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04

菩萨蛮 (无声悄然) 11-完

by 无声悄然

第十一章

夜色浓重,旒芙宫内到处飘荡着药草的味道,明明那么明亮的烛光因为太多的人穿梭来往而飘忽不定,让那些被投射在地面的人影黯淡鬼魅得像是幽灵。
从软烟罗纱帐后面透出柔和的烛光,映在夜宴的面上,却是苍白的。她还在昏迷着,秀气的眉头微微地蹙着,长长的睫毛极不安稳地颤抖着,宛若受了惊的蝶羽在无声地翩跹。
锦瓯乌黑的发亦是被冷汗湿透了,紧紧贴在苍白的前额上,他紧抿着双唇,牙齿咬得咯咯响,仿佛在竭力对抗某种恐怖强大的力量。
“醒过来,好吗?醒过来。你知道朕只有你……一直以来朕只有你,只有你肯对朕笑,只有你肯拥抱朕,只有你,只有你……”
看着在昏迷的女子,小心地伸出手,他压抑着哀伤的情绪,为她轻轻掖好被角,而后修长的指试探着她额上的温度,感觉着手指下的肌肤越来越热,像是着火似的滚烫,一种远比痛苦还要绝望的痛尖锐地在他的体内蔓延。
亲自拿起宫人递过的从冰盆里面拧出的布巾,冷敷在高温的额头。
手指滑过她的眼睛时,锦瓯默然地停了一会。
短短的时间内,她憔悴了许多,睫毛下有着印着一圈暗青的痕迹,原本她那是一双美丽得像是刚刚被水晕开的烟墨的眼,淡然得几乎没有任何感情。她很冷淡,但是只有在这双眼睛里,他才会感受到自己还是一个人,活着的人,会被平等地对待。只要被她凝视,只要自己的影子出现在那双眼睛里,就觉一股暖意蔓延心间。
可是,也许……这双眼睛将再也无法睁开看……
“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有朕在,你绝对不会有事的。”像是在念诵着什么经文似的,他绝望地倾诉着,咬紧了嘴唇,把自己没有权力说出的爱毫不在乎地吐出:”因为,朕是这么的爱你,这世上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比朕还要爱你啊……”
虽然已经服了解毒的丸药,但她的呼吸依旧愈渐微弱,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如同死去一般,只有不时的几声低低的咳嗽,微弱起伏的胸膛,才可以看出一点点生命迹象。迟疑着把白晰的指头按在她的腕上,再一次感觉着下面微弱的生命搏动。
他俯下身轻轻把面孔埋在她的掌心,眼睛黯淡了下来,这一次,他只用嘴唇轻轻碰触了她的手指,没有疯狂的占有,没有炙烧的欲望,仅仅只是依赖的眷恋,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经亲密无间时经常做的那样。
“你想见他吗?朕知道,你想见他。可是不论醒不醒来,你都不会再见到他,因为朕不允许。你可以不爱朕,你可以算计朕,甚至你可以杀了朕,但是朕绝对不许你爱别人,即便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朕的身边,朕的怀里。”冰冷的手指拨开她贴服在额头的零乱发丝,轻轻抹去了她额际流出的汗珠,他忽然笑了:“所以,夜宴,即便你不醒来也没有关系,因为朕得到了你……但是,你要是死了,朕就会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想跟他死同椁,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你看如何?”
黑暗中,他把眼睛静静埋在她的手掌中。与口气截然相反的,锦瓯颤抖着十指紧紧交缠着她的手指,紧紧的,用力到让手中细弱的手掌都泛起了青白。
深夜时分,驸马府的书房灯火依旧通明。
谢流岚坐在椅上,手中紧握着何冬交给他的这份夜氏西南官员的名册。
灯芯爆起一朵花,骤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他也不曾觉察,只觉得双眼发涩,起身轻轻打开了扇子,那风却是热的,叫人隐隐生出几分浮躁。
名册中间夹有一张便笺,天青色的笺上,字迹婀娜婉转。
“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夏夜本是炎热,外间的侍女见他起了身,便进来善解人意地为房内的熏笼里添上了龙脑香,不一会冰片那缕冰凉一丝丝渗了出来,可是身上的暑意解了,胸中的烦乱依然不减。
他站在窗前良久,想了又想,他记得她幽怨而又忧伤的眼,她寂寞受伤的神情。
他负她,负她良多,可是她依旧如此地信他。
然后他又想起了几天之前面圣的情形。
那日他奉昭进入太极殿的侧殿,黎帝锦瓯坐在御座之上明衣金冠,黑发黑眸,如梅如菊的容颜,已经充满了威风凌厉,一统天下的气势。
谢流岚心中暗叹着,恭谨地站在他的面前。
锦瓯并不急着说话,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便细细打量起他来。
“流岚,这次我派你去灵州之前,朕要问你一句,你可知道为什么夜氏可以这么多年长盛不衰?”
看似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可又好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夜氏原本是书香门第,名门望族,史上三朝状元,而灵州是因商而甲天下之富,灵州和夜氏威压王侯的权利之间一直就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
谢流岚沉思了片刻,才答道:“是因为灵州吗?”
仿佛很满意他的回答,锦瓯报以温和尔雅的一笑。
微笑的刹那,眼前的人和记忆中刻骨铭心的影响重叠了起来。
……当他微笑的时候,他似乎又见到了当日金陵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谢流岚的呼吸慢慢地出现了一些絮乱。似乎察觉了他微妙的心情,锦瓯的笑意变得有些玩味,语气却冷肃了起来。
“先皇灵前,朕见到了夜氏的力量,朕不希望像先皇一样,一辈子被夜氏紧紧地缠住,落得最后心殚力竭而亡的下场。流岚,朕信得过你,灵州是夜氏的根基,你不要让朕失望才好。”
他信他,他对自己先有救命,后有知遇之恩,他是自己的君主,他的天,这一生有了他这样的信任,就是死也知足了。
“是,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达成皇上的心愿。”
他俯身下跪,说出了一生的誓言。
忆着当时的情形,他一手拿着名册,一手拿着那张便笺。
最终他迈步来到烛火之前,伸手将那笺在烛上点燃了,眼睁睁瞧着火苗渐渐吞噬,天青色的笺,那刻满浓情的字句,那昔日的誓言,一寸一寸,终于尽数化为灰烬。
他这一生必须有所抉择,而他已经选择了负她,他已经没有退路。
窗外,湖风阵阵,庭院里寂无人声,只有那蝉鸣之声若断若续,天色已经发亮,天边渐渐地出现了一抹暗金。
“来人,备轿进宫。”
他必须把这个名册亲自送到他的手中。
戴好五梁冠,刚刚步入大厅的他,就碰见了捧着圣旨的青衣的宫人。
“谢流岚听旨。”
“臣,谢流岚接旨。”
“着谢流岚即刻启程前往灵州,不得有误。”
“谢主龙恩。”
他心中一惊,但面上仍旧勉力维持着波澜不惊,三拜九叩之后,朝着宫人低声问道:“公公,可否允许下官再见陛下一面?”
“谢大人,皇上有旨,命您即刻启程,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而且长公主遇刺,皇上已经慌了心神,奴才看您还是不见为妙。”
宫人俯身揖了一礼,便转身离去,留他愣愣地站在了那里,许久方才痛楚地笑了出来。
她受伤了,她受伤了……这样的消息让他彻底地无措。
他很想现在就直奔皇宫,见她一面,可是他必须即刻启程……
这名册终是无法交到君王的手中,他和她也必须分离,这是不是就是命中注定?
