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飞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会议室。
“大姐头,听说今天过来主谈的家伙不好应付呢。”坐在偌大的空间里,赖保罗不安地翻阅桌上资料,又东张西望这间过分简洁冰冷的会议室。
光秃秃的白墙没有挂画,日光灯白亮刺眼,坐的是冷冰冰的流线型钢制椅子,在这么不符合人性设计的空间里谈生意,神经哪能不紧绷?
“大姐头,好冷!”赖保罗继续哀号,现在可是炎炎夏日啊。
“有我罩着你,惊什么?”谷薇真气定神闲地查看笔记型电脑里的资料,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他们找这么大的会议室,难道全公司的主管都要来听简报吗?”
“你再哀一句,回去我就叫老总调你去扫厕所。”
“不敢哀了。”开玩笑!好歹他赖保罗也是挂名的广告AE……呃,虽然他还只是一只菜鸟。
“今天带你出来,就是要你跟我多学着点,待会儿你尽管听就是了。”
“是,大姐头英明!”
赖保罗不禁佩服起谷薇真了。人家也不过二十七岁,小小年纪就做到执行副总的高位。在广告圈里,光靠一张漂亮脸蛋是不够的,还得要有聪明的脑袋、机敏的反应、灵活的谈吐、丰富的知识、超人的耐力、不屈不挠的精神,才能紧紧抓住客户的心,为客户创造利润,也为新威广告公司赚进大把大把的钞票。
而大姐头就是集美丽智慧于一身的天之骄女,也是新威每个新进菜鸟的偶像;他要达到大姐头的境界,还得好好努力学习呢。
“谷副总,你们久等了。”
会议室进来两个男人,为首的詹立荣热烈地打招呼,他抓住门把,恭敬地请身后一位高大的男人进门,再小心翼翼地关上会议室的木门。
从他的动作看来,谷薇真已经知道,那位英俊挺拔、浑身散发出冷冽傲气的男人就是决定她这件案子的关键人物:沈昱翔。
“詹经理,这位是沈特助了?”她大方地起身,展露她最甜美的微笑。
“是是!”詹立荣虽然贵为企划部经理,但在沈昱翔面前也变得谦卑,“特助,这是新威广告的执行副总谷薇真,这位是她的助理赖先生。”
“沈特助,很高兴见到你。”谷薇真递出名片,主动握手。
“谷小姐,幸会。”沈昱翔亦是礼貌性地回握,阒黑的眼眸直视她不放。
多么挑衅的目光呵!谷薇真眉眼带笑,毫不畏惧地回看他。
他不喊她谷副总,而是叫她谷小姐,就是质疑她的专业能力。这种场面她见过太多了,她的自信与自尊让她不由得用力握紧他宽大的手掌。
一股更强的力道捏痛她的手心,她看到他眼里的一抹讽笑。
“开始做简报吧。”松开她的手,沈昱翔没有第二句废话,直接坐到会议桌的最后方,从口袋掏出一支万宝路香烟,以打火机点燃。
烟草气味立刻飘散在会议室里,詹立荣赶忙送上烟灰缸。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谷薇真一面心疼地按捏被握疼的手掌,一面迅速地复习沈昱翔的基本资料。
沈昱翔,现年二十八岁,翔飞科技董事长的独子,十岁被送到美国当小留学生;三年前,拿到资讯和企管双料硕士后回国,目前担任董事长特别助理;因为沈董呈半退休状态,所以在公司里,他是处于一人之下、三千人之上的特殊地位,连总经理也得听他的话。
哼!她才不怕他下马威,她又不是翔飞的员工,干嘛怕他?她今天是来说服他,要他认同她的企画,不是来被他嘲笑看扁的!
打开电脑,连上投影机,她仍然摆上甜美的笑容,以人人夸赞的清晰口吻陈述企画内容。这是她的工作小组花了一个月时间,搜集各项资料所拟出的最佳作战计画,她势在必得!
“……综合以上,翔飞已经成立十二年,产品项目虽多,但在市场上仍是没没无闻,我们主张强打公司形象广告,只有名称和口号,目的就是让消费者记住翔飞这个名字。”
沈昱翔冷冷地盯住白板上头的logo,吐出一朵烟圈。
“你不强调产品特性,或者比较其它品牌的缺点,光打一个名字,消费者能记住我们卖什么东西吗?”他的语气冷冰,目光充满了怀疑。
“我们会做到让阅听者接触翔飞两个字,就知道它代表消费性科技产品。”
“现在市场竞争激烈,手机、电脑随时汰旧换新,我如果还要等你们三个月时间打形象广告,不如以实际产品密集主打,三个月就是一个产品周期,卖得快,获利也快。”
“请问沈特助,你要以三个月换取消费者的永久印象,还是短视近利,先赚饱三个月再说?”谷薇真越过长长的会议桌,清澈的眼眸对上他的深沉。
“谷小姐,你们只是帮我们打广告,应该尊重我们的意见。”
“没错,新威只是广告公司,但我们会根据翔飞的产品特性和诉求,衡量市场情况,为翔飞做最好的包装,打出形象广告,再来才是个别产品的行销;你应该尊重的是我的专业,就如同我尊重你们在科技产品方面的专业。”
“难道我不能表示看法吗?”
“你的看法不是市场的看法,那只是你个人褊狭的主观意识。”
一直扮演隐形人角色的赖保罗冒出冷汗!大姐头这招真猛,万一沈昱翔生气了,他的业绩奖金也就跟着泡汤。
谷薇真又以清脆的声音说道:“正如同沈昱翔这个名字,我想沈特助希望别人记住的,应该不是你英俊的脸孔,也不是你健美的身材,更不是你的风流韵事,而是别人一提到你,就会联想到专业、谋略、聪明、果断、成就,这就是我所强调的‘形象’。”
这下子换詹立荣冒冷汗了。在公司里,没人敢跟太子爷这样说话,呜……这个小妮子是他找来的,她可害他保不住饭碗了!
沈昱翔深深吸入一口烟,再徐徐吐出,将自己包裹在一层白色的烟雾里。
透过迷蒙的白雾,他很仔细地审视谷薇真。这个女子明眸大眼,神情灵动,黑亮的直发让她看起来清秀,而发尾的卷度却又为她添上一股成熟妩媚的味道。不说话时,她的美貌就足以吸引别人的目光,而当说起话来,更是字字直扣人心,不管是在专业简报上,还是她对他“形象”的看法。
这么一个特别的女子,本身就是一块强力吸铁,比起那群烂泥巴似黏住他的女人,他对她有高度的新鲜感和兴趣。
“谷副总,我能约你明天晚上吃饭吗?”他幽黑的瞳眸直直盯住她。
“没问题!”
谷薇真绽放出美丽灿烂的笑容,她知道她拿到翔飞一亿元的广告业绩了。
* * *
饭店的法国餐厅里,穿着西装制服的服务生拿起一瓶Pavillon Rouge红酒,为两个水晶杯注上莹红诱人的汁液。
谷薇真趁空吃下一块香嫩的牛排,又接续刚才的话题。
“上回我们到大堡礁浮潜,那景色说有多美就有多美。珊瑚是活的,就像水底的彩色花朵;还有海水,清澈透明,比游泳池还来得干净,我跟着鱼儿鱼儿水中游,那种感觉好像到了另一个梦幻世界,好安静,好漂亮!”
“你也是一条美人鱼。”沈昱翔啜饮一口红酒,视线始终没离开她那张俏丽的容颜。
“这是恭维?还是真心话?”谷薇真笑问。
“你的生活很多采多姿,Cheer。”沈昱翔没有正面回答,举起了水晶杯。
“Cheer!”
温润甜醇的红酒滑下喉际,谷薇真顿觉胸腔火热,那热度随着血管四处奔流,扩散在她白皙的肌肤上,为她的脸颊抹上一片晕红。
她向来是千杯不醉的,更何况是只有十二度的红酒;可是在沈昱翔整整一晚的注目之下,她血液里的酒精快速发酵,点燃了她心里的一把火。
“我的生活当然多采多姿了。人嘛,就是要为自己而活,过得痛快淋漓。”她笑得妩媚动人,纤细嫩白的指头旋转着水晶杯。
“看得出你很享受工作,也很享受生活。”
“难道你不是吗?沈先生?”
望着她迷离水亮的眼眸,沈昱翔身体里的酒精也在加速挥发,她脸上的红霞映入他的眼里,化作强力的催化剂,轰地一声,把他烧成熊熊烈焰。
她是一个很独特的女人,浑身充满活力与热情,可以从乡下外婆家挖竹笋,谈到普吉岛的拖曳伞,再从广告界生态,扯到全球未来产业趋势;他很有兴致地听她说话,也更渴望探索她的一切。
火焰在燃烧,他的目光更加炽热。
“好像都是我在说话,你也谈谈自己吧。”谷薇真笑意盎然地迎接他烫人的目光。面对那张英俊魅惑的脸孔,说她不动心是骗人的。
“我?”他嘴角轻轻勾起微笑,“乏善可陈。”
“不会吧?你从小在国外长大,是翔飞科技的接班人,电子业最受嘱目的新生代,社交界的明星,身边美女如云,你,无话可说?”她眨眨长睫毛。
“你只知道我的表面背景,你又了解我吗?”
“我没兴趣了解别人的内心世界,你是你,我是我,永远不会交叉共鸣。”她将红酒一饮而尽,只觉得自己已陷入一片红色火海里,“但我会很喜欢看到沈特助身分以外的你。”
“我也想知道当谷小姐不是谷副总时,又是怎样的一个面貌。”
结束这顿晚餐,他们没有多说一句话,直接到饭店柜台办理check in。
他们甚至没有肢体接触,两人来到楼上的豪华套房,打开门,他插下磁卡,灯光才亮起,他就霸道地攫住她。
他以火热的舌启开她的唇瓣,灵活地寻索缠绵;她也跟着他的狂热起舞,极力与他辗转交缠,彼此的唇舌彷若胶黏,怎么吻也离不开对方:深吻之后是浅吻,浅吻之后又是令人晕醉的长长深吻。
相拥的躯体将房门顶上,她闭上眼,任他带她在陌生的房间移动,他拉起她的上衣,从腰部往上抚摸,熟练地放开背后的内衣环勾,再用力揉捏她的胸部,以手指不断地挑逗她挺起的蓓蕾。
她在他的拥吻里逸出呻吟,双手也在活动,先是剥掉他的西装外套,接下来又想扯他的领带,他索性放开她,以最快的动作卸除衣物。
她的衣裙早已被他扯开,她褪下丝袜,扔开挂在身体上的凌乱衣衫,放任自己摊软在床上。
床垫陷下,他叠上她玲珑有致的曲线,轻轻啃咬她高耸的雪峰。
“噢,Condom……”意乱情迷中,她没忘记最重要的东西。
他捞起地毯上的西装外套,从口袋中拿出一个保险套。
谷薇真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动作,就像她如果从皮包里拿出随时备用的保险套,他也必然不会感到意外。
她十分清楚,她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他也不是她最后的男人;他们要的,只是一夜激情。
她仰躺在柔软的床单上,理智清楚,身体却不听使唤了。他的吻落在她的脖子、胸部、四肢,让她完完全全地酥软瘫痪,再也不想离开他的怀抱了。
他的欲望随着他的栘动,缓缓地擦过她的小腹、大腿、膝盖,最后停留在她湿热的洞穴门口。他的吻也回到她的唇瓣,再度吸吮缠绵。
猛烈的暴风长驱直入,他的动作快速而激烈,两人展开最原始的狂舞。
“沈昱翔!”他弄痛她了,她忍不住喊出声。
“叫我的名字!”他喘气吼道。
“翔!翔……”她不自觉地随他引导,身体跟着他律动,意志也溃散在他狂野的眼眸里。
刹那间,她有一种感觉,他是一头驰骋在荒野的猎豹,她则是奔窜逃命的小羚丰,他的脚程和体力都胜于她,他很快地扑上她,开始撕咬她,扯得她鲜血淋漓、体无完肤,她在草丛里挣扎打滚,仍逃不出他锐利的齿爪……
在极度撕裂的痛楚里,她竟然快乐得灵魂要出窍了?!
可是,他再这样子折磨她下去,她保证躺上三天三夜爬不起来,她明天还有两场重要的业务会议呢。
“可恶!你把我弄得快晕倒了!”她本能地用力捶打他的背。
“不喜欢我的技巧?”他的动作稍微停顿,挑起浓眉。
“你不会温柔点吗?”她很不客气地瞪视他,以脚掌踹他一下。
“我不会。”
沈昱翔对她的反应感到有趣极了。每个女人都有一套床上功夫,因为知道他的身分和地位,她们摆足一副后宫嫔妃的奴婢相,百般讨好,哼哼叫床,故意要让他知道她们很享受他的雄风;然而他只要一听到那A片似的黏腻声音,除了倒胃口,还是倒胃口,通常的结果就是迅速了事。
而她,竟敢打他、踢他?她的力道很重,直接刺激他潜埋深处的地心熔岩,炙热的岩浆呼之欲出,正从四面八方向他的欲望集中。
谷薇真才感觉他的动作缓和些,正想抱住他,四目相对,他的汗水滴在她的脸颊,她看到两簇异样的烈火。
他忽然抽离她,她还来不及反应他的眼神和动作,他已经翻过她的身子,再度进入她的体内。
“沈昱翔,你?!”天哪!那是什么感觉?好像打来一枚星际飞弹?!
“叫我的名字!”他语气强悍,持续他有力的节奏。
“不叫!不叫!”她发狂地大叫,双手往后挥舞,想要推离他。
他用力拥紧她的手臂和身躯,不让她乱动。她愈是抵抗他,他愈是想征服她。对他而言,命运由人安排,很多事情他无法掌控,只有投怀送抱的女人才是他所能宰制的玩物;在每一场的性爱游戏里,她们臣服于他,他主导操控一切,在这个时候,他才是自己真正的主人。
当务之急,就是收服并不温驯的她。他要得到她的人,也要掳获她的心。
“沈昱翔!你混蛋!”她察觉他更加激烈的动作,不禁脱口大骂。
沈昱翔露出征服者的笑容,以脸颊摩擦她的长发,双掌在她胸前搓弄,又不时游移到脸颊和颈项四周,而身体下面的动作依然持续强劲。
谷薇真受下了了,在他的手掌移到唇畔之际,她狠狠地咬住他的手背不放。她才不管他痛不痛,会不会流血,他可以疯狂地发泄欲望,她也可以对这头野兽礼尚往来。
她敢咬他?!沈昱翔的笑意更深了。他不怕痛,她的野性只有继续引燃他更旺盛的爆发力。
“老天!”他们又换了一个姿势,她无力地轻叹,明天大概要用五个闹钟才能爬得起来了。
房间里充满了欢爱的气息,她耳畔所能听到的声响是来自彼此肉体摩擦的声音、他的喘息……还有她的咒骂声。
激情加速,虽然他一点都不温柔,但她不能否认他带给她极度的欢愉。没有男人能让她如此尽兴地释放自己,肉体既紧绷又松懈,心情既抗拒又期待,她整个人投向了他,融化在他的气息里,沦入万劫不复的欲望之池。
狂烈的暴风雨结束,她犹沉浸在致命的高潮里,意识变成空白。
仿佛雨过天晴,她飞升而起,变成了遥远天际的一朵浮云。
“翔……”她疲惫至极,低声轻喃他的名字。
香烟气味飘来,她昏沉地想抱住他火热的身体,却是摸了个空。
坐在沙发上的沈昱翔深吸一口烟,冷冷地注视她,深沉的眸光在她裸露的曲线游走一遍,再回到她已然酣睡的姣好脸孔上。
时间在指缝里流走,夜渐深,香烟燃尽,他不经意地看到手背上的齿痕,胸口的那把火焰又蓦然烧起,熊熊火光冲上夜空,再也难以熄灭了。
* * *
“沈特助,翔飞新一季的手机广告,走的是青春流行路线,我们已经挑好三个代言人的人选:梁琦琦、曾蓓蓓、蔡林林,三位都是年轻的偶像女明星,就让你做最后的决定。”
坐在沈昱翔的特助办公室里,谷薇真摆上三个女明星的照片。
他们已经“交往”半年了,但在公开场合,她仍然会维持适当的距离。
“企画部有其它看法吗?”沈昱翔抬头看了陪同的詹立荣。
“特助的眼光不会错的。”他“狗腿詹”的外号可不是随便得来的呀。
“那就曾蓓蓓。”
“好!”谷薇真收起档案夹,准备离开。该办公事的时候,她绝不会留恋在他身边。
“詹经理,你可以先走了。”沈昱翔很难得地起身送詹立荣离开。
“是是!”詹立荣识趣地收拾卷宗,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消失。
沈昱翔关起办公室木门,上锁,拉起含笑看他的谷薇真,以强健的臂膀箍住她的身子,霸道地吻上她的红唇。
任何时刻,任何地方,他们从来不刻意安排约会,只要两人一有独处的机会,就是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他很快地将她压到花梨木大办公桌上,手掌探进她的衣服里,恣意地抚摸。
“选照片这种小事,叫你助理来就行了。”
“因为是你要做的决定,所以我来了。”她眨眼,望进他阒黑深沉的眼眸。
“薇真……”他声音沙哑地唤她,嘴角似笑非笑。
四目交望,彼此的眷恋和欲望都在急遽地扩大。
他很满意她身体对他爱抚的反应,突然一动,毫无预警地深入她的身体。
“这么快?!”她生气地踢他的臀部,她都还没感觉呢。
“我要的时候,你没有权利等。”
“沈昱翔,我不是你的充气娃娃!”
“你我各取所需,这不是我们在一起的目的吗?”
谷薇真躺在办公桌上,身上的毛料套装并不能抵挡光滑桌面的寒凉,她的手掌死死按住旁边的一叠公文,瞪大眼睛看着规律动作的他。
她已经分不清是爱上他的做爱技巧,还是爱上他那充满自信和傲气的个性;她不是没谈过恋爱,也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不轻易对男人动情,但一碰上沈昱翔,她就是无法控制,只能像飞蛾扑火似地投入熊熊烈焰之中。
因性而爱?为爱而性?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也许打从第一次缠绵做爱后,她就想永远拥有他了。
但她也明白,他不爱她,他们从来没谈过恋爱。
他们见面只有公事、吃饭、做爱。他不知道她的生日,也不知道她有空就到超市抢大减价的便宜货;而她对他的认知,从八卦杂志得到的资讯,远比他口中说出来的还要多。
她有一个野心,她要让他抛掉其他女人,专心爱她一人。
桌上电话铃响,沈昱翔不悦地按下通话键,“有访客时,我不接电话。”
扩音器传来许秘书惶恐的声音,“特助,业务部黄经理有紧急事情,欧洲大厂准备向台湾下一笔大订单。”
“转过来。”
“特助。”黄经理大概知道打扰特助了,简洁快速地说:“Nomo四百万支手机代工,其它同业已经有争取动作,小杨正在写信。”
“Nomo最重视的是产能,你要强调我们的生产效率,有必要的话,派人到瑞典亲自说明。Nomo要过来台湾看工厂的话,我们全程负担旅费……”
沈昱翔看了谷薇真一眼,拿起无线话筒,没有迟疑地离开她的身体,右手拉好裤头,走到大玻璃墙前,钜细靡遗地指点争取客户的战略。
讲了五分钟,他放下话筒,坐上皮椅,眉头深锁,点起一根香烟。
谷薇真已经整理好衣裙,补好妆,坐在他桌前的会客椅。
“给你。”她推出一个小巧的礼盒。
“我在思考,不要打扰我。”
谷薇真很想拿皮包摔他。他可以一边做爱、一边谈公事,再把她晾到旁边去,她都还没发作,他就跟他摆脸色?!
但她没必要生气,她不可能改变他的脾气,她只是要他正视她的存在。
“你抽烟,你就需要这份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沈昱翔讶然,想到今天的日期,正是他二十九岁的生日。
谷薇真笑容娇媚,打开礼盒,拿出一个四方型的水晶烟灰缸。
“别的女人要我戒烟,你还让我抽?”他将烟灰弹入新的烟灰缸,颇感兴味地瞧着她扬动长睫毛的大眼。
“我叫你戒,你会戒吗?如果你会听女人的话,你就不是沈昱翔了。”
他勾起一抹魅惑的笑容,拿起烟灰缸,放在手掌心盘旋摩挲。
“你想帮我庆祝生日?我没空。”
“我猜你是恨不得亲自跳下去写信、拜访客户了。话说回来,争取客户是业务部的责任,如果他们连公司和竞争对手的特色都不清楚,写不出邀请函的话,业务部也就可以解散了。”
“我公司的事,你不必过问。”
“你自己学企管的,不懂得充分授权吗?你将来要当老板的人,不可能事必躬视,更何况你现在是董事长特助,却在抢总经理的工作做。即使你是太子爷,但你没听过职场伦理吗?”
“你为什么总是在挑战我的底线?”他的眼眸燃起火花。
“我是要你思考,不是叫你生气。”她大胆回瞪他。
他将水晶烟灰缸掷回桌面,两个坚硬的固体互相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望着面前的女人,他深深吸了一口烟,让尼古丁在他胸腔周流一遍,再吐出肺泡里滤过的气体,形成两个人之间的茫茫烟雾。
雾里看花,她美,她辣,她聪明,他却一眼洞彻她的目的。她这么费尽心机,无非是想证明她和其他女人不同,想让他对她有不一样的感觉。
他不否认,她的骄傲和自信强烈地吸引他,以至于每回看到她,他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唯一的冲动就是和她一起疯狂的做爱,似乎只要两人合一,他才能从她身上得到最大的满足,撷取他所需要的巨大能量。
是她,燃烧出他魂魄里的光与热。
“翔,别把自己逼得太紧。走!今晚到海边做爱。”谷薇真决定不再和他大眼瞪小眼,直接提出挑战。
沈昱翔弹落烟灰,又吞云吐雾好几回,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庞。
“你等我到七点。”
谷薇真露出得意的微笑,心花朵朵开,这回是她赢了。
* * *
有时候,谷薇真不免要问,她这么处心积虑地想“赢”得沈昱翔的心,究竟目的为何?
馨欣笑她想当少奶奶,她否定这个可能。她天生爱忙碌,绝不可能坐在家里享福,更何况自己拼出来的副总经理头衔比沈夫人响亮多了。
那么,她是想证明她手段高超,能让花心沈公子拜倒她的石榴裙下吗?她摇头。她不要听话的乖猫咪,她要的是一头独立傲然的猎豹。
或者,她已经确确实实地爱上他了?她在意他对她的心?
夏日午后,烈阳晒进饭店套房大窗,灼热的光线和冰凉的冷气一接触,像是两股交锋的势力,不断地以自身极致的能量去消融对方。
大床上,两具人体赤裸交缠,喘息与呻吟交织,原始的旋律像一支快板的舞曲,旋转得令人眼花撩乱,心跳错乱。
“翔、翔,不要了……好了……”她呢喃的声音十分细微。
“我还要!”他霸气地继续他的动作。
“啊!”她的尖叫消失在他的拥吻里,只能再度随他舞动。
欲望攀爬到顶峰,他的动作加剧,以最强烈的冲击深入她的高潮顶点。
她的意识被掏空了,这次她变成空气里的尘埃,轻轻飘摇在偌大的房间里,晃啊晃,最后降落在他结实贲张的背肌上,停伫流连。
“翔,你爱我吗?”谷薇真轻抚他微湿的头发。
沈昱翔一直埋在她的肩窝里,一听到她的问话,缓缓地抬起头来。
他很快地抽离她的身体,起身,直接走向浴室,动作干净俐落。
“沈昱翔,你还没回答我!”谷薇真急喊。
“我有必要回答吗?”他站在浴室门口,裸露修长的身材像一尊比例完美的希腊雕像,脸孔也像雕像般地没有表情。
直到这个时刻,谷薇真终于明白,一年来的努力完全白费。
交往一年了,他们紧密地结合,热吻欢爱,默契十足,她熟悉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肉,也陶醉在他的火热胸膛里,她是如此地强烈渴望他。
但是,除了性,他们之间是否应该有更重要的东西?
她只是要一个承诺,一句真心的“我爱你”。
唉!为何先失去自我的总是女人呢?
她心头一绞,记起好友馨欣告诉她的事情,立刻大声问道:“你不回答,是不是又有别的女人了?!”
沈昱翔没有回话,直接走进浴室,一会儿传出哗啦啦的冲水声。
谷薇真拉起皱成一团的薄被,使劲抹去身上他的气味。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也许他昨天才抱过新欢,甚至做爱,今天又将那个女人的气味传带给她?
或者他在每次做爱后急于洗澡,从来不在她身边多留恋片刻,就是想冲掉肌肤上的女人味,然后再去找另一个女人?
她愈想愈气,说不出是伤心还是愤怒,又抓起床头的面纸,用力擦拭下体流出的温热液体,擦着擦着,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当他火热的能量仍在她体内奔窜时,他竟然可以冷淡待她?
“你怎么还没穿衣服?我待会儿要去公司,我送你回去。”沈昱翔仍是全身赤裸,正拿毛巾搓揉他的头发。
“今天星期日,你也要去公司?”谷薇真坐了起来,技巧地抹掉泪水,不让他看出哭过的痕迹。
“明天跟厂商谈笔电的外型设计,我还要去check细节。”
“这么专业的事,你让该负责的部门主管去忙就好了。”
“你懂什么?!”他语气很坏,随意将毛巾丢到地板,抓起汗衫套上,“如果接到这个大案子,合约一签就是三年,明年初陈总退休,到时就是我当上总经理,这将是完全属于我的案子,我怎能不关心?”
“你要当总经理很了不起了吗?!”她也跟他大嚷,毫不客气地直视那双俊眸,“你一天到晚只有工作、工作、工作!我知道你忙,你想拼出自己的事业,我都能理解,但你有没有想到我?!”
“我以为你可以了解我的辛苦。”沈昱翔穿起衬衫,神态冰冷。
“我了解,但我是女人……”
“女人又怎样?你不是很享受自己独立的生活吗?什么时候又变成整天黏着男人不放的小可怜?”他嘴角扯出一抹讽笑,不带丝毫体贴。
那抹讽笑像是一支冰柱,用力插进谷薇真的心坎,令她全身发冷。
她到底爱上他哪一点啊?
沈昱翔穿好皮鞋,掏出一支烟,“叮”地打亮打火机。
“我等你十分钟穿衣服补妆,再送你回家。”他的声音还是一样冰冷。
“沈昱翔,我今天就把话说清楚。”她深吸一口气,不打算和他吵架,“我要让你知道,我不是爱黏人的讨厌鬼,但是你本来答应我晚上一起吃饭。”
“反正你想找我,随时都找得到,你在担心什么?公事重要。”
“担心?你为什么知道我在担心?!”她声音提高了,扔开裹身的薄被,抓了衣服穿上,激动地问:“你真的回公司吗?还是跟曾蓓蓓约会?”
沈昱翔皱紧眉头看她。
“馨欣看到你和曾蓓蓓一起去华纳威秀看午夜场!”她又嚷了出来。
“是你那个死党林馨欣?”
“她看到你们手牵手……”亲密地搂在一起啊!她再也说不下去,转过身子抹掉眼角的泪水,动作迅速地穿好衣服。
“我和她只是业务往来,她为翔飞的产品代言走秀,也是你企画的。”
“我没安排你和她约会!”
“她在停车场等我下班,大家不过是普通朋友,我顺道带她去吃消夜看电影,又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这种话你也讲得出来?”谷薇真心头苦涩不已,他果然是朝阳集团的子孙,就像他事业有成的伯伯们,每个人至少养一个小老婆!
“那你要我怎么办?丢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夜归吗?”
“你不会只送她回家就好了吗?”
“我想做什么事,是我的自由;你是我的女伴,不是唠叨的管家婆,我不准你来干涉我的生活。”他的声音冷漠,无视她的激烈抗议。
“对!我只是你的女伴,甚至不是女朋友,你没事可以把我晾在一边,有事再带我出场,不然就是随召随来,当作你发泄的对象,是不是这样?!”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沈昱翔顿了顿,长长呼出一口烟,再用力将烟蒂在烟灰缸按熄。
“沈昱翔,很好。”谷薇真扯出冷笑,她早就没有眼泪了,这场“恋爱”谈得太累,也是时候摊牌了。
她拿起皮包,套上高跟凉鞋,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完了。”
沈昱翔猛地站起来,目光灼灼,拳头握紧,指节发出格格的压迫声响。
谷薇真不容他说话,也不想再听他的解释。这一年来,他可以和她热烈做爱,也可以同时拥有其他女人,又有多少风流韵事传回她的耳朵?当传闻变成事实时,她再也无法以“她爱他”来容忍这一切了。
她快速走出房门,碰地用力甩上。
窗外的骄阳移开大窗,慢慢沉下,落入斜对面大楼的身后,光线渐暗,热度消失,通风孔吹出来的冷气变得阴凉。
沈昱翔站在窗边,没有停止抽烟的动作,烟蒂一根又一根揉烂在烟灰缸,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消失,他也没入灰黑的暮色。
第二章
三个月后,秋凉时节。
董事长特助的办公室冷气开到最强,沈昱翔右手不断翻阅桌上档案,左手夹紧一根香烟,不时用力吸几口,吐出一朵朵呛鼻的云雾。
“特助,我们认为曾蓓蓓小姐青春活泼,嗯,呃……我们的新款PDA锁定的是上班族群,走成熟路线……”
企画部经理詹立荣坐在他面前,一面察言观色,一面谨慎地做简报。
“你有话直说。”沈昱翔冷冷地盯住他。
詹立荣当然知道曾蓓蓓是太子爷的现任女朋友,但为了公司和自己的“钱”途着想,他今天不能狗腿了。
“呃,以企画部立场而言,是希望能换个符合产品形象的代言人。”
“你叫新威的赖保罗想办法,既然他们可以塑造出曾蓓蓓的青春形象,没道理不能为她改变包装。”
“可是曾小姐之前卖的是学生型的可爱手机,现在要卖企业精英所使用的PDA……”詹立荣想说的是,曾蓓蓓胸大无脑,只会装可爱,根本不具说服力。
“我们付广告费是干什么的?赖保罗有问题的话,叫他来找我!”
沈昱翔丢开那份PDA广告的档案,显然是不想再谈下去。
詹立荣陪着笑脸,他乐得提一些不必负责任的企画案,反正太子爷自然会帮他做决定,他照样领薪水过日子,并没有什么“壮志难伸”的中年危机。
他皱皱鼻子。唉!太子爷的烟抽得太凶了;他不怕被骂,就怕带了满身烟味回家,又被老婆赶到浴室从头到脚连衬衫袜子一起洗了才能吃晚饭。
“你们是太闲了吗?”沈昱翔啪地合上手里的卷宗夹,英俊的脸孔结上一层冰霜,声音冷硬得像是铁锤敲在大钟上,“裁撤企业总部计画?取消光碟机生产线?卖掉电脑组装工厂?停止海外债券投资?专心经营主机板本业?詹经理,我问你,这个公司是我爸爸在经营?还是你们企画部在经营?!”
詹立荣喊声糟!他明明把这份不识好歹的提案摔回小李的肉饼脸,怎么又会夹带到太子爷的办公桌上呢?
