然躲在他背后,攀着半条胳膊,一直没放开过他的手。掌间粗糙的质感滑动,指尖有一种力量。那些湿湿的汗,是自己的吗?
“参……”一看生气的样子,赶紧老实闭上了嘴。他生气了,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眼睛足以表达了一切,眉头皱得出现一条深深的纹路。刚刚那样,是不是违反纪律了?
很快完全分开,把她往屋角拉,步子很轻,顺便收走了床上那些照片。
想骂她一顿,在危险的时候往枪口上撞,可此时此景,又实在不适合发什么脾气。她刚刚贴在背后的瞬间,难掩的恐惧从手上传过来,呼吸都是乱的。走到屋角,把她按到椅子上坐定,被打断的话一时也找不到思绪继续,只好望着窗的方向想事情。
屋里很静,有某种规律的声音,原来是自己的呼吸心跳。
天已经全黑了,他们没有开灯,一直在黑暗里等着。门上再传来规律的敲门声,身上又是一僵。他更快一步按住她的肩,这次的威严决不容置疑,警告的对视之后,快步走过去开门。
陈旧的木门开启。有吱呀声,渐渐出现雅丽的侧脸,走廊里的光影斜斜地射进来,照到床边那颗掉落的糖果。心里有点乱,也有一点害怕。不敢说话,跟着站起身。
他又走回来,收了那些照片放进口袋里。站到她身后,肩上多了大衣,那只手从身边掠过的时候,感觉很轻柔。
“走!”
低低的声线,不敢违抗,只是跟着他的背影,一步步往外。路过那颗糖果时愣了一秒,弯身捡了起来。
抬头,他就站在门边,短短几秒似乎却定住一样,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臂上那件黑色大衣已经穿戴整齐,竖起的领子衬着冷峻的面容。目光平和,遥远的距离感,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也像是彼此从来陌生。
“走吧。”
门完全打开,雅丽就站在楼梯拐角,那身熟悉的墨绿大衣,脸上有明显的疲惫。
把拳握紧,给自己足够勇气,手心硬硬的,是那颗糖果。
走过他身侧跨出去,听到关门的声音,走廊里的光其实很微弱,安静的走廊里有他们三个投在地上的影子。
“欢迎来耶路撒冷!”不知为什么又听见朝纲说过的话,只是这次,是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沉重异常。
悄悄把糖果放进口袋,回头寻找他的目光,从不被打倒的庄非,一定要勇敢。
笑了笑,在唇角又慢慢收敛,“谢谢!”
——————————耶路撒冷旧城(五)—————————————————
耶路撒冷旧城现存的古建筑:
4、耶稣“受难之路”的14站(续上章)
受难之路共有14站,每站都有标记,或建有教堂,其中的最后5站集中在圣墓大教堂。
第一站被称为“执政法庭”,是彼拉多审讯耶稣并判处他死刑的地方。这里曾经是安东尼亚城堡,14世纪人们在城堡的遗址上建起了一个马木鲁克学院,从15世纪到19世纪中期,它是穆斯林总督的办公室和法庭。如今此地是穆斯林欧乌亚学院所在地。
第二站是耶稣被罗马士兵鞭笞的地方。1927~1929年,意大利建筑师巴鲁齐在此修建了一座“鞭打教堂”。祭坛上的教堂屋顶绘着一顶巨大的荆棘王冠,墙上的三扇彩色玻璃窗户,刻画着耶稣被鞭打和彼拉多洗手的图案。
一路走过判刑和强加十字架教堂、方济会圣经研究学校、锡安姐妹修道院、耶稣的监狱,来到第三站——耶稣被沉重的十字架压倒之处。1856年,亚美尼亚天主教会买下这块地皮,建起一座教堂,现在里面开设了一个小型博物馆,展出一些考古发掘出的第二圣殿时期的文物。
紧邻的是第四站,一座亚美尼亚的“圣母痉挛教堂”。教堂地窟的马赛克上绘着一双拖鞋的脚印,圣母马利亚正是站在此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背负十字架从身边走过,肝肠寸断。
第五站被称为“古利奈人西蒙教堂”,是1895年由方济会士所建。耶稣被十字架压倒后,士兵们见他实在没有力气了,就强迫一个从旁边路过的古利奈人(古利奈是北非的一座城市)替耶稣背十字架到刑场去。
穿过一排飞拱,来到第六站。这里是圣维洛尼卡的房屋原址,后人在上面修建了一座亚美尼亚教堂,纪念这位善良的妇女,教堂内还有圣维洛尼卡之墓。传说耶稣被押送刑场时,许多人站在街道两旁观看,一位妇女勇敢地走上前为耶稣擦去脸上的血迹和尘垢,耶稣的影像也留在了她用的那块头巾上,因此这位不知名的妇人被称为“维洛尼卡”,意为“真正的相似。”
18
下楼时,那个犹太女人看了他们三个一眼,收走了钥匙。走到街上,老城已经笼罩在一片黑暗中,远处有车灯亮了一下。
雅丽最先走过去,她跟在让的身后,手下意识摸着兜里的糖,有些心不在焉。这样混乱的一天,已经觉得累了。
牧在驾驶座上,雅丽已经自动上了副驾驶。站在车边,他绅士的开了门。在最靠边的地方坐好,他也坐进来,离得很近,手背摩擦到黑大衣的边角,赶紧缩回来。把那颗糖果拿出来把玩。
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只能注视着两边的景色,灯光闪烁,一点点离开老城,进入了新城的繁华街道。
随处还是能看见荷枪实弹的士兵在街上巡查,偶尔有一些警察模样的人询问路人。这个城市,随时都处在戒备中,夜幕中也在设防。相比之下,特拉维夫确实宽松很多,至少,不会到处都是军人。
新城街道很宽敞,车速不断加快,但是比起下午朝纲不要命的方式,已经好多了。牧开的很平稳,风吹乱了一些头发,反而让脑子清醒起来。
总在想他那段没说完的故事,老城经历的这个下午,还有那个家庭。
放松之后,疲倦不断蔓延,从凌晨出发到现在,竟然没有吃过东西。把那颗糖果拨开,放进嘴里含着。很甘甜,有一丝野果的香气。管他好不好呢,反正已经来了,耶路撒冷,喜欢不喜欢,都走不了了。
侧头看他在夜幕中注视着远方,似乎在想事情,不敢打扰。他严肃起来的样子,比老爸还吓人。刚刚没听指挥,他生气了吧?一会儿会不会挨骂?
抓着车上的扶手,靠在座位上,嘴里的糖果然让身心放松下来,肚子饿了,思想当然也是停摆的。好多好多的灯,千篇一律的道路,看着看着,庄非闭上了眼睛。本来告诉自己只是休息一小下,可困虫来了,肚子咕咕叫,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让,天放……”话又是说到一半就被他的眼神打断。雅丽下车,提了一些需要的物品,牧很快也熄了火,回头看了眼不再作声。
“你们先上去吧。”几乎无声的回答,把口袋里的照片交过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那扇留着一人进出的铁门。不一会儿,三楼临街的两个房间亮起了灯。
这条街很安静,也很安全,离老城远就有这样的好处,希伯来大学就在两个街区外,偶尔的路人也是学生居多。
回头,看着半躺在座位上的庄非。
从特拉维夫睡了一路,现在又睡着了。她真的很能睡,睡的那么毫无顾忌。手里没东西抓就抱在一起,呢喃偶尔从嘴里蹦出个词语。
一天没有吃东西,没喝水,她也不叫饿。刚刚只吃了块糖,含在嘴里没多久就睡着了,疲倦的睡相像只小猫。这个季节风还有些凉,脱下大衣盖在她身上,捋了捋乱了短发。
实在不忍心把她吵醒,虽然刚刚犯了那么严重的错,但当着雅丽他们不想说什么,初次参加工作,她已经很勇敢了。
打开车门下去,慢慢扶起歪在一边的身子,收紧了大衣的两襟,让那头乱发枕到肩上。这里不是国内,不能让她在街上这么肆无忌惮的熟睡。
她手腕上有一只摇晃的小瓷猫,搭到他肩上的时候似乎又看到了。抱起来很容易,她自动贴过来攀在他肩上,脸寻了颈窝最温暖的地方埋进去。
暖暖的鼻息,掠过脸颊。她还打着小猫似的呼噜,嘟囔了一句。
用脚撞上车门,垫了垫睡熟的身子,走进了那扇铁门。
夜依然很静,耶路撒冷的清凉比别处更甚。犹太定居点或者巴勒斯坦的村庄,都在夜色降临不久就沉入安眠。
站在小空场上,他并没急着上楼,只是抱着她,抬头望着远方的星空。
今夜的天,很蓝,很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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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旧城现存的古建筑:
4、耶稣“受难之路”的14站(续上章)
在“受难之路“与喧闹的阿拉伯集市交汇处,一根柱子上标着罗马数字“七”,这是第七站——耶稣第二次摔倒的地方。不远的第八站,在一面石块砌成的墙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拉丁十字架浮雕,上面写着希腊铭文——NIKA(意为“耶稣基督胜利”)。在这里,耶稣见到几个虔诚的耶路撒冷妇人正在为他恸哭,他对她们说:“耶路撒冷的女儿们,不要为我哭泣,要为你们自己和孩子们哭泣。”
第九站——耶稣第三次摔倒之处,它位于圣墓大教堂东边的一处院子里,附近有几座埃塞俄比亚教堂,从17世纪开始,来自埃塞俄比亚的僧侣就生活在这里。走下台阶,穿过圣马可教堂,巍峨的圣墓大教堂蓦然跃入眼帘。
第十站至第十四站,是当年的刑场所在,位于城外的一座圆形山丘,称为「各各他」(Golgotha),在希伯来语有「骷髅山」的意味,而事实上,山丘的形貌确像骷髅骨,传说亚当的头盖骨在这里。不过,昔日的刑场,今日已变成一座教堂了。当然,那就是圣墓大教堂。
5、旧城城墙:1517年,奥斯曼帝国统治耶路撒冷,土耳其苏丹苏莱曼时期重修了城墙,长约5公里,一直保存到现在。
耶路撒冷老城共有八座城门,主要有四座:通向圣地锡安山的锡安门、通向地中海的雅法门、通往北方的大马士革门和通向橄榄山的--由城墙的建造者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苏丹苏莱曼一世亲自命名的--狮子门。因此现在的城墙和大体风格都保留了奥斯曼.土耳其时代的风格,整个老城都是石头做的,旧旧的房子和窄窄的街道映衬着碧蓝的天,住街对面的邻居甚至可以站在楼上窗口互相聊天。
另外四座门分别是希律门、黄金门、敦门、新门,除了黄金门不开放外,其余皆可自由进出。
耶路撒冷老城一共分四个区(quarter)--犹太、穆斯林、基督和亚美尼亚区,几十个部落、三大宗教的圣地密密的挤在这方圆一公里的地方,相互交错又互不相容,的确难以置信又客观存在着--努力了几千年都没能真正实现和谐相处。
6、艾格撒清真寺
19
进门的时候只有天放还在柜台里,早没有客人,餐厅显得空空荡荡的,看着投来的质疑目光,让只是摇摇头,慢慢往楼梯走。
明放正从三楼下来,在二楼楼梯间碰到,吃惊的睁大眼睛。庄非很配合的在这时把他的脖子搂紧,贴在下巴上说了句梦话。
“做些热面吧,一天没吃东西了。”明放迟疑一下,点点头往楼下走,又被让小声叫住,“给她和雅丽窝个鸡蛋。”
明放闷头走了。三楼,Samir和Itzhak就在楼道里的小方桌上下国际象棋,看着他上楼,一个眼神已经明白。Samir很快起身帮他开了走廊一边的房间,坐回去下棋。
屋里一切准备妥当,其实和旅馆房间差不多,送来的行李就在屋角,还有些工作要用的东西。把她放在床上,她还是不舍得抱着脖子不放,好半天才躺好。脸埋在枕头里,嘴里嘟囔着他听不清的一个词。
起身才发现手里还攥着糖纸,去拿她又不肯给,翻身过去不动了。就这么看着她睡,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门上有动静,牧站在门口,似乎有话要说,走出去带上了门。Samir和Itzhak已经收了棋盘准备回房。明放端着托盘,盛着几碗热腾腾的面。
“这个早晨到使馆的,下午送来了。”天放跟在后面,手里有一个包裹。
“明天再说吧,吃了东西先休息。” 把面放到牧手里,事情不急于现在谈。看了眼包裹,牧笑着走了。
回身交待兄弟俩明天的事,拿过包裹和两碗面,等着楼道恢复安静,才回房间。
自己的房间,其实在对面,但是有些事情今晚还想告诉她。
热气腾腾的瓷碗,特别加了鸡蛋的是给她的,就放在床头。站在门口看她又睡了一会儿,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才叫她。
“庄非,起来吃点东西。”直接扶着坐起来,刚一松手人又倒了回去,掀开被子把头埋了进去。
“起来吃东西,有话告诉你。”站在床边能看见溜出被子的黑发,模糊的声音带着埋怨,“讨厌,真讨厌!”
一边捶着被子,慢慢翻过身子,忍了好久终于发了小脾气似的,也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扔枕头。
“不许乱扔,快吃。” 男人的声音,有不容忽视的威严。
手在半空僵住,被这么一吼真醒了,抱着枕头一骨碌坐起身,看着面前的人。
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表情很和善,旁边小柜子上还放着两碗热腾腾的面,看着袅袅热气,闻到扑鼻的香味,饥饿感潮涌而来,肚子又叫了,还是很大声,肯定被听见了。
低着头,拥着被子眼巴巴想着那碗面。
刚刚是不是说什么不该说的了?那面是给她的吗?今天已经违反好几次纪律了,会不会不让吃?
“吃吧!”心里想着,大手已经把面递过来。暖暖的瓷碗,又圆又白嫩的鸡蛋浮在中央,衬着碧绿的青菜,眼圈马上饿红了。
又抬头看着他,确认一下真实性,其实小手早就牢牢抱紧,不打算放手了。
“吃吧,不饿吗?”送来一双朱漆的筷子,他也走到一边拿起另一碗,慢慢吃起来。
开始还用余光扫着他,到后来碰到钟爱的鸡蛋,不淑女的大快朵颐起来。真饿了,热热的汤面又那么香,入口马上驱走一天的疲倦。
烫到了,吁吁自己半天,对着碗不停吹气,嘴唇还红着,又喝了好几口热面汤。心情很快阳光起来,吃到碗底,肚子很给面子的咕噜一下,饱了。
让把碗放到一边,看她吃东西。别的女孩子都会矜持秀气,可她不是,吃的很带劲,就像刚刚睡得豪放一样。鼻子上挂着汗,眼睛发亮,吃完还抱着那个碗开心的笑了。
只有这样的个性,才能更好的适应环境,踏实工作下去。见她放下碗,嘴边还挂着一粒芝麻,像偷吃被家长抓住的孩子。很认真地看着他,好像知道要被批评了。
让走到床边蹲下,尽力严肃起来。她仰望的神情很听话。不忍心说了。
“庄非。”
“嗯。”
“你要去认识Bluma。”
“嗯?”
“你的任务,就是去认识Bluma,从明天开始接受训练。”
“嗯?!”
“今天,你违反了工作纪律,知道吗?”
“嗯……”
“明天,九点到二层的办公室找我,写完检查开始培训!”
“嗯。”
“培训完成的好,我每星期给你,干不好,等着被使馆处分!”
“嗯。”
“早点休息,晚上不许随便出房间,我在你对面,隔壁是雅丽和Samir。早晨天放、明放要做早餐,有些吵,抽屉里耳塞,如果早起的话,也可以去帮忙。”
“嗯。”
“还有问题吗?”
“嗯。”
“说吧。”
“这……是哪?表现好,你要……给我什么?”一时间接受了太多指令,他答应了自己什么都是糊涂的。
他说话时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陌生房间?自己还睡在床上!眼睛乌溜溜的偷偷转了一下,没有线索,满头问号!
起身看了眼,不知道她小脑瓜里胡思乱想什么呢,笑容不见了。
面对这样一个心无城府的孩子,突然觉得该放松些,很多事情不要一下子告诉她。至少,不急于一时。现在该放松一下,刚刚经历的一天,已经是最好的第一课了。她很勇敢,比想象表现的好。
抱起桌上的纸盒子,让打开了房门。
“这里是代办处,这是你的房间。明天会详细告诉你。至于给你什么,下午特拉维夫送来的。” 微微笑笑,举起盒子拍了拍,化解了脸上的严肃,“你的……小说!”
20
房门关上了,他的脚步声很短,即刻消失在另一扇门后。
抱着枕头倒回床上,才开始仔细想他刚刚那些话,当然,还有这么混乱的一天。环顾这个小房间,总觉得不太真实。
早晨从特拉维夫出发的时候,什么也没准备,摸到大衣口袋里可怜兮兮的手机,想了一下,还是先拨了梓牧的电话。
“梓牧吗?我是非非。”信号不是很好,对方的声音有些模糊。
“喂,死丫头,知道打电话了。”梓牧向来都有哥哥的感觉,可惜不是个好哥哥。
“嗯,今天来耶路撒冷了。”
“什么?使馆在特拉维夫,去那儿干吗?待多久,一个人去的!”
“不是,和几个同事,好多事不清楚呢。可能……领导说要一直待下去。对了,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你说!”
“嗯……我们参赞,就是一起来的领导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今天去了哭墙广场……然后……”
“然后什么呀,你去哭墙了!好看吗,非非!”是又又突然闯进来得声音,甜甜的发腻,这两个家伙果然不务正业,那里还是下午就翘班约会!
“是和那个孔融去的?听我家梓牧说了,帅吗?多大了?对你好不好?到了使馆有没有小纠缠!对了,给你寄的小说收到没有?前天我在街上看见你弟弟了,和小女孩手拉手,也不知道是荀子还是墨子,那死小子见我就跑!还有还有,我和梓牧……”
手机又被抢走了,女孩不罢休的撒娇声,梓牧难得认真起来,“回去再闹,听非非说完!……怎么这么突然?是耶路撒冷出什么事了吗?我们社有记者在那里,需要帮忙的话我把电话给你。太突然了,你爸妈还不知道吧。以为你留在特拉维夫很安全呢……非非?孔融没欺负你吧?”
“才没有!别胡说,孔融对我可好了,刚刚还给我面吃呢。先别告诉我爸妈,省得他们担心,我也好多不确定呢。就是想告诉你,今天我执行任务了,很紧张,有点害怕。还有,有些事情有点儿想不明白,你们不是有好多这边的材料吗,我想要些过去的……”
报道两个字还没说完,屋门突然被推开,吓了一跳手机都掉到了被子里,坐起身看着他沉着脸站在门口。手偷偷滑在被子里,找到手机按了挂断,低头不说话了。
床前渐渐多了个黑影,驼色的休闲裤,然后是一只伸平的大手。
摇摇头,装作不知道,外交人员条例没说不能打电话,而且电话卡也是自己买的,国际长途也是自己付费,不许没收,不给!
那手又近了一层,一言不发,和她故意鏖战。终于憋不住了,只能抬头面对。被抓到作弊也不过如此,可是,她没做错事,只不过给朋友打个电话,干吗心虚!
“明天写两份检查,七点起床到办公室报道,迟到一分钟就写三份!”那样严厉的眼神,充满了责备。撇撇嘴,心里委屈,藏在被子里的手机被发现了,别无选择,交到了他手心,又低下了头。
“手机已经改过了。以后走到哪里,联系都要通过使馆,安全局也通过这个找你。通话都有记录,说话要有分寸,这是纪律!”他握着手机堂而皇之的站在面前,宣布罪状,“你背过保密条例,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自己心里应该知道。来这里以后,不能随意与国内联系,必须经过批准,否则就是违纪!”
看着吊坠上的小瓷猫在眼前晃来晃去,之后,是俯下的驼色毛衣。手支在床沿,离自己很近,语气比刚刚更凶了,“这里是战地,什么都要防备,除了自己人谁也不能相信,随时会有危险。未经允许,关于工作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向外人提!你不是只有自己,还有这楼里所有的人,我不希望四年前的事……不管怎样,你是外交官,代表国家,不是小孩!手机——没收!”
还没训够,床上的人突然跳起来,手里抱着被子,左摇右摆。
终于比他高了,有了优势,脚下软绵绵站不稳,可气势不输人。要开口又犹豫了,公然顶撞上司会被遣返回国吗?再者,抢东西也不是自己的强项。可越看他握着的手机,心里越不服气。那些条例,还没来及背呢!
让起身退了一步,插着手看她小兽一样瞪着眼睛在床上跳,想要又不知道怎么要,矛盾犹豫,心浮气躁的,“我……”了半天,小脸涨得越来越红。
举着手机到她面前,摊开手掌,对视了只几秒,果然伸手要拿,一把抓了个正着。
腕上的招财猫也生气了,在他的掌控下小铃铛闷闷的响。不得不坐回到床上,情势又逆转了,死孔融还那么高,又有劲。
“我……我……明天写检查,手机还我。”
终于松手,也放过了手机,还是深不可测的样子,脸近在眼前。
这么超清晰看他,瞳仁也是驼色的,很坏很坏的那种驼色!有阴谋的那种驼色!
藏好自己的手机,听着耳边一成不变的训斥,埋起头,反正是认了,不就是检查嘛,一份也是写,两份也是诌。
“三分钟之内熄灯睡觉,不许打电话,明天七点到办公室!”
“嗯。”
“我有名字,叫孔让!再说最后一次,不许叫我孔融!”
“……”
脚步声,关门声。
嗯?走了吗?坐在床上认真听,没动静了。不许打电话,可以发短信吧。
“三分钟了!”门外有咳嗽。
飞身扑到电灯开关,啪的一响,灰飞烟灭。
腕间的小铃铛响了,赶紧捂住。手机在握,摇摇脑袋,想着两篇检查,爬回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去了……
21
不知道是谁发明的闹钟,是谁!比闹钟还气人!
六点半,错不了,就是耶路撒冷时间六点半。
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端详自己的熊猫眼,恨啊,梳子在乱的像小鸡窝的头发上梳了两把,放弃了。
五点半的时候,楼道里有脚步声,从上面一层走下来,还不是一个人。像大狗熊似的,步子那么重!肯定是做早饭的兄弟俩!
把脸埋在枕头下面,抗议示威了一下,又睡了。
六点,隔壁房间开始有动静,而且还是两个邻居都在动,应该有一个是雅丽吧,另一个昨晚孔融说过,忘记了。总之,太闹心了!楼道里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说了好一会儿呢!藏在被子下面,还是睡不着,只好抱着被子静坐谴责她们!六点半还不到,滚着就下床了。
七点,还要受孔融荼毒去。
牙刷硬硬的,牙膏也没有平时的味道好。低头看了眼洗手池边的手机,那只小瓷猫咧着大嘴,正在坏坏的笑她。反了她了!含着牙刷把她抓起来,插着腰开始发脾气。
“都是你害的,要写两份检查知道不知道!死孔融,就叫,我就叫!孔融!孔融孔融孔融孔融……”转着圈在浴室叫了一分钟,没有回应。口齿不清的回音,怎么听都像在喊恐龙。撞墙去!死人,拿梨子打他,打死他!
小瓷猫还在笑,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完全不给个同情的态度,“大叛徒,要不是你,只写一个就好,回家就不要你了,换成大老鼠,气死你!把你老公也换了!”