别无选择之下,他在禁军侍卫的护送下,上了南下的马车。
红烛泪燃尽,天光渐渐放明,朝阳那薄薄金黄似的光芒,清澈透过雕花的窗,细绒似地洒进了宫内。那明媚的阳光,为一切都渡上淡金的边框。
夜宴缓缓张开双眸,看到的就是这满室朦胧的金色,即使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幔,依旧让她几乎睁不开美丽的眼睛。
她出神地望着,突然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却让她不由蜷起身子,试图把那令人窒息的咳嗽压回喉咙里去,她的手想捂住嘴,却发现那胳膊已虚弱得无力抬起。
她记得,她遇袭受伤,中了毒镖,以后的记忆却渐渐的模糊。
软烟罗的纱帐被掀开,只见锦瓯睁着眼睛似惊似喜直直地望着她,仿佛丢了魂魄。悄无声息地,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贴上了她的额头,安心的热度从那指间传递给她,然后他缓缓俯下身子,他的手顺着夜宴的额头往下,眼角、耳鬓、颈项,然后握住了她的手,贴在他有些憔悴的脸上,轻轻的,爱惜的摩挲着。
忽然,无声地抱紧了她,强悍得不容拒绝的手臂小心地绕过她的伤处,环绕上了她的身体。有些任性,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惊喜,让人窒息的怀抱,让夜宴的呼吸变得凌乱不堪,心口中竟然搏动着发抖的疼。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金色的光芒在房间里静静流动,如水的愁思流过夜宴的眼睛,苍白而柔弱的嘴唇轻轻抖动着。她的指间感觉得到锦瓯微乱的呼吸,她的身边环绕着那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息,凌乱的喘息、急促的心跳,分不清谁是谁的。此刻他们亲密地依偎在一起,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亲近。
初晨,空气中有一层森森的薄雾,旒芙宫院落里的芙蓉树开得正是明艳,却是分外清冷,映得朱阁上的明瓦,有些萧索之意。
太医从外殿进入内寝,宫人们见他进来,都悄无声息地轻卷起锦帘。
太医低着头走到殿内的香枝木的雕花床榻畔,只隐约看到床上夜宴半倚在锦瓯的怀中,不敢抬眼便下跪诊脉。
垂眼间衾褥帐帷素净雅洁,浸染了淡薄药草和龙涎香的味道。把手指停栖于夜宴的温凉腕上。微一斜头,便看见锦瓯和夜宴紧紧握在一处的手,而这是情人之间才有的亲密举动。长年在皇亲贵戚间行走,对皇宫里种种密辛丑闻早就见怪不怪,但是即使是这样,猜到了大半真相的太医,看见锦瓯那双美丽锐利的眼眸,冷冷地盯着自己,还是一阵战栗。连忙撤回诊脉的手指,赶紧谨慎地朝锦瓯磕了个头,说:“皇上,长公主已无大碍,只是寒毒侵体,有所亏损,需静心休养,但切记,忌惊忌怒,还忌思虑过度。”
没有再看太医一眼,只是细心地为夜宴掖好了被角,才开口道:“知道了,你下去开药吧,还有药你要亲自熬,其它的人朕不放心。”
“是,微臣领旨。”
她,则好似感觉不到外界的一切,只是出神地看着不知名的地方,浓浓的忧伤象晨光一样弥漫,漫过她的眼睛,飘散在她的全身。
低下头,锦瓯的视线刚好和她齐平,他深深望进她清澈如水的眼眸中,那眸子此刻清晰映出忧伤的涟漪同样倒映在他的眼中。
抚摸她的额头:”怎么……还是不舒服吗?”
淡淡地一抹笑,如是清晨的薄雾飘过她的苍白的容颜,那和他交握着的虚弱无力纤细的手指,隐隐颤抖着,那语气有着些许忍耐的迟疑:“没有……没有什么……”
但这样的迟疑犹豫,明眼的他便已经猜到了她的心事。
“你想见他?”用最温存的目光凝视着他,笑得仿佛还是那个不解事的少年般的纯真无邪,吐出的话却好似利剑箭,箭箭穿心:“可是……他已经启程去了灵州,两三年内怕是不容易见到了。”
绝对不会把你让给他人,即使那人是你的夫婿。
俯首想吻住她瞬间更加灰白的,如初雪乍寒一样冰冷的嘴唇,却蓦然被狠狠地推开了。
夜宴转过身缩到床角去,狼狈不堪地碰到了自己的伤处,密密的冷汗自额头冒出,更显出她的脆弱,那一字一句也好似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般艰涩:“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出去!”
被挣脱的修长十指僵直孤单地静伫在空气中,然后缓缓收进宽大的绣有升龙纹衣袖中,唇际却浮上一抹好心情的笑,静静地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痛苦背影,美似明花的眸子中闪烁的是没有丝毫怜悯的残忍。
“别生气,生气对你的身体不好,朕这就出去。”
许久,感觉到他出去了,夜宴才缓缓地勉强支撑起身,静立在一旁的何冬连忙上前扶住她。
身子无力地倚在何冬的身上,她低低地呢喃着,眼睛里却有好似随时会断裂的火芒,要焚烧一切。
脸慢慢地埋进双手中,身子都在抖着,断断续续的仿佛在呻吟的笑,像是飞舞的蝶在枯萎的花瓣下面慢慢死去,挣扎不甘地化成了春泥。
“何冬,原来他连再见本宫一面都不想,不愿,不敢……”心中忽然传来锥心的刺痛,疼得像是有一根针扎了进来,把什么东西生生地扎碎了,随即,她好似听见惨痛断裂的声音:“如果就此不再醒来,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
何冬没有说话,只是用手很慢很慢轻轻抚摸她一头丝缎般的秀发,面上刀刻的皱纹下意识地抽搐着。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明艳如火的女子同样伤心地倒在他的怀中,哽咽倾诉。
也许,这就是夜氏女子的命运。
十几日后,夜宴的身体渐渐好转了起来,也好似忘怀了,绝口不提谢流岚的远去,只是那裙畔始终如一坠着的田黄螭琥印章,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思绪。
这日,夜宴听闻玉太妃身体不适,便到了静寿宫去问安。
静寿宫依例是太后的居所,但是余德妃殉葬之后,锦瓯破例颁旨让晋升为太妃的玉贵妃居住于此。
宫内青铜的玄武香炉中烟熏袅袅,琉璃屏风前,宫人垂眉敛目跪候听在那里。
垂着水晶的帘子后面,玉太妃雍容端庄地坐在锦榻上,两名宫人执着羽扇侍立榻畔。
“好孩子,快坐。”
见夜宴进来,微微地颔首一笑,鬓间垂下凤凰步摇的流苏,珠钗玉串得宝光摇曳,温温柔柔地对着夜宴款款絮语:“前几日听说你遇了袭,本想过去看你,却又听说你要静养,今日看来,气色还是不错的。”
许多日子不见,她暗暗吃惊,玉太妃仿佛在无声无息里憔悴着,那高贵清雅的面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言谈间的神色,亦总含着淡淡的倦怠。
“蒙太妃爱惜,夜宴已经好多了。”含笑接了宫人奉上的香茶,她客气而有礼地答着:“倒是听说您最近身体不大好,本来早就应该来探望,但是不巧身体不好,便一直拖了下来,还请您不要怪罪夜宴失了礼数才好。”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有些夜不安寝而已,倒是你这个孩子,下回让奴才们传达一声就好了,不必老远的再跑来一趟。”
正客套间,帘席轻卷,宫人引着锦渊走了进来。
“儿臣,叩见母妃。”
锦渊一席火色的蟒袍,躬身还没有行完礼,便被玉太妃伸手拉了坐在了身边。
“都是自家人那里来的那么多礼数。”
“母妃,您身体好些了吗?”