他终于掏出手帕擦汗,用力勾起嘴角的肌肉,抱定必死的决心……唉,反正说不说都是被K,那干脆就勇于说出真相吧。
“特助,我们这两年扩充得很快,什么都做,什么部门都有,但是什么都不精。”詹立荣偷看太子爷一眼,又被那双冷眼盯得心虚地低下头,“我们的新广告是打出名气了,可是同业说,翔飞是电子杂货店,呃、哈……”
强烈烟味重重袭来,他陡然闭住气息,所有“诚实的忠告”全吞下肚了。
“詹经理,如果你是翔飞的主管,你应该了解,我们每一个部门,都是一家专业公司的雏形,不出两、三年时间,光碟机、手机、监视器、电脑,一个个都会独立出去,你也有机会到子公司当总经理,你不支持这些部门的运作,反而在起步阶段扯后腿,那我们翔飞还谈什么成长和未来?!”
“是是是!”詹立荣猛点头,太子爷说的是,他吃人家的头路,完全没有反驳的空间,太子爷的话就是圣旨。
沈昱翔按熄烟蒂,在卷宗夹里批上“退”,一样是丢了开去,“好了,这里没有企画部的事了,你出去后请会计室的梁经理过来。”
“特助,七点半了耶,梁经理大概回家了。”
沈昱翔翻开西装外套袖口,金表指在七点三十五分,再抬头望向大玻璃窗,墨黑的夜色形成一面镜子,反射出办公室摆设的冰冷线条。
他也看到自己刚硬线条的脸孔,那不像是人,倒像是个机器人。
“你走吧。”他视线移回桌上的卷宗。
“特助也早点休息。”詹立荣获得特赦令,高兴地起身离开。
才打开紧闭的木门,迎面就冲进一团刺鼻的香气,呛得他猛打一个喷嚏。
呜呜!快逃吧,又是男人烟味,又是女人香水,他鼻子过敏啦!
“翔翔!”曾蓓蓓才不理会别人,她的眼里只有办公桌后面那位大帅哥。
“你来干什么?”沈昱翔皱起眉头,手指又摸向烟盒。
“翔翔,人家想你嘛!”曾蓓蓓飞也似地投进他的怀抱,拿起白金闪亮的都澎打火机,叮地打亮一个火花。
沈昱翔从她的纤纤玉指拿回打火机,盖上,再打开,自己点燃香烟。
“翔翔,你干嘛呀?不让我为你服务?”曾蓓蓓坐到他的大腿,嘟起小嘴,伸出两截白嫩的手臂,圈上他的脖子。
“你下来。”沈昱翔深抽一口烟,声音很冷,俊脸完全没有表情。
“人家不要嘛!人家在外面等你一个多钟头了。”曾蓓蓓嗲嗲地撒娇着,“你们那个许秘书好有责任感,不让我进来就是不让我进来,我肚子都饿扁了。我跟你说喔,天母新开了一家义大利餐厅,你别光抽烟不吃饭……”
“你没看到我在加班?”
“下班了啦!”她去扯他的领带,一张红唇几乎要亲上他的脸颊。
“你到现在还不懂我的脾气吗?”沈昱翔冷冷地拿开她的手臂,继续翻阅桌上厚厚的一份卷宗,根本无视于她的诱惑。
曾蓓蓓不是没领教过他的坏脾气,上回她在开会时间闯进来,就在一堆主管面前,她被他硬生生地轰了出去,完全不留半分情面。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工作起来翻脸不认人,你也不想人家下了通告,巴巴地就赶过来等你下班,人家心里都是你……”她忍不住埋怨了。
“你要走要留,悉听尊便,我不缺女人。”沈昱翔简短地截断她的话。
曾蓓蓓噘起小嘴,识趣地跳开他的怀抱,因为她明白,觊觎沈昱翔女朋友宝座的人太多了,只要她一退出,立刻就有人递补上来。
“好啦,你加你的班,不要忘记回家睡觉喔。”她拉紧上衣线衫,露出凹凸有致的曲线,扭臀摆腰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回眸一笑道:“我常去的精品店新来一批钻石手环,你星期天陪我去挑款式好吗?”
“你再打电话约时间。”沈昱翔头也不抬。
“说定了喔,星期天你不能再加班喔。拜拜,翔翔!啵!”
曾蓓蓓右手摆在下巴,送出一个飞吻,不料男人却是无动于衷,她只好继续嘟着她的红唇,气冲冲地朝门外的许秘书瞪了一眼。
“曾小姐,慢走。”许秘书装作没看到那个飞吻,事实上,再限制级的动作她都看过了,早已练就视而不见的最高境界。
太子爷可以做爱做的事,但若她再加班下去的话,迟早会被老公休掉。
“特助,事情忙完了,我先下班。”许秘书很谨慎地笑说:“我已经过滤出一份适任秘书工作的员工名单,明天开始,我会安排特助interview……”
“明天再说。”沈昱翔两道浓眉纠结在一起,“出去时把门关上。”
听到轻轻的“卡”关门声,他用力按熄手上的香烟,水晶烟灰缸早已堆满烟蒂。
今天没有一件事情顺心。他全心全力拚命工作,身边的人却完全不能配合,他到底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翔飞推上业界龙头地位?
手指轻划过烟灰缸边缘,澄澈的白水晶浮出一张美丽的容颜。
所有女人送他的小玩意儿全让他丢了,只有这个烟灰缸,依然摆放在他视线范围之内——即使他们已经分手三个月了。
她那天走得决绝,他没有挽回,也没有必要挽回。他只是不懂,为何一个再怎样美丽聪明的女人,一谈到爱情,就会变得歇斯底里?
她们以为一个“爱”宇就可以永久缠住男人吗?偏偏他就是不想被女人绑住,愈是想纠缠他,他愈是厌烦。
但毋庸置疑,薇真是他最有感觉的女人。
她与众不同,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也专注她的工作;她不会迎合他、讨好他,更不会特意摆出小女人的姿态摇尾乞怜。或许,他就是喜欢她这点吧?
可交往了一年,他最后还是发现,薇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罢了。
他拿起烟灰缸,将满满的烟屁股倒进垃圾桶里,重新燃起一根烟。
他继续读手上的资料。同业早已在大陆设立据点,翔飞现在才进去,实在是太慢了,必须催那边的派驻人员加快设厂动作;昆山的厂房土地是一笔钱,巴拿马的加工区投资也是一笔钱,增资计画势在必行。明天得找财务部来商量,选择合作银行也很重要,还有资金汇出汇入的避税问题……
脑海飞掠过无数念头,他丢出卷宗夹,下一份公文赫然是总务部新换厕所水笼头和门把的议价单,他愤然丢开。这种东西也送给他批?!
他记起来了,他说厕所水龙头样式老旧,一律更换他所挑选的新款……
“翔,别把自己逼得太紧,走!我们到海边做爱。”
谷薇真的甜美声音蓦然响在耳际,他讶然地抬起头来。
办公室悄然无声,大玻璃墙反射出来的,依旧是他孤单的身影。
他抓起电话,不加思索,反射性地按下她的手机号码。
“您的电话即将转接语音信箱……”话筒传来一个机械性的女声。
他碰地挂下电话,心中的火焰熊熊燃烧。薇真向来不关手机,就算半夜睡觉也找得到她,她只会在约会的时候关机。
她有男朋友了?沈昱翔不断地吞云吐雾,眉头始终没有舒解。
他可以换上一打以上的女朋友,她当然也可以交新男朋友,以她的美艳和气质,绝对有办法吸引一堆黏住她不放的苍蝇……
他思绪一团混乱,再也无法专心工作,霍然站起身子,转身面对黝黑的大玻璃墙,紧紧凝视自己僵硬冰凉的身影。
分手那一幕跃然而出,晶莹的泪光滚动在她的眼里,迷离而受伤……
他从来不把任何女人放在心上,除了她!在分开三个月之后,在这个诸事不顺的夜晚,他竟然想找她做爱?!
他用力按熄香烟头,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揉了又揉,抓起手机和汽车钥匙,关掉电灯,甩上办公室大门。
三分钟后,一部保时捷跑车驶出大楼停车场,快速地消失在墨黑的夜色里。
* * *
“唉!唉!唉!”
“十一,十二,十三。薇真,这是你今晚第十三声叹息了。”
林馨欣捏着吸管,搅拌柳橙汁里的冰块,发出叮叮好听的清脆声响。
“唉!”谷薇真又发出第十四声叹息,左手撑着下巴,右手也是搅着冰咖啡里的小碎冰,“烦哪!不想再谈恋爱了。”
“小姐呀,别人是找不到谈恋爱的对象,你是随手一捞,就有凯子舍命相陪,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林馨欣早就懒得理睬这位得天独厚的美女了。
“粪土一堆,白白糟蹋我这朵鲜花。”
“说来说去,你还是念念不忘被你甩掉的沈昱翔?”
“唉!”谷薇真垂下眼帘,注视玻璃杯里不停旋转的冰块,喃喃地说:“甩掉就甩掉了,也没什么好怀念的。他无情又花心,又不懂得温柔体贴,绝对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男人。”
“可他是你交往最久的男人。而且你以前一甩掉男人,照样吃吃喝喝,开心得不得了,马上又可以钓一个替死鬼出来约会;但如今过了三个月,你才重新‘振作’。嘿,可见沈昱翔在你心里的份量不轻喔。”
“一年,不久啊。三个月,也就够了。”谷薇真有气无力地吸咖啡。
“你在说什么?”林馨欣伸长手,摸向对面谷薇真的额头,证明她没有发烧。“你今天总是语无伦次的。算了,不提沈太少爷了,说说你的新欢。”
“我忽然好想去吹海风。”
“你神经病啊!要你谈魏孟杰,你突然要去吹冷风?”林馨欣咕噜噜喝下柳橙汁,她今晚老是鸡同鸭讲,快要神经错乱的人应该是她。
“我想到和他在海边做爱的那一次。”
“哦?”林馨欣试探地说:“你也可以找魏孟杰做做看。”
“魏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做这种疯狂的事。”
说出这句话,谷薇真终于明白今晚感慨的原因了。
在沈昱翔冰冷的外表下,埋藏着一座蓄势待发的睡火山,只要他们的眼神或肉体一接触,她这座活火山也会同时爆发,给予彼此源源不绝的热力,那是别的男人所无法给她的强烈震撼与眷恋。
可是,他们的爱情在哪里?
林馨欣还在想海边“吹风”的事,摇头说:“魏孟杰那种温文尔雅的绅士,当然不会做妨害风化的事了。上回都是你害的,说什么可以在无人的海边疯狂做爱,我和阿宏试了一次,差点把汽车的椅垫压坏,又吃了满嘴的风沙,结果隔天他伤风咳嗽,我发烧流鼻水,从此发誓再也不在户外干那档事了。”
“我叫你们夏天再去,谁叫你猴急地去吹东北风?”
“我看你说得那么浪漫,十八禁加三级片,心里痒啊!”
谷薇真笑了。那晚的确疯狂。那天也是她的生日,气象报告的气温是十八度,是一个不算太冷的冬夜。寒风中,他爆发出来的能量特别激昂,才在那处私房的无人海滩停车,两人就迫不及待地拥吻起来。他们剧烈地交缠,很快地就无法满足狭小的车厢空间,他们一起跌到沙滩上,在朦胧的月光下一遍遍地冲刺,一遍遍地翻滚,直到两人筋疲力尽,再也难分难舍。她听着涛声,沉沉入睡,依稀仿佛,他抱她回到车上,她闻到了烟味……
唉,也不知道压死多少只无辜的寄居蟹了。
“也许,我爱的只是他的身体。”她做了一个结论。
“这就是了。”林馨欣发挥她今晚的谘询功能了,“你们好聚好散,还算圆满啦,我本来以为你会拿刀砍死他,这才能分手哩。”
“谁受得了他交一堆女朋友?再相处下去,总有一天会大打出手。”谷薇真神色显得黯然,“他那种人,除了做爱时体温会升高,其它时间根本没温度,对我也没什么感情,说不定将来结婚了,我念他一句,他就会打老婆。”
“他打过你吗?”林馨欣好奇又紧张地问。
“玩SM算不算?”谷薇真眨眨眼。
两个女子哈哈大笑,猛拍桌子,差点把桌上的玻璃杯给打翻了,服务生赶忙过来收走吃完的杯盘,以免造成餐厅的损失。
经过这么一笑,谷薇真的心情豁然开朗,三个月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她本来就不是会“为情所苦”的小女子,她只是惋惜一段付出、却没有结果的爱隋,花三个月止痛疗伤,也该是她“活过来”的时候了。
“沈昱翔不懂得珍惜我,是他这个大笨蛋没福气!”她豪气地说。
“对!沈昱翔大笨蛋,难怪他的公司不赚钱,活该!”林馨欣也很有义气地跟着一起骂。“咱们女儿当自强,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一个男人会更好!”
“对不起。”一个醇厚的男人声音传来,“薇真,你约了人?”
谷薇真见到来人,脸上笑容更加灿烂,指了身边的座位要他坐下,“魏,我帮你介绍,我的好朋友林馨欣,就是动物园的那只猩猩。”
“啕!薇真,你真是见色忘友,看到绅士就把老朋友贬到动物园去了?!”林馨欣大方地伸出右手,“林馨欣,双木林,温馨的馨,欣欣向荣的欣。魏先生,久仰大名了,你要好好爱护我们薇真喔。”
魏孟杰微笑握手,眼睛却是望向谷薇真,“看样子我已经出名了?”
谷薇真笑而不答,明眸流转,让魏孟杰的视线也跟着她转动。
林馨欣不再当电灯泡,拿起皮包准备走人。“好了,薇真是个大忙人,我的时间只排到八点,接下来就是魏先生的时间喽,你们慢慢聊。”
“快回去见你的阿宏吧。”谷薇真挥手赶她。
服务生递上菜单,重新摆上水杯,魏孟杰点了一客鱼排,谷薇真已经吃饱了,再叫一杯冰咖啡。
“你喝咖啡不好,晚上会睡不着。”魏孟杰说话总是彬彬有礼,沉厚好听。
谷薇真听了很受用。女人嘛,不就是要那么一点点的温柔体贴吗?
“工作一整天了,好累,暍杯咖啡提提神;而且我明天要去香港、上海出差一星期,待会儿还要早点回去整理行李。”
“明天我送你到机场。”
“不用了,八点的飞机,太早了。”谷薇真又被感动了一下,不过她没必要麻烦他。“我自己开车方便,我有白金卡,可以免费停车。”
“你给我回来的班机时刻,我去接你。”魏孟杰很有耐心地说。
“你开车来,那我的车怎么办?”
“我会搭巴士过去,再帮你开车回家,你一趟出差回来,一定很累。”
“桃园台北不过四十分钟,再开到我的住处,算一个多钟头吧,你可别把我当做弱不禁风的林黛玉。”谷薇真好笑地说。
“不是,我是想早点看到你,也不想让你那么辛苦。”魏孟杰慢慢地说。
谷薇真心头一阵甜蜜,明明他说的是“花言巧语”,但是从他成熟稳重的脸孔说出来,似乎就变成了肺腑之言。
她很了解魏孟杰的为人。三十二岁,大学新闻系副教授,从来没有花边新闻,学术圈里颇有小名气,五子登科已有了车子、房子、银子,只要她点头,就可以再为他添上妻子和孩子。
唉!女人再怎么精明能干,还是有不争气的时候。她年纪大了,累了,不想玩爱情游戏了,只想让男人宠爱,当个让男人疼惜的小女人。
过了晚间八点半,餐厅关掉大灯,只留下墙壁上典雅造型的壁灯,发出晕黄梦幻的光芒。服务生在每张餐桌摆上蜡烛,小小的火光摇曳,在盛装蜡烛的玻璃瓶子映出彩虹般的色彩。
谷薇真望向魏孟杰,绽开一朵好久不见的甜美笑容。
* * *
十点钟,谷薇真让魏孟杰送到停车场,彼此互道再见。
谷薇真关上车门,心里仍洋溢着甜蜜的感觉。这家伙真是有够绅士了,今天只敢拉拉小手,扶扶肩膀,还不懂得来个吻别呢。
拿出皮包里的手机,她接上免持听筒耳机,打开开关。
打从下午拜访客户时就关机了,也不晓得这段时间赖保罗会不会找她求救,问些芝麻蒜皮的小事?还是老总大发慈悲,良心发现,叫她不用出差了?
小小萤幕上赫然亮出十八个未接电话,她讶异地一个个察看。
沈昱翔19:58;沈昱翔20:05;沈昱翔20:13;沈昱翔20:31……沈昱翔2l::37昱翔21:59。全部都是沈昱翔的来电!
她瞪住萤幕。这是夺命连环扣吗?两个小时之内,打了十八通电话,却是没有留言,他有什么天大的紧急事情?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的手掌差点抓不稳,赶忙紧紧握住。
来电显示正是沈昱翔,她望着他的名字。分手都分手了,他打来做什么?
算了,说不定是公事,但翔飞的案子她早就全权交赖保罗处理了呀。
她向来听不得电话呜呜惨叫,可现在却犹豫不决,在第六个铃声响过后,她终于按下通话键。
“喂!”
没有回声,那头断线了。
她按下回电,很快有了回应,“您所拨的电话暂时收不到讯号……”
什么嘛!她扔下手机,发动车子。她忙得很,回家要打包行李,明天一早要赶飞机,她可没空和沈昱翔玩捉迷藏。
这一忙,就是昏天黑地,等她再度出现在公司时,已经是八天后了。
早上九点钟,她为自己泡了一杯香浓的咖啡,懒洋洋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大姐头,欢迎凯旋归来!”赖保罗嘻皮笑脸的,献上一朵带有晶莹水珠的塑胶玫瑰花。
“累都累死了!保罗,下次换你去了。”她懒得抬眼。
“大姐头,小弟我还不像你可以独当一面啦。”赖保罗将玫瑰花插在她桌上的资料夹,笑咪咪地说:“这几天只要你搞定客户,传回捷报,老总就笑得合不拢嘴,直夸你是咱们新威的超级女战将。”
“唉,我前辈子欠你们的,生来就是当新威的奴才。”
“哎呀!好歹大姐头出去走走,到上海、香港转一圈,接触老板级的大人物,谈的是世界级的企画大案,总比我在这里被那些个阿里不达的小客户气得半死还好。”赖保罗坐到旋转椅上,又开始哀怨了。
谷薇真喝下咖啡,笑说:“你进公司两年了,还是没什么长进。兵来将挡,水来上掩,惊什么?说说你那个‘奥客’的情况。”
“还不是翔飞!我都和曾蓓蓓签约了,广告拍摄工作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他们昨天临时喊卡,说要换萧美人,我还不知道怎么应付曾蓓蓓的经纪人呢。”
谷薇真下肚的咖啡溢出一股酸味,呕得她直想吐出来。“呵,曾蓓蓓是沈小开的亲密爱人,难道他们闹翻了?不然怎么会被换掉?”
“是翔飞闹革命了,他们趁沈昱翔变成植物人,推翻太子爷的暴政。”
“嗄?”她脑海浮现出一棵绿色植物。
“大姐头,还好你甩掉沈昱翔。”赖保罗一副为她庆幸的神情,“他开快车摔死自己没关系,可千万不能摔坏我们的大姐头……”
轰!一颗原子弹在谷薇真的心里爆开,炸得她头晕目眩。
“你说什么?!沈昱翔怎么了?!”她右手一挥,翻倒了桌上的咖啡。
“咦?他出车祸了呀!大姐头没看台湾的报纸?没上网?没人告诉你?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我每天忙得要命,晚上还要吃饭、应酬、逛街、瞎拼,回到饭店就摊了,哪有时间上网!”谷薇真愈说愈急,索性站了起来。“你赶快说他到底怎么了?”
赖保罗被她吓到,他以为大姐头拿得起、放得下,甩得干净俐落,怎么依此刻的反应看来,她好像还很在意那个冷面的花花公子?
“他开快车,撞到山壁,没死也半条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回位子找出一叠剪报。大姐头教导他,要随时注意客户动向,这才能知彼知己、百战百胜,“这几天的新闻都影印在这里了。”
谷薇真紧张地接了过来,白纸黑字的报导在她眼前轻轻地颤抖。
昨晚约十时十分,淡金公路发生严重车祸,一部保时捷跑车疑似黑夜视线不清,转弯车速过快,猛烈冲撞路边山壁,当场车头全毁,严重变形,驾驶人沈昱翔(男,二十九岁)虽有安全气囊保护,但撞击力道过大,沈某头部受伤,昏迷不醒,现已转送XX医院紧急手术……
警方勘验现场,怀疑沈昱翔不但开快车,还分心拨打手机,以致酿成惨剧。警方特地呼吁民众,千万不可一边开车一边拿手机讲电话……
沈昱翔受伤消息传来,企业界皆表震惊,沈某乃朝阳集团第三代新秀……
据医师表示,沈昱翔颅内大量出血,经过两次手术,仍有变成植物人之虞;沈某之父,亦即翔飞科技董事长沈光雄不愿表示意见,婉拒媒体采访……
几张剪报看下来,谷薇真软趴趴地倒在椅子上,双眼茫然。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理会他,但为何看到他重伤的消息,她的心却被揪成一团,变成了他那部被挤压变形的保时捷,慢慢地窒息、慢慢地失去生命力?
植物人?!
“大姐头?”赖保罗拿了面纸,勤快地擦拭桌上的咖啡污渍,“基于客户友好立场,我隔天就订了花篮到医院表示慰问。”
“十二日……”谷薇真犹茫然地盯住剪报上的日期,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忙摸到桌上手机,按出最后一通未接听电话。
沈昱翔22:10 Nov11。
她脑袋一片空白,原来……他打了这通电话,就出车祸了。
“我去医院看他!”她抓了皮包就走。
“大姐头,曾蓓蓓的合约怎么办?”赖保罗忙问道。
“去问法务室!”
谷薇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寻回那个让她揪心的男人。
第三章
谷薇真循着一排略显枯萎的慰问花篮,来到神经外科的头等病房。
“学妹,你刚调过来,里头的病人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妈妈很凶的。”
两个护士站在门外低声嘀咕,小学妹护士一脸惶恐,“学姐,听说看护阿姨被他妈妈骂一个,跑一个,是不是这位大人物变成植物人,他妈妈受不了了?”
“报纸写得太夸张了。沈昱翔不是植物人,他还可以自己呼吸啦。可是我听王主任私下说,这位青年才俊伤得太重,以后阿达阿达了。”学姐护士竖起食指,在右边太阳穴转了几圈。
“好可怜喔,我看报纸的照片,他很英俊耶。”
“一个头肿成两个大,也英俊不起来了。”学姐护士推动护理车,又放低声音说:“赶快进来交班……咦?这位小姐,病人不会客。”
病房门口挂着一个“谢绝访客”的牌子,谷薇真微笑说:“我是他的朋友。”
“沈先生的‘朋友’可多了,都是女的。”学姐护士笑得暧昧,她已有了应付这些女人的方法。“沈妈妈不会让你进去的。这样吧,我们刚好要送药,我打开门,你从门缝看,不要出声喔,不然沈妈妈又要生气。”
“好。”人家不给会客,谷薇真也只好接受护士的建议。
房门打开一半,跃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病床,还有躺在床上的那具人体。
她刚才听得很清楚,沈昱翔不是植物人,但是那个头顶扎满绷带、双眼紧闭、面色死灰、脸孔肿胀、鼻孔插进一根管子、左手连接点滴、右手圈了测量心跳血压仪器的线路、脑壳还伸出一根流血管子、像具尸体般躺卧不动的人,就是她所认识意气风发、英俊倨傲的沈昱翔?!
她心头一紧!眼前飘来一层水雾,忙以手扶住墙壁,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没死,她也不要他死,她要问他,为什么连续打了十九通电话给她?!她要他清清楚楚地回答她!
“你们光会送药、量体温!什么事都不会做!?”一个穿着香奈儿服饰的贵气妇人拉开嗓门,语气十分焦燥:“去叫王主任来,快点帮昱翔醒过来呀!”
“沈妈妈,”学姐护士耐心地解释:“王主任和医疗团队一直很努力,已经把沈先生救回来了,现在就等沈先生脑压下降,自然就会清醒过来了。”
“我还要等多久呀?都第九天了,他连眼睛都没睁开过!”
“待会儿王主任会来巡房,他会跟您解释。”
“我不要听解释!我们沈家有的是钱,什么特效药都给我开过来,我要昱翔恢复原来的样子!”沈母吴美淑盛气凌人,一双眼睛像要吃掉人似地。
“可是脑组织受创是永久性的,就算吃药也不会恢复正常了。”今年刚毕业的学妹护士很尽责地说明。
“学妹!”学姐护士脸色大变,随即拉开笑脸,拖走学妹。“沈妈妈,我们不打扰沈先生了,王主任马上过来。”
“你给我站住!你怎么可以诅咒我们昱翔?!他是我的儿子,是最聪明的!也是最优秀的!我辛辛苦苦栽培他,不是要他躺在这里,是要让他接下他爸爸的事业,让我抬得起头……”吴美淑的声音由高变低,愈说愈无力,最后变成哽咽。
“沈夫人,你休息一下。”穿着背心制服的看护倒了一杯水给她。
“不用你服侍我,你给我照顾好昱翔!”吴美淑又大声吼骂。
“是。”欧巴桑看护耸耸肩,拿起鼻胃管反抽,再高高举起,将溶进药粉的水杯慢慢倾入。
谷薇真看着混浊的药水流进管子,从沈昱翔的鼻子进入他的胃里。她想到他优雅地切下一块牛排,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叉起咬下……
她的心头一拧,胃部隐隐抽痛。
“去把门关起来!”吴美淑发现房门末关,又指挥看护做事。
“沈夫人,等一下,我还要让沈先生喝水。”
“你动作不会快一点啊!?”吴美淑坐在椅子上,也不愿多走几步关门,她眉头一皱,“怎么这么臭?这是什么味道?”
看护嗅了嗅,神色变得尴尬,“糟糕,沈先生便便了。”
吴美淑定过去掀开被子,涂了厚厚粉饼的脸孔立刻扭曲,歇斯底里地吼叫道:“你不是给他穿纸尿裤吗?!为什么会大得整张床都是?!我花钱请你来是干什么的引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做?!你有没有养过小孩?尿布湿了就要换,你不会把昱翔当作自己的孩子照顾吗?!”
“沈夫人,对不起,之前验尿后,我帮沈先生做了清洁,就没包了,想让他皮肤透透气,怎知道这么快……”
“你不要给我解释,赶快给我清干净!”吴美淑声音扯到最高点,突然一屁股坐倒,呼天抢地地说:“我是造了什么孽啊?!为什么丈夫儿子都不理我?以前他是完全不看我一眼,现在昱翔也不睁开眼睛看我!昱翔啊,你就不会可怜妈妈吗?我这一生对你爸爸死心了,现在只有你、只有你啊……”
“你在干什么?!”一个西装笔挺、头发灰白的高大男人快速走进病房,又把房门打得更开,让里头的情况一目了然。
谷薇真认得他是沈昱翔的父亲沈光雄,父子俩都有一样的挺拔体格。
“我的命不好啊!嫁给你吃苦,老了还要担心儿子!”吴美淑看到来人,神色更加狂乱。“沈光雄,昱翔变白痴了,你知道吗?”
“昱翔还没醒来,你不要胡说。”沈光雄绷紧嘴角,目光凌厉。
“医生都这么说了,昱翔伤到大脑,以后变笨了,搞不好还要人家喂吃饭换尿布。一吴美淑抓住丈夫的手臂,冷笑说:“昱翔受伤正好趁了你的心吧?你从来不关心他,你只关心外面那个……”
“昱翔需要静养,你不要在这里像神经病大吵大闹。”
“呵!沈光雄,你就是要我发神经病,然后明正言顺跟我离婚,对不对?”
“我叫阿聪送你回家,再请大嫂她们过去陪你。”沈光雄拉她出去。
“大嫂?!那个外面的贱女人也够资格称作大嫂?正牌的大嫂被她逼死了!”吴美淑披头散发地嘶吼,“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发神经病,也不会死掉,我才不让你把那个女人带进门,更不会让她的杂种得逞!”
“你!”沈光雄饱胀怒气,却是无处爆发,只得用力拖她离开。“你该回去休息了,昱翔脑压不稳,你再这样大声吵闹,是要提早逼死他吗?”
“不!昱翔不能死!他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吴美淑神情变得惊恐。
“真不懂你是关心昱翔,还是关心自己!走!我陪你回家。”沈光雄连拖带拉,把老婆拖到走廊。
谷薇真屏住气息,无言地观看这出闹剧。沈昱翔有这么一个情绪化的妈妈,想必他也很头痛吧?
但她无心理会朝阳集团的八卦戏码了,病房里头的看护正将沈昱翔侧翻,另一手拿湿纸巾清理他臀部的污物。看护长得矮小,要托住那个巍然身躯,显然十分吃力。
“我来帮你。”谷薇真定进病房,关起房门,脱下外套,卷起衣袖。
“小姐,不用了,很脏的!”
“没关系。”
谷薇真帮忙按住沈昱翔的身体,让看护得以用两只手做护理、卷脏床单、塞干净床单,再将他翻另一个方向,同样的动作再做一遍。
一番折腾下来,谷薇真泌出细微汗珠;她鼻子闻到臭味,眼睛看到排泄物,但她没有厌恶感,反而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无名的悲哀。
人生至此,天道宁论?昔日主宰一切的沈昱翔也会落得身不由己、任人摆弄的下场,若他现在意识清楚,是否也会觉得悲哀至极?
望着他裸露的性器官,她有想哭的冲动。这个给予她无数快感的欲望之源,曾经坚挺饱满、雄壮有力,如今却是软绵绵地塌在那儿,就像个无助的小弟弟。
她轻轻一叹,移开视线,放在他苍白水肿的脸孔上。
他的样子变了,丑了,笨了,她还会爱他吗?
看护帮沈昱翔穿好纸尿裤,不好意思地说:“小姐,麻烦你看一下沈先生,我去冲床单。”
“好。”
她拉了椅子在床边坐下,下意识地握住他冰冷的手掌。
她继续思索刚才的问题。分手三个月的时间,早已沉淀过往的激情,既然他不爱她,她也认定他并非终身良伴,她当然不会再爱他了。
但为何,此刻她仍然感到揪心不已?
她将五指插进他的指缝里。以往只要她一做这个动作,他就会立时与她紧紧交握,彼此的身躯也会更加紧密贴合,融合成一体……
她和他的回忆只有一场又一场的性爱游戏,没有爱,没有情;或者,她曾经爱过,却是来去一场空。
心里降下一场霜雪,冰冰凉凉的,刺痛她以为没有受伤过的心。
握住他全无反应的手掌,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了下来。
“沈昱翔,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为什么……”
泪眼滂沱,她的心弦一寸寸地被绞紧,绞到她心脏疼痛不已。
“翔,翔,你醒过来呀,你告诉我,为什么打电话?你想说什么事?有必要那么急吗?急到出车祸……”
她放任自己低声哭泣,她不管爱不爱的问题了,她现在就是伤心嘛。
泪水滴在她的手背,也滴到他的指头,似温热,又冰凉。她抹了抹泪,突然发现他的眼皮正在颤动。
“翔!沈昱翔,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她急急喊道。
“唔……”他的喉间发出声响。
“翔!翔!你醒醒啊!”