这对小瓷猫是姑姑从日本带回来的,说是一公一母要配成对,结果她都给戴在身上,爱不释手。公猫改成了手链,异性相吸,母猫变成了手机坠,据说能吸引帅哥来电。但姑妈说过,小瓷猫其实有灵气,会保佑安康,择到好姻缘。
结果可好,给保佑到耶路撒冷来了,还要执行秘密任务。
名字里那个非啊,绝对绝对没有好的意思。应该改名字,叫庄好,庄佳,庄妙,庄幸,庄……
庄不出来了,反正就是觉得非不好,非常不好!
吐掉满嘴泡沫,突然想到他说的话。
“你的任务,就是要认识Bluma。”
昨晚他是这么说的没错,为什么出国前没人告诉她,到了使馆也没有上级安排这事,反而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就被拐到这来。昨天早晨的电话是谁打的?怎么这么糊涂,没问一声就去了!八成所有都是死孔融弄的!
死孔融!人神共愤的臭孔融!
六点半,心情有点小阴郁!
洗完脸,在屋里发现自己的行李箱,特拉维夫的东西大部分都送来了。一边给脸上抹保养品,一边捉摸以后怎么办。小小的写字台上,摆满了翻译用的各种工具书和资料,偏偏小说,一本都没有!
怎么对付他呢,怎么认识Bluma?还有眼前,怎么写两份检查!
换上墨绿的便装走到门口,心里有点打鼓,脸上挂着点忧愁,对着枕头边的手机摆了摆手。
“姐姐带你老公上战场去,好好看家!”腕上的小铃铛响了两下,脆生生的。小母猫微笑着送她出门。
哎,这刚刚是第二天!
正低头顺头发,楼道口突然有“咳咳”的声音。
抬头一看,原来是秦牧。那家伙靠在楼梯上,一副再清闲不过的样子,手里还拿了一块面包,正在大口嚼着。
“干吗?”走过身边的时候,至少和他打了个招呼。
“不干吗,就是想问问你,现在几点了?”
也没多想,举着卡通手表一看,傻了!
“七……”
“他在空场上等你呢。”啃着面包,秦牧下楼了。跟在他背后,走到二楼张望了一下,没有动静。再到一楼,餐厅已经有不少客人。
雅丽穿上了服务生的衣服,穿梭在几桌之间。柜台里,两个陌生的男人,不约而同望着自己。
“Zusa,迟到了!”女孩的希伯来语,带着一点怪怪的口音,走到面前的时候,递过来一片刚刚烤好的面包。看她淡淡咖啡的肤色,像是阿拉伯裔,可着装打扮又很西化。
“她,Samir,爸爸约旦,妈妈埃及。”身后是很纯正的希伯来语,鼻音深厚很好听,是个高个子的犹太小伙,留着半腮胡子,“我,Itzhak。”
连正眼也没看,就走过去了,腰上也围着招待的围裙。态度好冷淡,语言那么简单,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看着那家伙的背影呆了,怎么和孔融一个德行!
“Zusa吃吧,刚刚烤的。”Samir笑笑,端着盘子去招待客人了。女孩儿为什么会有个男孩名字?想不明白。
秦牧正和柜台里两个人说什么,三个人不时看自己,很快又装成什么没发生的样子,各忙各的了。
都是怪人,从上到下都是。
举着面包放到嘴里试试,有很淡的碱味,脆脆的,很香。
刚准备再咬一大口,餐厅门口出现一张脸。定在原地,看他大步走过来。赶紧把面包藏在身后,低头等待熟悉的驼色。
背后至少有六个工作人员,还有十多个客人在就餐。这土地是耶稣受难的地方,穆罕默德也来旅行过,还有庄家的小公猫在看着,他敢!他敢!
“在院子里跑三圈,七点半办公室找我,两篇检查。”面不改色的往楼上走,好像自言自语,踏上台阶又停下来,“午饭前,把《岳阳楼记》背下来……”
开什么国际玩笑!老爸也没有这么折磨过人,背古文?背古文!
踏上圣城第二天,耶稣殉难了,穆罕默德升天了,庄周化蝶了,韩非自尽了。
庄非呢,应该是死定了!
22
突然记起面试时他让她站起来走几步,那时候,也是一样可恨的样子。
跑了三圈,拖着犯困的脑袋进屋。
Samir特别准备了中式早餐。就餐的客人少了很多,在一楼角落随便吃了两口就上楼去了。
二楼很安静,和一楼的布局完全不一样。看起来普通的像旅舍房间,其实每个门后都暗藏玄机吧。
这只是猜的,看着门牌上那些刻板的名字,就觉得有文章。
特拉维夫,海法,耶路撒冷,加沙。四个房间,只有尽头的耶路撒冷开着门,走进去,宽敞明亮,像个小型的茶座,可几张台子又是办公桌的样子。
酒柜都换成了书架,他在笔记本前正在看什么,明知道她来了,也不说话。
站在门口,老老实实等着他的发落。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 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头也不抬一下,似乎料定她也没地方躲藏。重复了三次,一次比一次说的快,停下时,故意拖了个长长的尾音!
这就是杀身取义,就地成仁!握紧拳头,绝不能输他!
“庆历四年春,藤子京……折手巴陵郡,约明年,正通人河,白费巨星,奶……”鹦鹉学舌了一半,逼得他不得不抬眼,狠狠的瞅了一会儿,旋又低下头,半天不说话。
“奶……奶重修岳阳楼,……可师傅……鱼……鱼……鱼……”鱼不下去了,就卡在那里,像卡壳的录音机。后面是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刚想从头再来过,他突然挺武断的打断了她的话。
“坐那边,桌上有纸笔,开始写检查!一小时后培训!”
因为她的《岳阳楼》稿子看的七零八落,赶紧喝口咖啡醒醒脑、压惊。她父亲是正确的,这样的女儿万万不能送去学中文,愧对祖宗,也对不起一门读书人。
古文太差,而现在看来,她的现代文也不是那么好。支着脑袋一直在冥思苦想,表面上字斟句酌,实际是天马行空的想别的。
关于Bluma,Nahum,还有神秘的任务,自然,也有他。
转着手里的水笔,埋头写两个字就会瓶颈几分钟,以前最多被罚抄四书五经,从没写过检查。所以一个小时到的时候,两张平整稿纸上只有十几个字。
“关于不听领导指挥的检查——敬爱的李大使,孔参赞和使馆同事们,我不是故意的!”
“关于用手机打电话的检查——敬爱的李大使,孔参赞和使馆同事们,我做得很不对!”
第一次看见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在她桌前站了很久,两张稿纸拿起又放下。盯着驼色毛衣的纹路,心知自己写得不太好,但是是真努力了。
最后,检查不写了,岳阳楼记也不背了。被罚用希伯来语默写每次中东战争史实,以巴割据情况。目前加沙十六个犹太定居点的名字,约旦河西岸主要的巴勒斯坦占领要地。叙以有关戈兰高地的所有停火协议,黎巴嫩真主党武装历年制造的恐怖袭击。当然,以色列历届看守内阁主要成员的名字、背景,画出耶路撒冷的草图……
中午走出耶路撒冷的时候,庄非的脸是绿的,右手抽搐,握不住东西。午饭时,筷子两次掉到桌子上,旁边的Samir友善的递过来犹太饼,给她碗里夹了些青菜,淡淡咖啡色的脸庞上,比任何人都友善。
桌边只有五个人,阮家兄弟张罗着不多的客人,秦牧缺席,不知去了哪里。
用手一点点撕着饼,心里又在惦记他说的培训。一上午,写也写够了,他离开时样子很轻松,站在楼道里,和秦牧低声交谈了两句,走过她身边还轻轻咳了下,格外严肃的宣布。
“不用背书了。”
秦牧唠叨着岳阳楼的句子,跟着下楼了,留她一人在原地咬牙切齿,午饭都吃得无精打采。
唉,这样的生活,当初怎么也想不到。看看如今,连餐桌上的菜色也如此惨淡。
因为饮食禁忌多,多以青菜为主,味道很淡,刚要举筷子夹一点肉肉到碗里,某人偏巧这时讲话,大家不约而同放下餐具,看着正座。
“一切恢复,一定成功。”只有八个字,引来很多表情,有兴奋,激动,也有沉重,思索。
后来的午餐很平顺,她如愿吃到了肉肉,因为欠了几顿,这一次都要补回来。心情还不是很开朗,但是吃得很专注,把乱七八糟都抛到脑后。
他一直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吃的反而很少,面前的碟子是空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
现在想来,所有人都错了!
她,真的很适合!
——————————五次中东战争———————————————————
中东战争
所谓“中东战争”是指1948~1982年间,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在中东地区进行的大规模战争,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持续时间最长的战争。
第一次中东战争(亦称巴勒斯坦战争)
1947年11月第二届联合国大会通过巴勒斯坦分治决议。规定在巴勒斯坦建立阿拉伯、犹太两个国家和耶路撒冷市国际化。阿拉伯各国坚决反对分治决议与建立犹太国家。1948年5月14日英国结束对巴勒斯坦的委任统治。犹太人于当日下午宣布建立以色列国。次日晨,埃及、外约旦、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等阿拉伯国家出动4万军队向以色列进攻。
第二次中东战争(亦称英法以侵埃战争或苏伊士运河战争)
1956年,英、法和以色列借口埃及收回苏伊士运河公司和禁止以色列船只通过运河与蒂朗海峡,向埃及发动进攻,企图重新控制运河和镇压阿拉伯民族解放运动。以军于次年3月撤离加沙地区和西奈半岛(由联合国部队进驻加沙和亚喀巴湾沿岸地区),但取得了通过蒂朗海峡的航行权。
第三次中东战争(亦称六五战争)
1967年阿、以矛盾和美、苏对中东的争夺加剧,以色列在美国支持下进一步向外扩张,借口埃及(当时称阿拉伯联合共和国)封锁亚喀巴湾,于6月5日向阿拉伯国家发起突然袭击。
第四次中东战争(亦称十月战争)
1973年10月,埃、叙为收复失地和摆脱美、苏造成的“不战不和”局面,向以色列开战。伊拉克、约旦、阿尔及利亚、利比亚、摩洛哥、沙特阿拉伯、苏丹、科威特、突尼斯和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派部队或飞机参战。
第五次中东战争(亦称以色列入侵黎巴嫩战争)
1982年6月6日,以色列在美国的支持和纵容下,借口其在驻英大使被巴勒斯坦游击队刺杀,悍然出动陆海空10万多人,对黎巴嫩境内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游击队和叙利亚驻军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
23
饭后Samir和Itzhak帮着阮家兄弟俩招呼生意,雅丽不久也出门了。让带着她到了楼外,小空场边有个花池,种了些当季的植物。因为冬天不冷不热,偶尔也有些绿意,自然而然就走了过去。
看着空空的场子,立在当中的四层小楼有些孤单。
风轻轻吹起衣摆,坐在花池旁边的石板上,他站得不远,注视着她。
“根据1947年联合国关于巴勒斯坦分治决议的规定,以色列国的面积为1.49万平方公里,包括约旦河西岸、加沙和东耶路撒冷。但是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分治实现不了,约旦河西岸、加沙一直在争,最严重的是绞缠在一起的武装冲突,再激烈的厮杀,不过是共用一个心脏的连体婴,这个心脏,就是耶路撒冷。”
他的语气比风冷,慢慢走到背后,视线移向别处。
注视着一株小草的绿叶,庄非把大衣的扣子扣好,简单几句,像是故事,却残忍的割裂了两个民族这么多年,听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巴以是同源的,但耶路撒冷只有一个,对我们来说,Nahum只有一个,机会也只有一次。”等着她的问题,果然,她回头了。
“参赞,我不懂,为什么一定要争取他呢,我们不能从别的地方买到武……买到那些吗?”
“不是不能,只是我们也在争夺一个版图,如果每次都只是退让,最终只能退出中东事务。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某些利益集团得逞。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出事的时候,我去接那几个同志,当时部里放下一句话:该不该争,都要争一下。不该放手的,绝不妥协!”
“那以后,似乎争夺总在暗线里,没有停过。但是另一方面,我们确实需要以方的先进技术,自己的研发人员毕竟有限,抵触孤立我们的人又特别多!”
站起来,抖落身上的沙粒,对他的话还一知半解。
但依稀记得当年使馆发生惨案的时候,那么多人激昂的情绪,学校全面停课,庄孟都放下教学,参加了好多天示威游行。可又能怎样呢,那些年轻鲜活的生命,还是陨落了。争,不放手,管用吗?
“这次来耶路撒冷,有很多事情交织在一起,你还不了解情况,但是,每个来过这里或还留在这里的人,心里都有个信念,而且一直坚守。有信念,才有成功的可能。”
他又忧愁了,说到严肃话题,他隐藏了也会泄露的忧伤,好像挥之不去笼着的低气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就连自己这么粗线条的人都能感觉出来。心里跟着不舒服起来,酸酸的。
他,也经历过不幸吗?像是又回到了哭墙广场和那个黑暗的旅舍。不喜欢这样的压抑,耶路撒冷的阳光,本应该和家里一样明媚的。
看着腕间的小瓷猫,又看看他,有些迷茫,信念,到底是什么?
“没关系,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他走近,能看清额上淡淡的纹路,眼角却比早晨惩罚时舒展了很多,让人想亲近。
“去耶路撒冷谈吧,我把苦难路没说完的故事告诉你。”肩上多出一只大手,给了她好多力量,跟着一步步往楼上走。
小花池边空无一人,四层的小楼孤单的屹立着,二层的某个房间,轻轻阖上了房门。
——————————耶路撒冷旧城(七)—————————————————
三教圣城
耶路撒冷被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均视作圣城,是人间唯一享有这项殊荣的城市。
犹太教:犹太人从《旧约》前5章得知,先知们所预言的弥赛亚,将最终出现在耶路撒冷的锡安山上,那时候所有的民族都将融为一体。为了尽可能的接近实现这一预言,世界各地虔诚的犹太教徒都梦想着嗣后能安葬在这一圣山(锡安山)旁的目的里。经文里清楚的写着,直到那是,犹太人都应当仍然是一个神圣的国家,而不与其他国家融合为一体。这就是犹太人建立以色列国家和以耶路撒冷为其永恒首都的根本原因之一。前面所属的圣殿山被犹太教视作最重要的圣地,而圣殿参与的哭墙就成了最重要的崇拜物了。
基督教:基督教所依据的,是《新约?启示录》,他们相信,人间的耶路撒冷最终将变成天堂,上帝之子耶稣在耶路撒冷脱胎人形来拯救世界,经历了他人间最痛苦也是最壮丽的时刻,尤其是被钉死于十字架和死后的复活。多年来,基督教朝圣者在基督教主要节日涌入耶路撒冷,他们的首要目标是圣墓教堂。
伊斯兰教:按照穆斯林的传统,信徒们期待着穆罕默德在犹太人的圣殿广场上降临,去会见易卜拉欣、穆萨和先知耶稣,并作为末日审判和死后复活的预言者和这些人一同祈祷。此外,耶路撒冷做为穆罕默德那次骑马被带往天国的神秘夜行的目的地,乃是伊斯兰教仅次于麦加和麦地那的第三大圣地。有关这件事,已经被记录进入了《古兰经》,因而被看作绝对真理。因此,建立在圣殿遗址上的圣岩清真寺便成了穆斯林教朝拜的圣寺。
历史沿革与现状
耶路撒冷从16世纪初起,接受奥斯曼帝国的统治,是它独立行省的首府。1917年被英国占领,是委任统治地的首府。1947年联合国决议耶路撒冷为国际城市。
第一次中东战争后,约旦控制了旧城及其东北地区,以色列则占领了新城。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以色列占领了整个耶路撒冷,1980年宣布耶路撒冷为其首都。现在,耶路撒冷的地位和归属问题还有待解决。
耶路撒冷旧城内分为4个区:
东北区:穆斯林居住区,原来的犹太教圣殿就在其中,圣殿遗址上建有圣岩清真寺,此外东北区还有阿克萨清真寺和基督“受难之路”。
东南区:犹太教区,有圣殿西墙,即哭墙。
西北区:基督教区,有圣墓教堂、耶稣受难之路的一小段。
西南区:亚美尼亚教会区。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为了对耶路撒冷这个跨国家、跨地区和跨宗教的重要城市地位表示赞赏,并使该城成为各族人民间和平与理解的中心,于1991年推出“信仰之路”活动,后来由于以色列与阿拉伯开始和平对话,该项目取得了积极的成果。
24
“还记得我说四年前,中断的合作吗?”关了门,他依然靠在门边,庄非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仔细想他昨天说过的每句话。
四年前一度中断,直到前年才恢复。如果没记错,他是这么说的,之后,谈话被硬生生打断。
“其实前年恢复后,合作时间不久又被迫中断了,你应该能猜到理由。”他等着,看她眼神专注,眉头渐渐皱住。他不是来讲故事的,而是等她把前因后果衔接在一起,和他一起把故事拼凑出来。
天放明放所说的培养或者塑造都不对,他不需要她做那样的工作,她也不可能。她的爽朗稚气,很难在暗中窥视别人,更何况带着特定的目的。
Bluma的计划,固然有冒险下注的成分,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了。
“是因为……她哥哥死了吗?可也不应该啊,又不是我们做的。”
拨开迷雾去辨别隐藏的内幕,是每个外交人员都该具备的基本能力。但是层层迷雾太重,任何人都会被迷惑欺骗。
“大家都这么认为,我也一度这么认为,但是你说的有道理,并不是我们做的,为什么会影响我们的合作呢?我这么问过自己,因为不了解情况,现在给不了你确切的答案。但是一年前,就是Bluma哥哥遇刺那天,她未婚夫也失踪了,都在清真寺外,当时他们约了代办处的人见面。”
“未婚夫?”又多了一个充满疑问的陌生人,“那个代办处的人是谁?他肯定知道!”
“他是当时使馆派过来最资深的一个希语翻译,之后,被轮调回国了。按他的说法,那天没有见面,在约定的地方一直没有等到他们。”
“约在哪呢?”
“苦难路那家旅店!”
现在真是一头雾水了,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怎么联系,只好又去追问更早以前的事情,“那四年前呢?四年前为什么中断的,还没说呢。”
换了个姿势,实际是掩饰微微波动的情绪,她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聪明敏锐,直接问到他最在意的问题。
“四年前,交接之后,我们的人和货都不见了。”转述四年前别人嘴里的话,但总难相信那是真的。
怎么可能!又是一起失踪事件,庄非眯了眯眼。
“是不是那些东西很值钱,所以Nahum生气了,不再跟我们做生意了?”
“算吧,丢一枚都会很心疼,他一下子丢了六枚。”钱并不是最严重的影响,失信于人才是最可怕的。
“肯定是那个失踪的人拿走的!肯定是他!”像是一下子点破案件症结的小侦探,她起身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想要那些东西,不管用它们干吗吧,反正他私自拿走了,所以不见了。之后Nahum很生我们的气,中断了合作。一年前又出了类似的事,这次还是他儿子挂了,所以更不愿意跟咱们合作了,肯定是这样,前后都解释的通!”
停在他面前,眼睛发亮,可他却很不给面子的摇摇头。
“这不是侦探小说,四年前我不在,但那个人我和秦牧都认识,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更重要的是,她一个人也做不了。”
走回到位子上,拿出烟,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点燃了一支,四年前的事,每每提起都会烦躁。
“是他!肯定是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Nahum一脸虔诚,也想不出他是最大的军火制造商啊!肯定是那个人!”蹦到他桌前,一味坚持自己的观点,完全没注意到他的脸色。
“应该去找他,再把回国那个翻译找出来,就能解除误会了!”觉得自己推论的特别合理,还在他桌上敲了敲。
“朝纲差点送命知道吗!他四年没离开过这里,就是想找出事情的真相!不要妄下结论!”
“我没有,肯定是内奸,这是常理,有些人为了钱或者……”
砰!
桌上的烟灰缸掉到地上,他起身,脸色有些阴沉。
“方舟不是那样的人!”
愣了一下,把烟灰缸捡起来放回桌上,有些不明白他刚刚为什么这么激动,方舟是谁啊?他这么在意。站在桌前,满是问题的盯着他,看出来他心情不好,也不在顶撞擅自发表什么感想了。
让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应该这样,那已经是很久的事了。
虽然心里的自责一直有,但不该表现出来,尤其是她面前。可每次看到朝纲的疤痕又总是难以遗忘。照片里的他们,有些人已经回国,有些人已经不在了,方舟就是。所以早就过去的事情,不应该再这么激动。
一切都太仓促,没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但毕竟因为他在海法和家人团聚,才会派方舟一个女孩子去了加沙。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只等到躺在担架上的朝纲。
四年了,什么也没找到,只能当她不在了。
“方舟……是谁啊!”问完了,看他脸色缓和的坐下,又点起了烟,烟雾背后是飞机上见过的眼神,绝对错不了。
孔融也会伤心吗?是不是那个人是好朋友呢?
放下烟,并不准备隐瞒什么,“她是使馆的阿语翻译,四年前在加沙失踪,替我去执行那次任务。”
原来是这样,难怪他心里有芥蒂。毕竟,那个人替他完成任务,也变相保全了他的性命。
仔细想想,好在不是他,即使想一下他从这世上消失,心里也会没来由发紧。
绕到身侧,很诚恳地在肩上拍了拍,故意拿出长者的口吻,“别太自责,那件事不怪你啊……”
“不管做什么,安全最重要!”
友好的手背突然被紧紧反握住,安慰话也说不下去了,平时最不擅长小感性了。
想给个勇敢的微笑,但随着张嘴,带出的却是单纯的孩子气。
“知道……我可怕死了!”
25
就是那个怕死的庄非,现在却和让一起走在耶路撒冷新城的大街上,刚刚和几个荷枪实弹的女兵擦肩而过,脸上马上挂上艳羡和好奇,不停回头看。
他没有停下,继续带着她往前走,市政厅就在不远的地方了。可她还在张望,几个女兵而已,满街都是,她好像没见过,碰到顺眼的还会看上好几眼。都和她差不多年纪,人家已经背着枪保卫国家了,她还被他领着过马路。
这个国家,男人都要服三年兵役,也有很多女孩子入伍,街上的军人大多年轻,比起任何国家,也许是种特殊的景观吧,但细想下,也很无奈。
腕上紧了紧,只好赶紧跟了两步。这样被拉一下没什么,也不会少块肉,已经拉了一路了,从小楼走到希伯来大学,又一步步往市中心来。不是没有车,只是想真切的体会一个城市,坐车是远远不够的。
明天才是安息日,街上却有些清冷,也许初春还不够暖和。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一下子很怀念国内的生活,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平素压抑的气氛,碌碌的陌生脸孔,唯一熟悉的是身边的黑色大衣。
软皮的手套,不带会凉,戴上,感觉不到指尖的粗糙,开始没有带,后来走热了就脱掉了,放在兜里。
合拢在她腕上,他的手很大,是暖的。一路牵了这么久,最初有些局促,后来竟然习惯起来。也不扭捏了,甚至,为了跟上他的步子还去拉他的衣角。
有他牵感觉很好,过马路前会握得紧些,要拐弯有台阶会提前暗示。偶尔对着路边的新鲜东西发一发呆,他会停下来等一下,虽然耐心极有限。
这自然不是约会,只是又一种工作。
苦难路的故事说完了吗?应该没有,那段谈话之后,他拿了大衣,直接带她到街上。
“出去走走吧,趁着安息日之前,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
他是领导,自然什么都要听他的。
所以走出那扇铁门,他的手明目张胆伸过来,只是愣了一下就被牵起来,从头没敢说个不字,老老实实让拉着。
大人带孩子的方式,拉手都是牵小狗一样,他却说“这样像普通人。”
街上很多普通犹太青年,也都是手牵手的,很亲密随和。极端的教徒才会笼罩在黑衣里,匆匆而过。阳光已经暖起来,午后有一丝微风,新城和老城的感觉截然不同。
美丽的公园花园、鳞次栉比的写字楼和百货大厦、优雅的大学博物馆、洁净的医院、悠闲的露天咖啡吧,路人偶尔也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友善的笑笑。感觉像是回到了特拉维夫,放松起来,那个方舟已经忘了。
裹在白色的短呢大衣里,发铺在领边的绒毛上,一直追随着身边的黑色大衣。不穿高跟鞋,原来只到他肩头,死孔融,步子那么大,害她在街上一蹦一跳的。
外交官和小翻译,不不不,是臭孔融和外交新星。
可外人怎么看来,都是亲密登对的一双。女孩看着路边风景,男人牢牢牵着,不时停下来说些什么,然后继续往前走。
“第三次中东战争,只用了六天,以色列就从约旦手里把耶路撒冷抢了回来,圆了两千多年的梦,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圣殿山。六十年代,能让埃及约旦和叙利亚的的空军瘫痪,仅损失不足千人,还占领了加沙和西奈半岛,约旦河西岸、旧城和戈兰高地,靠的就是先进的武器。”
小瓷猫与肌肤相接处,埋在袖口,有他的温度。正注意远处的武装士兵盘问阿拉伯打扮的人,他讲得以色列历史听了多一半,在路口停下来都没注意,鼻子差点撞到背上。
“不许走神,好好听,记着路。” 腕上的力量不觉放轻,滑到手背上慢慢拢住。
有小电流经过,手心像是被烫到了,拨浪鼓似的四处张望终于停下来,视线凝回他脸上,不敢心不在焉了。
都是拉着,牵小狗和这样被握着,怎么差这么多呢?!孔融竟然电她!