雕刻出硬朗曲线的俊秀面上,难掩关心的露出一抹笑意。
“喝了你昨日拿来的汤药,精神已经好了很多。”温柔宠溺的眼神望着锦渊,她应答着儿子的关心。
“皇姐你看起来瘦了很多,我那里还有些补身的药材,改日给也你送过去一些好了。”
“那倒不用,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倒是太妃最近后宫诸事操劳,应该多进补一下才好。”夜宴抹着殷红的胭脂的唇,勾勒出浅浅一笑,带着三分的敷衍和七分的漠然。
端起白瓷缠枝的茶盏,玉太妃长长的丹蔻指甲,轻轻地拿起玉色茶钟的盖子,发出了叮当的清音,然后她的优雅目光状似漫不经心的一掠,方才悠悠地道:“哪里有什么操劳,只是现在中宫空缺,代为管理一下罢了,过不了多久皇上册封了皇后,就可以安心地颐养天年了。”
“是啊,皇兄快要选秀了,到时候后宫就该热闹了。”说着,回过头来对夜宴一笑,微微地蹙着飞扬入鬓的眉峰,露出了忧虑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在他的面上出现仿佛碧蓝的天空蓦然出现的乌云,让人痛惜,“不过今日早朝的时候,众位大臣刚刚提了立后的事,就被皇上以国丧之名给驳了回来。”
玉太妃悠闲地啜了口香茶,也温和地对夜宴说道:“这怎么可以,国不可一日无后,子肆是延续国脉的根本,不然就会影响国运民生啊。夜宴,你们姐弟的感情最好,有空的时候多劝劝皇帝,这可是关系黎国千秋社稷的大事啊。”
“太妃放心,夜宴知道了。见到了皇上,夜宴一定会好好劝导皇上的。”
沙哑地开口,喉咙一时艰涩得梗住,几乎无法顺利说出话语。
一旁的锦渊别有深意地看了夜宴一眼,眸中精光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然后对着玉太妃露出孩童一样无邪的笑容,有点点天真,还有又有点点撒娇。
“母妃,你看看你关心皇兄比儿臣更甚呢,不怕儿臣吃醋啊。”
“你这个傻孩子,总是这个样子。”高兴地看着身旁的锦渊,无论他长得多大,在她的眼里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爱惜又担忧的叹息着,怎么也无法想象让他上战场的模样,“你父皇怎么会让你去统兵杀敌的……”
母慈子孝、承欢膝下的画面,让夜宴一阵的刺心,有些冷淡地笑着,莹白纤瘦的柔荑中,尖尖的指甲用力地掐了下去,客套地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出了静寿宫。
“皇姐!”
走在花间的石路上,听到锦渊的呼唤她缓缓转过身,午后有些强烈灼热的光线照拂着她,身后各色绽放着的花瓣中间,石路蜿蜒曲折,远远的一个火色的颀长身形,缓缓走了过来。
“锦渊,怎么不多陪陪太妃,这么快就出来了。”
“母妃乏了,已经睡下了。”快步地走近她身边,似是没有感到她眸中的冰冷淡漠,尽量用轻松柔和的语气轻轻说着,“说起来我们也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我自然想跟皇姐好好地聊聊了。”
她没有出声,甚至也没有再锦渊一眼,只是淡淡地勾了勾嘴角,冷笑着看着面前开得正艳的蔷薇。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才五岁。”
“是啊。”
转眸间,便望见锦渊那双含笑的眸子正绕有兴味地注视着她,平日里凌厉的眼,此时竟也带着清逸隽秀的优雅。
真的很像啊……
似乎感触到了什么,她的眼波凝视着他,天空溶金色的光芒映入墨色的重瞳里,流出淡淡的烟波。
这样的神情让他没来由一慌,心中如飞鸟振翅,拍皱了一池春水。心不受控制得颤了一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眼神瞬间已经恢复得剑一般的凌厉。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就这么多年了,皇兄都要有孩子了。”
“孩子?”
他平静又温和地凝视着自己的姐姐,满意的发现她墨色的眼里瞬时掠过失措的波痕。
“对啊,皇兄立后选秀之后,自然就会有子肆了。”
眼前的一切有些模糊,却仍认得翠绿的叶,花朵的红,那个人也就快成亲了,也许他有了皇后,就会慢慢的疏远起她吧?
想着隐秘得不可告人的心事,丝毫没有留意到身旁男子的奇异表情……

第十二章

细微的喘息传入守夜的宫人耳中,晃动的红烛光芒晕红了她们的面颊,绯色的火影颤抖着一丝一缕地撒在芙蓉锦帐之上,恍如妖媚的涟漪,把浓浓的夜色,染了情欲的艳娆。
柔软的手臂缠绕上的颈项,身下冰肌玉骨女儿娇娆身姿,散发着浓郁的幽香,像是婀娜的藤蔓,缠在他的耳鬓,呢呢喃喃地呻吟着,让他如痴,似醉,澎湃迭荡不休,直要把魂都销了似地疯狂得不能自己。
许久,她仿佛漾开的一江春水,被他软软地拥跳跃怀中,懒懒的状似不经心的细语。
“锦瓯,百日的国丧已经过了。”
“嗯……”漫不经心地应着,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摩着被汗水打透的身体,声音中有着饱食的慵懒。
握住在身体上游走的指,她凝视着他刚刚被欲望冲刷过的美丽眼睛,在黑夜中闪烁如水一样的淡朦光泽。
“人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同理亦是不可一日无后,而且再过几日,你就该选秀了。”
锦瓯,蓦地抬眼,紧紧凝起修长的眉:“你要朕册后吗?”
“你终究是得立后选妃的不是吗?”她温柔地反问着。
幽幽的烛光,宛若情人温柔的眼波流过他的面容,他却感觉自己的心都好似被寒冬的冰封住了,那殷红的唇吐出的话语仿若一把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刺进了他的身体。
冷漠地微笑了,推开她的身体,“已经很晚了,朕该走了。”
下地,赤裸的足触到冰凉的地,秋夜蔓生的寒意一点点从足下缓缓流入,随手拣起地上明黄的衣袍,披在了身上。连腰带都未系好,就径直向外走去。
守夜正在迷糊的宫人,猛地感觉纱帐飞舞,帝王衣衫不整赤着的足踏在宫殿里的石砖上,那在夜光里怒火中烧的身影让她目瞪口呆。
还维持着震惊表情的宫人,看着帝王的身影大步走到宫门口却蓦然转身,未束的发在空气中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又匆匆从她的身旁经过,这时她才惊醒,自己没有行礼。
感觉到身边重新陷入的体温,夜宴转头便看见了去而复返的锦瓯。
“你别误会,朕只是觉得……觉得你一个人睡太寂寞了而已。”面上有着一抹可疑的红晕,他有些涩涩地说。
这是他道歉的表示了,伸手抱住那还有些僵直的躯体。她知道,现在的锦瓯正笨拙地试图对她表现自己的内疚和依赖。
他其实和她如此的相象,因为一直太过孤独,所以他不知道怎样寻求温情。因为一直是一个人走过来的,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去爱别人。
“其实……”
“别再说了,朕不想听!”
