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皇宫里里外外,此刻,正弥漫着一股慌张紧张的气氛,上从最尊贵的皇主子们,下到最没有地位的宫婢奴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忧心忡忡的。
因为,就在四个时辰之前,皇帝最疼爱的小公主失踪了!
而她失踪的地方,竟然就在深宫内苑之中,这个消息让皇帝震怒不已,生气竟然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自个儿最疼爱的女儿。
他下令御林军倾全力搜寻公主的下落,并且交代要严办掳去公主的恶徒,不只要处以凌迟之刑,还要诛他九族以示惩戒。
但四个时辰过去了,却仍旧没有公主的下落,眼瞧着天色渐渐黑了,搜寻的军队与宫人们依旧没有传回好消息。
这时候,宫婢们在内苑的各个角落燃上了灯火,照亮了因为日落而变得幽暗的皇宫,这是皇宫里一贯的例行公事,但是今儿个,在宫里照耀着的不只是廊上的灯火,还有御林军所持的火把,以及宫人们所持的灯火,几乎把整座皇宫照亮得像是白昼一般。
养心殿内,因为忧心女儿安慰的皇后不断地掉着眼泪,小公主是她唯一的女儿,今年也不过才七岁,是一个人见人爱,聪明又美丽的女娃儿,皇后想不懂究竟是谁要加害于她的女儿。
皇帝自始自终都是眉头深锁,一语不发,虽然小公主是个女儿家,却是他最疼爱的亲骨肉,他曾经不只一次对大臣们玩笑说道,要是小公主是位皇子,绝对是立储君的不二人选。
虽然,在小公主之后,还有两位侧妃前后为他生下了大皇子与二皇子,但小公主依旧最受他疼爱,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终于,就在初更的梆子刚敲过之际,御林军统领派人来报说在冷宫里一处废弃的宫院中找到了小公主,皇帝与皇后不顾自个儿尊贵的身份,连忙赶到了那儿要见女儿。
在赶往的路上,知情的大总管不断地向两位主子忠告要有心理准备,说小公主的状况及其不好,眼下已经召了太医。
帝后二人先后踏进荒废的小院里,谁也不知道这个小院什么时候开始搁置不用的,皇宫的幅地广大,像这样的地方有几处既不奇怪,也不令人在意,但谁也没料到这种地方竟然被恶人拿来利用!
一踏进屋里,帝后二人就看见了被包围住的女儿,她躺在地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了一团,紧闭着双眸,像是在睡着,如果没有见到她身上斑驳的血迹,他们确实会以为女儿是在睡着。
“启禀皇上,奴才们还不敢挪动公主,太医正往这里赶来。”大总管强作镇定的脸色说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皇帝闻言大怒,“既然找到了公主,为什么不将她安全搬离这个污秽的地方?来人——”
“皇上!”大总管急忙地喊了声,“公主的左前腕骨骨折了,奴才怕说不定还有它处的骨头也断了,才不敢妄动啊!”
闻言,帝后二人不约而同地怔住了,不敢相信眼前地上所躺的是他们最心爱的小公主,或者说他们不愿意相信,她从小就是备受呵护,谁也舍不得让她吃上半点苦,究竟是谁如此狠心,让她不只受了伤,还断了骨头?
“来人!传朕的命令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伤害公主的凶手,朕要将那凶手碎尸万段,教他悔生为人!”
“是!”御林军统领拱手领命。
任谁都能够听出来皇帝诛凶的决心,也分外感受到他对小公主的疼爱与怜惜,为了自个儿最疼爱的女儿,一直以来都是慈悲仁爱的皇帝也忍不住感到震怒,他们心里知道这件事情绝对非办个水落石出不可。
后来,皇帝下令所有人不许张扬,小公主的伤势状况当然也不在不得“张扬”的范围之内,甚至于有许多人不知道小公主受了重伤,因为在三天后,皇室就以小公主玉体欠安的名义,将她送往离宫去休养,过了大半年才回宫。
在这段期间内,朝廷内外大兴牢狱,有不少人都被牵累其中,那一段日子里,整个京城都弥漫着一种人人自危的氛围之下,一直到半年之后,小公主为了庆祝八岁的生辰回到京城为止。
人们说,皇帝大兴牢狱,就是为了办治伤害公主的那些人,但据知情的人说,其实官兵们自始自终都没有逮到真凶,但是主子要人,他们也只好照办,多数被牵扯入大狱中的人,大多都与那件事情无关,再不然就是犯了一点小好小恶,被拿来充数的冤大头。
岁月的脚步悠忽,转眼间过了数年,随着小公主日渐健康美丽地长大,这件事情也就逐渐地被淡忘了。
但是,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忘记这件事情,唯有一个人绝对忘不掉,那就是深受其害的小公主本人,她一直忘不掉那一天濒临死亡的痛苦,她永远都忘不掉那浑身的疼痛,她以为自己会死,可是她没有。
当年的小公主确实美丽而且健康地长大了,但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不再是人见人爱,虽是有点小任性,却是无伤大雅的美好与单纯。
小公主长大了,在她十七岁那年,皇帝以为长年积劳成疾,一连数月辗转病榻,小她三岁的大皇子克绍领命监国,而她同时也被封为镇国公主,与皇子领同大臣们一起处理朝政,皇帝的决定令朝臣们吃惊,毕竟自古以来,女子干预朝政一直视为阴阳倒乱之事,但是,却是谁也没敢提出异议。
一年多过去了,皇帝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人们猜测克绍皇子即位的日子近了,但人们也同时猜测,手握权柄的镇国公主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她的权势之大,就连皇子都忌惮着她,人们说,说不准不出数年,皇朝会出现一个女皇帝,那人必是镇国公主无疑……
第一章
岁月不饶人!
这是一个残酷且不争的事实,人尽皆知,却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年月更替,转眼间又是无数个寒暑。
那约莫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吧!那一年,朝廷之中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直至今日,天下百姓们依旧对此议论纷纷,是他们茶余饭后乐此不疲的聊天话题。
当年,舒治皇帝驾崩之前,立下了一道诏书,要大臣们到漠北去迎接皇子回朝继承大统,那是他唯一仅立的皇后容雍雅为他所生的大儿子,从小就是个聪明果敢的孩子,是他认为能够为皇朝再度带来盛世的明君人选。
这道诏书一出,为朝廷与皇室带来了不少的骚乱,有大臣说,舒治皇帝是病糊涂了,才会神智混沌以为容皇后仍旧安然活着,在这天底下,谁都知道她早就死在坤宁宫那场大火之中,而当时她只不过怀孕数月,在她死时根本就未及分娩,那孩子自然也是跟着她胎死腹中了。
说出这种言论的大臣们,心里所拥戴的储君当然是另有其人,几十年前,一次的叛变意外,逼得容家不得不全面退出官场,曾经深受帝王宠信,显赫了数十年的容家,由老爷子容耀东领衔引退,一夕之间从朝廷中消失。
有人说,容耀东此举显得懦弱,全无武家风范,却也有人夸他聪明,懂得明哲保身,但无论是褒是贬,当年的真实内情,也已经无从考究起了。
容家引退之后,虽然舒治从此未曾偏袒过任何大臣,也不许朝中朋党营私,但是,大臣们私底下勾心斗角的传闻却不曾断绝过。
但是,当时宫里有乔庸,朝中有宰相容允东,他们二人对皇帝是绝对的忠心耿耿,所以,在舒治皇帝驾崩之后,他们合二人之力,平定了朝中的骚乱,前往大汉迎回了皇子继承大统。
而之后,约莫在十八年前,皇宫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连三年的大旱,几乎弄得民不聊生,人们没有水可以灌溉吃用,到了第三年时,几乎快要到了人啃树皮,甚至于听说过人吃人的地步,到处都有父母在求售子女,以求一顿温饱的惨事发生。
就在第三年的春天,怀胎十月的皇后生下了凤雏公主,就像宫人们至今仍旧流传且议论纷纷的一样,他们说凤雏公主是祥瑞,在她出生的那一夜,明明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半颗星子的黑夜,但天空之中却隐隐耀动着柔华的光芒,从那一夜开始,老天爷赐下三天三夜的大雨,解除了一连三年的干旱。
人们说,如果没有那一场大雨解了大地的干渴,再这么闹旱下去,只要有心人存心挑拨,说不定没得吃喝的百姓们就要造反了。
而说也奇怪,那一年,不只稻谷丰收,就连结出来的果子都特别香甜,百姓们丰衣足食,日子自然也就安乐了。
或许也就是因为被视为祥瑞的表征,所以凤雏公主自小就特别受到疼爱,按照宫廷祖制,公主最多只能拥有三百五十户的封邑,但是,凤雏公主却拥有了多达一千两百户,并且在皇帝的格外破例之下,她是皇朝之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建府,能上议事堂与皇子分庭抗礼的公主。
人们说,她不只拥有美丽的外表,尊贵的血统,还有帝后近乎宠溺的爱护,从她出生那一刻至今,凡是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手的,无论是谁,都争着要讨她欢心,所以百姓们唤她是“几乎拥有天下的公主”,在这天底下,没有人比她更加娇贵,人们羡慕着她,妒嫉着她,说她是修了十世的福分,才当了皇朝的公主,修了百世的福分,才有今日贵不可言的荣宠。
元宵过后,天候逐渐地回暖,虽然早晚仍旧有些回凉,但是大致上都是宜人的好天气。
回暖的春意,让结冻的湖水也消融了,凤雏沿着湖边闲步着,自从建府之后,她鲜少在御花园里走动,总是只出入养心殿与大殿两处,有时候朝中的事情一多,让她就连进后宫向母后请安的时间都没有。
想起许久不见的母后,她微扬起唇角,却看不出明显的笑意。
以前,只要几个时辰没见到她,母后便会紧张兮兮地派人来找她,总要她上坤宁宫去,让她瞧个仔仔细细才可以。
可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算几日不见,甚至于大半个月不见她这个女儿,母后也不再担心紧张,不再派人过来问候传唤了。
凤雏仰起娇颜,敛眸注视着被风吹皱的湖水,人说相由心生,以她的见解倒认为并不一定。
自从一年多钱,她被封为镇国公主,开始辅佐皇弟监国以来,她就一直被说成是心狠手辣、铲除异己不留余地的人,照这么说起来,她应该是丑陋无比,再不,也该透出些狠戾的妖气,教人望而生傈才对。
可是,内心的阴狠并未改变她的容貌,她的眉目依旧细致而且美丽,婢女月娘常笑说主子是越长越好看,每每听到她的说法,凤雏的心里就觉得讽刺,因为,她知道自个儿的心,早就黑得像是装满了污墨的窟窿。
“公主,你瞧。”跟随在她身后的朱瑜遥指着不远处盛开的花儿,“那里的金水仙开得真好,真教人心里纳闷,是那块的水土特好吗?咱们府里的水仙就是从这里移植过去的,都两年多了,还是长不好,花儿总是开得稀稀落落的,无论撒多少肥土都没用。”
“或许是吧!”凤雏扬起微笑,松了耸肩,“说不定是那儿的水土好,也说不定是宫里的奴才们会栽花,下回要从宫里移花回府里种时,不要只带花苗,最好连养花人都一起带走。”
“咦?这个朱瑜倒没想到,下回咱们就这么办!”朱瑜恍然大悟,大声地说道,一时的不知收敛,被身旁年长的月娘瞪了一眼。
凤雏看见朱瑜顿时垂着头,像个小媳妇儿的模样,忍不住噗哧一笑,她与朱瑜同年,而月娘长了她们五岁,从小就像是大姐姐一样,比起老是喜欢蹦蹦跳跳的朱瑜,她就显得文静而且慈爱,重话从没说过半句,却让朱瑜见到她就怕,凤雏喜欢与她们两人在一起,朱瑜会逗她开心,而月娘会给她关爱。
月娘看着主子噙着微笑的侧颜,并非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才让她觉得主子生得好看,无论谁见着了,都会说她的模样确实生得极好,就像是一朵含羞半开的芙蓉般,有着最清丽的姿容。
倘若要说有什么特点,就是那鼻儿生得太挺直,而眉梢勾着微倔的硬角,充分地透露出她不肯轻易服输的个性,要不,那一身剔透如玉般的肤质,微羞时,那迷人的嫣红绝对会让男人为之痴狂。
凤雏没感觉自己被人盯着,她的眸光停留在另一畔的岸边,三两宫女围着一名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玩着毽子。
“在池边踢毽子的那女孩儿是谁?我不曾见过她。”她微微侧眸,问着身后的月娘。
月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微笑点头,“回公主,她是裹儿姑娘,是韩国夫人的千金,公主忘了吗?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耍过,不过后来皇上赐婚,让韩国夫人再嫁,裹儿姑娘就随着娘亲与继爹李大人出任到江南区了,暗示后公主大概才不到四岁吧!所以你才会不记得了,这也难怪。”
“我记得裹儿妹妹。”凤雏勾起一抹浅笑,回眸笑视着月娘,看见她一脸讶异,似乎不敢置信的模样,“我的记性向来都很好,你忘了吗?虽然我自个儿也觉得吃惊,我那时候才不过四岁,但我就是记得,那年她与爹娘离开时,是隆冬时分吧!我觉得天冷,觉得她身上的衣服好看,还硬是要了她最心爱的小暖氅,说什么到了南方,天候温暖,那氅子就派不上用场了,倒不如留在皇宫里给我用,我还记得她哭了,号啕声一路远到宫门外还听得见。”
“公主……”月娘不只是吃惊,而是吃了好大一惊,就算是那年已经十岁的自个儿,都不见得能记得如此清楚仔细。
一旁的朱瑜倒是没有感觉,因为那时候她还没有进宫,什么韩国夫人、裹儿姑娘的,她全部都不知道。
“想想,我这个人的性子真是不好,明明什么都不缺了,却硬是要抢人家最心爱的宝贝。”说着,凤雏轻笑了几声,转头遥视着裹儿活蹦乱跳的身影,侧眸对身畔的朱瑜悦道:“去把我最爱的那件暖裘找出来,我要赏给裹儿,就当做是我当年对她的亏欠。”
“是。”朱瑜点头,“奴才这就去取。”
“月娘,陪我去见见老朋友吧!”说完,她带着月娘绕过曲径,直直地往李裹儿走去。
看见镇国公主过来,几名原本陪着李裹儿玩闹的宫女忽然大惊失色,神情收敛,退到一旁,“奴婢参见公主!”
李裹儿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大事,不解大伙儿怎么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模样,她转眸看着凤雏,只觉得长得好美,并不觉的可怕,她唇畔噙着的微笑,让那张清丽的容颜生动了起来,教人一时之间瞧痴了。
“裹儿小姐,快参见公主啊!”一名宫女拉了拉她的衣袖。
“裹儿……裹儿参见公主。”从她迟疑的嗓音之中可以听出她仍旧迷惑着,一双大眼睛眨巴了两下,一会儿低着头,一会儿又忍不住把头抬起来,想要把凤雏的美貌瞧得更清楚。
“平身吧!”凤雏微笑,上前伸手将她扶起,“咱们是老朋友,不必多礼,我听奴才们说你近些日子经常进宫,是做什么呢?”
“我……裹儿……奴才……是……”李裹儿看着凤雏如玉琢般的美貌,一时瞧痴了,可是心里却也有惊恐,几次入宫,听说了这公主的种种事迹,光想着就令人觉得害怕。
“我说过是老朋友,喊什么奴才呢?”凤雏一时之间脸拉沉了下来。
“奴才……我……奴才……”看见眼前不高兴的脸色,一向没心眼也没胆量的李裹儿吓得脸色苍白。
“请公主恕罪!”一名年长的女宫出来替她挡驾,“裹儿小姐不懂事,如果有冒犯公主的地方,还请您多原谅。”
“我有说过她冒犯了吗?”凤雏看着女宫,扬起一抹轻浅至极的冷笑,“我只是问她进宫来做什么,又不是说到要砍谁的头,你们有必要一个个见鬼似的模样吗?”
“公主恕罪!”李裹儿叩地一声,腿软跪地,“不要杀我!裹儿年纪还小,还不想死……”
“你这句话说得倒挺溜的,刚才就照这么说话,眼下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凤雏笑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扶起,“告诉我,你进宫来做什么?”
“我……我来……”说话的时候,李裹儿一双眼睛不安地瞟动。
“是我要她经常进宫,来陪我说话解闷。”皇后带着人丛曲桥的另一端走来,直接走到李裹儿身边。
“凤雏参见母后。”看见久违的娘亲,凤雏露出了一抹腼腆的微笑。
但是皇后只看了女儿一眼,就把视线都搁在脸色苍白的李裹儿脸上,“可怜的丫头,不要怕,本宫不要让人吃了你。”
说完,她转头面对凤雏,才对上那双澄澈的眸子,就立刻闪躲开来,眼底闪烁着不知道该如何与女儿相处的恐慌,“凤雏,你就不要再为难裹儿,是母后要她经常进宫来作陪,你不要又净往坏处想去,她的心眼单纯,不会有你说的那些心机,我喜欢她陪着,她这丫头虽然有些迷糊,有些大而化之,比不起你聪明伶俐,可是,与她说起话来,心情很轻松。”
凤雏笑视着母后,抿在唇畔的笑容丝毫不减,倒是一旁的月娘不由得皱眉,心想连她们都听得出来皇后话里的含义,她们聪明才智过人的主子又怎么会不懂呢?
“母后喜欢就好。”凤雏眸色平静地说道:“让母后感到寂寞,是凤雏的错,能有裹儿妹妹为我代尽孝道,那是再好不过了。”
说完,她踅足走到李裹儿的面前,亲切地握住她一双柔软的小手,“谢谢你,裹儿妹妹,以后,你就把我当成是亲姐姐一样看待,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开口对我说,我一定会帮忙的,你不必客气,知道吗?”
“我……我知道了,公主姐姐。”看着眼前那张如芙蓉般美丽的脸蛋,李裹儿一股劲儿地心慌了起来。
以前,她在宫外就听说过关于镇国公主的无数传闻,听说她是个极心狠手辣的人,谁要惹她不高兴,就要掉脑袋!
凤雏顿了一顿,感觉到她的手心在发着冷汗,指尖隐约地发颤着,她愣了半晌,不由得噙起一抹冷冷的苦笑。
刚才,这女孩还像只单纯的小动物般,大胆而无畏地端详着她,可是,才不过知道她的身份,竟然就有如此见着蛇蝎似的,颤抖了起来。
她真有皱眉可怕吗?凤雏忍不住苦涩心想。
究竟是她真的可怕?
还是“人言可畏”呢?
“凤雏,母后累了,想回寝宫歇息,你不会介意吧?”皇后像是抢救一般,急忙地从女儿的手里牵过李裹儿的小手,“裹儿,你陪本宫回去,瞧你这脸色苍白的,该是也累了,咱们回去吧!”
说完,还不等凤雏开口道别,皇后一行人急忙地离去,要是不知情的人见着了,还以为她们是在逃难呢!
这时,朱瑜捧着裘氅过来,见到湖边就只有主子和月娘两个人站着,其余的人全走光了,她忍不住疑惑地皱皱眉,“人呢?怎么都不见了?”
“都走光了。”月娘代主子答道:“还不就是老样子,皇后娘娘赶来将人带走了。”
“回府吧!府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凤雏转身就走。
“公主?”跟在她身后的朱瑜和月娘面色忧心,不约而同地轻唤。
凤雏没有停下脚步,笔直地往前走,她告诉自己是因为要赶回公主府,所以加快了脚步,而不是被不容于自己的场面给弄得落荒而逃。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是我要你们什么也别说,全都住口,母后喜欢她是事实,她讨人喜欢也是事实,如果要说我心里有什么可惜,大概就只有遗憾我不是一个像她那样人见人爱的姑娘。”
说完,她忽然停下了脚步,低下头,轻笑了声,随即是一声不由得逸出唇间的叹息。
她不悲伤,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还不是以到令她觉得悲伤的地步。
她只是觉得怀念吧!在十多年前,她也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女娃,是无理取闹了些,是任性了些,但说起来,总是无伤大雅的。
如果,她像裹儿一样在四岁那年也离开皇宫,或许,今日的她仍旧是一个没有心眼、单纯而且天真的女孩,是一个与母后谈天论地时,能够令她感到轻松自在的贴心女儿。
“公主,那这件氅子要怎么处理呢?”朱瑜端高了手里的东西。
凤雏回眸睨了那件暖裘一眼,“你替我跑一趟,送到坤宁宫去交给裹儿妹妹,就说是我当年的赔礼,还望她不要见怪。”
“是。”朱瑜点点头,立刻照办。
月娘站在主子身后,看见主子一双眸子盯着朱瑜的背影,唇畔泛起了一抹令人玩味的微笑,“公主,月娘可以问你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这份礼物将会引起的骚动。”凤雏说完,回眸笑觑着月娘,“我在想,裹儿妹妹一定会很为难吧!因为收下这份礼,就代表她接受我的歉意,表示她真的为了当年的事情怪罪于我,但如果不收这份礼,又是存心不给我面子,你说,那岂不是左右为难吗?”
“公主既然知道她会左右为难,又为何要以这名义送她那份大礼呢?”月娘摇头不解,从小跟在主子身边,她一向比任何人清楚主子的心地良善。
“如果她真的是一个单纯的人,便不会左右为难,一开始就会开心的把礼收下。”语毕,凤雏回头沿着湖边走回去。
“主子的意思是……?”月娘依稀有点明白了。
“如果她不够单纯,能够想到那层心思,最后,定会央母后将这份礼退回来给我,到时候,咱们就知道她的为人究竟如何了!”凤雏耸肩微笑,敛眸看着自己倒映在湖面上的纤影随着行走而移动。
月娘恍然大悟,点点头,心里暗暗佩服主子缜密的心思。
这时,风微弱得再也吹不动湖水,一时间,湖面澄亮如镜,凤雏看着自己在湖水上的倒影,看见了映在她眼底的悲伤。
其实,她心里明白,无论李裹儿收不收那份礼,能否懂得那层心思,最终,都是她这女儿在母后面前枉做小人,她的用心绝对不会被领受。
倘若可以,她宁可自己仍是从前的凤雏,但她做不到!
或许,有朝一日,她的母后会明白一件残酷的事实,那就是父皇不会永远都是她们母女两人最强悍的屏障,他虽然是座大山,却有倒下的一日。
更别提眼前舒妃仗着儿子是储君的身份为所欲为,朝中大臣各自为政,最要紧的,还有北方崛起的反叛势力,一直以来,令中原皇帝们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段檠天统一了二十三个部族,成立了十三翼大军,形成了强大的势力,不再以身为中原的臣王为满足,才不过短短数年,势力如日中天,已经撼动了中原北方的基业,人们都说他是天生的领袖,问鼎中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时,凤雏闭上美眸,轻吁了一口气。
直至今日仍留段檠天活命,是因为段家确实是戍守北疆的一大功臣,要是贸然将他拿下,对于朝廷未必有利。
但是,眼见他逐渐强大为患,她知道倘若朝廷这时候再继续默不作声,就等于是姑息养奸,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也送一份大礼过去吧!她想,试探段檠天的意向,如果真的降不了他,也就只好忍痛将他给除掉了!
问鼎中原,对他而言,确实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虽然时序已经进入了春天,但是北方的天候仍旧寒冷有若严冬,前两日还降下一场大雪,冰封了大地。
段檠天拉满长弓,蓦地松弛,从他手中疾射而出的利箭在眨眼睛贯穿了一只在雪地上跳走的灰兔,从它皮毛上渗出的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上像是一朵红花般染了开来。
他敛眸沉静地注视着在雪地上绽放的血花,神情没有一丝怜悯与心软,从高岭上刮来的冷风吹起他颊畔不羁的黑发,让他微眯的眼眸看起来就像是两泓寒冰似的深湖,教人捉摸不透。
“才短短时日,没想到爷的箭术又更精进了。”在他的身后,夏海笑着叫好。
闻言,段檠天勾唇轻笑了声,将手里的长弓交给一旁的随从,双手擦在腰上,仰首望着湛蓝的晴天,看着他的鹰展翅在天空中飞翔,他身穿飒劲的猎装,黑发以墨玉环挽成一束,一双深沉的眸底有着令人费解的深思。
“爷深思不语,是在想昨天朝廷送来的那份大礼吗?”夏海上前几步,语气试探地问道。
“嗯。”段檠天轻吭了声,收回视线,回头看着手下,“我确实在想那件事情,夏海,你可真的越来越像我肚里的蛔虫了。”
“不敢不敢,要成为主子肚里的蛔虫,可真要有天大的荣幸才行啊!”夏海拱手谦让。
主从两人相视微笑,眼神之中有着一起出生入死的默契,段檠天笑着摇头,笑意柔和了他脸部的线条,这才教人真正看清楚他的模样!
他的模样生得极好,从先祖身上遗传而来的些许胡人血统,让他的脸庞线条比起一般人更加分明,眼眸深邃,鼻梁挺直,但是,大半的汉人血统又柔和了他五官的线条,让他看起来温文而儒雅,世代贵胄的出身,可以从他从容优雅的一举一动窥见出来。
自从数十年前,他的先王被容家的黑旗大军打败,甘愿臣服降汗为王,改汉姓段,自此往后便于汉人通亲,而段家先后从皇室里娶了一名公主,以及一名郡主,还有两位大臣的女儿,胡人的血统早就已经稀薄了,他这容貌算是得了胡汉两方的优点,可谓得天独厚。
“大批的黄金绸缎与牲畜,为了要安抚我,不让我公然与朝廷为敌,甚至于不惜以皇室的公主和亲,可惜啊,和亲的人选不是人们传授艳冠群芳的凤雏公主,而只是一位亲王的女儿,一位名义上诰封的公主,这一点真是这份大礼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段檠天勾着微笑的薄唇分外显得性感迷人,他抬起修长的手臂,让飞落的雄鹰站到他的臂膀上。
“如果和亲的对象真是凤雏公主,爷真的想娶吗?”
“不。”他的回答斩钉截铁,“我怎么可能会想要娶那个比男人更强悍的女人呢?我说的美中不足,是朝廷的诚意,如果不献出皇帝视若珍宝,在皇宫中地位至高无上的镇国公主,怎么能够说是有诚意呢?”
“请让夏海妄自推断,这只怕将会是爷给朝廷的回答吧?”
闻言,段檠天转眸望着手下,故作疑惑地挑起一边眉梢,“夏海,你真的确定自个儿没跟我肚里的蛔虫打过交道吗?”
“是爷给的提示好,夏海一会儿就把爷的意思交办下去。”夏海仍旧是一脸无辜,嘴边噙着难忍的笑意,“可是爷难道不怕朝廷真的献出镇国公主前来和亲吗?”
“我敢料定朝廷绝对不敢。”段檠天摇头,眼神之中有着充分的笃定,“她是皇帝最疼爱的女儿,眼下更肩负了辅国的重责,身份不同于一般,而且,我敢料定,这次朝廷送大礼,大半应该是她的主意,你说,有谁会傻得把自己当筹码给献出来,来到我的地盘上任人宰割?她不是傻瓜,绝对不会做出不利于己的决定。”
“可是,拒绝朝廷的好意,爷就不怕被报复吗?”
“跟在我身边多年,你见我怕过什么吗?”段檠天耸了耸宽肩,看见手下摇头,再扬手,让雄鹰再次展翅高飞而去。
“自始自终,这份大礼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降我,如果我收了这份大礼,就代表着要降,要继续对朝廷俯首称臣,终生当一个镇守边疆的铁帽子王爷,爵位世袭不替,但如果我不收,也代表朝廷要降我,只不过用的是武力,朝廷恰好可以利用我的不服从,师出有名的讨伐我,我只是遗憾不能看见那位镇国公主得知我放话想娶她时,会出现什么火大的表情。”
“如果她知道爷不只是才干过人,容貌与体格也都长得极好,或许会心甘情愿下嫁也不一定。”夏海以十分认真的神情说道,他深知主子的魅力,一直以来,多少才貌双全的女子对他倾心,他却始终不屑一顾。
在他的想法里,只有雄霸天下的野心,女人只不过是偶一尝之的甜头,根本就不值得他费心去呵护与疼惜。
段檠天闻言但笑不语,眸底闪过一丝深沉。
人们在提起那位凤雏公主时,总是三句不离她的聪明与美貌,但是,自始自终他却无法对她感到一丁点儿兴趣。
他觉得她是个祸害,区区一介女流,却能够挟大臣们的势力,只手翻天覆云,玩弄朝廷政事,势力甚至凌驾于将要即位的幼主之上,对于这样一名女子,他就算是再仗势,也绝对不能留她活命。
有朝一日,当他取得了天下,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取下她美丽的人头,彻底除去她这个无穷的祸患……
第二章
“姐姐,快来,该轮到你了!”