“那之后,以军的军事力量一直不容忽视,所以我们才会不放弃。”声音不大,但是只有彼此能懂的中文,点到即止。灯绿了,一起到了对面,停在一座旧式的建筑前。也是以色列盛产的那种淡米色的大理石门,隔着栅栏能看见幽深的甬道。
“耶路撒冷现在有以色列区、巴勒斯坦区、圣殿山、老城及巴勒斯坦与犹太人相邻五个地区,知道这是哪吗?”
自然是摇摇头,跟了他一路,不知所谓熟悉地形,到底要了解什么样的环境。
“这就是希伯来大学另一个校区,属于吉瓦特拉姆区。”
“刚刚不是已经去过希伯来大学了吗?”大学门口巡逻的守卫个个都有枪,他说过校园戒备森严,就是要保护上万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
“除斯科普司山主校区外,我们住的旁边是雷霍伏特校区,还有另一个英科雷姆校区。Bluma就在其中一个校区读东亚系,但是不知道是哪一个。”
“嗯?”怎么一下提到Bluma。
在校门口停下,看着熟悉的希伯来文,听着他的声音,不由又想到了哭墙广场,有疑问又没头绪,看着门口查岗的门卫,皱了皱眉头。
“要认识她,就要从这里。” 手突然被松开,好像牵扯引路的绳子断了。
他突然从身边退了两步,以为要逃走,撇下她不管,下意识想抱着他的胳膊。
手被拦在空中,胳膊也没抱到。
只是调转身,换到她另一侧,接住没有小瓷猫的手,凉凉的手背、掌心,顺着纤细的指轻轻用力,温热交握,淡漠了一个下午,终于笑了笑。
“走吧,回去了。”
26
回去了,好好做他给的功课,晚饭后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各自在灯下,认真研究起希伯来大学。
建校也有很多年历史了,是国际知名的学府,现在整个耶路撒冷分布着好几个校区。看着山上主校区的图片,不禁感慨,竟然会有那么多人不怕死,每年来到这里学习。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外交学院吗?
偷偷抬头,他好像在写东西,能听见笔游走在纸页上的沙沙声。
看着灯下的侧影,又想起下午的事来了,脸孔发热。烦人,今天脸老是热的。
拉着手走回来,算是完成了任务。进门时反而是自己先甩开,快步跑进院子,撞上Samir,还被问到脸怎么红了。听到他上楼的声音,赶紧支吾过去。
哪有红,怎么会红!Itzhak在楼道里冷冷哼了下,走过去带着Samir下楼了。
逃难一样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照照,是有些不太自然,哪不对劲似的。回来的路上一直那么拉着,十指绞缠的,执行任务也太投入了!
他站在路边买咖啡,才松开了一小会儿。接过杯子,放进她空着的手里。暖热的杯子,让微凉的手指舒服起来。
刚要试试味道,一只手又被抓回去。他举着自己的杯子,堂而皇之拉起她继续往前走。
这么看来,是不是更像普通——情侣了?!一人一杯咖啡,手拉手的逛街。
不能想了,该发烧了。用凉水拍拍脸,手链上的小铃铛响了。
有敲门声,跑过去开,一看是他站在门口,退了一步。他并不进门,身上还是那件黑大衣,敞着衣襟,脸上一点不严肃,手里拿着个本子。
“好好做功课,做完了这个给你。”
什么啊?定睛一看,小说!男女主人公在封面上深情对视,还是嘴对嘴那样。情态很暧昧,题目很嚣张!
轰!
就是刚刚不红,现在脸肯定也变猴子臀部了。
死又又,挑封面不会低调一些!还有他,故意吧!低着头,也不去看书,含糊的答了一句什么,把门关上了。
那个在耶路撒冷谈话的孔融不一样了,出了耶路撒冷他就变身。进去,严肃的像孔子一样,还为了什么方舟发了脾气。可出来一放风,又成了送梨的孔融。只是不像以前那么和善,老带着点作弄的意味。
对门的房间开了,能听见声音,自己都没发现贴在门上,在偷听什么。楼道很安静,换了便装躺回床上,和手机上的小猫咪诉了下苦,讲讲下午的事,她还是只会傻笑,不中用的蠢样子!又不敢给又又打电话,就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连起来思考一下。
现在,不知道该想什么了,是工作……还是他!
吃饭的时候,一直有点别扭,好在身边坐的是Samir,不时给夹个菜,还说笑两句。安息日前,饭店的生意也冷清,只剩下几个人在角落一边交谈一边用餐。
自己也没做亏心事,干吗不敢看人啊。知道他就坐在对面,这顿饭一直埋头,一口肉都没吃到!
鼓着勇气,举着小红筷子抬头去找肉肉,正好和他的黑筷子碰到一起。
刺啦啦
电流,绝对是电流!和下午一样,只是安培更强劲了。木头不是不导电吗,难道有磁场?
谁先收了筷子倒不记得,反正一顿饭下来,一口肉没吃不说,后来连菜都没夹,就怕会导电的筷子再出状况,闷闷的一大碗白饭,很不爽快,没吃饱!
晚饭后按时到了耶路撒冷,推开门,两盏灯都亮着,显然是特意给她准备的。她的桌边,还摆着一小块蛋糕,旁边的杯子里,热气腾腾的,是糖水吗?
不是,是茶,味道并不很苦,中和了蛋糕的甜腻……
他抬头了,不好,赶紧躲开眼睛,手上的笔也动起来。他留了好多功课,吃饱喝足以后,就吩咐她赶紧做。蛋糕令人食指大动,眼前的功课可不是!
自从学了希伯来文,从来没在考虑过自己的中文如何,古文差又怎样,不妨碍希语好啊。可现在不行了,对着材料眉头拧着。隔行如隔山,讲中文!一个小时了,用希伯来语把课文翻译了两遍。
头上笼了黑影子,他俯身了吗,怎么能听见呼吸声?
脖子僵着,笔下不知写了什么,反正没敢停。他在桌边站着看了一会儿,似乎还满意,没说话就退开了。
呼!听见开门声,抬头环顾,就剩自己了。
停下笔,起身伸了伸懒腰。她是翻译又不是老师,而且,研究这个和Bluma有关系吗?
不想了,老虎不在,需要休息一下,自然而言,想到了那本小说。
离开位子,往他的桌子走。又又那死丫头那一箱子到底都寄了什么书,快把自己的脸丢尽了。但是,真想看啊!
他的灯下摊着好多文件,桌上有些凌乱,希语、阿语、英文和中文的材料交织在一起。果然,他的希语、阿语都很好。虽然以前部里已有很多双语翻译,甚至听说很多外交官专精多门语言,但是能精通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并不容易。
这两种语言,有很多相通之处,又截然不同。像是两个民族的文化,交织之中,实则充满敌意。他的阿语不敢评判,至少希语真的不错,买咖啡的时候,老板还多看了他们几眼呢!
迟疑了一下,心里的馋虫禁不起考验,开始在他桌上寻找刚刚那本小说。名字印在脑子里,还有封面的暧昧眼神。越想越心急!
都好多天没看小说了,最后一眼是在飞机上,就差大结局了,被他没收扔掉了。想起来恨得牙痒痒,下午还拉她手,职场骚扰她!
翻翻这,看看那,怎么都没有。翻找动作也大起来。
不好,一沓子材料碰掉了,散了一地,赶紧蹲下身捡。按着页数放在一起,刚拿起,又有东西掉下来。
咝!嗯?
是几张照片!
27
把文件放回去,拿起照片仔细端详。
一张,是哭墙边的Bluma,一身黑色,面容上无法掩饰的悲伤。那天看的并不真切,现在反而觉得不仅悲伤,也很绝望。一个不大的女孩,为什么会这么伤心,为了哥哥吗?还是未婚夫?
如果亲人去世,一定会悲痛欲绝的,突然想到爸爸和弟弟,心里也觉得不舒服。
下一张是她父亲,怎么看都是慈眉善目,像老庄一样。只是感觉更平和,不想老爸有那种飘逸的文人气质。老师和朋友都说过,信仰会改变一个人的面容,但无论怎么看,也无法把这张脸和武器制造联系起来。
他走在地下墓道一样的走廊里,不知在想什么。背景里,还有很多垂首祈祷的信众,光线很暗,模糊成一片。地下教堂,也在老城里,还从没去过。
嗯?
下一张,不是大使馆吗?
虽然年代比现在久些,但还是一眼辨出了熟悉的大楼,熟悉的红旗。在那里生活的日子,每天就从这扇大门进入,那里,是属于自己国家的,花园里种的,也是祖国带来的小花草。
越看越觉得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在记忆里密密搜索了一番,是了,飞机上,孔融掩盖的那张照片,应该就是这个了!当时他看了并不开心,可照片里的他,却很快乐。
一整排年轻人站在楼前,朝气蓬勃的,迎着中东特有的艳阳,笑逐颜开。各个都很阳光精神,带着自豪和荣耀。
一眼就看到了他,在后排,一身墨绿的夏装,头发比现在还要短,略显年轻一些,倒不如现在的沉稳内敛。那样的笑容从来没见过,毫无芥蒂、畅快的感觉,一下子年轻了好多。
手指停在他脸上,看了好一阵。孔融笑起来,多好看啊,可惜现在笑得太少了,时不时锁着个大眉头。下午也只是惊鸿一瞥,微微有个笑纹。
他身边,是更年轻些的秦牧,外交人员都该严肃正统,虽然是正装在身,可秦牧的笑老有点坏,还不修边幅的把手搭在让肩上。
其他面孔都很陌生,有些很生嫩,有些沉稳自持。每个人的风格都不一样,为数不多几个女孩子都很含蓄。后排最靠边,竟然看到了朝纲!
比他人略深的肤色,眼神也深沉很多,与印象里那个轻松的朝纲不一样。那时候,他似乎比其他人都更紧张局促,手不自然的背在身后。
不是给法国的图片社工作吗?为什么会在使馆的合照里?在苦难路的旅馆里,他也匆匆来过就离开了!
带着疑问,翻过照片。中央的位置端正的写着几个大字,“新一届合影留念”。
自己也照过这样的照片,作为传统,使馆有新人到来都要照一张留念。不过这次轮换的人员并不多,所以合影前排都是使馆领导。自己站在领事部的一边,穿着正式的套装,摆着公式化的笑容,优雅端庄,身边是翻译李大姐和其他老同志。
照片已经寄回国了,特意放大过。爸妈看到该多光荣啊,女儿和特命全权大使合影了,站在使馆的五星红旗前,庄家群儒里,终于出了个女外交官!
大字下面,字迹变得很娟秀,注着名字,从左到右按照片里的顺序。一个个看着,他的名字还是最显眼,笔画很少,写出来却很漂亮。
孔融让梨的让,越看越顺眼。
秦牧、朝纲的名字也找到了,其他人名还很陌生,没怎么听说过。使馆人员变化比较频繁,估计都已经轮调回国了。
刚想放下,又拿起来,指着第一排的名字又走了一遍,停在两个字前。
方舟!
他说过的那个方舟吗?
翻过照片,按照对应的位置一个个找,后排,和朝纲隔了一个人的地方,慢了下来。
是个女的!长长的头发,是个女的啊!
方舟,是个女的?!
把照片夹到文件里,又开始翻找自己的小说,不大的桌面上,里里外外都看遍了,就是没有。也许心里有点小别扭,也不是很专心,后来索性放弃了,坐在他的椅子上,又把那张照片拿起来端详。
他那时生气了,连烟灰缸都碰掉了。
方舟,怎么是个女的呢?学阿语的女孩少之又少,毕竟到阿拉伯国家工作女性受的限制太多,很不方便。当年学校里大系小系,学语言多是女孩的天下,唯独阿语系男生特别多。到了部里,中东部搞阿语翻译的都是叔叔级的人物。这么危险的地方,怎么会派了方舟,照片里也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如果是四年前,先在她也不过比自己大几岁吧?
算了,反正也失踪了。
把照片放回去,刚想回位子,走过桌后的书架,无意抬眼发现书架顶上的纸盒子,侧面贴着快递标签,是不是那个!
酒柜改的书架太高,欠起脚也够不到,跳着看了好几次,无果而终。故意欺负人矮是吧!搬过他的椅子,踩到上面,扶着书架上层,终于看真切了。
大使馆的地址,笔记像又又。她的小说啊!
够着箱子,一点点往边上挪,还挺沉的,又又那家伙一定没少寄。终于挪到书架边缘,该抱起来才发现太重了,抱不住。赶紧用脑袋顶着,不行,控制不了平衡了。
哐
陨石撞地球!
头晕目眩,坐稳了身子还打晃。
盒子也散了,一地的男女主人公,果然是!
想起身去收拾,屁股生疼。头好像也磕到了,有个小锤子一直在后脑勺上敲一样。
赶紧拍了拍脸。
低头一看,闯祸了!
散落的是书中间,一个折成两半的相框,玻璃碎了,把一家四口四分五裂。二十年前的孔融,正在玻璃碴后面瞪她!
“怎么回事!”
妈呀!真人来了!
28
坐在楼下正和阮家兄弟说话,突然听见楼板上咣的一声。下意识起身,三两步就上了二层。是不是出事了?
推开门,就看见她跟个小动物似的爬坐起来,揉着脑袋。可能是摔傻了,在那足足坐了好几分钟,才回神。
书散了一地,书架上和父母的合影也碎了。她敲着额头想去收拾,一只手又不甚雅观的盖在臀上,哼哼了两声,嘴里嘟囔着。
“咝,非非不疼,非非不疼!咝……”
“怎么回事!”
一吼,瞧着屁股的人不动了,僵在那里。
他当然清楚怎么回事,本想训她,走过去看她不抬头,更来气了。好好给的功课不做,她在这竟敢沸反盈天!不过下楼十几分钟,她就造反了。扫了眼桌上的文件,显然也被动过了。
拉起耷拉的胳膊,张口就要批。早晨刚刚写了两份检查,看来还不够,就不能对她手软,不能有一点恻隐之心!拽了拽,她还呆呆坐着,蹲下去看她的脸,猛然间自己也是一愣。
明显迷迷糊糊的搞不清状况,好像是吓着了,也许只是懵了。终于抬起脸,眼睛黑亮的盯着他发直,看了好一会儿,手扫到地上的小说,赶紧缩回来,又垂下了头。
话没出口,就见血珠从额角白皙的皮肤上冒出来,突兀如洪水猛兽,沿着面颊滑了下来,细长的血痕,破坏了脸上原本可爱的神情,心里一紧。
也不觉得疼,就觉得挨骂是跑不了了,砸了他的全家福,肯定惨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又想起了方舟是女的,再看他发黑的脸色,比早晨训斥时还凶,心沉到海底,这下要遣返回国了。
一天三进宫!
这么担忧着,觉得脸上热热的,伸手想摸摸怎么了,被他抓了个正着。
有那么生气吗?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手上过电,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竟然,脸颊边也被大手碰来碰去的,之后高高托起,就着灯光直勾勾的看她。
参赞要惩罚随员了,停在下巴上的手指真用力!想叫又没脸叫,不敢正眼看他,闭上眼睛显得太矫情,索性盯着他的喉结发起怔,再不敢往上移半分。
孔融不让梨,孔融不让梨,这世上早没有那样的好人,眼前的孔融要打人骂人了!
安静的这几秒,混乱在其次,他营造的低气压超级恐怖,大气也不敢出。
“不许动!”低沉的命令,遂然被放开,他转身出去了,和来一样的突然。
长长呼口气,看了眼门的方向,是不是找家伙去了?低头想赶紧把书捡起来,长了二十四年,从没这么丢过脸。又又害死人了,干吗箱子弄得这么沉!再看那些放电的封皮,自己对自己无奈了。
推开散架的镜框,先把那张合影拾起来,碎玻璃差点扎到手。拍掉上面的残渣,吹了吹,没受什么破损。幸福的四口之家恢复如初,该死的小孔融还在照片里瞪人。
那就是传说里的哥哥吗?很帅!和爸爸妈妈站在一起,里约热内卢的基督圣像作背景,真圆满。当然,他的眼神非常不好,对着镜头挑衅一样。有些孩子,从小就看出忤逆,他就是,和死荀墨一个德行!
书藏那么高干吗,就他孔融个子高,害她摔。还有……
咦?淡蓝的天幕上,怎么慢慢晕开了个小血点儿?
伸手一抹,一手都是红,自己吓了一跳。把哪个零件摔坏了?怎么流血了!是不是破相了!
赶紧撑着桌沿站起来,把照片放回桌上。可脑袋里的小鼓敲得更响了,抱着头甩了甩,疼呀!终于觉得疼了,而且特别疼!活动活动,手脚都还完好,就是头疼得厉害。
妈呀!和尚在脑袋里念经了,敲锣打鼓的!
皱着眉头,看着散了一地的小说,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桌上的希语阿语文件都在摇摆,灯光重影了,孔融的全家福都成光圈了,怎么越来越亮?
不好!脚下发软,必须扶着桌子站稳,下一刻又被抓住了。歹命啊,那么用力,疼死人了!在他胸口拍拍,硬硬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就见识什么叫“怒”了。
脸色冷峻,眉头皱着,棱角再分明都绷得死紧,一副要扁人的架势。不行!她正疼呢,现在不能挨骂,不能体罚,就算处理,也要等她状态恢复了再定夺。
拿着药箱进门,就看见她抹了一脸血撑在桌子边打晃,本来不大的伤口,被她这么一祸害,看起来格外吓人。半张小脸都是杂乱的血手印。就剩下漆黑的眸子,四处乱转。
自知闯祸了有些胆怯,不敢抬头看他。可手还不老实,在他胸上拍了好几下,才抓住不放。
“不许动!”
逮住还在乱晃的身子,可她不听话,又故意往后退。这回可真的生气了,放下药箱,抱起来直接把人按倒在旁边的沙发上。
抓住不老实的手压着,逼近到耳边,让她气得呼吸都是乱的。
“给我再动一下试试!”
疼得哼唧了一小声,感觉大势已去,为时已晚,人便躺到了沙发上,刚要翻身,劈头盖脸的狮吼就响了。
“你再动!”
本来胆子就不大,他一回来就耸了。老老实实的躺回去,规规矩矩绷直了身子。
没声音了。过一会儿,眼前有黑影,下意识举起手挡,他敢打人!告诉大使去!小铃铛响个不停,盖在脸上的手还是被拉开了,一股冰凉随后贴住了额头。
啊……真舒服!
满意的都想叹气,偷偷从眼缝里往外看,只有胳膊的阴影,不知道在眼前忙什么。那股冰凉,游走在脸上,很轻柔小心。
还是木头人那般躺着,可身上慢慢放松下来。心里有点小怯喜,孔融,给她疗伤呢!
29
第二天顶着个大肿包下楼,秦牧正站在楼梯口,好像等了很久似的,手里抓着馕,边嚼边笑:“呵,哪来的蚊子啊!”
他身后站着雅丽,也转过头笑。应该说,饭桌上所有人都在看她,都笑。估计受伤的原因早已昭告天下了。
闷头吃早饭,他在对面坐着什么也不说,饭后交待了事情就走了。逃回房间,一头扎在文章里,午饭都没下楼吃,把该写的检查给磨蹭完了。
想起来就可恨,昨晚他在额头贴创可贴用了好大力气,弄得她特疼。之后把她扶起来,以为会是安慰,结果还是训了一大顿。
从组织纪律到工作态度、方式方法,足足听了半个小时,差点睡着。挨完了骂,他还不放过,俯身胳膊一揽,扛麻包一样把她弄上了三楼。要挣扎又不敢,只能挂在肩上看着楼梯一格格消失。
被放到床上,被子闷头盖过来,躲在里面推测他下一步要干吗,结果,什么也没干。
“赶紧睡觉,头不舒服一定告诉我。”
语气平和了些,半天不说话。从被子里探出头,才发现房门已经阖上,留了盏小灯。
忍着还在发胀的额头躺回去,怎么也睡不着。参赞代表一国形象,温文有礼,他怎么这样啊!说凶吧,也有文质彬彬的时候,说慈善吧,训人的时候又比谁都严厉。
咬着被角,悔恨至极。那箱该死的小说,以后再不看了!
发着毒誓睡着的,顶着肿包醒过来,在镜前还上了淡妆,依然没盖过去。趴在新写好的检查上,叹了口气。
坏就坏在这个“非”字啊,刚来几天,就挂彩了!以后怎么办!
唉!
“她吃午饭没?”一进门就问,天放一愣。
再过几小时安息日就要开始了,街上的店铺已经陆续关门,饭店外也挂上了牌子,走回来的一路,都在想她额头的伤口。
昨晚把她送回房间,自己收拾一堆烂摊子,明放跟进来递上一支烟。
“不好带吧?!”靠在桌边,拿起她翻译的文章看了眼。
把乱七八糟的小说堆在箱子里放回到书柜顶,合影上的血渍抹掉了,地上的玻璃渣还堆着,“她很好,就是孩子气重,但适合接近Bluma,和她作朋友。”
“要她接近Bluma有什么意义?她从来不参与她父亲的生意。”明放和哥哥一直最反对这样的选择,安全局那么多优秀的人不用,非要招来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我有我的道理,她最合适。”不想过多解释,把桌上的资料分类整理好,和掉出的照片一起放回到抽屉里,锁上。“你们有跌打药吗?好像磕到头了,估计……”
“让,不觉得谈她太多了吗?”唐突的打断,明放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对让也了解不是一天两天,“当着别人不方便说,那天你抱着她上楼,今天带着她出去,晚上又特意给她准备吃的。这里毕竟是代办处,会有外人。”
“条例我背得很清楚!”冷冷的接过他的话,靠回椅子上,四年甚至更久前,对那些条条框框已经烂熟于胸。“我要了她,所以要保护她!”