她用力握紧他的指节,刹那之间,她感觉到他微弱、却有力道的回应。
她泪如泉涌,激动不已!“翔!你睁开眼睛,别再睡觉了,老天!你最不喜欢睡觉了,你快醒来呀!”
仿佛心灵感应,她的话才说完,他的睫毛掀动,眼睛睁开。
他醒了!
她内心狂喜,好像找回搬家不见了的心爱宝贝玩偶,激动的眼泪掉个不停。
“翔,你认得我吗?”她凝视他阒黑的瞳眸,就如同过去的深深对望。
他盯住她,黑色瞳眸不复以往光采,像一潭死水,幽幽的,沉沉的,滞碍不动的。
他真的变白痴了吗?她惊惧地握住他的手掌,泪水直流。“翔!你别吓我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他还是静静地望着她,时间一分一秒流过,他甚至没有眨过眼睛。
四目相对,没有声息,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他的指节动了动,喉头逸出嘶哑的声音——
“薇……真……”
“翔!”
她又哭了,这次是欢喜的泪水,不断地奔流,流过她甜笑的嘴角,也滴落他的手掌,渗入肌肤,流入了他静静凝望的心眼里。
* * *
沈昱翔醒过来了。
报纸的财经版、社会版、医药版、影剧版皆以显眼的标题报导,不外乎分析翔飞科技的未来动态、搬出朝阳集团家族的发迹史、解释脑部受伤的医疗处理,当然还有沈公子和女明星的关系了。
“翔翔,好棒喔,医生说你再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曾蓓蓓顶着一脸浓妆,嗲嗲地拉住沈昱翔的手。“你答应送我一个钻石手环,你不要忘记喔。”
吴美淑坐在一边,不悦地打量领口过低的曾蓓蓓。她不喜欢这个女孩,可她是昱翔车祸前的公开女友,昱翔情况好转,她只好让这个骚货进来。
还有另外一个女孩,那是昱翔的前前前……女友,也是他清醒时唯一在场的人。她后来注意到,只要谷薇真前来探病,昱翔的神态就会变得特别安静。
“曾小姐,有什么事,等昱翔康复再说。”她冷冷地说。
“哎,沈妈妈,我当然知道了,我只是提醒翔翔嘛,我怕他受伤,忘记以前的事情,人家可是特地请专柜帮我留下中意的款式耶!”
“昱翔很好,他没有忘记任何事情。”
“是啦!”曾蓓蓓千娇百媚地笑说:“翔翔,那你一定记得我是翔飞的广告明星喽,你们那个死詹经理趁你不在,一声不响撤掉我的广告,什么跟什么嘛,你回去公司,一定要为我出口气,帮我讨回公道!”
沈昱翔半卧在病床上,望着眼前的艳丽女孩。他知道她是曾蓓蓓,也清楚他们曾经有过的关系;她呱啦啦地说个不停,就像昨天病房外推过的打蜡机,嗡嗡轰轰,吵嘈不堪,这也是过去他对她的印象。
奇怪的是,此刻他一点也不觉得厌烦,更不会生气,以前不是立刻轰走她,就是抓过来狠狠地“惩罚”她;而现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任她娇滴滴的嗓音从他耳畔流过。
“阿翔,你好啊!”年轻的实习医师林幼琦推开房门,声音愉悦地打招呼,“准备睡觉了吗?我来看看你今天过得好不好。”
“很好。”沈昱翔回答。
林幼琦点点头,一瞧见旁边骚首弄姿的曾蓓蓓,鸡皮疙瘩就先掉了一地。
“阿翔,我们来做测试,看你今天有没有进步。来,一加一等于多少?”林幼琦笑咪咪地举起两手,各比出一根食指。
“三。”
曾蓓蓓圆睁大眼,几乎把蓝色眼影挤进眉毛,嘴巴也张成一个红色的O。
“嗯,我再问你,现任美国总统,出兵打伊拉克的是谁?”
“华盛顿。”
“啊!”曾蓓蓓发出尖叫声,只差没晕倒。“医生,怎样会这样?!”
“蓓蓓小姐,请你帮我签个名。”林幼琦掏出口袋的小记事本,将原子笔塞到曾蓓蓓的手里。“阿翔还没有复原,你要让他多休息喔。”
曾蓓蓓花容失色地签下歪斜的名字。“好……好的!医生,他……会好吗?”
“很难说喔,阿翔需要安静,最怕人家在耳边像鸭子呱呱叫了。”
“呃,很晚了,是该让他休息了。”曾蓓蓓不敢靠近病床,怯怯地挥挥手。“翔翔,我明天要拍戏,不来看你了,拜拜喽!”
林幼琦送贵客出门,才掩上房门,就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琦琦,你就是顽皮。”吴美淑出声了。
“六婶婆,你不要生气嘛!”林幼琦走回病床边,将那张签名撕下,揉进垃圾袋里。“我看曾蓓蓓再闹下去,我们和舅舅全部一起发疯了。”
林幼琦的母亲是沈昱翔的堂姊,她只小他四岁,却得喊他一声舅舅。
“昱翔,你都大人了,还跟小孩玩?!”吴美淑不表赞同地说。
“琦琦教我,我就照做了。”
沈昱翔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他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可他又清清楚楚记得,过去他根本不屑开玩笑。
说也奇怪,自从他醒来,他什么事情都记得,却也什么事情都不一样了。
电脑断层显示,他脑里的血块已经消失,头壳伤口复原良好,身上的外伤也已痊愈,更没有失去记忆或变成白痴,这让当初判定他可能变成植物人的急诊室医师跌破眼镜,懊恼得决定出国进修。
“昱翔,你快点好起来,准备回公司上班。”吴美淑以命令式的口气说。
“六婶婆,没那么快啦。”林幼琦忙说:“你得让舅舅回家休息一阵子,反正公司还有六叔公……”
“你六叔公有什么用处?以前是跑得不见人影,幸好有我娘家的兄弟帮忙,现在昱翔出车祸了,他又想拿回去,不行!翔飞是昱翔的,我绝对不让他得逞!”吴美淑的口气变得凶恶。
沈昱翔闭上眼睛。以前只要他一听母亲开始唠叨,第一个反应就是回房间,锁起房门。
“六婶婆,六婶婆!”林幼琦察言观色,好言劝哄说:“我们也该回去了,舅舅差不多时间要睡觉了,养足体力才能早点回去上班啊。对了,我帮你介绍的医生很亲切喔,我明天回高雄了,你要记得下星期回诊。”
“蒋医师开的药很好,我不会失眠了,我会再去拿药。”
“妈,你在看医生?”沈昱翔睁开眼,望向已显老态的母亲。
林幼琦比手划脚,以嘴型发出无声的三个字——精神科。
“死不了啦!”吴美淑又唠唠叨叨抱怨:“你在医院躺一个多月,我也一个月没打牌了,指头都生疏了。唉!你都快三十岁的人,还让妈妈操心!我把你拉拔得这么大,以后自己顾着自己,我没那个心力管你了,反正你就是赶快回公司,接下总经理,你做出成绩来,我当妈妈的也才有面子。”
沈昱翔静静地聆听她的“教训”,心情仍然很平静,一点也不像过去听她讲话,就烦得想挖破自己的耳膜。
对于这种回异于过去的感觉,他感到不解。
“琦琦,我会不会有后遗症?”他问道。
林幼琦拍拍自己的右脑袋,轻松地说:“舅舅,你伤到这里,这里主掌情绪,可能脾气变坏,也可能变成小乖乖,或是变得爱睡觉,还有案例说变得好色,性功能增强……呵!当然啦,也有人五十年都不变的啦!照舅舅目前的情况看来,应该一切正常,只需要时间恢复体力就行了。”
“王主任不是说昱翔没事?”吴美淑皱眉问道。
“对呀,没事!就是这样啦!”林幼琦展露青春笑靥。“舅舅,你别胡思乱想,来,吃颗药,准备睡觉了。”
唉!脑神经这么精密的玩意儿,岂是她这个来串门子的实习医生说得明白的?
“我不会胡思乱想。”沈昱翔吞药喝水,自己动手将电动床放平。“妈,你带琦琦回去休息。”
“好吧,你好好睡,有事按铃叫护士。”
沈昱翔躺在床上,目送母亲和琦琦离去,单人病房只留下床头灯光。
刹那之间,他以为自己是漂流在黑暗大海的一艘小船,摇摇晃晃,摸不出方向,只有船头小灯陪伴他,让他不至于在幽冥世界里迷失。
他不记得是否死过,他只记得在滚滚黑浪中泅泳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地呼唤他,那正是他一直想寻索的声音。他奋力挣扎,朝她的声音游去;他不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他更要看到她的人!
记忆一波波袭来。他记得办公桌上的水晶烟灰缸,记得海边的风沙,记得她火烫柔软的胴体,记得分手时不欲让他看到的泪光,记得他找不到她时的焦燥,记得他要去寻找那片属于他们的海滩,也记得他愤怒地关掉手机,滨海公路突然跑出一条野狗……
记忆到此结束,然后,他记得她喜极而泣的泪水。
他记得一切,又似乎遗忘了什么,像断掉的吊桥绳索,在风中摆荡。
* * *
“前面医院门口停就好。孟杰,谢谢你。”
谷薇真抓起皮包,迫不及待地要开门跳下车。
“你去看沈昱翔?”魏孟杰踩下煞车,语气平缓地问。
谷薇真转头看他,既然彼此心照不宣,她索性说明白:“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客户,探望他是应该的。”
“都十点半了,不嫌太晚吗?”魏孟杰也转头看她。她和他结束约会后,特地去探望前男友,他再怎么有绅士风度,也要适度地表达抗议。
“顺路嘛。”
“你可以明天再来。”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今日事,今日毕。”她嗅得出他平淡声音中的醋味。“孟杰,你先回去,我这里搭计程车回家很方便。”
“我等你。”
谷薇真察觉他的执拗,笑说:“我跟他没什么了,病人总是需要安慰的,等他出院后,我就不会再去看他了。”
“他现在可能睡了。”
“我看看而已,没事就下来了。”
“我在这里等你。”魏孟杰按下闪光灯开关,抱定暂时停车的主意。
“好吧。”他要在大马路边临时停车,她就不能待太久,谷薇真无可奈何,下了车,快步走入医院大门。
其实,魏孟杰是个不错的男人,她正打算和他深入交往。或许等沈昱翔的事情过了,她就能把所有的心思转到魏孟杰身上,好好规画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电梯来到病房楼层,她放慢脚步,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轻轻转开头等病房的门把。
映入眼帘的是那双阒黑的眼眸。
她的心又是一跳,仿佛他一直盯视门口,只待迎上她的目光。
“你还没睡?”她很惊讶,今天真的是太晚了。
“你来了。”他的眼睛跟着她移动。
“对啊,我来了。”她好像在说废话。“你妈妈回家了?”
“她回家了。”
“你嘴巴怪怪的,里面有东西吗?”
“嘴巴里有药,吃了会想睡觉,我没吞下去,我等你来。”
他在等她?她疑惑地望向他没有一丝波澜的眸子,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甜言蜜语”。太诡异了,难道他真的头壳坏掉?
“你把药丸含在嘴里?”她若无其事地问。
“好苦。”
“噗!”她忍不住笑出声音。沈昱翔怎么回事,也跟大人玩捉迷藏了?“你就算不想吃药,等你妈妈走了,再吐出来就好了呀,药还在嘴里?”
“融化了,真苦。”他不觉皱了眉头,
“真是的!”她为他倒一杯开水,按住电动床按钮,让他起身喝水。“如果我一直没来,你也不知道要喝水冲掉苦味吗?”
“喝了水,就会发挥药效,我睡着了,就看不到你。”
她心一动,又笑说:“药融化在你嘴里,流到肚子,一样也有药效啊。”
“吃药要喝水,有喝水,药才会作用,没喝水,药不会作用。”
“口水和开水,还不都是水?”
她简直想敲敲他的脑袋,问他何时变得这么一板一眼,学会绕口令说话?
看他专注捧着纸杯喝水,她软下心肠,立刻原谅这个大脑受伤的家伙。
自从他醒来以后,话一直很少,语气也变得单纯直接,害她总是以为在跟上幼稚园小班的小侄儿说话。
他的眼神更是安静得不可思议,过去锐利敏捷的目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幽深难解的平静。
她只当他重伤初愈,体力不济,尚未恢复正常的言行模式,倒也渐渐习惯他此刻的样子。而且经过医师的专业测试,他的智力没有损伤,精神也十分正常;或许等他回家养精蓄锐后,这种含着药片等她的“短路”现象,应该就不会再出现了吧?
“你喝完水,也看到我了,该好好睡觉了。”她又帮他放下床头。
“薇真……”他举起手。
“什么事?”她以为他要伸手拿东西,却被他握住了。
“你明天还会来吗?”
她低下头,看到他的手指慢慢摸索,找到她的指缝,再与她十指交握。
一股熟悉的热流涌入心坎里,也冲上她微感酸涩的眼眸。
“你还在这里,我就会来。”她留恋地握住他温热的大掌。
“我不在这里,你就不来了?”
“等你出院,回家休养,我也不用探望你了。”她保持美丽从容的微笑。“沈昱翔,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是你叫醒我的。”
“是我运气好,刚好碰到你醒来,所以被你妈妈当作‘福星’。可你别忘记,你的女朋友是曾蓓蓓喔,她会很乐意陪你。”她很克制地不被陈年老醋呛到。
沈昱翔感到茫然。明明他想要的人是她,为什么会变成曾蓓蓓呢?
是了,他们早就分手了,亲密关系已经结束;那么,那夜他为什么要疯狂地寻找她?又为什么她得知他出车祸,会跑到医院看他呢?
一连串的不解,他无法理出头绪,只能化作一个疑问。
“你不陪我?”
“我有我自己的事,就像你也要忙自己的工作,你要赶快好起来,这才能回公司上班。”她觉得好像在哄小孩去写作业。
“对,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巴拿马的投资案不知道谈得如何了。”
听他谈到公事,她就放心了,这才是工作第一的沈昱翔。
“你有空就找公司的人聊聊,免得回去上班时,一下子无法进入状况。”
“好。”
他望着她,彼此手心摩挲相抵,他的掌缘不断地轻揉她的掌缘。
那种感觉就像是唇瓣接触,轻轻擦过、紧紧相印、深深缠绵……
谷薇真微偏过头,将眼里的泪水咽下肚子,仍是握紧他格外暖和的手。
她能做的都做了,过去的情份到此为止,也是她再度离开他的时候了。
但在她离开之前,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你那天晚上为什么跑到金山?”
为什么?沈昱翔的思绪转了转,同样的问题,父亲、母亲、医生、警察、曾蓓蓓都问过他,而他的答案只有一个——
“忘了。”
“你知道你有打电话给我吗?”
“忘了。”
“全忘了?你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了?”
“我记得开车离开大楼,然后,就忘了。”
“忘了……”不知为何,谷薇真既失望,又轻松。
失望的是,十九通未接电话成了无解的谜题;轻松的是,她如释重负,似乎不必再为他的车祸担负什么“道义责任”了。
她很快露出甜美的笑容。“忘了也好。听说人在遭受巨大撞击或伤害时,会失去那段时间的记忆,这才不会造成日后不愉快的回忆;也幸好你只忘掉那晚的记忆,万一连家人朋友都不记得,那就糟了。”
“我不会忘记你。”
黑眸沉沉,他深邃的幽黑里有一抹微光,淡淡的,几乎难以窥见的。
“你在说什么呀!”谷薇真再度转过脸,用力抿紧嘴角,眨一下有点湿润的睫毛,又转向他,笑得开朗。“你当然不能忘记我了,翔飞下一季的广告,还是得找我们新威喔。”
“好。”
“你睡吧,我也要回家休息了。”
缘尽于此,她松开他的手掌,交握的指头缓缓滑开,由指根、指节、指尖,一分分地退离,结束彼此最后的偎依。
“薇真,你有男朋友了?”沈昱翔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
“嗯。”她避开他的目光,点点头,觉得应该再加强语气,于是又说:“是的,有了。”
“再见。”
啥?再见?!她忽然想失声大笑,方才他还恋恋不舍地握紧她的手,一听她有男朋友,却立刻再见赶人,他脑筋的连结系统真的有问题啊!
如果摔坏大脑能让他变得温柔,也会说令她心动的“甜言蜜语”,做为一个女人,她会喜欢他目前的“秀逗”状态;但若是这样,他就不是像头猎豹也似的沈昱翔了,那她还会爱上他吗?
她不去思考答案,因为这是一个根本不成立的问题。他们的爱怨已散,她的真命天子正在楼下等她。
走出病房,她掩起房门,大大舒了一口气,又不自觉地望向门板。
门后,那双沉静的眼眸仍在凝望她。
第四章
两个月后,初春时分,乍暖还寒。
太子爷回朝,翔飞科技高阶主管进入备战状态,总经理特地为沈特助安排业务简报,俾使受伤请假三个月的沈昱翔能尽速进入状况。
宽敞的会议室里,沈昱翔坐在主席位置,如同过去的主宰姿态,环视全场,接收三十几只眼睛投来的敬畏目光。
沈光雄也来了,他和陈总经理坐在最后方,纯粹是列席了解状况。
“特助,”詹立荣苦哈哈地率先报告,“这半年来,翔飞的广告收到成效,手机销售成长率达到百分之一百二十,PDA业绩更是超越业界,我们下个年度仍打算和新威广告继续合作,详细的契约内容会送给特助过目。”
“新威不错。”沈昱翔翻阅手上的资料。
詹立荣暗暗捏了一把冷汗,他刻意跳过新代言人萧美人的功劳,免得太子爷记起他换掉曾蓓蓓的“悖逆”之事。
过了一关,他抹抹汗水,又撑起笑脸继续报告:“有关数位相机生产线一事,经过企画部评估,决定暂时停止……”
“不是已经购买生产设备了?”沈昱翔把目光投向另一位主管。
生产部经理也是额头冒汗,战战兢兢地说明:“特助受伤之前,我们还在跟国外厂商议价,但始终无法压低价格,加上企画部的意见,还有我们的技术和人力问题无法突破……呃,就没买了。”
“喔,是这样?”
“是的,就是这样!”詹立荣和生产部经理点头如捣蒜。停掉生产线当然也是陈总批准的,但他们都很有义气地不拉陈总下水。
“好。”沈昱翔盖下企画部的卷宗夹。
詹立荣和生产部经理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太子爷这么轻易就饶过了他们。过去只要一违背太子爷的看法,一定是当场被轰得头破血流,哪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
呜,还是太子爷另藏暗箭,回头再把他们射得千疮百孔?
对于这些公事,沈昱翔十分熟悉。过去两个月在家休息,他也没闲着,许秘书每日送来公司业务简报,他字字精读,记得滚瓜烂熟,可是……
接下来他应该怎么做?
突如其来的惶恐袭上心头!好像他正在开车,前面突然出现断崖,他不能前进,也无法倒车,就僵在危崖之巅。
坐在熟悉的会议桌边,面对熟悉的同事,他需要再找一样熟悉的东西。
右手自然而然摸向西装外套口袋,里面有阿聪为他新买的打火机和香烟,他三个月没抽烟了,过去他开会时一定要抽烟的。
他忘了所有的主管都在等他继续开会,拿起烟盒,撕开包装,掏出一根香烟,叮!打火机冒出火花,他先看一眼左手的香烟,再看一眼右手的打火机,然后才把它们凑到一块。
会议室鸦雀无声,沈光雄皱紧眉头看儿子。
“特助,烟灰缸在这里。”狗腿詹马上有动作。
“咳咳!咳咳……”沈昱翔才抽了一口,立时剧烈咳嗽起来。
没人敢说话,过去太子爷烟瘾极大,一场会议下来,抽上一包香烟照样面不改色,怎么才出个车祸,身体就不行了?
詹立荣赶快送上面纸和开水,好不容易等沈昱翔停止咳嗽,会议室安静得像半夜的坟场。
陈总经理率先打破沉默,出面指挥,“接下来请财务部报告吧。”
“好的。”财务部经理翻开资料,“特助,巴拿马政府已经核准我们的投资案。为了避税和资金运用,我们成立了台湾翔飞英属维京群岛公司和巴拿马翔飞英属维京群岛公司,经过境外金融的手续,再将资金转入巴马拿……”
“直接从台湾汇款到巴拿马,不是比较快吗?”沈昱翔问道。
“可是……”财务部经理差点掉下下巴!这中间重重的法令和税制问题,是太子爷念兹在兹的大事,怎么他辛辛苦苦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了最原始、也是最没有成本效益的方法?
在场不懂财务、但有常识的主管也听得出来,太子爷问了一个笨问题。
沈光雄的脸色更加难看,直接站起身,冷冷地说:“大家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特助有需要的话,再请个别部门主管议事,会议结束。”
十几个高阶主管噤若寒蝉,又将目光移到神色茫然的太子爷身上。
这场会议后,翔飞科技立刻传遍一个大消息:太子爷头壳坏去了!
* * *
夜间十点钟,谷薇真难得没加班、没约会、没饭局、没找朋友哈啦,早早泡完一个香喷喷的美容澡,穿着睡衣歪在沙发看电视。
对讲机铃响,她疑惑地跑过去接了起来。
“谷小姐,我是陆伯伯啦,楼下有人找你。”陆伯伯是大楼警卫。
“咦?是谁?”
“一个大帅哥,可是他不知道你住哪里,一间间按门铃问,我看他行迹可疑,不敢直接给他你的门牌,先来问问你……先生,你姓啥啊?……等等,他给我一张名片,我戴眼镜……呃,翔飞科技?沈‘立’翔?”
谷薇真没空纠正他的白字,急道:“对不起,陆伯伯,他是我朋友,请你叫他上十六楼六号。”
挂上话筒,谷薇真一阵错乱。他们已经两个月没联络了,他怎么会突然找到她的住处?有事情不能打电话说吗?
她赶忙打开大门,来到电梯间,忐忑不安地看着数字一个一个跳动……十四、十五、十六,当一声,电梯门开。
沈昱翔站在里面,他的视线由电梯上面的灯号缓缓移下,与她四目相对。
阒黑的瞳眸一如在医院时,静静地、专注地看她。
她也很仔细地看他。他完全恢复健康了,脸型依然是那么英俊性格,身材也依然是高大挺拔;但是名牌西装似乎沾上灰尘,失去高级布料的光泽,头发有些散乱,几缯发丝披在额头上,令他的神情显得特别疲惫。
这是一个她不曾看过的沈昱翔,仿佛是一头伤痕累累的猎豹,无助地趴卧树丛下,他想站起来,却是欲振无力,只能以悲伤的眼睛凝望苍茫的草原。
为什么会有这种幻觉呢?是Discovery、国家地理杂志看太多了吗?
“薇真……”他走出电梯,轻声唤她。
“嗯?”她不敢轻易回应。
“我肚子饿。”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所有僵滞的气氛瞬间消散。
“你怎么回事?跑来这里跟我说肚子饿?”
“我没吃晚餐。”他慢慢地说。
“先进我屋子吧。”
她实在搞不懂他,但客人上门,她总得尽心招待,更何况他是第一个踏进她住处的男性朋友。
她非常注重隐私,这间小套房就是她的私人秘密花园。她可以在外面招蜂引蝶,换过一个又一个男朋友,但他们都还不到可以分享她个人生活的程度,所以她也从来不请任何一个男友上楼,其中当然包括“以前”的沈昱翔。
以前?那现在呢?以前只要他们一有机会独处,他一定立刻抱住她,两人很快地天雷勾动地火,欲火缠身……
而现在的他,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大门的鞋柜边。
她将哆啦A梦的拖鞋丢给他。“你坐一下,先填饱肚子再说,我只有微波料理包,义大利面,可以吗?”
“好。”
“来,喝杯温开水润润喉。”
“我渴了。”接过水杯,他才轻轻牵动一抹笑容,好像不拿水给他,他也不知道口渴。
“你要找我,怎么不先打电话?我们可以约个地方吃饭,你也不用辛辛苦苦跑来找我啊!”她打开冰箱,故作轻松热络地说。
她住的十五坪套房除了浴室外,没有隔间,彼此的动作一目了然。
沈昱翔正专注捧着水杯喝水,慢慢停了下来,将杯子放到桌上,再从西装口袋摸出一支新手机,盯着上头的萤幕。
“打电话?我忘了。”他又缓缓地抬起头看她。
谷薇真按下微波炉开关。“你忘了我的电话号码?我抄给你。”
“我没忘记你的电话号,〇九三八五三八五二〇。”他将手机收回口袋里,眼眸闪过一丝惶惑。“我忘记打电话这件事。”
“咦?”
“我下了班,很想找人说话,我想到你,想到以前送你回家,你住这栋大楼,我就走过来了。”
“走过来?!”谷薇真又受到惊吓,他的行为太超出常理了。“你从翔飞走到这里?那可是大半个台北市啊,你不开车?不坐计程车吗?”
“才发生车祸,我妈妈不放心我开车,叫我家的司机阿聪接送,我告诉阿聪说要加班,叫他先回家。可是加到六点,我还是下班了。”
“你身体可能还没完全复原,不要勉强工作。”
“我身体没问题了,上星期回诊,医生说我只要不做剧烈运动,一切都可以恢复正常了……”他语气轻飘飘的。
微波炉定时开关哔哔叫响,谷薇真取出盒装义大利面,仍是不解地问:“就算这样,你也不必走路过来啊。”
“我不知道。”他抬起茫然无神的黑眸。“我没有想到其它交通工具,我心里只想看你,所以我拚命走,一直走,照着我以前开车的路线走,走到这里,我不知道你住几楼,只好一家一家按门铃问……”
“沈昱翔,你到底怎么了?”她心头蓦地疼了一下!如果他是小男孩,她会将他抱在怀里,好好地宠他怜他,可他是聪明成熟的大男人沈昱翔啊。
她拿了筷子,将义大利面捧到茶几,坐在他的身边。
他到底怎么了?沈昱翔心里也反覆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双拳握紧,视线没有离开她的脸庞,这是他最想看到的脸孔,也是他最能倾泄心中郁闷的对象,无论是车祸前,抑或车祸后。
他需要她,好需要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思想好像……好像变得很简单,像一条直线,不管看到什么,只有一个想法。刚才你说,我可以先打电话来,我才发现,我想看你,我就是要看,电话是用听的,所以我完全没想到打电话这件事……”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如一根欲断不断的细弦,奏出走调的琴音。
她本来还想笑他,叫他换一支照相手机,可是她愈听愈心惊,连安慰的微笑也笑不出来,因为他的一切行为已经超过“正常人”的范围了。
“为什么会这样?”
“薇真,我怎么办?”他没有答案,只能忧伤地看她。
他的眸子充满无劝和惊惶,像她看过的馨欣家的初生小狗,胆怯地张着两只黑眼,不安地瞧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世界没变,是他变了。
这不是睥睨一切的沈昱翔。他永远知道他应该做的事,他的眸光应该是自信的、骄傲的,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怎么办”这三个字。
她的心再度被他揪痛!他在医院的“不合理”行为,现在全部有了解答的方向;但对于这种超乎她医学常识的现象,她完全不知所措。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比她更不知所措的他,她能做的,就是先让他安心。
她主动握住他僵硬紧绷的手掌,柔声问:“你没办法做一些……嗯,我说,比较正常的事吗?”
他的手掌微微颤抖。“今天我过马路走到一半,本来是绿灯,突然红黄绿灯都亮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是红灯停,绿灯行,可是三个灯一起亮,我该走?还是该停?我脑袋一片空白,就呆在路中央,直到有车子停下来,骂我白痴。后来交通警察把我拖走,也骂我笨蛋,说灯号坏了,不会自己走吗?可是我真的没办法走……”
“你之前有这个现象吗?”她专心而紧张地听着。
“以前没有,车祸后就有了,症状一天比一天明显。”他颓丧地回答。
“你问过医生吗?”
“王主任说,我脑壳受到撞击出血,脑神经难免会受伤,他说这种情况可能是暂时性的,要我别担心,他开镇静的药给我吃。”
“我再帮你问问当医生的朋友,找其他医生检查。”
“王主任是国内脑神经的权威……”他的手指缓慢攀爬,一根根寻着了她的指缝,像是藤蔓寻找依附的岩缝,紧紧地与她十指交握。
才刚握紧,他又突然放开她,将自己的两只手掌紧紧交握住。
“薇真,我是不是变笨了?”他低下头,没有看她。
“怎么会呢?”她感到那迅速溜走的颤动,她蓦然醒悟,他在害怕。
他是这么害怕,再也不是过去那头勇猛撕杀的猎豹,昔日的猎食者变成草原上的困兽,他不再主宰一切,只能任残酷的大自然将他吞噬。
但她又能如何帮忙?她不是医生,也不是心理咨商师,更不是亲密的亲人或爱人,充其量只是一个朋友……朋友?!
“昱翔,不要怕。”她用了比较中性的称呼,再度握住他的手,很诚恳地说:“我是你的朋友,我可以陪你,帮你想办法,你不要慌。”
“可是你不能帮我解决公司的事。”他讲得很慢,语调中却透出极度的焦虑,“我要他们生产数位相机,可是他们说不行,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的我,会想办法解决问题,现在我连投资的避税问题都没办法处理,那么复杂的过程,我无法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连接起来……”
“公司的事,交给你的同事,他们知道你的身体还没复原,一定会体谅你。一她心疼地拍拍他的手背。“昱翔,你也不要太紧张,慢慢来,我们安排时间去找医生,问题一定能解决的,你爸妈知道你的情形吗?”
“我爸好像知道了,我不能让我妈知道,她会受不了。”
“嗯,你妈妈不知道也好。”她相信沈伯母大概又要歇斯底里抓狂了。
“除了医生,我只让你知道。”
她不明白他这句话的含意,只想问:她在他心目中有这么重要吗?
她笑笑地说:“你也可以找曾蓓蓓谈心,你们感情很好呀,她又活泼可爱,一定可以让你放轻松些。”
“我不爱她,我不会找她。”他缓缓转头,很专注地看她。
谷薇真的心脏彷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捏住,挤迫得她热血狂喷。
过去的沈昱翔从来不说心事,喜怒哀乐也很少显露于外,即使她和他有过最原始亲密的关系,她还是摸不透他的心。
如今,他告诉她,他不爱曾蓓蓓;那她可以将他的话演绎成:他爱她,所以他来找她了?
忆及分手的夏日,她气愤伤心地离开,他没有第二句话,更没有挽留,两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业务也交给彼此的部属联络。三个月内,他们没有讲过一通电话,见过一次面,直到他车祸前打来的电话。
表面上是她甩了他,实际上,她的心却被他甩得破裂淌血……
她很想大声问他: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
然而此刻,面对那双幽沉无光的眼眸,她问不出来。
她拉回思绪,做了一个深呼吸,又拍拍他的手,向他逸出最甜美的微笑,“你先吃饭吧,义大利面凉了,我再去加热,冲个玉米浓汤给你喝。”
“好。”
她走到微波炉前,按下开关,又说:“等你吃完,我开车送你回家,这么晚了,说不定你爸妈很担心,要不要先打个电话回去?”