孩童们尖嫩的嗓音起哄着,夹杂在庙会热闹的锣鼓声中,依旧听得十分清楚,两名孩童一边一个执着绳端,不停地甩着绳子,孩童们轮流地跳入其中,跳了几下,又轻盈地跳了出来。
在他们的身旁,有着一名年纪稍长的男孩打着小皮鼓,咚咚咚地,配合着孩子们念着歌谣,热闹的场面半点都不输给另一头的庙会。
“姐姐,怎么不跳呀?又轮到你了!”孩子们继续叫道,虽说又是轮到她,可其实从刚才到现在,她根本一次也没跳进去过,总是让过她,又轮到下一个孩子跳进去。
他们起哄的少女双手揪在背后,娇怯地咬着嫩唇,摇着头露出腼腆的微笑,似乎对那轮翻滚的白光感到害怕。
“我不要。”她把一双纤手安安妥妥地藏在背后,用力地摇头,“我怕被绳子给打到,要不,你们干脆停止甩绳,让我站进去再说。”
“姐姐,那就不叫做跳白索了!”小茂子咧开缺牙的嘴,与几个同伴一起取笑她这个比他们年纪大,却比他们更胆小的姐姐,“不然,咱们绳子甩慢一点,让姐姐看到绳子过来了再跳。”
“好,就这么办。”女子努了努小巧的下颌,示意甩绳恶毒孩童快点照办,一脸的跃跃欲试。
几个孩子很乐意配合,对他们而言,这位姐姐就像是美丽的天仙下凡,给他们吃喝,陪他们玩耍,刚才几个大人过来赶他们,要她们别在这里挡路碍事时,也是姐姐三两句就把人给打发走了。
这时,原本快速得就像是一道白光般翻转的绳子,慢得像是差一点点就要停了下来,一旁的鼓声也跟着变慢,孩童们也放慢念着歌谣的速度,每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笑意,等着少女跳进翻转的绳子里。
少女几次深吸口气,脸上有着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笑意,清丽白净的脸蛋,看起来与凤雏一模一样,只不过,她现在穿着平民的服饰,如乌墨般的青丝也只是随意地轻挽着,脸上带着一丝稚气的笑容,让人无法将她与皇室里的凤雏公主联想在一起。
但她就是凤雏,千真万确是贵胄出身的镇国公主。
其实,凤雏与他们几个孩子并不熟,只是恰好车轿经过热闹的庙会,她贪着一时新鲜,便要月娘与朱瑜陪她一起下车,一起逛逛热闹。
遇见了这些孩子是个偶然,她见他们看着庙会街上的食摊,一副垂涎却又没银两可买,便让月娘掏出一小袋碎银,让他们吃饱喝足。
从小生长在皇宫里,也不是没有娱乐,但她就是没跳过白索,更别说听过她们念唱的那些有趣歌谣了!
终于,她鼓起了勇气,要跳进那几乎快要停歇的翻绳里,但就在她提起裙摆,就要跃起时,一名粗壮的大汉从她的身后捉住她的手腕。
“啊……”她低叫了声,硬生生地被往后拉。
“小娘子,你是打哪儿来的啊?俺大爷在这庙口行走多年,怎么就是没见过像你这么美的小娘子!”
粗壮的大汉高大的体态已经分不清楚是壮还是胖,一张肥满的脸其貌不扬,头上已经稀疏的发很勉强地挽成一把,就像一条猪尾巴似的,与他宽胖的体格形成极大的悬殊对比。
凤雏扬起美眸,仔细地将大汉给瞧了清楚,她看见了他眼底熏心的色欲,不必问也知道他对她的妄想。
“放开我,如果你现在就走,或许我还会留你活命。”她的音量不大,不高也不低,只是很清楚地表达她想说的话。
“好个大言不惭的小娘子,俺大爷我也不想活了,我想死,死在你的身子底下,做个快活的风流鬼。”说完,他哈哈大笑。
凤雏用力地想要挣开他的箝制,感觉纤细的手腕就要被他给掐断了,她的心里感到反胃似的阵阵翻腾。
“我再说一次,放开我,我不想让那些孩子见血。”
她加重了语气,听见了身后那群孩童们嚷嚷地大叫,几个人围着大汉又跳又打,其中有几名年幼的孩子给吓哭了,因为这名大汉在庙口挺恶名昭彰的,谁碰上他,谁就要倒大楣。
“吵死了!你们这些小鬼再不走,小心俺把你们给宰了!”大汉破口大骂,被那群孩子吵得心烦,一个巴掌把咬他手臂的小茂子打飞得老远。
而这一切,全都落入了段檠天的眼底,从一开始,凤雏胆怯着不敢跳进白索里,他就已经站在不远处的长柱旁,他第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与那些孩子不是同一伙的,因为,她虽然一身平民衣饰,但是,明眼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得出来那锦织的功夫非常精细,如果不是富豪巨贾,或者是王公宫家,绝对用不起那种高贵的缎料。
“还不快走!不怕俺真的把你们给宰了?”大汉又叫道。
听见那大汉不停地叫嚣,段檠天不悦地眯细了眸,恰好一名卖艺的小伙子经过他的身畔,他顺手抄过小伙子背上的短弓,箭上了弦,松手一放,短箭疾射而出,不偏不倚地射断大汉脑后那束小猪尾,稀疏的发顿时四散。
“谁!是谁?”大汉捉着凤雏的手腕,拖着她四处地找凶手。
“疼……”凤雏咬牙喊疼,见到站在人群里的月娘就要扬声下令,让隐身在附近的侍卫动手擒凶。
但是,有人的动作比她更快,段檠天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大汉身后,反手以一根短箭抵在大汉的粗脖子上,只见抵在那粗皮上的箭尖已经隐隐渗红。
“放开她。”短短的三个字,森然得教人不寒而栗。
“大侠,有话好说,咱们……有话好说。”大汉咕咚地吞了口唾液,脸色瞬间变得青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抵住了要害。
“放开。”段檠天的嗓音轻轻沉沉的,下手的力道却更重。
“饶命!大侠饶命!”大汉忙不迭地放开手,连滚带爬地逃开。
凤雏终于重获自由,被大汉握住的手腕绕着一圈深深的红印。她轻颤着瑟缩气双肩,脸色如雪般苍白。
这时候,月娘带着人就要赶过来,却看见段檠天高大的身影挡去了她的去路,然后是一群团团围上的孩子。
段檠天看着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明明整个人已经抖得就像是秋风中的孤叶,但是泛红的眼眶却还是强噙着泪珠,没让掉下来。
“走开……”凤雏想也没想地后退。
“让我替你瞧瞧有没有伤到骨头,不要紧吧?”他执起她红肿的手腕,力道强悍,不容许她有机会挣脱。
“轻些,别又弄疼我了。”凤雏忍不住出声提醒,话才说完,她发现被他握住的地方并不感觉到受力,他只是让她挣不开,并没有死命地握住她。
他敛眸仔细地替她检查,确定没有伤及筋骨,却感觉她的指尖仍旧抖得厉害,“如果,我可以保证那个粗汉以后再也不会找上你,给你惹麻烦,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害怕,手不要再颤抖了呢?”
“我不怕他,我才不怕他!”凤雏斩钉截铁地说,她没有说谎,她确实不怕那个粗鲁的男人,她的人马都跟在附近,只要她使个眼色,说句话儿,那男人可能就会在眨眼间被卸成八大块,一个随时都会死的人,她要做什么怕他呢?“我只是怕……只是怕……”
她怕的是疼!
她真的很怕!孩提时的记忆,就像是魔魅般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底,当初,当那些人用利针一根根刺进她的指甲里,锥心的疼痛让她不停地哭喊,她以为自己会死,从那一天之后,她就很怕疼。
“怕疼?”他扬起眉梢。
听他一语道中心事,这时,凤雏才扬起眸认真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发现他比料想中高大,他眨了眨美眸,仔细地端详着他。
一身月白色的飒爽袍服,密实的质地看起来十分挡风,半身长的褐色裘氅斜绑在宽肩上,黑发挽成一束,看起来虽然是一身的风尘仆仆,半脸的胡碴子,但光看那双形状好看的深邃眼眸,仍旧还是令人觉得舒心。
“姐姐,你没受伤吧?”
“姐姐,我们去叫大夫……”
几个孩子围着她“姐姐”不停地嚷着,但是凤雏的心思却像是被他那双眸子给定住了,她不想失态地一直瞧着他,但是却无法移开视线,被他握住的手腕热烫着,那温度仿佛直接地传进她的心坎儿里,让她的心也跟着烧烫了起来。
段檠天也一直盯着她的脸,她的肌肤十分白嫩,此刻更因为惊吓而有一种不寻常的苍白颜色,那令她泪红的眼圈更加显眼,此刻的她有一种令人怜爱的脆弱气质,让他无法对她视而不见,他感觉到她被直接握住的手是凉的,但他的心却有着一股异常的温热,不断地在胸坎里流动着。
“小姐!”月娘终于忍不住上前打断他们,担忧地扶过主子。
段檠天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才不过半晌的时间,他们就被团团围上的人越分越元,唯一相连的只有他们凝视着彼此的目光。
“告诉我你的名字!”他的语气急切得令自己感到讶异。
“我……”她顿了一顿,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自个儿心里的踌躇是为何而来,“镇国公主”四个字,就像是一颗吐不出来,咽不进去的石子般,硬生生地卡在她的喉咙里。
“告诉我!”他大掌握拳,忍住了下伸手将她拉回来。
“我……我叫李裹儿,我是韩国夫人的女儿李裹儿。”在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在一旁的月娘听到主子所说的话,也吓了一大跳,但她只是愣愣地盯着主子,一声也不敢吭。
李裹儿?凤雏心里觉得可笑,她与真正的李裹儿根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所以一定是她自个儿听错了,她绝对不可能撒那种谁都能够听出来的谎言,他一定会看穿的,看穿她根本就不是那个单纯而无邪的李裹儿。
听见她说出自个儿的名字,段檠天宽心地笑了,知道了她的名字,他就不必担心今日一别,该如何再找上她。
凤雏咬住嫩唇,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她也不由得扬起浅笑,但心里却好似沉重而不安的,她心想自个儿是疯了吗?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抑或者她根本就是傻了,这瞬间,凤雏想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想她堂堂一国公主,竟然窝囊到假冒他人姓名!
“你还来吗?”她没头没脑地问出这句话,还在想他会听不懂她想问他是否还来这里,只见他颔首。
“会,我会再来。”他的回答没有一丝毫迟疑。
“嗯。”她用力点头,娇颜露出灿烂的微笑,终于被月娘半推半拉地请上了轿,坐进了轿中,外面的声音被厚重的锦帘给阻绝了大半,瞬间的安静让她的心情也跟着沉静了下来。
她垂下眼眸,眼观鼻,鼻观心,对阻绝承认了心里最诚实的想法。
她想作一场梦。
她想在他的面前当李裹儿,她不想在他的面前仍旧是个不近人情、不讨人喜爱,甚至于是令人畏惧的镇国公主!
“公主……”月娘迟疑的声音从轿外传来。
“什么都不要说,我倦了,想歇息了。”说完,凤雏闭上美眸,不再搭理月娘,她知道月娘想问的话,怕她现在不想听,至少,现在她不想听。
不期然地遇见她,就像是一场他生平所作过最美的梦。
段檠天目送着车轿离开,站在原地久久不动,在他的掌心之中仿佛还残留着她所留下的温润触感,他的心里也仍旧有着难息的骚动。
“爷。”夏海带着手下来到主子的身后,出声轻唤道。
段檠天闷吭了声,面容恢复了镇静,只有薄唇畔仍旧噙着一抹笑意。
“爷忘了京城终归不是咱们的地盘吗?”
“我没忘。”段檠天听出了他语气里隐藏着责难,只是藏得很小心,不至于到了犯上的地步。
“那爷又为什么……?”夏海不明白主子的心思,跟随主子多年,知道他一向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
“不过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段檠天的眸色一敛,不太高兴再继续被追问下去。
“是,夏海明白了。”看见主子的脸色,再不识相也知道该闭嘴了。
段檠天知道随从的担忧,这一趟奉诏进京,凶险难测,虽然是从简骑提前进京,借以避开了朝廷的耳目,但难保会有疏忽掉的漏网之鱼。
虽然临行之前,除了国师之外,所有的部众都纷纷表达反对,以为他此次进京,等同于自投罗网,要是有个万一,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但他的想法与国师相同,在这节骨眼上,谁也不能一口咬定他段檠天图谋不轨,而且,在他正式行动之前,他想要取回一件极重要的东西,那是他父汗当年进京时,被迫留在皇宫里的大弓,刚好,这一次皇帝下旨,要他亲自进京解释不接受赐婚的理由,他便顺势进京,好取回那件家传宝物。
还好他来了!
蓦地,段檠天露出一抹微笑,心里感到庆幸,还好他来了。
虽说,那天来到庙会,与那群孩子们一起玩耍,她确实得到了乐趣,虽然碰上一些麻烦,但她仍旧觉得愉快,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那终究只是一时的新鲜,她知道自己身负重任,朝廷里不知道有多少事情等着她出解决,她不能不留神,舒妃与一班外戚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会趁机把她扳倒,所以,就算是觉得快乐,她也不能耽溺其中。
可是,那又是为什么,一连七天,她都来到庙会呢?
与孩子们玩跳白索虽然愉快,但已经没有一开始时的新鲜好玩,民间的小吃虽然与宫里不同,滋味也好,但几天下来,她也吃腻了。
那,她究竟又是为什么而来呢?
今儿个,是庙会的最后一天,台上的戏班子仍旧粉墨登场在唱着大戏,但是棚子后面已经有人开始在张罗收拾,等着要赶赴下一场热闹。
凤雏一个人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静静地,像是在发着愣,又像是在等待着某个人,在热闹的人流之中,她的宁静显得分外突兀。
“你也吃一串吧!”随着男人低沉的嗓音扬起,一串红通通的糖葫芦出现在她的面前。
凤雏只有一瞬间的微顿,看见他的出现,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很自然地接过段檠天手里的那串糖葫芦,“又是山楂的吗?”
她不讶异他的出现,他们并没有彼此约好要在这里见面,这七天来,每一天她总是站在不同的位置,但他就是能够找到她,最先出现在她眼前的永远都是他替她带来的各种小食。
“是,那个小贩似乎只卖这口味。”段檠天笑着点点头。
她拿着那串糖葫芦,信步而走,她没有回头,却知道他有跟上了,“我听小茂子说,秋天糖葫芦刚出来叫卖的时候,会有包着海棠果的口味,吃起来酸香,却没有山楂伤牙的毛病。”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他摇头微笑,表示无奈。
“嗯,孩子们说,糖葫芦是冷天时的零嘴,过几日天候再暖些,小贩们就不卖了,到时候别说是海棠果,就连山楂都没得吃了。”说完,她张大嘴巴,咬下最顶端的那颗鲜红,一边嫩颊因为咀嚼而鼓起。
段檠天敛眸凝视着她的侧颜,她总是令他觉得奇妙。鲜少见过大口吃着食物,却能够令人感觉到美丽。
他派人去调查过李裹儿,探子回报,说她与爹娘长年待在江南,是个没心眼儿又讨人喜欢的姑娘,据说,就连皇后都喜欢她胜过自个儿的女儿。
他想起那一天看见她与孩子们在玩跳白索,孩子们也都很喜欢她,看样子她的魅力还真是所向披靡。
凤雏又咬下一颗山楂,忽然在一个风车摊前站定脚步,看着五颜六色的风车,就在这时,一锭银子从她的身旁被丢到摊子上,一只大手越过了她,拿起其中一支最美的红风车,交到她的手里。
“谢谢。”她一手拿着风车,一手拿着糖葫芦,忽然愉快地笑开了颜,感觉自个儿就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有着满满的收获。
“不必客气。”话落,他长臂忽然一伸,揽住她纤细的膀子,不让赶路的小贩撞上她。
没料到会被他突然抱住,凤雏愣了一愣,整个人微微地僵硬,没自觉自个儿脸红了,仰眸看着他,“还没问你是做什么的?打哪儿来的?”
“贩马的,老家在北方。”他很镇静地回答,似乎早就准备好这个答案,知道她与皇室过从甚密的关系,所以他没打算告诉她真实身份。
或许,哪一天他会告诉她实话,但那代表她在他心里的地位将不同于一般,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段檠天注视着她微红的脸蛋,胸口怦然移动,他知道自个儿喜欢看见她笑起来的模样,却不知道她脸红的样子更迷人。
“贩马的?与西漠马商荣家熟识吗?”她的呼吸微促,感觉被他大掌按住的膀子热烫得难受。
“我听过荣家的赫赫大名,但与他们不熟,我才刚做这生意不久,是入门的新手,与这行里的人都不熟。”他说得一派自然,也不觉得自个儿在扯谎,贩马的身份只是一个掩饰,但在这京城里,他是一个马商,也是不争的事实啊!段檠天不自觉地倾首,轻嗅着她身上如花儿般的馨香气息。
“嗯。”她点点头,看着随风转动的风车,不再接话。
风止了,风车也跟着停了,她噘起了嫩唇,吹了一阵轻风,让红色的风车又动了起来。
他敛眸凝视着她的娇颜,神情有着一丝温柔,也有着满满的无奈,“你还是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再见到她的隔日,他们之间的对话不多,就只是在庙会里闲散地走着,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她的婢女前来迎接,他才发现她仍旧不知道他的名字。
终于,第三天他开口问她,为什么没问他的名字。
她只是摇头笑笑,一口接着一口吃着手里的白软松糕,转首仰眸笑视着他,说那松糕真甜真好吃。
看着她如弯月般美丽的唇沾着白色的糖屑,稚气而纯真的模样,教他一瞬间瞧痴了,他只能苦笑摇头,知道她是铁了心不想问他的名字。
听他又问起了这件事,凤雏顿了一顿,故意装出无辜的模样,摇了摇头,“我想知道,可是又不想知道,我总觉得想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就好像这辈子要与他再也脱离不了关系似的。”
说完,她昂眸看着他,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她怎么会不想知道他的名字呢?
但是,对于他们之间的牵引力量,她无法不感到害怕,这几日,她总是才与他道别,就已经开始又想要见他,就算只是看着他,什么话都不说也好,她就只是想见着他,看他笑,看他蹙眉,看他瞅着她的温柔笑脸。
只是看着,她的心里就感觉到悸动,她从来不知道光只是瞧着一个人,心就会是揪疼的,是疼痛的。
她并不以为自己是个傻瓜,既然见着他满心的折腾,那不要再见他,不就没了那令人难捱的折腾了吗?
但她忍不住想见他,没见着他的时候,那满心的翻涌才是真正的折腾。
就在他们四眸相望彼此,几乎要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地的时候,一名小贩挑着扁担走过他们的身边,他横了个身,眼看着肩上的扁担就要打到凤雏纤细的膀子,段檠天眼明手快,伸出长臂将她搂进怀里。
“没事吧?有受伤吗?”他低头沉声问道。
她昂起娇颜,望进了他黝邃的眼眸深处,摇了摇头,感觉自个儿的心被他的怀抱给煨得不自禁地轻颤了起来。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她小声地问,纤细的柔荑揪住他的袍襟,紧紧地揪着,在她手心里被揪紧的衣料,就像是她胸口被揪紧的心脏。
“什么?”他故意挑起一边眉梢,假装自己没听清楚。
凤雏看见他眼底促狭的笑意,知道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她微恼地抿了抿唇,加重了语气:“你的名字,我要知道你的姓名!”
段檠天咧唇笑了,伸出大掌按住她搁在他胸前的小手,凝视着她的深邃眼眸里盛着满满的笑意。
“你终于……”他邪气的嗓音故意顿了好一会儿,收紧大掌,将她的手紧紧地包覆在掌心里,“想要这辈子再也与我脱离不了关系了吗?”
直至此刻,她仍旧忘不掉被他掌心握住的温暖感觉。
临窗的长塌上,凤雏与父皇隔着一只小几坐着,她两手交叠在腿上,用左手叠在被段檠天握住的右手上,依稀间感觉他的温度仿佛还在,她知道那只是自个儿的错觉,但她就是没办法忽略。
他没说。
那天,他没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他说,她说得对极了,想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就像是一辈子要脱离不了关系似的,所以他不告诉她,等到哪天他告诉她的时候,那就代表着她对他的意义已经与众不同。
听完他似是而非的说法,她只觉得他欺负人,存心报复她几日来钓足他的胃口,但她又不想再追问下去,不想贬了自个儿的身价。
“凤雏。”德显皇帝喝了半碗汤药,扬了扬手,表示不喝了,以眼神示意要身旁的大总管领人退下。
“父皇。”凤雏闻唤,回过神看着父亲慈祥的笑脸,这才发现所有人都退下了,暖阁里就只剩下他们父女两人。
春天的日光从窗棂筛落,映照在他们的背上,让他们两人的轮廓都透着一层淡淡的光芒。
从小,她就是所有皇子女之中最亲近父皇的一个,还记得她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父皇一刻没瞧见她就不安心,索性让人把她搬到养心殿住了好一阵子,直到她病好了,才搬回原来的寝宫去。
为此,母后还笑他小题大作,但父皇不管,执意自己的决定没错,说他是人间的帝王,什么牛鬼蛇神见了他都要怕上三分,她在他的身边养病,是再安全不过了。
凤雏知道那只是父皇的借口,却也从此可知父皇对她的深切宠爱。
“朕已经好些时候没看见你如此精神过了!让你身负辅国大任的这一年多来,朕见你越来越消瘦,心里忍不住担忧,可是今日看你不仅气色好,连皮肉也丰嫩了不少,朕这就安心了。”
“我没事,父皇,您不要太过操心儿臣,我没事,朝里的事情有大臣们帮忙,克绍也算成器,没让我费上多少心思。”
她摆明了睁眼说瞎话,但凤雏依然笑容满面,不想让父皇担心。
光是一句“我没事”就说了两次,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德显皇帝又怎么会不知道她话里藏着多少苦衷,他不会不知道舒妃的为人,也明白她的儿子的资质平庸,长年被自己的母妃控制着,在自个儿的母妃面前总是大话不敢吭上一句,像他这样的人,就算当上了帝王又能有多少长进呢?
“等会儿要到坤宁宫去吗?”德显皇帝笑笑地问,就当做是相信了女儿善意的谎言,不再追问。
“不了,刚进宫时,母后就派人来转告,说她一切安好,要我省点事,就别过去了。”凤雏笑着摇头,眸底噙着一抹苦涩。
“不要怪你母后。”德显皇帝有怎会不知道她们母女之间的疏远呢?他语重心长地说道:“要怪,就只能怪她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妇道人家,她把当初国舅被贬到海南一事,全怪罪到你头上,再加上她听说了太多关于你的不好传闻,却忘了你是她的亲生女儿,又怎么会害她呢?”
凤雏看着父皇的一脸无奈的苦笑,心里觉得既难过,却又感动,一直以来,在她身边的人,就只有父皇对她仍旧一如从前。
看着疼爱的女儿,德显皇帝心里有无限的感慨,从继位至今,他的心里有许多抱负想要实现,但是他有容易晕眩的老毛病,这些年来尤其严重,有太多时候根本就无法处理政事,这些年来也因此姑息了不少腐败的政事,养了不少贪污的佞臣,可是想到继位之君是个懦弱无能的孩子,他无论如何都没法下定决心把皇帝的位置交出去。
“好凤雏,朕的好凤雏,你一直以来都是父皇心里最大的骄傲,你给父皇带来幸运,为这皇朝带来荣显,真的是父皇生平最大的骄傲。”德显皇帝说着轻叹了口气,拖着病恙的身躯无力地躺靠到身后的软枕。
“父皇,请您不要再说了,您的身子不好,多歇着吧!”凤雏担忧地看着父皇紧拧起的眉心。
德显皇帝摇摇头,唇畔的笑容益发地苦涩,“以前,总是听说臣卿们私底下谈论,他们说多可惜,为什么朕的凤雏是个女娃儿,而不是个皇子呢?朕总以为不然,是个小公主有什么不好?有哪家的千金能像朕的凤雏一样聪明又美丽你?朕就喜欢你是个小公主,从来也不觉得遗憾。”
闻言,凤雏定定地看着父皇苍老的脸庞,这两年他的身子骨不好,憔悴的脸看起来特别显得衰老,为此,她觉得心里很难过。
从小,她就特别喜欢父皇,远比喜欢母后更多,不只是因为他对她好,而是当每个人都因为她生为女儿身而觉得可惜时,只有父皇会笑着安慰她,要她别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所以,她喜欢父皇,因为他从不以为她是一个“可惜”。
德显皇帝没注意到女儿的心思,心里满满的感慨,让他自顾着叹息,“朕真的以为你是个公主没有什么不好啊!可是,眼前的情况逼得朕不得不去思考,如果,你能够是个皇儿,那该多好!如果你可以继承皇位,所有的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那该多好?”
这瞬间,凤雏觉得周身的空气凝滞住了,她感觉到冰凉,感觉到窒息,她想说话,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感觉自个儿的喉咙被锁住了,干干涩涩的,半个字句都说不出来。
她想要展开微笑,想要一笑置之,可是,眼眶却不自主地泛红,热泪如潮般盈满了双眸,她赶紧别开脸容,飞快地眨了眨眼,让泪水消融。
原来,到了最后,她父皇的眼里,也变成了一个“可惜”。
人们说,她是“几乎拥有天下的公主”,如今想来,这个封号显得好可笑,当人们都在羡慕着她的幸运时,她却宁可自己不是自己!
她回首看着父皇再度陷入半昏迷的憔悴脸庞,丹色的嫩唇抿起一抹苦笑,轻轻地启唇说道:“好好的歇息吧!父皇,您累了,是真的累坏了!”
如果他不是真累了,不会对她说出那种伤人的话。
她相信他是真的累坏了,不是存心要伤她的。
此时,窗外的春光迤逦了一地,她坐在烂漫的光线之中,美丽的脸容显得落寞又悲伤。
不知怎的,她现在好想见一个人,那个说自个儿是在贩马的男人,明明就是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她却好想见他……
第三章
闹街上,人来人往,到处充满了叫卖的吆喝声,不远处就是东大街,那儿向来都是南北杂货聚集之处,东边不远就是天桥,说书人卖力地说着生动的故事,就怕故事说闷了,等会儿讨不到赏钱。
一直以来,这个地方就是京城中最精华的地带,因为天天永远都是热闹与新鲜的事儿,所以上从王公贵族,下至乞丐小儿,都爱来这东大街。
以前,凤雏不常来这种龙蛇杂处的地方,月娘与朱瑜也不爱她来,总说这种地方会污秽了她的尊贵。
她嘴上没反驳,但不代表她心里也是如此想法,她总以为自个儿与所有人都是一个模样,唯一有差别的是别人冠在他们头上的身份地位。
闹街夹心的客栈,二楼的窗台边的客座上,凤雏一个人独自坐着,完全无视面前一桌子美味小菜,她纤手托腮,半敛的美眸漫不经心地瞅着路上来往的人们,在他们的脸上充满了笑意。
起初,她不太明白人们为何而高兴,毕竟这些年来天下动荡不安,总是好不容易解决了北边的旱灾,南方就闹了大水,虽说天灾人祸不是朝廷可以控制的事儿,但是,她心里明白父皇长年病体积弱,根本就无力解决一连串发生的天灾,最后,天灾酿成了人祸,造成了无数百姓颠沛流离,痛苦不已。
她唤了小二前来问了清楚,才知道人们在传说新帝将要即位,而据可靠的消息指出,新帝继位之后,不只要大赦天下,还要大开粮仓赈济灾民,寻常百姓商人也可以少缴半年的赋税,这个消息一出,人们当然为之欢欣不已,纷纷都说新帝仁慈,而他们也可以过个肥年了。
凤雏坐着一动也不动,仿佛成了个石像般,只有她的眸底流映着熙来攘往的人们,在她的心里感受不到他们的喜悦。
因为她的心里很明白,这不过是舒妃那一党的人们蓄意放出的消息,她心里很明白,朝廷的国库空虚,早就没能力干那几档子的“好事”了!
“裹儿。”一道低沉含笑的男嗓唤醒了她的沉思。
闻唤,她扬起螓首,看见段檠天颀长的身影不知道何时出现在眼前,他俊朗的眉目含笑,仍旧是一脸落拓的胡碴子,但他就是有本事让那些胡渣显得好看,分外添了几分男人的豪爽感觉。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她扬起一抹浅浅的微笑,注视着他温柔的眼光,心底的酸楚轻轻地被挑了起来。
“小茂子传话说你想见我,我能够不来吗?”段檠天撩起衣袍,随性地在她的面前坐下,这时,店小二立刻给他上了一个杯子,满上茶水,“以后,不要让人传话,你知道的,我告诉过你,如果你想见我,就到沽北胡同底的那座宅邸就可以找到我,就算我不在,你只要留下话,我就会知道。”
“你不觉得派那些小家伙传话会很有趣些吗?”凤雏抿起一抹轻笑,终于举起筷箸,夹起了一块凉肉冻,却是往他的碗里搁去,“你饿了吗?多吃些,这家客栈的菜肴比我想像中好得多。”
“好,我吃,你也吃些,瞧你那没精神的模样,一定也是什么都没吃。”段檠天也端起筷箸,夹起了一小块油鸡,也是往她的碗里搁。
好一会儿,总是她才夹了一块鲜肉过去,他就回敬她一大瓢好菜,还不到半晌的功夫,两人的面前已经都有着一座食物小山了。
“我想你一定比我饿,你先吃,我闻这盘肉末挺香的,我给你包上烧饼,滋味一定挺美的。”说着,她便开始动手替他包烧饼。
“既然滋味挺美的,那我也给你包上一个。”说完,他也拿起一块还温着的烧饼,替她包上满满的肉末。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包完,同时递到对方的碟子里,两人才刚收手,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咱们再这样给对方添菜,最后一定要叫店小二再给咱们一个碗碟才够放吧!你一定要多吃些,才两日没见,你就消瘦了。”
“我吃不下,你喂我吃,你肯喂我就吃。”她故意耍赖,眯笑的眼眉之中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淘气。
“好,虽然我生平没喂过让你吃饭,但我相信绝对难不倒我。”说完,他就要拿起筷箸,但手才触着,就被她一边摇头,一边摇手地喊停了。
“我吃我吃,我吃就是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男人喂饭吃,姑且不论她是皇室的公主,就算她只是一个平民女子,都要感到害臊。
“我可以喂你,真的,我不介意。”他含笑的眉目之中有着一抹戏谑的邪气。似乎是故意要捉弄她。
“我说我要吃了。”凤雏娇嫩的嗓音有些恼了。
“好,你吃,可以你吃得不够多,我仍要喂你。”他一边眉梢挑了挑,明明是一脸坏心的表情,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对她的宠爱。
凤雏一瞬也不瞬地瞅着他,好半晌没说话,蓦然,她抿起嫩唇,轻浅地笑叹出生,“我想,如果要我生为男子,我想像你一样,或许,我现在就该跟老天爷许个心愿,下辈子,让我生为男子,生为像你一样的男子。”
“为什么?”段檠天愣了好半晌,唇畔的笑意顿时消失无踪。
看见他的眼神突然变得严肃,凤雏心里觉得奇怪又好笑,“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我说自己想变成男子很奇怪吗?”