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明放出去了,屋里依然狼藉,独自在灯下无心工作。摔倒时傻傻的,躺在沙发上处理伤口很局促,趴到怀里上楼的一路又格外听话。毕竟还是孩子,凶一点会怕,松一点,就出状况。
可无论如何她都是优秀的,甚至是最优秀的。不造作,不虚伪,想着下午在希伯来大学扑过来抓他胳膊的样子,嘴角禁不住弯了。
只有这样单纯爽朗的庄非,才能消融Bluma心里的芥蒂。即使雅丽那样训练有素的老人,也不一定能做到。但是她能,一定能!
虽然还没长大,但是这里会磨炼她。她还不懂信仰,不需要赋予,需要慢慢体会。当然,他必须保护她,拿本书都能受伤,就更要跟紧保护她。
离开屋子时,从她桌边拿走了翻译的课文。他不气她的方式,毕竟没有做过老师,还需要时间。但以她的天资,很快就会找到感觉,他相信她。
“她还没吃午饭,一直在房里呢。”明放从后厨出来,从让手里接过一袋子蔬菜,“你要带她出去就赶紧,日落公车就停运了,明晚才会恢复。”
“对,安息日最好还是不要外出,大家都在这里比较安全。”天放在柜台里打着计算器,抬头看了眼站在门口的让。
一个参赞那么多工作忙,却跑去超市买东西。他手里另一个袋子并没交给明放,直接提着往楼上走。本想叫住,看了明放的眼色打消了主意,由他去吧。
兄弟两个回到柜台,结了帐目准备关张弄晚餐。安息日到来前的最后一顿饭,应该丰盛一些。大家在日落前都回来,热闹一下。可惜因为工作,总难有个团聚的日子。
“让是不是看上她了?”
“我觉得是,他不承认,谁知道呢。不过让有分寸,也许,只是为了工作吧。”点上烟,看着哥哥在柜里找东西。“大学的事弄得怎样了?”
“快了,争取赶在下个安息日前。牧回来吗?我准备晚饭。”
“和雅丽出发去西岸了,估计得明晚。早上他还说,那庄非是个麻烦!”
“他喜欢,他愿意,你有什么办法……”
刚要说下去,楼梯上有声音。让下来了,后面跟着那女孩,走路还有点摇晃。
“走了。”低声交待,回身去扶她。
没人吱声。
扶好了,拉起她的手,牢牢牵住。
兄弟俩在柜台目送他们出门,那个庄非别扭了一下,回头可怜兮兮看了一眼,乖乖跟出去了。
30
天色很好,阳光暖人。中东的冬日也像初春,大衣的扣子少扣了两颗,手套没戴。路人比昨日少了很多,太阳落山前就是安息日,犹太商店已经关门,公车站上也不见什么乘客。
手拉手走出来,头虽然还有点疼,但是好多了。刚刚在饭店吃了他买的零食,所以跟出门的时候格外老实,吃人的嘴短啊!
没想到他会买吃的给自己,平时看起来严厉,可单独相处久了,觉得他有亲切细腻的一面。上药脸孔板得再严,动作也是轻柔的。
他话不多,昨日的气焰好像也下去了,还是同样的路线,只是走得快些。路上给她买了一杯热饮,暖着手。
从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不,应该说从飞机上,就觉得他是个心细的人。路上再多新奇也没心思看,一直偷偷观察他的侧脸。线条有点硬,不像秦牧那么随和。
“我不带你,能记住这条路吗?”手上用力,她被拉的一震。
“呃……能吧。”毕竟是第二次走,很多路口印象模糊。
“没事,下周天天走就熟悉了,之后就要自己走了。”握紧她的手,注意力却在四周。大学门口还有一段路,街上有些学生情侣,各样的面孔,也有几个青年围着阿拉伯头巾。
“春节之后就是犹太普弥节,狂欢的时候街上会比较乱,自己要小心。”看着她低头认真听,过了路口转了个方向。“每个安息日都要留在饭店里,以后独自外出也要告诉我,必要的时候天放会接你。无论做什么,安全第一。昨晚那样的事,以后不许再犯!”
他一说,额头就疼了。交待这些到底什么意思?好像以后不管她似的,比写检查的感觉还难过。
“参赞,我要去大学工作了吗?”她问的很认真,甚至停下来不肯走了。
想着刚刚换药时龇牙咧嘴的喊疼,给了零食就乖了,让她去大学工作太不实际。在身边站定,放开捂暖的手,拍拍她的头。
“你要去上学!”
“嗯?”
“你要去东亚系学习,手续下周就办好。不久,就能认识Bluma了。”
“不是不知道她在哪个校区吗?”
“你会找到答案的。”
“那……我学什么?”
“日语!”
“我不喜欢日语,我讨厌日本和日本人!”
“没办法,东亚系只有两个专业,中文和日文,总不能让你学中文吧!”
“能学别的吗?”
“不能!”
“那能去作助教或打杂吗?我不学日语!”
“不学也得学,这是工作!”
“我讨厌日本!”
“我知道。”那样爱憎分明的脑瓜,喜好都挂在脸上。“记得吗,面试时你说过存在有理,那个国家那种语言存在,也是有道理的。学了,不妨碍你讨厌他们。必须学,一定要学!”
没话了,他下了命令就是最后决定,低着头踢路上的小石子,嘴噘得能挂灯笼。他再要拉着手往前走,怎么也不给,背在身后,不言不语的。
那天,就这样一直闷着回到饭店。晚饭时,一桌子菜,没心思扒拉了两口,就上楼了。因为安息日不能熄灯,就把枕头盖在头上装睡。
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床上鼓成一团,她生气了谁都看得出来。Samir晚饭叫了那么多声Zusa她也不理。学日语真的这么痛苦吗?
放下一本小说,拍拍被子里团成一球的身子,没说话就出去了。
第二天下午才见着她,明显熬夜看书了,看起来疲倦。脸上虽然还有不开心,但是吃饭香了。安息日结束后,自己走到小院子里看星星,蹲在花池子旁边,仰着小脸。
“Zusa,干吗不理我啊!”Samir跟到院子里,走到花池旁边看着庄非。
“没有,就是头有点疼。”随便找了个借口,脑子里还在想上学的事。昨晚从枕头里爬出来,看见他放在床头的小说,本来开心了一下,可看了一会儿,很快又放下了。
想到很快要开始的任务,对自己一点信心没有。趁着没人从办公室把那些文章拿回来,研究了整整一夜。
开始以为他要她去教中文,显然是过高估计了情形。如果自己也是去学习,为什么又要准备这些呢?
他什么也说得不明不白,想到被安排学日语就头疼。那天摔傻了反而好,遣送回国算了。
“好点吗?我看看。”Samir走过来,就着月光拨开庄非头上的碎发,额角的创可贴揭下来,还有一道挺长的血痕,虽然结痂了,当初一定没少流血。
“没事,不很疼。”
“在办公室怎么就砸到你了呢,他太不小心了。”有些同情的看着伤口,帮她贴好创可贴。“平时让挺小心的。”
没有搭话,任Samir看完伤口。原来他没告诉大家真实情况,还算有良心!
两个人一起站起来看着天。远处灯光点点,毕竟是新城的样子,看不到那些古代遗存。出去两次了,他没带她去任何名胜,只是温习一条路,嘱咐注意安全的话。
整整一天,饭店关门很冷清。这的人,都有点不平常,只有Samir总是友好的笑笑,关心一下。Itzhak冷淡很多,常常看见了也一言不发。牧和雅丽似乎格外忙,总是外出,晚饭时才匆匆回来。
这些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四十多岁依然单身的阮家兄弟,眼前的阿拉伯女孩。表面上太平的小饭店,一定藏了好多秘密是她不知道的。孔融从来没提过,只说这是最信得过、最安全的地方。
“你,来耶路撒冷多久了?”望着星空,突然想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吧。
“够久了。”Samir笑笑,从她身边走开。
楼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让来了……
31
听着走近的脚步,故意把身子转开。学日语的事情是定了,她的情绪还没扭正过来。来了之后,就没完没了受他指使,也不给个正当说法,就算是领导也不能这样。
手机不让使,怒气不敢发,跺脚,外交新星快陨落了。
“Itzhak也去,他去日语系,为了保护你。”看来还带着小脾气,只好告诉她实情。
终于转过来了,还是不高兴,休息不好眼睛都没有神。对视良久也不说话,撇撇嘴,就要往楼里走。
唉,哪个随员敢给参赞脸色看!这么多年过来了,她还是第一个!算是重写外交人员手册的壮举了!看在任务的份上,只好纵容她。跟上去,看着一甩一甩的胳膊,还是带着情绪。
自从听了学日语的安排,她心里就不痛快,再不说清楚,工作不好开展。更重要,不能任她这么走了,脑袋上还有伤口。
“我也去,到中文系!”几乎是喊给她听的。
没两步,终于停下来,回头不相信的看着他。是幻听吗?他去干吗!昨天还说以后要自己记着路,他不带她了的话呢。
看着一步步上前的人,夜色里觉得更迷惑了,难不成他抛下领事部的工作,也去保护她吗?
“我去学日语,就能认识Bluma吗?要是找不到她怎么办?日语学不好怎么办?我也没经验,要是被发现是使馆的人怎么办?还有,我也……”
所有的话瞬间消失在他胸口,突兀的如同开始,心里有些慌乱,身上都僵着,可又那么真实。稳健的心跳声,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像是回到了哭墙广场,包容的怀抱,让人觉得安全温暖。即使要面对的是冰冷的枪林弹雨,他在,就觉得不害怕。
不自觉抓着他的外套,背后有紧拥的大手,有些开心,又有些不安。这个拥抱也是工作吗?公然在院子里搂抱被大家看见怎么办?可顾不得那么多,自己也不愿放手。
想抬头,感觉腰上的手臂更用力了,不容她动弹。额头上被粗糙的胡子刮得很疼。只好把脸埋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用担心,会很安全的!”微微擦过额角的伤口,她被安置在最坚实的胸口,两个人都沉默了。
牧没有走出小楼,只是在门口点上一只烟,紧闭的铁门外,是慢慢热络起来的街道。安息日结束了,新的工作又要开始。
Itzhak走到他身后,一起看着外面院子里的两个人,也点上了烟。
“你也去?刚刚听他安排的。”
“是。”
“你去也好,比较保险。”
“他也去,你不知道吗?”
听了,只是微微一怔,很快又恢复了自在的笑意,其实早该想到的。
“当初那个方舟,真的死了吗?”Itzhak的声音蒙着一丝犹豫,但还是问了。
回身看了眼柜台里的阮家兄弟,牧拍拍Itzhak的肩膀,“也许吧,你应该去问朝纲。至少在让那,她死了。现在只有Zusa。”
一时无语,Itzhak还是看着门外的空场。
“方舟在的时候,他也没这样过。这个Zusa,不简单啊!”很多话不需言明,牧最多只是旁观的笑笑。
让抬着头,注视着楼口的人影,微微示意,两个小红点很快熄灭了。
怀里终于安静的没有一丝动静,信赖的靠在那。她还拉着衣角没有放开,紧紧拉着,他能感觉到。
缓缓的呼吸,有发上淡淡的香气,春天就要来了。朦胧的星空普照这片多舛的土地,其实,永无真正的安息,四年,甚至更久都不会到来。
可为什么,想就这样一直下去,停在这一刻。
那是什么?
收紧怀抱,微微低头,看着她额角的伤,不忍放开了。
……
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以色列的一切生活,在安息日后恢复如初,他们的也是。很早,天放和明放会起来张罗生意,Samir和雅丽会在楼道里说话。
坐起身看着卡通表,时间还不到七点。躺回去,不久又要坐起来。床头放的小说一直没有看,枕头边是他给的各种文件。早晨要在小花园跑三圈,然后有Samir准备的中式早点。
偶尔,牧还是很不客气的在楼道里调侃,Itzhak依然冷冰冰的不说话。饭也总是老样子,很多禁忌,口味清淡。除了除夕和初一为了过年大家特意聚了一下,每顿饭都有人缺席,总是忙碌,但好在,他一直都在。
看见桌上摆着那双黑筷子,觉得很放心。有时,甚至想把自己的红筷子摆到旁边,但是饭桌的布局已经成了定式,他是领导坐在中央,她是小萝卜头,坐在下手,他的对面。
一楼角落这桌,固定留给他们,其他的,不时有客人。平日晚餐时饭店会比较忙碌,有时客人坐满,他们就移到楼上。Itzhak他们去帮忙的话,只剩两个人在办公室简单打法一顿饭菜。
他不许她去帮忙,一次也没让她进过厨房,只是不断拿出文件资料给她看。忙的时候,在办公室吃的很仓促,各自在各自的桌边,谁也不说话。
那晚之后,心里好像装了事情,隐隐的思量着。因为日子很充实,也没时间想清楚。
上午,在办公室熟悉各种材料,那些找来的文章是学校用的,所以特别用心的一一学过,甚至都背下来了。
下午,应该说午饭后,总是他们独处的时间,他会带她出去。
似乎一个不变的约定,他等在院子里,抽一根烟,直到她下楼。
看着那件白色的短呢大衣,蹦蹦跳跳的在楼口出现。他会熄了烟蒂,微微笑笑。
总有一只伸出的大手等着,她,一定迫不及待跑过去。
32
春天是真的到了,大衣都快穿不住了。这里的四季和北京并不一样,不会很冷,也不会很热,春天很长,之后就是历时半年的旱季。
走在已经越来越熟悉的街道上,每次都是在街口的外卖买一杯热饮。一起去了大屠杀纪念碑、以色列博物馆、十字架修道院、拉姆山犹太会堂、大卫王墓,然后是旧城里有名的古迹。
不愧是圣城,古迹弥足珍贵,被保护的很好。以色列政府投入了很大的财力保护这座城市,虽然战火纷乱让一切步履维艰,但是犹太区还是很好的保存下来。相比之下,巴勒斯坦区贫困破旧很多,分庭抗衡就是这样。一个城市,不可能成为两个国家的首都,争夺之下,各自为政。
沿着那条苦难路,走到圣殿山。瞻仰了阿克萨和圆顶清真寺,之后停留在圣墓教堂,站在废墟边,静静的,看着已经流走的岁月。
朝拜的信徒很多,他一路牵着她,怕走散了。离开老城的时候,他们避开了哭墙广场,也许那里的悲伤太多。
看着萨米尔长眠的地方,庄非还是难以忘怀初来的那个下午,耳边四面八方涌动的祈祷声。他步子很大,只好小跑着跟上去。
其实这样,去哪都好。大脑也不用工作,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真希望就这样跟下去,不要回到饭店,不要回到现实。
坐在露天茶座,他讲了《死海古卷》的故事,穆罕默德升天的传说。关于这个城市的很多过去,从他那里听来都不一样。有伤感、激切、迷茫,也有一些心酸。听到入迷,人也仿佛融化到故事里了。
喝着热茶,看着阳光倾泻在他肩头,暖暖的靠回椅子里,就那样注视着。偶尔提起的公事总会答不上来,她走神了,最近常常这么走神,吃的比以前少了,睡得也不很好。总盼着下午快点来,他在院子里等着她,带她一起离开。
晚上一起在耶路撒冷办公的时候,即使再专注,也忍不住抬头看他。他总是很忙,也许为了腾出下午的时间,很多公事积压在晚上。不敢打扰,就偷偷观察他。
托着腮,看着案头那些文章又在想着白天的事。
下午他带她去了赫茨尔山,那里,有移到耶路撒冷的赫茨尔墓,还有很多为建国献身的英烈。从特拉维夫出发的路上,他们讨论过。远远眺望着整个城市,他的眼神很忧郁,让人难过。
是在为以后的工作担忧吗?她一定会努力好好学日语,尽量接近Bluma。可站在他身边的时候,不觉想到了照片里的方舟。他是在为她难过吗?四年前她是失踪了还是牺牲了?
这是个不好的念头,所以很快让自己打住了。眼前要担忧的事情更重要。拉着他的手摇了摇,终于收回视线,对上她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一切,“今晚就是安息日,后天去学校,紧张吗?”
摇摇头,然后又停下,诚实的点点。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一定会尽力。“参赞,你也去吗?”
“送你到门口,但是不进去,助教的审查结果还没拿到,我让Itzhak去。”觉察到她的担忧,回握住温热的小手,“没事,你看起来也是小丫头,没人会觉得奇怪,我已经安排好了。”
其实手边还有很多事情,使馆也没有批下来这样的方案。但毕竟对她只身一人不放心,即使Itzhak在,还是决定自己也加入。牧的反对,只当作一片好意,毕竟,代办处的大主意都是他一个人拿。
“我不是说这个,是认识Bluma,我该从哪开始呢?”
“东亚系在山上的主校区,按常规她应该在那里,但是因为离家远,所以Nahum不放心。吉瓦特拉姆校区是犹太区的中心,最安全,而且有东亚系的文学院,所以你先去那里。”
“我是说如果看见她,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做你自己就行了。”
“我自己?”
拉着她的手,一起望着远处的城市。笼罩在一层薄雾里,依稀能看到耀眼的金顶和大卫塔。“你本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去好好学日语,不用刻意接近她,先看看会不会遇到吧,我和Itzhak都在,不用担心。”
结束了谈话,帅先踏上下山的石阶,等着她踩稳了一步步跟上。天黑的很快,回到市中心已经日落。安息日开始后没有公车,家家闭着门户。她有些紧张,更往他身边靠。两个人都走得很快,看见饭店铁门的时候,又慢了下来。
站在铁门前,松开了手,想推门进去才发现锁上了。
敲在冰凉的铁板上,声音并不大,本想叫人的,又觉得他站在身后,这样做很傻。
“等等吧。”说完又拉过她,靠在铁门外的墙上,拿出了烟,注视着街口。
天放来开门,已经过了好久。
看见让熄了烟蒂,从阴影里把庄非拉出来。进门一前一后直接上了楼,晚饭也没吃。
明放走过来,无奈的摇摇头。
第一声敲门都听见了,本想去开又被哥哥制止。那两个人一言不发靠在黑暗里,似乎并不想回来。阴影里,也许手还是握着的。
他们摸不透让在想什么,但是都不好干涉,毕竟他全权决定代办处的一切。晚上给办公室送了些吃的就都下楼了。
咚
想得太出神,把书掉到地上了,趁他没抬头,赶紧捡起来。
脑子里都是这些天的事,书根本看不进去。不行!必须给又又打个电话,转念一想,还是写邮件吧,通话都有监管,连他的名字都不能说。
决定了,这就用暗语给又又写信去,起身还刻意轻手轻脚的,出门后才咚咚往楼上跑。
听着上楼的足音,之后是开门关门声,一切很快归于平静。
放下笔,看着她桌上没有关的那盏灯,让陷入了沉思。
33
第一次上幼儿园没这么期待,第一次上小学没这么紧张,第一次上中学没这么……没有合适的形容词!
这些胡思乱想,导致夜间多梦,后果自然是起晚了。上学第一天的日语系新生庄非,迟到了。
代办处一桌子密密麻麻的人给她壮行,搞得很正式的样子。Samir和雅丽头天晚上已经给她整体改装了。其实要去大学并不需要太紧张,本来长得就还小。
为了任务顺利,还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装扮。连顺直了二十四年的头发也烫了小羊毛卷儿。起晚了没打理,横横竖竖一头,很是壮观。
带着睡过头的困意,胡乱别了个小卡子,穿着Samir放在床头的牛仔裤和制服毛衣,特意把手机放在背包里。昨晚他嘱咐过,随时联系。
没时间了,可下楼前还是紧张了一下,装大学生像吗?
因为太故意,一蹦一跳下楼的时候,正在喝茶的明放呛了一大口水,就连让也差点没认出她来。
Samir和雅丽相视一笑,眼里有成功的喜悦。
牧站在楼梯口,还是不务正业的笑着,咳嗽了一声,“让,不是送她去念大学吗?干吗打扮得未成年,看着跟天放闺女似的,这也装得太嫩了吧。”
不自在的停下步子,中规中矩的走下楼梯,临到底,瞪了牧一眼。连清纯这样的好词都不知道,装扮是一回事儿,由内而外的自然气质是另一回!
走到大家中间,发现角落的Itzhak也不一样了。刮了胡子,随意的背着个双肩背,似乎等了很久,一脸不耐烦,“走不走,看看几点了!”
一句话把大家点醒,忙着就拥出门了,好像真有些送孩子第一次上学的架势。
小院门口停着挎斗摩托,Itzhak戴上头盔,拍拍大腿,Samir跟着坐上去抱紧,一脚油门俩人就没影了,庄非只能站在原地干瞪眼。
回头,铁门已经关上了,只剩下孔融站在那儿,阳光就照在他身上。一身驼色衣衫显得持重老练,再低头看看自己装嫩的结果。
不好!这样非常不好,好像爸爸送她上学似的!
可他还没示意呢,已经乖乖走过去在车边等着了。谁送也不如他送,早说好了的,心里其实挺高兴的,不想表现出来,要低调。
坐进车里,等着他发动车子,低头玩着书包拉链。临睡时已经整理了好几次,平时丢三落四的,今天可万万不行,代表国家学习日语,责任重大啊。
“学生证带了吗?”
“带了!”
“介绍信呢?”
“带了!”
“课本……”
“带了带了!”
“手机?”
“带了!”
“我的电话呢?”
得意的笑僵在脸上,对啊,一起工作这些日子,还不知道他电话呢,昨天在耶路撒冷写在纸上,因为欣赏他的笔迹太忘我,今早忘在被窝里了。
“……”
因为第一天上学就不说她了,发动车子的时候,前前后后重复了好几次,盯着她在手机里存好。
开出了熟悉的街巷,靠在窗边欣赏着街景,他还嘱咐安全、自然、镇定之类的话,听着让人发困。最近因为他,失眠已经成了常事,所以没开出多远她就打起了小盹。
“庄……非……庄非……庄非!”
“嗯……”眯着眼看他,今天很帅,就是有点像家长,不好,只喜欢孔融哥哥,不喜欢孔融叔叔。
“庄非!”
“恩!”一个小激灵,醒了,坐正身子。
“困了?”
“一点点。”
“昨晚不是很早就睡了吗?”
“有点紧张,失眠了。”小谎言,但愿不会被发现。
“没事儿,马上就不困了。”他笑了笑,板正方向盘,一脚加重了油门!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大学门口,外国没有家长送孩子上大学,可没办法,她的情况比较特殊。
扎在他肩上等着晕眩褪去,头上的羊毛卷因奔驰的一路飞啊飞的,松散凌乱,小卡子也掉了,挂在脑门上。
体验过当初朝纲的飞车,这次更是险象环生。她是爸爸妈妈天地诸神都喊遍了,抱到他的胳膊才安静下来。
悲愤欲绝,赖了好久都不起来,都快吐了。
抚摸着满头可爱的发卷,把荡来荡去的卡子摘下来。估计胳膊会被她抱出瘀伤,真够用力的。生气了?应该不会,只是害怕了。
低头看她把脸藏着,也不说话,那样依赖的抱着,真像第一次上学不愿离开爸爸妈妈的小女孩,有点不舍得叫她。
“起来吧,该去了,第一节课都开始了。”
三四秒之后,才有了些微动静,随着身子,腕上的小铃铛一响一响的。悻悻的准备打车门,还不忘交待一句,“迟到不是我的错!”
拉住书包带,下车的身子一滞,差点载回他怀里。
“什么不用做,只做自己就行了。”他相信她。
“我上学不迟到!”
“我知道,给!”
手被抓着,塞进小卡子,又不马上放开,暖了一小会儿。
这才注意,忘了带手套了。
背后,他的声音有些老谋深算的味道,不禁回头。
“第一天,就得迟到!”