夜宴没有想到他的脾气来得那样的猛烈,只有静静地注视着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寓的情愫。
无言的把自己的头埋在身旁男子的浓密发丝之间,像是无力似的发出呻吟一般深深的叹息,那灼热的气息透过层层的发抚在了他的耳鬓。
同激烈语气相反的,他柔情的拥抱,是那么轻、那么软几乎将她淹没,“告诉朕,你这是想要报复朕吗?”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手轻轻抚摩上他的脸庞。
轻轻叠上那只在自己容颜上游走的纤细手指,他诡异地弯起嘴角,有些阴狠地微笑着:“报复朕变相地流放谢流岚,拆散你们这对同命鸳鸯?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的念念不忘?”
“锦瓯,我是在说你的事情。”
“可也是你的事情不是吗?你以为朕立后封妃之后,就会放开你,你就可以和他双宿双飞?夜宴,朕对你不好吗?你为何总是想着他,他究竟有什么好?”恍惚露出了温柔似水的神情,可是话语间,却好似锐利的刀锋在她的胸口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痕,“真是可怜,你是金枝玉叶的天娇之女,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做到如此地步,值得么……你真的值得么?”
这句话终于激怒了她,她一把推开他坐起身体,烛花摇曳,火光透过玉罗纱帐,把被薄薄的锦被遮掩着满是欢爱痕迹的身体,染上着一层浅色的绯红。
锦渊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竟有着几许的迷离。
“因为他像个人,他是那么的鲜明,有血有肉,就像这北方的四季。锦瓯去照照镜子,看看我们,在这个腐朽宫廷长大的我们,还有哪点像个人,我们都成了怪物,阴谋,暗杀,权力,把我们变成了怪物,我们的身上连血都是黑的,冷的。”温柔而低迷地诉说着,略略带着几分沙哑,那看着他的眼里面,忽然浮现了一丝稀薄的情愫。“锦瓯,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比你清楚一点,你选择了一条注定孤独的路,必定是需要牺牲很多东西来维护它,总有一天你会连我舍弃掉,只是因为权力的滋味太过鲜美。而你要我爱上你,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你要我怎么办,你想过没有?我们早就注定没有选择,没有退路了,我的弟弟。”
“我不是你的弟弟!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对,我们都不像是个人,我疯了,但是你也同样是个疯子。”几乎是咆哮着,锦瓯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用力地把她抱在了怀里,用力到让她的脊背都生疼的地步。“我们是如此的相象,我们才是同类。夜宴,朕发过誓,绝对不会辜负你的!”
“怎么发誓?铲除夜氏后,把我一生一世幽禁在皇宫之中,成为你不能见光的禁脔,还是对外宣称我死了,改头换面成为你的妃子,囚禁深宫?”
“朕……”
看着他被说中心事的犹豫,她只是毫不在意、讽刺地笑笑,清秀的容颜在烛火中隐约流露着诡异的味道,她知道如果不下一剂猛药,他永远不会接受。
“你太小瞧我,小瞧夜氏的女子了,那样的话我宁愿去死。”
“你在威胁朕吗?!”
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让锦瓯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爱她,可是他没有办法去相信她,虽然他清楚地知道他和她是有着共同的利益而形成了这种相互需求的依赖关系。同样的用一种诡异的心情研究着前一刻还在同他恩爱的女子,可是最后他发现无法为她突然不惜同他翻脸,也要极力促成他立后找到合理的理由。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空气中似乎凝结了一种低沉得近乎压迫的气息。
感觉到锦瓯的动摇,夜宴稍微在心中松了一口气,然后仔细衡量了一下接下来的谴词用句,慢慢地缓下来语气,重新伸手环抱住了他的颈项。
“我会在你的身边,我会专心地辅佐你,其实我们现在有什么区别,我帮助你梳理朝政,我和你同床共枕,甚至洞房花烛夜都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我已然是你的妻子了,我们已经是同为一体,生死相连,名分并不那么重要了,不是吗?”
“所以?”
锦瓯依旧铁青了脸色,抿紧了嘴唇微微弯了一下,却弯不出任何类似于笑容的角度,自己心爱的人劝告着他需要迎娶另一个女子,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你需要一个出身贵胄的皇后,来辅佐你统理六宫。你需要一个子嗣来使你的王朝变得更加的巩固,锦瓯。”
“让朕再想一想……”
他轻轻抚摸着她锦被下不着寸缕的身体,然后像不知所措一般轻轻吻上她的额头、面颊、嘴唇,最后把头埋在她柔软的身体上。
“不论怎样,朕决不放开你,决不。”
宣告似的呢喃着,手指抚过枕边的青丝,绞成一团,揽过她的的腰肢,猛然拥入怀。
刚刚穿上的明黄袍服又落在了乌砖的地面上,当男子把身体的一部分进入她的体内时,几乎可以把魂魄撕裂的灼热颤抖着向四肢百骸而去,只觉得她的身体落到了火焰里,像是鱼儿落在滚开的水中一样,烧得发烫……
然后,意志在瞬间被吞没,在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是樱红的唇上,恍惚地勾画出一丝残酷而妩媚的微笑,却被落在嘴上激狂的吻所淹没了。
交缠的影子映在玉罗帐纱上,摇曳出一道情欲的痕迹,剧烈地晃动着。
天边清晨的阳光逐渐开始强烈起来,燕尾青的天幕逐渐有了一线明红,直到,远处传来钟楼的敲打声,幽深的震动着整个皇宫。
“皇上。”守夜的宫人低声唤着,在帘外已经准备好了临朝前的梳洗。
“别……误了上朝,快去吧……”经过一夜激烈欢爱的嗓子,艰涩地划出暗哑的声音。
“嗯,你好好休息,朕早朝完后就来看你。”
帐帏里锦瓯的声音缓缓传出,宫人这才送了口气急忙上前,轻轻撩起纱帐。
太和殿上,黎国的帝王一身金盘龙纹样的冕服,坐在号令天下,无人不为之疯狂的御座上。阳光从殿门口透进来,照在他脚下,比夜色还要漆黑的眼睛扫过那群向他俯首叩拜的臣子。
锦渊同群臣一样跪在殿下,一袭朱色的蟒袍,七梁冠上的丝滑冠带顺着他的动作,以一条优美的弧线划过空气。
终于,可以让从小就夺走他所有的人,跪在脚下了。
锦瓯薄薄的嘴唇在弯出一个弧度,那样近乎让人窒息的靡丽笑容,让人都觉得别样的惊心。
“众卿家平身吧。来人,给福王看座。”
“皇上,臣有本启奏。”
“哦?”
锦瓯看着锦渊,听着他恭谨的声音呼唤着自己时,心下一阵恍惚。今日里,跪在这殿下口呼万岁的本应该是自己,而不是他,机关算尽,才有了今日这君臣之分,他优美的嘴角好心情地再次微微弯起。
“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后,臣请皇上,为了我黎国的江山社稷,早日立后。”
锦渊的声音柔和,清越得如同清晨的景阳钟声,优雅而沉稳。
被十二章纹的冕服包裹的锦瓯安静地凝视下面跪着的弟弟,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恭谨立于殿中的男子手中持着狭长的象牙笏板,那姿势安静得近乎寂寞,眉目间极为肖似好似先帝凝舒的凝淡神情,让人无法看透。
再一次,他确定,自己不喜欢他,永远无法喜欢。极其冷静地思考着,想着想着,忽然就笑了出来。
“众位卿家觉得呢?”