“不是奇怪,是非常奇怪。”他加重了语气强调了最后几个字,“你不该这么想的,现在的你已经非常美好了,完全不需要改变。”
没料到他会正经八百地说出这番话,凤雏的心里悸动不已,久久无法停歇,她咬住嫩唇,转眸望着外头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们,依稀间,澄澈的美眸似乎蒙上了一层泪雾,但是当她再回首时,已经又是黑白分明,仿佛那一瞬间红了眼眶,只是段檠天所看到的错觉。
在一声轻叹之后,她缓缓启唇,像是在述说着他人的故事般,语气平静而且淡然,只有在转折时,不经意地透露出一丝压抑的悲伤。
“从小,从我有记忆以来,不知道已经多少次了,每个人见了我,总是面前一脸可惜,身后也在叹可惜,我真的觉得好奇怪,有时候我会想,其实我的名字是叫‘可惜’吧!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在叹息我不是个儿子,就只是一个无用的女子,就算是拥有正室嫡生的血统,最后,也只能坐视侧室的儿子夺去了实权,而我……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如此,所以你才想成为男子吗?”段檠天无法述说自己内心此刻的感受,他想,是心疼与不舍吧!不知为了什么,这些时日他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凡是有关于她的快乐与悲伤,总是能够扯动他的心弦。
“是,就连这天底下最疼爱我的人都这么想了,我想无动于衷,因为我不能改变自己身为女子的事实,我想无动于衷,可是我做不到。”说着,她泛起一抹苦笑,笑意渗不进哀伤的瞳眸深处。
“只要这天底下最疼爱你的人不如此认为,你就可以忘怀,不再去想这回事了吗?”他沉锐的眼眸定定地瞅着她。
凤雏不明白他的意思,回视着他的目光,眼神有一丝懵懂。
“那就让我成为这天底下最疼爱你的人吧!”他斩钉截铁的口吻没有一丝毫犹豫,“从今天起,从这一刻起,我就是这天底下最疼爱你的人,我说你现在这个模样很好,所以,你可以忘了比人强加在你身上的‘可惜’了!”
没料到他会突然许下如此深重的承诺,说她此刻心里不震撼、不感动是骗人的,久久,她激动得无法自已,好些年了,她不曾有过像此刻这样泫然欲泣的满心感动了。
“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做到自己的承诺,能是这天底下最疼爱我的人,那我就答应你。”她看着他,咧开一抹灿烂如花般的笑容,“从今以后我不难过了,哪怕谁再对我说上一千句、一万句‘可惜’,我都不难过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可是,她是真的觉得庆幸,庆幸自己在初识他的时候,撒下一个漫天大谎。
她庆幸着,此刻,她抛开了那一丝总是不时螫痛着她胸口的心虚,深深的,无比庆幸着自己当初的谎言。
这几日,月娘与朱瑜不约而同地说她这主子看起来心情真好,总是笑脸盈盈的,好像从天下掉下来的宝贝,全教她一个人给接着了!
对于婢女们的调侃,凤雏总是笑着置之不理,但是,她可以不理会她们的话,有一个人她却不能视而不见。
尉迟立冬一直都是她最得力的帮手,一直以来,除了荣家的当家堂兄之外,她最听信的就是尉迟立冬的话,他是她强向堂兄要来的得力助手,称他为她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
夜凉如水,少了冬天的寒气,春天的夜晚宛如被微凉的湖水给浸润着,一弯银月轻勾在树梢上,寂静的氛围里,不知名的花香气味静静地飘散着。
凤雏忘记自个儿已经多久没闲坐在花月之下,静静地欣赏着良辰美景,她让人在亭前的平台上摆上一张交椅与桌几,伴着她赏月的只有一壶甜酒,她忘记这酒的名字,她一向对这些都不太经心的,只知道这甜酒来自江南,是以多种酸甜的水果酿制混合而成,每年到这个季节,地方官员总会进贡两大坛进宫,因为知道她喜欢这酒的甜腻味道,所以父皇总会把两大坛赏给她喝。
想起父皇,她不由得泛起一抹苦笑,这两日她进宫请安,父皇总是推说自己不太舒服,要她改日再进宫请安。
一直到第三天,大总管才对她说了,他说皇上心里在内疚,那天皇上清醒之后,想起自己对她说了那番伤人的话,不只是夜晚无法成眠,这几天也总是叹息不断,自责不已。
凤雏请大总管回去对父皇转告,她没再提起那天的话,因为那只会更加深父皇心里的歉疚,她只让人进去交代,说她心里知道自个儿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 关于这一点,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听说,那一天晚上,她父皇好不容易入了眠,而且睡得极好。
凤雏捻起玉杯,凑唇浅饮了一口甜酒,那像是要腻在喉里不去的甜味伴着果物的酸香在唇舌之间缭绕不去,让人回味不已。
这时,一名家人走了过来,在月娘的耳边低语了数句,随即,月娘点了点头,挥退了家人,看了看在湖边赏月的主子,虽然不忍心打扰,但是她最后还是走上前去,轻声地禀道:“公主,尉迟先生求见。”
闻言,凤雏微讶地扬起眉梢,“先生?真是奇怪了,除非发生了天大的急事,不然,先生从来不曾在深夜进府,快让人进来,千万别怠慢了。”
“请公主放心。”尉迟立东笑着穿越长廊,走进小亭里,“公主对臣一向礼遇有加,对臣已经是天大的宠幸。”
“先生。”凤雏唤了声,回眸看着月娘,“快给先生拿张椅子过来。”
“是。”月娘俐索安排座椅,妥当了之后,又退回原来的老位置,一直以来,无论她与朱瑜和主子多亲近,也从不敢过问她与大臣们之间的谈话。
“先生深夜进府,不知是为何事?”凤雏也给他满上一杯酒,唇畔轻浅地扬着微笑,在月色下显得娇美迷人。
“谢公主赏酒。”尉迟立东拱手道谢,举起酒杯仰首一口饮尽,“真是一杯珍美佳酿,臣有幸能喝到这佳酿,真是三生有幸。”
“先生喜欢的话,凤雏明天让人送一坛过去府上。”她微笑点头,又给他满上一杯。
闻言,尉迟立东既没推却,也没接受,只是泛着淡淡的危险,“真是可惜了,如果让那个男人看见这才是真正的镇国公主,或许,他的求亲口吻会从嘲弄改成认真吧!公主从来不是残忍,只是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罢了!”
“先生说的那男人是段檠天吧!”凤雏转眸定定地瞅着尉迟立东,“他那不是求亲,根本就是不安好心眼,我没放在心上。”
“公主能有这种想法,臣就放心了,至于这位段王爷,他昨儿个进京了,与一干仆从就安顿在行馆里,臣安排公主明天就接见他。”尉迟立东轻淡的口吻里有一丝诡谲的飘忽。
“为什么如此着急安排我见他?先生,不容易近两天我心情好,我不想见那个男人,让他在行馆里多待几日吧!等得他不耐烦了,我再见他。”凤雏不着痕迹转开眸光,望着湖里飘渺的月色,娇颜维持一贯的平静。
原本,她让段檠天进京解释拒绝赐婚的理由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想要将他滞留在京城里,好给探子都一点时间,详细地调查他领地里军队的活动情况。
“不,臣坚持,公主明天就见段王爷。”尉迟立东的嗓音不疾不徐的,透露出不愿被驳倒的坚决。
“我刚才说了,我不要……”凤雏有一丝动怒,回头看着他不寻常的坚持表情,迟疑就像是一阵烟硝般在她的心里扬起,“先生,你急着要我见他,是有理由的,是吗?”
一直以来,尉迟立东就不是强势主导她决定的人,他总是在她的身边,给她做好的建言,然后,由她自己做出决定与判断。
“等公主见到了他,你就会明白臣的苦心了。”
“告诉我为什么,我要知道理由!”
“过了明天,公主就会知道,时候不早,臣告辞了。”说完,他站起身,轻颔了颔首,就如同来时一般悄然地离去。
凤雏静静地坐在原地,心里早没了方才赏月的好心情,想到明天要见段檠天那男人,她心里就没由来的一阵反感。
原先,她对这个男人就充满了戒备与敌意,对他没有一丝毫好感,虽然知道有些事情,朝廷确实亏欠了段家,但那也是段家一直都是野性难驯,难改胡人的剽悍作风,所以,她不是不能理解当年父皇借口避灾,下令让段檠天的爹亲替死以示忠诚的做法。
算了!就姑且当做是父债子还,他想要寻怨报仇就只管来吧!她不怕他的,无论他给她找来什么难题,她都不怕……
替死,这两个字是段檠天少年时记忆力最深的烙印,也是他每每触及,便会痛得难受的伤痕。
那年,他十三岁,正是与父汗最亲近的年纪,也是最崇拜而且敬仰的年纪,他的骑术与射猎都是得自父汗的真传,直至今日,他依旧难忘父汗在马背上英姿飒爽的剽悍模样。
就在那一年的秋日,他的父汗回京缴旨,正遇上中原皇帝生了大病,虽久治而不癒,最后,朝廷就连巫师都给请来替皇帝治病,巫师是皇帝的病是鬼神作祟,他开出了符咒,说要是有人愿意喝下那碗符水,以示对皇帝的忠诚,便可以感动鬼神,让受到臣民敬仰的皇帝可以免死永留人世。
而最后,被半逼半诱喝下那碗符水的人,便是他的父汗,他几乎可以想见朝廷如何威胁他的父汗,那年,他这大儿子才十三岁,除了一个八岁的妹妹之外,娘亲正怀着小弟,一家子的老弱妇孺,他就算再不愿意,就算知道其中有诈,也只能乖乖服下那碗符水,以示对朝廷的忠贞。
服下那碗符水的父汗,没活过三天,就死在回北方的路途上,不久之后,皇帝的病便痊愈了。
朝廷的说法极委婉好听,说杀了他父汗的人不是皇帝,而是老天爷,所以,他父汗的死牵扯不到皇帝头上,相反地,他父汗的死,正代表着他对皇帝的忠心耿耿,为了表扬他护王有功,朝廷擢升了他的爵位,地位从网页成了亲王,子孙世袭不替。
当年,在他亲眼见到父汗的大体被运回领地,他心里的悲恸如潮,愤怒如火,在那一刻,他做下了复仇的决定,从那一天之后,他等待了十五年,在这段漫长的岁月之后,他不只养出了耐性,也养出了实力,他要像一只沉蛰的猛狮,一个跃起,便要咬断敌人的喉咙!
凤阁,人们取镇国公主闺名之一字为这个厅阁命名,人们说,公主府里的凤阁,就如同皇宫里皇帝起居的养心殿,是权力的中心,这一年多来,凤阁的声势完全不下于皇帝理政之地,来往之人多是权贵之辈。
段檠天独自一个人站在凤阁央心,他的态度不卑不亢,神情里没有一丝毫的害怕与恐惧,心里反倒有一丝期待,因为,他即将要见的人是大名鼎鼎的镇国公主,一名俨然已经成了中原地下皇帝的女子。
而此刻的凤雏正怀着百般不情愿的心情,在月娘与朱瑜的陪伴之下,越过了穿堂,从小门走进了凤阁的前堂,一进门,一面宽幅的月白色薄纱帐映入她的眼帘,她不由得拧起眉心,回眸觑了月娘一眼。
月娘立刻知道主子的意思,凑前小声地禀道:“这是尉迟先生交代的,他说公主会知道他的用意。”
闻言,凤雏又片刻的顿滞,似乎想不明白尉迟立东的用意,自从她被指派辅国之后,她与大臣们见面议事就不再用薄纱隔绝彼此,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她深以为扭扭捏捏、故作姿态,反倒显得自己不大方了!
她回眸,看见了一名高大的男子就站在厅堂央心,他侧着身,视线是望着门外的,似乎以为她会从大门进来。
她只瞧见他小半张侧脸,无法判断他的外表模样,只觉得他的翦影依稀熟悉,就在这时,段檠天听见脚步声从纱帐之后传来,回过头,一双锐利的眼眸定定地瞅向纱帐之后。
就在这瞬间,凤雏看清楚他的脸容,也在这瞬间,被他锐利的眸光钉着,她险些就无法喘息。
是他!
是他!
怎么会是他?
“段檠天?”他的名字就像是一句呢喃般逸出她的唇间。
原来,这就是他一直没肯告诉她的名字,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透过这种方式知道他的名字!
也在这瞬间,尉迟立东的用意在她的心里明朗了起来,他早就知道了那天与她在庙会上相遇的人是段檠天,他想让她在深陷不可自拔之前,知道段檠天的真实身份!
一抹苦笑跃上凤雏柔嫩的唇畔,她讶异于自己竟然还可以冷静地思考,她怎么还可能冷静呢?她握紧了拳头,感觉指尖因为冰凉而颤抖。
“是公主吗?”段檠天低沉的嗓音打破了凤阁之内的静寂。
“是。”她刻意压沉了嗓音,纤手按住了胸口,在月娘与朱瑜担心的注视之下,坐上了酸枝木椅,不敢置信的眸光直定定地瞅着面前的男人。
她知道他几乎是看不见她的,这纱帐的织法十分特别,只是透过她这一面,才可以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在初闻她回答的那一瞬间,段檠天心里觉得十分熟悉,她的声音仿佛在哪儿听过,只是更柔软些、轻快些,也甜美些。
“在下不只一次听闻公主的美貌,原本以为可以见到公主的庐山真面目,真是可惜了。”他扬起薄唇,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听见他明明含着笑意,实际上却是冷淡嘲讽的话语,凤雏想要不在乎的,但是她的心却诚实地泛起了痛楚。
“所谓谣言止于智者,段王爷怎么不怀疑那些传闻是假的呢?”她仍旧是压沉了嗓音,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肃,至少,不同于以往的她,“本宫也曾经不只一次听说过段王爷要得天下,难道,本宫也应该相信吗?”
对于她犀利的回答,段檠天感到有趣,放声大笑了起来,浑厚的笑声在厅堂之中回响久久不绝。
“段某一向不管他人如何说我,也不管他人信不信我,一直以来,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求问心无愧而已。”
“所以,你拒绝赐婚,也是求问心无愧吗?”如果说,凤雏一开始心里还抱着最后残存的一点希望,那么,这一刻,她的心凉透了。
这男人绝对必反无疑!
“是,不是我自己想要的女人,我不想娶,唯有我心爱的女子,才能成为我的正妻!”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毫的迟疑。
“为了你的‘问心无愧、而违抗朝廷旨意,你就不怕被降罪?”听到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她的心在发烫,但凤雏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生怕在语气之中泄漏了一丝毫的感情,“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此次进京对你自己不利,明知道朝廷可能会降罪于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她的话里有着不自觉的担心,以及一丝几不可闻的责怪。
他为何要进京呢?
如果他不进京来,她便不会见到他!
为什么?老天爷真的是存了心要跟她开玩笑吗?
月娘与朱瑜都说错了,老天爷给她的不是宝贝,而是开了一个恶意到了极点的玩笑,恶意到让她的心不由得发寒的地步。
“我来要回我父汗当年在京城里遗落的龙鸢大弓,那是我段家的家传宝物,我想要取回它,好向我段家后世的子孙交代。”这是从他父亲手下得到的最后遗言,十五年来,这个交代一直都牢记在他的心里,不曾或忘。
凤雏静静地听他说话,听着他浑厚的嗓音一字一句在她的心里轻震着,她看着他少了胡渣子而更显俊挺的脸庞,心在痛着。
“那么,你找到那把龙鸢大弓了吗?”
“还没有,不过已经知道了它的下落。”他已经知道大弓就在放在皇宫里,他已经着手派人潜进皇宫,不动声息地将大弓运送出来。
“如果我能找到它,把它还给你,你可以答应不当朝廷的敌人吗?”凤雏听说过这把大弓,她记得它就被收藏在皇宫的藏宝阁里。
“你想以一把大弓换我的忠心耿耿吗?”闻言,段檠天轻笑了两声,锐利如刀般的视线穿透了纱帐,让凤雏以为他看见了她,“段某说过了,我只做自己要做的事,不需要公主给予,段某有自信迟早能得回这个传家之宝。”
“如何得到?不惜打开皇宫的大门,也要得到吗?”凤雏一再地想让自己冷静,但却抵不过足以令她失去理智的心痛。
“听公主这么说来,你应该知道大弓的下落才对。”段檠天顿了顿,表情不慌不忙,眼底闪过一丝深沉,“如果我说是呢?”
“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休想如愿。”
“那只要让你不再活着,我就能如愿了,是吗?”说完,他咧开了一抹大剌剌的笑容,“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相信着公主确实拥有迷人的美容,而你令人敬畏的聪明与野心也着实令我激赏,如果能用你的鲜血来祭祀那张至高无上的金龙宝位,相信一定会使它更加耀眼光华才对。”
“你不怕跟我说了这些话,会出不了京城吗?”
凤雏扬手制止了月娘发难喊来人,她的双手紧握,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里,但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她如刀割般的心,已经痛到了麻痹的程度。
他想杀了她!他的话让她确信,在他取得天下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杀掉她凤雏!
她想揭开帘幕,想要冲到他的面前,要他把刚才所说的那些残忍话语,当着她的面再说一次!
如果看见了她的脸,他还能说出同样的话吗?
他还能够吗?
她无声呐喊地问着他,心在痛着。
“段某的话只是在假设,如果有任何冒犯公主的意思,就请公主见谅了!”段檠天拱手示歉,但是脸上却没有半点歉意。
“你走吧!你今天所说的话,我会转告父皇,由他定夺。”豆大的泪珠凝在她的眼眶,就要滚落下来。
“那段某就告辞了!”就在他要转身离开之前,他顿了一顿,“在今天之前,段某见过公主吗?”
在一阵几乎就要凝固般的沉默之后,凤雏才启唇道:“没有。”
“是吗?那就是我多心了。”他耸了耸肩,自嘲地勾起一抹微笑,想是自己多心了,转过身,头也不回低离开。
在段檠天离开之后,过了久久,凤雏静坐在椅塌上不能动弹,她不能思考,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几度,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无法呼吸,她觉得窒息,浑身一阵阵发寒了起来。
“公主……?”朱瑜与月娘在一旁担心地喊道。
她们当然也认出来了,那个段檠天就是在庙会上救了主子的男人,虽然,那几日主子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没让她们跟随,但是,多年的主仆情谊,她们不会看不出来主子的心情变化。
至少,她们快要确定主子是喜欢那男人的,每回,让她们去给小茂子传话时,虽然语气与表情都有着刻意的压抑与掩饰,但是,她们可以从她的眼神看出雀跃与期待。
“你撒谎……”凤雏轻颤的嗓音幽幽地逸出唇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谁说话。
闻言,朱瑜转头往帘幕之外看去,听着主子的语气,她还以为外头有人,可是转头一见,却是一片空荡。
“你撒谎……你明明说过会是这天底下最疼爱我的人……撒谎!”最后两个字,她再也压抑不住怒吼,喊出的同时夹杂着一丝哽咽。
凤雏把心里的激动吼出来之后,开始感觉到能够呼吸了,她不停地喘息,从一开始的急促,慢慢地变得平静。
“公主。”月娘轻唤了声,依旧没有得到主子的回应。
过了好片刻,凤雏终于不再激动,嫩唇勾起一抹苦笑,抬眸看着月娘,澄澈的美眸里闪动着一层薄薄的泪光。
“如果,他知道我是她,还会这么对我说吗?”凤雏笑着,柔软的嗓音里掺揉着悲伤与心痛。
“月娘不知道。”对于主子的问题,月娘只能摇头。
“我想问他,我想知道。”凤雏的视线又回到段檠天刚才所站的位置上,那眼神仿佛他仍旧站在那里,“我想知道,如果,你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我,你还会说出同样残忍的话吗?”
她的声音沙哑而且虚弱,伴着嗓音而落的,是她悲伤的泪水。
而就在这时,府内的总管带着几名宫人从段檠天离开的门间奔了进来,他们几乎是立刻跪倒在地,总管的喊声像是哀号一般。
“公主,皇上……皇上驾崩了!”
一瞬间,凤雏像是所有的思绪都被夺空了,她怔住了,注视着他们几个人的美眸显得有些茫然,似乎不太能够明白刚才所听到的话。
最后,她勾起一抹浅浅的苦笑,宁可自己永远都不要清楚明白那些话所代表的意思,仿佛如此一来,她便可以永远都不必接受那个事实……
第四章
原本,依照祖例,在德显皇帝大行之后,继位之君需要经过七十二天的守孝期,以示对先帝的哀悼之后,才可以登基为帝。
但是,舒妃为了不想要夜长梦多,策动了几位大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名义,硬是让克绍在先帝大行之后的第七日就登上了皇位。
凤雏知道自己可以阻止这件乱来的事情,以示正统,但是,她不想让事情节外生枝,既然克绍迟早都要登上皇位,早一日或晚一日,只不过就是时间上的问题,一点也不影响最后的结果。
在她与几位大臣的商议之下,她父皇的死讯推挪了三天才发布天下,因为有些交办的事情必须从长计议,或许也因为如此,才会让舒妃沉不住气,想要让儿子早点继位吧!
然而,才继位不到三天,从养心殿那里就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她接到了太医的通报,说新帝的龙体不适,说他日不思饭,夜不思眠,要是长此下去,可能会有精神耗弱之虞。
“皇帝?”
非常轻软的嗓音里充满了迟疑,因为,她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她从未有一天想过会在桌案底下看见一名国君!
克绍听见了呼唤,非但不出来,反倒更往里头缩去,只差没有爬进椅子底下,他苍白着脸,大喊道:“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皇帝,是凤雏姐姐啊!”她还记得小时候,他都是这样喊她的,但是当他们之间的关系牵扯到后宫的势力斗争之时,就都变了模样,“你不要害怕,可以走出来,我们好好说话吗?”
“不!”克绍尖叫的音量几乎教人为之耳痛,“母后说你要杀我!她说你是我最大的敌人,你无时无刻都想要废掉我,你走开!”
“皇帝!”凤雏忍不住加重了语气,心理满满的震惊与不敢置信。
“你走开!你快走开,让我的母后过来。”克绍从桌子底下看见了舒妃这时走进了养心殿,想要出去,却又怕被凤雏给捉住。
这时,凤雏才真正听出来他对舒妃的呼唤,眉心不由得轻拧,皇朝的规矩一向严明,如果继位之君并非皇后嫡出之子,虽然生母仍旧活在人世,但至多只能称之为太妃,而必须称大行皇帝的正妻为母后,是为皇太后。
舒妃在这时候来到凤雏近身之处,但立刻就被月娘领着护卫给挡在几步之外,她撇了撇唇,一脸不悦,“公主,请你让开,俗话说好狗不挡道,皇帝不需要你,请你自个儿识相一点,不要在这里挡着碍眼。”
凤雏现在没有心思追究她的不敬,只是淡扬起一边眉梢,冷道:“是你让皇帝称你为母后的吗?”
“那又没什么不对,他是我生的儿子,现在当了皇帝,喊我一声母后,哪里不对了?”舒妃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两声。
“那当然不对,你只不过是太妃,僭越自称为后,当然就是不对!”凤雏严厉的嗓音冷得没有一丝毫感情,“我问你,你究竟对我的王弟说了些什么,让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你管不着!王弟?听你喊得那么好听,他是本宫的儿子,本宫是他的亲娘,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他好!”
“他是皇帝!”凤雏咆哮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克绍现在已经是一国之君,他不该受到任何人的控制,就算你是他的亲娘,也不允许!来人,把太妃请出去,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让太妃见皇帝!”
“你敢?”
“为了皇帝好的事情,我没有不敢做的。”这一瞬间,凤雏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她仍旧感到激动,仍旧感到生气,但是,她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绝对不能感情用事,“太妃娘娘,请你千万不要忘记一件重要的事情,你虽然是皇帝的生母,但依老祖宗的规矩,我的母后才是皇帝的母后,才是皇太后,如果你继续擅自以皇太后的身份自居,当心我请母后以宫规处置你!”
“本宫就不信你真敢杀了我!公主,没有人比本宫更清楚你母后的个性,她没有那种胆量取我的性命,皇太后又如何?不过就是一个虚位!”说完,舒妃得意地笑了起来,睥睨着凤雏的眼神有恃无恐。
听了她的话,凤雏没有生气,反倒是露出了笑容,灿烂如花的笑容,将她美丽的容颜点缀得就像是荣华的春天,美得教人不敢逼视。
“母后不敢,难道,你以为我也不敢吗?”
“你……”
看见她美丽的脸孔,舒妃一瞬间像是被人揪住了心脏,一口气差点就喘不上来,不由得从心里打起一股寒颤。
舒妃知道她敢!
在她的手里就掐着好几条人命,只要她镇国公主一句话,谁不是像个傀儡一样,要任她宰割呢?
“来人。”凤雏转眸往门外轻喊道。
“奴才在,公主。”
“把她带走。”说话的同时,她的眸光回到神色苍白的舒妃脸上,“以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让皇帝见她。”
“奴才遵命。”
“你休想如愿!我是太妃,是皇帝的亲娘,谁也不能阻止我见他!”舒妃竭斯底里地大喊,双手胡乱地挥舞着,不让任何人碰她,同时用疯狂的大叫来掩饰内心的狂颤。
她心里很害怕,怕今天一旦被人请出养心殿,就再也不见天日了!
“皇帝!救我!皇帝……”舒妃不断地唤着儿子,以求最后一丝生机。
凤雏听着她的大喊,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白净的娇颜没有一丝毫动容,回眸看着自己瑟缩在桌案下,不停地发抖的亲弟弟,在她心里的悲痛已经远远超过对舒妃的同情,又或者说,她对这个女人的痛恨,已经远远超过了悲悯。
“带下去。”她冷冷地说道,这一刻,在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了迟疑。
***
明明,每个人都说春天回来了,可是,早春的风却冷得丝毫不输寒冬。
凤雏站在湖边的亭子央心,眸光映着被风吹到的湖水,在她的身上,裹着最心爱的裘衣,那日,母后让人给她送了回来,说裹儿被她的大礼给吓哭了,一直喊着她不敢与公主记恨,听说还大病了一场。
那日,随着这件裘氅回来的,还有母后的一句话,说请她行行好,以后多安些好心眼,别再教人为难了!
想到这里,凤雏泛起苦笑,后来,她没让人过去给母后回话,因为她说不出口,无法告诉老人家,没安好心眼的人并非是她。
冷风吹来,吹得她的脸儿都生疼了,凤雏美丽的娇颜上没有一丝毫表情,她想要让脑袋一片空白,她任何事情都不愿去想。
但是,她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他。
段檠天。
自从知晓他的名字之后,这三个字就像是发烫的烙印,不停地揪痛她的心,痛得她难受,痛得她想要流泪。
“臣参见公主。”在她身后的护卫让尉迟立冬走进小亭,他的喊声唤回了她的心神。
“关于皇帝的病情,太医怎么说?”她没有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太医说,皇上那日见到舒妃被人带走,惊吓过度,他的心神已经丧失,需要长时间的静养,但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回复到原来的模样。”
话落,亭内又恢复了沉寂,一直过了久久,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吁声从发出的唇间滑出。
“准备让克庸即位吧!”她想,虽说只是个八岁的娃娃,但总强过一个心神耗弱的人吧!
“是。”尉迟立冬拱手领命,他想,或许别人听了主子没有丝毫犹豫就下了废帝的决定,会觉得她太过无情,但他们彼此都知道,这才是对永续皇朝命脉最好的决定!
“先生。”发出柔软的嗓音幽幽地扬起,“依你的想法,你说如果我让段檠天回去北方领地,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呢?”
“开战。”尉迟立冬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说道,“也该是时候了,这几年来他花了不少功夫布兵,就算咱们派人前去调查,也仍旧不知道他手里拥有多少铁骑雄兵,就算数目不比朝廷的军队,但在他有心的调教之下,绝对个个都是精锐,公主,请你下令杀了段檠天永绝后患。”
“或许他不会呢?”凤雏像是溺水之人,紧紧地捉住最后一根浮木,“或许,他会打消背叛朝廷的念头呢?”
“难道,公主真的要依他所言,把自个儿当成筹码下嫁于他?”
“我……?”她闻言苦笑,她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但是她不敢,也不能,想到那一天他对她说过的话,她的心到现在都仍隐隐地作疼着。
她宁愿他永远都不要知道她就是镇国公主,如此一来,她便可以一直被他喜爱着、疼爱着,直到死在他手里的那一天来临为止。
“臣想问公主一句话,臣想知道公主为何对段王爷如此恋恋不忘?”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尉迟立冬的眸光闪过一抹深思。
“因为,他承诺我,会是这天底下最疼爱我的人。”想到他的承诺,凤雏的唇边忍不住泛起一弯幸福的浅笑,“他是第一个我想喜欢的男人,所以,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更令我觉得分外可贵。”
“是吗?他对公主做过这样的承诺是吗?”他的心里觉得不可思议,如此情深意重的承诺,却相系在理该是仇敌的两个人身上。
真的是老太爷存心要开他们的玩笑吗?
“先生,可以再让我见他一面吗?”她看着尉迟立冬的眸光里充满了期盼,深切的,毫不掩饰的盼望。
“公主所想的真的只是见段王爷一面而已吗?”