是的,东亚系全体大会上,一个亚洲女孩迟迟进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站在门口局促不安,头发很乱还在整理衣服,很年轻也很可爱。
……
匪作战迟到了,空警故意的,整个东亚部队都知道了,被首长狠批。下任务的时候,警车在等匪。
还有,空警开车技术特好,匪都晕车了。晚上战友帮忙做作业,那小匪不留胡子很帅!
今天的CS战况,快评论一下,等你哈。
PS又又,你知道谁是匪,谁是空警吧?!
发送。
接受。
卧室里,非非睡了。
办公室里,让笑了。
34
作好学生很难,作一个任务在身的好学生就更难了。上课总是难专心,心里老有事情。熟悉环境的同时,总要考虑那个任务。
上学的日子,因为是学习新的语言,并不闲散。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碰到她,碰到了又该做和反应,紧紧缠上去吗?
早晨自己步行上学,晚上或午后偶尔坐一下公车。Samir的笑脸总是不期而遇,坐在Itzhak的摩托后,紧紧抱着他的腰,一瞬从身边掠过。就这样,两个星期了。
没见过让,更没见到神秘的Bluma。
有些焦虑,图书馆、餐厅、宿舍,没事就去走走。真希望他能出现,点播一下。可最近似乎忙起来,好多天甚至一面都没见到。
下午没课,图书馆没目标,索性去了服务中心。路过一层的邮局、洗衣店、银行,下意识看了看,失望的上了二楼。
咖啡厅和茶座旁边是三明治吧,老板约旦人,口味不错,店后露台有三四张桌椅对着校园,因为是外卖店,比别处安静。
和老板伙计打了招呼,要了一客三明治,坐到了露台角落的沙发上。打开笔记本,给又又写了封邮件。
喝着特制的浓茶,看着校园风景,托腮发呆。草坪绿了,很多学生穿起夏装,为数不多的阿拉伯学生依然围着头巾匆匆而过。孔融干吗去了,什么时候才能来?铅笔在手上转啊转,想不出下一步该做什么。
服务员收走了盘子,给茶里续了水。视线抽回来,打开日语课本,艰难的看了两眼。荼毒心灵啊,这样的学习。
柜台方向传来了歌声,因为旋律熟悉,也是自己最喜欢的,跟着哼了起来,有几句歌词记不清楚了。
“人已经去世了,还喜欢她的歌吗?”女人的声音,英文,从一个角落传来,人坐在一棵盆景后面,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到。
被吓了一下,嗯了一声算作回答。看着盆景后有动静,黑色的裙摆飘逸,绕过盆景走了出来。
“你也喜欢Ofra?”
“她怎么会去世……”顺着衣裙移动,视线落在她面容上,一愣。黑色的忧郁悲伤,年轻的脸上,有超出年龄的人生痕迹。
虽然在哭墙只看了几眼,但照片里那张脸孔死死印在脑海里。绝对错不了,Bluma,那个失去兄长和未婚夫的女孩,手里抱着一本圣经,真真实实站到了自己面前。
“Haza去年就去世了,因为艾滋病,很突然。”并没有征得同意,她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
放开手里的日语课本,有些紧张,他叮嘱那么多次镇定自然,可真见到本人还是难以装作心平气和。
“她……死了?”
Bluma闭上眼睛,并不回答,一手握着胸前的缀饰。轻轻的希伯来语,像是一首诗,那是刚刚的歌,已经模糊的歌词从她嘴里飘出来,声音低沉而美丽。
山林的气息美酒般清爽,钟声和松柏的芳香在风尘中弥荡
沉睡的树丛和石垣,还有那横亘的城墙,把这孤独的城市送入梦乡
我们坐在干涸的水井旁,眼看着喧闹的市集渐渐空旷
再没有人登上老城的圣殿山,拜倒在神圣的哭墙旁
风在石缝间吼叫得无比疯狂
再没有人沿着杰里科的小道,去观赏死海的波浪
今天我为你幸福地歌唱,时代也向你颁发最高的奖赏
你最卑微的诗人也比我伟大,你最年幼的儿子都比我强壮
你的名字在我的唇边上,就像天使的吻一样
我怎么能够忘记你呢,耶路撒冷
你这黄金之城是多么荣光
黄金之城,青铜之城
耶路撒冷,到处充满光芒
我用我的琴声,永远为你歌唱
不知什么时候随着她一起背诵,在悠长的末句中,一起停下来。这样的诗,即使没有音乐,也包含了太多的回忆。看着露台外的广阔校园,不敢直视她的面容。
“能记住《金黄耶路撒冷》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东方人。”
垂头望着她的黑色衣裙,仍有些局促。“也记不清了,还是为了考试才记住的,不过背下来才觉得真的很美。”说实话,觉得勇敢起来,调回目光,观察对面的女孩。
“是啊,我一直希望《金黄的耶鲁撒冷》可以作国歌,歌词里有太多辉煌的过去。”
“国歌不是《希望之歌》吗?”
“对,是希望之歌。只要我们心中,还藏着犹太人的灵魂;朝着东方的眼睛,还注视着锡安山顶……”简短几句,她诵读了《希望之歌》,手里的圣经抱得很紧。
“这么听,你的声音真像Ofra Haza!”
似乎被她这样的话逗笑了,“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她,可惜,她不在了。几年前在特拉维夫,我还听过她唱歌呢。”
“是吗?”像个追星的小女孩,热烈的追问起来。
于是一问一答,用希伯来语慢慢交流,比想像亲近自然。她的声音低沉柔软,讲到Ofra的歌,她的生活和最后的岁月。听的也很认真,不时跟着叹气摇头。
“她不在了,但是音乐永远留下来了,不用太伤感,我们已经习惯了。”
听她这么说,反而难过了,匆匆四十年的人生,千年的耶路撒冷,都有化不开的忧伤。“希望她还活着,活着才有希望啊。”
Bluma的微笑隐去,慢慢起身,黑衣胸前的缀饰轻轻摇摆,不是一个十字架。
“很高兴认识,我……该走了。”
不知该不该握手,不舍这样的机会溜走,“我也很高兴,我是……Zusa……”
没有告别,转身离开露台前,Bluma低沉的声音传来,“记住了!”
35
下午饭店里生意并不忙,天放和明放正在一楼下棋,就听见大门被粗鲁的撞开,有个小疯子冲进来,书包扔在桌上,咚咚咚往二楼跑,没一会儿又跑下来。
“天放……叔叔,参赞在吗?”呼哧带喘的,插着腰跑到桌边,脸上带着急切的喜悦。
彼此对视了一眼,天放指了指楼上。
“三楼。”明放有些不放心的起身,上学两个星期了,每天都踏实进出没见过她这样,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谢!”不管不顾的往楼上跑,步子特乱。路上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总是占线,这么重大的消息等不及晚上,跟着Bluma下楼就往饭店跑。
三楼他的房门虚掩着,连敲门的礼貌都顾不上,推门就进去。
正在电话里和大哥谈休假全家聚会的事,门猛然开了,看她满脸笑容的跑进来,奔到身边比口型,两只手挥来舞去,又蹦又跳,不知怎么了。
“哥,晚上我再打给你,有些事先挂了。”电话还没放好,那丫头就冲过来,好像逮到犯人的警官,紧紧抱着他的胳膊。
“参赞,我见到Bluma了!服务中心……穿着黑裙子……她坐我对面……躲在盆景后面……”激动过头,有些语无伦次,让没听太明白,扶着她到沙发边坐下。
刚刚就听见咚咚的上楼声,没想到是她。看她跑得太急,脸蛋越爱越红,汗孜孜的鼻尖,小发卷挡住了眼睛,摇着脑袋没完没了的中文、英文希伯来文。
“慢慢说,不着急。”疼爱的抚开额前的发,递上杯子让她喝口水。好些天没见了,偶尔从牧和Itzhak那里听些消息。
看她抱着杯子,咕咕噜噜的声音,渴成这样。见她在旁边的喜悦,甚至超过Bluma的消息。
每天早晨她还没起床已经外出,晚上回来她的房间已经熄灯。逾越节要到了,使馆很多事情要照应,本来说好去当助教也耽搁了,不知道那样的承诺还能不能兑现。
放下杯子,擦擦嘴,一脸认真。“在服务中心的三明治吧看见她了,约旦人开的那家有个露台,我去吃饭,她也在那儿。”
“说什么了吗?”
“当然!还聊天了呢!”马上起身,回想着见面的情景,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起来,Bluma说过的每一句,每个表情,甚至是某个细小的动作。
坐在沙发上,欣赏着她的自说自话,一会儿低沉萧索,一会儿活泼开朗,一个人两个角色,完全投入到其中。任务第一次有了进展,就这么激动,如果真能拿到合约,她会开心成什么样?
揣测着她的心里,讲到《金黄的耶路撒冷》了,她反而安静下去,顿了顿才背诵起来,带着伤感沉浸在词句之中。
停下时,时光恍惚,才发现已经走回沙发边,面前的人不是Bluma,而是他,深沉如墨的眼神,握着自己的手。
回过神觉得尴尬,又不是演戏,那么投入干什么。想退开他又不让,不是第一次牵手了,还是有奇怪的感觉。再者好多天不见面,突然这样接近有些不好意思。
刚想说些什么缓和下气氛,他却起身更进了一步。
还没察觉人已经靠在熟悉的怀抱里。他轻轻拍着她的头,把那些调皮的发卷一一拨开,露出白晰的额头。
抬头还要补充什么,却被眼神震慑住,僵在原地。孔融又放电了,又又说过,这是典型的……
温热的呼吸盖在额头上,又又说的话瞬间全蒸发了。紧张到不行,又不敢躲,微微侧头想靠到肩上藏起来,唇却执着的跟着,滑落到耳际,痒痒的,又有点舒服。
脸孔发烫,肯定是跑得太急了,心跳擂着小战鼓,每早的三圈白跑了。
“还有吗?”像是故意捉弄,那么轻软的传到耳里,声音不像平时严厉认真,混合着笑,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有也忘光了!赶紧摇摇头,扎在他肩上抱着胳膊。
“紧张吗?”
“嗯。”
“你做的很好。”
“嗯。”
“明天开始不要去那个地方,下周的今天再去,还坐在老地方。”
“为……什么?”
没回答,只是松开怀抱,拉着她一起下楼,走到那间叫海法的房间,轻轻打开。
已经来了好一阵,却从来没有进来过。整架的书籍资料,原来是一个小型的图书资料馆。在特拉维夫资料室看过的很多文书这里也有,整齐分类摆在架上。
他一直拉着她走到最里面的一排书架,从顶层取下一个大纸箱。
“好好做作业,不许总让Itzhak帮你!”
“我没……”想狡辩,又逃不过他洞察的眼神,噤声了。
“我有些公事耽误,暂时去不了中文系,会尽快去的。安心上课,不用想别的。”把纸箱交到她手里,像是托付一个十世单传的小婴儿。
“这里面……什么?”跟在他后面上到三楼,好奇的追问了两三次。
“要你翻译的和平条约,每天的功课,尽快做完!”头也不回,口气又严格了!
脸上刚刚还挂着笑,一听马上苦下来,撇着嘴站在自己房门口,明显不高兴了。
“赶紧翻译,着急要知道吗!”
看她不情愿的点头关门,站在走廊里,插着手,终于浮现满意的笑。
几秒钟,不可掩饰的欢呼雀跃从房里传来,丁丁当当,和他想要的一样,只是又多了一样。
房门瞬间打开,眼睛笑得像两弯小月亮,很甜很稚气的满足写在脸上。抱着心爱的CD想冲到他房里,却在真人面前刹不住车,直接撞到怀里。
反应够快,接个满怀。
唉,本想说谢谢的,已经投怀送抱了,那就,不谢了!
36
分开之后,各自回房,可心里藏了事情。他泰然自若,她则不然。
那晚一直在笑,也不知道傻笑了多久,还是Samir饭后忍不住追问,才觉得该收敛了。早早回到屋里,说是复习日语,其实是去听CD了。
各式各样的中东音乐,比自己涉猎的还要广泛。而Ofra Haza的自然最全,从七十年代的专辑一直到去世后发行的纪念特辑都有。
趴着一张张翻看一床唱片,想着他听音乐忙碌的背影,面上又要泛桃花了。外交人员守则上写的话,全白背了。
他懂的真多,不仅有外交政治,更有音乐艺术。想到一起出行时,他讲过的典故、历史,顿时崇拜的五体投地。
那晚有很好的梦,梦里的孔融,不但给了个很甜很大的梨,还给了个温暖的拥抱,令人无地自容面红耳赤的那种拥抱。
因为这些,给又又的每日战报都停了下来。汇报这些,怎么写成CS?
第二天回到学校,总在想三明治吧的事。他说不让去,并不像是命令,也许只是担心,所以忍不住还是去了,希望能尽快结识Bluma,哪怕发现些有用的信息也是好的。
下午的课都没上,抱着书,边听mp3边等着她出现。可惜等了一个下午,什么也没等来。第二天,第三天,后来的一个星期天天这样等,都是无功而返。
是不是哪里不对了呢?
他送了CD后又一直不在,也没法问。饭桌上少了那双黑筷子,有些食不下咽。
晚上睡觉对着手机,可就是鼓不起勇气给他发个信息。如果他很忙,或者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说呢?毕竟是外交人员,加上手机被改装过,好像个小监视器,就算想说些慰问的话,也不敢发了。
总之是很想他,对任务的事情也很费心。
再过两天就是逾越节的长假了,一直没有见到Bluma,心里就着急起来,越怕错过机会,就订得越紧。甚至到了学校就坐在露台下面的那块草坪,课都没上,破了她旷课的纪录。下午也守在餐吧里,服务员好奇的加过几次茶,只好多点些茶点蒙混过去。
Bluma去哪了呢?好像故意作对似的,越是等越不出现。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如果再不来怎么办?
放学的时候,一直在想结识她的事。刚出校门,就看到路边Itzhak的摩托车。他坐在车上一副等人的样子,看着自己出来,像是陌生人一样并不打招呼,戴上墨镜发动了车子扬长而去。
沿着每天必经的路往饭店的方向走,回到饭店的时候发现格外安静,一桌客人也没有,明放在楼口站着,似乎等了她很久。
“去一下耶路撒冷,找你。”说完马上让开了路。
满心欢喜,三步并作两步往上楼跑,他一定回来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隔了这么多天终于能见面,只剩下开心了。
刚上到一半,Itzhak从楼梯中央下来,脸上有刚刚平息的愤怒,身后的Samir面上也有担忧。看了她一眼,都没说话,错开身下楼去了。
看了眼两个人怪异的背影,没有多想,直接往走廊尽头的耶路撒冷跑。推开门张嘴就喊,“参赞,我回来了!”
空旷的回声,站定身子才发现并没有他,惯常忙碌的桌边却站着牧和朝纲。
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尤其是朝纲,身上的摄影背心还有块很大的破损,脸上也有隐隐的伤痕。
气氛有点紧张,昨天还是嬉笑怒骂的牧也不笑了,一脸严肃,甚至是在生气。
“怎么了?”有些不安,也没有坐,就顺着门边站好,手背在后面,担忧起来。
“今天上课去了吗?”牧走到门边,关严了门,甚至落了锁,“你今天上课了吗?”
“我……去学校了……”本想撒谎,可又想到Itzhak就在同一个班里,任何动静他都很清楚,索性说出了实情,“我去学校了,但是没去上课,一直在等Bluma。”
“在哪等?等了多久?等到了吗?”朝纲毕竟老道些,推着庄非坐下,“让不是说过不让你去吗!”
“我……没等到,我想尽快完成任务才去的,万一我没去的时候她去了怎么办!”原来是这事上犯了规矩被他们抓到了,可不都是为了工作吗?
“你这么做只能适得其反知道吗!你以为Bluma会独来独往吗?她身边的保镖会不会跟上你想过吗!纪律和遵守命令是随员最基本的准则!让说了不许去就不许去!”牧暴躁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没有按时出现,可能已经暴露了!”
“我什么也没做,就是吃东西看书,怎么会……”心里没有底气,被他这么一说更发毛了,回想着回来的一路,不会被跟踪啊。
“不管为了什么,以后不要去,等让回来了再商量听见没有!”朝纲想缓和下气氛,可牧的烦躁还是过不去,只好安慰几句,“没什么大事,Bluma身边的人也应该不会发现,学生那么多怎么会就注意到她了呢,况且不在一个系。也不用太担忧,牧,算了。”
“让走前特别嘱咐过,我以为她不敢呢,所以没过问,不是今天Itzhak说,也被她混过去了!真出事就晚了!”
“以后不许去了,听见没!”牧冲过来又要狠批,还是朝纲开门,示意她先离开。
有些不甘心,但是忍住委屈,默默离开了房间。晚饭没吃两口,一整夜都没睡好,只希望他能早点回来。
逾越节前最后一天的课,下午是各系的活动,比平时回来的早。上楼的时候匆匆和Samir打过一个招呼,再也没有出来。
第二天早晨,红筷子的位子依然空着。
……
37
“Zusa,吃饭了,快起来。”
叫了几次没有声音,Samir只好又下楼了。
没过一会儿,楼梯上有声音,大家不约而同抬头。
见她扶着楼梯一步步慢吞吞的往下挪步子,很费劲的样子。坐下没有平日里活泼,不说话,半趴在桌子上,拿起筷子又掉了一根,好半天捡不起来。吃饭时,夹了一点菜放在碗里而已。
“Zusa,怎么不说话,不舒服吗?”
低头看着碗,慢慢摇摇头,吃了没几口,放下碗起身就离开了,上楼一瘸一拐的。
“这孩子怎么了?昨晚就没下来吃东西。”明放看了眼剩在碗里的饭,又看了看牧,“是不是昨晚训得太凶了,也不是太大的事情。”
闷着头,牧心里似乎也有事情,“先别管她,让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中午吧,他没说准。”天放离开桌子,随后Samir和Itzhak也跟着开始张罗生意。
逾越节是设宴的大节日,饭店订了不少桌酒席,比往日都要忙碌。
饭后牧和雅丽都出门了,明放照老传统挂出招牌,写着各种传统吃食的名字。摆了一桌逾越节的传统菜在饭店外。
嫩芫荽,象征希望;烤鸡蛋,表示祭品;硬鸡蛋,暗喻人生;咸水,象征泪水;苦菜,代表苦楚;没有发酵的馕饼,是当年走向自由的唯一食物。年年如此,有多些新的点缀和卖点。
近中午的时候,订了位子的犹太家庭陆续来了,小院里人来人往的,比往日都热络。牧和雅丽回来也穿上围裙,帮着阮家兄弟招呼客人。
席间照样有人讲逃离埃及的故事,大家因为忙碌,也就没注意庄非。到了席撤走能闲下来吃饭,已经是午后了。
几个人坐在桌前,吃着简单的素菜,听Itzhak讲《出埃及记》里的故事。其实每年都听上好多遍,可每次又有不同,尤其是Itzhak讲。
让进门的时候,看着一楼角落一桌大家团坐一起,和乐融融的样子,唯独少了庄非,本想问问,又被天放他们拉住说起别的事情。
“父母身体怎么样,谦还好吗?”天放递过碗筷,让接过去却没有吃饭的意思。
“挺好的,他们在埃及再玩儿几天。有我哥陪着,所以我先回来了,轮休的时候再去陪他们。”想着大哥和亦诗的事到现在还瞒着父母,这次团圆也是搪塞过去,毕竟不是长远之计,掩盖的笑容里更多是苦涩。
可他也难得的快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离婚那么些年,很少见他真的开心过。听他讲亦诗,不由想起庄非背诵《金黄的耶路撒冷》的样子,还有抱着CD冲到怀里的时刻,有些孩子气又有些害羞。那时的自己也是快乐的,比四年来任何时候都快乐。
“庄非呢,怎么没下来吃饭。”
“早上下来了一趟,昨天犯错我说了她一顿。”
“怎么了?”
“她为了去跟人,课也不上了,背着我们天天往那家餐厅跑。我怕出危险,你走的时候不是也嘱咐……”
“我知道了,你们先吃,我去看看。”牧还想说,让却起身打断了,示意上楼,“到时候再说吧,逾越节大家也休息一下,一会儿谈。”
离开众人的视线,步子才大起来,几步上了三楼,站在她门口。敲了好半天,门才从里面慢慢打开。
她穿着一身卡通睡衣,抱着个靠垫,歪歪的站在门边,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里写着疲惫。
看清眼前的人,有一瞬的惊喜,很快又恹恹的打起蔫儿。
“怎么不下去吃饭?”跨进屋里,看她还靠在那儿,大靠垫挡在胸口,像是掩盖什么,“你去三明治餐厅等她了对吧?”
一听脸色就更不好了。一回来就要训人,渴望见他的热情褪了好多,低着头也不认错,勉勉强强走回床边。刚刚一坐下,又觉得坐不住得躺着才行。
“违反纪律的事……”本想说下去,看她慢慢躺到床上,没有丝毫避嫌或者羞涩。一眨不眨的望着他,黑黑的眼珠里慢慢凝结了水气,又不肯掉下来。
从来都是快乐活蹦乱跳的样子,突然为她的安静苍白不安起来,关上门走到床边,抚摸着额上无精打采的小发卷,眼见着大滴大滴的泪珠滚下来。
“怎么了?”
最自然不过,把她抱起来,贴近了面颊才觉得是热的。探到颈后,好像发烧了。走了一个多星期,以为一切都上了轨道,没想到她却病了。
身子被抱着靠在他肩上,闻到风风尘仆仆的味道,心里的难过都上来了。抱紧脖子,好像有了依靠,忍了一整天,想起来还有些担惊受怕的发抖。
“是不是感冒了?我让Samir和雅丽过来。”
想看看她,一扶胳膊就听肩上唉的叫了一声,好像很疼得样子。托着头,近看之下,样子更是可怜了。
“哪儿不舒服?”把她放到床上,看她抱起靠垫呜呜哭了,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哭得那么大声。
“牧的话别放在心里,他也是担心你。”很温柔的抚摸着白皙的额头,确实有点发热,可能受凉了,只身在外生病,肯定想家了。
“哪不舒服?”
从靠垫的缝隙里露出半张脸,也瞒了一天,再瞒不下去了。
“参赞,我犯错了,你别说我……”
“好,我不说,怎么了?”总觉得她是孩子,病了撒个娇哄哄就好了。可下一刻她的举动却生生打破了这些年的理智冷静。
咬紧牙,拉着他的手犹豫了一下,无奈的放在自己胸口一侧。
心里一惊,指下却柔软真实,带着喘息的哭泣不断从垫子后面传出来。
“参赞,我疼……得要……死了……”
38
果然孩子气,竟然说到死,可认真想,又觉得那话不像只是孩子气。
“怎么了?”想拿开手,她却抓着不放。
“这疼……疼得……要死了……啊……”
听她这么说才觉得不是在撒娇,某根弦绷了起来。
“参赞,我要……死了吧?”终于放弃了靠垫,环着自己的胸口努力喘气,每喘就疼,喘得越快疼得越厉害,本来还不这样的,一见他倾诉反而厉害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别胡说!”听她哭着的呼吸,隐隐有种咔啦咔啦细微的声响,低头看见床边的纸篓里有很多用过的纸巾,似乎想到了什么,宽容的微笑褪得一丝不剩。
“躺好了,不许动!”扶着她的身子,好不容易才躺平,侧身的瞬间,似乎疼得特别厉害,脸色变得雪白,抓紧他的手臂纠结,手指都是凉的。
“哪疼?”
她慌乱的挥手,胸前起伏,呼吸急促。“哪都疼,这疼,这儿也疼。”
辨别不出具体位置,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两只大手果断地从衣摆下面探进去,密密盖在她胸侧,认真地触摸起来。
柔软的肌肤在掌下,心无旁骛,只是专心找出问题,她会不会是?