“我爸不大理我,很早就睡了;我妈在打牌,不能吵她。”
“喔。”她以前猜得没错,他果然来自一个问题家庭。
正按下热水冲泡玉米浓汤时,她的电话响了。
“薇真,你还没睡?”那端是魏孟杰。
“就算睡了,也被你吵醒了。”谷薇真望向墙上的挂钟,哇咧!都十一点半了,她的口气不禁变得埋怨。
“对不起,我们几个住南部的大学同学趁机会聚一聚,不知不觉就拖得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呢?”魏孟杰的声音还是一贯地醇厚好听。
“啊!没什么啊,就看看电视,准备睡觉了。”不过,正呆呆瞧着电视机的是沈昱翔,不是她。
“我后天回台北,我们再一起出来吃饭。”
“好啊,下班后……哎呀,不行不行!我后天下午要办一场产品发表会,一定会忙得很晚,星期天晚上好了。”
“你实在很忙,我们好像不太有时间了解彼此。”
“我都想办法抽出时间见你了,你还不满意吗?”她故意带点撒娇的嗓音。
“我会很乐意在有限的时间完完整整地认识你。”
“我很难捉摸的,你的目的可能很难达成。”
“给我时间。”魏孟杰沉笃地说。
说完电话,谷薇真才发现刚才似乎太“旁若无人”了,明明屋子里还有一个郁卒的沈昱翔,她竟然可以和魏孟杰谈笑风生?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望向沈昱翔,发现他正在凝视她。
沈昱翔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那人和她讲了什么话,但他看得出来,她很愉快,神色也比跟他讲话时轻松多了。
他所认识的她,正是这么一个充满活力、明艳动人的女子,她像圣诞树顶端的星星,光芒四射,吸引无数仰望的目光。
而他,也曾是夜空最明亮的星星,却被殒石击伤,从此黯然无光……
“你的男朋友?”他平静地问。
“嗯。”
“我打扰你了。”他垂下眼帘。
“不会啊!我们是朋友,你想找我说话,一点都不会打扰我。”谷薇真端过来义大利面和玉米浓汤。她不认为以他此刻的脑筋,会有太多的想法。
“昱翔,快趁热吃,你肚子一定饿坏了。”
“好饿。”他按了一下肚子。
她被他的动作逗笑了,此刻的他,不就像个纯真无邪的小男孩?
“你快吃吧,免得饿到胃痛,我当主人的就失职了。”
“我没有胃痛。”
“好,我知道你没有胃痛。来,领带拿下来吧。”她笑得灿烂,自然而然伸手帮他解领带。“扎了一整天了,唉!你也不知道要放松一下……”
她的动作蓦然停顿下来,这种感觉太熟悉,就像在做爱前,她也会去扯他的领带,因为她总觉得男人挂上领带,就像戴上一副专业冷漠的面具,特别是沈昱翔,全身上下一副冷然的调调,害她还没碰到他,就好像来到了北极圈。
偏偏他们一拥抱,北极圈可以立刻变赤道,爆出高温的火山岩浆……
“呃,你再不吃,我又要第三次微波了。”她忙避开呆望着她的黑眸。
“好。”他拿起筷子,看了一下,又看她。“吃义大利面要用叉子。”
“噗!”
她笑出声,抛开刚才的不自在,走到橱柜边,拿出很少使用的白色骨瓷餐盘和不銹钢叉子,将纸盒的义大利面倒入漂亮的盘子,再将叉子塞到他手里。
“这才是吃义大利面。”
“谢谢。”他终于开始吃晚餐了。
她坐在他身边,看他专注吃东西的模样,好笑的心情慢慢褪去,一波波浪潮打来,将无边无际的忧虑淹上她的心房。
聪明自负的沈昱翔不见了,她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而看似变得单纯的他,受得了吗?
第五章
“沈先生,你的右额叶受伤,这是导致你思考和反应变慢的主要原因。”
“王主任,你的意思是……我一辈子就这样了?”
“沈先生,你不要失望,你能活过来就是奇迹,我给你开些舒解压力的药,好好调养一下,这段期间暂时不要太用脑力,多多休息。放心啦,除了反应比较慢以外,你的左脑会更发达,也会比以前乐观……”
坐在大办公桌前,沈昱翔回忆起三天前回诊的一幕。
他也记得,从医院出来,白花花的太阳晒得他全身发热,他一直走,一直走。他知道可以坐计程车回公司,但他无法在十五分钟的车程消化他所接收到的讯息,他必须花更长的时间来接受事实。
他反应变慢了……也就是说,他变笨了、呆了、傻了。
他像一缕被封在冰河底下的孤独灵魂,透过几近透明的水面浮冰,他看得到蔚蓝的天空、洁白的浮云,也看得到水边的青草和迎风摇曳的小花。
可是,他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摸不到青草上的露珠,也无法体会微风的温柔轻拂,那层浮冰隔绝了他和外面的世界,看得到,却又难以直接触摸。
想到这里,他突然极度恐慌,立刻抓向电话,想要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
才按了一个键,他停了下来,放下电话。
薇真有男朋友了,他不能老是麻烦她。这两个月来,她带他拜访好几位医生朋友,详细讨论他的状况,每位专家都是以安慰鼓励的语气作为结论,要他别担心,多休息、放轻松,别做吃力的工作……
真正的结论他明白,就是:他再也不能恢复到从前了。
电话铃声吓他一跳!最近他似乎变得胆小,只想从人群中退缩回来。
“沈特助,我看了送回来的公文,你全部没批?”陈总经理很委婉地问。
“陈总,你做决定吧。”
“昱翔,你要不要请个长假,好好休息?”陈银泉的口气更加温和。“现在沈董回来了,大事有他做决定,公司我也会帮你撑着,等你身体完全好了,沈董才能放心把公司交给你。”
“长假?”
“身体健康重要,还是你跟沈董商量一下?”
放下电话,沈昱翔又是一阵茫然。他很健康啊!他没病没痛,能跑能跳,脑筋坏了算是不健康吗?
他手肘撑在桌上,痛苦地抓抓头发,手指用力按着脑壳,很想戳开一个洞,拉出里面的脑神经,请名医重新修补,还他一个原来的沈昱翔……
“特助,董事长请你过去他的办公室。”许秘书的声音传来。
他茫茫然起身,茫茫然打开门。他不知道爸爸找他做什么,他父子关系本来就很冷淡,他伤愈回公司上班之后,爸爸对他的态度更是冷漠到极点。
他走进董事长办公室,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客人。
他望向他,好像照镜子似的。他和他有相似的轮廓、相同的眉宇、相同的高大身形,所不同的,那人的眼眸灼亮,神采奕奕,嘴角挂着友善的笑容。
“昱翔,他是萧昱飞。”沈光雄坐在他的皮椅上,神情严肃,开门见山地说:“他是你哥哥。”
哥哥?他完全反应不过来。他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哥哥?
就在这时,陈银泉也敲门进来,惊讶地看着两位神似的年轻人,在沈光雄的手势示意下,他坐到沙发上,静观一切。
“昱翔不知道我的存在?”萧昱飞笑得很自在。“我来自我介绍吧。我妈妈和爸爸没有结婚,所以我从母姓,姓萧,我还大你三个月呢。”
沈昱翔彷如来到外太空,看着外星人说他听不懂的外星话。
沈光雄掩不住得意的神色说:“昱飞很优秀,拿了伊利诺大学的材料工程博士,研究最流行的奈米元件,还没毕业就有竹科的大公司请他回来,如果不是昱翔出事,恐怕我也请不到他。”他的语气透出一丝骄傲,面向陈银泉说明。
萧昱飞笑说:“我是想回来教书,倒没想来公司上班,可是爸爸说翔飞需要帮忙,我只好过来,等到昱翔身体好了,也是我任务完成的时候了。”
“昱飞,你的任务就是接下翔飞科技。”沈光雄斩钉截铁地说。
“不会吧?”萧昱飞诧异地叫了一声。
沈昱翔心头一缩,好像看到爸爸拿着一把刀,用力刺入他的身体,让他原本勃勃跳动的心脏狂喷鲜血,顿时萎缩、变黑、无力……
“昱翔,”沈光雄继续发号施令,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你回去收拾办公室,明天昱飞就进去接下你董事长特别助理的工作。”
“爸爸等一下!”萧昱飞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望着一直被“罚站”的沈昱翔。“我来到翔飞,并不想当特助,也不想接下公司,只想从头学起、了解状况,帮爸爸和弟弟分担一些事情,你给我一个小喽罗的职位就行了。”
沈光雄还是自顾自地说:“陈总经理,请你叫人事室发布命令,昱飞的人事资料都在这里,我任命他为特助,至于昱翔……”
沈光雄望向他法定婚姻的儿子,眸光变得寒冽,迟迟没有做下决定。
沈昱翔全身一颤!现在他是待宰羔羊,只有死路一条。
萧昱飞又赶紧抗议:“爸爸,你如果不顾昱翔的想法,那我也不做了!”
“他能有什么想法?”沈光雄怒说:“他脑袋坏掉了,神经有问题,什么工作也做不来,翔飞再交到他手里,会被他搞垮。再说这几年,看看他把翔飞搞成什么样子?他不尊重专业经验的陈总经理,一意孤行,赔了三条生产线!叫我怎么跟股东交代?还有……”
“董事长,特助做得很好。”陈银泉忙说:“他提出很多创新的概念,也为翔飞打出知名度,赔钱是难免的,我也有责任。”
“陈总,你不用替他说话。照他现在的脑筋,他不会感激你的。你是我找来的人,他却想尽办法逼你提早退休,他到底还有没有把我这个爸爸放在眼里?他只会听他妈妈家族那边的话,在董事会跟我作对,我——”沈光雄愈说愈愤怒,前仇旧恨一拥而上,讲到最后,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董事长。”陈银泉很冷静地提醒:“翔飞虽然名义上隶属沈家的朝阳集团,实际上吴氏家族才握有最大的股权,你不能骤然换掉昱翔,也不能给大公子特助职位,这是一条会立刻爆炸的导火线,吴家一定会有动作。”
“吴氏家族……”沈光雄握紧拳头,表情十分复杂。
萧昱飞环顾情势,看到神色茫然的沈昱翔。“爸爸,这样吧,我今天初来乍到,有什么事情慢慢再说。陈总经理,你说是也不是?”
陈银泉点头。“是的,萧先生……呃,我是说大公子说的是。”
萧昱飞笑说:“陈总,你喊我的名字就好了,什么大公子的,好像古代人一样。”他走过去拍拍沈昱翔的肩头。“兄弟,今天总算有机会跟你相认了,我知道你很难接受突然跑出一个哥哥,放心啦,我不是来抢你位置的,爸爸今天心情有点不好,我来劝劝他,你自己身体要顾着,改天我找个时间请你吃顿饭。”
沈昱翔还是无法进入状况,只能呆呆望着这个笑容亲切的男子。
他的哥哥?未来的特助、接班人?那他是谁?他将何去何从?
头脑坏了,生命也崩解了,面对忧愤的父亲,他甚至无从辩解,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接受事实。
无视于萧昱飞伸出来的手,他茫茫然走出董事长办公室,茫茫然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望着大玻璃墙里的孤单身影。
* * *
心,从未如此空虚,冷冷的,他在冰河底下瑟缩发抖,慢慢窒息而死……
电梯门一打开,谷薇真不禁暗骂,谁把电梯间的灯关掉了?
今晚为了庆祝赖保罗加官晋爵,一票人杀到KTV吃喝玩乐一整晚,唱光了保罗一年份的加薪薪水,想到保罗结帐的败坏脸色,她忍不住又想笑。
摸到墙壁上的开关,突然脚底踢到一团东西,吓得她惊声大叫。
“哇!谁呀?”
灯光闪了一下,这才全亮,坐在地上的男人抬起头,眼睛眨了眨,似乎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光。
“沈昱翔?!都十一点了,你怎么在这里?”看清楚来人,她更惊讶。
“我等你回来。”沈昱翔神情疲惫,领带已松开,撑着墙壁想站起来。
谷薇真拍拍受到惊吓的心口,伸手扶他站起,望着他的脸色,担心地说:“你身体不舒服吗?怎么把灯关了?”
“我没有不舒服,我只是累,想睡觉,睡觉要关灯。”
“唉!你有事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她又急又怜。两个月来,她一再向他耳提面命,要见面的话,先打电话约时间地点,免得他又痴痴地到处找她;她无法在医疗上帮他,只能让他学习做“正常”的事。
“我有打到你办公室、家里,手机,可是你没接。”
“没接?!”她诧异地摸出手机,这才发现上面有八个末接电话。
就像看到他车祸前的十九通未接电话,她顿时心脏缩紧。
“对不起,昱翔,我们同事今天晚上去吃饭唱歌,一定是音响太吵了,我没听到铃声,你先进来坐。”她一边开门,一边觉得应该做点解释。
“没关系,我好饿。”
“噗!”她的愧疚被他一喊饿,又转为好笑。“又没吃晚餐了?幸好我上周末才去大卖场买了一堆战斗存粮,待会儿下碗营养又丰富的什锦面给你吃。有什么事情,你再慢慢跟我说。”
“你去大卖场,一个人吗?”
“对呀!你等我一下喔。”
一进到屋内,她先躲到浴室以最快的速度卸妆,换上家居服。
是普通朋友了,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更衣了。望着镜子里的素颜,她仿佛失落了什么。是彩妆?还是恋爱的光采?
洗了脸,拉开门,发现他已经自动穿上哆啦A梦的拖鞋,自己倒了一杯水,乖乖地坐在沙发上等她。
他变“听话”了,她微笑打开冰箱拿东西。“我今天又帮你打听到一个医生,打算明天打电话告诉你,不过他在台南,我们再约个时间去找他。”
“你一个人去大卖场,会孤单吗?”
他的眼眸直直望向她,黑阒阒的,像极深的暗夜,没有尽头。
“不会啊!一个人挺好的,很自由。”她将锅子装了水,放在瓦斯炉上,感觉有点不对劲,又望向他那显得忧伤的黑眸。“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走在路上,人很多,可是没人认得我,只有我一个人……”
他凝望她那张纯净姣好的脸孔,声音逐渐沙哑,到了最后一个字,已经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茫茫人海中,他迷失了自己,也失去了一切,他不知何去何从,脚步走着走着,又来到了他曾经获得安慰的地方。
他在她家门外枯等,时间愈来愈晚,他也愈来愈恐慌,若她也弃他而去,那他就真正孤立无援了;渺小,孤单,卑微,很快被黑暗吞噬……
他无法承受这份孤寂。
“薇真,我好怕……我……我好孤独……”他再也克制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恐惧,声音颤抖,泪水夺眶而出。
“昱翔?!”她震骇地望着他的泪水。
他哭了?倨傲的猎豹哭了?!过去,她总以为他是无血无泪的。
她心头一绞,眼睛也一下子变得湿湿热热的,忙将青菜鱼肉丢在流理台,关掉瓦斯,抹了抹沾满水珠的手,坐到他的身边。
“发生了什么事?”她按住他的手背,很小心地问。
“我变笨了……我爸爸不要我了,要把我赶出翔飞……”他的拳头握得死紧,无奈的泪水滚滚落下。
“不会吧?”她很惊讶,哪有这么现实的父亲?
“我什么都没有了,薇真,我怎么办?我也不想变笨啊,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不得不接受,我甚至笨到不会生气难过了,只是……我好像迷路了,我一直在找出路,就找到你里来了。”
“唉,昱翔……”她握紧他的手,心也跟着绞痛。
“我知道,我是没办法做特助了,可是,我对翔飞有感情,我想留下来,跟翔飞一起成长,就算当一个工友也好……”
“你跟你爸爸说过你的想法吗?”她抽了茶几上的面纸,轻轻擦拭他的泪水,疼惜地拍拍他的背。
“没有。突然跑出一个哥哥,我没办法思考。”
“你不是独生子?哪来的哥哥?”
“妈妈以前就说爸爸外面有女人,可是,我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哥哥,爸爸要哥哥接我的工作。”他仰起脸,试图将眼泪吞回肚内。
“你爸爸不是对你期望很高?他应该会等你好起来呀!”
“与其说是我爸爸对我期望高,不如说是我妈妈。”他红着眼睛望向她,欲言又止,又低下头捏紧手里的面纸。
那黑眸出现受伤以来第一次复杂的神情,却又显得黯然而无能为力。
“昱翔,有什么事情,全部告诉我好吗?不要闷在心里。”她握住他的手,轻轻交握,带着浅浅的微笑看他。
她不愿他再有任何烦恼。这两个月来,她太清楚他的心情了,每回陪他听医生说明脑部受损的复原可能性后,他原先期待的神采必然转为黯淡,连带也让她跟着揪心。
他就像是个癌症病人,被医生宣判无药可救了,可偏偏无法预估死期,只能带着残缺的灵魂,继续活在他依然健壮的身体里。
“昱翔,告诉我。”她又捏捏他的指节,鼓励地说。
“薇真……”他凝望她的笑颜,感觉她温柔的握力,胸口一热,眼泪又不可抑遏地掉下来。
“瞧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她很坚强地不让自己陪他一起哭,伸手摸摸他的脸颊,抹去他湿热的泪水,笑说:“真是像个孩子似的。”
“我变笨了。”
“谁说你变笨了?你是变得单纯了。”
“单纯?单纯好吗?”他茫然地说。
“很好,你不会烦恼太多事情,会比较快乐。”
“可是……我偏偏记得所有的事情,我要翔飞街业绩、我要五年内将翔飞分出六个子公司、我要十年后翔飞科技扩大成翔飞集团,行销全球,在Nasdaq挂牌上市……可是可是……我变笨了,我再也做不到了!”他狂喊而出,两手用力按住头颅,使劲摇头,悲哀的泪水潸潸而下。
“昱翔。”她轻轻搂住他,眼里蒙上一层心疼的泪雾,“你记得这么多事情,你根本没变笨,你需要的是时间来适应这一切。”
“我宁可什么都忘了,变成白痴、植物人下是更好吗?”他望向她,哀伤地说:“以前的我、现在的我,是两个人,我连接不起来,我的生命断了、死了、毁了,再也不能恢复到从前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恢复到从前呢?从前有比较好吗?”
“从前?”他茫然地思索记忆,权力、美女、财富、名声像跑马灯般地游走而过,什么也不曾留下,此刻最深刻的感受竟然是——“好孤独……只有我一个人,办公室很大,只有我的影子陪我……”
铃铃!电话铃声突然干扰他的倾吐,谷薇真立刻起身,拔掉电话线,顺手将手机关机,再坐回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沈昱翔有点不知所措地说:“你不接电话?你男朋友……”
“都十一点多了,当作我睡了,别理他。”她轻逸微笑。
“他会不高兴。”
“哎!你呀,自己都顾不了,还管得到我?”她笑着拿面纸帮他擦去脸上的泪痕。“我要你记得,你不孤独,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薇真……”他的心好暖和,三十年来的空虚孤冷都飘走了。
“哎呀!怎么愈说你愈哭了?”她来不及擦他的眼泪,也克制不了自己的眼泪了。“你看!你看!我也要哭了啦!”
“薇真,不要哭!”一见到她的泪,他立刻心慌,分手的景象历历在目,当时的心情也呼之欲出,他又急又伯,忙乱地伸手帮她抹泪,却又不敢太过用力,就是轻轻地、怕破坏她脸颊似地,以指腹小心地抹拭。“我不哭了,薇真你不要哭,你哭,我好疼,心好难受……”
她只当他说孩子话,笑着拿下他的手,紧紧握住。“真的要骂你傻瓜了,别为我心疼,你才让人家紧张呢。”
他愣愣地看她的笑容,不自觉地交握住她的手。“我刚刚想到小时候喜欢的一个小女生。”
她很习惯他天马行空的讲话方式了,笑说:“说来听听。”
“我还在上幼稚园吧,她叫小玲,是阿聪的女儿,阿聪和他太太都住在我家,我常常跟他们的两个女儿玩。有一天,小玲跌倒了在哭,我拿手帕帮她擦眼泪,我妈妈看到了,打小玲一个耳光。”
“什么?!”
“我那时候很害怕,觉得是我害了小玲。后来阿聪就送小玲她们去南部外公家了,我每天要学英文、钢琴、心算、画画、书法,上的是贵族小学,坐轿车去,再坐轿车回来。我不敢交朋友,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交朋友,十岁又被送去美国,那里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虽然住在阿姨家里,妈妈也常常去陪我,可是……我觉得更孤单了。”
终于听他讲过去的事了,谷薇真若有所悟;那一个耳光虽非打在他身上,却也造成他的童年创伤啊。
“你妈妈为什么要打小玲?你做得很好,拿手帕帮她擦眼泪并没有错。”
“因为她是佣人的女儿。后来常常听我妈妈抱怨,我才明白为什么爸爸不住在家里。原来,爸爸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家里一个帮佣的女儿,他想要跟她结婚,我爷爷和五个伯伯全部反对,加上我爸爸是老么,在分家产的时候吃了一点亏,我爷爷基于补偿心理,临死前帮爸爸安排了一门很好的亲事,就是政商背景非常垣赫的吴氏集团的千金——我妈妈,可是……”
“可是你爸爸并不爱你妈妈,常常不回家。”
“嗯,我爸爸外面有一个家,只是我不知道他们还生下我哥哥。”
“或许,你妈妈知道。”谷薇真记起沈伯母在医院说的话。“所以她苦心栽培你,就是不愿意让你输给另一个女人生下来的儿子。”
沈昱翔神色变得迷惘。“再怎么苦心栽培,现在还不是输了?我变笨了,什么也没了……”
“昱翔,你再说一句你变笨了,我就不理你了。”
“薇真!”他紧张地抓紧她的手。“我不说了!以后不说了!”
唉!他还真好哄。她心疼地笑说:“恐吓你一句,你就吓成这样?其实你思路还是很清楚,一点都不笨,你知道吗?”
“可是……我的想法变成一条直线了。”
“一条直线好啊,想什么,说什么,不要像以前一样,所有事情全部藏在心里,还故意装得酷酷的,教人家猜不透你的想法,感觉很疏远呢。”
“我以前这样?”
“还有啊,我发现你脾气也变好了。以前很凶恶,很冷酷,很傲慢,现在会笑、会哭、会跟我喊饿,比较像个‘人’了。”
她直接讲出她的想法,她要他明白,今日的他,确实是可爱多了。
“可是我变……”他硬生生吞下“笨”宇,表情像是被鱼刺鲠到。
“变单纯。”她很认真地看他。“你要让你爸爸、让公司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变单纯了;也许你不能再承担高难度的工作,但你可以像今天跟我说话一样,很坦诚地告诉你爸爸,说你想留在翔飞,你可以做简单的工作,你依然能为翔飞的成长尽一份心力。”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你又不是手脚不能动,就算是喜憨儿,经过训练,他们也会做简单的整理和送公文的工作,我们公司就请了两个,工作表现很好呢。”
“我不是喜憨儿。”
“你当然不是了。”看他那副孩子般的摇头表情,她不禁摸摸他的头发,笑说:“你还知道如何经营公司,恐怕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这个能力呢。”
“经营公司太复杂,我没办法了。”他又显得丧气。
“你一定可以找出适合你现在情况的工作,就像你说的,不当特助,当工友也好啊,除非你觉得当工友很委屈,自暴自弃待在家里,整天醉生梦死,什么事都不做,到时候你再跑来跟我哭诉,我也不理你了。”
“薇真,我不会自暴自弃,我要换工作。”他阒黑的眼眸燃出一簇光芒,仿佛找到一个新的方向。“当特助很累,很辛苦,很孤单,我不当特助了。”
“我以为……你以前很乐在工作……”她非常讶异,面对一个会说真话的沈昱翔,她有太多需要适应的空间。
“我也不知道。妈妈要我当小留学生,我就去美国了;妈妈要我修企管,我就去修了;爸爸要我回来当特助,准备接下翔飞,我就回来了。好像我生在朝阳集团和吴氏家族里,这就是我该走的路,我必须照着他们的意思去做,不然我妈妈会整天在我耳边唠叨,她好烦耶。”
谷薇真抿唇而笑,她没想到他如此坦率地说出自己对母亲的观感。
或许,他过去对女人冷漠、疏离的态度,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你说说,你喜欢做什么?”她很乐意了解他的一切。
沈昱翔眼里绽放光采。“我好喜欢玩电脑,小时候玩了游戏,还会研究它的设计原理;后来自修学会写程式语言,高一代表学校参加竞赛得到冠军,去白宫跟老布希握手;到了大学,帮教授修改系统程式,让他顺利发表新论文,我也因此直接修研究所的课程,大学和硕士学位是一起拿的。”
谷薇真睁大眼,除了惊奇还是惊奇。不同于以往的冷肃与专业,这是另一个活生生、聪明有劲、充满热情和理想的沈昱翔,她真的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哇!你这么厉害!你爸爸妈妈一定很开心了,怎么不继续念博七班?”
“我爸爸妈妈只想要我赶快回来接公司。”他语气变淡了。
她很快地转开话题。“那你还有什么丰功伟业,说来听听,啊,等一下,你肚子饿了吗?”
“好饿。”他低下头,按按肚子,很诚实地告知。
“哎!我去煮面给你吃,你一边跟我说在美国念书的事吧。”
“好。”
她起身走到流理台,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像个小孩怕走丢似地,紧跟在妈妈的裙子边。
她回头,一望见他那对黑幽幽的专注眼眸,心思彷如回到从前,他也曾以这般深邃的眸光由上往下看她,然后,他们再度交缠在一起……
都过去了。她眨了眨眼,将不知所以然的泪珠挤回眼眶里,再以最亮丽的微笑面对他。
“昱翔,我肚子也饿了,我们一起吃消夜吧!”
第六章
沈昱翔翻开公文,一篇又一篇地仔细看下去。
发放本月寿星生日礼券、禁止在厕所抽烟、品管圈活动欢迎各部室踊跃参加、羽毛球社年度大赛于下星期六举行……
他依然坐在特助办公室,只是不再有决策性的公文送到他桌上;门口的许秘书调走了,也不再有主管找他讨论工作,问他意见。
一个月来,他就是过着这样“闲散”的日子。
他看完公文,盖上印章,再将视线移向电脑,这是他唯一能打发时间的工具,也是薇真鼓励他重新连接起那条“断掉的脑筋”的方法。
幸好爸爸忘记解除他的电脑使用权限,他有空就去看各个部门的现况,其中他又特别爱看资讯部的程式运作。现在他有很多时间,不再是匆匆检视工作进度,而是一条一条程式慢慢地看,慢慢地思索。
正在“检测”销售系统时,萤幕突然一黑,自动关机,很快地又自动开机,一闪,又关机了。
沈昱翔盯住闪烁不停的萤幕,开、关,开、关,开、关……好像在传达什么讯号,不断地刺激他脑海里最深层的潜意识。
他关掉电脑开关,走出一向闭锁自己的特助办公室。
走过总经理办公室,他听到陈银泉在讲电话:“电脑中毒?请资讯部尽快处理,务必在最短时间恢复正常运作。”
“陈总,恐怕电脑系统都毁了。”他站在门口,很认真地告知。
“喔,昱翔。”陈银泉放下电话,客气地说:“电脑坏了,不能玩游戏?没关系,现在十一点多了,你要不要先去吃饭?等你回来,大概就修好了。”
“我去资讯部。”
他没有注意到陈银泉讶异的眼光,来到楼梯间,往下走一层楼,刷下他依然有效的特助磁卡,进入乱哄哄、兵荒马乱的资讯部。
“阿丁,你快扫毒!别跟我说扫毒软体无效,不会打电话问软体公司啊?!小高,还愣在那边干什么?快去检查损坏状况!什么?!备份档案也有毒?呜!天亡我也!好了,你们几个不要再接电话了,当掉就当掉了,全部给我回到座位抓虫……啊,特助,你……”
气急败坏的资讯部林经理一见到沈昱翔,扭曲的脸孔一下子转不回来,但他也不会跟这个头壳坏掉的废太子客气了。“我知道你不能玩game?可是我们很忙,你先回办公室,等我们修好了会第一个通知你。”
“我不玩game,我要看程式。”沈昱翔走到最靠近门边的一台电脑,笃定地坐下,伸手去移动滑鼠。
“特助,拜托你!”林经理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揪起来扔出去。“大家现在忙着救火,你不要在这边妨碍我们的工作!”
“林经理,我不会妨碍你们。”沈昱翔专注地盯住萤幕上的程式。
“特助,我们真的很忙,你在这边根本没有作用,又占用我们的电脑,要是你害公司不能在最短时间内恢复正常,你叫我怎么跟陈总交代啊?!公司的损失我可是担不起的啊!”
“我是资讯硕士,我懂电脑,我不会让公司造成损失。”
哇咧!我们都嘛是电脑相关的硕士!资讯部所有工程师一听到特助的“狂言”,皆是暗自偷笑。好吧,即使他拿过美国的硕士学位,但现在头壳坏掉了,听说每天就是躲在办公室玩线上游戏,他能帮资讯部什么忙?
“好啦!你们别看戏了,还不赶快扫毒?!”林经理双手乱挥,口沬横飞,气冲冲地回到位子,不是先解决中毒问题,而是抓了电话投诉:“总经理,特助跑来资讯部……我、我、我请不回去啊,又不能撵他走……好,我请萧专员过来,特助好像会听他哥哥的话。”
放下电话,林经理狂叫一声,扯扯头发,摇了摇电脑萤幕,抹抹脸,又按下现任太子爷的分机,语气转为客气温和:“萧专员,打扰您了……是是是,就是我,资讯部小林子……有事情要麻烦您,请您……”
* * *
一个小时后,沈光雄在陈银泉的陪同下,来到资讯部。
“我在开会时,同业也接到电话,现场至少有十家公司都中毒了。”沈光雄紧锁眉头,望向忙碌的资讯部。
“资讯部已经在努力了,请董事长放心。”陈银泉一直掌握状况。
“董事长,总经理!”贵客到来,林经理连滚带爬赶来哈腰鞠躬,笑脸迎人地说:“我们正在进行扫毒,然后再把档案还原……”
“给我一个时间,什么时候可以恢复正常?”陈银泉问道。
“呃……大概下午四点吧。”
“四点?都快下班了,这大半天也别做事了。陈总……”沈光雄神色凝重,正打算与陈银泉商量对策,忽然看到他的两个儿子。
沈昱翔坐在电脑前面,很专注地敲打键盘:萧昱飞站在他身后,面露微笑,双手环在胸前,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他在这边做什么?!”沈光雄怒声说。
“嘘!嘘!”萧昱飞忙将右手食指比在嘴唇,蹑手蹑脚走了过来。“爸,你不要吵昱翔,他在抓虫。”
“他会抓什么虫?不要把电脑系统弄乱了!”
“爸,我是不太懂得病毒这玩意儿,可我看得出来,昱翔一条一条程式检查找病毒,正在写解毒程式,林经理,我说的对不对?”