听他如此一针见血的问话,凤雏泛起一抹浅浅的苦笑,“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先生,是,我不只是想见他而已。”
“去吧!”尉迟立冬意外地点头,“我知道一个好地方,那个地方一直以来与世隔绝,有着好山好水,你们在那个地方不容易被找到,那里的民风质朴,百姓的生活也单纯,相信你们不会被认出来才对,你们可以安心的在那里过上一段平静的生活。”
“你就不怕……我不再回来了吗?”凤雏的话里有着迟疑,此刻,就连她都不能信任自己。
“臣相信公主不会忍心,如果你仍旧是臣所熟悉的那位凤雏公主,你就不会忍心抛下朝廷不管,当年,让臣抛下荣家的养育之恩跟随公主,就是因为知道公主的慈悲,所以,请公主记住,最晚,臣就只能等你到花落的时刻,如果到那个时候臣仍旧没见到公主回来,将会派人前去迎接,请你记住。”
闻言,凤雏勾起一抹苦笑,“好讽刺,我与他尚未在一起,分离的日子就已经被决定了。”
说完,她徐徐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加深了唇边微笑的深度,却也同时加深了笑容里悲伤的厚度。
她转眸望着湖水,纤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裘氅,想在身上多添几分暖和,试图让添上的温暖,缓和心口一阵阵揪扯的思念与痛苦……
***
尉迟立冬所说的那个地方名叫花庵,也有人管他叫花庵村。
就在出了京城往南,要不了几十里之外,偏离官道顺着一条小径而去,走不到一天的工夫,就会看见一座大山,一般旅人会绕过大山而行,但是,知情的人会直接往大山下的林子里走进去,直到穿过了其中一条山谷,会感到面前豁然开朗,哪里便是花庵村,是一个如世外桃源般的小村子。
凤雏一进了这村子,便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它,尤其是整个村子以它为命名的“花庵”,不大的宅邸,因百年的岁月而显得古朴陈旧,在宅邸的周围,栽植了百花,应运四季而盛开。
其中,数量最多的,是从东瀛移栽而来的白樱花,百年来,从宅邸四周繁殖开来,至今整个村子里至少有数百颗至多,据说,最初的花苗,是花庵的主人为了心爱的妻子,特地从东瀛不远千里运来中土的。
如今,花庵主人的后代迁居到了何方,就算是村子里最年长的老人家也不清楚,他们只记得是因为有花庵,才有这村子,说是那位主人一手建立了这个世外桃源,一点也不为过。
一棵棵高大的樱花树,少说都有百岁以上的年纪了,凤雏仰着娇颜,看着枝头上一颗颗殷红的樱花花苞,说也奇怪,她听说这樱花的颜色是白的,但是在结成花苞的初期,颜色却是嫣红的。
一阵冷风吹来,拂动了她的裙摆,她却像是石化了一样,动也不动,心里有千百个念头在打转着。
从小,她就知道自个儿的名字很特别,与开国皇帝的后妻的名字一模一样,当初,她的父皇不顾众人的反对,将这个对皇朝而言特别具有意义的名字,给了她当闺名。
在皇朝的历史上,凤雏皇后的地位是很特别的,传说中,她是一个极聪明勇敢的女子,在前朝末年,天子实权旁落,天下被五大家族给分割占据,一连数十年,连年争战不断,而她与天始皇帝成亲,代表着两大家族将要联手合作,也因为这个契机,天始皇帝才可以一统天下,创立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皇朝。
想着,凤雏敛下美眸,注视着开成了一片花海,随着她裙摆一起摇动的白色小花,虽然在冷风中抖瑟着,看起来却仍旧是美丽而娇嫩,分外惹人怜惜。
或许,因为她与凤雏皇后拥有相同的名字,所以她对这个结果感到不太满意,因为,她曾经听史官们说,天始皇帝能够一统天下,全都因为凤雏皇后的襄赞辅助,他才能够成功。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一个聪明勇敢,帮助她的祖先得到天下的女子,她的生平竟然平淡得不如随便一名后妃!
但或许,就如同民间流传广泛的野史说法一样,天始皇帝自始至终都不爱他的皇后,迎娶她,只是单纯地为了利用而已!
“为什么要让小茂子传那种话给我?”
在她的背后,段檠天充满浓厚不悦的低沉嗓音震碎了樱花林间的宁静,他的眉心拧得像是打不开的死结,阴沉的脸色有着山雨欲来前的重霾。
一听见他的声音,凤雏就知道他来了,她绽放微笑,并没有立刻回头,“你不高兴了吗?”
“我当然不高兴!什么叫做如果我这次不来见你,以后就再也没有见你的机会了?裹儿,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赶来花庵村的路途上,他的心一直都是发凉的。
原本,他已经在回到北方领地的路途上,那日深夜潜离京城,因为深信着会再见到她,所以他选择了不告而别,但是,当他一接到这个通传时,在他内心的忧急,让他不顾手下的忠告,中途折返前来赴约。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她在自个儿心上的分量,远比想像中更沉实,他无法想像自己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她!
“不过就是开开玩笑,吓吓你而已。”说着,凤雏巧笑回眸,看着他熟悉的脸容,心底泛起的竟是一阵酸楚,“要是你不来,我也拿你没辙啊!”
“你……到底是怎么了?”段檠天的神情难掩担忧。
“我想见你,我只是想见你而已。”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泛起泪晕,柔软的嗓音因此而哽咽。
“你过来!”
看见她如此无助的模样,段檠天再也忍不住胸口的爱怜与疼惜,长臂一伸,倏地将她揽进怀抱里,紧紧地拥住。
凤雏偎进他结实的胸怀里,忍住了没让眼泪掉下来。她感觉自己就像要被他的温度给融了,那缓缓化开的是她满心的甜蜜。
“你看见这些树吗?你知道那是什么树吗?”她昂起娇颜,看着樱树的同时,也看着他。
“没有叶子,就只看见一些枯枝,没细瞧,看不出来。”抱着她的感觉太好,令他不舍得放开。
“那是樱花树,是中土上少见的樱花品种,在这庵旁方圆十里之内,至少栽植了上百棵樱花树,约莫再过几天,天候一暖,枝头上那些花苞就会开花。”
一边说着,她的唇畔不自觉地扬起微笑,眼神看着他线条刚毅的下颔,眸光显得有些朦胧,这时,正好对上他俯落的视线,这瞬间,她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加深了,看见他的瞳眸里只映着她一个人。
“我问过村里的老长辈,他们说,樱花从最初开花,到盛开约莫是七天到十天的时间,盛开再过大约七天,花就会全部谢尽,长出绿叶,到时候它们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般的树,让人难以想像它们曾经如此灿烂绚丽过。”
说完,她回过眸看着他,像是凝视般望进他的瞳眸深处,“听说那景致极美,我好想看,你可以陪我等吗?”
“你要我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待在这个地方陪你等花开吗?”他扬唇轻笑了声,似乎像是不敢置信般觉得好笑。
“不是等花开,是陪我。”她轻轻摇头,纠正他说错了重点,“是你自己亲口说过,你会是这天底下最疼爱我的人,这话……你没忘吧?”
说起这些话时,她柔软的语气不自觉地泛起一丝轻颤,那日,凤阁里的心痛仍旧在她的胸口里隐隐地发作着。
她想要亲口听他说,想要再一次确认她是他最疼爱的人!
“是,我说过,我会是这天底下最疼爱你的人。”
“所以,你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吗?”她抿唇娇俏地笑了,就只是听他说出这句话,她的心里已经是万分高兴。
段檠天敛眸定定地瞅着她,这一瞬间,他在她的眼底看见了单纯与天真之外的一瞬光芒,但他立刻笑着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耸了耸宽肩,“我知道了,说不过你,陪你就是了。”
***
风徐徐地吹着,虽不是怎么晴朗的天候,但是,风儿里恰到好处的暖意,醺得人昏昏欲睡,再加上烤兔肉的香味,让凤雏明明都快陶醉得睡着了,但仍旧强撑着,等着一会儿可以大口咬下兔腿肉。
“还没烤好吗?”她柔软的嗓音里有着催促。
她坐着一块平滑的石头,结满了累实花苞的樱枝几乎都快要垂到她的头顶上了,她总是抬头看看天空,然后又低头看着段檠天翻烤兔肉,随着烤肉的香气越来越迷人,她肚子里的馋虫就越嚣张了起来。
“再耐心等等,要烤到皮脆肉嫩最好吃。”段檠天笑瞅了她一眼,看她抱着腿,美丽的脸蛋搁在双膝之间,像个孩子一样讨吃,心里就觉得好笑。
“可是我闻这味道已经觉得很好吃了。”她闷闷地说。
“那你的鼻子还真灵,只差一点就能吃了。”他拿起手边的一根棍子,翻动了一下火堆,唇畔勾起一抹兴味的笑容,“我以为你听到说要猎兔烤肉时,会大惊失色,说这么做太残忍,可是你没有,让我有些讶异。”
“吃兔肉就残忍,那在京城里吃猪吃牛吃羊,那就不残忍了吗?”她摇了摇头,轻扬起长睫,定定地瞅着他,“弱肉强食,老天爷不就是靠这道理在维持世间万物的平衡吗?我做什么要怕呢?还是,你希望我是个大惊小怪,动不动就喊着可怕的女子呢?”
“不,我很高兴你不是。”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毫的犹豫,拿起一旁备好的两片干叶,以叶片包着兔腿,用力一扯,将一只腿肉扯下来给她。
凤雏顿了顿,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接过他递上的兔肉,张嘴咬下了一大口,几乎把整个嘴巴都塞满了,她嚼着柔韧的兔肉,沾着油光的嫩唇满意地扬成一抹大大的新月状。
“好吃。”她吞下了嘴里的兔肉,真心地赞美,就在她又要再咬一口时,冷不防地被他给拉进怀里,吻住了嫩唇。
段檠天无法忍住心里想吻她的冲动,这冲动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许是她平静地说着弱肉强食是老天爷给的道理,又或许是她沾着油光的嘴唇看起来太过甜美,他吻着她,时而深吮,时而像是品尝般舔吻着她的唇。
凤雏手里的兔肉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在草地上,她环上他臂膀的纤手不自觉地扯着衣袍,分不清楚究竟是想要拉开他,或者是想将他按向自己。
在她的心里确实有着不知所措,她没料到他会吻她,这一刻,在她一片混乱的脑袋里只能感觉到他的温度,随着一双有力臂膀的紧拥而揉进她的骨子里,他的唇躁辗着她的,她无法思考,心里热腾得像快要烧了起来。
久久,当他终于放开她,两个人都在喘息,段檠天将她的小脸按在胸口,低首轻吻着她柔软的发丝。
生平第一次,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对于她的渴望就像是他无法控制的潮水,不断地想要淹没他的理智。
可是,他却不敢轻易地碰触她,生怕将娇弱的她给碰伤了,生怕她讨厌了,一个又一个从未有过的恐惧,总是伴随着渴望涌上他的心头。
凤雏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她的心里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喜欢他亲她,喜欢他碰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表达。
“这是我第一次让男人亲嘴。”她在他的怀里小声地说,柔软的嗓音里有着一丝丝埋怨,“我想让你知道,我没有不喜欢,可是多宁愿你不是在我吃完肉的时候亲我,以后回想这吻,只想到满嘴的兔肉味,你说那岂不是一点儿都不诗情画意。”
段檠天被她的话给逗笑了,俯首瞅着她俏皮的脸蛋,忍不住满心爱怜。
凤雏抬着头,透过他的怀抱里仰视着天空,她突然发现,自己爱上了从他怀里看出去的感觉,在他们头上乍现的蓝天,以及含苞的花儿,在这一瞬间,看起来都特别的美丽迷人。
“你觉得这些花苞像什么?”她从他怀里伸出纤臂,张开手掌,明明离得还有一段距离,她却觉得自己能够碰触到那些嫣红色的花苞,“我觉得,这些花苞就像是一颗颗的红豆。”
“红豆?”他微挑眉梢,注视着她的表情显得有些讶异,也有些好笑。
“是红豆呀!你瞧它们的模样不像吗?一颗颗结实浑圆,一颗颗透着红润,这不就是红豆的样子吗?”
她收回目光,正好对上他凝视着的瞳眸,“我说它们是红豆没错,一颗颗红豆,一颗颗相思,这成千上万的花苞,都是相思。”
说完,她转眸看着他,含笑的美眸之中显得有些悲伤。
一时之间,他瞧怔了,这一瞬间,她不似他所熟识的那个不识愁滋味的裹儿,多了几分成熟的犹郁,却是美得令人为之目眩神迷。
“说得好,这枝头上成千上万的花苞,都是相思。”他定定地瞅着她,像是要望进她的瞳眸最深处,“结实的花苞景色终究是不知盛开的灿烂景致,但是,却被你说得比盛放更美上千万倍。”
闻言,凤雏弯起嫩唇笑了,听见他由衷的赞美,教她不由得心里泛起甜蜜,一丝丝地,直往他的心底儿渗进去。
“只要近两天温暖些,这些花苞就会全开了吧!听说,那情景就像在爆玉米花似的,明明前一天还都是花苞,隔天就开了大半。”她仰眸凝视着枝头开得稀落的花朵,摇了摇头,“可是我不喜欢那样,我希望它们慢慢地开,开得越慢越好,我希望花期长些,越长越好。”最后几句话,她不像是在对他说话,而像是在对自家呢喃,柔软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掺揉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感伤。
“为什么?”他不解她话里的哀伤。
“因为,这样我才能与你一起度过更多的时间。”说完,她不让他有机会问出心里的疑惑,纤手按下他的后脑勺,主动地吻住他的唇。在他们的头上,樱枝随着风不停地摇曳着,就在谁也没留心看见的枝头上,几朵白色的樱花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绽放,在粉红色的花苞之间吐露着嫩蕊,显得格外地抢眼……
第五章
当年,在他们父汗去世之后,他的母妃产下了一子,但是,他的小弟却没活过半岁便不幸夭折了!
就在每个人都以为母妃捱不过接连着丧夫丧子之痛时,她却坚强地挺了过来,后来,十数年间,她收养了八名义子女,说要让他们成为他的眼睛与耳朵,要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如今,他们都成了他最得力的手下,为他带领大军,让他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其中,以春孟、夏海近身伺候他,与他最亲近,与他就像亲兄弟一样长大,有时候说起话来,也是最没有分寸。
所以,对他以身犯险,在这个危急交关的时刻,竟然不立刻回到北方领地,而是留在这个中土上的花庵村而感到不能谅解。
“让我闻闻看,你替我买了些什么?”段檠天仿佛完全没看到春孟与夏海两人的一脸着急,笑着嗅闻他们给他带来的两个小油包。
既然对裹儿借口说是出来买吃的,他当然不能够空手而回,所以,先前就传了信儿,要他们给他带来一些吃食,好让他可以回去交代。
“王爷!”春孟简直是不敢相信,眼前满面春风的男人,竟然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忌惮且尊敬的主子。“请王爷与我们回去!我听说那位裹儿姑娘经常进宫陪伴皇后,难保不会把主子的底细泄露给皇室的人知道!”
“她不知道我的姓名,她还不知道。”关于这一点,随着一日日的隐瞒,他的心也一日日地加深了歉疚。
“王爷难道想瞒她一辈子吗?她是李将军的继女,总有一天,她也会是咱们的敌人!”与夏海比较起来,春孟的性子比较急躁些,但段檠天知道这是因为他的性子也分外耿直的关系,所以不觉得介意,也因为他的年纪尚轻,这些年来也将他带在身边见习。
“只要有朝一日我能取得天下,她也将成为我的子民之一。”段檠天眸光一敛,透出了认真的神情,“春孟,这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她不是手段厉害的凤雏公主,只不过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我要你值得,她们两者是不同的,在我取得天下之后,唯一会杀的女子,只有她一个人,而裹儿……我相信自己能够说服她,成为站在我身边的一份子。”
“王爷……?”两人不约而同地忧心唤道。
“春孟、夏海,我知道你们一直以来都是忠心耿耿,我承诺了她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做到!”段檠天含笑的眸光之中有着坚定,示意他们不需要再追问,话锋一转,低沉的嗓音变得严肃,“国师已经挑好日子了吗?”
“是。”夏海点头道:“日子就挑在一个月之后,几位将军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王爷下令发动大军攻打中原。”
“是吗?”段檠天的眸色忽然变得低沉,十五年了,或许是因为太久的等待,如今终于要付诸实行时,心里反倒觉得有些不切实了。“传我的命令,就说大好的机会可以不可再,时辰一到,就按照原订的计划发动大军,记着,山关是首役之战,只许胜、不许败!”
“是!”春孟与夏海拱手领命,看见他们的主子兼兄弟脸上坚定的神情,心里都感到踏实了!
原先,几名兄弟都在担心他会为了女色而误国,看起来,是他们太多虑了!他们的主子仍旧是英明而果断的,相信再过不了多久,他会带领他们入住中原,问鼎江山……
或许是老天爷一连几番的捉弄,最后终于听见了凤雏心底的祈求,在樱花绽放了约莫四五分时,温暖的天候忽然转凉,冰凉的天气延缓了花开的速度,一连两三天,花况都一直停留在约莫半开的程度。
明明天候冷得近似冬天,但是凤雏脸上的微笑却灿烂如春,此刻,她站在几棵半开的樱花树下,仰着娇颜,双手合捧着,移动着脚步,承接一朵朵缓慢飘落的花儿。
“裹儿,你在做什么?”段檠天轻扬起嗓,唤了她一声。
闻声,凤雏回过眸,看见他颐长的身躯就昂立在不远之外的一棵樱花树下,垂落的樱枝成了他身畔最美丽的陪饰。
“你上哪儿去了?”她笑问。
段檠天顿了一顿,提起手里扎好的两个小油包,“不是说过了吗?我去镇上买了一只烧鸡,还有几样可以让你配茶的糕点,你这两日瘦了,我想把你喂胖一些,至少再让你长几两肉回来。”
闻言,凤雏脸上的笑意不减,连看都没看那两个小油包一眼,视线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什么糕点?有我爱吃的吗?”
“不记得了,我随便挑的,这儿的点心款式不比京城,也不知道滋味如何,就希望你能够喜欢了。”他微笑,面不改色地继续圆着谎言。
他在撒谎。
他并非不记得,而是那些糕点并非他亲手挑选的,所以他才会不值得里头装了什么!凤雏在心里冷笑,看穿了他的谎言,却不加以揭穿。
“只要是你亲自为我挑选,我一定会喜欢。”她走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接过那两个小油包,“先搁着,我还不饿,不急着吃。”
说完,她把两个小包搁到离身畔最近的树下,然后飞快地转身再度以双手握住他的大掌,将他拉回她原本所站的地方。
“你在做什么?”他笑着任由她摆布。
“你瞧,”她伸出纤手,正好承住一朵飘落的白色樱花,递到他的面前,“树上有几只鸟儿在玩耍,它们在咬花,人家说凋零的樱花像雪,我说这叫做小鸟吹雪,这一朵朵缓缓降世的莲花台呢?依我说啊,这每一朵花儿或许都坐着一位我们看不觉得小佛小仙的,说不定它们正在对我们微笑呢!”
“你这妮子总是活得那么诗意吗?又是相思红豆,又是莲花小佛,怎么任何东西被你说起来,都突然变得生色活泼了呢?”他笑着看她。
听他说她活得诗意,凤雏在心里苦笑,这些年来,在她的生命里最缺乏的就是诗意,见多了血腥与残酷,她的心早就有些麻木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又有好几朵花儿飘然飞落,落在她的发上、他的肩上,这时,段檠天伸出大掌,刚好接住一朵要落在他们之间的小白樱,他挥起拳头,作势将花儿握紧。
看他用力地握起拳头她惊喊了声,飞快地拉住了他的手,“怎么可以捏得那么用力?你把花儿捏坏了,那上头的小佛小仙怎么办?”
段檠天笑视着她,摇摇头,把大掌摊开,一朵白色的小花完好如初,“你瞧,花好好的没事,你别担心。”
一瞬间,她担忧的神情化为笑颜,看着白色的花朵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在阳光的映照下,每一片花瓣都像是在发亮着。
她扳动他的长指,让他轻轻地合起掌,温柔地包覆住花朵,冷不防地拉住他的手,轻吻了他收拢的掌心,“如果,这花儿上真的有尊小佛,我想向它许愿,愿它保佑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可以拥有满心的快乐。”
因为短暂,所以她更希望可以快乐,因为可以拥有的不多,所以她才更加的渴望,近乎贪婪。
她脸上认真的神情令他震摄,这瞬间,段檠天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头梗塞,心口在悸动着,她唇瓣的柔嫩烫在他的掌心上,让他失了心魂,当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抱住她时,她却恰好退了开来,再度像个孩子般追逐被小鸟们咬落的花朵,如铃般的笑声,在天地之间清脆地响着。
他凝视着她飞舞的倩影,心口悸动,久久不能平歇……
***
为了要报答他的烤兔肉,凤雏决定要烧一顿饭报答他。
就在烧得灰头土脸,几乎快要把自己的一头青丝都给当柴火烧进去之后,凤雏终于炒完了两碟子菜,当然,那两碟子菜也是“灰头土脸”,让人以为她是从炉子里挖出了两团焦炭来充数。
一桌子就只有邻近大婶送来的一锅米饭是正常的,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米饭让她的两碟焦菜相形之下更显失色。
外面的天色还微微地亮着,但凤雏已经点上了火烛,在摇晃的烛光当中,他们两人隔着桌案对面而坐,最显而易见的就是中间的一锅白米饭,以及完全无法忽视的两团焦黑。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有进步的。”在他还没开口评论之前,凤雏已经先声夺人。
“嗯,我相信。”段檠天扬唇笑了,从这两团焦炭看起来,她有相当大的进步空间。
他从容地端起饭碗,非常镇静地吃着饭,一口饭配两口菜,吃得就像眼前摆着的是山珍海味。
凤雏生平初次觉得对一个人感到如此抱歉,他每吃下一口菜,她的心里就在说一句对不起,说到最后她真想挖个地洞把自己给藏进去。
“我也吃吧!我肚子好饿。”凤雏嚷着打破了尴尬,端起碗筷就要挟菜,但段檠天快了一步以筷挡住她欲落下的筷子。
“你的身子骨没我硬朗,只吃饭就好了。”他说得非常平静,才说完,又挟了两大口菜入嘴,像是想快点把这两碟菜给解决,免得她吃坏肚子。
听他这么说,凤雏愣了好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不许吃了,不许你再吃了!”她回过神,飞快地端起那两碟菜,起身推开窗,把它们给扔到外面去。
她关上窗,回头正视着他,“你等着瞧吧!有朝一日,我的厨艺一定会大为精进,绝对不会比你的烤兔肉逊色!”
“好,我等着。”他温柔地笑望着她,看着她纤细的身段在烛光之中更显得柔软,那俏皮的神情教人怜爱不已,“只是你爹娘难道不担心吗?以你这样的厨艺,只让你一个人待在花庵,不怕你自个儿给饿死吗?”
“他们一向都由我,也交代邻近的人家看照我,所以不担心。”凤雏被他瞧窘了,踱回原位坐下,接过他的碗,给他多添了一大勺的白饭,满脸不好意思地递回给他,“今晚我们就只有这米饭可以填饱肚子了,我的胃口不大,你多吃一些。”
“我会的。”
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吃着平淡的白饭,都仍觉得美味,花庵的时光缓慢得像是停滞在他们的身旁,让他们就算是看着彼此的眼神,都像是烙印一般深刻难忘。
“你瞧,我们这样围着一张小桌子吃饭,像不像匹夫匹妇?真想不到,这样的日子虽然寻常平淡,但是又说不完的甜蜜生活。”她笑眯起美眸,眸色显得有些朦胧,“我想,咱们就干脆一直在花庵过日子吧!你耕作,我纺纱,虽然赚不了几个钱,可是能够自给自足,每天到了晚上,我们可以吃着粗茶淡饭,说着每天发生的事儿,对了,还会有孩子……匹夫匹妇在一起乐,有孩子只是迟早的事情,你说是吧?”
她红烫着脸,柔软的嗓音小声地说着,如水的眸光中只映着他的身影,心里忐忑着,期待他将给的回答。
“裹儿……”他才启唇,就被她给出声打断。
“好了!晚了,我想歇息了。”她急促的嗓音之中有着心慌意乱,但犹强作镇静地微笑,双手微颤地搁下碗筷,“我想睡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说完,她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回房,关上门,依旧是全身不停地泛着凉意,因为她在害怕!
匹夫匹妇?
多可笑的妄想!
就算她愿意放弃公主之尊,他也不见得愿意舍弃一方霸主之名,与她就在这个小村子里度过余生!
而她究竟能期待什么呢?
就算他真的点头答应了又如何?她根本就没有立场可以接受!这时,凤雏转眸望着窗外,看着在月光的照映之下,苍白如雪般的樱花,如潮般的盛开,似极了她对他难收的情意。
她红着眼眶,哽咽着,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
满开了。
仿佛在一夕只见,所有的花苞都被春天给唤醒一般,明明昨儿个还有两三成的花苞仍旧紧闭着,今儿个一早却已经统统盛放开来,在明艳的阳光之下,樱花如潮般,铺天盖地的满开着。
在花庵之后,有几株栽得极尽,垂落的樱枝交叠在一起,已经是难分你我,看起来就像是同株所生,满枝的花朵盛开时,如果不是站得极尽,几乎就看不见里头如茵的草地了!
凤雏站在几棵樱花之间,仰眸静静地穿透樱花看着天空,她不知道自个儿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了,她一动也不能动,心里对眼前的美景既感动又悲伤,直到段檠天的喊声唤醒了她。
“裹儿,你在哪里?出声回答我。”段檠天浑厚的唤声里有着急切,今早醒来就不见她的人影,想起昨晚她的匆忙回房,他的心里不禁感到担心。
“我在这。”她转眸望向来声处,看见他高大的身影就在随风摇动的樱枝之外,听见她的回应,连忙拨开了樱枝,走进了密实的樱帐里。
“裹儿。”终于觅见了她,让他忍不住安心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她站在樱树的中心,与樱花一色的白衣裳让她看起来既美丽,又显得虚幻不实,让他还来不及思考,就已经箭步上前捉住了她。
“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凤雏扬唇轻笑,任由他紧紧地握住纤手。
“我怕你会消失。”他如实地说出内心的想法,伸出另一只大掌,屈指娑滑过她如玉般白净的脸颊。
“你没感受到我的温度吗?我是温暖的,还活着,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消失呢?”她偏着娇颜巧笑倩兮,两只柔荑握住他的大掌,似乎在向他证实她所说的话。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一瞬间,他觉得困窘,对她露出一抹苦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方才内心的慌张。
生平第一次,他打从心坎儿里感到害怕,如果就在那一刻,他真的失去了她,光只是想像,都教他觉得心痛不已。
凤雏微笑摇头,不太明白他为何要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男人撂下大话,说想要娶我过门,就在刚才,是在想,或许我应该要答应他,你觉得呢?”
闻言,段檠天感觉心里就像是有某个部分被狠狠地拧住了,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捉住她纤细的手腕,盯住他的眸光显得阴沉。
“不准嫁!我不准你答应。”
“为什么?”凤雏坏心眼地笑了,那个男人可是他自个儿呢!
“因为……”他一时为之语塞。
“我十八了,年纪不小了,有些与我同龄的女子不知道都是几个孩子的娘亲了。”她低声地说着,柔软的嗓音像是叹息般沉长。
“你是你,她们是她们,总之,我不许你嫁。”段檠天强硬的口气说到最后显得有些心虚,因为他并没有立场可以阻止她,但是,他不许她嫁的心意却是坚决不改,“如果你要嫁,就只能嫁给比我更疼爱你的男人,唯有如此,我才能够答应!”
“可是,你说自己会是全天底下最疼爱我的人,谁能比得上你呢?”
“这……”
“依你的说法,这天底下,我就只能嫁你了吗?”说完,她将羞红的脸蛋埋进她的胸坎,小声地说道:“如果我愿嫁,你愿娶吗?”
“当然愿意。”他的回答没有一丝毫的迟疑,大掌按住她纤弱的背脊,用力地将她按往自己,“我当然愿意娶你。”
话落,他托起她小巧的下颔,狠狠地吻住了她柔嫩的唇瓣,像是要在那双唇上烙下印记,以示对她的承诺。
凤雏再也忍不住哽咽,回应着他的吻,纤细的双臂环抱住他的颈项,他们吻着彼此,激狂而热烈的心情让他们的动作显得笨拙,但是他们谁也没在乎,因为此刻在他们的心里只想亲近对方。
他的唇缠吻着她的,大掌探入她的衣领之内,捧握住一只微沉的娇乳,长指隔着单衣与软兜,揉捻着她最尖端的敏感。
被他触碰着令人害羞的地方,凤雏的脸儿蓦地泛起热腾的红晕,纤指扯着他的袍袖,没有抗拒。
结束了缠绵的长吻,他的唇往下挪移,吻过她的下颔,她细颈上的脉搏,他张牙轻咬着她颈子上薄嫩的肌肤,大掌加重了玩弄的力道,耳边几乎是立刻听见了她的嘤咛娇喘。
近乎疼痛的强烈刺激让凤雏浑身泛过一阵战栗,她的心儿发烫,双腿一软,从他的怀里滑落跪倒在如茵的草地上。
“裹儿?”他握住了她的手,敛眸微讶地看着她。
凤雏昂起娇颜,美眸深处泛着盈盈水光,“我没力气了,你扶我起来。”
段檠天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声,就要使劲儿将她扶起来的时候,却被她反而用力给一把拉到了。
“裹儿!”他一个没留神,被她给扑倒在草地上。
凤雏伏在他强健的胸膛上,两个人的体型对比起来格外地悬殊,她敛眸瞅着他一脸讶异的表情,脸上的笑颜显得淘气。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站不住脚呀!现在你也在地上了,咱们这样就算是扯平了吧!”说完,她俯唇笑吻了吻他,一个个轻浅的吻像是雨点般落在他的脸上。
“是扯平吗?我怎么会觉得其实是自己占了便宜呢?”他挑起眉梢,蓦地一个使劲儿,反过来将她给压倒,“你让我可以更好下手了,好像不对你说声谢,是亏欠了你呀!”