本来正难受呢,又被他的举动吓到。粗糙的手掌贴到肌肤上慢慢滑动,在胸口最敏感的地方停下来。
被轻薄了,呜呜的哭声反而止了,揉着眼睛擦眼泪。他怎么这样呢,诸子百家都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睡衣下面什么都没有,他的手还那么急躁。
已经快要死了,他还这么欺负人,参赞也不能这样对待下属!要是能活下来还怎么见人,她的清白啊。
这么一想更是悲从中来,手捂着脸,眼泪又滚了下来。他根本不是友好的抚摸,弄得她很疼,比刚才更疼了。
沿着胸前的肋骨一点点摸索,没有放过任何细节,每到一处轻轻按压,等着她的反应。可她只是哭,呜呜的一会儿喊爸爸,一会儿叫妈妈,到后来哭得直打嗝,呼吸反而更不舒畅了。
“别哭,听话……这疼吗?”慢慢感应,停在最可疑的地方。轻轻一按,果然脸色大变,啊的叫了一声,身子跟着猛的一震,想抬起来又没力气,倒在床上急促的喘气。
还是那样咔啦咔啦的噪音,贴近听得更真切。他也着急了,手又滑到背上,没遇到什么遮挡,仔细按压检查起来。
她始终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只掉眼泪不出声。怕她晕过去,反复叫她的名字,好半天睁眼看了一下,又自顾自的闭上哭了。
“坐起来,能坐起来吗庄非?”
摇摇头,已经没有力气了。抽着气,抓着他的手臂。别再折磨她了,都这么疼了,也顾不得害羞,想挣扎一下,可眼前发晕,他的脸都模糊了。
从衣下探出手,推开额上的小发卷,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决的解开了她胸前的衣服。
躺在床上正挫败,突然觉得胸口一凉,大惊之下睁开眼睛。
他整个人几乎趴在自己身上,仔细……妈呀!睡衣呢!自己见过上万次的胸口,这么青天白日被个男人直勾勾盯着摸着……马上让她死了吧,不能活了,活不了了!
和想象一样,碗口大的瘀痕清晰可见,印在细腻的肌肤上,已经隔夜了,才会疼的这么厉害。压在柔软的胸房上,她疼得浑身哆嗦,牙齿打架。
下一刻拢上衣襟连扣子都系,从床边猛地起身。脱了大衣盖在她身上,又找来外衣垫到身下,小心的横抱起来。
“扣子……扣子……”
两只手笨拙的要系,他看不过去,接过去帮她。可越系,越会无意擦过敏感的肌肤。
终于弄好了,软软的躺在床上,睁开眼想问问如何处置自己,却被他的脸色吓住。
那么紧张的样子,是出什么大事了吧。不敢动也不敢问,因为特别疼特别丢脸,只能抓着身上盖的衣服。
临死了,晚节又没保住,不知道该顾着疼还是刚刚的轻薄!
好在是他,也不知他要做什么打算,反正摸也让摸了,看也让看了。横竖快死了,就死在他怀里吧,爸爸妈妈都不在,荀子墨子……姐姐见不到你们了!
越想越悲观,吓唬的自己脸色越来越差,哽咽着鼓足勇气,问了句,“参赞,我要……死了吧?”
“不许胡说!”好像和谁生了天大的气,脸色沉重。
拉着自己的衣襟,被迫与他对视,耳边爆开从未有过的低吼,“老实躺着不许动,受伤了!”
“我……是不是……要死了?”被他一凶,心里更委屈。他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对病人连基本的怜悯温柔都不给!
“不会死,不许说死,听见没有!”
“我……要是死了……”
“你敢死!别胡思乱想!”耳边又是命令,比什么时候都霸道,“不许说死!”
“我要……”
眼泪还没掉下来,他一脸怒气的俯身,嘴唇就被堵上。
疼,有什么闯到嘴里,剥夺了所有的清醒。睁大眼睛想看清,只有他模糊的轮廓。胸口还疼得那么厉害,参赞又来体罚随员,这世界,没有公道天理!
圣经里说,逾越节前夕,上帝越过以色列家庭,把埃及人家头生的孩子和牲畜全杀死了。她承认,自己是家里的头生孩子,可不是埃及人的啊,更不是小牲畜,上帝别杀她!
身子越来越轻,被他高高抱了起来,唇上依然纠缠,连疼也是奢侈的。很温暖的在移动,听到不一样的声音。
“不会死!”
他这么说,可耶稣照样来了,天暗下来,好像一块很黑很大的幕布蒙在眼睛前。
唉,铁定完了,要升天了!
想叹气,唇上变的柔软,不离不弃。抓着衣服的手一松,在永垂青史的初吻里,庄非闭上了眼睛。
……
39
出埃及的故事刚讲完,就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
“牧开车,Itzhak带着Samir跟我们走!其他人留下!”
大家还围在桌边,见让抱着庄非下来,都有些摸不到头脑。
“Zusa怎么了?”本想上前,在他的眼神下Samir停住了,他很生气,隐忍但一触即发的样子。
Zusa身上盖着他的大衣,露出睡衣的领口。
Itzhak看了眼庄非,推开面前的食盘,摘了基帕,大步拉着Samir上楼准备。
“这是怎么了?”天放有些担忧,让很少这么紧张,虽然布置工作很镇定,但他的声音变了,和以往的从容不一样。
明放已经走过去开门,街上人很多,一年里的大节日随处都在庆祝。“你带她去哪儿?”
“肋骨恐怕折了,得马上去医院。”并不过多解释,马上往门外走。牧跟在身边帮忙开了车门。
“天放,你和雅丽去学校周围走走,打听一下出过什么事。别一起去,学校侧门的咖啡馆老板也许知道。”
“好,快走吧。”走近了,才看出他怀里的孩子脸色并不好,早晨恹恹的下来,饭没吃几口,没想到真的病了,一屋子人竟然都没注意。
很少见让这么阴沉的脸色,牧很快发动了车子,后视镜里,他一直低头盯着怀里的庄非。看来事情比想象的复杂,不光是她的伤,还有他们两个的关系。
一言不发的把油门踩到底,直奔几个街区外的医院。
“不去区医院,去哈达萨。”
没说话,却减下速度。
那不是寻常的医院,希伯莱大学的哈达萨,坐落在城郊,算得上世界级的好医院,是以方最高领导人的指定医院,她断了肋骨用去那么好的医院吗?
“让,还是去……”
“哈达萨!我说去哪就去哪儿!你们六个大活人竟然没注意到她受伤,从昨天到现在,我如果不回来呢!”一向亲和,这时却拿出了领导的威严,“她就是犯了错也是没经验,可你们几个都是老人了,应该告诉她怎么做。既然前天批了一顿,昨天就该跟着去学校!”
“我……”没法辩解,只好任他说,猛的调转车头,向西区的方向加速开。“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找她谈完并不放心,可朝纲一再嘱咐不要跟太紧,容易暴露。现在倒好,没看紧让她受了伤。
“回去再谈,专心开车,应该没什么大事。”缓了缓口气,不想再指责谁。是自己疏忽了,那么危险的环境放她一个人去,自己却和家人在埃及休假。
知道她和Bluma见过之后就该早些未雨绸缪,她的个性根本忍不住。昨天到底什么事,是Nahum的手下?
看她在怀里躺着,皱着眉头,也不忍弄醒她问,天大的事等确定了伤势再说。把大衣掖了掖,不让睡衣露出来。在衣服里碰到腕上的手链,脆脆的响了一下。
心里有个铃也响了,别人都听不到。明知道不应该,手还是滑到大衣下,扶稳了她受伤的肋下。
到了医院直接出示外交护照,很快照上了片子。牧去等结果的时候,护士推着她从透视室里出来,主治医也在,友好的寒暄了两句。
“她也是使馆的人吗?来耶路撒冷公干?”
“没,我太太,带她来旧城看看逾越节的习俗,想今天赶回特拉维夫呢。”
“别担心,不太严重,片子出来我再看看。”
医生离开,护士推着她到了急诊病区,拉上隔间的帘子,私密性很好。没一会儿她就醒了,躺在那没睁眼,先拍拍脸摸摸胳膊,检视一下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一把擒住要往胸口乱摸的手,刚放下点的心又提起来,这次却是生气。
“不许乱摸,给我老老实实躺着别动!”
原来真的活着,听见他的声音了。眼睛眯开一条缝,能看见一团驼色,手指微微弯曲,摸到他掌心的纹路。啊,太好了!哎哟,疼又来了!
听话的不动了,躺在那等着。手一直放在他掌心里,听到有人掀帘子进来,一言一语的和他小声说话。
“第二根……不是粉碎性……外力……”
“包扎……没希望了……”
“……”
嗯?没希望了,她没希望了?!
刚刚的希望瞬间破灭,下面的话都没听,只是眯开眼看了看那团驼色,好像永别似的,又不舍的闭上。眼睛里又有水了,针扎上的时候,从脸颊边偷偷滑落,被人轻缓的拭去。没过一会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因为打过针她一直睡着。Samir在身边照料,他亲自开车。Itzhak把前一天的事情说清楚,先一步回学校了解情况去了,牧留在医院结尾。
开回市区,各家各户门框上洒染的羊血,才觉得真的是节日到了。满街都是兜售传统馕饼的商贩,快开到饭店的时候,让Samir下车买了几顶黑色的基帕。回头看她,躺在那儿睡得很香。
安排好后面的工作,抱着她直接上楼,不许别人打扰。轻轻放在床上,小心的在胸前覆上厚毯,才盖上被子。
落日西沉,坐到床边,自然而然拉起被外的小手,紧紧握住。
把一顶小巧的基帕别在她头顶,露出几个可爱的发卷,稚气讨喜,虽然面色苍白,却也动人心弦。
仔细端详每个轮廓,摸起另一顶小帽子放在自己头上。
逾越节来了,上帝要杀埃及人的孩子和牲畜。他给她带了基帕表明身份,自己也是。他们都是上帝的孩子,都很安全。
“世上有上帝的话,会保佑我们,没有的话,我保护你……”
40
简单吃了几口晚饭,准备上楼被牧叫住。“让,出来一下,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站在楼前,各自点上一支烟。看着一幻一灭的小红点,牧靠在墙上,心里搁着的话直接摆到台面上。
“那个庄非……你准备怎么办?”
“我有分寸,不用担心。”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但目前实在不是谈话的时机,Samir在楼上看着她,回来已经睡了很久,一直没有醒过,让人提着心。
“不觉得太近了吗?”
也许超越了下上级分寸,可还是忍不住提醒,“别忘了四年前的事。”
慢慢熄灭烟蒂,在脚下化为乌有。“方舟只是使馆的翻译,她的事该去问朝纲。” 挺拔的影子投在地上,从身边经过,很平静的交代琐事一样,“庄非的事我会处理,谁也不要插手。”
那是命令,牧知道,看他上楼的背影,身形矫健,好像回到四年前在加沙野战的岁月。他确实不一样了,如同所有人想的那样。庄非,绝对不只是他要用得一步棋。
深深吸口烟,背后有脚步声,是阮家兄弟。
“有什么消息?”
“说不准,但不像Nahum动手,也许只是意外,得等她醒了问清楚。”
吐了个眼圈,带着无奈的嘲讽,“谁问?怎么问?能问吗?”看了眼上楼的方向,牧不再做声。
三个人围在光圈周围,听着门外街道上的喧哗,都给不出答案。
Samir听到门上的声音,知道是他回来了,轻轻起身。
“怎么样?”
“烧起来了,没醒。”
他低下头没说话,错身进到屋里。“去忙吧,我看着。”
话是这么说,关上门走到床边,心情却比刚才沉重。
几拨去打听消息的人都是无果而终,朝纲要从郊外往城里赶,被他制止了。伤了一个,最好不要影响全局工作。
可看她此时的样子,也开始怀疑下午医生的话。
回到饭店虽然一直睡,可体温却越来越高,脸颊上异常的红,头上也不发汗。骨折不该发烧,除非还有别的伤。
想掀开被子再检查检查,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在医院前前后后查得很仔细,并没有大问题,也许烧很快会退下去。
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看着病中的脸,亲切又有些楚楚可怜。不是翻完稿子在飞机上那种放心的安眠,和每次腻在身上都不一样。
好像累了,也疼了。扮成大人模样,学做大人的事情,可受伤褪去外衣,才是本来的她,稚气里一点傻傻的娇弱。
黑色的小基帕就放在枕边,本想拿起来,手却擦过烫烫的脸颊,再收不回来。指尖点着发热的嘴唇,沿着唇线慢慢描绘着本该微笑的轮廓。
病中的她,看起来更小了。
温暖的呼吸碰在手背上,盖在额头试了试温度,确实不低,颈后也是一片热烫。伸进被中找到她的手,贴在自己的手心里,比孩子的大不了多少。那条带铃铛的手链似乎知道主人生病了,静静躺着不再叮当作响。
屋里这么静,静的能听见心跳,还有隐藏的混乱思绪。
初次面试毫无经验,回答问题总是先胆怯又每每带着独到的见解,用一知半解的古文宣告自己没有男友。特拉维夫的拂晓,一起上车奔赴战场,睡在怀里喊着孔融。苦难路的旅馆里,不顾危险奔向自己,下一刻拿着十个字的检查站在办公桌前,吐着舌头对他耍赖。
好象很多她同时出现在眼前,有嬉笑,有调皮,有干练,也有脆弱。明知道那是孩子的眼泪,却来自一个女人。再多条款烂熟于胸,这时候也早抛开了外交官的身份。
离开椅子坐到床边,仔仔细细端详着,怕错过了什么。时间走的很慢,庆幸这样独处的空间,又无时无刻的担心她。
不是她的上司家人,也不需要是朋友,只想待在床边,作她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
她,怎么还不醒呢?
地狱之火果然很热,千锤百炼的游魂死鬼带着她飘荡,从门口直奔地狱低层。热啊,熔岩灼烧,热死人了,胸口压得喘不过气,死亡之门越来越近了。
从一场噩梦中吓醒,心浮气短。费力的睁开眼有些模糊,好不容易看清,竟然并非狰狞。
自己的房间,孔融还是帅。就坐在旁边,很近很近的地方,温柔的看着自己,他从来都爱凶人,这么温存,还把大手放在额头上轻轻抚摸。
唉,一定是自己快不行了。回想着医院里听来的话,突然很难过,连藏都藏不住。
“醒了,想喝水吗?”本来看她睁眼很高兴,下一刻却因脆弱的表情,整个人都僵住了。
泪珠有了自主意识,一颗颗急速跟着往外滚,身上麻麻的动不了,勉强从被里伸出手,找着要他的胳膊抱。
看他跪下身,贴在旁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开口。
“参赞,我……我还有好多事没做,还有……好多书没有看,辜负了……大使……如果以后……”想到没有以后了,又马上改口,“你……一定把我送回家……爸爸妈妈每年看我的时候,我想要……”以后再见不到爸爸妈妈了,那些小奢望永远不能实现,再也说不下去,抱着他的胳膊嘤嘤的哭了,这次,连呜呜的力气都没有。
抽噎着,看着温柔的孔融,悲伤比什么时候都深刻,“你没给……梨呢……我害怕……”死字说不出口,举起唯一能活动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别死……呜……我不死……”
冷硬了再多年,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看着遍布泪痕的小脸,带着诀别的依恋,不觉心里酸痛,贴在她唇边,笨拙的哄了一句,“我不让你死!”
41
“我要……死了……怎么办……”她哭得太伤心,一咳嗽带着胸口起伏不定,声音变得格外沙哑,呼噜呼噜的,像只害了气喘的小猫。
推开一点被角,搂着发烫的身子抱进怀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拍拍后背,托着左摇右摆的脑袋,想办法先止住那些哭。
话也说不清,一哭,只会让他跟着着急。
“不会死的,只是肋骨受伤了,别害怕,休息几天就不疼了,真的!就是伤了肋骨,一定不会死!”
脑子烧得七荤八素,听了也不明白。只是悲从中来,满心酸楚。
“医生……说……我都……没……希望了……”手盖着眼睛,一边揉一边哽咽,吭吭咔咔咳嗽,又是震得胸口疼,咿咿呀呀的呻吟,把他吓得不轻,只好抱着坐起来,慢慢顺着背,试着让呼吸平稳下来。
下午医生嘱咐不宜剧烈运动,要卧床休息,当天回特拉维夫没希望了。不知道她怎么就听成自己要不行了。哎,真是没料到会发烧,还烧晕了。
试了半天,还是咳,赶紧拉过被子搭在身上,像抱孩子似的把她从床上抱起来。“听错了,没事儿,不咳了,睡醒就不疼了。”
不敢碰了伤的地方,只好让她半坐在手臂上,换了姿势不舒服,扭动了几下靠对了地方,才像回到睡袋里的小考拉变得很老实,咳收敛了很多,哭也不稀里哗啦了。
“就是肋骨裂了,就一小块,没全折……”觉得自己解释得有点血腥,赶紧打住,“不会死的,这点伤不碍事的!”
搂着他的脖子,整个身子都依靠着,自己不敢使力气,也没力气。想着医生的话,眼泪蹭得到处都是。什么闪耀的外交新星,明日的杰出女性,都不当了,只想回到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抱着小说好好睡一觉。
可胸前真疼,再也不能回家了,荀子墨子,妈妈爸爸!
听着安慰,声音很低哑,眨掉眼泪看到一片驼色的衣衫,随着缓慢的步履移动,好像爸爸。老庄也是这样,胸口暖暖的,声音很深沉,很小的时候,关灯离开房间前,总会背上一大段古文给她听,是爸爸吗?
“没事儿,没事儿。”额头上盖着冰凉的大手,越听越相信,原来老庄来了。
天别降大任给她了,承受不住要挂了!
未尽的事业,中道崩猝的美好人生,一声长叹。不自觉开始喃喃的,把不放心不甘心的,死呀活呀的,想起一件是一件,交待给父亲,算作自己的身后事。
“别胡说……”
声音不太一样了,老庄也变高了,但亲切的感觉还是一样,甚至,更亲了,说了好多不是古文的话,说到心里不那么难过了。
听着听着,不觉摸摸爸爸的脸,抬眼根本看不清模糊的轮廓,眼皮很重,又阖上了。下巴硬了,胡子很扎人,可又凉又舒服,只想靠着他。如果能不死,这么和爸爸在一起多好呢,烧得发烫的脸蹭到他耳边,所有的感慨都变成一声软软的——爸爸。
身子一僵,停在窗前。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外交会谈或是枪林弹雨,什么话没听过,阿语、希语、法语、英语,唯独这句汉语绝对震撼,又酥又麻,又无奈又心折。
也没经验,初初体会到心疼,只会贴在热烫的额头上,迈开步子,继续一遍遍重复,“睡吧,醒了就好了,听话!”好像真的抱的只是个生病的小女孩。
爸爸,心里念着,非非要走了,亲了亲面颊,唇嘟在他耳边,算作永远的告别。
不久之后,呜咽和遗言都止住了。手垂在肩上,额头抵着颈窝,几个小发卷在他怀里摇啊摇,摆呀摆。
他还一直在那不停的哄着,搜刮脑子里能想到的话,绕着房间慢慢的转圈。每一步都很小心,臂上好像承载的是整个世界。
驻以首都的全权代办,英明果决的外交精英,这一刻竟没察觉,怀里的人早已趴在那睡着了。
……
这一夜,喂水喂药,到最后,再坚强的意志也快被她磨垮了。
从来没有照顾过病人,更没照顾过她这样的小女孩。真拿她没办法,从不知道生病是这样腻人的。
先开始抱着走,走不动就坐着,再后来累得也坐不住了,索性靠在床上让她枕着睡。手环着他不放,皱着鼻子勉强吃过两次药,闭上嘴很快又躲回怀里,连带哎哟哎哟的喊疼。
她不是身经百战的战士,更没什么钢铁般的意志,还没怎么,只是场小病,她就被彻彻底底摧毁了。爸爸、墨子、荀子,想到哪个叫哪个,烧到最厉害说胡话,竟然还叫过妈妈。
换了好几个冰袋,折腾了好几个来回,烧最终是退下去了。把她放回床上没多久,自己也累得趴在旁边睡着了。一闭眼,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觉得脸上一下很轻的触碰,睁开眼,窗外透出蒙蒙亮。是她的手,无意的扫过他面前,睡得很香,手脚全从被子里伸出来。
贴贴额头,有些汗,温度很舒服,微张的小嘴里呼呼的,还夹带着含混不清的音节。
把手逮回被子里,掖得严严的,刚要起身,她又一动,手臂搭过来,好像知道他要走似的,圈在他的脖子上。
一时动不了,趴回她枕边。靠的这么近,听了好一会儿,才算听清。
“让……非的……梨……”
……
走出房间,站在楼道里,有些疲惫。除了放心,一直在捉摸那几个字。
让拿非的梨?
让吃非的梨?
让送非的梨?
偷?抢?买?欠?给?还?可能性太多了,她到底要说什么?
……
也许,让—是—非—的—梨
也许,不是
42
睫毛轻轻挑动,眼珠转了转,已经寂静无声的睡了那么久,屋里的看护换了好几拨,又成了他,她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休息的时间并不长,交给别人多少有些不放心,所以离开不多时又回来了,一直坐在床边,不时摸摸她的额头。
手边是她的日语课本,圈圈点点的,本来随便翻翻,发现每页页角都有一只不一样的小花猫,代表着她的心情,有的还叼着一只气球,里面写着小字。
原来学校这几个星期也有些事情,同学啦,老师啦,她都记了下来。
看到后面,不禁笑了。
“汽车怎么能叫火车,我每天坐火车上班回家?!”
“日语太没道理,受伤叫‘怪我’,应该叫‘怪你’才对!”
“手纸中国人擦屁屁,日本人怎么当信呢?!果然落后荒蛮!”
那页书角的小花猫格外高大,眼神犀利,尾巴极翘,脚下踩着Japanese,旁边是个超大的“鄙视你”标语。
阖上书,俯身到枕边,看着梦中的女人,好像比几天前瘦了一点点。也算强求她了,学那么讨厌的东西。她的心性直,不高兴都挂在脸上,如果不是为了任务,真不想再勉强她,也怪可怜的,梦里都好像噘着嘴。
拉起被上舒展的小手,本不想弄醒她,可腕上的手链叮铃铃响了。要捂住,下一刻,闭了一整夜的眼睛就魔术般睁开了。
面部表情很复杂,有欣喜,又有点不可置信,之后很是怀疑的抚摸他的脸。
“做梦啦?!醒醒!”声音哑哑的,一边自言自语,捂着脸赶紧把眼睛闭上。
神游的几秒,手还在他脸上摸啊摸的,划到眉头额角,又摸回唇上。扎扎的,跟真人似的!嗯?怎么有热气了,呀!
往回躲,被牢牢逮到。从手指缝里偷偷看,眨眨眼睛,是真的呢!手正被他抓在嘴边,往手心最柔软的地方吹着热气。
脸以迅雷的速度涨红了,他以为又烧了,整个人往上贴,想试试温度。刚刚从病中苏醒,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惊吓。
一个忙瞥头,一个没稳住平衡,本来要躲的,不知道怎么就又成了投怀送抱的架势。只觉颈上又疼又痒,不敢动了。
梦里的声音,低哑性感。
“肋骨有伤,不许乱动!还有记住,我不是你爸爸!”
大脑还不够用,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连贯不起来,成了顺序错乱的剪辑片,好像有哪放乱了。
怎么好好的说到爸爸,再往前想,医院的印象模糊了,只有再之前。
一想了不得,离开饭店前的一幕!睡衣!嘴对嘴!