“臣等皆赞同福王殿下所说,皇上是应该早日立后。”
君王的一句话,让臣子们都纷纷地响和着,一时间殿上此起彼伏回荡着各色的声音。然后,又是君王的一句话,让大殿瞬间恢复了安静,那异样的安静,仿佛连彼此呼吸都可以听见。
“朕知道了,那众卿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兵部尚书苏上远,急忙步向大殿的中央,手持象牙笏板叩拜之后回答。“启禀皇上,目前有两个最合适的人选,一位是康将军的女儿,年方十六知书达理。另一位是户部尚书李大人的千金,同样是二八年华,美丽无双。”
锦瓯修长的指在御案上有节奏地敲击着,那眼神却是冷凝得锐利。
“哦?苏上远,朕记得你也有一位千金,待字闺中啊。”
“小女顽劣,定是不堪圣望的。”苏上远被胸前绣着仙鹤团纹的朱色官袍包裹住老迈身躯一震,心中迟疑半晌,方才开口。
“爱卿太谦逊了,朕倒听说你的千金德貌双全,朕久慕她的盛名,倒是中意得很啊。”
锦瓯似乎全然不在意苏上远的推搪,神情依旧平和,但言语中却挟着巨大的威压。
“老臣……”苏上远的膝在袍服内微微颤抖,当年慵懒寡言的吴王,何时已经变得如此令人胆寒?
“就这样吧,退朝。”
锦瓯站了起来,没有再看一眼似乎还有话讲的臣工们,金色的广袖一摆,迈着端正优雅的步伐走了出去。
他知道,这些臣子从此将会永远臣服在他的脚下。
锦渊端正地跪送君王之后,他起身谦卑地向四周老臣们拱手而礼,然后步出太和殿,那翩然的步伐不急不缓,身后同样尾随而出的苏上远状似不经意地走到了他的身旁。
“王爷。”
“苏大人,恭喜您。”锦渊的声音是冰冷的,看着面前微微垂着头的身形削瘦的兵部尚书。
苏上远只得双手怫然交握,答道:“老臣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没有关系,虽然和预料的有所误差,但毕竟还是达到了我们的目的。”含笑的眼光在苏上远身上绕了一圈,便抬头望向蔚蓝得好似琉璃一般剔透的天空,语气又恢复了温柔缓和:“只希望苏大人成了国丈之后,不要忘记和本王的约定才好。”
“请王爷相信,老臣一定会信守承诺。”
这样言辞恳切的言语漫漫飘入他的耳中,他的唇微微勾起了一弯笑意。但那笑却没有传到凌厉的眼中,那眼却仿佛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望着那万里无云的天空。
三日后,锦瓯的一道圣旨,苏上远的女儿苏轻涪被册封为皇后,一个月后举行大婚。
同时,康氏被封为贤妃,李氏被封为淑妃。
朝野上下,顿时议论纷纷。这个似乎以极不名誉的方式登上帝座的君王,连着册封三位世家巨族之女,笼络重臣之心已是显而易见。
初秋的时节,渐渐凉了下来,乾涁宫的庭院满园繁花已落。那嫩绿的树叶都已然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轻烟,连带着把那山石溪水都被染上一层浅金。清溪上飘浮着被风垂落的残叶,曲折萦回地顺着溪流潺潺流淌。恍惚遮住了如镜溪水中映出的亭台楼阁,还有那溪畔亭中凭栏相依而立的两个人影。
“你满意了。”
从那随风飘落的层染青黄落叶之间,一只手伸了过来,同样金色的但是更加明亮耀目的丝绸覆盖着那修长而形状优美的手,轻柔的,把身旁的女子拥到了怀里。
国丧服素百日,但出丧后按例仍只能穿淡色的衣衫,女子玉色的襦裙,浅浅的粉色广袖重莲绫罩纱,连臂间缠绕那缕的披帛亦不过是绣着淡淡的一抹织金昙花。全身最艳丽的色彩大概就是螺髻上鎏金镂空飞凤的步摇,嵌着珠玉的穗状串饿,分组下垂在乌密的鬓间,日色下似袅袅凌波落在黑色发上,更是显得别样妩媚。
“说什么傻话,这可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柔顺地被当今的天子抱在怀里,夜宴纤细的指在犹豫了一下之后,轻轻地和他的手指交握在一处,“不过,你是怎么会立苏上远的女儿为后的?”
“你吃醋?”低头看到她唇际略有薄怒的笑意,锦瓯连忙改口,“其实朕也不知道应该册立谁合适,只是朕知道那日在殿上附和锦渊,最为积极的人肯定就是他的同党。既然知道是苏上远这只老狐狸,那不如先下手为强,在他们之间设下一点心病,也很好不是吗?”
说到此处,他颔首低笑,眉宇间却流露着隐约冷酷的倨傲,仿佛带着一点点权谋的意味,却又是如此的摄人心弦。
“朕想,他们现在已经开始在互相防备了吧?哈哈!”
“是啊,皇上的计策果然高明啊。”
夜宴的神色悠然,信手拽弄着他的纹着五爪金龙的衣袖。听到他大笑时,状若不经意地抬眼,尔后浅浅一笑。那潋滟的墨色眸子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佛只看见他的存在着。只是那最自然不过的,看似温柔缱绻的目光中,深藏着的是一抹警戒防备。
“朕还是喜欢你叫朕的名字。”
“锦瓯……”
然后,他俯身轻轻地亲吻上绯色的唇,她缓慢地闭上眼睛,莹白的皓腕带起重莲绫的宽袖,绕上了他的颈项。

第十三章

“皇上。”宫人犹豫的声音突兀地在亭外响起。
“什么事?”冷静地开口询问,优雅的手指亲自为怀中的女子整理着有些蓬乱的发髻和衣衫。
“太妃在静寿宫设了宴,请您和长公主过去,说要庆祝您大喜呢。”
“知道了。”带了一丝不耐的失落,一只手还恋恋不舍地轻轻拽着她的袖幅,“真是讨厌。”
这样的举动让她轻笑了出来。
“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踏进静寿宫的一刹那,满园的清秋菊花,金菊、白菊、红菊、紫菊锦绣盛开,大有一种不似春光而又胜似春光的美丽。
殿内,锦渊还有另一名面生的女子见到锦瓯都等忙拜倒行礼。
“起来吧,王弟不用多礼。”
伸手虚扶了一下,彼此的眼中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锐利。
满席已经设好了酒宴,玉太妃端坐在桌旁,头上九只镶了珍珠的金凤头簪贵气逼人,说话间那金凤嘴里各衔着珍珠垂挂,微微地坠向前额,仍不改她一贯的高贵慈蔼。
“皇上快请坐,今天就是家宴,也没有外人。”拉过身边那个端丽的女子,好心情地弯起了已有细细纹路的唇角,“反正就要大婚了,就把轻涪也叫进宫来陪陪哀家。”
众人落了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苏轻涪坐在了锦瓯的身旁,而夜宴坐在了锦渊的身侧。
“难怪太妃您今日如此高兴,原来是有如此佳人相伴啊。”
夜宴含笑看着对面的女子,眉眼精致,蝶练纱的儒裙,石青的宫绦系出似柳腰肢,如墨青丝上玉搔头曳翠鸣珠,掩唇一笑间幽妍清倩,真真是美人如花。
“长公主,夸奖了。”苏轻涪虽是和夜宴寒暄,那明亮的眼却好奇地看着锦瓯。
对于这位新登基的天子,市井间总是流传起他的种种心狠手辣,今日见了想不到那容貌竟是比女子还要精致上十分。
众人正说着,宫人捧着荷叶式的翡翠盘子跪在了他们的面前,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
玉太妃捡起了一朵红菊攒在鬓上,一旁的夜宴霎时愣住,有些浮躁地咬紧了嘴唇。
锦瓯倒是好奇的开口道:“这些是?”