“喂!”她扭动了下娇躯,却发现自个儿的下身被他的长腿给钉得牢牢的,一动也不能动。
这会儿,换成是他的吻落如雨般,凤雏的心里好气又好笑又无奈,柔弱地承迎他的吻,纤手扯开他发上的乌玉发环,霎时间,他一头如墨般的黑发散落在双肩上,随着他俯落的脸庞泄落。
这时,风吹起,一阵落花如雨般飘降在他们身上,段檠天抬起脸庞,敛眸凝视着她有着顽点微笑的脸蛋。
“你好美。”她白嫩的纤手轻抚着他的脸庞,指尖半探入他的黑发之间,梳耙着他的发丝的同时,扬唇绽着微笑。
这一刻,在她眼前所见的一切,或许将会成为她一生难忘的光景。
闻言,段檠天轻笑了两声,敛眸注视着她迷蒙的美眸,在她那双眸子里,就像是有着雾气一般,像是笑着,却又像是有着泪水,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一样揪扯着他的心脏,令他为之心动。
“裹儿,用美来形容一个男人,他会觉得是侮辱,我又不是个娘儿们,怎么会是美呢?”
“是美啊!”她不改词儿,反而更加笃定,指尖轻轻地滑过他的颊畔,溜上他饱满的额头,白嫩的指腹碰触着他挺拔的眉,“如果,你能用我的眼睛来看,你也会说一样的话,真的……很美,美得让我好想流泪。”
他唇角勾起一抹微笑,俯首轻吻了下她额心,“你才是真的美,美得教我的心会为之颤动,不要离开我,裹儿,留在我的身边,这一生一世都不要离开我。”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老天爷可以允许,我愿意跟随着你,相信我,请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愿意。”她的话里藏着话,说得真心诚意,就算是当场把心给掏割出来,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段檠天直觉她的说法有些不对劲,但是,听见她柔软的嗓音说着如此甜蜜的话语,令他的心都醉了,醉得无法思考其中的不寻常。
只是瞧着他,凤雏的心也醉了!
此刻,在她眼前的他,神情是如此地温柔且呵护。
但是,那一日,他在她面前毫不掩饰的残忍,至今仍旧烫痛她的眼,把她的心给割成血淋淋的碎片。
只要他一日不知道她是凤雏公主,就会一直用这样的神情看待她吧!
她舍不得放弃。
她舍不得告诉他,舍不得他不再用这样温柔的眼神看她!
凤雏伸出纤手轻抚着他线条刚硬的脸庞,拇指尖端滑过他的眼角下方,她多想就在这一刻,把他看她的眼神给珍藏起来,以确保它的永世不变。
“如果你想弄疼我,请轻些,我怕疼,真的很怕。”她像是呢喃般地说着,这些话是在他给他允许,却又同时给他但书,她的双眸迷蒙,看着他执住她的手,轻吻着她的手心。
“孩提时,我曾让人给捉了,那些人……就只差没将我给弄死而已,听说,当年我被救出来时,不只全身是伤,就连十根指头都是流着血的。”
他没打断她的话,但在这一瞬间,他的神情因为心痛而变得严肃,薄唇印在她的手上,深深地吻着。
“从那之后,我怕疼,就算心里知道其实没那么疼,但我仍旧是怕,或许,有哪一日我会死去,被我自个儿心里的恐惧给吓死,会有这一天吧!真是奇怪,就算我明明知道痛过就好,我还是怕。”说完,她勾起嫩唇,扬起一抹苦涩至极的微笑,这些话,她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就算亲近如月娘与朱瑜,都不曾亲口听她承认过,“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你会在我身边吗?在我心里很怕很怕的时候,你会陪着我吗?”
“会!”他没思考,斩钉截铁地回答她。
他会!他一定会!段檠天在心里对她,同时也对自己说道。
闻言,凤雏笑眯起眸,眼底蒙着一层泪雾,她按下他的头,吻住他的唇,吻得又深又缠绵,完全放纵自己,让他的温度与气味濡染着自己。
段檠天逐件地褪去她的衣衫,让她如玉般雪白的娇躯暴露在目光之下,他挪下强健的身躯,几近膜拜般吻着她每一寸肌肤。
就在凤雏浑身敏感,娇怯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半是强硬地分开她的双腿,让她最羞人的地方展露在他的面前。
她伸手要遮,却被他给制止。
他伏首在她的腿心之间,舔吻着那如蜜般的瑰蕾,感觉着它逐渐地充血绷硬,就像是一朵惹人怜爱的花儿般绽放了开来。
她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感觉小腹深处像是火般烧着,却又有一股暖流如水般,在他的唇舌之间肆淌了出来。
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十根纤指没入他的黑发之间,想要躲开他,却又舍不得,她喜欢被他吻弄的感觉,但是心里的羞耻就像潮水般快要淹没了她。
这时,他加入了长指,陌生的坚硬感让她吓了一跳,完全不同的触感像是要把她向疯狂里逼进似的,缠弄着她不放。
“不行了。”她不停地摇头,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喃语着什么,感觉自己身子里就像有着什么要溃释出来,令她感到不安与害怕。
段檠天挪抬起长躯,与她平视,眼神之中,有着倾尽真心的怜爱,“我想爱你,可是,我没有自信不会把你弄疼。”
看见他眼眉之间微拧的担忧,凤雏明媚地笑了,“我有你在呀!是不?你只需抱着我,告诉我不怕,你只要告诉我别怕就可以了,真的捱不住了,我再告诉你,好不?”
段檠天没有回答她,只是给了她一抹微笑,当他以亢挺抵住她湿润的柔软时,他一只大掌扣住了后脑勺,附唇在她的耳边哄着。
“不怕,我在你的身边,我永远都会在你的身边。”
就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亢挺的分身已经完全深入了她,他感觉到她的紧绷,吻着她脸颊的唇尝到了泪水的咸味。
就算心里明知道他的话绝对不可能实现,却仍旧教她揪心。
凤雏再也止不住泪水,她感觉到了撕扯的疼痛,是他撕裂了她的身躯,占有了她的清白,她的心里有着害怕,也同时有着激动。
是他!
她深深切切地感觉到他就在她的身子里,炽热得就像快要将她给融化,这个感觉比起害怕,更加强烈了数百数千倍!
这一刻,他们相视着彼此,再也无法忍捺内心想要彼此的冲动,只凭着心底最单纯的欲望而交缠着,一次又一次,仿佛是为了要确定彼此的存在而律动,一次比一次更深,更加强烈。
这一刻,在他们的心里只存在着彼此。
这一刻,湛蓝的天空之下,没有风吹,花瓣一片接着一片自落飘零,缓缓的,缓缓的飘着,那是樱花千百年来不变的宿命,在最盛开时凋零,就如同他们一开始在一起,就已经注定好的命运。
第六章
春暖花开,再也没有比此刻的花庵村更适合这句话。
数百株同时绽放的娇颜,还有无数种春天的花儿也在这个时候盛开,放眼所及,无不是一片春红烂漫。
每年逢此盛时,村子里都会举办一场热闹的庆典,人们总是端出好吃好喝的东西,祭祀神明,祈愿这一年村子里风调雨顺,五谷丰收。
段檠天与凤雏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热闹的人群里,虽是前后走着,但是他们的手却紧紧地牵握着,就怕在人群之中走失了。
空气里,有着糕饼香甜的味道,还有着花朵绽放的馨香,小贩们并不特意吆喝,但就是有做不完的生意。
“饿了吗?”他们走到一摊小饼铺,段檠天停下脚步回头问她。
“嗯。”她笑着点头。
段檠天扔下一锭碎银,从摊子上取了一块饼给她,然后自个儿也取了一块,两个人边走边吃,凤雏分心地眺望着不远处的杂耍。
“想看吗?”他侧眸笑问她,立刻就见到她摇头。
“我不想看,我觉得京城里的杂耍团一定更精彩,咱们不需要浪费时间在那上头。”她拉着他往另一头走,穿出了人群,来到了一处空旷的广场。
在他们行走时,总瞧见村民们总是朝他们投来不经意的瞥视,因为村民们彼此太过熟悉,所以一瞧就知道他们是外地人,也听说他们就住在花庵里,他们的心里觉得奇怪,总觉着这几日“外地人”特别多,原本单纯的村子多了不少陌生人走动,就连先前不曾见过的杂耍团,竟然也来他们的庆典凑热闹,平静了几百年的村子,总觉得就要发生大事了。
段檠天不坚持,任由她拉着走,只觉得她的指尖泛着凉意,脚步与语气也比平常急躁了些。
“你也吃些。”她像是为了堵住他的疑惑,把手里剩下小半块的饼塞进他的嘴里,“虽然我觉得杂耍比不上京城,可是这块豆馅烧饼做得倒是意外的好,皮薄却不失爽脆,这馅心甜得刚刚好。”
“嗯。”吃下了她喂进嘴里的饼,瞅视着她脸上灿烂的笑意,觉得无论再美的景色,都比不上她如此如花般的笑靥。
他忍不住心猿意马,俯首吻住了她的唇,两个人在对方的嘴上尝到了相同的味道,不约而同地失笑出声。
蓦地,他将她拉到一棵老樱树之后,再一次吻住她的唇,像是百尝不厌似的,吮去了她的笑,深深地探入她柔软的唇间,反覆品尝着她美妙的滋味。
凤雏一双纤臂勾上了他的颈项,大胆地回吻他,没有一丝毫的羞怯,感觉就要被他强而有力的臂弯给揉进骨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放开了对方,两人的唇畔都勾着浅笑,也同时都在喘息着,望着对方的眼眸深处,有着笑意以外的浓郁激情。
这时,一群孩子的喧闹声像是打扰般地传了过来,他们几人成群在玩着跳白索,几个孩子配合着节奏,念着逗趣的童谣,那悦耳的笑声比起烂漫的春光毫不逊色。
“记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与小茂子他们也是在玩着跳绳子的游戏。”
段檠天在北方没见过跳白索,只觉得新鲜有趣。
“是啊!那时我就快要狠下心跳进去了呢!”凤雏娇软的嗓音里有着惋惜,笑着摇摇头,“其实,我从来没真正玩过跳白索,只听说过关于它的叙述,心生向往不已……二童子引索略地,如白光轮,一童子跳光中,曰‘跳白索’。你听听,是跳入光中呢!只是想像就令人觉得有趣,是不?”
“你想玩吗?”问话才歇落,他已经拉着她的手往孩子们走去。
“不要不要!我怕被绳子抽到了,我怕疼,这你是知道的呀!”她忙不迭地摇头,坚持着不肯跟他走。
段檠天看她被吓得脸色惨白,胸口不由得揪起一阵痛楚,他真想把当年伤害她的人给揪出来碎尸万段!
他执起她的手,吻着她纤嫩的指尖,这几日,这动作几乎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像是想要抚平她当年的伤口似的,烙在她指尖上的唇温柔得教人心疼。
“如果我可以保证你不会被绳子抽到,你肯不肯跳?”
“我从来就没跳过,失败是一定的。”她用力地摇头,就在她半推半就之间,已经被他拉到了嬉戏的孩子们身旁。
几个孩子从小就生长在村子里,没见过外人,看见他们两人走了过来,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几双眼睛眨巴地盯着他们,心里同时有着陌生与惊讶。
因为陌生的男子有着他们见过最高大剽悍的身长,那脸庞比起他们所见过的人都要俊挺深刻,但明明是个模样好看的男人,却没有一丝娘儿们的气息,就算是微笑时,那双幽邃的眼眸依旧慑人。
而凤雏的模样才真教几个孩子看傻了眼,他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想到了学堂里的先生说过什么美人如花的句子,拿来形容他们眼前的大姐姐,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假。
更别消说她那张脸儿和一双纤手粉嫩的就像是白呼呼的面团,不不不……不是面团,是比面团更好看几百倍的宝贝,只是一时之间,他们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句子形容。
“几位小兄弟,这位姐姐说想与你们玩跳白索,可以吗?”段檠天笑着开口,一手牢牢地捉住想逃的凤雏不放。
“不要!你们不要听他的话,其实我是不想玩的……”凤雏用力的摇头,拼了命的解释,一边气呼呼的瞪他,一边用两只手使劲儿地想扳开他如烙铁般紧箝的掌握。
“好啊!”
“可以啊!”
几个孩子的回答完全与凤雏的意思背道而驰,他们点头如捣蒜,一个个笑逐颜开,想到可以跟美丽的大姐姐玩跳白索,他们一个个高兴得如获至宝,两个孩童开始转起了绳子,还有几个孩子跑上来要拉凤雏加入。
这会儿,凤雏反倒拉住了段檠天不放了,“不要,我是认真的,我不要玩,真的,你们不要拉我,不要拉……你们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自尊心让她无法向几个孩子承认她根本就不敢玩,几个孩子在兴头上,根本就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一直扯着她。
“这位姐姐不会玩,她说要你们示范给她看。”
段檠天开口替她解围,说话的时候,挑眉笑觑了她一眼,那无辜的眼神仿佛说他没揭穿她不敢玩的事实。
凤雏抬眸拧眉瞪他,那眼神像是在告诉他,他的说法并没有教她觉得好过多少,但说也奇怪,孩子们就是能听得进他的话,乖乖地跑离凤雏身边,一个个以俐落的身子跳进翻转的绳光之中。
这时,只听得孩子们一边跳着,一边念着歌谣——
“火火虫,夜夜飞,关倒门,立倒碑。借我牛,犁田头。借我马,驼媳妇。驼到临安十八铺。高首十八家,地下十八家,认不得丈人丈母任哪家?丈人出来拉花马,丈母出来接小娃,大狗出来汪汪叫,小狗出来摇尾巴。”
念到最后一句,跳过翻绳的孩子还故意学了小狗摇尾巴的样子,那逗趣的模样,惹得同伴们都笑了。
凤雏听了也忍不住笑出来,拉住段檠天的袖子,“你听,他们念着歌呢!我只在书上见过,说以前的人玩跳白索时会唱歌谣,那日我向小茂子他们提了,可是他们全说不知道!这村子果真是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我想说不定好些事儿都与百年前是一个模样呢!”
段檠天瞅着她,唇畔也是含着笑,深眸里忽然闪过了一抹坏心眼,转首对几个孩子喊道:“谁要能让这位大姐姐跳过白索,要吃什么我都请客!”
几个孩子听到有人要请吃的,哗地高兴大叫,只见凤雏如美般的娇颜又皱成了一团。
“不要过来!”她急忙地想要喊停那些孩子,心里气恼,怎么这些孩子就只肯听他的话!
段檠天扬唇露出小人得志的笑容,不想对她说明,因为他从小在草原上,就是威风赫赫的孩子王,再加上后来母妃收养了几个义子,也都是跟着他一起长大,对于孩子们的脾性,他自然会比平常人更熟稔。
“看你是要信他们,还是信我?今儿个,这白索你是非跳不可了。”
“信你?你要我怎么信你?”分明从一开始陷害她的人就是他!
“信我能让你安然地跳过白索,决计不会让你被绳索伤到分毫。”
“我不要,我不相信……”她才想说不相信凭自个儿的技术,能够安然地跳过翻转的白索,整个人已经被他给腾空抱起。
一声惊呼还在她的嘴里梗着,他已经抱起她跳过了翻转略地的白索之中,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飞甩的绳索就像一道光轮般笼罩在他们周身。
一直到他们跳出了白光之中,她依旧愣愣的无法回过神。
“赖皮!你们赖皮!”
十几双小手不约而同地指着他们,段檠天与凤雏没料到会遭到大伙儿严重的指控,两人环视了几个小鬼一眼,看见他们脸上既认真又不服输的表情,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一串串的笑声,已经分不清楚是他的或她的了!
段檠天一脸无奈地掏出钱囊,丢给了其中为首的小毛头,“拿去吧!这就当做是你们陪这位大姐姐玩的谢礼。”
几个孩子不敢贪取,只拿了几锭碎银,嘻闹地跑掉了。
见状,凤雏觉得好笑,她笑倒在他的怀里,被他有力的臂膀环抱着,她昂起娇颜,透过他的怀抱,看着雪白的樱花在湛蓝的天空之下摇曳着,美得就像是一首诗歌般,足以令她永生难忘。
不可能再更幸福了吧!
她笑着,也倾听着他在耳边震着的笑声,心里忍不住想,已经够了吧!在这天底下,已经不可能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吧!
¥ ¥ ¥
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微醺的温暖,穿透过窗纸,迤逦进屋内。
在床榻旁的小几上,陶土瓶里以水养着一枝凤雏折下的樱枝,枝上盛开的樱花在光线的照射下,淡淡的阴影如花纹般,烙刻在难舍难分的两个人身上。
“什么时辰了?”段檠天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慵懒。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想知道时间的流逝,她只想要牢牢地捉紧这一刻。
刚欢爱完,在她的身上还黏腻着他的气味,而在他的身上仿佛也沾染着属于她的味道,两个人的气息揉和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气息。
凤雏喜欢这味道,她脸上泛着一抹慵懒的笑,纤手画抚着他的脸庞,从他饱满的额头到高挺的鼻梁,然后是他总喜欢吻她的薄唇。
樱花的光影纹在她的手上,而她纤手的影子却是烙在他的脸上,静静地随着光影变化,安静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俩仍有些喘着的呼吸声。
段檠天再也捺不住她有心的逗弄,执住她顽皮的手,扣住了她的头,几近是强悍地吻住她的唇。
无论吻过她多少次,那甜美的滋味就如同迷蛊般,明知道会上瘾,却仍旧做不到浅尝即止。
“裹儿?”他开口唤。
“嗯?”她扬动了下眉梢,回得不怎么经心。
她的心里仍旧想着方才的激热,此刻,被他的体温炙着,那深刻在脑海里的记忆越发热腾了起来。
又或许,因为他唤的并非是她的真名,所以她才不经心吧!
多想呵!哪怕是一次也好,他能够如此抱着她,用着这一刻的温柔怜爱,唤出她的闺名。
那该是多令人心魂激颤的感动啊!
“先前,我说不告诉你名字的时候,还对你说过什么,你记得吗?”他埋首在她的发间,嗅闻着泌在她青丝里的馨香。
“我记得,你说,在你告诉我名字的那一天,代表着我对你的意义已经与众不同了。”她轻声地说着,倾侧娇颜,熨帖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
“是,是与众不同了。”轻沉的嗓音从他的唇间逸出,像极了一声满足的喟息,“我无法再对自己否认,裹儿,你对我而言已经是与众不同了,在这天底下,谁也不能取代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我喜欢你,裹儿,我已经是无可自拔的喜欢着你了。”
“不……”一阵战栗就如同鬼爪般狠狠地耙过她的心房,她浑身冰冷僵硬,害怕他即将要说的话。
她想要求他,求他不要破坏这一刻的宁静!
但是她开不了口,贝齿咬着柔嫩的下唇,咬得死紧发白。
“我姓段,叫段檠天。”话才说完,她已经在他的怀里激烈地挣扎着,他费了好一番力气才能捉住她,“或许你曾经听说过关于我的传闻,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不要怕我,求你,不要怕我。”
凤雏说不出话,只是一劲儿地摇头,泪水就像是泄了堤般,不住地一串串滚落,一颗颗跌碎在他的胸膛上。
“不哭,裹儿,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伤害你,不要再哭了,可以吗?”
他被她的眼泪弄得手忙脚乱,大掌捧着她的脸蛋,盯视着她婆娑的泪颜,“相信我,你是这个天底下我唯一不会伤害的人!相信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造反?”她哽着声,凝视着他,如珍珠般滚落的泪珠子砸碎在他的脸颊。
他愣了一愣,没想到她会一针见血地问出这句话,好半晌,他才露出一抹苦笑,依旧是不肯放开她。
“因为要报父汗的仇,因为……我不甘愿一生只为人臣。”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又缓又慢,坚定得没有一丝毫迟疑。
“不要碰我!你不要碰我!”他的话令她感到悲伤崩溃,为什么是他?她不断地在心里自问,为什么她爱上的是这样一个充满野心的男人!
她挣扎着想要摆脱他,却总是在下一刻被他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拥进怀里,他的双臂强悍得就像是烙铁,让她动弹不能。
“放开我……”她在他的怀里呜咽喊道。
“不放,我不放。”他的语气如同臂力般强悍,“相信我对你的真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将来如何演变,你只需要相信我对你的真心绝对不会改变,永远不会改变。”
他凑唇吻着她柔缎般的青丝,紧紧地拥着她,眼底的神情有着痛苦,以及坚定如钢铁般的意志。
凤雏勾起了一抹苦笑,她想要问他如何能够笃定绝对不会伤害她?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还能够记得今日对她的承诺吗?
她抬起娇颜,冷不防地吻住他的唇,用了十足的力道,存心吻疼他,她的心里在翻腾着,未了,狠狠地咬了他下唇一口,深得几乎见血。
段檠天没有喊痛,也没有面露不悦,只是在她要退开之时,大掌扣住了她的脑勺,两人的唇再度胶着在一起,近乎痴缠的一吻,让两人几乎都快要喘不上气了,已经分不清是谁拥抱着谁,在他们赤裸的肌肤之间,除了汗水微濡的隔阂之外,再无其他了!
段檠天吻着她如玉般的脸颊,感受到的温度是冷凉的,舌尖尝到了咸味,无法分辨究竟是她的泪水或是泌出的细汗。
他吻着她如丝般的肌肤,从她的唇到下颔,然后是纤细的颈项,以及她雪白的胸脯,他张唇含住了一只粉嫩,吸吮轻咬着,听见她无力的嘤咛滑逸出唇间,伴随着如兰般的吐息,分外令人心生怜阶。
她是如此地细致而娇贵,雪白的肌肤在他的碰触之下,已经是斑斑的嫣痕,总教他以为自己弄疼了她,但她总说无妨,总说自己不是玉做的人儿,是怎么也碰不坏的。
可是,他知道她不懂,她的娇贵之于他,并非在身体发肤上的脆弱,而是在他心上的分量,哪怕只是伤她一分毫,他也舍不得。
蓦地,他拥着她翻过身,让她落在他的身下,深沉的眸光凝视着她带泪的容颜,那泪水仍旧一颗颗地滚落着,如怨如诉,一颗颗都像是带着刺儿的水晶珠子般,砸在他心坎上时,一颗颗刺得令他生疼。
“不许你怕我,裹儿,不许你生分了我。”他低沉的嗓音里透着一丝强悍的独占,在说话的同时,他分开她玉白的双腿,炽热挺入了她的身子里,在她的深处,除了温热之外,还有着方才残留下的湿润。
她咬住嫩唇,感受他比以往更加硬硕的进犯,就算有着前一次余下的润泽,仍旧教她觉得有些疼痛。
她摇着头,泪水渐渐收了,她一手搭上他厚实的脖子,嵌在她纤指上如花瓣般的指甲深深地刻进他的肌理之内,她一收手,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刮出了几道猩红的血痕。
他没有喊痛,只是望着她微笑,微微的抽身,然后再度挺入,心里对她的渴望与怜惜,就像火似的烧烫着他,从第一次见她到现在,那温度没有丝毫的冷却,只是非她不可的念头,随着时日过去而更加笃定。
凤雏弓起娇躯,承迎着他一次次的进犯,每一次,她都感觉到他的挺入就像是要顶上她的心口似的,那火似的温度,让她觉得自个儿就快要烧起来了,一次次的交缠,让她连神智也快要飘渺了起来。
她已经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攀附住他强健的身躯,抑或者是她被他宽阔的胸怀给拥覆住,她从他的身上感觉到贲张的脉动,也同时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一声声,一拍拍地与他的相应着。
她多想呵,这一刻他们一起死去,如此一来,他便永远都会是她最爱的男人,而她,也将永远都是最令他心疼的女子,他永不伤她的承诺,将得以实现,对他们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强烈的快感如潮水般没过她最后一丝理智,让她再也无法思考,只能感受到他强健的体魄,粗嗄的气息,以及一次次像是要在她身子里烙下烫痕的占有,她在他的怀里呼喊出声,不由自主地挣扎着,任由欢愉的高潮漫过她的四肢百骸,让他在她热烫烫的血液里,再添入一股炙热的暖流。
¥ ¥ ¥
不知道是何时开始落下第一片花瓣,或许,是在最盛开的那一刹那,已经开始了凋零,一片片的花瓣飘落,就像是雪片一般,风大起时,那刮下的落花,就像是满天的飞雪,想止也止不住。
凤雏已经记不清楚昨儿个夜里是怎么睡下的,只晓得是在他的怀里,那甜腻的昏沉感,直至此刻仍旧像一叶小舟般,在她的心湖上晃荡着。
清晨醒来,见窗外的天色只是蒙蒙亮,她却无法再入睡,轻悄地坐起身,穿上衣衫,披上一件御寒的坎肩儿,走出房门,走过穿堂,纤手推开通往庭院的大门,在门开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植满樱花的庭院,几乎看不见院子里还有半块泥地存在,满满的,都是覆落的樱花瓣。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朦胧的晨光下,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场冬日的大雪,但这场雪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一株株盛极而凋的樱花。
此刻,樱雪仍旧在下着,明明就没有一丝风吹,但是,一片接着一片的花瓣依旧接连着从枝头上剥离,然后无声无息地坠落。
“不要……”她开口轻喊,话才出喉,已经是哽咽了。
无风却自落的花瓣,一片片,就像是从她心上剥落的血肉,颜色明明是那样的惨白,看在她的眼底,却是一片鲜血淋漓。
“不要掉下来!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求求你们,不要凋零,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求你们了……”她对着满天的樱花激动地喊着。但是飘零的花瓣却丝毫无视于她的叫喊,一片片如雪花般飞落。
一片片,飘落在她的发上、肩上,以及淌落两行清泪的脸上,凤雏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伤,一串串的泪珠潸然滚落。
最后,她再也止抑不住从心底涌上的悲伤,蹲下再也无力支撑的身子,娇颜伏在双膝之间,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抱成一团,呜咽地低泣了起来……
¥ ¥ ¥
“裹儿——”
那一日,天未大亮,段檠天心焦的喊声响遍了整座花庵。
他清晨醒来,发现枕畔是凉的,出来寻她却已经再也不见人影,所有能找的地方,他全找遍了。
最后,他唤了春孟与夏海过来,他们一直都带着人在花庵附近活动,他只求最后一丝希望,企盼能够得到她的下落。
虽然不喜见主子与那个叫李裹儿的女子太亲近,但是春孟仍旧如实地回禀他半个时辰前亲眼目睹的情况。
他说,几名衣装朴素的人抬来了一顶轿子,将她给接走了,前去追看的人过了片刻之后回报,说带走了李裹儿的一行人不久就出了村子,直直的往北方而去了!瞧那路途,应该是要回京城的方向没错。
听着春孟的禀告,段檠天深沉的眸光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门外,看着阴霾的天色下,樱瓣如雪般飞落,那苍白的颜色,像极了她得知他身份时,那一刻的凄楚与幽怨。
她不告而别,是存心要生分了他吗?
不!他不允!
哪怕她是回了京城,就算是去了天涯海角,他都要将她给带回身边!
一抹坚定的神情掠过他的眸底,但是,他却也同时泛起苦笑,活了二十八个年头,他向来不曾怕过什么,但是,这一刻,他心里却有着一丝不寒而栗的恐惧,他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这个念头,沉沉的压着他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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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晚,西方的天空被夕阳染出半边如血色的红,相较于已经微黯的天色,那艳红的颜色,就像是伤了又好的血口子,不断地、不断地淌出猩红的血,与已经干涸的褐斑染成了渐层的颜色,教人触目惊心。
此刻,在公主府大厅前的天井之中,以尉迟立冬为首的一干大臣不约而同地聚集着,他们都是凤雏最信任的心腹手下,其中,不乏有人存了心要将她推上帝位,他们在这里已经等上一段时间了,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大门口,等待着他们的主子履行她所承诺的约定。
凤雏出了车辇,立刻就看见了月娘与朱瑜凑近了眼前,她看见她们两人都消瘦了,想来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吧!
“主子终于回来了。”月娘舒颜,露出了宽心的笑容。
“嗯。”凤雏搭上她伸出要扶的膀子,走了下承阶,缓步走进府邸的大门,一进门就看见了她的心腹大臣,她心里一点都不讶异,只是勾起浅淡的微笑,扫视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尉迟立冬脸上,“让你们担心了。”
“公主回来就好,臣等终于可以宽心睡上一觉了。”尉迟立冬欣然颔首,此话一出,在他身后的众臣也都纷纷点头。
虽然在她们的心里不无疑惑,这大半个月来,只有尉迟立冬一人知晓公主的去处,每次追问,他也总是淡然会说公主去办一件极要紧的私事,不出半月就会回来。
他的回答虽然教他们心生不满,但是,如今公主果然毫发无伤回来,他们也终于可以宽心了!
毕竟,在这势力分陈的朝廷之中,当他们选择镇国公主这一方,今生也就只能以公主势力的兴衰为仰赖与依靠了!
凤雏露出浅浅的微笑,朦胧的眸子里看不出究竟是喜或悲,这时,忽然一个年纪不出十岁的男童从众臣身后飞扑而出,抱住了凤雏纤纤的细腰,比起凤雏的纤细,更显得他那张白脸蛋胖呼呼的。
“皇姐!”克庸紧紧地抱住异母亲姐,圆胖的脸儿急得又是汗又是泪的,“皇姐,你会杀我吗?你会杀我吗?”
听他开口闭口都是杀的,凤雏拧起眉心,侧眸越过众人,看见了克庸的生母芍太妃也是一脸紧张的苍白,又惊又惧地往她这方向看过来,凤雏冷笑了声,虽说这个芍太妃在后宫多年,一向都是安分守己的,但是,看来也不无一点心眼,要不,也不会教唆自己的儿子,借他的嘴来问这个不合宜的问题了!