“对!萧专员说得对。”林经理猛点头,拿手帕擦了额头汗水。“可是我们公司这么大,几百万条程式,资讯部人手有限,实在是……”
“经理!经理!财务系统恢复正常了!”有工程师在大叫,惊喜地说:“奇怪,磁碟明明被吃掉了,备份也还没放回去,哪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生产控制系统也在运作了!”又有人狂呼。“阿丁,你实在太厉害了!”
阿丁抓着电话,狐疑地东张西望。“我什么事都没做啊?我还在跟软体公司吵架,他卖我们什么唬烂扫毒软体嘛,抓了老半天,抓不出一只毛毛虫……”
“编号A五六的电脑不是你的吗?”
“是我的没错,可是坐在我位子上的人是……”
所有的人都将目光移向阿丁的座位,沈光雄也看到那部贴上A五六设备条码的电脑。
资讯部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目瞪口呆,全部以惊讶、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表情望向那位专注于程式运作的废太子爷——沈昱翔。
只有萧昱飞笑了。他摸摸鼻子走出资讯部,准备帮弟弟买个午餐便当喽!
* * *
萧昱飞摸衬衫口袋、摸裤袋、摸西装外袋,再摸里袋,全身上下都摸透了,终于摸出一张磁卡。
唉!真要命,资讯部门禁这么森严,如果不是他兄弟在里头,他才不想来这里吹那特别冰凉的冷气呢。
他直接走到角落,这里有一块为新来的同事所隔出的空间。
“嗨!昱翔,一个星期了,习惯在这边上班吗?”
沈昱翔很难得不是看电脑,而是双手捧着保温杯喝水,听到有人呼唤,他缓缓抬起黑眸,再将保温杯放下,稳稳地盖上杯盖,再移到桌角靠墙处放好。
“这里很好。”他环视新的办公环境,他有两部专属电脑,一部雷射印表机,一张好长好大的美耐板办公桌,两个私人铁柜,虽然不比特助办公室具有隐密性,但这是完全属于他的专业空间,他很喜欢在这里专注工作。
一想到此,他又对萧昱飞笑了笑。
“我该怎么叫你?爸爸说你是我哥哥,但我不习惯喊人家哥哥。”
“随便啦,你叫我昱飞、阿飞都可以,或是学别人喊我一声萧专员也可以,不过你这样叫的话,我会全身起鸡皮疙瘩,怎么抖都抖不掉咧。”
“鸡皮疙瘩本来就抖不掉了。”
“哈!”萧昱飞觉得这个弟弟有趣极了,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用力拍拍他的肩头。“谁敢说我弟弟头壳坏掉?那天看你一个小时就让公司电脑全部恢复正常,我觉得你好天才耶。”
“我不是天才,我只是用笨……单纯的方法解决问题。”
沈昱翔嘴角逸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现在他不怕人家说他笨了,因为如果不是他“头壳坏掉”,或许他根本无法定下心,专注解决问题吧?
萧昱飞发现他那抹安详的微笑,也点头说:“最笨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啊,电脑也是人脑写出来的,出了问题,还是得用人脑去解决。”
“如果人脑出问题,就没办法解决了。”沈昱翔仍是那淡淡的口气。
“我想,你的脑袋瓜没问题,只是里头的程式重新排列组合而已。就这样说吧,我们可以用高等微积分解题,但你得从一加一等于二、九九乘法、因式分解,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慢慢解题,最后还是可以得到答案。”
“你很聪明,爸爸找你来接班,是对的。”
“我可不要!你自己也是过来人,每天累得像条狗一样,完全违背了我的享乐生活主义。”萧昱飞忙将双手摇了摇。
“你不要客气,我头脑受伤,影响思考,没办法做决策的工作了。”
“你别这么认命嘛!说不定哪天你会像中毒的电脑一样恢复正常。”
“脑神经受伤,就像硬碟坏掉了,我就是这样。”
面对一向友善的萧昱飞,沈昱翔没有太多想法,更没有所谓的“敌意”和“戒心”,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多一个兄弟也不错。
他变笨,连带“野心”和“霸气”也不见了。他很清楚知道,过去的他唯我独尊,容不得别人的意见,把所有的情绪封藏心底,以冷眼看待一切。
现在,他会平心静气听别人说话,会说出自己心里的话,会欢笑,会哭泣,多了一个哥哥,也重新寻回薇真的友情。
他失去了很多,却也得到了很多。
他不觉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以手指轻轻抚过水晶烟灰缸的边缘。
萧昱飞知道弟弟又不知神游何方去了,这是他常常“凸槌”的状况,也难怪会被老爸认定他变笨,更让公司同事传为笑柄。
然而看到他那格外温柔的神情,萧昱飞也不禁感到神往。如果能不再在意外在的财富虚名,抛开所有的责任包袱,人生是否会更快乐些?
他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好奇地问:“这个玻璃盒子满漂亮的,你装了这么多玻璃弹珠,都要滚出来了。”
“这是水晶做的烟灰缸,不是玻璃盒子。”
“喔,是水晶?好透明耶。”萧昱飞手痒,捧起烟灰缸察看。
“你不要摔坏了,这是我最宝贝的东西。”
“呵呵!我赶快放好,看你好紧张。”萧昱飞小心翼翼地将烟灰缸放回电脑萤幕下面,笑说:“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女朋友送你的,对不对?”
“以前是女朋友,现在不是了。”沈昱翔蓦然全身一热,语气有些黯淡,却又显得热烈,“她对我很好,这是她送我二十九岁的生日礼物。”
“哎呀!”萧昱飞笑着捶了一下他的肩头。“还对她念念不忘啊?怎么不把她追回来?要不要我帮忙?”
“她有男朋友了。”
“有男朋友一样可以追回来啊,她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吗?”
“她知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找她,她会煮面给我吃。”
“看样子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她是谁?我认得吗?”
“谷薇真,新威广告的。”沈昱翔如实回答,以手指捻起一颗玻璃弹珠。
“啊,原来就是她呀!”萧昱飞拍下大腿,恍然大悟。
沈昱翔低下头微笑,以左手食指搓揉右手掌心的玻璃弹珠,不发一语。
萧昱飞搔搔头,面对这位少男也似的三十岁弟弟,他该怎么帮他呢?
“这弹珠也是她买的?”
“不是。以前我抽烟,烟灰缸很脏,后来我用洗洁精洗干净,本来是空的,有一天走在路上,看到一家艺品店在卖玻璃弹珠,我觉得很漂亮,就买来装在里面。你看,这玻璃珠是不是晶莹剔透,可以看到里面的花纹?”
“对啊!”萧昱飞捏着一颗玻璃弹珠,眯起眼睛,对着日光灯旋转,观察折射的光芒。“是很晶莹剔透,像水一样,我还不知道弹珠这么好看呢。”
沈昱翔也以指头旋转掌心的弹珠,神情十分安详。
他就像这颗弹珠一样,心思都变透明了,装在透明的水晶里,透透彻彻让她看个明白;而当她全部看清楚了之后,她还会再留恋的多看他一眼吗?
萧昱飞将弹珠转来转去,实在研究不出任何光学或物理化学的原理,他搞不懂弟弟为什么可以盯住一颗玻璃球看上老半天都不会眨眼睛。
“你会打弹珠吗?”他很无聊地问。
“不会。”
“就像这样。”萧昱飞在桌上摆了两颗玻璃弹珠,弹出右手食指,以较近的一颗去撞击较远的另一颗。
“好像打撞球。”沈昱翔在弹珠即将落地之前,以手掌挡住。
“对了,就像打撞球,只是不用球杆,是用手指去弹。”萧昱飞玩兴大发,抓了一把弹珠,开心地说:“来!我教你玩。”
打从萧昱飞走入资讯部,所有的同事都不工作了,全部屏气凝神听他们聊天。对于这对同父异母、又有利害冲突的兄弟,竟能如此“兄友弟恭”,哥哥爱护受伤的弟弟,弟弟温和面对夺位的哥哥,简直可以与沈特助由植物人状态苏醒、脑袋坏掉还能保留电脑天分,并列为翔飞科技的三大奇迹了。
可是,怎么聊着聊着,这对兄弟忽然不见了呢?
几个家伙探头探脑,好奇地找人,一看之下,不觉哑然失笑。
原来,两位英俊潇洒、西装笔挺的前后任太子爷趴到地板玩弹珠了。
第七章
夏日的早晨……十点半,也不算早了,谷薇真扔开闹钟,翻个身,看见窗台上的玻璃弹珠。
阳光照在透明的玻璃罐子上,折射出晶莹的光芒,里头的弹珠也是闪闪发光,仿佛化成一颗颗透明的彩色泡沬,缓缓地飞上蓝色的晴空……
前几天跟沈昱翔吃饭,他莫名其妙送她这个玩意儿。问他为何送她东西,他只是带着那一号认真诚恳的表情,笑一笑,说谢谢她带他去看医生。
她将脸埋进枕头里,露出一个谁也看不见的笑容,心思随玻璃弹珠的流光转动,转呀转,转出猎豹似的沈昱翔,也转出沉静的沈昱翔……
啊!她叫了一声,扔开枕头,待会儿要跟魏孟杰约会,没时间作白日梦了。她很快起身梳洗打扮,十点五十八分,拎了背包,准备下楼等人。
匆忙推开铁门,咚!好像撞到什么东西,随即传来一个闷哼声音。
“昱翔,你怎么在这里?!”她好惊讶,却也不那么意外了。
“我——”沈昱翔苦着脸,揉揉鼻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没有撞伤?我要开门,你也退一下呀!”谷薇真又气又怜地拿开他的手,从她打开里头的铜门,到推开外面的铁门,好歹也有时间让他闪避呀。
“我没有受伤,我在用你家铁门的格子玩五子棋,没听到声音。”
她绝对相信他大脑具有别人无法想像的精密构造,可以让他平空下棋,只是……他干嘛没事跑来她家大门下五子棋?
“你来多久了,怎么不按门铃?”她轻拍他的鼻子,微笑问她。
沈昱翔看了看手表,八点到十一点,三个钟头了,他也笑了。“我猜你在睡觉,想让你睡到自然醒。”
“就算我醒了,也不一定会出门啊,你就痴痴地站在门口,不打电话,也不按门铃,当我家的门神吗?”她笑问他。
“你睡饱比较重要,我当门神也很好,可以守着你。”他很平静地说。
“找我有事吗?”她心一跳,故意忽略他最后一句话,低头转身锁门。
“没事。”沈昱翔想了一下,还是很诚实地说:“夏天天亮得早,我起来散步,早晨的台北很安静,有一层薄薄的雾,空气很干净,风吹过来,树叶会摇动,有麻雀吱吱叫,我跟着阳光走,就走到你这里来了,刚好在楼下遇到陆伯伯打太极拳,他就让我上来。”
他慢慢地说,像在念一首诗,她仔细聆听,随着他的描述,她也似乎看到一个安静的夏日清晨,美好无瑕,清静单纯……
“你从你家走到我这里来?”但她还是得表示惊叹之意。她总是在上班前看到陆伯伯打太极拳,那么,他大概五、六点就从家里出来了?
“不知不觉就走来了,我本来想回去,可是陆伯伯很热心,我只好上来。”
她不知该说什么,也许他转头回家,现在也不会带给她困扰吧。
然而,一望见他安静的眼眸,她的心思瞬间变得笃定,所有的纷纷扰扰都不见了。
“吃过早餐了吗?”她又问。
“好饿。”
“哎!又来讨吃的。”她摇头而笑。“这样吧,我带你去吃早午餐。”
她走向电梯,本想按下按钮,忽然想到楼下正在等她的魏孟杰,心念一转,从背包拿出手机。
“馨欣,不要睡了……阿宏也在你那边?很好……赶快给我起床,二十分钟内洗脸刷牙穿衣完毕,我会过去接你们……不要问为什么,请你们吃顿中饭,行了吧……赶快啦!别哀了,不然我就跟阿宏抖出你过去的恋爱史。”
“薇真,你在做什么?”沈昱翔不解地问她。
谷薇真收起手机,按下电梯按钮,绽放出一个灿烂笑容。
* * *
“让你多认识几位朋友啊!”
林馨欣坐在Nissan的右后座,打了一个呵欠,但又很快地睁大眼睛。接下来好戏连场,她怎能错过呢?
开车的是魏孟杰。她从后面看过去,他依然温文尔雅,只是嘴角有点紧绷;他旁边正是她的损友谷薇真。嘿嘿,看来聪明的女人也有糊涂的时候啊。
她推推身边的男人,张元宏很快张开眼。“到了吗?我要吃小馒头。”
“吃吃吃!就知道吃!都睡到沈先生的肩膀上了,坐直一点。”
“喔!”张元宏赶快坐直身子,尚未完全清醒。“沈先生,不好意思,我趁现在补个眠,馨欣说有精采好戏可看……啊!”他惨叫一声,腰杆惨遭女友玉手荼毒,他真的清醒过来了。
“我们要去看电影吗?不是去吃饭?”沈昱翔不解地问。
“是去吃饭啊。”林馨欣笑说:“看电影就要到华纳威秀。嗨,你还记得去年电影散场时,一直瞪你瞪到外面的那个女生吗?就是我啦。”
“华纳威秀?”沈昱翔立刻记起,那时他身边挂着曾蓓蓓。
他蓦地脸蛋一红,转过脸去看车窗外飞掠而过的山路景色。
“馨欣,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谷薇真回过头,看到沈昱翔的表情,懊恼地说:“大家开开心心出来吃饭,提什么以前的事!”
“我又没说什么,看你紧张成那样!好啦,当作我多嘴。魏先生,我们薇真很凶哦?你现在应该习惯她的脾气了吧?”
魏孟杰放松嘴角。“还是不大习惯。不过,薇真想做什么,我都依她。”
谷薇真也打哈哈笑说:“我才不凶呢。孟杰,你别听馨欣毁谤我。”
沈昱翔听到她的笑声,这时才顿悟,魏孟杰就是薇真的现任男友。
他说不出心里的滋味,不经意地望向后照镜,对上魏孟杰注视的目光。
他立刻低下头,心跳混乱,又怯怯地抬起头,凝视前座的她的侧影。
“咦?好安静?”夹在后座中间的张元宏一清醒,就闲下来了,很快展开“敦亲睦邻”的动作,“沈先生,我们是同行耶,我做的是游戏软体设计,我听阿欣说薇真说你的电脑很厉害?上回病毒发作,你一下子就把病毒抓光光?”
“还好,我没有一下子抓光光,大概花了一个钟头。”
“朋友!你很厉害了啦,我最怕这种开机加档案型的病毒了,连备份档也给我偷藏病毒,气得我很想把硬碟挖掉,怎么扫都扫不完啊。”
“我帮我们公司写了一套专门的解毒软体,或许我可以看看你的电脑。”
“真的呀!你哪天有空?不然你先跟我说,你怎么解毒的?”张元宏找到电脑知音,兴奋不已,抓了沈昱翔问个不停。
“唉!又来了。”林馨欣打了一个呵欠,用手掌拍拍前座的损友。“薇真,你看到了吧,阿宏疯起电脑就是这样。”她倾身向前,小声地说:“就算在做那回事,只要忽然想到游戏人物的动作程式,他马上抓一只笔写下来。”
“太夸张了吧?”谷薇真微侧身转头,耳朵听林馨欣的话,眼睛却望着认真讲解程式运作的沈昱翔。
那双曾经退缩的眼眸,如今又有了光采,虽不如以往的骄傲锐利,但也是神采奕奕,充满热情。
做自己能力所及、又有兴趣的工作,他应该如鱼得水吧?
她着实为他高兴,他终于走过低潮,重新找回自信了。
“喂,薇真,你在听我说话吗?”林馨欣又拍拍椅背。
“有啊!你说什么?”
“还说有?我说上回买的睫毛膏不好,才淋了两滴雨,就散了,害我脸上出现好几条黑线,像鬼一样。”
“我叫你买H牌防水的,你偏偏买X牌的。我用H牌的,不怕风吹雨打。”
“我以前就用H牌的啊,就是跟阿宏吵架大哭,他一看到我的眼睛,竟然笑到爬不起来,我才决定换牌子。”林馨欣气呼呼地说。
张元宏一心二用,听到女友谈到他,马上挖苦说:“她那个熊猫眼喔,好像被谁揍了一拳,黑黑的一圈,还好她没跑去报警,不然警察以为我打人了。”
林馨欣又气恼地说:“只要哭得唏哩哗啦的,再好的睫毛膏都会晕开呀。薇真,你涂睫毛膏的时候没哭过吗?”
“没有。”谷薇真好笑地摇头。
“有。”沈昱翔忽然说话。
林馨欣和张元宏讶然地看他,不知他为何口出此语;谷薇真则是心跳如鼓,好像即将被人揭开遗忘的底牌,她不自觉地望向开车的魏孟杰,他也转过脸,抿紧嘴角,深深地看她一眼。
张元宏十分好奇,不顾林馨欣的指头又捏在他的腰杆上,追问道:“嘿,薇真是女强人,我们都没机会看她哭耶,对厚……你们以前……”是男女朋友,他腰间一痛,尝到心直口快的苦头,再也不敢说话了。
“以前我在医院,刚醒过来,看到薇真在哭。”
“原来是那时候的事。”谷薇真舒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说:“不管谁看到你重伤的样子,都会难过的。”
林馨欣点头说:“是呀,看到你车祸的消息,我也吓一大跳,希望你可以赶快好起来。话说回来,你看到薇真哭的时候,她睫毛膏没晕开吗?”
“没有。”沈昱翔依然认真回答。
“你真厉害,看得出来薇真有没有擦睫毛膏,我就算涂了一张大花脸,阿宏也看不出来,哼!”林馨欣瞠视男友一眼。
“喂,别谈我的睫毛了……”谷薇真感觉很不自在,猛眨睫毛。
但沈昱翔已经又说下去了,“薇真上班的时候会擦睫毛膏,眼睫毛比较黑,比较长,今天她没有擦。”
“馨欣,你不是要买粉饼和隔离霜?”谷薇真抑下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忙转开话题,“百货公司下礼拜年中特卖,我们去试试几个品牌吧,你那个混合性皮肤实在很麻烦,都挑不到合用的。”
“好啊,我顺便请专柜小姐帮我修眉毛,我上回自己修,差点全部剃光。”
两个女人快乐地谈论化妆品,张元宏则是拉着沈昱翔猛问扫毒问题。
魏孟杰仍是专心开车,只是他不时地望向后照镜,注视沈昱翔的目光也愈来愈深沉了。
* * *
一行人在竹子湖吃过野菜土鸡,填饱了肚子,精神也来了,张元宏建议去擎天岗走走,于是车子开到冷水坑停车场。
“阿翔,走,我们去爬山!”张元宏和沈昱翔混得很熟了。
“谁都嘛知道你该减肥了,别拉别人一起吃苦。”林馨欣吐男友的槽。
“小姐,你再不运动,屁股就大得抱不起来喽!”张元宏说完就跑。
“死阿宏,你给我站住!”林馨欣气得追上前。
“你们……也一起来爬山?”沈昱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问另外一对。
“昱翔,你跟阿宏馨欣先走,我上洗手间。”谷薇真微笑说。
“我等你。”魏孟杰轻轻扶了一下她的肩膀,再望向沈昱翔。“沈先生,薇真叫你先走,你就先走吧,我会照顾她。”
“好。”
沈昱翔木然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却只看到谷薇真的背影。
魏孟杰的右手仍牢牢地扶在她肩头,也是转头看他。
目光一接触,沈昱翔好像被人掐住咽喉,一口气喘下过来,立刻慌张地转回身,朝张元宏和林馨欣走去。
脚步有些虚浮,心,也是虚空的。
魏孟杰是薇真的男朋友,而他,只是薇真的朋友。他再怎么笨,也分得出其中的差别。今天两对情侣一起出游,他杵在中间,怎么看都是电灯泡。
魏先生是个好男人,温柔体贴,成熟稳重,薇真应该会很幸福。
他茫茫然地往前走,走过摇晃的吊桥,心思亦跟着摇晃。
“阿翔,怎么了?好像没吃饱,走不动了?”张元宏向他挥手招呼。
“我……”他摸到小腹,感到饱胀感。“我也要上厕所。”
“阿宏,你带他去。”林馨欣推推男友。
“谢谢,我自己去。”
“对啊,阿翔又不是小孩子,让他自己上厕所啦。”张元宏笑说:“你顺便叫他们两个赶快来,我们慢慢走,在前面等你们。”
沈昱翔往回走,上完洗手间,走上原木阶梯,来到游客中心的观景平台。
这里顺着两座山峰的绿意看过去,可以远眺台北盆地的城市风光,可此时天色变阴,一朵薄云笼罩山问,远方的景色也变得晦暗不明。
谷薇真和魏孟杰倚在平台的栏杆上,背对所有的游客和喧嚣,望向前方的绿色山谷,似乎正在聊天。
沈昱翔走上前,正想唤他们一起去爬山,山风飘来他们的话声,让他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笑脸瞬间冻住。
“你带他出来是什么意思?”魏孟杰的声音没有多大起伏,却是敌意十足。
“我哪有什么意思?”谷薇真很轻松地说:“昱翔是我的朋友,就像馨欣、阿宏一样,大家一起出来玩,没什么不好啊。”
“我今天只有约你出来。”
“上回我们在福华碰到我那一票大学同学,我们还不是一起并桌吃饭?我以为你很乐意认识我的朋友。”
“如果我带我以前的女友出来,你会很乐意认识她吗?”
“孟杰,你不要这么小气。”谷薇真感到惊讶。“就算我以前和他有什么,但那也过去了呀,如果你要挖我的过去,我保证你马上被醋淹死。”
“过去我可以不管,但你现在还跟他在一起。”
“我再次跟你强调,昱翔只是我的朋友。而且你知道他头脑受伤,总是需要人家关心,他今天早上在我门口站了好几个钟头,难道你要我赶他回去吗?”
“你可以请他回去。”
“请他吃顿饭,出来走走又怎样?”谷薇真也动气了。“孟杰,你一向爽朗、和气,我们都能很自在地面对彼此的朋友,为什么你对他摆一副冷脸?他现在很敏感,不要这样对他,好不好?”
“我爽朗?我和气?”魏孟杰的目光放在好远好远的朦胧城市,又转回她那对清澈的眸子,神情凝重地说:“当另一个男人数得出你有几根睫毛时,我还能无动于衷吗?薇真,你懂爱情吗?”
谷薇真一震!揪心的感觉一闪而过,她下意识摸了一下心口。
爱情?呵!她当然懂,她现在不就在跟眼前的男人谈恋爱?
“我都跟你说他变得敏感了,心思也变得细密了。我这样打比喻吧,如果他看到花瓣上有一只毛毛虫,他会蹲下来,一根根数着毛毛虫有几只脚。”
“你很了解他,放在他身上的心思也不少。”
“昱翔是我的朋友。”她仍是重复这句话,低下头看山谷。
“好,沈昱翔是你的朋友,我也相信你们没有旧情复燃。”魏孟杰跟她一起看脚下的风吹草动,沉稳地说:“明天我爸妈从台南上来,晚上我要去我大哥家吃饭,你一起来吧。”
“我……”谷薇真明白他邀约的意义,但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我想……等下次吧,后天早上有业务检讨会,我要做点准备。”
“我明白了。”魏孟杰双手撑在栏杆上,又抬头望向灰暗的盆地。
“好了,我们去爬山,动动筋骨……”谷薇真受不了沉闷的气氛,回头就走,一转身,却看到一张失神的脸孔。
“昱翔,你怎么在这里?!”他站多久了?她心惊地问。
“我……我刚过来,我……要上厕所。”沈昱翔如梦初醒,勉强勾动嘴角,千斤重的脚步终于迈了出去,低下头就走。“阿宏在前面等你们。”
他快速冲下阶梯,跑进洗手间,看到门就躲进去,把自己锁在里面。
他心脏跳动得很厉害,好像有一块石头想冲出来,撞得他胸口疼痛不已。
又是他的“笨”惹的祸吗?他破坏了薇真和她男朋友的感情吗?
不该数她的睫毛吗?不该记住她的眼泪吗?不该痴痴地等在她门外吗?他只不过想看她的笑脸、听她说话,再偷偷地把她藏在心底,他错了吗?
他无语问天,双手无力地捶在门板上。心,更痛了。
* * *
星期日上午十一点半,换季大拍卖的百货公司人潮汹涌。
“哇!这么多人,我还没早上来过逛百货公司呢。”谷薇真惊叹道。
“薇真,我说你上礼拜做了一件傻事。”林馨欣严肃地说。
“咦?这里有乳液试用品,我来擦擦看。”
“你怎能同时叫沈昱翔和魏孟杰一起吃饭?我都可以想像得到,当你带沈昱翔从大楼出来时,魏孟杰会有怎样的大便脸色。”
“喂,你不是来买化妆品吗?”谷薇真抹了试用品,在手背上试擦。
“一边看,也可以一边说话啊,我对这个牌子敏感啦,不试了。”林馨欣拉了她就走。“你不要逃避话题,对于沈昱翔的感觉,你不能再逃避了。”
“好了!我不逃避行了吗?”谷薇真站在走道上,瞪视好友。
“哈,你的大眼睛粉漂亮喔,今天有擦睫毛膏?”林馨欣好笑地挽住她的手臂,不让她挡路。“你呀,太高估魏孟杰了,爱情里没有包容这件事,特别是女朋友的前男友。”
“我已经再三强调,昱翔只是我的普通朋友,他明白。”
“他明白,但是他放不开。今天换作是你,看到他带着脑袋受伤的前女友一起出来玩,帮她夹小馒头、舀地瓜汤,你感觉如何?”
“我会觉得他很有爱心。”
“那是因为你爱他还爱得不够!”林馨欣慧黠地一笑。“好吧,现在当作沈昱翔脑袋没受伤,你们也还在一起,嗯,就曾蓓蓓摔成白痴好了,当你们正要约会时,沈昱翔带她从屋子出来,百般呵护,不时注意她有没有吃饱,心情好不好,你感觉如何?”
“我——”谷薇真好像吞下一瓶陈年老醋,呛得说不出话来,但她仍需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昱翔他没有亲近的男性朋友,他爸爸不理他,他妈妈精神状况好像不大稳定,他只能来找我,我当然要帮他了。”
“他以前的女朋友很多啊,为什么他单单只来找你?”
“你问他呀!”谷薇真俯身去看专柜里的保养品。
“你自己怎么不问?你不是说他现在很诚实,有话直说?”
“我不问这种没意义的问题。”
“看吧,你又在逃避了。”赶在笑脸迎人的专柜小姐过来问候之前,林馨欣拉开了谷薇真。“我问你,你爱的是谁?魏孟杰吗?”
“我——”谷薇真突然结巴,因为——她答不出来。
站在人来人往的百货公司走道上,前面推挤过来,后面撞她一下,然后旁边还有人擦过她的肩膀,但她全无知觉,在这个闹哄哄的时空里,她似乎瞬间被抽离,只凝注在“她爱谁”的问题上。
她很肯定,魏孟杰很好,她是有一点点喜欢他,但谈不上爱他。
心底隐隐约约出现一个影像——一头猎豹静静地趴在大树下,不时舔舐他受伤的脚掌;再抬起头,极目远方,目光专注,黑眸幽沉,仿佛只要等到他准备好了,随时可以一跃而起,又是一头快如闪电、奔驰草原的骁勇猎豹……
哇!不能再看动物星球频道了啦!
她忽然清醒,耳边又响起闹哄哄的人声,马上说:“馨欣,你今天很烦耶,阿宏去加班,你也不要找我发神经病,问一些五四三的问题。”
“唉!我看我们还是绝交吧。”林馨欣叹了一口气,紧紧捏住她的手臂。“我和你八字不合,为什么我老是会看到你的男朋友带着另一个女人呢?”
谷薇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越过几十颗人头,在靠近门口的专柜,魏孟杰和一个女子靠在一起,好像正在听专柜小姐说明。
林馨欣自顾自地说:“说不定是他妹妹啦,也说不定我眼睛脱窗……”
“他没有妹妹,眼睛脱窗去看医生。”谷薇真甩开她,穿过人群走向目标。
“你看,这个颜色适合吗?”那女子在手背抹上粉底,撒娇似地问。
“再淡一点吧,看起来比较白……”魏孟杰发现来人了。
“嗨!”谷薇真大方地打招呼。“孟杰,你也来逛百货公司了?这位小姐好像很面熟,介绍一下吧。”
魏孟杰表现得十分坦然。“这是黄怡华,X视的新闻主播,我研究所的学生,你应该在电视上看过她。怡华,这是新威广告的谷薇真谷副总。”
“谷小姐,你好。”黄怡华伸出纤纤玉手,以最美丽的笑容迎战“情敌”。“新威广告名气很响亮,当到副总不简单喔,长袖善舞的功夫一定很厉害。”
谷薇真不客气地和她用力握手。“好说好说。黄小姐声音甜,人漂亮,靠着开麦拉费司就可以念新闻稿了,我是望尘莫及啦。”
“咦?黄小姐本人好矮!”林馨欣也过来凑热闹。“哎呀!电视上都是坐着报新闻,就算长了水桶腰、萝卜腿,观众也看不到滴!”
魏孟杰神色复杂,正要开口说话,立刻被打断。
“那我不打扰你们开‘导生会’了。馨欣,中午了,该去吃饭了。”
谷薇真笑容可掬地道别,挽了林馨欣,依然是落落大方地离去。
走出几步,林馨欣回头瞧了一眼,笑说:“黄大主播的脸垮下来了,天哪!应该介绍她去拉皮……对了,你刚刚说什么导生会?”
“魏孟杰告诉我,他今天中午跟学生有导生会。”谷薇真僵硬地往前走,不愿再回头,口气也很僵硬,“哼哼,是一对一的导师跟学生约会。”
林馨欣听她的语气,忽然有点愧疚。“薇真,我刚才会不会帮你帮过头了?万一魏孟杰不爽……”
“他不爽,我呢?”
林馨欣的愧疚感立刻消失,她太了解这位好友的脾气了,那不服输的个性会让接下来旧戏重演:谈判、甩人、分手、找她诉苦、再交新男友……
“不过,我看魏孟杰人还不错,你要不要跟他好好谈谈?”
“谈个鬼啦!我们去吃日本料理自助餐,给它吃到撑死!”
第八章
诸事不顺!呕!
晚间六点半,谷薇真气冲冲地从总经理室走出来,往桌面摔下档案。
“大姐头?”赖保罗总觉得她这几天脾气很差。
“好了,我们辛苦老半天的案子,老总要我拱手让人,明天我罢工了!”
“大姐头,别生气嘛,那本来就是Cheery的案子,再说她那组的业绩一直做不起来,我们发挥一下同事爱,让他们今年好过一点。”
“你要发挥同事爱,自己去发挥,我这么拚命是干嘛呀……”
电话响起,她抓了起来,大声喊了一声“喂”。
“薇真,你还在办公室?”那端是魏孟杰。
“嗯。”她坐下来,让自己稍微喘息。
“晚上一起吃饭,我想,有些事该谈一谈。”
“电话里也可以谈。”
“我们不能平心静气,坐下来谈我们的感情问题吗?”