现在他也是这么近,甚至比那时还要近。哗的松开手推,一骨碌要翻身。
唔……
不但没翻过去,还压到胸侧的伤,钻心的疼。历时死在床上,急急的喘气。
他晚了一步,却抢救的彻底。
等她从昏天黑地的疼里回过神,才察觉身陷囹圄。一只大手臂不客气的横过整个身子,牢牢接管了所有的动作。手掌盖在受伤的地方,扣得极紧,怕她再动扯到伤口,可是……可是……
低头看看自己,再抬头看他。僵硬的躺在床上,比发烧还夸张的燥热难忍。让她死吧,现在就死吧!
察觉到掌下的柔软已经晚了,虽然隔着被子和睡衣,感觉竟然比昨晚检视伤口还来得真实。只想扶她,也许是抱抱她,不知道怎么就……
受了那么多年政治教育,培养成外交人员,面对这样的局面,她只会害羞。他则不同,毕竟从读书开始,多年在国外生活。心念里有了感觉,想要好好照顾她。
看她在怀里人都傻了,竟然就任他这么抱着,好半天缓不过神,还把手放在他手上,也跟着护着胸口。
“不能动!第二根肋骨骨折了!”手掌微微动一下,示意了受伤的地方。
点点头,以为他会绅士的离开,可他不但没有,还一直直勾勾的看她。
窘的不像样子,虽然人还有些蔫,但灵动的眼神恢复了大半,原来不发烧,她的脸都能红成这样。
猜得到在想什么,索性等着她反应,很有一种欺人更甚的架势。
“你……你……”想了半天,还是说不出来,敏感部位被嚣张的霸着,也不好太直白赶他,毕竟人家是领导。
“两个选择,接着睡觉,交代问题!”
不说话,心里有事情,自己在那斗争了两秒。觉得分开点好些,帮助冷静,身子刚往里蹭了蹭,胸上的手就是一紧。
那股冲动来的时候,没有克制住。
天又黑了,嗜人的眼神,绝然的嘴唇。被逮了个正着,连求救都没来及。
呼吸停了两拍,再跳则全跟着他的节拍,呆呆的睁着眼睛,被又热又私密的纠缠烫到,这个这个,是接吻吧?!
回光返照的领悟,牙关轻轻咬了下,被很不客气地抱坐起来,瞬间分开。
护着的胸口,咚咚跳得好快,他的所作所为很不利于病人恢复。身上还乏力,算是躺在他怀里,形势只能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许再动!”很气的样子,却是因为她而快乐。
果然!五雷轰顶!
她是病人,她还病着呢!参赞就要刑囚随员致死了!
喜欢到不知该怎么对她。操心烦乱之后,只想这样体认她好了。
毫不客气的探进去,连吻带罚,都很彻底。重新坐起身,给她盖上毯子,想看着再睡会儿。
呼吸很不顺畅,睁圆眼睛,嘴比书页上的小猫撅得还高,酝酿着某种情绪,胸口一起一伏的。
对峙,继而落败。
摆好阵势,放开嗓子。
唔……
“你……”金豆掉了,铃铛响了,“我……”
“睡觉,听话!”
悲痛欲绝,想翻身重新做人,不理会接管胸口的大手多蛮横,终于骨碌过去,趴在他垫来的靠枕上,抛却矜持……
呜呜……
43
到傍晚再醒过来,人就精神多了,吃了天放蒸的水蛋,饱得还打了个小嗝。端到她面前可不这样,因为中午的事很愤慨,他在就是不吃。等转身出了房间,才拿起勺子。吃得急,也是饿了太长时间,在门口都能听见嗖嗖嗖的。
拍着舒坦的肚子,虽然胸上还是疼,可躺下觉得有了底气,他再欺负也能抵抗了。下午一觉无梦,醒来就一直想着他的滔天罪行!其实,是喜欢的。
眼看着又推门回到床边,一脸严肃,很正式的样子。坐得挺近,手里拿的录音笔放在一边。
上来还是摸摸额头,确认温度正常才开口。公事私事,两张面孔。
“说吧,犯什么错了?”中午趴在垫子上没呜咽几下就睡着了,把她抱好,眼角还挂着泪珠。昨天算是情急不得已,今天的亲吻,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刚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又否定放弃的念头。被她受伤的事点醒,只好忽略那些不该有的情愫。以后对她就得强硬,再手软,指不定又惹出什么祸来。今天虽然哭了,可趴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发火之后,她其实挺老实的。
可爱,又太让人不放心,看不严,以后就不是折骨头这么小的伤。毕竟这里,到处都是枪炮地雷。
躺在那本来还挺有立场的,想摆出些气势,可他这么一问立时软了。左顾右盼的,不知道怎么张嘴。
“说吧,怎么受伤的,到底闯什么祸了!”早做好了心里准备,站在床尾看她心虚的缠着床边的流苏,在指间打结又松开。
知道也躲不过了,费了下劲才坐起来。他走回床边帮着调好枕头,递过外衣让披上,就着手又喂了口水。她毕竟刚好些,坐到椅子上,很耐心的等着她说。
节日放假,晚上生意结束的早,大家还在各自忙,楼里很安静。
闷了一会儿,看她想清楚了终于抬起头,轻轻按了录音的按钮。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会处理,留下记录并不是给她当案底,按惯例,出了这样的事她该写书面报告,但是卧病在床,诸多不便,先这样应付一下。如果一定要写,也是他代笔。以上次检查的经验看来,她不适合写这些,非常不适合!
痛下决心,瞟了眼平静无波的脸,知道他把录音笔打开了,不管为什么,也先不问了。仔细端详,他没有特别生气,还把胡子刮了,下颌上有青色的影子,干净清爽。
唉,都什么时候了,还注意这些!一边绞手指,一边深呼吸。耻辱的开口,犯罪事实迟早要交代的,也不是第一次被审了。
声音很配合,绝对坦白争取宽大处理,她知道错了,老早,就知道错了!
“说吧,出什么事了?”
“逾越节前一天,因为……打架……我被……抓到警局了……”越来越小声,后来几乎在耳语,尤其警局两个字。这辈子第一次进局子、坐警车,竟然是在这!
“What!”再好的心里预设,受袭了,出意外……也没想到会是打架。从椅子上腾的站起来,看她吓了一跳,没往前走,到床尾定了定神。“接着说!”
“下午的庆祝活动我参加了一半,又去了三明治吧。”破罐子破摔了,也不看他,索性老老实实交代。“上楼的时候Bluma从楼上下来,我没敢跟,但是特激动,等他们走远了才跟!”
“是她身边的人?”沉住气,见她摇头,又坐回椅子上。
“不是,我没跟上,下楼还看得见,等到了街上没拐两下,我就迷路了。Bluma……也不见了。”唉,第一次跟踪行动无果而终,当时站在街上也是捶胸顿足。
“跟丢了你和谁打架?!”
“我记不清路,就按着印象走,快到学校侧门的时候,碰见几个十来岁的犹太男孩围着两个巴勒斯坦孩子,他们欺负人,我就去了……”
一听就觉得下文没好事,又不便发脾气,隐忍着。“他们干什么了?谁打你了!”
“他们说要宰两个穆罕默德的小崽子庆祝逾越节,样子特别凶,两个巴勒斯坦孩子看起来挺小的,我想上去帮忙。”
“然后呢?”
“推推搡搡就打起来,开始没敢动手,在旁边讲理,后来才上去拉架,那两个巴勒斯坦孩子挺可怜的。”
“那你怎么伤的!”
“他们……他们有……”
“有什么!”
“我过去就被卷在里头,开始没注意,后来才看见有个孩子手里有枪……”
“什么!”太激动,几乎扑到床上。
见他反应这么大,更觉得性质恶劣,当时也很后怕,自知愚蠢莽撞了。
“我不知道他们哪来的枪,总之一个巴勒斯坦男孩突然就超起来,有这么长。我帮他们来着,可他们不分好人见人就打。我没躲开……枪托……”
突然觉得特心疼,这里的武器都是重型的,枪托不管是木制还是金属,用力刻意撞,大男人都要伤,何况她脆弱的胸骨。见她低着头面有愧色不说话了,走过去站在床边,俯视着一头小发卷。
“被巡逻的警察发现了!逾越节前城区里到处警察,你们敢打架,还私自动武器,所以进警局了!”
点点头,后面的故事很简单,不过也不尽然。
“就这些?!”
摇摇头,更愧了。
“说!”
“在警局,我怕……丢国家的脸,所以……”
把那些小发卷都揽进怀里,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什么?说吧。”
“我偷跑出来的……”
肩上一疼,本来温柔的依靠充满威胁,他低下头目光烁烁,要吃人的样子!
半天就咬牙挤出几个字。
“哪个警局?!”
44
他生气了,而且非常生气。要不是身上有伤,甚至会扑过来揍她一顿!
插着手立在床边像座铁塔,有五分钟没说话。脸绷得紧,让人不敢看,尤其是他的眼睛,里面燃烧着两小簇火焰,映着熊熊火光!
早知道这次强出头惹了大祸,坐在警局录口供的时候都很配合。但问到身份职业,又犹豫了。毕竟接手使馆这么要紧的工作,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从警局偷跑出来,很是狼狈,加上胸口又疼,回到饭店就躲在房间里。即使再疼也一直忍着没敢出来。为了掩饰,第二天走不动还勉强下楼吃了顿饭。
可一面对他,心里不知怎的很想依靠,就想告诉他疼得要死了,不愿意一个人忍。虽然欺负过自己,但他毕竟独挡一面,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坐在床上,撇了眼可怕的眼神,想往被子里钻,刚一动,他就发话了。
“当时有没有取影像资料?”看着她在那点头如捣蒜,更恨不得彻底整治一下,可想到伤又下不去手。
掀开被子,不由分说摁到床上,把毯子牢牢固定在胸前,“马上睡觉!明早去警局消案底。”起身关灯,往门口走。
像是想到什么,又折回床边,她露着脸,在黑暗中也能看见眼中闪着忏悔的光。
“不许说,谁也不许说,只有我知道,听见没!”逼近那双黑眼睛,呼吸都吹在她脸上,见她赶紧拉过被把自己藏起来,又开始孩子气。
已经没气可生了,只能跟在屁股后头善后去。把露在被外的小发卷绕到指上,还有些不放心。
闷在被子里老半天,觉得发梢轻痒,不久又松开,被上突然压了微微的重量,就在额头的地方。
“乖乖睡觉!”
重新暴露在空气里,想着他刚刚的告别,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那一番作为之后,让她怎么好好睡觉?哪还睡得着!
……
第二天早餐是Samir端来的,之前还进来扶她到卫生间梳洗过。菜是传统菜,因为心里紧张着警局的事,有些食不下咽。
“别害怕,肋骨骨折很快会恢复的。”端着餐具出去前,Samir还笑着开导了两句。
勉强的笑笑,心里可不这么乐观。
身上不方便,他进来时正和衣服较劲,抬手就喘,一喘就疼,老想抱个垫子支撑着。他往床上一坐把贴身的外衣拿走,不知哪变来的大毛衣,直接套到她头上,松松垮垮的一下就穿上了,还很柔软暖和。
外套也准备好了,驼色,和毛衣一个色系,他的。
今天他一身黑,西装格外考究,很正式。
靠在他身上下楼,一楼桌边谁也没正眼看他们,好像约定好了。上车时,他在胸口垫了垫子才系上安全带。一路上,车速都很慢。
到了警局,抱进抱出,从始至终没开口的机会。他带着去过好几个房间,见了几个人,一直是他在说,她安静听。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她做,只要抱杯热饮在外面等他。
在很高的楼层,和被抓来时待的地方不一样。走廊上来来去去的人,不管着不着警服,都是有头有脸的样子,没有外勤那里鱼龙混杂的感觉。
门开时,看着高级警司模样的人和他一起出来,诚挚的握手交谈,之后交了个信封到他手上。他很快告辞,抱起她走在楼道里,经过的人都在看他们。
靠到他怀里,觉得又丢脸了。一路开回饭店,也总不自在的把头扭到窗外。
饭店生意忙碌起来,他们没在门口过多停留,赶紧上楼。许是一路坐车累了,上了没几个台阶就喘,想咳嗽。他在旁边扶都不扶一下,迈着大步往上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信封。
好不容易迈上二楼,靠着扶手想停下休息,他不由分说把口袋塞过来,还没搞明白状况,身上发飘失去平衡,瞬间被拦腰抱起来。
回房的几十步路,有他抱着,自己怀揣耻辱的罪证。回到房间一起坐在床边打开,正急着销毁证据的手被牢牢抓住。
“不许撕!留着!”不怒不威,却是深不可测。拿起她在警局照得特大正面照仔细端详,也和现在一样满心愧疚,一脸杀身难成仁的悔恨。
这样的她,能改吗?以后再闯祸怎么办!
“真的只有这些了?”还是不放心,凑过来看。
“我们都有外交豁免权,即使出问题也要交领馆处理,就这些,你是个从犯,警方也没给你主犯那样的待遇。”
“主犯什么待遇?”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那,那几个孩子……”还要追问,被坚实的胸口堵了回去。
把照片放到一边,拿出十足的上司架势,轻轻一推就躺到床上,“以后还敢不敢!”
“不……不敢了!”为了表决心,双手作发誓状,“再也不敢了!”
像个对他投降的邋遢兵,乖乖高举双手,驼色的大外套配上略显苍白的稚嫩表情,惹人怜爱。也没多想,泰山压顶亲了上去,暂且先小罚一下吧。
也不是第一次了,这回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数着小绵羊。他的肺活量真好,结束时她喘得厉害,说话像是在哭。
“参赞……能把照……片给……我吗?”真心恳求,眼睛一眨一眨的博取同情。那张案犯般的大头像,爸妈知道肯定要出人命的,家门不幸啊!
看她平息后躺在那扮可怜,俯身轻啄了一下,“能……”起身,警告的又看了一眼,“才怪!”
该给她准备药去了,关门声,床上一扫而空的资料。
让他抓到把柄了!唉!
摸着还热热的唇,埋到衣袖里。闭上眼睛,嗅觉又灵敏起来。
那里,也是他的味道……
45
逾越节假期第四天,她还在养病,一早,两辆黑轿车停在饭店门口,让下楼上车,那天很晚才回来,只简单收拾了东西,又匆匆上车离开。
下楼时看了眼天放明放,没来得及说太多,只嘱咐好好照顾她。
这一天,庄非都在床上静养,看看小说,听听音乐。他给的CD很好听,反而是又又寄来的小说,不那么上心了。
自己正在经历感情,别人的,就显得不再重要。
受伤前后亲密的举动,这两天反反复复思考了好多次,一定是非常喜欢了,他才会那么做,自己才会愿意他那么做。想见他,可惜一天都不在。
第二天的早餐是雅丽送的,进门就告诉她让去了贝鲁特,短时间不回来。那顿饭,几乎原样端了出去,她吃得很少,下地走动的不多,偶尔趴在门边,偷偷看看他的房间。紧紧闭合的门扉,铁定的事实。
朝纲来过,牧也进来看她,但大家脸上都没什么喜色,略略说说也就走了。晚上躺在床上,看着还摆在枕边的毛衣。大衣他穿走了,毛衣是为了她方便特意留下的。
把手机翻出来,放到毛衣下面。又晃晃腕上的小铃铛,好像两个人在说话似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可他不言不语的这一走,反而希望慢点好,最好他回来时还疼着。
睡下也这么想着,第二天傍晚莫名上了使馆派来的车,还在这么想。
雅丽帮着提了一小包行李放在车后,她坐了进去,按天放的话,使馆接她回去养病。想到伤势可能耽误了任务,又觉得得赶紧恢复报效国家,所以一路上都挺安静踏实。
路上睡了一会儿,司机是生人,一言不发。独自靠在空空的后座上,有些凉。窗外掠过的景色很快,要落日了。公路在沙地上延展,星罗棋布的定居点,在暮色里分不清属于哪一方。
接近目的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灯光渐次,并不繁华。觉得和印象里的特拉维夫不太一样,车停的地方也不是使馆门口,没有熟悉的旗杆,小楼,扑面的风里,反而有淡淡的腥味。
“这是哪儿?”扶着车门站直,面前是简单的犹太居民区,因为节日里,好多家门口还染着羊血的残红。
司机提着行李走到旁边,“走吧。”
上一步拿过自己的小口袋抱在胸前,跟着他往一幢小楼走。虽然有些吃力,但是挺坚强的,到二楼的平台,过了一会儿呼吸才平稳下来。司机递上来钥匙,指着不远的一扇铁门。
“这是哪儿!”胸口又疼了,计算着开车的时间,应该比特拉维夫要远很多。
“海法。”冷冰冰两个字,并不准备久留,转身下楼,留她一个人站在原地。很快,听见车子驶走的声音。
海法,曾经属于巴勒斯坦的海法,地中海边的海法?为什么把她送到这儿?不是回使馆养伤吗?这,又是谁的决定?
走过去开门,有些年代的旧锁,费了一番力气。
老公寓,刚刚打开电灯来不及看清,屋里又漆黑一片。一闪一灭的顶灯灯泡,应该是失修坏掉了。无计可施,目前还算是半个残废,只好认命的躺在陌生的房间里,没敢碰床,就依在沙发边。
拿出手机,摇摇晃晃的小瓷猫,那件毛衣留在耶路撒冷没带来,现在也是孤零零的吧。想着几天前还那么亲密的一处,现在却天各一方,有些感伤,但也还好并不想哭,可能还是累了。
闭上眼睛,计算着日子,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不知道Bluma的事会不会耽误。更重要,不知道远在黎巴嫩的那个人,好不好……
半夜醒过来,身上觉得冷,不得不爬到床上,躺下不久又睡了。第二天睁眼,天已经大亮,才有机会认真打量这民居。
简单整齐,屋角有个祈祷用的小神龛,落着灰尘的家具,应该很久没人住了。坐起来有些咳嗽,还是第一次一个人在陌生地方,开门前心里敲了阵小鼓,告诉自己要勇敢。
敞门,扑面的海风,淡淡的腥味。放眼望去,很深的蓝。远处有港口码头,就着地势发觉在靠海很近的山腰,也许就是海法有名的卡尔梅勒山吧。天气比耶路撒冷暖,但湿气重些嗓子不舒服。
一天没出门,下山不方便,只去街上买了些简单的食品,换了个灯泡。
可一个人吃饭不香,同层的另一扇门像是没人住,连个像样的邻居也没碰到。就抱着饭碗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一个个频道换。晚间的时候,又看了几次手机,什么也没有。睡下以后,咳得不重了,但是胸口依然疼。
因为安息日又来了不能出门,一直自己傻坐着,听见走廊有动静才向外张望。
几个穿着黑袍的犹太女人,蒙着头巾,后面是留着传统发型的犹太牧师。
同层的门开了,鱼贯而入,又撞上。
站累了就回到沙发上坐着,仔细听隔壁的声音。老房子隔音并不好,像是很多人在说话,应该是祈祷吧,刚刚见到的许是弥撒队伍。很多犹太定居点都有聚众祈祷的地方,有些是宣扬秘密教义的。
想着在国内时认识的犹太朋友,都很开放随和,相比刚刚看到的,还是生活在几千年痛苦里的极端教徒,好像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一幕不断重复。
刚这么想,隔壁啊的一声惨叫,下了一跳,起身太猛,扶着沙发咳嗽起来,胸口振得很疼。
躺下休息,依然听着隔壁的声响,还是絮絮不止的,可也不真切,傍晚前还是鱼贯而出,落锁的声音,一切归于平静。
来这刚两天,就不喜欢了,甚至害怕。
晚上睡着耳边也老有那声惨叫,屋里只有自己,也许,这幢楼里也只有自己。闻着淡淡的腥味,不知道是海还是别的。自己吓自己,结果夜里醒了好几次,天还不亮,就烧起来了。
46
不是第一次发烧了,但却是第一次生病没有人在旁边。骨折那天,他回来就带着去医院,又照顾了好久,所以从没绝望过。不像现在,惨遭遗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在家的时候,不是健康宝宝,可也是爸爸疼妈妈爱的,每次生病忙前忙后。海法离大家那么遥远,谁会来管她?越想越忧虑,也悲观起来,房间变成了牢笼。
本来是来养病的,结果反而添了病,陌生的环境,总觉得隔壁发生过什么,而这座老楼里隐藏了太多神秘。身体本就不舒服,身边冷冷清清,不断积累的情绪终于再也忍不下去。
把能开的灯都开着,独自缩在被子里,不管会不会违反纪律,不管是不是有人监听检查,找到他的电话就拨了过去。
烧得晕晕乎乎的,大半夜,一次次打,好久都没人接,着急得手都发抖,呼吸一乱胸闷得厉害。播通了,即使没人也不舍得挂断,就贴在耳边等着。希望能听见熟悉的声音,哪怕,哪怕是批她、骂她一下。好几次,就这么打着等着,睡了又醒。
使馆为什么会安排她来这儿?是疗养吗?还是处罚?浑身烫得厉害,勉强爬起来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以为能出汗就退烧了,要不连个买药的人都没有。
天快亮了,坐起身懵懂懂得看着窗外,打了那么久都没人,他是忙公事还是不管她了?无计可施,只好给饭店拨,阮家兄弟应该已经起来张罗早餐了。本该是开学的日子,却一个人孤零零被放到这儿,无家可归,想着想着更伤心了。
电话终于通了,是明放的声音。
“喂……”
“庄非啊,在使馆休息的好吗?不着急回来,好利落再说。”
一时不知道拿什么话接,咳了两声。
“明放叔叔,参赞回去了吗?Itzhak去学校了吗?”
“不用担心,都很好。”
“参赞在吗?”
“我……去照顾生意了,你好好养病。”
很唐突就挂断了,一片嘟嘟的忙音。看着手机,甚至有点不敢相信。真是难过了,趴在枕头上掉了会儿金豆儿。是不是他设计这么罚她的,因为她进警局的事?