她不回答克庸的问题,只是敛眸淡然地道:“从今以后,你是皇帝了,你要自称朕,知道吗?”
“我想活,皇姐,不要杀我!我想活!”
“相信我,只要你可以懂事听话,你就能够长命百岁,有皇姐的保护,皇帝不需要担心任何人会杀害你。”这句话,她说得极轻极淡,说给克庸听的同时,也是在说给芍太妃听。
“谢皇姐!谢皇姐!”克庸欢天喜地,高兴得手舞足蹈,忙着跑回去拉着自己的母妃,喊着自己不会死了。
看见他脸上灿烂的笑容,凤雏却是心沉得笑不出来,她知道这并非是因为任何人的关系,而是她最真心的快乐已经遗落在花庵村里,跟着樱花的凋谢,随风化去了。
第七章
宁静,静得像是要让人听见心里所有的声音。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纱,有着一种暧昧的朦胧,像极了那一日他们在花庵的午后,她在他的怀抱里,柔腻的雪肤熨帖着他的,在樱花薄薄的光影之下,她那张脸容,将是他今生今世最难忘的记忆。
是的,那如花般娇嫩的脸容,他绝对不会记错!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段檠天低沉的嗓音有着一丝不敢置信,甚至于是恐惧,他看着李裹儿哭得梨花带泪的脸蛋,大掌紧捏成拳。
“我……我……”李裹儿腿软跪在地上,她看都不敢看眼前的男人一眼,只是顾着掉眼泪。
段檠天抬起目光,定定地瞅着春孟与夏海,还有一干手下,“你们弄错人了,她不是裹儿!她不是!”
李裹儿听见他如雷鸣般的怒吼,吓得双肩一瑟,没敢出声,她想或许让他们以为自己弄错人了,她就可以平安回家了,所以她仍是一迳地嘤嘤哭泣,装出一副受害的可怜样儿。
春孟瞪了跪在地上哭泣的女子一眼,拱手回道:“她确实是李裹儿没错,虽然我和夏海也觉得她与爷一起的女子模样不太相似,可是,我们是从李将军府将她带出来的,在那府里的家人,都唤她裹儿小姐。”
闻言,段檠天心坎儿不由得凉了一半,他敛眸直定定地看着李裹儿,低沉的嗓音里透着严厉的质问,“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充她?如果你才是李裹儿,那她是谁?”
最后一句,他问着李裹儿,也问自己,段檠天心口激荡着,或许,是因为春色太美,花太迷人,才会教他在这段时日里失去了平时的冷静,这瞬间,他的心潮汹涌,可是头脑却是无比的清醒与冷静。
他想起了一切一切关于“李裹儿”的不寻常,也想起了那一日当他对她坦承身份时,她一开始便是质问他为什么要造反?
蓦地,一股子冷意兜头而下,令他感到浑身冰凉。
一直以来,天下人都知道他段王爷的不驯,以及对朝廷的不恭敬,但是,他不着痕迹地培养大军,向来都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从未落人口实,要不,德显先帝借口杀了他的父汗,也断然容不了他!
但是,她却能一口咬定他要造反!
不知怎地,这一刻,他想起了凤雏公主,那个要用龙鸢大弓换他一生安分的女子,她是这天底下唯一一人,听他亲口说出要取天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是李裹儿……我真的是李裹儿啊!”说完,她号啕大哭了起来,趴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起来了,听见他们说要找的人不是她,她便放心大胆承认身份,凭她继爹的身份,说不定教他们知难而退。
段檠天怔立在当场,看着她两管鼻涕随着眼泪流下,那模样好不凄惨,几乎是到了教人同情的地步,而将她逼到这个地步的人,就是他。
这瞬间,他觉得哭笑不得。
其实他才是那个比她更应该哭泣的人吧!花了好一番功夫的追寻,以为自己好不容易找到朝思暮想的人儿,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见到她了!
他想见她!
在他心里的渴望几乎到了快要发狂的边缘,他无法控制地想念着她。
段檠天昂起锐眸,直视着从门外迤进的日光,他的心凉得无法感受到那洋洋暖意。
“找到她。”他语气轻得就像是低喃般,神情显得有些恍惚,春孟等人都未曾见过主子有过这种表情,不约而同心下惊疑不已,“一定要找到她,无论她是不是李裹儿,我都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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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从南方八百里快马加急军报送进京城,带来了清王起兵谋逆的消息,理由十分的冠冕堂皇,为了要拥戴克绍复位,在他的手里至少握着二十万大军,这消息一出,天下为之震荡不已。
凤雏知道为了民心稳定,势必尽速派兵平乱,择定了将领人选之后,众将就等着领旨出兵。
为了命将出师,朝廷重开金銮殿,几百年来,在这个辉煌壮丽的大殿里,曾经无数次举行过重大的朝会,凤雏站在位在央心的藻井之下,在这饰满云龙花纹的高穹之下,分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但她的眼神平静而且无畏,率兵将领的名单就由她与一干大臣拟好,但她终究只是镇国公主,旨意的颁行,仍需由皇帝亲交到内官手里,当着大臣念出旨意之中的内容,好取信于天下!
此刻,她看着克庸坐在殿前御座上,许是因为那张龙椅太过宽大舒服了,一张胖胖的脸儿倾侧着,就要昏昏欲睡了过去。
几位大臣看着小皇帝就坐在龙椅上打起了瞌睡,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脸上的神情不约而同都是无奈叹息的。
这个成天还要奶娘抱的孩子,就是他们要侍奉的君王,焉能教人不感到担心呢?可惜呀!唯一一位拥有几位先帝英明特质,而且勇敢聪慧的皇嗣,竟然会是一名帝姬!
凤雏已是无心顾及几位大臣们的想法,她直视着殿上的那张龙椅,想起了那天段檠天对她说过的话,她明明念着别再搁上心头的,但不经意想起,却仍旧教她螫心不已。
至今,他仍旧是一样的想法吗?在取得天下之后,杀了她,用她的鲜血为他的皇位献祭,至今,在他的心里依旧有着一样的念头吗?
“公主,皇上睡着了。”兵部尚书老迈的嗓音唤回了她飘忽的神智。
凤雏回过神,但视线却仍旧是停留在殿上的龙椅,她的唇边勾起一抹微笑,笑自己心里一瞬间涌上的狂想。
如果,是由段檠天来坐上这把椅子,不知道会有多生色?
如果,由他君临天下,以他的聪明与骁勇,想必可以重现几位英明先帝在世时的隆盛光华吧!
蓦地,一抹苦涩渗进了她唇畔的笑痕里,她不自禁地觉得讽刺,因为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渴望着看见那盛世光华可以重临天下,即便结果是要她没了命,她的心里竟然也感到乐意!
“让他睡吧!你们照着旨意去办便是了!”她启唇淡淡地说道,扬了扬纤手,轻叹了口息,“无事,就退朝吧!”
“是,臣等遵命。”众臣拱手揖礼,随后便四散而去。
凤雏再度扬起手,示意内宫将皇帝抱进内廷,转身走出大殿,站在高台之后,眺望着井然有序的皇宫,眸色深沉。
“公主。”月娘悄然地来到主子身后。
“嗯?”凤雏侧首,扬了扬眉梢。
“裹儿姑娘失踪了,韩国夫人刚才进宫来求见太后,要太后出面动用懿旨帮她寻找女儿的下落。”
闻言,凤雏没动声色,只有澄澈的瞳眸深处闪过一丝微亮,她不会不知道在这节骨眼上李裹儿失踪所代表的意义。
“你去转告母后与韩国夫人,要她们不必太过担心,就说裹儿妹妹不会出事,应该再不过多少时间她就会安然被送回来了。”
“公主如何能够肯定呢?”
“因为她不是他要找的人,留她无用。”
“月娘明白了,回头就到坤宁宫去转告太后娘娘。”听见主子的回覆,月娘心里已是了然。
“嗯。”一声漫不经心地闷吭从她的唇间逸出,“领我的旨意,到父皇的藏宝阁里去取一样东西。”
她语气柔淡地对月娘叙述了龙鸢大弓的模样,美丽的容颜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也有着异乎寻常的苍白。
他在找她。
不见了她,会令他感到担心难受吗?
他见到了正牌的李裹儿,眼下,应该知道她在撒谎骗他了吧!
但她仍旧想要知道,苦苦找寻她,是因为担心,又或者纯粹想找到她这个骗子,要她对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呢?
待月娘得了命令退下去办之后,她淡淡地转眸,望着那悬在宫墙之上的暮色,那霞色是如此的壮阔而美丽,却终究已经是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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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寺,无论经过几百年,这个不沾红尘之地,无论季节与年岁的如何折腾,仍然不改沉潜之气,依旧是平静一如往昔。
樱花凋零了,桃花也谢了,取而代之的是盛开的紫藤花与菖蒲,虽然不及樱花的盛大与灿烂,却更显得多姿多彩,白色、紫色、金黄……再加上杜鹃的花团锦簇,数不尽的颜色,仿佛花儿们知道春天已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要在春天结束之前,展现自个儿无与伦比的娇美。
凤雏知道它们的美丽,但是却看不见它们的美丽,因为,她根本就无心领受,在她的心里,有着一股沉重,沉得她几乎快要无法喘息。
她渴望着见一个人,明明知道不该再想他,但是,相思却像是烙在心上的符印,由不得她去思想与控制。
焚烧的檀香味似有若无地从佛殿那方向飘来,明明身在佛寺之中,她却感受不到宁静。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呢?凤雏心里明白自己内心的骚动,是因为有事情挂在心上,与她身处在何地,根本就没有干系。
“裹儿。”低沉的嗓音从她的身后扬起。
凤雏像是被雷击一般,脑海里一片空白,好半晌不能动弹,她缓缓回眸,看见了段檠天日夜萦绕在她心上的熟悉脸庞,这一瞬间,她心头浮热,却又像是被一只手给揪住了心脏,教她无法喘息。
“还是,我该唤你镇国公主呢?”他唇畔勾起一抹薄嘲的苦笑。
好半晌,他们只是相视着彼此,看着对方比起在花庵的时候憔悴,他与她都一样,似乎谁也没有比较好受。
“你不该在这里的,我已经命人将龙鸢大弓交还到你手上,既然已经得到想要的宝物,留在京城已然于你无益。”
闻言,段檠天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你将龙鸢大弓交还给我,难道,不想要从我手上得回什么偿还吗?”
她但笑不语,只是轻轻地摇头,敛裙转身,就要从藤花架旁走开,段檠天心头一揪,箭步上前擒住了她纤细的膀子。
这瞬间,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痛着。
他想起那一天在凤阁里对她所说的话,他说,要拿她的鲜血为他的龙椅献祭,虽说,后来他以玩笑一语带过,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意是认真的!
此刻,看着她如花般娇柔的容颜,他才惊觉到那些话说得多么残忍!
“不准走!”
“放开我。”她没有看他,美眸直视着前方,轻柔的嗓音淡然地说道:“这寺庙四周布满了我的手下,只要我一出声,你绝对是插翅难逃。”
“在我跟你把话说清楚之前,我不能让你走。”
“把裹儿妹妹放回来吧!我们之间的事情与她无关,我已经与母后和韩国夫人说过她会平安回来,别让我失信于她们。”她的语气仍旧平静无波,只是心却被他捉住的臂膀一样疼痛。
不,是更疼才对!
“为什么要骗我?”他浑厚的嗓音沙哑而且沉痛。
“你不也骗了我吗?”她转眸瞪着他,美眸之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愤怒与痛苦,“贩马的商人?什么时候鼎鼎大名的段王爷成了个马贩?段檠天,你没有资格指责我,咱们只是彼此彼此,谁也没比谁强。”
段檠天直直地盯视着她,像是直至此刻才看见她最真实的表情,美丽而且强悍,那异乎寻常的清艳令人夺目,教他一刻也无法从她脸上移开目光。
“可是,最后我向你坦诚了,不是吗?不……早在更早之前的,你就见过我了,你是知道的,是不?那时候在花庵,你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定定地瞅着她,锐利的眸光仿佛要望穿她的灵魂,“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还要与我在一起?”
凤雏不愿意回答他这个问题,激动地挣扎,想要挣脱他的掌握,但是他却握得牢牢的,僵持不下的局面,像极了他们的现状。
想前进却进不了,想后退也不能退,他们被自己、被对方给困在一个左右为难的死局里,他们想结束,却不知道该如何喊停。
他们之间的敌对是真,可是在花庵村那段时日里的恩爱,却也是半点不假,他与她都无法否认,在那段日子里,他们都对彼此付出了真心。
“你是爱我的,是不?所以才会明知道我的身份,仍旧与我在一起,是不?”他大掌紧紧地捆住她不放,深怕一放开了,便又要失去她。
“你怎么不想我其实想趁机杀了你呢?”再扬起眸,她已经是一脸淡定,“你不是一向都很清楚的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凤雏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不过就是一点清白,几滴处子之血,要能取你的命,也是上算。”
“不!要是你不喜欢,又怎么肯……?”他不愿相信她的说法,如果她真想下手杀他,多的是机会!
“对于寻常女子,清白的名节最是要紧,可是,我可是镇国公主,就算我跟几个男人好过,那又如何?只要我愿意下嫁,多的是想娶我的男人,段王爷,劝你少往自个儿的脸上贴金了!”
“如果你说的都是实情,那……为什么最后你不取我性命?”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直定定地瞅着她,似乎非逼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不可。
凤雏迎视他,静谧的眸光千回百转,却始终没有吐露出半个字,就在这时,月娘从内堂端来茶斋,远远的就看见了段檠天,一个没留神,手里的端盘砰地一声落地,立刻引起了骚动。
“你再不走,就要被我的手下捉起来了。”她的语气非常平静,柔弱的手骨被他捏得隐隐生疼。
“你还没答覆我的问题。”他执着不肯放开,连他自己都感到讶异,在这一刻,她的回答竟比他的生命更加重要。
她轻轻摇头,只是绽着一抹淡淡的微笑,那模样美得教段檠天为之心痛不已,他短吁了口气,“看样子你是不肯回答了。”
“段王爷聪明。”她一双美眸微微眯起,就像是隐在胧云后的月色,暗淡中隐隐熠着光亮。
终于,他放开了她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要离去。
“站住!”她喊住了他,“段檠天,把我要说的话听清楚。”
段檠天没有回头,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他直视着前方的表情异乎寻常的平静,只有在听见她的声音时,眼底浮动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光芒。
凤雏忍住了不由自主的轻颤,娇嫩的嗓音充满了不容挑战的坚决,“如果你想要取得江山,要当一国之君,你就得踩着我凤雏的尸体,坐上金銮殿上的那张皇帝御座,你记住了,我将是你永远的敌人,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休想如愿!”
闻言,他只是轻笑了声,依然背对着她,沉声问道:“如果,你是我的敌人,那我是你的什么人呢?”
“什么都不是,你只是我无穷尽的后患,除之而后快的后患!”话落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他高大的背影明显地变得紧绷。
“只是如此而已嘛?我们之间,就只是敌人与后患而已吗?”他挑起眉梢,眼底闪过一丝阴沉。
“是!”她听出他的嗓音之中有着浓浓的不悦,但却还是毫无畏惧,说出他不喜欢听的话。
听完她斩钉截铁的回答,段檠天抿唇不语,只是冷冷地勾起一抹浅笑,随即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他身手俐落地翻过高墙,躲开涌入院子的御林军,最后穿过一道狭门,足见落在高耸白墙之间的山梯间,他没有回眸,光听声响,就知道身后军队的注意力都被院子里的骚动给引去了,就在他要离去之时,在狭门之后传来了一名男子的唤声——
“段王爷请留步,在下有一事要与王爷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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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静静地转移着,无声无息的,却让人仿佛可以听见时间逝去的声音,凤雏坐在养心殿内的长榻上,在她手边的几案上,搁着几本刚瞧完的奏折,还有大半叠是还未看的,只是,此刻他的 心思不由自主地停留在迤进门内的光影上,才刚过了未时,那光芒依旧灿烂得刺眼。
她觉着有些困了,却知道自个儿是睡不着的,这几日,忙着接从南方送来的奏报,但她知道令她睡不下的,并非因为平叛的军情,清王手握重兵,处理起来是棘手了些,但是却也只是一场苦仗,朝廷不见得会输。
仍旧是为了那个男人吧!
凤雏将手里的奏折搁回案上,美眸注视着又悄悄转移了半寸的日影,那灿亮的光影映在她的美眸里,教她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迷离。
那日见了他之后,她好些天谁不安稳,总是还不到四更天就清醒了,然后,无论她再努力辗转反侧,终究还是入不了眠。
凤雏不自觉地伸手捂着心口,揪住襟领,像是要握住在她心里不受控制的念头,她不愿意承认,但她确实在等待着他的回应。
在知道敌人是她之后,是否……能够令他改变与朝廷为敌的心意呢?
那日,她在白云寺里对他所说的话,是赌气了些,但是,却也明白的告诉他,如果要与朝廷为敌,就等于是与她为敌!
“公主,尉迟先生求见。”内殿宫人走进了禀告。
“快请先生进来。”她扬了扬手,静静地坐在原位,看着宫人出去领进尉迟立冬,他文秀的脸庞依旧带着一抹不疾不徐的微笑,眼底永远闪烁着沉潜且睿智的光芒,当年,她死皮赖脸地向荣家堂兄要来了他,真是讨了一个天大的便宜,时至今日,堂兄仍旧为她的厚脸皮嘀咕不已。
“臣参见公主。”
“免礼,先生请坐吧!”她阳寿示意了几案另一旁的榻位。
“段檠天起兵了!”尉迟立冬没忙着落坐,只是以平静的眸光注视着主子,轻沉的嗓音不浓不淡。
闻言,凤雏愣了好半晌,她看着尉迟立冬,呼吸了口气,却是半个字儿都说不出来,这一瞬间,有一股子失落沉得她几乎快要无法喘息。
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终究还是打消不了他起兵造反的念头吗?
对他而言,她究竟算什么呢?
“公主不问问他起兵的理由吗?”
“我不想知道。”凤雏摇头苦笑,“每个人对要做的事都有自个儿的理由,清王要拥旧主复位,说穿了,哪里是为了旧王,不过就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他呢?他的野心我一向是清楚的,何必要问呢?”
“他起兵,说是为了要平清王之乱。”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公主可以不相信,但段王爷的军队却是直朝南方而去,再不过半个月,双方的兵马就会在长江流域附近相遇,到时候便可见真章了!”
“对上段檠天的十三翼大军,清王是没有胜算的。”凤雏幽幽地说道,在派探子追查过他的军队实力之后,她更明白这个事实。
他的十三翼军队,绝对抵得过朝廷的百万大军!
“是,确实是没有胜算的。”尉迟立冬点头,也是心里有数。
她扬起眸,对上尉迟立冬的视线,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我们都知道段檠天肯定是胜券在握了,就不知道清王有无自知之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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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兵半个月之后,十三翼大军在长江附近遇上了清王的军队,几乎在开战的初时,就已经分出了两军的高下优劣。
在十三翼军队之中,有四翼是由段王妃所收养的义子女所带领,他们分别是段赤陇、段银绯、段匀秋,以及段黑予,不同于春孟与夏海总是随身在段檠天身边伺候,他们一成年便投入军队之中,奉义母之命,为他们的义兄弟,同时也是他们的主子率领大军,四处征战,统一北方部族,也少不了他们的功劳。
自始至终,段檠天并没有特下指示,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兄弟与手下会给他带来最美好的成果,长年来的并肩作战,让他拥有这一份自信。
主帐中,除了帐外的军队来回巡逻之外,再无其他声息,段檠天坐在长榻上,细心地擦拭着龙鸢大弓,每一寸细微都是仔仔细细地呵护着,像是极珍视这失而复得的宝贝。
所有人都知道他珍视这把大弓的理由,自然是因为他的父汗,但是在他触摸这把大弓之时,在他神情之间,流露着一丝轻浅的,像是在注视着喜爱之人的暖意。
“三哥,银绯求见。”段银绯清亮的嗓音从严外传来,她一向坚持唤段檠天三哥,不似其他兄弟随着场面不同,唤他主子或王爷,只有在私底下才会改成亲近的唤称。
“进来吧!”段檠天沉声回答。
话声一落,帐幕撩起,段银绯大步走了进来,一身银色的袍服分外显得她英姿飒爽,自小,她便拥有一张极秀丽的美貌,有人比喻她就像当年中原的雍雅皇后,虽然长年征战沙场,却不损美貌本分。
所以,在北方领地里,许多人都在揣测,说王爷如果有朝一日要纳妃,她绝绝对对是不二人选。
段银绯看着自小一起长大的三哥,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是熟悉他的,毕竟十多年一起相处的情分是一分野不假的,可是,就在他滞留中原月余不归之后,再见到他,却觉得她的容貌陌生了起来,或者,应该说,是他眼底的神情教她觉得陌生,他的心思一向就是深沉的,如此,更教人觉得捉摸不透。
但饶是如此,她心里对他的爱慕却丝毫不减,因为,他有着教人倾心的俊朗脸庞,更教她倾心的,还有他如天高般的壮志,以及果敢睿智的胆量,一切的一切,都教她心热不已。
“有什么话就只管说,不要吞吞吐吐。”段檠天开口打断她的凝视,他一直都知道银绯对自己的心意,也曾经动过念头要纳她为妃,但总是少了一点冲动,或许是因为他并不爱她。
“是……我听夏海他们说过了。”段银绯定了定神,又开口道:“我以为三哥会因为凤雏公主的关系动摇心智,至少……会暂缓起兵。”
她迟疑的语气之中有着试探,在他决定起兵攻打清王之后,她的心里就一直忐忑着,因为攻打清王,就等于是在帮朝廷,也就是在帮凤雏公主,但就在昨天,大哥赤陇收到一道命令,她才终于安下了心。
闻言,一抹阴鹜闪过段檠天的眸里,他扬起一抹凉薄的微笑,“怎么会呢?你未免太小瞧我了,我与她的那段情绝对不会打消我夺江山的念头,相反的,只会使我的意志更加坚定。”
“是吗?”段银绯一时喜形于色,听见三哥毫不迟疑的语气,她料定了就算他喜欢那个凤雏公主,只怕用情也不会太深。
一抹幽黯闪过段檠天的眸底,就像是幽邃的古井,教人瞧不出里头的端倪,他勾起一抹浅笑,继续动手擦拭着龙鸢大弓,语气不疾不徐,“如果没事的话,就退下吧!我想一个人独处,就我跟这把大弓,静静地相处一会儿。”
“是!”段银绯不疑有他,依命退下了,在她的眼中,段檠天珍惜那把大弓,当然是因为对亲生父汗的孺慕之情。
帐中重新恢复了宁静,段檠天一语不发,注视着光可鉴人的弓身,心里想着凤雏那张如玉般的芙颜。
她心里会作何感想呢?如果她心里有一分毫在乎他的话,或许会伤心吧!
在他昨天对赤陇下那道命令之时,他只想到了她,想起她那张美丽的娇颜,是否会因为他的决定,而露出愁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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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徐徐地吹着,丝丝地透着初夏的暖意。
凤雏走过几棵已经是绿意盎然的百年杏树,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一旁的朱瑜与一干宫女只是静静地跟随在她的身后,谁也不敢多打扰一句,自从昨儿个接到从南方捎来的军报之后,他们主子就一直都是沉默不语的,那眉心间轻泛的愁绪,教他们见了都要心疼。
蓦地,凤雏停下脚步,仰起娇颜,注视着结满红色小果实的树,“这是什么果子?”
“回公主,这是樱花的果实。”朱瑜走上前,笑着说道。
“我以为樱花是不结果子的。”听到樱花两个字,凤雏一双美眸显得有些迷蒙,似是眉心间的那抹愁,不经意地渗进了瞳眸里。
“别的樱花奴才不知道,可是这寒绯樱是中原一直就有的品种,花谢了之后就会有结果子,据宫里的姑姑说,每年春天这棵寒绯樱的花总是开得特别慢,但是果子倒是结得特别多,不过,一般人不吃这樱花果子,如果宫里的奴才们没摘来渍成蜜饯,寻常时候就任由它成熟落果,当成是明年开花的自然肥了!”
“为什么不吃呢?我瞧这樱花果子长得就像樱桃似的,应该也是甜美多汁的果子吧!”她一瞬也不瞬地瞧着那嫣红的果实,鲜艳欲滴,仿佛血色的红,刺痛了她的眼。
“这个公主就有所不知了,这樱花果子长相虽然像樱桃,可是滋味却不甚好,非但不甜,还很酸苦呢!”
“酸苦?我瞧着不像。”话才说着,她随手摘下并蒂而生的两颗红色小果实,在朱瑜还来不及阻止之前,就一口咬进了嘴里,随即就被随着汁液泛开的酸苦味道给呛得说不出话,脸蛋皱得像颗苦瓜似的,好半晌才平复过来。
“公主,奴才这就让人去取水来给您润口……”朱瑜赶忙回头要叫人,却被主子给扬手制止了。
“不必了,我已经吞下去了,你就不必忙了。”凤雏倾首启唇,将两颗籽儿吐到朱瑜伸承的手心上,仰望着满枝头的红色果实。蓦地,像是那酸苦的汁儿透出来般,泛起了一抹苦涩的微笑,“果然是好酸好苦的味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相思’吧!如此酸苦的味道,如此嫣红如血的颜色,这……才是真正的相思吧!”
说完,她低首敛眸,给了自己一抹苦涩的微笑,满嘴的酸苦味道犹在鼻腔里缭绕不去,从前的她一定不识得,只觉着这味儿不好,如今,她却是比谁都懂,这才是相思真正的味道啊!
这味儿真的不好,但是就算再酸再苦,她还是只能往肚里吞去。
“如果公主真想吃这樱花果子,奴才让人全给摘下来,送到蜜果房让人给做成蜜饯吧!”
“嗯,正好这些时日特别想吃酸食呢!”凤雏颔首,转眸望着情同姐妹的贴身婢女,扬起了一丝浅笑,却见着她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公主……有一件事情奴才不知问不问得……?是月娘姐姐要我留心的,她一直都在担心公主……的癸水,公主不觉得已经迟了很久没来了吗?”朱瑜压沉着声,花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把话给说完。
凤雏静静地听着朱瑜把话说完,好半晌,她只觉心神有些恍惚,先是昨儿个的事情跃上她的心头,昨天她得知段檠天派他的义兄弟以借道的名义,逼领军驻守南方要塞岭南城的陆老将军开城迎接大军,她知道借道只不过是个借口,倘若陆老将军不听从,两方的战火随时有可能一触即发,而段檠天所等待的就是一旦引发战火,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与朝廷为敌。
但岭南城怎么能开呢?此城一开,南方大片江山再也没有防卫的屏障,对于段檠天明知故犯的挑衅,她也只能咬牙接招了!
她看着朱瑜,看见她脸上的担忧,纤手不自觉地抚着平坦的肚皮,忽地,她轻笑了起来,那笑容苦涩得远比哭泣更加悲伤……
第八章
一丝细细的红线缠绕在她如玉般的皓腕上,看起来分外的艳红,另一端由太医执着,他倾神聆诊着红线那端传来的细微脉象,不敢有一丝毫的遗漏,毕竟,在那一端的病者是矜贵的镇国公主,只消她一句话,他的人头随时都可能不保,当然不能够不留心。
凤雏和衣半躺在长榻上,几个软枕撑高了她的上身,让她转着头就可以望出窗外,她的眼神迷蒙,恍若无人似地眺看着窗外的一片绿荫。
她想起了在花庵村所度过的那一段日子,就像是夜深人静作了一段美梦,醒来是会感到怅然一般,每每她会想起那段日子,心底除了怀念之外,还有着抛不掉的失落感。
真的不能再回去了吗?那一段美梦……真的就此消失了吗?
凤雏总是告诉自己不能再想,可是,内心的渴望比她的思绪诚实,她知道自己的内心的渴望,如果能够……如果能够的话,她想要永远都在那一段美梦之中,没有醒来,没有结束永远都在那段安稳的日子里沉浸着。
或许,是因为她正身处在斗争的惊涛骇浪之中,所以才会格外地想念曾经拥有过的安稳日子吧!
不是因为她想念那个男人,只是想贪图一份安稳的日子吧!
忽地,她感觉到有人上前解开她腕上的红绳,她回过眸,看见是朱瑜在替她解开红绳,当朱瑜退下之后,她的眼光直视着太医。
“如何?”她扬起淡定的美眸,直直地瞅着太医。
太医面有难色,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回公主,微臣在公主的身上把到了一种不寻常的脉象,可是……”
“可是什么?你只管直说,就算是说错了,我也不会怪罪于你。”
“是,微臣感谢公主宽宏大量。”太医揖首,深吸了口气,壮了壮胆子才又开口,“恕微臣斗胆直言,在刚才的诊断之中,微臣在公主的身上把到了喜脉,倘若无误的话,公主近日玉体不适,应该是因为有了身孕。”
他的话声一落,屋子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僵硬了起来,在一旁随侍的奴才们不约而同地倒抽了冷息,表面上却不敢妄动声色。
但凤雏脸上的表情却不讶异,她似乎早就猜到了太医会说的结果,澄净的眸光依旧平静如昔,“孩子几个月了?”
“约莫二月有余,不足三个月。”太医回答。
“嗯。”凤雏轻吭了声,敛眸陷入了深思。
她有孩子了。
她有他的孩子了。
这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高兴、生气,抑或者是悲伤?她高兴什么呢?倘若生下这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亲,她该高兴什么呢?
但她不生气,她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生气,因为这骨肉是她贪欢的结果,是她放纵自己的余孽,所以,她凭什么生气呢?