“好,我现在平心静气听你说。”谷薇真做一个深呼吸,把公事抛到脑后。
“也好,那我就说了。”魏孟杰以他醇厚低沉的声音说道:“导生会的确是一个藉口,黄怡华约我吃饭,我们在百货公司门口碰面,她说要先买化妆品,我就陪她进去。”
“所以?”
“所以你不是我唯一的约会对象。”
“你在暗示我该好好把握你,不该让这么好的男人溜走吗?”
魏孟杰吐了一口气,竟像是叹气。“薇真,你也知道我老大不小了,和你交往的目的就是结婚。我欣赏你的才干和能力,但不希望你把工作上的强悍带进感情里面。”
“你说得很大男人。”谷薇真开始按手上的钉书机。
“没错,在我的婚姻观里,我只想做一个大男人,拥有一个温柔美丽、完完整整爱我的女人。”
“嗯?”卡、卡、卡……钉书针一根根掉落桌面。
“我想,在末论及婚嫁之前,我们都有自由交往的空间,也许我以为捡到一个美丽的贝壳,但海滩那么大,我相信一定还有更美丽、更适合我掌握的贝壳。”
“我也是持续寻找我的Mr.Right。”
“在很多方面,我不适合你。”
“哈!”她笑了,眼睛有些湿润。“你为什么不说我不适合你?我根本就不符合你的条件嘛!也好啦,大家早点看清楚,才不会浪费时间。”
“薇真,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是我们无缘,祝你找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
“谢谢,大家都是聪明人,也祝你找到温柔美丽的老婆。”
讲完电话,放下话筒,谷薇真继续按钉书机,在桌上散了一堆钉书针。
钉书针应该钉在文件上面,牢牢靠靠地把纸张连结起来,但她和魏孟杰属于不同类型的档案,根本无法钉在一起。
“大姐头,我要下班了。”赖保罗收拾完毕,喊了一声。
谷薇真打开抽屉,又拿出一排钉书针,放进钉书机里,左手撑住下巴,右手仍卡、卡、卡地按钉书机,看扭结的钉书针一根根跳出来。
赖保罗摇摇头。唉!让大姐头去玩吧,看来大姐头又结束一段恋情了……等等!听她的口气,向来甩人的大姐头……好像被甩了?!
呜呜!大姐头失恋了,他明天铁定没好日子过了。
* * *
她被甩了!
谷薇真握紧方向盘,全身紧绷坐在她的小March里面,前面道路一片漆黑,时速表的指针指在九十公里,时间是晚上十点。
这里不是高速公路,而是海风呼啸的淡金公路。不知为什么,从她被办公大楼警卫赶出来后,她只想去吹风,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疯狂大叫,一发动车子,就朝淡水方向过来了。
前方黄灯号志不停地闪烁,她本能地放慢速度,突然惊觉,再往前一点,就是沈昱翔发生车祸的地点。
她缓缓放松油门,时速指针掉到四十公里,她穿过路口,继续前进。
对面来车打着强烈的远光灯,她眼睛微眯,有了瞬间的模糊。
她心脏一缩,想到沈昱翔发生车祸的片刻,百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在想什么呢?十九通无解的电话又想跟她说什么呢?
她的车速放慢到二十公里以下,游魂似地在公路上晃呀晃。
终于来到那片曾经属于他们的海滩了。她走下车,却发现前方架起了铁丝网围篱,还立了一块县政府的告示:“禁止入内游泳、钓鱼、戏水,违者罚新台币三千元整。”
哼!她又不游泳、钓鱼、戏水,政府就这么吝啬?连一块小海滩也不给老百姓散步?下次选举,看她在每个候选人脸上盖章,投废票!
她恼得脱下高跟鞋,扔过围篱,拉起裙摆,以脚趾头踩上铁丝,轻易地爬到石柱上面,再转个身,一跃而下。
好痛!是哪个死人在这边堆石头?撞得她脚趾乌青瘀血了。
忍痛往前走一步,嗤嗤声音传来,一股拉力扯住她,回头一看,上衣和裙子各被铁丝倒刺钩住,拉出两条昂贵而美丽的碎布条。
为什么今天没有一件事情顺利?!
她扯开破衣,拎了高跟鞋,一步步定向沙滩;月光照耀大海,闪动粼粼波光,海浪涌来,唱出规律而安详的歌声。她愣愣站着,听海涛,看明月,闻着咸咸的海水味道,眼眶渐渐湿了。
她扔掉高跟鞋,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谁说她强悍啊?如果眼泪是软弱的象徵,那她今晚就软弱到底吧。
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她多么渴想有人能好好疼惜她,工作累了,有个肩膀可以依靠;心情不好,有个怀抱可以撒娇;哭得眼睛酸痛了,有人会递来一条热毛巾,要她别难过……
一切都是痴心妄想啊!每个男人都当她女强人似地“敬畏”她,面对他们——不管是朋友同事客户或男友,她也得摆出一副聪明而坚强的脸孔。
但曾经,她与那头猎豹也似的男人裸裎相对时,她几乎要赤裸裸地掀开她的心了,却因为他的冷酷,让她重新戴上理智冷静的面具。
此刻,她不想再戴面具了,她只想当个傻呼呼、让人疼怜的小女孩啊!
“薇真?你是薇真吗?”
“呜……”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望向声音来源。
沈昱翔蹲在她面前,背对月光,黑眸幽深,正忧心忡忡地看她。
“昱翔?你……呜……你怎么在这里?”她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来好久了,我在看月亮。”沈昱翔神情转为慌张,着急地说:“薇真,为什么哭了?你一直在哭,我的心好痛,会痛耶!”
他眉头紧锁,以手掌摸向自己的心口,又握起拳,僵在胸前不敢稍动。
透过模糊的泪水,她还是不敢置信地凝视他。怎么可能?他的心怎么会为她而痛?以前不会,现在变傻了,更不可能懂得她的心情了。
可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片拥有两人共同回忆的海滩?是心电感应吗?为什么才想到他,他就忽然蹦出来了?
她无法思考那么多了,现在,她只是一个找不到路回家的小女孩。
“昱翔,你抱抱我,好吗?”她呜咽着。
“好。”
才听他一个“好”字,她已经被他紧紧抱入怀里。
好熟悉的怀抱呵!她泪流不止,将脸颊贴住他的胸膛,深深吸闻那久违的男性气味,感觉他双臂收紧的力道,听到他强烈震动的心跳……
过去,他们可以变换许多姿势做爱,但每次结束欢爱后,他不是去冲澡,就是坐在旁边抽烟,两人从来不曾安静拥抱过,也不曾相拥而眠。
她总是孤单地睡去,有时被他叫醒送回家,有时一觉到天明,他已经付清客房费用,先行离去。他就是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男人。
这个沈昱翔会是以前的沈昱翔吗?她有些怀疑地抬头看他。
那对深邃黝黑的眸子也在看她,好专注、好认真、好忧郁。
“薇真,不要哭,你的睫毛膏晕开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她。
“呜……哈!睫毛膏散了,好丑吧?”她又哭又笑,抡起拳头捶他,他什么时候变得不再冷酷,而是会搔动她的情绪了?
“不!你不丑,你很漂亮。”他拿出手帕。“我帮你擦干净。”
她的拳头停在他的胸前,慢慢滑下,眨了眨睫毛,看他的脸孔缓缓靠近。
他捏住手帕,就着淡淡的月光,很仔细地抹拭她眼眶四周的黑渍,抹得不干净,又用手帕包住指头,一点一点地擦掉残妆。
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彼此的呼吸在交缠,眸光亦是深深地交织。
她忘记流泪,忘记今晚所有的不愉快,就只痴痴地凝视他的黑眸。
他不只擦掉她的妆,也拭去她的泪,目光跟着手帕滑移,像是跳着温柔的华尔滋,款款摆摆来到她的唇边,准备再度邀舞……
“好,擦干净了。”他拿开手帕,脸孔迅速退开。
“喔,谢谢。”她怱然感到失望,低下了头。
两人一阵沉默,海浪哗哗地打着初秋黑夜的节拍。
“你的衣服破了。”他坐在她身边。
“被铁丝钩破的。”她仍低着头,闷闷地以手指画沙子。
“穿上我的外套。”他脱下西装外套,罩在她身上。
“我又不冷。”
“衣服破了,风吹到肚子会着凉。”
“噗!”她笑了出来,再捶他一记,整个人顺势倒在他的怀里。
“薇真……”沈昱翔身体一颤,自然而然伸出双臂搂紧她。
他曾经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与她亲密接触,然而此时此刻,他结结实实地抱着她温软的身子,一切像是梦,一个迟来的、或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明月朗朗,涛声轻柔,远方渔火点点,点缀在安静广阔的大海上。
来不及说出的心意,他还是说不出;他能做的,只有珍惜此刻。
他帮她拉好西装外套,将她裹得密不透风,脸颊不自觉地擦着她的头发,双手也轻抚过她的背部。
他的抚触像是海浪涌来,一波又一波,那不是冰冷的海水,而是温柔暖和的浪花,正在为她做最舒服的心灵按摩。
谷薇真又陷入了痴迷幻境里,她以为,她让一个深爱她的男人宠爱着。
“你好像变瘦了。”他轻轻地说。
“唔……”她眼眶湿热,她是瘦了三公斤呀。
“我带很多东西来,我拿给你吃。”
“我很强悍吗?”她不想离开他的怀抱,又偎紧了他。
“对。”
她流下无声的泪水,连他这么单纯的人都认为她强悍,她这辈子是注定“强悍”到底,当不了让人疼爱的依人小鸟了。
“薇真,为什么又哭了?”他发现她的泪水,心疼地抚上她的脸颊,一遍遍为她拭去流入他掌心的泪水。
“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可是我可以陪你。薇真,你不孤独。”
他温热的掌心令她心醉,几句她曾经说过的安慰话,经由他认真的语气说出来,有如来自浩瀚夜空的天籁之音,温柔地抚慰她的灵魂。
“翔……”她情不自禁地喊着昔日的昵称。
“薇真,不要哭。”听到熟悉的枕畔呼唤,他的心打成一个死结,只能更压抑地抱紧她。
月光洒遍大海,夜风轻轻吹拂,浪涛也依然低声吟唱。
“我跟魏孟杰分手了。”
“是……是因为我吗?”他心头一震,双手不觉松开。
“为什么会这么想?”她抹了泪,仰头看他。
“上次去阳明山吃上鸡,他好像很不开心,我觉得……我不该出现……”
“和你没有关系,我和他个性不合,是该分了。”
“你和他分手,很伤心吗?”
“不。”她摇摇头,从他怀里坐起来,拉拢好肩头的西装外套,抱起膝盖,又摇摇头,孩子气似地说:“一点也不。”
“可是你哭了。”
“我是哭自己,那么强悍,那么不可爱,一点也不温柔美丽。”
“薇真,你强悍很好,你很可爱,你也温柔美丽。”
她被他逗笑了,就如同他之前说她漂亮,她也当他说傻话,不过是顺着她的意思哄哄她罢了,她愈笑愈无奈,反正她也习惯独自承担感情问题了。
“算了,你不用安慰我,我够坚强,哭过之后就好了。”
“我不是安慰你,我是说真的,我也不要看你故意坚强,其实是悲伤的。”
“锵”一声,她好像看他从本垒挥出球棒,打出一支强劲的全垒打,滚圆的棒球直直朝外野的她飞来,不偏不倚地K得她头破血流!
他怎能说得那么准?!是胡乱蒙中的吧?
“好啊!你说我可爱在哪里?强悍有什么好?!”她干脆“凶悍”起来了。
“嗯……”他抬起头,目光从月亮移到大海,再缓缓转向她的脸庞。“你在工作上表现很强势,想要争取到的业务,一定全力以赴,这种强悍很好;还有,你带我看医生,有的医生很忙、很烦,讲两句就要打发我们,你就拚命问问题,又强迫他看我的电脑断层片子,他敢怒不敢言……”
“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我一定像母老虎,凶巴巴的很难看吧?”
“你是为了我,凶巴巴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温柔的心。”
她的笑容凝在脸上。他怎么老是出口成章?简直可以去当诗人了。
“你凭什么说我温柔?我现在的样子很温柔吗?”她故意咄咄逼人的问他。
“不,你现在很凶,可是是装出来的。”他望着她,嘴角有了淡淡的微笑。“我以前伤心的时候,你会安慰我、鼓励我、煮面给我吃,别人看不到你的温柔,可我看得到,感觉得到。”
月光在他眼里流动,海涛也在他眼里起伏,刹那间,她感到晕眩。
“我想……嗯……我们是朋友。”她刻意忽视心里的不安。
“对,是朋友。”他转开视线,望向茫茫大海。
她也望向黑色的海洋,无边无际的幽黑里,有金黄色的月光在涌动。
“昱翔,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她轻声问道。
“为什么?”他不自觉地反问自己。
因为,今天是他们分手一年又一个月的“纪念日”,他想来这里寻觅她的影子。
这些日子,他刻意不打电话给她,也藉口加班,拒绝和她一星期一次的固定饭局;他知道她一向关心他,但他自认为是“第三者”,不应该再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徒然造成她的感情困扰。
只是没想到,她和魏孟杰分手了,他说不出那股怅然又轻松的滋味。
“我下了班,想散散心,就过来了。”他淡淡地说。
“外面没有车子,你怎么来的?”得到一个普通的答案,她有些失望。
“我坐捷运到淡水,问计程车要不要载我到这边,运将说这里好荒凉,如果我是跑去自杀,他就不载我;我说我不会自杀,因为我死过一次了,他很好奇,就载了我,我在路上跟他说我出车祸的事情。”
“这段路真的很可怕,黑漆漆的,很容易失去空间感,一不小心就会开快车,我自己还开到九十公里呢。”
“你开这么快?!不行啊!”他出现一丝紧张神色。“我发生车祸的地方有一个急转弯,一个交叉路口,那里很危险,我就是顾着打手机,又有一只野狗跑出来,才会出事!”
“别担心啦,我后来开得比乌龟还慢了,我倒是没看到什么野狗……”她忽然发现他说了什么,震惊地叫道:“你打手机?!你记得你在打手机?!你还记得你打给谁吗?!昱翔,你记得吗?”她激动地扯住他的手臂。
“我……我……他们说的……是警察说的,说我开快车,打手机。”面对她的激动,已经不会说谎的他心头一紧,硬是把话吞了下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忘了,我什么都忘了……”
“那你撞到野狗了吗?现场有野狗尸体吗?不然警察怎么知道有野狗?”
“我、我不知道,要问警察……金山分局的……”
“金山分局?我找金山分局做什么?”她颓然松开他的手臂,覆盖肩头的西装外套滑落沙地。
就算有野狗尸体,但警察能告诉她,十九通电话的内容是什么吗?
她无法不去想这个问题,她总觉得,他的车祸和她有密切关系。
“你知道吗?就在你发生车祸之前,你打电话给我。”她落寞地说。
“忘了。”他挺起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海风,捡起地上的西装,再度披到她的肩上。“有些事情,忘了很好,我猜,可能是我打给别人,然后不小心压到单键拨号。”
“是这样吗……”唉!难不成去查他的通联纪录?
“薇真,我听到你肚子咕咕叫,我拿东西过来给你吃。”
她愕然看他站起,走到他原先坐着的地方,拎了一个塑胶袋过来。
“这里有御饭团、三明治、铁路便当、红豆面包、芋头面包、吐司面包、巧克力蛋糕、奶茶、咖啡、豆浆、矿泉水,你喜欢什么,就拿去吃。”他坐在她身边,一一介绍塑胶袋的内容物,再拿出一个铝罐。“这是我喝到一半的果汁,我要把它喝完。”
“你来这边野餐吗?”她看傻了眼,好像看到一个小男生展示他的集邮册或是棒球卡之类的珍藏。
“我怕肚子饿,就买那么多了,吃不完再带回家。”他认真回答。
“现在换我来讨吃的了。”他的神情实在可爱啊,她笑出声。“哈!我还没吃晚餐,就吃这个便当吧。”
“赶快吃,别饿坏了。”他帮她拿出便当,撕开包装,递给了她。
再度碰触他温热的手掌,她的心也变得暖和。在这个失意的夜晚,有他陪她,还有一个裹腹的冷便当,够了,满足了。
她扒了一口饭,和着眼泪一起吞到肚子里。
“薇真,你告诉我要定时吃饭,不然会胃痛,你为什么没吃晚餐?”
沈昱翔喝下他的果汁,静静地等待她回答。
“唔……”她细嚼慢咽,再喝一口矿泉水。“我跟老总生气,在办公室发呆,写辞呈。”
“你做得很好,为什么写辞呈?”
“我有一个案子,本来是另一个同事的,可她那组不论如何努力,客户就是不满意,扬言要解约,正好她去生小孩了,没有人能处理问题,把电话转给我。你知道我的个性,愈是难缠的客户,对我来说愈具挑战性,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解决客户的疑难杂症,保住一千万的广告合约。”
“你抢了人家的case?”
“老总就是这个意思啦!叫我把案子还给人家,可是我和我组员辛辛苦苦努力的成果,怎能拱手让人?太不公平了。”
“对新威来说,是好的。”
“不好。如果我辞职了,他们哪里再找人?”她继续扒饭。
“新威多了一千万的业绩,对大家都好;如果你辞职,你们总经理还是可以找到一个取代你的人,一间大公司,并不是非你不可。”
“呃?”她半颗卤蛋梗在喉间。
沈昱翔放下手里的空罐,在沙地上来回滑动,看着自己画出来的线条说:
“以前,我也以为翔飞非我不可,我觉得陈总观念老旧,部门主管能力不足,只有自己去做,才能把事情做好,结果,我很忙,套句我哥哥的话,累得像条狗一样。”他逸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继续用空罐画来画去。“我受伤后,公司照样运作,今年前两季的业绩甚至比去年同期更好,公司的人才很多,陈总也很好,有没有我,并不是那么重要。”
他慢慢地说,她也仔细地听;她以为他会很失落,却发现他用空罐在沙滩画出一个眯眯眼的大笑脸。
“业绩好,也是你过去拚命的成果。”她觉得还是要“安慰”他。
“是大家努力的成果。”他转向她,深黑瞳眸映出月光里的她。“好久以前,你跟我说过,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我说过?”
“你说过的话都忘了?”他凝望她,不放弃地追问。
“忘了……”她忽然觉得彼此角色互换,现在脑袋受伤的是她。
“忘了,也好。”他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一副也罢的神色。“你如果把今天的事情忘了,会比较快乐。”
道理她懂,但她心里就是堵着一块大石头,摇头说:“可是,明明是自己付出心血做出来的业绩,我还是没办法就这样算了。”
“每个人都知道是你做的。你的老总管理一间公司,一定有他的考量;再说,你每年做几十亿的大案子,一千万只是a Piece of cake,对别人却是一块大饼。”
她今晚有太多的惊讶,他的话为她打开一扇窗子,看到外面广大的天地。
当她拥有大海时,又何需和河流争一小块空间呢?
眼前的海洋仿佛放到无限大,她奋力泅泳于其中,旁边游来一只鲸鱼,轻轻地将她托起,让她飘荡疲累的身心得以歇息。
猎豹怎么变鲸鱼了?!她好笑地摇摇头。
沈昱翔看她又摇头,以为她不同意他的看法,又继续说道:“我以前很聪明,想很多,什么都要;现在变呆……变单纯了,心变得小小的,看到月亮又圆又大,就觉得很好;自己还有能力工作赚钱,也很好……过去强求的东西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了。”他还想说:能见到你,很好。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道理?”
“我不会说道理,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扳指头。“我刚醒来,知道自己包尿布,需要人家喂食,我再怎么意识不清,还是很挫折,很无助;所以现在只要我身体健康,可以走路,可以吃饭,就很满足了。”
“你活过来了,很好。”她由衷地感谢老天,还她一个单纯的沈昱翔。
“你学我说话。”
“哈哈!”她就爱看他特别认真的表情。“我是说真的,你醒过来很好,非常好,如果你死了,如果……”她心里突然涌起极大的恐惧,再也说不下去。
他不能死!她从来就不敢想像没有他的情景;只有分手那三个月,她真的当他死了,唯有这样,她才能克制再拨电话给他的冲动。
那时,她的心也死了,向来游戏人间的她,第一次尝到动了真情的苦楚。
如果他没出车祸,继续风流花心,再当上专断独裁的总经理,她会庆幸甩掉他;偏偏他以新生婴儿的姿态回到她身边,在那个她曾经熟悉的身体里面,她渐渐地发现另一个内在的、孩子似的他。
霸气、骄傲、自信、聪明、单纯、温和、沉静、专注,全部都是他,从以前到现在,他还是他,不管他变得如何,他依然吸引她去关注他,她也不曾减少放在他身上的感情。
感情?!是她常常强调的友情?还是他们从来没有的……爱情?
“昱翔!”她放下吃完的便当,突如其来握住他的手。
“薇真,怎么了?”他发现她的颤抖,立刻交握她的指头,紧紧贴住。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嗯,很好,你活着,很好。”他的温热平息了她的不安,她大大喘了一口气。
“真的很好。”握着她的手,他很满足。
“我问你,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不会难受吗?”
“因为不懂得去想,所以没感觉。”
“可是,我不像你,我觉得新威还是需要我耶!我不提辞呈了。”
“你很有自信,我喜欢你这样。”他脱口而出。
她的脸一热,心脏不觉怦怦跳动。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听他说“喜欢”两个字吧。“你现在就是有话直说,也懂得哄我开心了。”
“我……我不会哄你,我……看到你心情变好,喜欢工作,我也很开心。”他又结巴了,指节不觉握得更紧。
“你喔,好像会害羞了,如果月亮再亮一点的话,我一定可以看到你脸红。”
“你脸上有饭粒。”他定定地看她。
“什么?!在哪里?”她右手被他握住了,笑着举起左手抹脸。
“在这里。”他探向她的右脸颊,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颗碍眼的饭粒。
指头一弹,却是弹不开黏性特强的饭粒,他有点苦恼,只好在沙地上抹了抹,搓了搓,这才摆脱这颗顽强的小东西。
“我脸上还有东西吗?”她好笑地看他的动作。
“头发黏在脸上了。”他再度望向这张美丽的笑颜。
海风吹来,将长长的发丝拂上她的脸颊,他伸手去拨,一根根,一缕缕,从额头拂到耳后,从脸庞拂到颈项,指头轻触她柔嫩的肌肤,像是他常常抚摸的玻璃弹珠,所不同的是,她的脸是柔软的、温暖的、让他深深眷恋的。
他忘了拨开最后一根头发,而是以掌心包住她的脸颊,轻轻抬起,十分专注地凝视她。
如果可以,他想珍藏这张脸,他是那么熟悉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曾经,当他将所有的精力注入她体内后,他会坐在旁边抽烟,静静地看她娇憨满足的睡颜。
她别无所求,却老像个孩子似地,喜欢抓住他的手,他通常不予理会,但有时候会让她抓一两个钟头,再一根根拨开她的指头,帮她盖好被子,离去。
是不是在那时候,他发现自己也有能力去疼惜一个完全依赖他的女子?
可惜,那时的他,只懂得以冷漠保护自己,竟让爱情白白的溜走。
如今的他,不敢再奢求从前,但在此时此刻,如果可以,他还想珍藏她的人,将她的一切收藏到他的心底……
月光映照大海,波涛汹涌,海水在涨潮,淹没了时间和空间。
谷薇真看到他眸光的变化,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感到害怕,却又有着莫名的期待。
他从来不曾这样子看她,除了专注,还有逐渐加温的渴望……
她心跳加速,蓦然发现,猎豹并没有消失,那对阒黑的眼眸缓缓燃起火焰,很慢,很静,仿佛蓄势待发,随时可以一跃而起将她吞噬。
她受不了那样专注的目光,更受不了他掌心的火烫,她的心魂快被他融化了,不觉低声唤他:“翔……”
沈昱翔如梦初醒,神情变得不自在,同时松开双手,猛然站起来,往前踏出几步,在沙滩踩下几个沉重的脚印。
谷薇真拢紧身上的西装外套,将双手捧住自己的脸颊,感受他在她脸上、手上留下的余温。
一人站着,一人坐着,一前,一后,同时观月,同时听浪,在这个曾经属于他们的激情沙滩上。
望着前方那个孤单的身影,她忽然发现,他不是黑豹,也不是鲸鱼;不是聪明倨傲的企业接班人,也不是受伤变笨的小男孩。
他是沈昱翔,一个让她欢喜、让她忧愁、深深牵动她心弦的男人。
刹那间,她的心思变得清明,脸上绽出一朵柔美的微笑。
“昱翔,别一个人站在那边了,过来和我聊天。”她声音清脆地唤他。
他转过头,侧脸出现片刻的阴影,随着月光的照映,瞬间转为温柔而明亮。
“好。”他带着单纯的笑容,向她走来。
第九章
翔飞科技会议室,下午五点五十分。
谷薇真收好文件,放进公事包。“实在抱歉,耽误你们的下班时间。”
企画部经理詹立荣忙笑说:“不会啦,谷副总很忙,今天你大驾光临,真是我们的荣幸。”
“不敢当,我很久没来拜访翔飞了,也是该亲自走一趟了。”
坐在一边转原子笔的萧昱飞颇感兴味地说:“谷副总是来拜访我们没错,不过,呵呵,也要顺道拜访一下资讯部吧?”
詹立荣不解地问:“咦?我们做广告要资讯部帮忙吗?”
谷薇真倒是很大方地说:“萧先生,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詹立荣还是摸不着头绪。“两位不是第一次见面吗?怎么好像很熟?难道……”难道谷大副总又和现任太子爷对上眼了吗?
萧昱飞笑叹一声。“詹经理,我说你贵人多忘事,别忘了资讯部有一位高级专员兼系统总工程师,谷副总既然来了,当然要去找老朋友。”
“啊!是了!”詹立荣恍然大悟,但还是有点不明白。废太子爷变笨了,地位降低了,薪水减少了,美丽能干的谷薇真还会喜欢他吗?
萧昱飞打开门,摆出“女士优先”的姿势,仍带着那抹探索的笑容。“谷副总,百闻不如一见啊,昱翔常常跟我提起你。”
谷薇真微笑以对。“萧先生,昱翔也常常跟我提起那位很照顾他的哥哥。”
“我不会照顾人啦,我只会陪他打弹珠、玩电脑游戏,顺便利用他一下,问一些困难的电脑问题;我不像谷副总,会带我弟弟看医生、煮东西给他吃,两个人还一起到海边看月亮看到天亮。”萧昱飞堆满笑容地说着。
“哦?”詹立荣发出惊讶之声,大八卦啊!原来分手的旧情人还有后续故事,前太子爷得到聪明美人相助,说不定可以夺回江山……
谷薇真严阵以待,转向萧昱飞那张无害的笑脸。“你很小人,昱翔不会直接跟你说这些事,一定是你穷追猛打,问个不停,我不准你戕害他善良单纯的心灵。”
“好凶!难怪赖保罗提到大姐头,总是肃然起敬。”萧昱飞摇头笑说:“我爱护亲爱的弟弟都来不及了,怎会戕害他?”
“怎么萧专员和我想像的不一样?保罗说你正蠢蠢欲动,四处拉拢人马,集结兵力,准备干掉一批旧势力的董事,以求登上翔飞的皇帝宝座。”
“赖保罗这家伙两边传八卦了,大姐头回去要好好管教他一下。”萧昱飞大叹一声,莫可奈何地摊开两手。“那个什么朝阳集团和吴氏家族的事,与我无关。我姓萧,不姓沈也不姓吴,我来翔飞只是陪我爸爸,我根本就是来这里玩的嘛,每个部门转来转去,不学无术,成天混日子。詹经理,你说是不是呀?”
“是啊……不是!萧专员你很努力学习,是董事长和翔飞未来的希望。”
“你干脆说我是国家的栋梁、民族的救星好了。詹经理,其实你们也知道,吴氏家族占了董事会三分之二强,他们的股票丢下来,就可以砸死我,我凭什么干掉他们?不如让我爸爸顺利退休,让昱翔那几个姓吴的表弟上来吧。”
“呃。”詹立荣很谦逊地装无知,正准备大量接收八卦讯息。
谷薇真也审视始终笑容满面的萧昱飞,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到了!”萧昱飞却不说了,爬了两层楼梯,拿出磁卡,转头笑说:“詹经理,你还不下班?你老婆又要打电话查勤喽。”
“呜……”詹立荣眼睁睁地被摒弃在门外。
“谷副总,请。”萧昱飞在前面带路。
资讯部仍有几个工程师尚未下班,莫不好奇地睁大眼,看着太子爷带着一位美女,旁若无人地穿过办公室。
只有一个人仍专注在工作上,他盯着电脑萤幕,神情认真,眉头微皱,似乎正在思索问题。
谷薇真眼里有了一抹温柔,不再走向前,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他。
“昱翔通常六点半才会走。”萧昱飞小声地说:“他在想事情的时候,不能吵他,不然他会变脸。”
“不会吧?他现在脾气很好。”谷薇真不信地说。
“试试看喽!”萧昱飞立刻逮到一个准备下班的倒楣鬼,拍拍他的肩头。“阿丁,去叫阿翔,叫他下班了。”
阿丁跃跃欲试,愉快地大喊一声:“阿翔,天黑了,下班去约会了!”
“不要吵我。”沈昱翔头也不抬,温温地说了四个字,表情产生变化,原先紧皱的眉头松开,眼睛眨了眨,嘴角有了微笑,身体再换个角度看电脑。
“这叫变脸?”谷薇真望向萧昱飞。
“谁说变凶才是变脸?”萧昱飞笑得很开心。“他一认真起来,就会维持同样一个姿势、一个表情,我们怕他肌肉僵硬,总是要适时提醒他一下。”
谷薇真凝视那张孩子般的认真表情,这也是过去他当特助时,认真处理公事的神色。
他有了改变,又像没有改变,那么……他对她的心,又有什么变化呢?
萧昱飞见她若有所思,又说:“其实呀,就我了解,昱翔一直是个很单纯的孩子,他妈妈要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乖乖地顺着别人的意思,久而久之,就变得很压抑,情绪全部藏在心里,成了人见人怕的沈特助。”
“你不是最近才冒出来的吗?为什么好像很了解他?”
“我观察力敏锐啊。”萧昱飞先是嘻皮笑脸,又顿了顿,“了解他家庭的人,一眼就能看穿。”
谷薇真盯住他。“有你这种人在翔飞,恐怕还要惹出一些宫廷政变。”
“嘿嘿,我是来当和平使者的。昱翔一直不知道,打从他回来准备接班,他三个舅舅就想扯他下马了,他是沈、吴两家斗争下的缓冲区,也是牺牲品,幸好他不当特助,终于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我不太懂。”
“我说太多了。”身边有同事走过去,萧昱飞忙用手掌遮住嘴巴,又恢复皮皮的笑脸。“嗳!人不能太聪明啊,总是把自己累得像条狗一样。”
“你的确像狗一样,随便嗅嗅就闻得到气味,可到底是一O一忠狗?还是伺机而动的非洲鬣狗?”谷薇真对这位“哥哥”仍存有戒心。
“哈哈!谷副总,如果有缘让你喊我一声哥哥的话,大家常常往来,你会发现,我是一只爱斯基摩狗,忠心、勤快又吃苦耐劳,必要时还得被杀来充当食物。不过,我这只狗更厉害,不只会拉雪撬,还会帮你们开结婚礼车呢!”