“哦”玉太妃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却掩不住满目的笑意:“今天是九月初九重阳啊,你们都忘记了?”
锦渊看到夜宴低头微弱地笑了起来,却给人一种非常苍白的感觉,绯色的嘴抿成了薄薄的一线,金步摇的珠簧在细软的黑色发丝边摇曳,长长的睫毛遮掩下微微眯细的眼,却是如冰冻的一般,注视着盘中的菊花。
众人终于好似想起来什么似的,室内陡然安静了下来,空气凝结了似的沉重,连从透过雨过天晴色窗纱撒在殿内的阳光,也似乎变得有些苍白了起来,仿佛是洗得失去了光泽的绸缎,映像到众人有些尴尬的脸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夜宴白晰到近乎剔透的清秀容颜上,都试图从她那没有任何表情的面上看出些什么,却都无从得知。
而她坦然地接受所有人的注视,保持着自己一贯恬淡的表情,手指自宽大的重莲绫袖中探出,拿起了一只白色的菊花攒在鬓间。
良久,像是受不了这沉闷的空气似的,苏轻涪轻轻地扬声:“轻涪此次面见太妃和皇上,为感圣恩特地亲手做了两个茱萸荷包,还望太妃和皇上笑纳。”
玉太妃清雅的声音适当地响应,带着喜悦的赞赏:“真是的,好孩子,手可真巧。”
小小香荷包,坠着精致的缨络,月白缎底上绣着碧绿的莲叶从水中托出粉红的并蒂荷花。
锦瓯并没有从宫人捧着的添漆托盘中拿起荷包,只是看了一眼,宫人便躬身退下。
“苏小姐的手真是巧。”他淡然地说着,一双像是冻结的刀光一般冰锐的眼凝视着她,而苏轻涪端丽的面早已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害羞,晕上一层胭脂似的红晕。
“谢皇上夸奖。”
“皇姐,你怎么了?”
仿佛被身畔锦渊的声音惊醒似地抬头,习惯性的温和笑了出来。
“啊,没有什么。”
“皇上,哀家老了,不胜酒力,你们年轻人自己可要随意,哀家已经让他们备好了五色糕还有菊花酒。”
“锦渊,朕敬你一杯。”
“臣弟不敢,皇兄请。”
君王同兄弟貌似亲密的相谈甚欢,使得这场随着凉爽初秋到来家宴显得更加的欢愉。
糊着蝉翼纱的窗外,各色的菊花摇曳着身姿,在金黄色的阳光之下炫耀着自己的美丽。听着耳边身旁笑声欢愉,飞盏传觞的哗然,无端端地夜宴的思绪有几分恍惚。终于,她有些不胜酒力,趁着无人留意中,起身离席。
出了静寿宫,谴退了宫人,她绕过太极殿,便来到了宁夜宫。
秋日的暮色总是蔓延着轻薄的雾气,弥漫于宁夜宫的庭院乃至宫殿之中,仿佛最上等的蚕丝织成的纱帐似的,一丝一丝地轻轻地飘覆下来。
朱红的殿门,随着她的推动而缓缓开启,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宁夜宫中,衾褥帐帷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浸满了一种腐朽的味道。殿中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她的枕,她的髓玉古琴,她案上的笔墨纸砚。
静静地坐在妆台前,台上六曲形的巨大铜镜上也是沾满了尘埃,她还记得这面铜镜的背面,刻着折枝金丝菊花花团,是她最喜欢的。
许久许久,夕阳西下,天色终是渐渐暗了下来,昏然黑暗的殿内,古树的枝叶影影地在窗纱上悠然摇摆,好似鬼魂伸出的枯瘦手爪。
伸手拿下鬓间的那朵白色菊花,以记忆中她的姿势拢着有些散乱的发角。
“母后,今日是你的忌辰,你看儿臣竟然都忘记了。”柔和对着恍惚出现在镜中的熟悉身影说道,然后低笑出声,“呵呵,不过,儿臣想您也不会在意,因为父皇已经下去陪您了,您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儿臣呢?”
说着再次举起手中的白色菊花,想要重新攒上,一张英俊的容颜从镜中映出,他温柔地看着夜宴微笑,然后开口,优雅而柔和的声音像是天上的弯月一般清越。
“我来帮你。”
“怎么样?”
细长白晰的手指在浮荡着昏黄月色的空气中抬起,带起一种暧昧的意味,轻轻把那朵白菊重新攒在她乌密的发髻上,然后手指却没有离开,只是顺势下滑轻轻抚摩上她的脸颊,那温柔的眼安静地从镜中沉浸在她墨色的眼波中。
“多谢。”
并没有惊惶,反倒觉得从男子身上散发出相似的静谧而安详的气息,像是温柔的春风包,裹了自己,她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伸手拂了一下鬓发。
他的手蓦然抓住她冰冷的手,欲要抽回却被他紧紧握住,然后缓缓贴在面颊上。他的手劲极轻,却又不会让她挣脱,像是惟恐她稍有不悦,随时预备着撒手逃开似的,那双好似洒满宝石的璀璨湖面的眼那么深沉地凝视住她。
“对不起,我不知道,今日是你母后的忌日。你这个样子,让人看得很心痛。”
她有些恍惚,也许是满园的菊花的味道纠结在殿内的空气之间,忽浓忽淡地漂浮着,闻得她逐渐觉得头重脚轻。
俯下身以非常近的距离看着她,然后把她纤瘦的肩膀抱到了怀里,而她迷朦着把自己依偎在几乎熟悉的胸前。
缓缓地,试探着地,他把自己的嘴唇轻轻碰上面前女子的唇。
她的唇很凉,却是出乎意料地甜美。
辗转吮吸,渐渐地他感觉自己好象吻上了永远不会溶化的玉石,他略受挫败地微微抬头。
“流岚……”
她细细的,好似一江刚刚融化的春水,笑得如此的温柔。
看着她这样的微笑,男子忽然觉得,锦瓯和她在一起也许并不仅仅是为了夜氏的权利,情不自禁他爱怜地拥紧怀里有着柔软身姿的女子。
不对!