所以,是悲伤吧!她柔嫩的唇瓣轻勾了下,似乎是想要笑,却在尚未形成笑意之前,那微扬的弧度已经被心里的沉重给狠狠拉了下来。
“公主,微臣不知道需否为您准备……”太医的话欲言又止。
“准备什么?”凤雏转眸觑了他一眼。
“微臣只是想,如果公主不想留下腹中的胎儿,微臣可以……”他说到一半,忽然看见主子露出了一抹灿烂如花的笑容,过分的灿烂教他毛骨悚然。
“你说的是流胎的汤药吗?我想起来了。”凤雏柔声地问,转眸望着站在身畔的朱瑜,“你还记得吗?在我十岁那年,我们在后宫的廪房里,看见一名敬事房的公公逼一名宫女晚汤药的情景吗?”
“奴才记得,汤公公一直要主子别再瞧了,但主子不听,硬是要从头看到最后,那天的情景,奴才一辈子也忘不掉。”朱瑜一脸心有余悸。
“是啊!我只怕也是终生难忘吧!我瞧着,是因为我觉得既然他们能做得出来那种事情,我做什么不能瞧呢?我记着那位宫女也是怀了二月有余的身孕,我想应该是父皇的骨肉,可是,当时的舒妃,也就是今日的太妃硬是一口咬定那个小宫女肚里怀的是野种,硬是要母后下旨,把她肚里的孩子给堕了,我还记得那天她被硬灌了汤药,不出半个时辰,立刻就腹痛如绞,她又哭又叫的,没多久,我就看见她双腿之间血淋淋的,好不吓人啦!”
凤雏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眸光有些迷蒙地直视着前方,像是看着重现在她面前的儿时回忆。
一旁的太医听了心里更凉,他捉摸不透这位主子的性格,更捉摸不透她为何在这个时候提起那段往事。
“那一定很疼吧!”说完,她回眸直视着太医,认真地看着他,“喝下那汤药,把腹里的骨肉堕掉,一定很疼吧?”
“是……是会有相当的疼痛……”太医回道,脸上不由得冷汗涔涔。
“本宫很怕疼,难道你会不知道吗?你说这话是存心想谋害本宫吗?”凤雏的嗓音陡然转冷,美丽的眸光也瞬时寒如冰霜。
“微臣该死,请公主恕罪!”太医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心想就算是下一刻就掉了脑袋,他也只能认了。
这时候的朱瑜看见主子的脸色不太高兴,与月娘相互使了个眼色,开口打圆场,“好了,公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所有人听着,没有公主的吩咐,今儿个的事,谁都不许透露出去,知道吗?”
“是!”众人异口同声。
太医告退,月娘领着一干奴才们下去替主子准备丰富的膳食,毕竟现在主子的玉体不同于以往,倘若真的要把孩子生下来,膳食就要营养一些。
最后,只有朱瑜留在主子的身边伺候,她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开口问道:“公主……都想清楚了吗?”
“不,我没想清楚,我不愿意想清楚。”凤雏仰眸看着婢女,眸底有着一抹倔强与傍徨,“我怕自个儿想清楚了,这孩子就不能留了。”
这时,朱瑜心里发胀得说不出话来,她从小就跟着主子一起长大,比月娘更接近主子的年纪,所以,从小主子帮什么坏事儿、说不得的事儿,都会找她偷偷去做,而不找月娘,因为她说月娘就像是大姐姐,光是被她那双慈爱又无可奈何的眼瞧着,做什么都没劲儿了!
从小到大,她见过调皮的主子、怕疼的主子、可爱的主子、倔强又不服输的主子,还有强悍得几近残忍无情的主子,可是,她却从未见过主子的眼底流露过一丝傍徨。
她知道,她和月娘都心知肚明,主子深爱着段檠天,只是嘴上从没说过而已,朱瑜忍住了叹息,识了情爱的主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美丽,但是那凄楚的美却教她们好心疼。
“真好笑,我在想什么呢?”凤雏低垂的美眸之中噙着朦胧的笑意,“流胎会痛,难道生孩子就不痛吗?怕是要更痛的吧!”
“可是,奴才听说有人顺产,不到半个时辰把孩子生下来了。”朱瑜连忙在一旁安抚道。
“是啊!”凤雏笑着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可是也有人痛了几天几夜,还没把孩子生下来的啊!倘若如此,我一定会死吧!为了要生他的孩子而死,值得吗?”
“公主……?”朱瑜担心地轻唤道。
“这些日子,我总是不自主地想到,其实,他是恨我,讨厌我的,要不,知道我的身份,他怎能够依然无动于衷呢?他狠心得要拿我的血给他的帝位当祭品,但我却可能要因为生他的孩子而死掉,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傻更不划算的事儿吗?”凤雏按着自个儿肚皮的纤手隐隐在颤抖,自从离开花阉村之后,第一次感觉到她与他两人是如此地亲近。
就在她的肚子里,他的亲生骨肉,正在她的肚里怀着。
她唇角扬起了微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喜欢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李裹儿”,而不是她凤雏!
多想呵,哪怕是一次也好,她多想他唤自己的闺名,再对她说永远不会伤她,要她相信他的心意永世不变……
双方的战火终于一触即发,那血腥的烟硝味浓厚得仿佛就连京城都可以感觉得到,但在这白云寺里,袅袅的清香,仿佛世外般,将红尘的一切纷扰都给摒除在外,殿上的佛祖仍旧敛眸沉静地望着众生。
此刻,殿中就只有凤雏一个人,她不让任何人打扰,就连看守主殿的僧人都请退了,她捻入一把清香,仰眸望着慈祥的佛面,抿唇静静地想要参透一些在心里困扰着的事情。
但是,她越是想要参透,心思却越混乱。
她不自觉地按住仍旧不甚明显的肚腹,就算只是轻薄的湖绿色夏绸覆掩着,不仔细也瞧不出她有孕的端倪,三个半月了,这孩子的存在,逼迫她想起许多事情,还有回忆……就算她不愿意去想,每每想到肚中的骨肉,她就会不自主地想起那一段往事。
但是,每一思及,她的心就像是针扎似的泛起疼痛。
在祈求百姓可以安康无灾的同时,她也私心地祈求肚里的骨肉可以平安长大,在她想要知道战争是否能够赢得胜利的时候,她也渴望知道段檠天是否也在乎着她呢?
那男人不曾因为敌人是她,而有过一丝毫的犹豫。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感到介怀吧!
她希望他至少有一点点动摇,哪怕只是豆大的一丁点,只要是因为她的存在有一点令他动摇,就足以令她心满意足了!
“你如此诚心的祈求佛祖,是希望我们的孩子儿可以平安生下吗?”段檠天浑厚的嗓音轻沉地从她身后响起,那声在殿中回响不绝。
凤雏浑身泛过一阵轻颤,猛然回头,一双美眸圆睁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再见到他!
“你说什么?”她没有忽略掉他刚才所说的话,眸子细细地眯起。
“我们的孩子,他就在你的肚子里,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不是吗?”他定到她的面前,而她却一步步退后,就在她一个不留心要被蒲团给绊倒之时,他及时地伸出长臂,将她拥在怀里。
“放开我!”
“你在怕什么?如果不是心里有鬼,你在怕什么?”他牢牢地扣住她纤细的皓腕,深沉的眸光瞅住她不放。
凤雏迎视他锐利的眼眸,没让自己退却害怕,“我不怕你。”
“那就好。”他勾扬起一抹浅笑眼底闪过一抹深沉,还有一抹近似宽心的微光,他蓦然收紧长臂,牢牢地拥住她纤细的身子,“不怕就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让我带你去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地方。”
寂静。
从他将她带出白云寺之后,凤雏就一直没开口说话,庄园里的人没料想会见到主子,纷纷感到惊讶,但是随即恢复了平静。
凤雏不知道她空间被带到什么地方,她料想是他在中原布置的几处哨站之一吧!陈置与一般山庄无异,但她料想里头绝对别有洞天,此刻,内厅里就只留他们两个人,除了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外,空气之中大概只剩下他们不语的心思所流动的波息,但那于事无补,只是让气氛更添诡异与沉重罢了!
凤雏坐在椅上,低敛美眸,在看着自己纤嫩的手指,也像是什么都没在看,只是出了神似地发着呆。
“你在想什么?”他开口打破了沉默,单刀直入地切开话题。
“我在想……”她顿了一顿,转眸冷笑地看着他,“我在想哪个人才是你派来我身边卧底的奸细,我想,如果不是有人密报,你是决计不可能知道我身子的状况,不可能知道我怀有身孕。”
段檠天看着她,那脸容依旧是他熟悉的美丽模样,就是身段比他记忆中消瘦了些,但无论如何,他都可以肯定,她就是那个与他在花阉里曾经朝夕相处十数日的女子。
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陌生,对她冷淡的眼神感到陌生,他的裹儿不会用那种眼神看他。
她不是他的裹儿,她不是。
想到这一点,他心里不自禁地苦笑,她当然不是,她的名字甚至不叫裹儿,此刻,在他眼前的女子是权倾天下的镇国公主——凤雏。
“如果找到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做?”他不否认她的猜测,耸了耸宽肩,薄唇勾起了微笑。
“先是凌迟,然后杀了他,以示惩戒。”她也耸了耸肩,说得云淡风轻。
她柔软的嗓音就像花瓣飘落地,取而代之的,是刚才沉默的延续,他们相视着彼此,段檠天也是不语,只是轻浅地抿起一抹笑。
“我想见你。”过了片刻之后,他才开口打破沉默,“当我得知你有身孕的时候,我便想见你。”
闻言,凤雏只是淡淡然地撇过眸光,望向门外,天井之中除了央心置着一个养着鱼儿的小石臼之外,一片空荡荡。她深知其中的原由,在她的公主府里也是一样的,除了花园之外,不多种树,让暗贼难藏,以策安全。
“或许,是因为有孕令我多愁善感了起来,近几日,我经常陷入深思,我在想先帝们,在想他们的一生,想他们的功过。”
她说完,转眸瞅着他,美丽的眸光之中隐隐闪动着苦涩的笑意,“我想起当年史官曾经栽下曾爷爷说过的一段话,他说,他想当个好皇帝,他也确实成为一个好皇帝,但是,有太多的人和事由不得他。”
段檠天薄唇轻抿,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她柔软的声音在温暖的和风中轻轻飘荡,仿佛是从绿叶的摇动之中流泄而出的呢喃。
“孩提时的我听不明白,心里总觉得纳闷,曾皇爷爷可是一个皇帝呢!他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怎么可能会由不得他呢?长大了以后,我懂了,就算是身为一个皇帝,也操纵不了万物,他容不了贪官污吏,但这些人总是捉不胜捉,他不忍心百姓为天灾所苦,但天要给灾,谁能阻止得了呢?所以最终他就只能当好皇帝,尽他最大的努力。”
说完,她敛下双眸,这瞬间,澄净的瞳眸里泛起了泪雾,“一直到他临终之前,人们才知道,这个好皇帝在他的一生当中,与他最爱的皇后聚少离多,我想,这件事也是他的“身不由己”之一吧!”
“这一点我做不到。”段檠天听她娓娓地道出心事,他的心里有一丝激荡,那些曾经久闻大名的先帝们,从她的口中说出,忽然令人感觉亲近了起来,他深沉的眸光牢钉在她的脸上,缓缓地笑着摇头:“我与他不同,我做不到,倘若是我深爱的女子,我便想要她时时刻刻都陪随在我身畔。”
凤雏迎视着他的目光,只是静静地瞅着,一语不发,她心想,如果她仍旧是从前的“李裹儿”,或许,就能够享受他所说的荣宠吧!
但她不是,这个残酷的事实螫痛着她的心脏。
“回答我,借了岭南城之道,彻底消来了清王的余孽之后,你的十三翼大军是否就会回到北方领地去呢?”她轻声地问道,揪着心等待他的回答。
一阵久久的沉默之后,他才缓缓启唇:“不会。”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她站起身,走出厅门,步下了石阶,笔直地往小石臼畔,低头望着那小小的池面,虽然只是一掬清水,却已然是水里金鱼的全部世界。
“凤雏。”他来到她的身后,轻声低唤。
她没有回头,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脸蛋浮现在水面上,“就如同曾皇爷爷一样,我已经很努力做好每一件我能做的事,但是,皇帝的不成气候,我无能为力,清王叔的野心勃勃,我无能为力,连年的天灾不断,我无能为力,而你势如破竹的步步逼近,我也依然无能为力,人们都说我是“几乎拥有天下的公主”。老天爷给我天下人想要的好运气,要是对他们说我有那么多“无能为力”,他们只怕也不会相信吧!”
说完,她轻叹了一声,一口气叹得又沉又长,像是要将心里的悲伤给叹尽,然而却在叹息之后,眸底的颜色更加地黯淡。
段檠天看着她几乎快要被重担压垮的纤细背影,忍不住一时的冲动,伸出修长的双臂将她拥进怀里,倾首附唇在她的耳畔轻喃道:“我已经对军队下了严格的命令,不许他们妄动无辜的老弱妇孺,绝对不烧杀抢掠,如有违者,绝不宽贷。”
“嗯。”她淡淡地颔首,没挣开他的拥抱,知道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再多的已然是奢求。
她在他的怀里,两人静静地看着石臼里的一方小世界,熨贴感受着对方的温度与存在,仿佛就像回到花阉村时一样,只有他们的心里明白,在这山庄之外的已然不同于当时了!
“孩子……什么时候生?”
“约莫是年底,太医估了一个日子,可是也说是头胎,可能迟些、可能慢些,谁也说不准。”
“你不怕疼了吗?”问出这句话时,一抹忧色闪过他的眸心。
“我怕呀!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不怕,因为我知道如果自己真的疼死了,孩子有你会照顾,他会有你疼惜,所以我不怕。”
“我不想要你死。”
她转眸看着他,眸底流转着千百种思绪,好半晌才开口道:“你该希望的才对,能帮你生孩子的女人,在这天底下有成千上万,但唯有我死了,你才能去除心头大患。”
“如果,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坦诚自己的真实身份,你想,今日的我们会有改变吗?”
“你是希望我们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糟糕呢?”听见他的假设,她不由得轻笑了起来,与其说是因为有趣而笑,倒不如说她觉得讽刺而且可笑,“会有改变吧!我想,如果一开始你我就知道彼此的身份,那么一来,我不会让自己爱上你,而你也不会喜欢上我,这样对我们而言其实都是最好的吧!”
“如果那种结果是最好的,那什么结果是最糟的呢?”
“最糟的就是,我们深爱着彼此,爱得不能自拔,你忘了你该成就的宏图霸业,我忘了自己是辅国的公主,为了爱情而误了大事,对我们而言,那就是最糟的结果。”
“那现在呢?现在我们两个人又是在什么‘结果’之中呢?”他收拢了手臂,将她拥得更牢了。
难道,此刻在他们之间,就没有爱了吗?
如果他只是曾经爱过,如今再没了感情,又怎么会再为她心如刀割呢?
他不相信,他不信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了爱情,因为,他的心直至此刻,仍旧诚实地为她痛着。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曾经做过的决定,我曾经告诉自己,如果降不了你,你只好杀了你,这份心思我一直到现在都不曾改变,劝你你也最好这么想,败不了我,就杀了我。”
“为什么不是降,而是败呢?”
“因为我不能降,倘若我不战而降,我将愧对死去的祖先,愧对天下的百姓,所以我会与你作战到最后一刻。”她挣开他的臂弯,转眸扬唇明媚地笑了,那抹笑容美得震撼人心,“如果你真的可以当个好皇帝,我将真心地为百姓们高兴,但是,你必须踩 着我的鲜血拾级而上,才能登得上那张九龙宝座,你不是说过,那张御座有我的鲜血陪衬着,才显得耀眼吗?”
看见她脸上的微笑明媚而灿烂,一时间,他心如刀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为何自己所说过的话辩解。
“如果我知道当时是你坐在那张帘子后面,我不会说出那种话,我不会,绝对不会。”他沙哑的嗓音之中充满了懊悔。
她踮起脚尖,啄吻了下他的唇,然后用手按住了被自己吻过的地方,像是在留恋回味着,“现在,你有两个选择,杀了我,要不就送我回宫去,等两军分出胜负的那一天,或许,我们能够再见面。”
段檠天一语不发地瞅着她,紧握住她纤手的大掌不愿意轻放,可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开,就如同她刚才所说的,两军分出胜负的那一日,他们会再见面的,只是到时,不知是个怎生模样的天下……
风,静静的,就连鸣蝉仿佛都因为识这离愁,也静悄了下来,山庄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几个随从已经在等待凤雏上车,她站在马车旁,低首觑着跟前的脚垫,好半晌没有动静。
段檠天站在她的身后,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她的背影,一语不发,在他的眼神之中有着一抹深沉,那抹幽邃的黑,宛如古潭般不可见底。
蓦地,凤雏回首,扬眸定定地看着他,“有些事,一开始就弄错了,其实,你喜欢的是“李裹儿”,不是我,自始至终就不是我。”
“是,我是喜欢“李裹儿”,这一点我不否认。”他勾着浅浅的微笑,看着她美眸深处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黯然,“可是我喜欢她,是因为我以为你是她,因为以为你是李裹儿,所以我才喜欢。”
话落,两人之间一阵久久的沉默,凤雏看着他,心坎儿因为他所说的话,而充满了蒸腾的热度,像是喜悦,也像是感动,难以言喻的千百种情绪,就在这一刻齐涌上她的心头。
她被他说服了!轻易的就被说服了!
或者,应该说这原本就是她心里渴望听到的说法,从他的口中被说出来,分外地令她感到愉悦动容。
是啊!无论她是否冒充了李裹儿的名字,与他在一起的人终究是她自己,当然,他所爱上的人也是她才对!
他喜欢她,无关她的名字与身份,就只是喜欢她这个人。
“我不是要故意对你说谎。”凤雏咧开了一抹满满的微笑,就像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稚气,语气轻软地吐露出对他的坦白与忏悔,“告诉你我是李裹儿,是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希望我是,我希望你可以喜欢我,对我好,而不是怕我,讨厌我。”
“我不生气了,早就不生你的气了。”他笑着对她说,眼底充满了一如往昔的溺爱,“其实,我觉得那个谎言是你这辈子做过最慈悲的事,是那个谎言给了我机会可以真正认识你,而不是被“凤雏”两个字给蒙蔽了心眼。”
这瞬间,凤雏想要扑进他的怀抱之中,渴望被他的温暖给完全拥住,但她只是站在原地,咬住唇瓣,静静地凝视着他。
“如果我们之间不是敌人,那该多好?”
“我不知道咱们究竟算不算是敌人,至少,我从来没当做你是我无穷的后患,一刻也不曾如此想过。”
“照你这么说来,是没将我放在眼底别啰?”她不悦地眯起美眸,像是为了他的话在赌气。
“现在我不与你争辩,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看着她嫩唇畔噙起一抹笑,拾起裙襦步上马车,眼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就要消没在车门之内,他急忙地喊道:“听着,我只许你回去,可没许你死。”
自从知晓她有身孕之后,他的心里就一直泛着一股子寒意,他知道她怕疼,而那产子的疼却又是这人世间最极致的痛楚,他怕她会捱不住!
凤雏坐上了马车,不动声色地靠着软枕,没再往外瞧,敛眸静静地反覆回味着他刚才所说的话,这时,马夫“驾”地一声,车行缓缓前进,渐渐地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但他们彼此心里都知晓,渐行渐远的只有距离,过了今天,他们的心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亲近……
第九章
六个月后
秋去冬来,直至今天清晨才下了冬日的第一场雪,一直过了末时,雪都仍旧断断续续地飘着,天地之间一片雪白,那静谧的美丽景致,几乎令人忘却半年来的兵荒马乱,忘了段檠天的十三翼大军朝着京城步步进逼,他用兵如神,就像是一道旋风般,谁也抵挡不了。
但十三翼大军虽然骁勇善战,却也不是没吃过败仗,毕竟朝廷的百万大军也不是个个草包,再加上凤雏重新起用了当年黑骑大军的旧部队,这几十年来,他们虽然不受朝廷重用,但是,舒治皇帝曾经留下遗命,交代绝对不可以亏待这些曾经为国家立下不少汗马功劳的将士,再加上荣家分批送来了大量的骏马,让军队在防守进攻上都是如虎添翼。
因为几次的攻防下来,朝廷的军队都成功地止住了十三翼大军的进逼,大臣们都在庆幸,相信着成功可期。
但凤雏的心里很明白,她所能够做的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她再也没有锦囊妙计可使了!
而且,虽然没有人告诉她,但她的心里就是明白,十三翼大军的攻势之所以停止,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段檠天对她的体贴,他知道她约莫在这年底前后就会临盆产子,不适宜再太操劳了!
雪花,静静地落下,成就了一地的雪白,在看似平静的天地之间,公主府上上下下却是谁也没敢闲着,为了他们主子即将临盆而忙进忙出。
痛!
凤雏手捉着白绫,紧咬住嘴里的巾帕,一会儿涨红、一会儿苍白的娇颜上已经分不清楚是汗水抑或者是泪光。
“公主,再使劲儿些。”
凤雏听着身边不断地传来声音,已经分不清楚究竟是谁在说话,月娘、朱瑜、奶嬷还有稳婆都对她说过这句话,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使劲儿了,刮骨似的痛楚她让觉得难受,也让她觉得害怕,脆弱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一串串滚落颊边。
她会死吗?
这孩子真的生得出来吗?
值得吗?
为了要生他的孩子而死,值得吗?
最后一个问题,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反覆地在心里思考过,而回答的总不是她自个儿的声音,而是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因为以为你是李裹儿,所以我才喜欢。
他说。
我只许你回去,可没许你死。
他说,这句话说得霸道又蛮横,她的命是自个儿的,凭什么需要他允许呢?可是,他这句话让她听着高兴,心里像是沾惹了蜜糖般,一阵阵地泛甜。
值得!
她在心里对自己回答,为了生他的孩子,为他赔上这条性命,只要有他的真心诚意当做是奖赏,无论如何都算是值得!
“月娘,如果我真的捱不到最后……”她一手松开白绫,握住月娘伸来的手,柔软的嗓音因为疼痛而有些沙哑破碎,“如果我真的撑不住了,替我……保住他的孩子,一定……要保住他的孩子!”
在京城另一端的沽北胡同底,雪花也一样静谧地飘落着。
早在几日前,段檠天就已经易容潜入京城,在不久之前,他得到消息,知道凤雏这一胎怀得极辛苦,快到临盆也不见胎位反转,太医不得已下了几帖药,才让胎位在几日前反转过来,要是真的到了最后,孩子头上脚下产出,可能会造成见大红的悲剧。
今天一早,他就得到了凤雏临盆的消息,但是,几个时辰过去了,迟迟没有得到母子均安的消息传来,他已然是坐立难安,一刻也待不住了。
“主子,你要上哪儿去?”
段檠天一开门才要走出去,就见到春孟与夏海两个人挡在门口,像是存了心不让他出门。
“让开,我要到她身边去。”段檠天沉声命令,却见他们文风不动,“我说让开,我要去见她!”
“不许去!”段银徘娇清的嗓音从门的另一端传来,话声一落,身影从后头走了出来,“三哥,我不许你去!”
段檠天没有料到会看见这位义妹,一双眼眸锐利地眯起,语气十分不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没记得允许你擅离岗位!”
“三哥哥要治我擅离职守的罪名,等回到军队之后,你要怎么罚我,我都无所谓,可是,银徘不能让你去冒险!那个镇国公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让三哥一次次不惜身涉险地都要见她!她是咱们的敌人!”段银徘大喊道。
“她肚里怀的是我的亲骨肉!”他浑厚的嗓音如雷般,在寂静的雪地里一阵阵地回响着,这一瞬间,每个人都被他脸上的神情给震慑住了,那是冤屈如修罗般的阴鸶肃杀,但在他的瞳眸深处,有着一丝如火般炽热的深情。
段银徘怔住了,自从被王妃收养至今,十多个年头,她与三哥一起长大,对于这个既是主子又是兄长的男人,她总是怀抱着无限的爱慕,但不曾见识过他如此表情,眼前的他,是一个正为着心爱女子焦心忧急的男子,只可惜的是,令他深爱的女子并不是她!
“今日的事,是三哥失态了,都退下吧!”段檠天轻沉的语气之中有着他难以喘息的心痛。
他想到了那日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凤雏对他吐露的脆弱心事。
我怕疼,就算心里知道其实没那么疼,但我仍旧是怕。
这一刻,她柔软的嗓音不断地在他的耳边回绕,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是利刃般往他的心底剜进去。
段檠天闭上眼眸,深吐了口气,她清丽的娇颜在他的眼帘上浮现,那表情有些无助,有些悲伤,轻抿着嫩唇,忍住了泪意。
或许,有哪一天我会死去,被我自个儿心里的恐惧给吓死,会有这一天吧!真是奇怪,就算我明明知道痛过就好,我还是怕……
她还好吗?
还捱得过去吗?
有人陪在她的身边吗?
你会在我身边吗?在我心里很怕很怕的时候,你会陪着我吗?
他是怎么回答她的?
他说好,他说他会!
明明就答应了说会陪着她,可是他却没做到!
凤雏!凤雏!
他在心里不断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心底一阵阵的痛楚宛如刀割,他不敢去想如果她真的捱不过来的话,他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他心疼着,因为知道她冻如外人所想的那般坚强,人们都以为镇国公主是一座无论如何都倒不了的大山,人们仰望着她的庇护,等待着她指引方向,却不知道她是一个只要些许疼痛,就会痛得掉眼泪的可人儿。
不许死,凤雏!
他在心里呐喊道:不许死!绝对不许!
见状,春孟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退开来,他们心知自个儿是挡不住一心前往的主子了。
就在这时,一串急沓的脚步声在雪地之上吵嘈逼进,一名小厮手里捏着一纸书信,跑了进来,“王爷,那人派人过来了,给王爷送来了这纸书信。”
段檠天箭步上前,夺过书信读看,蓦地,一抹微笑跃上她的唇畔,信中写着,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凤雏已经产下一名女娃,现下母女均安,那女娃的哭声洪亮,在公主府里大老远就能听见……
神魂悠悠不知何所向,却在依稀之间仿佛听见了他的呼唤。
凤雏冉冉地睁开美眸,好半晌回不过神来,房内已然高张了烛火,晕红的光亮让她觉得恍惚,不知今夕何夕,身子骨里有着一种像是散了架似的酸疼,但却又有一种乏力的释然。
“公主?”月娘的唤声彻底地将她唤醒。
凤雏眨了眨眼,转头看着月娘,以及急忙凑上来的朱瑜,她怔了好一瞬间,忽然悠悠地笑了,“我听见了他的声音,我听见了。”
对于她天外飞来一句令人难以理解的话,朱瑜与月娘面面相觑了一眼,最后,月娘没辙地笑了叹了口气,“公主,你在说些什么?你把奴才们弄糊涂了!这里只有我们,你昏迷了好久,奴才们都快要担心死了。”
“瞎说,我瞧你们才不是真心的,人家说伍子胥一夜白发,就是因为忧心如焚,我看你们头发都还乌亮着呢!我想一定不怎么忧心才对。我看你们的头发都还乌亮着呢!我一定不怎么忧心才对。”她撇了撇嫩唇,没领情地哼了声。
“公主!”她们两人哭笑不得,不约而同地低嚷了声。
“孩子呢?生下来了吗?”凤雏像是突然回过神似的,慌张地问道。
月娘与朱瑜见生平聪明的主子,竟然迟钝地现在才发觉,不约而同地噗哧一笑,由月娘代答道:“生下来了,是位小千金,奶嬷说她的模样与公主小时候如出一辙,以后也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让我瞧瞧!快抱过来让我瞧瞧!”凤雏伸出双手,满脸的迫不及待。
“是是是……”月娘迭声应道,赶忙转身走到摇篮里抱起沉睡的小女婴,交到主子的身畔,让她躺在亲娘身边。
凤雏勉强地半撑起身,想要将身边的小人儿瞧得更仔细,朱瑜连忙给她垫上软枕,好让她可以躺靠着。
她轻轻地触碰孩子小小的手,微颤的指尖滑过她红红的小手背,不可思议的温暖感觉令她感到新奇,而且不敢置信。
她的女儿!她和段檠天的女儿!
“简直是胡说。”她忍住了泫然的泪意,没好气地笑嗔了声。
“公主?”月娘与朱瑜二人面面相觑了下,不解地唤道。
“奶嬷胡说,她明明就像只小猴子一样,我小时候才没那么难看。”凤雏扁着嫩唇,又气又笑地咕哝道。
闻言,一旁的大伙儿都被逗笑了,欢乐的笑声一瞬间消融了沉重的气氛,笑声吵醒了小女娃,哇地一声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哭声,听见她抱怨似的哭声,连同凤雏在内的一伙人都笑得更开心了。
“听听这洪亮的哭声,是个健康的小妮子呢!”凤雏对着月娘与朱瑜说道,语气之中有着初为人母的喜悦与骄傲。
“是,听小千金这哭声,一定可以平安长大,长命百岁。”月娘连点头,眼底不禁泛着泪光。
“是,她一定可以平安长大,她一定会长命百岁。”凤雏同意颔首,轻轻地将女儿搂进怀里,听着那哭声在她的耳畔号啕着,定瞬间,千百种滋味涌上她的心间,她喟叹了声,闭上美眸,告诉自己就这一刻,她放纵自己想念那个男人,就这一刻,她好想见他……
一个月后,小千金的名字取定了,就叫做珂月,因为正值朝廷要用银饷之际,所以,凤雏没替她举办满月宴,只有在她满周岁时,将她册封为郡主。
人们都说,相较于被视为祥瑞诞生的母亲,她这个女儿便显得薄命,出生之际正值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不安,再想她刚出生就落了个“父不详”的下场,所以,在民间有人给珂月郡主改了名叫做“坷月”,取其命运坎坷的意思。
这个说法,不久就传到凤雏的耳里,她大为光火,下令查办严惩,如果有人再明知故犯,绝不宽贷。
段檠天也耳闻了这个流传,严令十三翼大军上下谁敢拿这个说嘴,罚掌嘴百下,扣俸禄一年以为惩戒。
无论他人怎么说,小小的珂月是他们心里的宝贝,是他们之间唯一连系的命脉,谁对她不敬,便是与他们两人过不去!