谷薇真脸蛋一热,不自在地偏过头,不想让他看到脸上的红晕。
“为什么你对昱翔这么好?”她直接问出心里的疑问。
“他是我兄弟。”萧昱飞目光专注,慢慢说出来。
是她多虑了。谷薇真望着兄弟俩一般认真的神色,直觉就是相信他。
“你很担心我利用昱翔吧?你弄错方向了啦!你该担心的是,昱翔变得乖巧可爱,又有万贯家财,公司很多女同事开始大胆追他了。瞧!那些都是人家送他的礼物。”萧昱飞一根指头指向角落矮柜上的一堆玩意儿。
各种颜色的水晶杯、水晶球、水晶阵、水晶簇、水晶雕饰……琳琅满目摆了一柜于,其中又以粉红色的居多。
谷薇真觉得好笑。“小心地震摇几下,这些东西全部摔坏了。”
萧昱飞也笑说:“对啊,人家给他,他不要;人家硬是给他,他只好随便找个地方摆放。至于他心爱的人送他的东西,他可是非常宝贝地摆在桌上呢。”
谷薇真心头一紧,望向沈昱翔的桌面,却看不见特别的摆饰品。
桌上很整齐,有电脑、键盘、印表机、文件、档案、电话、笔筒、保温杯、桌历……还有一个似曾相识、放在蓝色绒布上、装满玻璃弹珠的水晶烟灰缸。
那是她跑了五家水晶精品店,终于挑到送他的生日礼物;那时的她,是多么花费心思想拴住这个捉摸不定的男人啊。
此时,盛装在烟灰缸里的玻璃弹珠,和她窗台上的一样大小、一样光泽、一样流动着梦幻色彩。
透明清澈,不需矫情,不需掩藏——就像他的心。
萧昱飞好整以暇地说:“同事看他有空时,就摸着这个烟灰缸,不知怎么谣传的,说他想藉着水晶吸收能量,恢复从前的能力,公司的女孩子就开始流行买水晶玩意了。”
谷薇真眨眨微湿的眼睛,她相信这款超级防水睫毛膏不会破坏她的形象,很自信地微笑说:“萧大哥,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没问题!”哇,改口叫大哥了,萧昱飞义不容辞地答应。
“请你把那些没有用处的礼物退回去。”
“喔,好像有点难耶,我还要一一调查出货来源。唉!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会被那群女生视为全民公敌了……”
谷薇真不理会愁眉苦脸的萧昱飞,直接走到沈昱翔的旁边。
“昱翔!”
“不要吵我。”沈昱翔正专注敲键盘,反射性地说出口头禅,突然停下动作,抬头看她,幽黑的眼眸一下子闪出光芒,俊脸也逸出惊喜的笑容。“薇真!怎么是你?”
他的笑融化了她,什么沈、吴家族的斗争,什么下年度的广告企画,什么水晶增加能量,全被抛在脑后,她的心已完完全全填满了他。
“下班了,我们去吃饭。”她也绽放甜笑,帮他拿起椅背上的西装。
“好!”
沈昱翔没有迟疑,立刻储存档案,关掉电脑。
萧昱飞睁大眼,真正见识到谷薇真的“威力”。唉!看来他得乖乖帮老弟退回礼物,不然被未来的弟妹一追问,他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 * *
夜色渐深,车子驶过大马路,一盏盏的路灯投下温柔的光芒。
谷薇真转过头,好笑地看沈昱翔挤在March的驾驶座里。
“噗!”再看到他贴在时速表上的箭头贴纸,她终于笑了出来。
“薇真,你最近很喜欢笑。”沈昱翔专注开车,还是能分心说话。
“我说你呀,干嘛在四十公里的刻度贴贴纸,我又不是台北市的公车司机,叫我只能开四十公里?”她抱怨着,他此刻也是保持四十公里以下的低速。
“你会开快车,我要提醒你放慢速度。”他严肃地说。
“我也不过那么一次开到九十公里,就被你管得牢牢的,这是我的March
我要送你回家,你却坚持当司机,你看,你那么大个人,好像开玩具车一样,我当然觉得好笑了。”
“能当你的司机,很好。”
“那我就出钱请你喽,每天送我上下班,行吗?”她很习惯他的语气了,却还是心头怦然一跳。
“可以。可是你要等我买车。”
“我说玩笑话,你也当真?再说,你妈妈会放心你再开车吗?”
“我妈妈在看精神科,有吃药,爸爸会陪她,她的情绪比较稳定了,反而比较不注意我。”他的语气平淡。
“可是,我记得你妈妈一直很关心你呀。”她放柔了声音。
“她很关心我的学业、事业,妈妈什么都没有,只有我。”
谷薇真细细玩味他的话。一个豪门千金嫁到另一个大家族,丈夫另有所爱,她住在空洞的大别墅,周旋于陌生的夫家家人之间,那种孤寂可想而知;幸好她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就像她最有力的武器,让她可以捍卫自己的地位,企图挽回丈夫的心。
“好像……你妈妈这么努力栽培你,也是希望让你爸爸高兴。”
“我爸爸没有高兴。记得小时候,他从来不抱我,也不跟我说话;后来我有一次听我妈妈碎碎念,说爸爸根本就不想我出生,因为只要她生下儿子,爸爸就不能跟她离婚了。”
“昱翔,我们不谈这些事。”她担心地看他,轻触他的手臂。
“没关系,我现在长大了。”他嘴角有一抹很淡的微笑。
“喔……既然这样,当初你爸爸为什么找你回来当特助?”
“爸爸虽然兼任朝阳集团几家公司的董事,但他一直对经营公司没兴趣。十二年前,我那位当总裁的大伯父找了吴氏家族,一起合资成立翔飞科技,最适任的董事长人选就是我爸爸,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心态下接下公司,但我知道他喜欢到处去旅行、画画、写生,也许他要我当特助,就是希望赶快退休,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吧。”
“我看过报导,你回来之前,翔飞发生财务危机,靠吴氏家族挹注大量资金才得以解决,这也让他们多得三席董事席位,即使你爸爸拥有最多的个人股分,但你舅舅们加起来更多,这不会影响公司的营运和决策吗?”
“多多少少。爸爸一直认为我站在舅舅那边,对我很不谅解。其实,我也是为了翔飞。但有时意见不同,就得罪爸爸了。”沈昱翔语气变得黯然。
“你很辛苦。”她心疼地看他。
“还好,这是爸爸的公司,我希望能做好,让爸爸安心。”
这份孺慕之情,他父亲知道了吗?谷薇真很感慨,为他抱不平。“你很努力,可是你爸爸看不到,还想立刻换掉你的特助工作。”
“没关系,我能力不足,本来就应该自动请辞,不该让爸爸烦心。”
这个惹人怜惜的孩子啊!她一叹,那位艺术家性格的父亲总是随心所欲,又何曾体会妻子和孩子的心情?
“我想,你爸爸并不了解你。”
“无论如何,他是我爸爸。”他平静地说。
“昱翔……”她又揪心了,看到一颗单纯的心。
“我回来当特助,爸爸就不太管公司了,除了出席董事会以外,其它时间都跑出去写生;我出车祸受伤,爸爸又回来了,幸好他找哥哥帮忙,这样是好的,爸爸才不会太累,可是换我哥哥辛苦了。”
“不过,你哥哥好像不想接下翔飞。”
“他跟我说,等到爸爸顺利退休,他就回学校教书,那才是他的兴趣。”
“那翔飞交给谁呢?”
“大概给我表弟吧,他也很优秀。事情很复杂,我不太清楚,我相信我哥哥,他很聪明,他会帮爸爸把翔飞交给最适合的人才,我也可以继续为翔飞供献心力。”
“本来是你的……”明知他不再留恋过去的权位,但她还是感到惋惜。
“不重要了。我能活着,就很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也很好。”前面远远地闪了黄灯,他慢慢踩下煞车,安全地停在白线前面。
所有的危险全部阻挡在分隔线外,夜空澄净,行人平平安安地穿越马路。
随着他心思的转化单纯,朝阳集团和吴氏家族的明争暗斗抛出脑外,夫妻、父子、母子之间的恩怨也化作无形,所有的纷纷扰扰,都不再重要了。
最重要的,这场车祸重新连系了所有人的关系。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什么都好,应该叫你好好先生了。”她笑说。
“今晚跟你一起吃饭,也很好。”他转头微笑,眸光不觉锁住了她的笑靥。
“星期六再出来吃饭吧。”
“好……不,那个……”他不安地看前方的红灯。“你要忙……”
“你如果不忙,这次请别走路到我家,我开车去接你,我们到海边野餐。”
“呃……”他有些犹豫,眼前仿佛看到大海,浪潮拍上他的心头。
“就这么说定了,九点去接你。”
“我们先去看车,好吗?”
“好啊,你这次别买跑车了,我觉得Toyota的性能满稳的,价钱又不会太贵。不对不对,你应该想开Benz还是BMW、Volvo,咦?你心里有打算吗?”
“让你决定。”
“出钱的是你,开车的也是你,怎么让我决定了?搞不好我会再买一部March喔。”她知道男生最不愿意开小March了,故意刁难他。
“你买,我就开。你喜欢的,我也喜欢。”绿灯亮起,他继续安稳地开车前进。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主见?”该死!眼睛又湿了,她最近很容易感动,她发誓以后绝对不涂睫毛膏了,免得又糊成黑眼圈。
“你很聪明,你帮我作主,一定会帮我挑最适合我的车子。”
“不要老是说别人聪明嘛,现在的你和以前的你,并没有太大差别。”
“毕竟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变单纯了。”
她又看到他的落寞。她看得出,这不是真正的单纯,而是对目前的“单纯”状况无能为力;但他不是早就接受事实、安于现状吗?那份恬淡沉静的气质自然生成,是假装不来的。
到底有什么“不单纯”的事情在困扰他?
“昱翔,现在你和你爸妈相处情形怎样?”她问了最可能的情况。
“很好。”沈昱翔开进别墅区,车速变得更慢,他很小心地转过巷子。“自从我出车祸以后,爸爸每天回家,妈妈很安心,不会再跟我唠叨,我也不再躲我妈妈,会陪他们吃饭。爸爸还是不怎么理我”后来我到资讯部,好几次他下班打电话来,叫我一起坐他的车回家。”
“这样很好,你爸爸不会再去你哥哥的妈妈那边了吧?”
“不,他们在我哥哥出生三个月后就没有来往了,我哥哥另外有一个爸爸,他说那个爸爸很疼他,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后来是我爸爸在大学联考榜单查到哥哥的名字,跑去学校问,他们才相认。”
谷薇真很惊讶,事实与她想像的完全相反,也难怪萧昱飞个性开朗,一副幸福家庭长大的孩子模样,反倒是以前的沈昱翔显得阴郁多了。
“既然这样,你爸爸为什么不好好对待你妈妈?”她是挖人隐私了,但她又很想知道他的父母情况,想舒解他的心事。
“我不知道。或许,他很执着,只爱一个人。”
“可是环境都变了,人家另有归宿,你爸爸也有自己的家庭,他不能再强求过去的感情吧?”她为他们母子抱屈。
“爱不到的,总是比较难忘吧?”沈昱翔踩下煞车,停在别墅大门前。
他的声音幽幽传来,仿佛来自心海深处的肺腑之言,令她心头一跳。
“昱翔,你有难忘的人吗?”她转头看他,静下心问他。
他将引擎熄火,拔下钥匙,交到她的手掌里,深邃黝黑的瞳眸见不到底。
“没有。”他打开车门,在夜空下伸展肢体,做了一个深呼吸。
她也打开车门,凉风吹来,她的身心同时打一个寒颤。
“薇真,你快回到车子里,有外套吗?”他说着就要脱下自己的西装。“反正我到家了,这件给你穿。”
“别脱,我不冷,只是一下子不适应外面的冷空气。”她走到左边车门,逸出微笑。也许他不说实话,但他的眼神和动作绝对骗不了她。
“薇真,很晚了,你开车要小心,到家打个电话给我。”
“你放心,我开车一定会小心,保持时速四十公里以下。”她笑得很甜,情不自禁地去轻扯他的领带,抚摸上面的花纹。“你有空多陪陪你爸爸妈妈,他们大人的事,也许你没办法帮忙,但你可以当个好儿子。”
“我明白。”他有些不自在地挺直胸膛,僵着脖子,很诚恳地说:“薇真,谢谢你,你总是愿意听我讲很多话。”
“我愿意。”她轻轻说出,直视他的黑眸。
心念瞬间翻动,她双手攀住他的肩膀,飞快地在他脸颊轻吻一下。
“昱翔,晚安。”她竟然害羞了,马上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晚……晚……安……”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不敢看他的表情,立刻发动车子,转个弯,急驶离去。
窝在温暖的车厢里,她带着脸上的笑意,柔柔地摸索方向盘,找到他方才握紧仍有热度的地方,将掌心叠了上去,握住。
抿了抿唇瓣,她眼里的笑意更甜美了。
* * *
饭店的宴会厅,人声鼎沸。沈昱翔坐在位子上,安静地吃菜。
今天是赖保罗结婚的大喜日子,薇真要他来,他就来了;另外,赖保罗也发喜帖给詹立荣和萧昱飞,薇真安排他们坐在一起,新郎新娘敬酒完毕,这两人却落跑了。
在等待上菜的空档,他四处张望,很快找到她的踪迹;今天的婚宴也是一场公关活动,来了很多新威广告的客户,她得穿梭宾客之间寒暄。
她穿了一袭黑底红格线的套装,别上一枚亮眼的水钻别针,步履轻快,笑语嫣然,走过之处,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许多客人争相和她打招呼。
他喜欢她投注工作时的热情活力,就是那份光采在第一眼吸引了他;如今她还是一颗散发光芒的太阳,他却只是地上一株追寻阳光方向的向日葵。
他低下头,摸摸右颊——那个印上她吻痕的地方。
她开始约他出去,他不会拒绝,也无法拒绝。事实上,他的确渴望见到她,想跟她说话,也喜欢听她谈笑;他们像朋友,但比朋友更亲密,他往往不自觉地凝视她到失了神,直到她笑出来……
他喝下一口果汁,站起身走出去,来到宴会厅外头的接待处。
一对新人的放大照片向他咧出幸福的笑容,他呆呆看着,痴心幻想自己也能穿上一套帅气的白色西装,拥抱他美丽的白纱新娘……
“昱翔!”谷薇真来到他身边,笑容明亮动人。“我看到你跑出来,是吃太饱中场休息吗?”
他摸摸肚子,露出同样的笑容。“早就吃饱了,里面人多,出来透透气。”
“你哥哥和詹经理不是陪着你?怎么不见了?”
“詹经理说他明天要陪老婆回娘家,早点回家养足精神应付丈母娘;我哥哥接到一通电话,叫我慢慢吃,他有事先走。”
“真是的!本来我想叫你坐我旁边,又怕你不认识我的同事,觉得不自在,这才要他们照顾你,这两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喔,也不过来跟我说一声……”
“薇真,没关系,反正我一个人挺好的,听听别人说话聊天也很好。”
“你什么时候觉得一个人挺好的?”
沈昱翔望向婚纱照,上头的幸福笑容似乎逐渐离他而去。“我想,我总是要学习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你忘了我吗?”她眨眨眼看他。
“没有。”他不加思索地说出,随即脸上一热,感觉右颊烧了起来,又像补充说明什么似地,很快说:“可是,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们只是……朋友。”
谷薇真屏息以待,终于听他说出“朋友”两个字。
她的失望只有片刻,取而代之的是期望;如果他裹足不前,那是否可以让她来打破“朋友”这道藩篱?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是吧?”
“是……很好……”是与不是,两者皆是他的答案。
她和他并肩站立,与他一起看婚纱照。“保罗平常像个痞子,拍起婚纱照倒很英俊。他老婆本来就很漂亮了,当了新娘更漂亮。”她轻抚装饰在框架上的粉红色绸纱,微笑变得迷蒙,低声地说:“不知道我穿起婚纱,是什么样子呢?昱翔,你说……”
“薇真,你和魏先生真的没了吗?”
“怎么提到他?”她编织一半的美梦,硬生生变成泡影,有些不快地放下手,故意板起脸色给他看。
“如果你们有误会的话,有话要说清楚……”他突然愣住,痴痴地望看她娇憨可爱的表情。“你噘了嘴巴!”
她噗哧一笑。“我不开心,当然噘嘴巴了。提他做什么?我和他清清楚楚地分手,不适合就是不适合,何必再回头强求?”
“不强求……”
他的心一紧!当初他和她,也是清清楚楚分手了,那么,现在明明已是云泥之别的两人,他还痴缠眷恋着她,是否也是强求?
见到他眉间打起皱摺,谷薇真没有多想,伸手帮他抚平。
“大姐头,你在这里啊!”突然有人大喊一声。
她吓得立刻缩回手,没好气地望向容光焕发的新郎。“保罗,你丢下老婆不管,准备逃婚吗?”
“我才不敢咧,我会被她抓回去劈了。”赖保罗笑嘻嘻地说:“我老婆要丢花了,未婚女生赶快来喔,看看谁是下一个红鸾星动的幸运儿。”
“你们去玩,我老了,不玩小女孩的游戏。”
“大姐头,试试嘛!”赖保罗催促着,“就是大姐头老了……不不,到了适婚年龄还没嫁出去,我是特别着急啊,为了本公司员工福利着想,免于持续遭受寂寞的大姐头茶毒,这束捧花非扔中你不可。”
“扔中我,我就可以马上嫁出去吗?”谷薇真瞪他一眼。
“那可说不定。”赖保罗瞄向沈昱翔,笑得很暧昧。“沈先生,一起过来沾沾喜气,别两个人站在外面,孤男寡女,怪冷清的。”
“薇真,去玩玩吧。”沈昱翔舒展笑容。
“也好。”她也朝他一笑。
“哦?”赖保罗下巴掉下来,大姐头竟然能够如此温柔美丽?
回到宴会厅,一群女孩子已经挤在新娘子旁边,吱吱喳喳笑闹个不停,又有几个女生被拉过来集合,准备迎接幸运捧花。
谷薇真好笑地站在人群后方,算是滥竿充数,回头一瞧,沈昱翔也跟了过来,他指指前方,示意她往前站近一点。
她微笑摇摇头,她只想和他靠近些。
赖保罗当了新郎,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各位姐姐妹妹,准备好了吗?大家不要客气,请学猴子一样伸长你们的玉手,尽量抢我老婆的花吧!”
台下嘘声四起,笑成一团,互推别人去当猴子。
新娘高举捧花,开心地说:“我以前可是篮球校队的喔,就来投个三分球吧!”她说完就转过身,将捧花往后扔了出去。
“哇!”
“啊!”
众人抬起头,几十只玉手举了起来,发出惊叹声。
新娘子果然宝刀未老,这个三分球飞得又高又远,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将篮球投成一个棒球。
谷薇真看着捧花朝她的方向飞过来,没有犹疑,立刻退后两步,打算把机会让给几个把头仰得老高、准备接杀高飞球的女同事。
可惜的是,棒球里的安打通常会落在三不管地带,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捧花即将掉落长臂猿也捞不到的地方……
不,那里没有长臂猿,而是让一个大帅哥结结实实地接个正着。
“咦?!”
众人发出更大的惊叹声,捧花让男生接走了,这……这代表什么意义?
沈昱翔看着手里的捧花,顿时手足无措,朝谷薇真看来。
他只是看到东西扔来了,几乎砸到薇真,本能反应就是伸手去接而已。
“哇!好帅的男生,好像脸红了!”女孩子发现了他,立刻忘记抢捧花。
“他是谁呀?是客户吗?谁帮我介绍一下?”也有人准备行动了。
赖保罗发现捧花扔错对象,忙跟新娘子咬了一会儿耳朵,又笑咪咪地说:“沈先生,你不能帮我们大姐头抢捧花喔,你要还给她。”
“啊!好。”沈昱翔马上伸直双臂,将捧花递给谷薇真。
她微笑接了过来,心中的甜蜜感逐渐扩大。虽然不是他亲自买花送她,送花动作也显得僵硬,但她知道,他特地跑前接住这束花,就是怕她受伤。
她握住捧花,低下了头,以掌心触摸柔软的红色玫瑰花瓣。
“哇哈!”赖保罗带头拍手,感激涕零地说:“终于把大姐头嫁出去了!”
众人也纷纷拍手,凑热闹的成分居多,但还是搞不清楚状况。
“到底这个姓沈的帅哥是谁?怎么大姐头羞答答的,真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好奇的同事问着赖保罗。
赖保罗神秘兮兮地说:“帅哥配美女,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就别肖想了。”
众女子齐声叹气,看来帅哥是可望而不可及了。
第十章
马路上的车灯像星星,在夜色里流转移动,回到最后归属的银河星系。
沈昱翔默默开车,不时转头看他身边的谷薇真。
她一脸酡红,两颊红扑扑的,眼眸微醺,长长的睫毛眨呀眨的,不时对着手里的一支玫瑰花傻笑。
“薇真,你酒喝多了?”他担心地问。
“没有,我才喝一杯泡了酸梅的绍兴酒,其它都用乌龙茶骗人家。”
“可是……你刚刚一直抓着我,我以为,你醉了。”
谷薇真笑出声,她是挽着他呀,并且很骄傲地向同事介绍:“这是沈昱翔。”
她没有说出“男朋友”三个字,同事心知肚明,她从来不公开任何一位男朋友,也不带任何一个男人参加同事朋友的聚会;原先她并不想让沈昱翔的身分曝光,但是,一束新娘捧花给了她正视感情的勇气。
她大方地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和钦羡目光,更加用力地挽紧沈昱翔。
“我没醉。”她轻轻拨弄玫瑰花瓣,笑意甜美。“今天,我很快乐。”
“你开心,很好。”她的笑靥稍稍冲淡他内心的不安。
“你今天晚上愿意来,我真的很开心。”
“我是来当你的司机,我知道你会喝酒,所以我一滴也不敢喝。”
“待会儿可以上我那儿喝一杯,我有一瓶香槟。”
“呃……好晚了。”他又感到强烈不安,就像她向同事介绍他时,他进退两难,既想逃脱却又留恋她幸福骄傲的笑容。“明天……明天……”
明天是星期日,不用上班,他编不出理由啊。
“瞧瞧,看你吓成这样!”她将玫瑰花放在挡风玻璃前,笑说:“我说说而已,好像我在使坏勾引你。”
“不是的!是我……”失去了勇气面对你。他抓紧方向盘,说不出口。
前方有一道看不到的界线,她带着甜美的笑靥,交握他的手,即将带他跨越过去,只要他大步跨出,他就可以从黑洞来到瑰丽的银河系。在这里,时光会倒流,他们会回到从前,甚至比从前更加亲密,更加心意相通……
不!那片灿烂的银河是她的天地,那里还有更多夺目耀眼的太阳,他只是一颗退化的白矮星,再也不能发光了。
“昱翔,怎么了?”她看出他的不自在,伸手按住他的大腿。
“没什么,快到你家了。”他的右腿明显地移开。
“喔。”她缩回手,想要拿玫瑰花,想了一下,还是没拿。
她将新娘捧花里的花朵分赠出去,连满天星、棕榈叶也一枝枝送给向隅的女同事,只留下这朵最大、最艳红的玫瑰花。
女生也可以送花给男生啊,就让这朵玫瑰留在他的车内吧。
“昱翔,这部Altis开起来怎样?”她转了其它话题。
“很顺手,到处都可以停车,不怕被无聊人士刮车子。”
她又笑了。这是她为他挑选的车子,她知道他买得起高级房车,但她只想和他做一对凡夫俗女,开着平凡的国民车,自由自在地享受两人生活。
“现在的工作,也很顺利了吧?”
“同事对我很好,以前不跟我说话的,现在会找我吃午饭;等这个Project做完,下个月开始总体检公司的电脑系统,我是负责人。”他有问必答。
“很好,一切都很好。”她为他感到高兴。
“可是很奇怪,本来很多女同事会来找我,现在都不来了。”
“噗!”她笑了出来,看来萧昱飞言出必行,让那些女生死心了。“也好,这样才不会吵到你工作。不过,你跟她们聊聊天也没关系啦。”
“我不知道要跟她们聊什么,还是跟你聊天比较自在。”
话一出口,他立刻懊悔,他痛恨自己单纯的脑筋,明明是想掩藏的情绪,却在不知不觉中说了出来。
“和你在一起,我也很自在,可以做我自己,很好。”她耳濡目染,也学会了说“很好”。
一切真的很好,她想永远掌握住这份很好的感觉。
“薇真,你家到了。”他将车子停在住处大楼前,将排档归零。
“嗯,晚安。”她将皮包背上肩头,才摸上门把,又转回身子。
果然,他正在凝视她,阒黑的瞳眸还是那么地沉静。
那是一双魔术师的眼睛,像是浩瀚幽深的海洋,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波涛汹涌,浪花一重又一重,呼唤她投身到这片汪洋大海里。
“翔!”她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身子靠上前,直接吻上他的唇。
他的唇瓣冰冰凉凉的,她以自己的温热去摩挲,闭起眼睫,嘴角泛出甜笑,来来回回吸闻那熟悉的味道。
她以为,他的冰冷会立刻转为火热,她可以再尝到他的热情,然而当她试图再吻他时,她发现他竟然抿紧了唇瓣。
“翔?”她失落地睁开眼睛,觉得好冷。
“薇真,我不行,不行……”他紧靠在椅背上,脸色痛苦而惊慌。
“不行?哪边不行?”她忧心地看他,握住他的手。“是车祸受伤影响到性功能吗?”
“我——”他不敢回握,身体更加僵硬。
“我们去看医生,问题一定可以解决。”她温柔地安慰他,“你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很多事情慢慢来,不要担心,我会陪着你。”
“不是,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翔,你告诉我,就像你心情郁卒的时候,把你的心事全部告诉我,这样你会好些。”
“不,你花太多时间在我身上了,我——”
面对她的温言软语,还有唇瓣上残留的柔软,他几乎失守最后的防线,车子的引擎声隆隆作响,被放大成喧闹的嘲笑声,吵得他无法说话。
他关掉引擎,车子瞬间变得安静,他听到自己大口喘气的呼吸声。
“薇真,你值得一个更好、更聪明的男人。”
“什么意思?”她发现,他加重了“聪明”两个字的语气。
“你知道,我变笨了,我不如从前,我变得很普通,会给你添麻烦。”
“这是什么理由?”
“总之,我不适合你。”
“你把话说清楚!”她声音在颤抖。
“薇真,就这样,很抱歉,以后我不当你的司机,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他跟她提分手?!她心头一绞,眼眶顿觉酸热,蒙上一层茫茫水雾。
每个男人都说不适合她,她也知道他们不适合的地方,要分手,要甩人,她哪次不是坦荡荡的毫无垩碍?可是,这次不同,要离开她的人是沈昱翔——她深深爱上两次的男人。
连日来的甜蜜心情掉入谷底,她根本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分手”。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哪边不好?不值得你来爱我?”她声泪俱下地问。
“不是……你没有不好!”看到她的泪,他的心又痛了起来,不觉捂住心口,颤声说:“薇真,是我不好,我很笨,我配不上你!”
“配……你笨!你就是笨!”她简直要说“呸”了,来自心魂深处的泪水不断涌出。“这是什么年代,还有什么配不配的?!如果要谈门当户对,我比你更不配!我不过是出身南部一个平凡的小康家庭,我怎么能配得上朝阳集团的第三代小开?我住小套房,你住大别墅,我开March,你开Porsche,人家还要说我麻雀想变凤凰,我甚至妄想把王子变平民,叫你开这部便宜的Altis!不是你笨,是我笨!我真笨,笨得为你花了这么多心思!”
“薇真,别哭,你不要哭……”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为她拭泪。
他的动作更惹恼了她,拨开他的手。“你不是到此为止吗?你管我哭不哭?!反正我哭了你也没感觉,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不是的!”他急了,他着急地再握住她的手,眉头紧锁。“你哭,我的心会痛,薇真,会痛!好痛!”
“你只会伤害我,难道我的心不痛吗?!”她朝他大吼。
“我以为你可以接受……”他蓦然惊醒,就是他的“单纯”害了他。
他以为只要陈述理由:说自己笨、给她添麻烦、不再赚高薪、不能干上总经理、不当她的司机……各种不成理由的理由,她就会“欣然”接受,从此离开他,去找一个更“聪明”、更有“成就”的男人。
他却不曾顾虑到她的心。
天哪!他到底做了什么蠢事?!又要让爱情从指缝中溜走吗?
“薇真!”他更急了,牢牢地抓着她的手心。“你听我说,我实在很笨……”
“没人说你笨!”她使尽力气,再度甩开他,看到摆在前面的玫瑰花,一股无名的心酸涌了上来,泪水不断淌下,“你还是很聪明,反正我就是不可爱,男人要的都嘛是温柔美丽的女朋友,我凶巴巴的,你还伯被我欺负了!对了,你跟我分手是对的,只有傻瓜才会娶一个强悍的老婆来管自己,沈昱翔,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再见!”
她劈哩咱啦讲完一堆,拉开车门就跑。
她对他的感情算什么?!那只是一份平凡不过的友情罢了,任谁都可以施舍给他,他不用特地向她乞求,她也不必认为有了给予,就要收获。
偏偏她早就爱上他,看尽千帆皆不是,当她结束爱情游戏的心态,开始认真爱他时,他又狠狠地把她从高空甩落下来。
“薇真……”沈昱翔也追了出来,焦急地喊她。
她很习惯穿高跟鞋跑步,泪如泉涌,头也不回,跑得比他还快,顺手一甩,猛然关起玄关的大门。
“陆伯伯,不要让他进来!”
“可是……”打盹的大楼管理员被巨大的关门声吓得站起来,望向玻璃门外那个慌张的男人。
“不准进来就是不准进来!”她冲进了电梯。
隔着一座厚重的玻璃门,沈昱翔拚命拍打,拚命呼唤她的名字,眼睁睁看她背对着他跑进电梯,又是一道厚重的门隔绝了他和她。
“薇真……”他更用力捶打玻璃门,揪心的眼泪夺眶而出。
假如他不变傻,假如他不那么迟钝,假如他及时回吻她,假如他能拥抱她……所有假如都是假的,全部无法让他冲破这道坚固的大门。
“薇真……”不!他痛苦地大喊,无论如何,他都要进去。
失去,才知道心痛的感觉。一年多前,他已经痛过一次,他竟然以为这次不会再痛;直到五分钟前,他才知道将血肉剥离身体是怎样的一种撕裂痛楚!
他这个大傻瓜啊!