呼吸间上等的麝香悠悠传入肺腑,这种是从在活着的雄性雪山麝鹿身上才能获取的晶体,在所有香料中,香味最浓郁强烈,在使用前最少要晾吹三年,然后几蒸几制才能得到的上等熏香,只有贵族才会使用的熏香。
她猛地惊醒。
淡然地抽出被坚实且有些粗糙的手掌覆盖住的白晰手腕,下意识地摸上腰间同心结的宫绦中系着的田黄璃虎印章,那眼中亦渐渐凝起了一层浮冰:“王弟,你逾矩了。”
缓缓地坐在她的面前,锦渊把脸埋在了她的膝间,感觉到儒裙下身体一抖,手重新抚上她在田黄上寻求安慰的寂寞手指。
她再一次蓦地把他推开,用足了全力。跌坐在地上的他,反而开心地笑着,一手支在乌砖上,一手缓缓伸出,修长指间映衬着那枚田黄的印章,悠闲地把玩着。
窗外,月光照射在白晰的指上,显现出一种剔透的光泽。
“谢流岚,这是驸马的名讳吧?”轻轻地叹息,俊美的容颜上染上比夜色还要深沉的颜色,明亮的眼睛带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嫉恨,细细地眯起,“倒没有想到皇姐是如此情深意长,在皇兄的怀中,还念念不忘自己的夫婿。”
“锦渊,够了,无论我怎样都不关你的事。”她毫不留情地斥责着他,美丽的重瞳好似火焰中的寒冰,看着面前貌似儒雅的男子,“还给我。”
“有人来了,明日未时在城郊的五里亭。”
突然,锦渊一个敏捷地闪身,已经从窗子翻到了殿外。
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修长的身影,快速穿越过金色的菊花丛,也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夜宴缓慢地蹙起了纤细的眉。
“夜宴,朕便猜你会在这里。”
“好象所有人都猜到我在这里。”
以连自己都无法听清的声音呢喃着,窗外伸进来的微弱月光,在内殿一片迷蒙的黑暗之中摇曳浮荡着,像是一层薄纱摇曳着,锦瓯轻轻地走到她的身边。
而夜宴微微垂下头,发间的步摇珠串垂在额畔轻舞晃动,翠绿的色泽微弱地闪烁着。
锦瓯美丽得近似艳丽的容颜上终于浮现了一丝忧虑的神色。“怎么了?”
“没有什么,苏小姐呢?你怎么丢下她跑到这里来了?”
她转头看着悬浮在玄色天空上的银白弦月,绯色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微弱的声音在寂静而黑暗的殿内漂浮回荡,但是却像是一根锐利的针刺进了他的心口。
“朕让人送她出宫了。”疲惫而又有些歉意地揉了下额角,“其实朕都忘记了今日是重阳,忘记了……”
“是我母后的忌辰。”轻微地颤抖了下,用带着絮乱呼吸的声音接下他的话语,“其实也没有什么,我自己都差点忘记了。”
记忆中的明媚女子,经常把自己紧紧抱在怀中,温柔的气息轻拂在她的耳畔,喃喃细语……至于都说着什么,她忘记了,全部都忘记了……在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明明什么都没想起来心却没来由地觉得很痛。
“看看你自己,像个鬼一样,怎么看都是很不好。”他伸出一只的手,轻轻贴上她的脸颊,轻声道。
“我很好。”
被暗淡月光包裹住的盈弱身体正在静静地释放着哀伤,摇曳好似清晨花瓣上的露珠,随时会消失一般。
这样的感觉让他在惶恐之余,温柔地用自己的怀抱拥抱住她。
“你一点也不好,看起来好象要哭出来似的。”
“不可以哭,不是吗?”她那么淡淡地说着,声音飘忽得像是琵琶弦曲中即将消失的尾音。
十二年前的今日,在这座宫殿中,她的母后病世,她的父皇要把她毒死。
“对,不可以哭。”
刚刚被锦渊推开的窗外,金色的菊花在月光之中被风摇曳着,石板的路上丛生的杂草让抚慰过它的月光变成青白的斑驳,如同一波无色的湖水。
闭合的眼睑上长长的黑色睫毛,依偎在锦瓯的胸前。

第十四章

看着怀中不能自己陷入回忆的她,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在渐渐变冷,似乎怎样也无法捂暖,他叹气,拉着她的手向宁夜宫外大步走去。
“跟朕来。”
“去哪里?”
锦瓯却不答她,夜宴被他拽着踉踉跄跄地,进了太极宫东侧的菱阳殿。
烛花摇曳,火光透过八宝琉璃的灯盏轻飘飘地散开,照得恍入白昼,把整座宫殿笼罩在一片绯色的光晕中。
“来坐下。”
殿内燃着炭火,暖意盎然骤然侵袭,夜宴不可抑制地一个哆嗦,直到她被强制安坐在首席的锦绣御席上,还是有些愣愣地无法回神,不解地看着坐在身旁的锦瓯。
“心情不好时最好的方法,就是彻夜狂欢。”他看着她的清秀容颜,弯起的笑容如殿外的月光,温柔以极,却也优雅以极,“正好前些日子北狄进上来一批舞姬,她们的歌舞可是一绝,你来看看。”
她心下感动于他的细心,却只是微微低下头,金步摇的长长珠串,从肩膀的一侧垂了下来,长长的刘海遮盖住了波光潋滟的眼,只能看到如蝶翼颤抖的睫毛在面上投下的一道暗影。
“我看这明明就是你好色贪杯,还拿我当幌子。”
锦瓯的薄唇向上勾起,然后只听击掌一下,阵阵箫鼓之音悠然响起,舞姬分成两队,一队约莫十人,从湘帘后鱼贯而出,款款行至殿前翩然起舞。虽是层层娇娘的行列,望之也顿生如波的浩荡,却也如波的娇柔。
因是更深夜重,为了适合昏暗烛光,舞姬们画眉点唇,妆容浓艳,一个个竟是如此地光彩夺目。每一个都有着极妩媚的容颜,用极婀娜的身姿,如蝶飘舞。一双双白玉般的手臂在丝弦的柔靡之音中,不断变幻着各种美妙的姿式。同样的舞,这群舞姬跳起来竟是别样的风姿,轻灵飘忽得霓裳似雪,舞得分外好看。
“你说是就是好了。”他似乎并没有被柔媚中又有一丝狂妄的舞蹈所吸引,毫无顾忌地把她揽入怀中,手中的酒盏已亲自伸手递到了她的红唇之畔,“来,你尝尝这西域的葡萄佳酿。”
酒香袅袅扑鼻而来,仿若殿下的舞姬魅诱撩人。
迟疑了一下,见锦瓯执意,便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
如丝的佳酿萦绕在唇齿之间,细腻滑润,似酸,似甜,又有些苦涩,沁香得入了心脾。
“很甜。”
她涩然一笑,自己又斟了一盏,一口饮尽,脑中晕眩之感令她的种种不快都飘然欲飞。于是,又斟了一盏,这回却有一只修长的手覆在了她的盏上。
“再好的美酒,你这般喝法,也容易伤身,慢着些,来吃个葡萄。"
“美酒吗?”
一把推开那只拿着翡翠色葡萄的手,轻晃着酒盏,花瓣形口的盏,精巧端庄,胎壁薄而均匀,湖水般淡黄绿色的瓷釉,玲珑得像冰,剔透得如玉,匀净幽雅得令人陶醉。多少人熬尽心血而制成,却只为圣驾开颜时,盛酒一用,这就是令所有人趋之若骛的权利啊。
想着,那明媚的眼波扫过他,带着几分的醉意,“酒无疑香醇上好,可是这喝完了还是会沾染上满身的酒气,未嫌品味中下。”
不自觉地伸出手,抚摸上去她颊上晕着酒意的薄红,看着那双墨色琉璃一般美丽的眼睛,原来,怀中的女子,原本略显清冷的眼也可以泛出那么妖艳的光泽……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好办,来人。”
身后伺候的宫人连忙躬身上前,锦瓯在他的耳边细细低语了几句,他便匆匆出了殿外。
不一会捧了满盘的各色折枝鲜花,放于他们的身旁。
“拈花来嗅,就不会污你的口鼻了。”
“你啊……”
夜宴笑歪在他的怀中,已顾不得金钗从发髻滑落。
子时已过,君王的赏兴却还正浓,宫廷歌舞便彻夜不废。
秋夜殿中有些寒凉,兽形的炭料燃尽了,宫人们静悄悄地再一炉炉依次添加。红绵铺成的地衣,随舞姬的旋步婉转起了层层的褶皱。
杯影酒香,还有婀娜多姿的舞姬如穿花蝴蝶般起舞助兴,她真的有些醺醺然了。而锦瓯看似在观看舞蹈,总是状若不经意地垂下眼,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怀中一杯接一杯的女子。
突然觉得怀中一点冰凉,低头望去,原来是她玉腕轻抬,那冰凉的指尖轻柔而缓慢滑入他的衣襟,如片羽拂水移到他的胸口。锦瓯一僵,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起来,顿时觉得燥热不堪。
“你在玩火。”
伸出的白晰手指按在胸前,挚热的气息隔着丝绸的衣物,渗透到怀中的手上。
手指稍顿,她轻轻一笑,那时间,清冷的夜色竟也妩媚了。
“那……可有把火点着啊?”