这场仗前后打了近两年,终于,在隔年中秋前夕,十三翼大军逼近了京畿要地,皇朝大军再也退无可退,他们心里都知道投降之日已然不远矣,现在,就只等着朝廷做出最后的决定。
段檠天策马登上山崖,晴朗的天色下,可以望见京城,在那城央有一块极显眼的明黄色,就是皇宫的所在,他知道自己这两年一直渴望见到的两名女子,就在那个地方,他伸出大掌,像是隔空触碰般,以掌心盖住了那块明黄色,他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微笑,心想就只差一点点,就快要可以见到她们了!
段赤陇跟随在他身后,虽然,他在名义上排行段家长子,可是,心里很明白他能有今天全拜王妃与眼前的三弟所赐,虽然他心里可惜银徘当不成未来的皇后,可是,这两年来,领着大军与朝廷打仗,见识到那位凤雏公主的坚毅与强韧,令他想要亲眼见识这位令三弟深爱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你也想要追问我为何不趁胜追击?”段檠天低沉的嗓音伴随着呼呼的山风扬起。
“不,我知道三弟心里自有打算。”私底下,他便改为亲近的昵唤,这也是段檠天前几日亲口对他们几个兄弟们所下的命令。
段檠天的用意在于不让义兄弟姐妹们生分了,进京之后,他们要面对的挑战不少,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心意要一致,如此一来,便是有再大的挑战,都难不倒他们了!
“是,我的心里确实有打算,我在等待,她一定会为她的百姓做出最好的安排,或许,我在等的东西应该已送到军营了也不一定!”
话声刚落,仿佛呼应一般,马蹄声由远而近,最后停在崖下,老四段黑予带着春孟飞步奔至,将手里的锦卷交到段檠天手里。
“这是刚才朝廷快马送来的卷子,朝廷投降了!”段黑予喊道。
段檠天手握着锦卷,转眸一瞬也不瞬地望着远方的京畿,这瞬间,那块明黄在他的眼底生色了起来,他的心口一阵浮热,久久难以言语……
这两年来,凤雏自问在这场战争里不遗余力,她让自己坚持到最后一刻,只求不愧对列位先帝,以及仰望着朝廷的百姓们。
在投降的前一刻,她亲自到了军营里,大声地告诉将士们,这场仗,他们虽败犹荣,现在,该是还给百姓们一段太平岁月的时候了!
她得到大臣们的赞同,下旨拟了降书,最后,当她把降书交到克庸手里,要他盖下御玺时,他一面担忧,却又一面开心,笑问她说:“我终于可以不必再说朕呀朕的,终于可以不用再当皇帝了吗?”
她闻言苦笑,只是点点头,同意了他的话。
“那我不会被杀吧?我还想活啊!皇姐,你去求那个段檠天,求他不要杀我,留我和母妃不死吧!”
“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会求他无论如何都饶你不死,你放心吧!盖上这御玺之后,就再也没有你要做的事了!”
虽然,有大臣不赞同不战而降的决定,说就算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也要力抗到底,凤雏没有责怪这些人,因为他们的忠心耿耿,日月可昭,她又怎么忍心责怪这些忠心的臣子呢?
但她决定,不要再做困兽之斗,如果拼到最后一兵一卒都不能够取得胜利,不如提出投降的协议,至少可以换得些许谈判的空间,这两年来,将士们流的血够多了!
凤雏领着朝臣们站在皇宫大门前,看着段檠天率领着先锋部队缓慢接近,他高大的身影坐在马背上,那伟岸雄健的英姿映在她的瞳眸深处,一直都是她午夜梦回之际渴望见到的。
段檠天也同时凝视着她,看见她消瘦了,那眉宇之间的神情成熟了不少,但仍旧美丽得教他怦然心动。
他率先翻身下马,大步却缓慢地走到她的面前,就在这时,一名奶娃儿挣脱她月娘姨嬷的怀抱,爬过大臣们的腿边,然后缓缓地站直两条胖胖的小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抱住了亲爹的长腿。
段檠天俯眸看着抱住自己小腿的奶娃儿,看见她咧开小嘴,露出两颗小牙,心里的激动顿时如热潮翻涌,他朝她伸出大掌,立刻被她的小手握住修长的食指,那嫩呼的温暖教他忍不住露出微笑道:“终于见到你了,小珂月,我心爱的女儿。”
第十章
秋日时分,拂面的凉风里已经沁着一丝寒意,凤雏拾掇着月白色的襦裙,一阶一步走上了金銮殿,在她脚下的白玉阶,每一段阶梯都因为昨夜的一场雨,冲刷得十分雪白干净。
她走到了中途,定身回眸,看着段檠天信步跟在她的身后,她迎视他深邃含笑的瞳眸,看见那双眸子里有着一如往昔的温柔。
到了最后,反倒是她闪躲开来,继续一步步往大殿的方向步去,走到了金扉门前,宫人们合力推开那一双沉重的门扉,她不急着走进殿内,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回头,转首往左手边望去,眸色有一丝遥想过去的朦胧笑意。
“这座皇宫里每一处地方,都有我孩提时的记忆。”她柔软的嗓音近似呢喃般低语,她仍旧没有回首,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的亲近,这天底下唯有他,能够令她有着如此敏锐而绝对的直觉,“这座承载着金銮殿的高台每根雕栏上都刻着龙凤,每根柱子下都有龙头螭首伸出,每逢下雨时,雨水就会从大殿往四周流淌,最后从笼头口中流出,你知道龙首总共有多少个吗?让我告诉你,总共是一千一百四十二个,你该亲眼见识的,下着大雨时,那千龙吐水的壮丽景色,总能让儿时的我雀跃不已。”
说完,她不等他开口说话,便转身走进大殿内,殿内,硬如金玉般的地砖虽然因为经年的动乱疏忽整理,蒙上了一层薄尘,但是,当他们走入其中时,在薄尘之下的金砖能够映出他们的朦胧的身影,一前一后,总是她走到哪里,他便跟在身后。
风雏扬起纤手,指在大殿夹心的金台,在那三道丹墀与五彩蟠龙地毯之上,置着一顶无论何时望之,都令人心生敬畏的帝座,那熠亮的明黄,并不因为蒙尘而有所失色。
“那就是你想要的金龙椅,从今以后,它属于你了。”她扬起微笑,轻柔的嗓音之中有着一丝落寞,并非是因为不舍得,纯粹只是心里的一丝感伤,“我自问已经尽力了,最后仍旧是保不住它。”
“那不是你的错,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江山几代起落传承,应的是运势与老天爷的厚爱。”他浑厚的嗓音在大殿之内回荡不已,每一个字句都像水的波纹般萦绕他们的周身。
“是,时也运也命也,老天爷执意如此,谁又有说不要呢?”一抹苦涩从她唇畔的微笑里渗出,她转过娇颜,直视他那一双如鹰般的眸子,“如今,你终于得偿所愿了,但是,你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做。”
段檠天挑起眉梢,薄唇勾起浅笑,“什么事?有劳你提醒了。”
“下令杀我。”她的嗓音柔柔淡淡的,在这大殿里,如丝般缠绕着殿梁,如铃般掷地,清脆而悦耳,只有那话里的意思,教人不寒而傈。
“不,我不杀你,谁也不能逼我杀你。”他的回答斩钉截铁。
“你说这话,想必心里是有数了,你不能不杀,就算你能够让我活过这一时,终究,你的臣子,你的百姓会逼你杀。”
“是,我的兄弟们要我杀,我的臣子们也要我杀,可是,风雏。”他唤着她的名字时,沉厚的语气顿了一顿,“如果我杀了你,就失去了当初我决定起兵的初衷了。”
“你起兵谋逆的初衷,不就是为了要杀我吗?”难道,他全然忘记自己对她说过的话吗?
“是,是为了你没错,但不是因为要杀你,而是因为我对你的承诺,我允诺过你,这一生我会是最疼爱你的人。”他冷不防地伸出长臂,紧紧地将她拥住,深沉的眸光越过她,直视着丹墀上的金椅,对于那个位置,他心里的眷恋并不比对她的多,“有一个事实,我只对你一个人说,等说完了,走出这个大殿,你再问我,我也不会承认了。”
“你想说什么?”她的嗓音在轻颤着,被他拥有怀里的温暖,直透进她的心坎儿里,让她心里的酸楚化成了泪意涌上鼻尖。
“在知道你的身份之后,有一度,我曾经想要放弃江山,只要能够求得你下嫁与我为妻,我于愿足矣。”他的嗓音柔柔的,轻拂在她的耳畔,这瞬间,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变得僵硬,似乎不愿意相信他的说词。
“你撒谎。”她轻轻地说道,她不信他,因为最后他仍旧起兵造反了,如果他真的如自己所说的在乎她,又怎会如此绝断地想取江山呢?
她永远忘不了自己因此而心痛,那一日的伤痛,就像烙印般,直至今日仍旧在她的心上烫着。
在他的心里,或许给她留了个位置,但永远比不上江山重要!
“是不是撒谎,没有人比我心里更清楚明白,那一日,在离开白云寺之后,我见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你应该再熟悉不过了,他是你的左膀右臂,你应该不陌生才对。”
“尉迟先生?”她扬起的嗓音之中有着惊疑。
“是,是他,他要我留步,要我听他一番话。”他低首吻着她洁白的额心,沁在她发丝间柔馥的香气,一直是他这两年来朝思暮想的味道,“他要我替你坐上那张皇帝宝座,不是因为杀父的仇恨,不是因为夺位的野心,而是为了你的快乐,坐上丹陛上的那张椅子。”
“我不懂……你把我给弄胡涂了!”她摇着头,心里不自主地慌张。
“你不快乐,从你开始夺权的那一天起,你便不快乐了!”他捧着她的脸,直视着她泛着迟疑的美眸,“你很聪明,很清楚如果你手上无权,只能任人鱼肉,你不杀了别人,有朝一日就会被杀掉,你知道那是自己该做的事,但是你却再也无法快乐。”
被他一语道出了心事,凤雏再也忍不住心酸,两泓泪晕红了眼眶。
“尉迟告诉我,包括他在内的十数位大臣,有意要推举你登上帝位,唯有你,才能让这皇朝继续永存下去,可是,你将永远再也得不到快乐,就算我真的甘心一生当你的臣子,也于事无补,你将日日夜夜为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而心伤不已,他知道,而我在识了你之后,心里也清楚,你聪明而且勇敢,可是,却永远都学不会狠心。”
“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她望着他微笑的美眸深处透出苦涩,意思在告诉他,很多事情就算一直学不会,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是,你可以勉强自己去做,可是,那便不是我疼爱的凤雏了。”他拇指滑过她的眼下,拭去她滚落的泪珠,“我的凤雏是个会把花苞看成相思红豆的女孩,她会为了小鸟吹雪而高兴不已,她会向花里的小佛祝祷,愿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充满无比的喜悦,难道,那一切都是作戏,都是假的吗?”
“不,那是我最真心的祈愿,在你的面前,我一直都是真心的。”她急切地想向他证明自己的真心,顿了一顿,看见他唇畔挂上一抹浅笑,“你是明白的,是不?”
“是,我明白,倘若不是惹人怜爱如你,我又怎会倾心爱上呢?”他执起她的手,轻吻着她如嫩葱般的指尖。
感觉着他的唇烫着自己的指端上,凤雏心头也跟随着暖了起来,她扬眸定定地看着他俊朗的脸庞,不自主地抬起另一只纤手,抚着他的脸庞,“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以前,我总不信,不过就是离别,有这么折腾人吗?如今,我相信了,深深的相信了,只是离开一个人,心里就不自主地愁得发苦,多想这一生就只与这人在一起了呢!”
“凤雏……”
“真不敢相信那日,我真的从你身边走了。”她如花瓣般鲜嫩的指尖轻滑过他拔扬的眉梢,眸光恋恋不舍地随着指尖游移,“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这心情究竟是怎生回事?明明已经知道不可能了,为什么就是不愿死心呢?”
他握住她纤细的柔荑,一如以往般轻吻着她的指尖,“记着,这些话我只对你说过,出了这个殿门,无论谁再逼问我,我也不会承认了。”
“我知道。”她凝视着他,绽放一抹最嫣然的微笑。
她深知他不能承认的理由,不是因为他胆怯于承认自己的心意,而是因为从今以后,他便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了!
他不能教臣子们知道,他的私心只是为了一名女子,掠夺这江山,只是为了让她一生快乐!
她在他的怀里回眸,直视着丹陛之上的御座,“答应我,你要坐上这位子,当时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
闻言,段檠天心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她这语气他似曾相识,那天,她在樱花树下,就是用这近乎缥缈的语气跟他说话,当时的他没有察觉异样,可是如今不同于以往,她的话令他心里打了个寒颤。
“我可以答应你当一个好皇帝,当一个不输给你任何一位祖先的好皇帝,但是凤雏,你必须答应我,这一生一世都在陪伴在我身边。”他扳过她的身子,敛眸直视着她。
闻言,凤雏只是微笑,踮起脚尖,啄吻了下他的唇……
“王爷……不,或许该唤你皇上了。”尉迟立冬面对眼前这位未来的君王,眼底净是一片坦荡,“其实,尉迟根本就不需要你的感谢,更不需要你的赐封,除了送给你关于公主的消息之外,在两军对峙上,尉迟辅助公主,总是不遗余力,最后仍旧打输了这场仗,只能说这十五年来,你与十三翼大军的骁勇强悍,已经不是朝廷大军可以比拟的,天命如此,谁也不可违啊!”
段檠天静静地听他说完,勾唇轻笑了声。
此刻,他的心里只牵挂着凤雏,那日,她用吻含糊地打发了他,自始至终不给他正面的回覆,教他忧心不已。
尉迟立冬当然知道他在忧心的事情,只是故意顾左右而言他,秋日的凉风滑过湖面,拂面已是令人打颤的寒凉。
“有件事情我必须老实说出来,当初,当您还是段王爷,受诏入京面圣的时候,我是主张要杀您的,我向公主建言,请她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你,才可以免除后患,但是,一向都很信任我的公主,唯独没依了那件事情。”
闻言,段檠天不怒反笑,性感的薄唇轻浅地抿起一抹勾痕,“当初,在未遇见她之前,总听说她凤雏是一个无情冷酷,手段残忍的女子,为了要争权夺势,可以不择手段,但是,在认识她之后,才知道天下人都错怪了她,她不但不残忍,甚至于是一个多情的女子,我心里很清楚,她的那颗心比谁都柔软。”
“是啊!比起当皇帝,她更适合母仪天下。”
闻言,段檠天的双眼一亮,“如此听来,你的心里应该有了主意?”
“您是说针对公主那方面,还是您的臣子们呢?”
“两者皆有!”
“公主的死心眼,尉迟是明白的,要说服她,需要多花一点心思,可是,对于您的臣子们,便简单许多了!”尉迟立冬抬起眸,定视着眼前露出喜色的男人,不疾不徐地说道:“您怎么不想想,尉迟的公主可是帝姬呢!想来十三翼大军进攻中原,虽然取得最后的胜利,却仍旧是名不正言不顺,还有什么举措,能够比迎娶前朝帝姬能够令您的即位更加名正言顺呢?”
每多听一个字,段檠天唇畔的笑意就越深,他直视尉迟立冬,“依你的聪明才智,要说你这两年来没有对我军放水,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不敢当。”尉迟立冬拱手,低着头,脸上也是笑意满满,“尉迟出身荣家,说起来,并非是朝廷的一分子,所以,比起皇朝的兴亡荣辱,尉迟更在乎的是自个主子的快乐。”
凤雏并不追究尉迟立冬的背叛,其实,说起来他才是对她最忠心的,当年,将他从荣家要来时,他便说自个儿效忠的是她,而非朝廷,所以多年来他不接受她所赐的官位,如今也不接受段檠天的封赠。
昨日,尉迟立冬捎来了来自荣家的消息,大堂兄对她一点也没有责怪,只说荣家从今以后与朝廷的关系好坏,就端看她这位妹子的决定了!
她向尉迟立冬问出了心里最想知道的疑惑,她与大堂兄的交情一向就很好,他对她比自个儿的亲妹更疼,说是天生投缘也罢,但她心里老是觉得另有她所不知道的原由。
听完她的问题,尉迟立冬只是笑笑:“臣儿时曾经在荣家的祠堂里见过一张画像,那画像里的女子有着宛若牡丹般的美丽姿容,听说,她就是当年的雍雅皇后,荣家的第一任女当家。臣想,当家会如此疼爱公主,多少也是因为公主的容貌有几分神似当年的雍雅皇后吧!当年的雍雅皇后为了成全舒治皇帝,为了成全天下百姓,甘愿牺牲与心爱男人朝夕的快乐,到西北大汉以贩马为生,当家的自然是不愿意公主再重蹈覆辙,否则,以臣与当家的交情,岂是公主可以随随便便要来京城的?”
直至此刻,凤雏都仍旧反覆回味着昨日尉迟立冬所说的话,她想到这两个男人的用心,不自禁地弯起一抹浅笑。
段檠天悄声地走进养心殿,轻轻地在她手边的案上搁落一只奏本。
听见了奏本合落在案上的声响,凤雏转眸,看见了段檠天一脸阴霾,“你为什么就是想不开呢?上奏本要我将你赐死,试问聪明如你,难道不曾想过,国破了,朝灭了,在这种情况之下,你这个子孙要拿什么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以及诸位先帝呢?”
“我……”她想说话,却立刻被他伸手按住了两片嫩唇。
“我还有一个更迷人的提议,相信你一定会心动才对,就算你真的非要一死不可,也请你至少把我要说的话听完。”段檠天咧天一抹笑容,眼底闪烁着充满神秘的诡光。
凤雏扬眸瞅着他,心里顿时一阵忐忑,“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请你有话就直说了吧!”
“我想立咱们的小皇子为储君。”
“小皇子?”她被他认真的表情给逗得哭笑不得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只有一个女儿,她是小公主,不是皇子。”
“是,我知道我们现在没有儿子,可是我们可以生啊!”他俯首定定地瞅着她,看似捉弄的笑脸之中,有着最认真的神情。
“我不懂……”她摇摇头,退后了两步,被他的认真给骇住了。
他没让她逃开,及时地捉住她纤细的膀子,眨眼间将她给搂进怀里,俯唇轻吻着她的额心,低声喃道:“让我们再生个儿子,让我立他为太子,等你百年了,要到冥世去见你的列位祖先,至少,你可以告诉他们,虽然朝改了,再也不复从前的样子,可是,流有你们血脉的子孙仍旧当家做主,他会把他们的天下治理得更兴盛强大,请他们不必担心。”
听着他的话,就像热烫的字印般,一字一句地烙在她的心坎上,让她的心口充满了热气,哽咽得说不出半句话。
“还是,你的心里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不妨说出来听听?”他挑起眉梢,眼底有一丝捉弄的邪意。
“我……”
“以后,很多事情我可以听你的,但是,唯有这件事情,就听我的吧!就这么一个要求,不过分吧!”
“你已经是新朝的帝王,不需要对我如此委曲求全。”
“不委屈,只要能逗得你开心,我就不觉得委屈。”他俯首,轻吻了下她洁白的额心,“而且,就算你有千百个非死不可的理由,但只要有一个理由,为了这个理由,你就不能死。”
“什么理由?”
“因为这天底下有两个很爱你的人,我和我们的小公主,为了我们两个人,请你长命百岁地活着。”
“你爱着我吗?现在,你还爱着我吗?”
“是,当然还爱着,过去,现在,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我都会爱着你,用我生命的全部爱着你。”
“怎么还用我呢?你是皇帝,要自称朕,才显得威严。”这不是她第一次说这句话了,但是,上次她这句话说得无奈,这一次,虽然端出了镇国公主的架势,但她的唇畔却不自主地挂着微笑。
段檠天回视着她美丽的脸蛋,嘴角也是扬着笑,直到这一刻,他都仍旧感到无法置信,自己竟然阴错阳差爱上了一个自己曾经最讨厌的女子。
他伸手轻抚着她柔软的脸颊,心想自个儿曾经想过要砍掉这颗美丽的脑袋,可是,他现在只想要让它好好地待在原来的地方,只是看着它主子路出迷人的微笑,他便感到心满意足。
那一天之后的隔日,段檠天收到了一份大臣们联名上奏的折子,表明他们内心由衷的赞同与祝福,同意为了稳固新朝的基业,创永世之太平,再也没有比迎娶前朝帝姬更加直接而稳当的做法。
就在即位之后不久,段檠天将凤雏纳为皇后,朝野百姓为之欢喜不已,也从那一日起,双方臣民百姓之间的冲突变少了,那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收,老一代的长辈都说,这是太平岁月即将到来的象征……
再也没有人敢将珂月的名字唤为“坷月”了!
人们说,她就像她的母后一样,是为这天下带来荣盛的祥瑞,昨儿个,她刚满两岁七个月,粉妆玉琢的脸蛋,让她一颦一笑都分外惹人怜爱。
虽然,凤雏已经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前几日太医请脉,表示极可能会生下皇子,这个消息一出,朝野上下欢腾不已。
但是,无论是否能够得子,段檠天与凤雏的心里对小珂月仍旧格外怜爱,以后,无论他们会拥有几个孩子,珂月的特别将是独一无二,不能取代的。
只是,怜爱归怜爱,两岁七个月的小珂月也令他们头痛不已,因为,拜她之赐,帝后二人的恩爱生活,不为外人道的甜言蜜语,全教她这个吃里扒外的小丫头全给出卖了!
自从即位之初,段檠天便颁令,明示皇后日后也可以一起临朝听政,所以,凤雏虽然身为皇后,却仍旧像以前一样上朝,只是她不常开口发表意见,给予皇帝最充分的尊重,但往往她只要一开口,意见便即刻被采纳,那是段檠天给予她最特别的重视。
一开始是因为珂月清早醒来就吵着要见新娘,凤雏不得已只好允许她可以来到中和殿等待她与段檠天下朝,在接见大臣之前的一小段空档,他们亲子三人可以好好进一顿早膳。
而说她吃里扒外嘛,倒也言过其实了,事实上,她只是喜欢将亲爹娘的相处说给她心爱的布娃娃听,只是顺道被身边伺候的宫人婢女给一起听去了!
下了朝,凤雏挽着夫君的手一起回到内廷,远远的就看见一群人围着小珂月,听她坐在殿阶前给娃娃说故事,几个奴才们看见帝后二人驾临,才正想行礼,却被他们给扬手制止了。
“然后,父皇就跟母后说啊,你再不吃就打你屁屁喔!”小珂月捧着娃娃的脸,装出了一张十分严厉的表情,在她可爱的脸上看起来非常逗趣。
“真的?父皇真的有对母后说过这种话吗?”段檠天轻沉含笑的嗓音从女儿的头顶上响起。
真是的!那明明是他对小丫头说过的威胁,本来以为根本没将他的话听进去,这会儿看来,她这小丫头是有听进去了,可是,听是听进去了,却没学会教训。
“真的真的!”小珂月还没意会过来身后的来人就是故事的主角儿之一,美丽的小脸蛋用力地了点,继续比手画脚,“然后我母后就说,吃不下了,那就是吃不下了,然后啊,父皇就说啊,再吃一口、两口、三口、五口、十九二十口……然后啊,母后就吃一点点,就一点点……”
说着,她用两根白嫩的小指头,朝着布娃娃掐出一咪咪的距离,然后像是附和自己说的话似地点了点头,“然后母后就呜呜呜的说啊,你喂我吃,你喂我吃我就吃得下去了啊……”
“哪有?你乱讲!”凤雏站在夫君身畔,敛眸看着女儿圆圆的后脑勺,摇摇头,一脸无辜地说道:“那明明就是你上次跟我撒娇说的话,母后没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喔!”
好吧!就算她真的有对自己的男人说过这种话,也很确定珂月这小妮子绝对没在场!
这回,小珂月终于认出了柔软的嗓音,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蓦然瞪圆,嘿嘿干笑了两声,没敢回头,像是做错事却怕被捉到的坏小孩,抱起了布娃娃,拔脚飞似地逃开。
她一边逃跑着,一边逸出如银铃似的咯咯笑声。
“你站住,珂月!”段檠天强忍住笑意,端出了爹亲的威严。
“不要不要不要!父皇会骂珂月,珂月不回去。”小珂月小小的个头,脚步倒是飞快,咚咚咚地跑下玉阶时,几名宫人担心地跟随在一旁,生怕她这个小祖宗一个滑步跌倒了。
一直到她跑远了,那稚气好听的笑声,都仍旧不时地随着微风飘了过来,传进他们的耳里。
这时,段檠天与凤雏终于再也忍不住笑意,相望着彼此,不约而同的露出莞尔又无奈的笑容。
“这丫头,从小就这么古灵精怪,长大了哪还得了?”段檠天摇头笑叹,明明一字一句都是谴责,但是神情却是充满了身为人父的骄傲。
凤雏哪能听不出来他话里的骄傲呢?她娇颜的笑意更浓,转眸望着女儿被一群奴才们簇拥着跳远。
“昨儿个,母后来见我,为了李裹儿的事而来。”她扬眸看着心爱男人的脸庞,露出了最甜蜜的微笑,因为段檠天给她母后封了慈母皇太后,所以她仍旧可以叫唤为母后,“她说,裹儿妹妹天天上她那儿闹,说你曾经捉了她,毁了她的闺名,要你娶她以示负责。”
“真是失礼,恕朕难以照办,登基之初,朕已经昭告天下,今生不立后宫,只专心宠护心爱的皇后。”段檠天冷笑了声,“再说了,朕不曾对她做过任何事情,存心让人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是她自己!”
“母后心里也明白,她不是来替裹儿妹妹说项的,她来见我,说她也明白了我从前的苦心,要我别将裹儿妹妹的事情放在心上,她会替我解决,她说,身为我的亲娘,以前不曾为我着想过,她觉得很亏欠。”
“以后,朕会常陪你到待亲斋去陪她老人家。”他倾首吻了下她的脸颊,看见在她的眼眸里,泛上了一抹深思。
“你在想什么?”段檠天低沉的嗓音在她的耳边扬起。
“我在想自己的好命。”她回首定定地瞅着他,如秋水般澄澈的瞳眸映出了他刚毅的俊脸,“人们总是说,我是修了十世的福气,才能当上公主,修了百世的福气,才能享尽无上的荣宠,曾经,我深深不以为然,因为,我从来不以为自己幸福,不以为自己过得好,所以,我不能认同他们的说法。”
闻言,段檠天抿唇一语不发,只是伸出大掌握住她柔软的纤荑,注视着她的深眸之中,充满了无止尽的怜爱。
“可是,现在我同意了他们的说法,我承认了自个儿真的从无数辈子里,修来了不少福份,这一生,我用了十世的福份遇见了你,用了百世的福份与你在一起,能够与你相爱、相知、相惜,我真是有福气的,是你,皇上,是你让凤雏知道自己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女子。”
闻言,段檠天凝视着她泛着微晕的脸蛋,盛在眸里的怜爱就像潮水般就快要涌溢了出来,他执起她的纤手,轻吻着她白嫩的手心。
“什么十世百世的福气,我不知道,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凤雏,存在这个世间上,就是我段檠天的福气,仅仅只是你的存在,已经让我对上天的宽厚感念不已。”
“可以请你用这手……牵着我一生一世,牢牢不放吗?”只要能够一生一世与他相守,无论后世人如何说她是非,她都不在乎了!
“当然可以,不只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一直握住你不放,你可愿意?”他大掌略增了几分力道,将她握得更紧。
凤雏敛眸看着两人牵握在一起的双手,然后抬首凝视着他,在他的瞳眸深处看见了一生一世不会改变的爱恋。
“我愿意,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愿意。”说完,她调皮地眨了眨美眸,眼底泛漾着泪光,在她泪光里浮动着的,是他深情的脸容,“段檠天,你莫要后悔,这三生三世,你是赖不掉我了!”
尾声
从帝姬成了新帝的皇后,对于百姓们来说,像是看了一出精彩且变化莫测的大戏,但是,对凤雏而言,却是一段漫长的人生过程。
后世的人们对她不动一兵一卒,亲迎叛军入京的举措,有着两个极端的评判,有人盛赞她仁慈果断,却也有人说她懦弱,贪生怕死,否则,也不会在新帝登基之后,甘愿委他为后,而不是了断残生以示忠节。
而人们却也说了,凤雏帝姬甘愿承受世人的骂名而苟且偷生,或许也全是为了檠天皇帝对她独一无二的专宠,据史记载,檠天皇帝一生仅立一后,不立后宫,纵使大臣们力奏要为皇室开枝散叶,以保万世兴盛不衰,他也从未答允过,毕生倾全心怜爱他的皇后,养育三子一女,恩爱到老。
结缟数十年间,帝后二人相互扶持,缔造了开朝的盛世,直至百年后,仍旧被后世的子孙与百姓们歌颂不已,人们说,就如同当年前朝开国的凤雏皇后,辅佐天始皇帝开创了一朝的辉煌,这两名女子有着相同的名字,之于她们的男人,两样的功不可没。
只是,相较于檠天皇帝的一往情深,天始皇帝对待他的凤雏皇后似乎就显得薄情了,但是传说终归只是传说,两位同名的女子,两段同样都是因为势力结合造就的姻缘,她们身在其中的爱与恨,后人已然无从知晓了。
一切的种种,人们也只是揣测,毕竟同名而不同得其幸,这遗憾,在这人世间比比皆是,也已然见怪不怪了!
唯一肯定的是,从今以后,又将是另一朝代的灿烂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