被遗弃了,丢在半山腰异教的鬼屋里。揉着眼睛还要小心身上的伤,坐在床头裹着被子,越想越害怕,噼哩啪啦,衣服前襟都哭湿了。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这次是真的要死了,孤独一人死了都没人知道。勉强举着电话又打给他,竟然已经关机了。听着希伯来语的语音提示,好久都愣愣的,然后很生气很绝然的把手机放到床边,不去看了。
看着屋顶,那盏自己换过灯泡的顶灯。站在椅子上,当时忍着胸前的疼,俯视整个小屋,表扬自己勇敢很能干,胸口那么疼还操持这些。
可现在呢,想爸爸了,也想妈妈,揉揉眼睛,特别委屈。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不管她了?!瘫在床上,等着天亮了才又睡了会儿。
到了下午,有点烧傻了,热得踹开被子,穿着睡衣扶着墙在屋里走,然后又回到床边拿起手机坐在沙发上,觉得他会给她打电话,也许半夜他也睡了,上午他有公事,过一会儿他会打了,那两天他总是很上心的样子。
门上有声音的时候,正在回忆逾越节里的事,他说的话,他的亲吻,还有他离开了。
咚咚的响了一会儿,开始觉得是幻听,过了一会儿才知道是敲门。第一直觉是害怕,想到听过的那声惨叫,缩在沙发里不敢动,门敲了好一阵,停下以为没人的时候,猛然又响了起来。
走路都打晃,天旋地转。勉强贴在门板上,侧耳听外面的声音。如果是异教徒,那……那……那怎么办?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自己呼噜呼噜紊乱的呼吸,想咳嗽又要忍着,脸涨得通红。
敲门声又静下去了,楼道里没有动静,握着把手,手心里密密的汗,后背有嗖嗖的凉风,下了半天决心,才轻轻开了锁。
又是那样的腥味,扑面而来。看不见蓝,眼前一片黑蒙蒙的影子,把景色全挡住了。抬头没瞅太真切,因为那熟悉的驼色就扑了上去。那是他的毛衣,他喜欢的颜色。
“你怎么去贝鲁特……呜呜呜……我不想待这儿了!我想回耶路撒冷……呜,我不养伤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不打架了,回去罚我吧,让我回去吧!”又哭又咳,抱着他的腰,不依不饶的求。
靠在他身上,手圈得紧紧的,外衣质地柔软,胸口温暖。背上有些发凉,气息也不畅快,可还是开心起来。背上是他拍了拍,温暖的想闭上眼睛了。
“现在不能回去!” 头顶传来声音。
烧到燥热,可心里还算清醒,被陌生的低沉嗓音一激,吓得全身哆嗦,松开手想逃开,竟然完全没劲了。脚下发软,胸口疼的突突跳。勉强抬头,看着那张靠近的模糊面孔,像他,可不是他。
来人又近了几分,抬起了一只手。
骇人的窒息,气提不上来,尖叫都卡在嗓子里。只觉得眼前发黑,下一刻就愣愣的倒了下去。
……
抄手把她的身子捞起来,看着悬在臂上的那张通红的脸孔,应该和亦诗相仿的年纪吧。乱乱的卷发盖在额上,伸手只摸了一下,孔谦不禁皱眉。
以为对弟弟已经太了解,现在才发现自己错了。
她烧得很烫,呼吸里还有明可辨析的杂乱声音。本来只想见见当事的另一方,没想到却碰到这么个病着的小女孩。
准备好的一肚子说教都派不上用场,只能先把她放回床上,赶紧到门边打电话联系。
不生气是假的,声音压得很低。
这次让是真的惹麻烦了!
47
联系了使馆的朋友,交代了事情。后来,一直陪在医院里,直到不得不离开。
临上飞机,又给医院打了电话。离开的时候,慎重的把她交给了使馆交接的同志。让还在国外,孔谦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当时以为只是发烧,到了医院才知道庄非的情况比想象严重,马上给她上了呼吸机,缓解肺部的压力,减轻肋骨骨折和胸膜发炎的症状。
看着她的片子,医生摇摇头,本来并不严重的情况,被耽误了。听那样的话,以为没救了,吓了一身汗。后来才知道,胸膜炎是顽症,容易反复。年纪轻轻好动,染上就不易好彻底。
推出检查室人很快进了病房,也没醒过,就一直昏睡着,想问什么也问不出来。
海法医院的大夫很快拿到了她在耶路撒冷就诊时的病例,从哈达萨电传过来的,竟然还有她断骨时照的一组片子。
第一流的医院确实是第一流的。但也是看到片子的一刻才恍然,他们的事情应该是那次看诊暴露的,至于具体怎么传到使馆的,现在说不太清楚。哈达萨提供的信息,让使用过外交护照,但病人却是他的太太。
他一个未婚大男人,哪来的太太!明明可以说实话的,不知当时为什么如此鲁莽。至于和这个小翻译的关系,不言自喻!
使馆方面正在派人过来,握着手机站在走廊里,孔谦一直等着特拉维夫的电话。事情至今还连贯不起来,也弄不清前因后果,但外交人员逾越工作关系,肯定是驻外的大忌。
本来陪父母在埃及度假,让提前离开,几天后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竟然焦虑不安,不像熟悉的弟弟。其实母亲早有了些微词,一家一年聚不了一次,可外事面前,家事算不得什么,只好让他走。
直觉还有隐情,却不好强留,现在想来肯定是为了小翻译。她,叫庄非吧,名字还是从朋友嘴里听来的。也许使馆早是尽人皆知了。
匆匆一面,她扑进怀里哭的样子,已经摆明了两个人关系不寻常。至于那孩子,是涉世未深的样子,不算让喜欢的类型。
父亲还不知道,知道了势必大发雷霆,好在埃及的假期已经结束,昨天亲自送他们上了返回南美的航班。
不是父母离开,也没时间赶过来一探究竟,自己的轮休很快要结束,还要尽快赶回北欧,亦诗还在那里。
事情也是巧,本想打给让嘱咐些事情,没联系上就拜托特拉维夫使馆的朋友,怎想电话里竟然得知了这样惊人的消息。接着就是让的电话,别的不提,就是让他去海法看一个人。
凭他的经验阅历,无论如何不该犯这样的错。女朋友不是不能有,但绝对不能是身边同事,这是外事人员最起码的操守。
让还不知道她在海法病倒的事,使馆的意思是不告诉他,只说一切都顺利,稳住黎巴嫩那边的工作。但暂时分开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最终解决问题。
尤其使馆处理庄非的方式匪夷所思,怎么也想不到会把她一个人送到海法废弃的工作站。整个半山腰如今都住着避世的极端犹太教徒,生活环境比别处都要艰苦。刚刚匆匆一瞥,也知道她一个人这两天过的不好。
现在看来,是来对了,否则问题会更大。驻耶路撒冷的工作性质特殊,不能有一点闪失,当年的经验教训已经够惨重了。
这两个孩子太傻,即使有了感情,也该隐忍克制。尤其是让,人已经到了贝鲁特,停火协议如火如荼,还有时间指派他来看她。
病房门开了,和主治医师在走廊里说不上几句,电话突然响起来。本以为是使馆派来海法接手事情的同志,接起却是让的声音,口气很急。
“哥,庄非是不是出事了!”
“贝鲁特和谈的事顺利吗?估计派你过去一时回不来了。”
“哥!先别说别的,见到庄非了吗!”
“爸妈已经回南美了,我明天的飞机,你给妈打个电话吧,她还在生气。”
“我……”
那头慢慢冷却下来,看着医生走远孔谦才缓缓张口。
“让,好好在贝鲁特把协议忙完,她挺好的。”医生进了病房,回过身看着窗外不远处的海滩,有人照料这里是养伤的好地方,现在这样的境况,也只能先分开他们,冷处理一下。
“她骨折好点没,海法怎么样!公使说我来贝鲁特了就……”
“让,外交无小事,工作是工作,她,现在是你的同事,所有事情使馆会安排的。”
没有说话,很久只能听见规律的呼吸声,那是他在冷静时惯用的方式,沉默不语。
“让,现在可能整个使馆都知道了你们的关系,虽然还没公开,但是有不少人的心领神会了。这对你们俩都没好处,趁着事情没有闹大之前,分开一阵,让风波平息下去。如果你不想被提前遣调回国的话,必须听我的!”
“使馆怎么会?”
“做好贝鲁特的事,其他先不要管。宋伯伯在那边,会照应。”
大局前面,不得不低头,即使再不甘心,大哥说的也是对的。
“哥,她怎么样了!”
自小很少服输低头,这时却不再独断,听起来反而像是恳求。
“睡了。”
不忍心骗,就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在另一头也不接话,只是又沉默了。
挂断电话,孔谦一个人站在窗边,望着一片无尽的海,无边的蓝。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对着琴谱发呆,或是在窗上凝着的雾气里,勾勒某个名字。
也许她哭了,也或许,她是笑着。
“想想亦诗也许你就懂了。”
“哥……我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
48
黎巴嫩真主党武装和政府谈判停火协议,每次一谈就是一年半载,这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在贝鲁特的工作放不下,可心里还惦记别的事。
坐在办公桌边,五月了,窗外已经微微热。外套搭在椅子边,袖口翻起,手边公文很多,拿着笔批批改改。从来对阿拉伯语得心应手,这时却无端皱起了眉头。
刻板的条款读太久了。更重要,太久没见她了。
她到那里三个星期后,听说回了特拉维夫,又过了半个月,才回了耶路撒冷。因为对公使保证过,大哥也劝了几次,所以只能强忍着冲动,在贝鲁特一待就是近两个月。
“参赞,这是今天的会谈纪要,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关键问题还是拉锯中。”驻黎巴嫩使馆的高级翻译以前在国内就很熟悉,派到这里也是好几年没回国了。
“知道了,放这儿我一会儿就看。这么谈下去,今年你也回不去了吧。”
高翻笑笑,也是无奈。
“按理驻外是可以携带家属的,但战火纷飞的地方,家人来了反而更不安心,不如留在国内平平安安才好。争取吧,谈不谈得完,报告打打上去了,明天春节争取回去团圆一下。”
他退出去了,他的话还在耳边。她现在就在战火纷飞的地方,而且是最危险的地方。越想越觉得记挂,看着会议纪要再难专心。
当时走得匆忙,那天早上被公使的车带走,条例规定搬出来一堆。他们的关系本来可以含混过去,但是哈达萨的报告拿在公使手上。太太是他说的,病历怎么到使馆的?再回去就是拿东西,人被直接派来了贝鲁特。
都没有见上最后一面,告个别。病好彻底了吗?
两个月不见,甚至连最基本的联系也一点没有,因为只是工作关系,他没有立场主动联系她。就是打给明放他们,话里也尽量回避。
毕竟公使允诺过只要黎巴嫩的事情结束后,调整好状态,还让他回耶路撒冷。那边的事情要紧,把他牵制在这儿无非是公使他们的权益之计,可有用吗!
冷静想过了,也做了决定。
表面上,一心一意的忙着工作,对她不闻不问,就是牧和朝纲言谈间说些消息,也当成平素的事,不挂在心上。他从来没问过有关她的事,一句都没问过。
可心里一直很着急,想早点回去。每次听了有关她的只言片语,反而更想见上一面。尤其是她病好了,已经回去上课,Itzhak每天都跟着,他还是不放心。
虽然没再草率的去结识Bluma,就像个学生一样念念书。但他就是放不下心,她常常闯祸让自己受伤,又不懂得量力而行。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也许肋骨还没好利落。
庄非回来,热闹了不少,小丫头就是恢复快,已经活蹦乱跳了。
至少,明放电话里这么说过。
也许是伤恢复的比较慢,回去上学的时间比他预想晚了好多。书不知道读得怎样了,记起课本上她画的小花猫,想揉揉乱乱的小发卷,看着她撒娇或是哭泣的样子,从来不觉得对一个人会有这样的感觉,而现在这样的感觉挥之不去。
但只能忍,手边的工作忙得停不下来,也不想让自己停,停了,会担心她。生病时虚弱苍白,从椅子上摔下来磕破头,在街上伸张正义被打伤骨折,没人在身边约束,但愿她不会有事。
她没有给他再来过电话,手机里那几个没有接到的来电就是最后一点消息。不知那时她怎么了,从半夜一连打到天亮,可惜,他一个都没有接到。
哥不肯明说,只说她在海法一切都好,也只好相信。
相比之下,海法确实比耶路撒冷适合休养,也安全很多。只是不知那边有没有人好好照顾她,她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日子怎么过来的。
好在现在回耶路撒冷了,有天放明放……
门上突然有敲门声,推门进来的竟然是驻黎使馆大使。放下手里的文件赶紧过去。
“大使!”
“没外人,叫伯伯就行。”
大使在领事部办公室坐下,看着让办公桌上堆得满满的文件。“让,和谈一直谈不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宋伯伯,不瞒您,我还是想回耶路撒冷,毕竟那里的工作很紧迫,真主党武装停火问题,于我们没有太大利害关系。”
“怎么,在黎巴嫩留不下去了?”
“也不是,看工作需要。哪里更需要我,我就去哪。”
颇为认可的点点头,大使起身走到他身边,“让,回去吧,那边确实更需要你。”
比较激动,手边的报告差点碰到地上。虽然是自小熟识的父亲战友,但是毕竟是上司,觉得稍有失态,赶紧捡起报告稳住情绪。
“我已经和李大使通过电话了。目前使馆高级翻译、领事部都不缺人手,有你在自然好,但你不在工作也能正常开展。和谈还要耗很久,不想把你这样的有用人才耽搁在这儿。还是回去吧,赶紧把着急的事办了。外交人员条例记住就好!”
没有把喜悦表露丝毫,只是像以往接受命令那样郑重点头,依然坐在办公桌前拿起文件批改。
大使离开后,才把东西推倒一边。翻抽屉想收拾东西,收到一半,又想到什么停下来靠在桌边,到书柜里拿出厚厚一本文件夹。
翻出外交人员条例,一字一句读,其实早背熟了,只是再看,感觉又不一样。
指着最让自己忌讳的那些句子,规定是规定,字字推敲过,分外严谨。他也曾这样的考过她。可现在不一样了!
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
拿出手机,看着两个月前那些没接到的电话记录。
嘴角勾起,睿智深藏。
49
穿着薄薄的小衫想出门,被天放叔叔抓住书包,非要加件衣服,只好听话照办了。
出了门,巷子里也有了花花草草,沙漠环境的缘故,都是耐旱坚韧的植被,生命力很强。踩了朵小花别在书包上,继续一个人流浪。
现在偶尔Itzhak会接送,不用步行的时候就坐在摩托后头,看着街景一路飘过。今天难得步行。越来越亲切的街景,还是觉得这里熟悉得好,不比海法那些难熬的日子。
睁眼时竟然躺在医院里,那个和他神似的男人,眉眼已经有了些岁月的痕迹,坐在病房角落似乎守了很久。开门见山,报上了名字身份。
“我哥叫孔谦,我叫孔让。”那时叫错他的名字,记得他这么说过。
她病着,大多数时候都是听他在说话。那些,理解成说教也好,或者只是出于一个长者对自己的关心,他毕竟是他大哥,微长几岁却给她截然不同的感觉。
有关恋爱的问题,他没有问得很直白,自然也不需要主动招供什么。是不是恋爱自己也搞不清状况,没来得及问他。只是亲吻过了,也常常特别惦记,尤其见不到的时候。
可谁把她送到海法的?是一种处罚吗?病着的时候来不及想明白,他大哥离去的也很匆忙没有说太多。临走那天,他买了很多东西留在医院,交待了一定要谨守分寸的话,说是退一步两个人才会更好。
这种更好,是指让他们恋爱,还是不恋爱呢。自己也弄不懂自己什么情绪,是不是爱了,但总之是很喜欢就是了。
胸部的疼时常引起发热,咳嗽也特别厉害,医生用了很多消炎和镇定药,总是在睡。原来从不觉得肋骨断了会有这么多后遗症,后来才知道是休养不当,引起胸膜发了炎症,害她来来回回病了好久,那间破鬼屋,害死人了!
使馆来接手照顾的是个生人,让她想起当初面试时那些刁蛮难对付的老女人。其实她人不坏,就是没有话,来了第一件就是没收了她的手机。
只好把两只小瓷猫拴在一起,动起来更响了。听着铃铛声,老是坐在病床上发呆,后来出院没回鬼屋,把她送回了特拉维夫,也是听着腕上的铃声。
他去了贝鲁特,好多年前读过贝鲁特的绑架故事,对那里了解的并不多,觉得危险。但现在因为他,自己也想去了。
两个星期躺在宿舍里,无所事事,到使馆资料室摸了几本书,看着他现在所在那个国家的事情,又去想孔谦离开时说的话。
退一步,要退到哪呢?已经不和他联系了,就是想得厉害了,下班后偷偷溜到他用过的办公室想看看。可惜大门每次都锁着,保安从来没有疏忽过。
好在过两个星期就通知她回去工作。接的竟然是牧,像见了亲人似的奔过去,还没跑几步,呼噜呼噜的喘粗气。可真是高兴了,几乎是跳上车的,一路上看着当初掠过的风景,以为他在召唤了。
雅丽坐在身边,给她递过来毯子盖上。一路上,讲了这些日子大半发生的事。他并不在耶路撒冷,还在贝鲁特,也可能一直留在那边。
听了这样的话,身上的零件马上又都不运转了,窝在毯子里靠在车窗边闷起来。
回到饭店,像是生锈的小齿轮,滚了好久也无法恢复正常运转,Samir快活的从楼上奔下楼迎她的时候,抱得很敷衍。看着床边满满一箱子小说,也没什么心情。
对面的门也是锁着,他不在的时候门都锁着。只有办公室还开着,可是他案头放的条约文件都不敢兴趣,只是晚上在耶路撒冷做作业的时候,常常坐他桌上,就着灯光靠在椅背上,想象着他在的样子。
退一步是不能再见他的话,她宁可进很多步,大步大步的前进。无法排解的时候,把那件驼色的毛衣挂在衣柜前,常常对它说话。
“你说,为什么去贝鲁特了!也不告别,你对吗?”
“我在海法可惨了,医生给吸的喷雾让这儿,还有这儿都特疼。”
“我见到你大哥了,他挺帅的,但是比你老!”
“是不是我违犯纪律了所以不见我了,今天回去上课了,老师说想我了……”
“作业很难,Itzhak也不帮我,又没人管他,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今天咳嗽好多了,能从两个楼梯上蹦下去,胸口也不那么疼了,厉害吧!”
“从三个楼梯上往下跳,有点危险……”
照例是上学的路,今天是独立日,满街插得国旗。本来是放假的,学校有活动所以去看看。Itzhak坚决要跟,抵死不从,跳台阶的时候差点崴了脚,好不容易跑到门口,又被天放叔叔抓住。
披了衣,往学校方向走,庆祝的人潮很多,走了人不特别多的小街。自从上次受伤,总对人扎堆的地方有点心理障碍。他教训过的,以后不能凑热闹,这里的热闹都危险。
为了庆祝,人人脸上洋溢快乐。看着满眼的大卫星,想到在哭墙广场拥在一起时的感觉。哎,又想他了,自己孤零零的,就更想了。
好在他大哥说的退一步没说不能想他,否则她天天都在违纪,而且违反好多次。
手机被没收,还回来已经变成新手机了,没有他的号码,当初记电话的小纸条翻箱倒柜也找不到。又不好去问大家,一想到这个就特别烦。
踢了脚路边的小石子,嘴又撅起来了,背上的书包一甩一甩,不知道和谁生气。
他要是能从贝鲁特回来就好了,哪怕就回来一天呢!
他应该……
砰
额头暴疼!
缜密思考中,完全没看路,正撞在一个人身上……
50
揉着额头抬眼看了看,很快,像是碰到隐性人一样,低下头继续走。书包不甩了,脚下的步子也很慢,巷子安静得很,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数着时间,腕上一热,突然就走不动。
站在原地,脸颊一鼓一鼓,努着嘴,不知道要哭还是要笑。想抬步走下去,整个手臂拦过来,圈满了腰身。那么坚实的胸膛,等待了那么长时间。
她的小铃铛响了,叮铃铃般清脆,下一刻铃声止于他的掌心。小心的擦过腕边,又留连在手背上。
太不真实,她抬头看着太阳,目眩般温暖。
热气吹在耳边的发卷上,痒痒的,心口怦怦跳,眼睛却红了。刚刚还想着来的,愿望就实现了。可又有生疏感,或许,是太久不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等着他说话,可没声音,背后的依靠太诱人,靠在那儿,想闭上眼睛。
跟了她很久,假期热络的街道总有危险,尾随一路去和她进了僻静会堂边的小巷。
左摇右晃的踢着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连路也没看,魂不守舍的样子。跟着她,走在身边,超过去,竟然完全没有发觉,停在巷口,等着她直接撞进怀里。
以为她会笑,结果低着头又要走人,和过去很不一样。她瘦了很多,单薄的外衣显得松垮,圆润的下颌尖尖的,手腕也纤细到不盈一握,果然病比他想得严重,她复原的并不好。大哥不肯说,也该猜到,她从来不会照顾自己。
可眼神还是当初那般清透,如同她的心。赶回耶路撒冷车停在饭店门口也不进门,就等着她出来。
这场病,耗尽了掩盖的情绪,两个月没见竟然比想象中更想念。不想有旁人,也不能有打扰。
只是这么拉着自然不够。她又要走,不许,跟上一步就抱进怀里。乱了的发卷贴在他颈边,有淡淡的香,头发长了,发卷慵懒松散。
他的心情也是放松的,毕竟见面了。如果可以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他不是参赞,她也不是翻译。只是路人甲偶遇路人乙。很想她,也想知道她怎么反应,迫不及待想看看她。
怀里的人垂着头,肩膀一耸一耸,露出了白皙的颈项,书包隔阂在两人之间,一下扯脱放到地上。两臂交合,让她逃不开了。
贴在那乌发间的细嫩肌肤上,腰上的手收紧。忽然听见吸气的声音,呼噜呼噜的混乱,手背上热热的湿意。怀里的身子自觉扭过来,用扑的方式猛然埋进怀里。
重量加在肩上,像个袋熊似的攀他,娇小身子跳着脚,比刚才急切了好多。她从来不隐藏自己的情绪,莹白的脸颊,眉心有忧愁。鼻音重重的,不知嘟囔了什么。
她其实哪也不想去,只想好好抱抱他。这么久不见,刚刚匆匆一眼是不够的。挣扎间,不觉身子已经被整个托起来,高过肩膀,终于眼睛对上眼睛。
他还是往日俊朗神采,眉上有英气,西装笔挺,像是心里该有的样子。圈着他,不舍得放手。
退一步,还能退到哪去,他都回来了,哪也不去了。
两个月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了,没有外人也无禁忌。这么彼此凝视,时间好像要止住了。
脸颊上滑下的水珠剔透,酝酿着情绪。脖子上有她野蛮的小力道,发根微疼。本以为是亲吻,结果,整个人扎在他肩上,哇的大哭起来。
那是幼儿才有的哭声,好像叫他爸爸的小傻子,挂在怀里,呜呜的又哭又叫。一定是两个月里受了天大的委屈,想到被送去海法时还病着,心头发紧。
哇哇的哭声,诱哄得措手不及,只好把她抱高,捡起书包往巷子深处的会堂走。哭吧,哭出来心里就舒服了。
绿意笼罩的院落,聚集的犹太教徒在会堂里祈祷互贺。他坐在花园深处的长椅上,臂上挂着书包,怀里坐着她,哭了好半天了,见面后,竟然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胸口还疼吗?”托起抽泣的脸,都哭红了,眨掉眼泪,嘴肿肿的,开口还咳嗽,想给她擦,不依的躲开了。
“你……”摇摇头,想说不疼了,又觉得这么太便宜他了,“我疼……要疼死了!”指着胸口的位置,两个月不见的想念都累积在那儿,确实很疼,疼死人了。海法那些日子,还有特拉维夫。
还想哭,也有好多要控诉,可他不给机会,烫人的热压在眼泪上,一点点滑落,停在呜咽的嘴唇上。抽泣间,就吻进来。要吃人的咬她,那么张狂的弄乱了呼吸。抓着他的衣领,可怜兮兮的叹口气。
冷静克制的假象,什么什么都没了。丢开参赞和翻译的身份,其实只是单纯的彼此。要呼吸,攀着他不安的扭动,要窒息了。
不肯放,把她抓在怀里,沾在嘴边的眼泪是甜的,和她一样。原来挂心是这样的感觉,想得厉害,什么也顾不得。
条例读过太多遍,也执行了太多年,现在只想和她一起,无论如何回来了,是要和她在一起的。身份不是障碍,一切办法都会有的。
“疼吧。”不许挣扎,乖乖坐在怀里看着他,拉着温暖的小手盖在自己胸前,“我这儿也疼了。”
皱起的眉头,带着不该属于他的邪气,露骨啊,那样的眼神。可她是笑了,欢喜得不行,抢走他臂上的书包扔在一边,握住两只手圈着自己,扑到他身上,也不顾及矜持形象,大声宣告。
“你不走就不疼了!”
看着那样的笑容,心里柔软,抱着起身,亲吻着额头受过伤的地方,又落到滟滟的唇上。
没人能阻止,也不想再隐瞒,即使后面的路会很艰难。
“以后还得走,但是……带着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