* * *
她站在浴室里,望着镜中惨白脸色的自己,愣愣地掉下泪。
眼睛已经哭得这么肿,不能再哭了,不过又是一次分手,她禁得起大风大浪,感情挫折算什么?好好睡个觉,明天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呜呜……”然而对着镜子,她又哭了出来。
她不明白,自己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他似乎有话要说,但她已经听不下去了,她只有先下手为强,这才不会让自己受伤。
在过去的爱情游戏里,她何尝不是以同样的方式抽离?只因实际上,她外表坚强,内在却是一个再脆弱不过的小女孩啊。
“叮咚!叮咚!”门外的电铃声急促地响起。
陆伯伯还是让他上来了!她挺直腰杆,抹掉眼泪,锁起浴室门,打开莲蓬头,将热水和冷水开到最大,让水声阻绝电铃声,让热气烟雾将她变不见,所有的爱怨纠葛,都跟着一起洗去吧。
她洗了很久的澡,吹完头发,红着一双眼睛出来,坐倒在沙发上。
外头早就没有了电铃声,再怎么白痴的人都知道她不想见他,就算把电铃按到坏,她也不会开门。
但,他就是会像个白痴似地,傻傻地站在门外好几个钟头,痴痴地等她开门……
她心头一惊,跳了起来,打开红铜门。
隔着一道铁门,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一双黑眸显得忧伤而无助。
她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泪水又掉下来。“谁叫你在我家门口下五子棋?”
“薇真!”他一见到他,立刻打起精神,双手按住铁门,着急地说:“我没有下五子棋,我在等你开门!”
“我睡大头觉,一觉到天亮,你就一直等在门口吗?”
“半夜了,你要睡觉,我不能按门铃吵你。”
“那你不会回家啊?我可没请你当门神,你站到脚断掉,不关我的事!”
“我脚站酸了,会坐下来休息。”透过铁门的格子,他直直凝视她。
她心一揪,她根本就是鸡同鸭讲嘛,对于单纯思考的他,她还能跟他说什么道理?他既然下定决心要等,就是会痴痴地等,不吵她,不烦她,让她安稳睡觉,一切等她醒来再说……
要命的体贴呵!
“薇真,让我进去好吗?”看到她泪流不止,他更急了。
“不要!你回去!”
“薇真,别把自己锁起来,你用铁门保护你,其实你在里面哭。”
“我不能在自己的房子里哭吗?”
“可以,可是你受伤了。”隔着铁栏杆,他忧心地凝望她。
“我受伤还不是你害的!你、你……”她哭得更伤心了。
“薇真,拜托你,我要进去!”他又哀求着。
“你进来干什么啦?!”
“我要上厕所。”
“呜……哈!”她哭笑不得,她是被他打败了。
她打开铁门,又很快地走到屋子里面,故意不看他,哽咽地说:“自己找拖鞋,厕所在那边,用完要冲水,肚子饿了冰箱有饼……”
话还没说完,她已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拥抱的瞬间,她以为跌入了温柔的海洋,蓝色的海水涌动,她悠游其中,有些醉意,有些迷惘,恍恍惚惚的……
望见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她也跟着沉沦到海洋深处。
“翔……”她流泪了。
“薇真……”他亦轻声唤她,疼惜地抚摸她哭得通红的脸颊,轻柔拭去滚落颊边的泪珠,心里有千千万万个不舍,酸涩的泪水亦无声淌下。
一年半前,当他们在饭店套房分手时,他也有同样的心情,只是那时他心硬如铁,竟舍得让她伤心流泪;但现在,他再也不会让她孤独哭泣了。
“薇真,我的薇真呵……”他拥紧她,以吻封住她的唇瓣。
好久了,好久不曾吻她了,他记得她的软腻,也难忘她的娇笑,午夜梦回时,他会全身发热到睡不着觉,脑海里满满承载着她,一颦一笑皆牵动他的思绪,只有去冲一个冷水澡,他才能抑下澎湃的浪潮。
“我不要再冲冷水澡了。”他在她耳畔细语,火烫的唇瓣滑过她的泪痕,覆上她想发问的小嘴,深深地寻索她的甜蜜。
她还没问出“冲冷水澡”的意思,整个人再度陷入他缠绵炙热的深吻里,眼皮被他的热气薰得张不开,舌头也早已不听使唤地任他挑动舔舐,又随着他的交缠,她更加深入地与他缠蜷,将自己完完全全投入他的声息里。
他的双手在她身体来回滑移,把她抱得好紧好紧,吻印落在她的脸颊、颈项、耳垂,她摊软在他的怀抱,让晃动的海浪将她送进璀灿的星空里。
长长的热吻终有歇息的时候,他微喘着气,稍稍挪开唇瓣,将脸颊贴上她的脸颊,轻缓地摩挲。
“你骗我,你骗我要上厕所……”她被吻得四肢无力,虚弱地抗议。
“我没骗你,我真的要上厕所。”
“还不赶快去?!”
“好。”他这才放开她,走进浴室关上门。
“呵呵!”她一屁股跌到沙发上,傻傻地笑了。
他身体下面胀热的欲望告诉她,他没有丧失性功能,她可省了一道陪他看医生的手续。可就算不行了又如何?她早就被他吻得意乱情迷,非君不嫁了。
那是既缠绵又温柔的吻,以前他从来不曾这样子吻她,若说过去像秋风扫落叶,给予她肉体快感,那现在就是南风吹动草浪,轻柔地爱抚她的灵魂。
“我好了。”沈昱翔讪讪地从浴室出来,自己去倒一杯水,坐到她身边。
“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她直视他。
他喝了一口水,放下水杯,像做错事的小孩绞着指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蓦地,他张开双手,将她拥入怀里,亲吻她的头发。“我不分了,薇真,你哭得好伤心,我好难受,我不要离开你了。”
“我哭,你就不分,如果我不哭,你还是要分手了?”她埋怨着。
“不,我说出来就后悔了,我以为你有很多好对象,我怕我会耽误你的约会,或者让那些人误会;可是,我发现,我没办法把你‘送’出去,我还想再帮你开车,跟你吃饭聊天,听你骂你们老总,到海边喝咖啡,吃你煮的什锦面……薇真,我想跟你在一起。”
明明他说的都是很平凡的琐事,但她的泪水还是潸然落下。
他以右掌捧起她的脸蛋,以拇指柔柔抚拭,疼惜地说:“你的眼泪好透明,一颗眼泪是一块碎掉的心,那个心里面有我,你把我打成碎碎的,我也好痛。”
他又作诗了,如果他每天为她做一首诗,她一定天天洗眼睛。
“你那是什么阴阳眼?”她眨动濡湿的睫毛,还是嘴硬地说:“我怎么看不到眼泪里还有心?我的心脏在这里,被你……被你揪得好痛……”她按住心口,气恼地捶他一拳。
“薇真,是我不好,是我笨。”他心慌地抱紧她。“我以后绝对不说了,我不要你离开我,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你也不能离开我啊。”好动人的甜言蜜语,她又哭了。
“不会,绝对不会!你要赶我,我也不会走,我要拿一张椅子坐在你的门口,永永远远守着你。”
“我跟别人结婚生小孩了,你还要帮我顾门?”
“对。我不当电脑工程师了,我要当你家的司机,接送你上下班,送你的小孩上学,帮你买便当,只要每天看到你,我就会很欢喜。”他很认真地说。
谷薇真张口结舌,眼泪又像打开水龙头似地流个不停,哗啦啦流了满脸。
她从来没看过这么笨的人,讲什么疯话!只会气得她哭笑不得,又气得她心口绞痛,今天不打醒这个笨蛋,她就先去撞墙吧。
她抡起拳头,拚命捶他,涕泪纵横。“你这个笨蛋!白痴!傻瓜!你不会当我老公啊?!当我司机还得付你薪水,我才不当冤大头!”
“老公?”沈昱翔愣住了。
“对!就像赖保罗一样当新郎,把我娶回家,让我当你的老婆!”她捶个不停,咚咚地打在他胸膛上。“气死了!这种话还要我跟你说?!”
“可是,我没想过当你的老公……我、我我只想当司机……”
“我只请免费的、任劳任怨的、一辈子都不敢辞职的老公司机!”
他懂了,打结的脑筋松开了。她不嫌他笨,还让他知道,新郎=老公=司机=生小孩=一辈子相守。
遥不可及的梦想一下子来到眼前,海涛卷起,跃上星空,水光交错,拍击出一片亮丽璀灿的夜空。
“薇真,你好凶。”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凝视她的泪痕。
“对啦!我就是凶,你还来得及后悔,不要被我美丽的外表迷住,其实我是一只母老虎,张牙舞爪的,以后会死死地管住你,让你变成PTT的会员。”
“我不后悔。因为我笨,所以我要让你管,你不管做什么,都会为我好。”
“你别往脸上贴金了。你不听警告,将来会很凄惨。”
“再怎么凄惨,都好过头壳坏掉,也好过包尿布。”他还是那一副认真的表情,“还有,什么是PTT?”
“哈哈!”他无可救药了,她笑得流泪,一迳地摇头。“为什么我会爱上你啊?为什么?!”
“为什么?”他心情无由来地变紧张。
“以前,是爱上你的狂、爱上你的傲;现在,是爱上你的……痴!”她本来想说笨,但心念一转,觉得这个痴字才能代表此刻的他。
痴人、痴话、痴心、痴情、痴等、痴事……痴到让她也跟着痴痴爱上他了。
“以前的我,是不是比较好?”他眼眸变得沉静。
“同样都是你,我都爱。”她绽出甜笑,双手勾住他的脖子。
软馥的气息袭来,沈昱翔无法再思考,本能地箍紧她的身子,吻上那两片娇艳欲滴的红唇。
冬季的夜里,彼此的身体偎依摩擦,温度渐渐升高,很快擦出激情的火花。
“翔,这里……”她微微喘气,交握他烫热的手掌,带他来到那张没有男人睡过的大床边。
“薇真……”他声音变得沙哑,埋藏年余的欲望几乎立刻爆裂。
“等一下。”她微笑帮他脱下西装外套,慢条斯理地解开他的领带,扔到脚下,再一颗一颗剥开衬衫的扣子……
“我没办法等。”他再等下去,又要去冲冷水澡了。
有如攫取猎物一般,他狂猛地拥紧她,堵住她嘻嘻娇笑的唇瓣,深入探寻勾引,双手轻易地掀起她的睡袍,恣意揉抚她柔腻的肌肤,来来回回地在她胸部用力摩挲。
“翔……”她顺势倒在软绵绵的被褥里,逸出低吟。
猎豹回来了,她这只母老虎立刻破功,变成了纸老纸,只能摊软在大床上,准备任他撕咬啃啮,心甘情愿地当他的大餐。
就在他把她吻得迷迷糊糊时,他突然撑起身子看她。
“薇真,我不能……”他的表情很苦恼。
“又不能了?”她不解地眨眼,明明他的欲望还压在她肚子上啊。
“我没有保险套。”
她轻轻地笑了,伸手抚上他垂在额头的头发,柔柔拨弄着,再仰起头,在他唇瓣轻啄一记,以最柔美的笑靥告诉他:“翔,我想生你的小孩。”
他的眸光由懊恼转为讶异,再转为惊喜,再转为炽热,她静静地让他的脑筋去反应,始终带着温柔的笑容凝望他。
他又有了动作,嘴角也有了同样温柔的笑容,掌心轻柔地在她身体滑动,像是怕碰坏她似地,极其珍惜地抚过她每一寸的肌肤。
“噢!薇真,薇真……”他柔声唤她,再度深深吻上她。
星星闪烁,海浪涌动,鲸鱼破浪而出,在夜空喷出明亮的水柱,晶莹剔透,像恋人透明的心,在星夜里闪闪发光。
* * *
蒙胧灯光中,她逸出满足的微笑,手掌更是紧紧地与他交握。
欢爱结束,他没有离开她,而是拥紧了她,让她枕着他的手臂当枕头。
她有深深被宠爱的幸福感,比起从前,同样是沈昱翔,同样是做爱,她更喜欢现在温柔痴心的他,只有他,才能给予她一份最真实的爱恋感觉。
只是,他好安静,静得连呼吸声都变得微乎其微。
“翔,你累不累?”她扳着他的指头问道。
“我决定了,下星期去纽约。”
“去纽约做什么?”他的答非所问令她惊讶。“叫你去拜访客户?”
“不是,我要去看医生。”
“看什么医生?你怎么没跟我说?”她趴着身子看他。
他轻抚她的脸颊,慢慢地说:“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的马歇尔教授是世界知名的脑科权威,他是我哥哥在美国念书的同学的父亲的朋友的表哥,我哥哥一直在为我找名医,他的同学帮我们联络,建议我去看马歇尔医生,可是他下个月就要到伦敦客座半年,时间很赶,但他可以挪出时间帮我检查脑袋,或许还要开刀。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我就可以恢复正常了。”
“恢复正常?”她叠上他的手背,发现自己的掌心竟然变得冰冷。“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像从前一样聪明,一样能干,一样回去做特助的工作?”
“我不确定,我只是想要有一个正常健康的身体。”
“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今天吃喜酒时才听哥哥说的,他已经订了机票,就看我的决定。”
可恶的萧昱飞!干嘛这么多事?!谷薇真放开手,改而撑住自己的下巴,心思一团混乱。“你很想回去当特助,然后接下翔飞科技吗?”
“不会,我不想当特助,我喜欢当电脑工程师。”
“一定要去吗?”她无由来地心慌,将脸埋在手掌里,慌张地揩去眼角的泪珠。
“薇真,你不要我去?”他侧过身子,轻抚她的背脊。
“你要坐飞机、要开刀,都是风险,我、我……”
她的话梗在喉间,她不只是担心,更不想他变回从前那个冷冰冰的沈昱翔。
如果回来一个不再爱她的沈昱翔,她将如何自处?再费心去追他?还是潇洒自在说拜拜?让所有的痴心眷恋化作无形?
她将脸埋进枕头里,不愿再想。
“薇真,你担心,那我就不去了。”再笨的人,也看得出她的担心。
“不行。”她毅然抬起头。“这是一个机会,也许你脑袋有个小血块堵住了,也许他们医学院有更好的药,总是一个希望。”
她是不必再多想了,她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想要拥有一个目前爱她的沈昱翔,就硬生生剥夺他重新追求新生命的机会。
只是,他若恢复过去的聪明才智,他还会记得继续爱她吗?或是再度拥有财富权力之时,他又会过着从前追逐美色的日子?
她能拥有的,只有现在的他啊!
“薇真,你怎么哭了?”沈昱翔将她从枕头翻过来,拥住了她。
“没有,我觉得……嗯,我临时没办法请假,也没办美签,不能陪你去,我会很想你。”
他怜惜地抹着她的泪。“我们住在我哥哥的同学家,我会每天打电话、写伊媚儿给你。”
“好,一定要写喔。”
“如果我开刀,要待久一点,你要来看我。”
“嗯,我一定去。”
她用力点头,贴紧了他宽阔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声音。
夜已深,他规律的心拍变成钟摆,碰、碰、碰,时间缓缓流逝。
她很疲倦,却是难以成眠,楼下马路有摩托车呼啸而过,吵乱了她数算他心跳的数字。
“翔,你爱我吗?”她抬起头,轻轻地问。
他没有回答,眉宇舒展,脸色安详,早已酣然入睡。
她躺回枕头,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了,就让自己遁入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吧。
第十一章
中正机场,候机室。
沈昱翔望着掌上的手机,按了几个键,又不按了,翻来覆去,似乎犹豫不决。
萧昱飞看他的动作,笑说:“昱翔,大概再二十分钟登机,你要打电话,赶快打,不然十几个钟头后才能听到她的声音了。”
“薇真她好像不太开心。”他直接说出。
“你有没有惹她不高兴?还是让她生气了?”
“没有。”沈昱翔懊恼地垂下头。“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她好像很担心飞机出事,我跟她说,我买了保险,受益人写她的名字,她说我神经病。”
“果然是妻管严。”萧昱飞好笑地摇头。“谁也不想用上这种保险。不过说真的,万一出事了,你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好了吗?”
“我要交代什么?”
“很多啊,像股票、存款、电脑、车子,我每次搭飞机,一定在抽屉放一个信封,里面就是我的遗嘱,免得我辛辛苦苦赚的钱被国税局A走了,老弟老妹也不会为了抢我的电脑打架,然后还要感谢爸爸妈妈养育之恩啦,感谢那个曾经让我爱过的女孩啦,感谢当掉我的老师,是他让我发愤图强,念到博士,呜呜,好感动,我都要哭了。”萧昱飞装腔作势地抹泪。
“我没有写遗嘱。”沈昱翔仍盯着手机萤幕。
“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未雨绸缪,可是,该说的话,一定要趁早说出来,免得造成遗憾。”
萧昱飞望向大窗,一架飞机正从跑道起飞,徐徐飞向蓝天白云。
直到飞机离开视线,再也捕捉不到踪影,他才闭上眼,轻叹一声。
“哥哥,你在想你爱过的女孩?”
“咦?好厉害,你真是料事如神。”萧昱飞恢复开朗的神情。“我知道了,你也想到你爱的那个女生?”
“嗯。”沈昱翔慢慢按了两个数宇。“有些话,我忘了跟她说。”
“唉!是最重要的那三个字吧?难怪人家不高兴了。”
“我不要遗憾,不要她不开心。”
“那还等什么?快打电话啊!”
“好。”沈昱翔眼神专注,继续按下电话号码。
* * *
“大姐头,这是下午简报的资料,请你过目。”一位助理送上厚厚的档案。
“给我吧。”
谷薇真有气无力地拿过来,这是赖保罗拟定的企画案,现在这家伙去度蜜月了,到了该见客户的时候,又得她亲自出马,帮他做业绩赚奶粉钱了。
有钱大家赚,她也喜欢拜访客户联络感情,可是今天怎么了,头上好像罩上一片乌云,压得她心情沉闷,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就算咖啡摆在眼前,她也懒得拿起来喝。
唉!她一定神情憔悴,还是待会儿去涂个睫毛膏,让自己稍微亮眼些?
睫毛膏……又让她想起那个盘桓心头的男人啊……
手机响起,她右手撑住下巴,懒洋洋地按了通话键。
“喂。”
“薇真,我爱你。”
“嗄?!”她坐直身子,脑海瞬间变得空白。
“薇真,我是昱翔,我爱你。”他的声音沉静而诚恳。
她听懂他的话了,酸甜苦辣的滋味一拥而上,泪珠在眼里滚动。“你说……翔,你再说一遍。”
“我爱你,薇真,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好爱你。”
仿佛来自海洋深处的亘古之音,轻轻哼唱着,温柔地安慰她的心魂。
心好暖,好欢喜,喜悦的泪水滚滚而落。“你早不说、晚不说,现在才说,你、你……”她竟然埋怨起来了。
“我要搭飞机,如果摔下来,就来不及说了。”
“你这只大乌鸦!”
“薇真,我是认真的。我常常想,如果我发生车祸死了,我一定会很难过,因为我要说的话,没有说出来,所以现在能说,我就要说。”
她心头一跳,屏息问道:“那时候,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他停顿下来,似乎在撷取刻意遗忘的记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那天晚上,我想告诉你,薇真,我好想你,我要你回到我身边。”
“你打了十九通电话?”她的手开始颤抖。
“我忘了几通,我一直拨电话找你。”
“你跑淡金公路,就是要去那片海滩?”
“找不到你,我很烦,只想去我们去过的地方。”
“我问你很多次,你为什么不承认?”
“我不要你有心理负担。”
谷薇真掩住嘴巴,泪流不止,几乎握不住小巧的手机。
暗夜里,他心急如焚地找她;她关了手机,跟另一个男人约会。
而他在重伤醒来时,却还记得不要让她承受这份沉重的人情压力。
“薇真,你在哭?”沈昱翔急了!“你别哭,我们不说这件事了!”
“天!老天!是我……是我害了你,如果我早接电话……”
“跟你无关,薇真,是我自己开快车。”
“可是、可是……你如果不出车祸,你还是拥有一切的沈特助,你现在什么都没了,都是我害的……”
“我现在拥有你,这就够了。”
“翔!”她失声痛哭,也不管周遭同事的目光了。
“薇真,你哭,我的心在痛,现在我不能到你身边,你拿面纸,把眼泪擦干,好不好?”他焦急地说。
她好像看到他捂着心口,一想到这个画面,她泪水又是掉个不停,但她很听话,抽抽噎噎地拿出面纸,用力擦掉眼泪鼻涕。
“我不哭了。”
“我感谢这场车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那些失去的,都不重要了。”
“可是,我如果接了你的电话……”她的泪水又弄湿了面纸。
“你会愿意再见我一面吗?”
她心头一惊,以那时的心情和现实情况,她大有可能直接挂他电话。
沈昱翔平静地说:“我后来慢慢想,我们的个性很像,都很骄傲,你完全不给我机会,说分手就分手;而我,以前个性孤僻,明明看到你伤心流泪,也明明早就爱上你,可我就是不愿意安慰你。所以,分手是必然,思念是必然的,车祸也是必然的。”
“你以前……就爱我了?”她颤声地问。
“我爱你,以前爱,现在也爱。”
“你为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她恼得猛槌桌子,敲得砰砰作响。
“现在我说了。”
“啊!”她长叹一声,仰头吞下眼泪,又痴痴地笑了。
“翔,你如果动手术,恢复以前的个性和聪明,你还会爱我吗?”
“如果动手术会让我忘记我爱你,我就不动手术。”
“呜呜……”
“薇真,你又哭了?”
“我没有哭,我很开心,好开心!我知道你爱我,我好快乐!”她面纸抽了一张又一张,拚命拭泪。
“大家都登机了,哥哥在叫我,我是最后一个,我不能再讲电话了。”
“嗯,到纽约再打给我。”
“好,薇真,我爱你。”他恋恋不舍地说。
“翔,我也爱你!”她大声说出她的心意。
结束通话,她以双掌握紧手机,好像交握着他的指掌,再放到心窝上,深深地与他拥抱。
好一会儿,她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却发现桌前站了一堆同事,连老总也赫然在列,每个人都是带着关爱的眼神看她,还有人递给她一盒新面纸。
大家都听到她的绵绵情话了?!
“看什么啦!”她拿起档案夹,遮住自己火烫的脸蛋。
“大姐头脸红了!没事了!”同事们额手称庆。
办公室又变得忙碌,她也拿出化妆包,准备补回一个亮丽光采的谷薇真!
* * *
阳光在办公室窗外轻缓移动,像一支温柔的圆舞曲。
赖保罗叉着裤袋,游手好闲地来到谷薇真的桌边。
“大姐头,今天是你生日哦?”他笑嘻嘻地问。
“你怎么知道?”谷薇真瞪他一眼。“事情都做完了?晃?!”
“休息一下嘛,月初不是才办庆生会?你也是寿星之一。”
“谢谢你还记得我的生日。你最好记得你老婆的生日、结婚纪念日、定情日、初吻日、相识日……对了,还有岳父岳母的生日。”
“早就记在本子上了。呃,不过,我可能会忘记翻本子。”赖保罗搔搔头,又很热心地说:“大姐头,去日本度蜜月不错喔,我拿旅行社的资料给你。”
“我很忙,你不要在我前面蛇来蛇去。”
“奇怪了,以前大姐头一心四用,可以同时看案子、讲电话、吆喝我跑腿、顺便再喝口咖啡,怎么今天好像心神不宁,莫非是挂念着心上人?”
“你很闲哦?过来,我再分你两个案子。”
“不要!”赖保罗立刻弹开,飞快地跑回自己的位子,又笑嘻嘻地说:“大姐头,放轻松,待会儿吃蛋糕。”
其他同事也是笑咪咪地点头,一副准备大快朵颐的幸福表情。
大家的心情真好!谷薇真却没有过生日的喜悦心情。
两天前,沈昱翔告诉她,准备住院检查,然后就没消息了。
大概在医院不能打手机,又找不到公共电话吧?还是马上开刀了?或者要二十四小时做一些奇怪的科学实验?还是……
那该死的萧昱飞不会联络她吗?就任她在这里胡思乱想?!
打开最下层的抽屉,那里有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扎了平型的蝴蝶结,那是前两天她趁着午休去逛百货公司,精心为他挑选的生日礼物。
今天也是他的生日,可是他人在美国,这份心意是来不及送出去了。
“大姐头,蛋糕送来了!”坐在门口的同事兴奋大叫。
她关上抽屉,有气无力地说:“来了,就收下来呀。”
“不行哪,一定要你亲自签收!”
“谁订的?保罗吗?你去负责签收付钱。”
“嘻嘻!大姐头,人家指名要你签收,钱早就有人付了,别担心。”
“好啦!”真是受不了这群好吃懒做的小鬼,接下来难道还要她大姐头切蛋糕、分蛋糕,再一块块喂他们吃吗?
才站起身,望向前面的柜台,她忽然震愣得无法移动脚步。
怎么可能?那个站在门口拎着蛋糕的男人,有着她想念的英俊面容,也有她熟悉的挺拔身材,更有一双沉静凝望她的深邃眼眸。
可是,他从哪里蹦出来的?从纽约挖个地洞钻过来的?
“沈先生,让我来效劳吧。”
赖保罗很狗腿地接过沈昱翔手上的蛋糕,再跟他身后的萧昱飞挤挤眼,比个0K的手势。
谷薇真呆呆地看着沈昱翔朝她走来,她却是寸步难行,眼里泛上一层水雾。
沈昱翔站在她面前,逸出温煦的微笑,伸手轻抚她的脸颊。
“薇真,祝你生日快乐!”
“翔!”他掌心的温热让她摊软,只能投入他的怀抱,激动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他紧紧拥抱着她。“对不起,薇真,我们决定回来时,刚好马上有班机空位,很匆忙,我们又转机底特律、东京,过境一个晚上,飞了一天多才回到台湾。”
她抬头看他,长途飞行让他显得有些疲倦。
“你先回家休息呀,下了飞机就来这里?”她心疼地责怪他。
“薇真,我好想你,我想赶快看到你。”他亲吻她的额头。“而且我哥哥说,应该给你一个惊喜。”
“呜……”她贴上他的胸膛,默默地流下欢喜的泪水。
他抚摸她的头发,又吻上她的脸颊。“你高兴在哭,我就不会心痛了。”
“讲什么肉麻话!”她用手背抹抹脸,又问:“你才去一个星期,医生怎么说?”
“马歇尔教授说,我的脑袋很好,没有血块,也没有阻塞,以前开刀的地方愈合得很漂亮,只要常运动,注意饮食,保持身体健康,老了也不怕中风。”
“不做治疗?”
“部分大脑皮质和额叶坏掉了,他也无能为力,他只是很好奇,为什么我数理逻辑的功能会变强。”
“为什么?”她眨眨眼,她也很好奇。
“他打算在我头上贴电极,做脑波测试,我说,我要回家了。”
“哈!医生一定痛不欲生,这么难得的实验对象跑掉了。”
沈昱翔点点头,眼里也有笑意。“我不是实验品,既然脑袋很健康,没有病变,可以跟你长命百岁,我就放心了。”
“长命百岁?”谷薇真好像听到一个古老的字眼。
他温柔地捧起她的脸,很专注地说:“薇真,其实我很怕,一直怕还有什么后遗症,会产生脑血管病变,让我很短命就死掉,不能爱你很久,所以有机会找到高明的医生,我一定要治疗。”
“你……不是想变回聪明吗?”什么叫“爱你很久”?糟了,她的泪水又要被他挤出来了。
“我不想。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这个世界很美丽,我拥有天空、月亮、大海、青山,我也有你,我舍不得离开你,你一个人会很孤单,会哭,我不要早死,我们同月同日生,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认真的神情始终没有改变。
“呜呜……你小说、电视看太多了啦!”
“薇真,我说真的,我的心变得小小的,装不下太多东西,只能把你摺起来,收在这里。”他摸向自己的心口。“当你生命终了,心脏停止跳动时,我的心也会跟着萎缩了。”
诗情画意,甜言蜜语,她再也受不了了,泪水狂泻而出。
“薇真,不要哭,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为什么要把我摺起来?你会把我摺得满脸都是皱纹!”
面对她的“控诉”,沈昱翔也只能着急地解释:“你那么大个人,一定要摺起来,我……”他忽然明白自己说了呆话,赶忙帮她拭泪,惊慌失措地说:“我讲错话了,我脑筋很直,我就是这么笨,不会讲话……”
“就是你这么笨、这么痴!我才会爱你爱得无法自拔。”
她的话和动作一起来,拥抱、贴紧、重重地印上一个吻。
熟悉的柔软唇瓣堵上来,他收紧双臂,辗转吸吮那两片软嫩的芳唇,再深入交缠,温柔舔舐,将自己最深的情意传递给她。
他何尝不也爱她爱到无法自拔?以至于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她身边,最后,终于停驻下来,永远相守。
“薇真,我这辈子就这么笨了。”他轻轻咬着她的唇瓣。
“笨好啊,你要乖乖听我的话,当个惊某大丈夫。”她笑得好开心。
“好。”
他也绽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再度与她深深缠绵。
“哗!”
“呼!”
身边传来各式惊讶、欢呼、啧啧、拍手声响,两人这才如梦初醒,分开彼此的唇瓣,有些迷惘地望向四周。
每个同事都咧开笑脸,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哎呀,我们打扰到他们了!”有人大叫。
“这样吧,我放谷副总一个小时的假,不不,放大家一小时的假,我不吃到他们的蛋糕,实在愧对我的肚子。”出声的是老总。
“喔耶!”大家欢声雷动。
“来来来!三层的结婚蛋糕准备好了,大家赶快来会议室!”赖保罗摩拳擦掌地呼喝。
现在是上班时间啊!谷薇真满脸通红,推开了沈昱翔。
“我有生日礼物给你。”她从抽屉拿出礼盒。
“领带?”一看到盒子,他就知道内容,但仍很欢喜地打开,抚上那海洋色彩的丝质领带。“好漂亮,我天天打它上班。”
“脏了还是得送洗,先放着吧。”她帮他收好。
“薇真,我也有礼物给你。”
她转回身,就看到他掌心里一枚亮晶晶的钻戒。
好亮,好美,好晶莹,好梦幻,切割完美的钻石闪耀出迷人的光辉。
“机场免税商店买的,喜欢吗?”
“喜欢……”她要哭了,他不能阻止她喜极而泣。
他执起她的左手,低垂眼眸,神色庄重,缓缓地将钻戒套进她的无名指。
刹那之间,她以为站在圣坛前,正向上帝许下最坚定的爱情誓言。
“这一很贵,花你很多钱……”望着他认真的神情,她又痴迷了。
“这枚是店里最便宜的,人工的苏联钻。”他轻轻吻走她的泪。
“哈哈!”她大笑出声,珍惜地抚摸这枚“便宜”的珍贵礼物。“翔,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有一回你拿驾照,我瞄到的,原来我们同一天生日。”
“大姐头,大姐夫,快来切蛋糕!”赖保罗热烈地招呼。
“你叫什么?”大姐夫?!听起来好像还不错,谷薇真又笑了。
同事们列队拍手,有志一同地哼起结婚进行曲。
“唱错歌了啦!我们是过生日!”她恼得垂下头。
沈昱翔交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地说:“薇真,你脸红红的,好漂亮。”
“不要再说甜言蜜语了。”她会笑得心花怒放啊。
“我只会说实话,不会说甜言蜜语。”沈昱翔有些困惑。“我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吗?”
“算了,去吃蛋糕!”
她永远会被他打败,永远受不了他的痴,永远会爱他爱到哭笑不得;而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带回家占为已有,好好管教一番喽!
欢乐气氛中,她握紧他的手,笑得更加灿烂美丽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