“你说呢?”
蓦的,她丢开手中的杯盏,执起青瓷酒壶往直接往他的口中倾倒而下,锦瓯一个吞咽不及,殷红的液体泉溪般蜿蜒而下,流淌过脖颈,晕在了明黄的衣袍上,一团团晕开,好似如血残阳,朱色浓浓。
他却不恼,凝视着胸口殷红的酒渍,只觉得殷红化作灼热的火焰,焚烧得更是剧烈。
夜宴却是仰颈轻笑一声,迷蒙着眼,漫声道:“我来帮你灭火……”
他猛地起身将她扑到在地,目光幽深又炽盛,沉声道:“你明明就是在点火……”
伸手拔去她发簪,乌发丝绸般泼洒而下,丝丝缕缕在锦红的席坐上蔓延开来,随着好似要将她嵌到他的血肉里去的紧拥热吻,柔软地铺垫在身下。
宫人识趣地放下金勾挂起的重重霞影垂幕,挥退了妖娆的舞姬。
烛影摇红,纱帘中隐隐晃动的是紧紧缠绵的影。
锦渊相约见面的地方,位于镜安之北,黎山的山腰处,是平民百姓闲时游乐所在。
下了车,夜宴眼前一亮,此时已是秋日,又是午后,山中天气虽然微寒,但是阳光明艳,照拂着那如荫碧绿的草坪,远处几片淡淡的云,宛如一江静静的水流动着。满山的枫林之中,六角石亭矗立其间,枫叶红黄相间,烟雾一般笼罩着半山。
亭边草地上的青袍男子手执线轴,放着纸鸢,如火如荼的枫叶上映着他那英俊飞扬的神采,更加摄人心魄。
她慢慢放下斗篷,露出了带着冷静眼神的一张清瘦而秀丽的容颜。
青袍的青年男子看见她,便笑了起来,温和有着淡淡喜悦的笑容足以让人们忘记他的高贵身份,让人几乎错以为他只是偷会情人的多情郎。
“皇姐,你来晚了。”说着,便把线轴放进了她的掌中,“来放放看。”
她却不会,但那线轴被强势塞进她的手中,不想猛然风一紧,她却也没有握住线轴,随着风筝就势一松,线顿时尽了。
“怎么连个风筝也不会放,它要是飞了,你的印章可也就飞了。”
她这才隐隐约约看见天空上那只蝴蝶,蝶须处似乎栓了一个小小的坠子。她心中一慌,细细的眉毛有些焦急地微微扭曲,手忙脚乱的就去拽线。
“你啊,把线扯断了,可不要怨我。”颀长的身体覆盖在她纤细的肩后,形成了一种极为亲密的互相依偎贴姿势,然后,抓住她的手,十指与她的指交缠着一点一点地把线绕回了线轴,一边在她耳边轻声叮嘱着:“慢一点,用巧力,对。”
憋住呼吸,小心地把那遥远的蝴蝶扯近,直到落到了地面,远处的侍卫拾起,快步递了过来,夜宴发现那男子寒冰似的眼神,似乎如此的熟悉,探究地微微偏侧了头,鬓间的发丝细细地滑过锦渊的面颊,他眷恋似地轻轻磨蹭着,感觉着身前的一颤。
那蝴蝶纸鸢已经奉至了她的面前,她凝眸看去,那七彩蝴蝶的须上只是一块小小的鸡血石,气恼得猛地一挣,却没有挣开他铁一般禁锢着的手臂。
“把印章还给我,王弟。”
“真让我伤心,”他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口气里带了不是很露骨的讥讽以及赞叹,“夜宴,你为了今日能出宫可是煞费了苦心啊,听说你们昨夜在菱阳殿彻夜狂欢,皇兄连早朝都罢了,怕是还没有起来吧?”
身前他没有看到,她一双墨色的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慢慢细了起来。
“王弟何尝又不是煞费苦心,如果我猜得不错,那日的刺客实际就是你的手下吧?我没有死成,便来想拉拢我,对吗?”
“都说皇姐绝顶聪慧,真是名不虚传啊。”
抓着她的手,大步走到亭中紧挨着坐下,石桌上已经备好了各色果点。
凝视着夜宴的容颜片刻之后,他无声无息地在唇角弯起了淡淡的弧度,微微笑着,手肘支在石桌上,瞬间他们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倒是不知,你明知我的目的为何,却依旧陪我把这出戏唱了下来,所求为何啊?”
她毫不回避地看着对方,似乎探究着他的意思。
“你心里一定在笑,说我必定是个女子,胸怀不够远阔,对吗?其实锦渊,你要这江山作什么,就算你得到了也无法坐稳,论心计你不如他,论谋略你还是不如他,论手段你依旧不如他。你走的路太过顺畅,父慈母爱,天之骄子,什么你没有?何必还要同他争那个皇位。”
转头向周围看看,而因为他的神情和动作,周围的侍卫都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只有一名男子寒冰似神色依旧自如。
“所以我要终是要笑你,女子始终是不懂男人的心。没有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利,我便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没有那皇位,我就要终日忧心他何时下手除掉我。”
“你们终究是兄弟,皇上不会取你的性命。”
听到她的话语,他大笑着舒展开身体向石背悠闲地靠去,不在乎所有人的侧目。
“哈哈哈哈,他和我身上流着的可都是父皇的血,父皇当日怎样登上皇位,登上皇位又做了些什么,皇姐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夜宴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有些迷茫起来,带着暗淡的记忆慢慢转头看着亭外窗外。
是的,黎帝凝舒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弑兄杀弟。
锦渊看着她少见的出神,也觉得有趣没有出声,只是歪头欣赏着。
自从中毒以来,她似乎更加的清瘦,正在西落的圆日,把橘红的颜色像轻纱一般撒在她微微凹陷的容颜上。纤细的手指从宽宽的绣着金丝昙花的袖中探出,握住石桌上的茶杯,细白的牙齿在绯色的唇上烙印下了细细的痕迹,那顺势落在身侧的玄色披风贴和着她的曲线,同样闪烁着美丽的光彩。
锦渊用单手支了头,看着她。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她才似乎回过了神,缓缓地抬起头。
“可要是担保他不会加害于你呢?”
“那又能如何,我的存在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最好的结果是囚禁终老或是流放他乡罢了。”锦渊的声音在暮色中透着丝丝的寒意,飘荡在山间,“他对付完了我,你想下一个是谁?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其实,你肯委身与他,何尝不是保全夜氏的一种妥协?他能给你的,我亦能给,甚至可以更多。”
夜宴似乎对他话,不惊不动,只是唇角向上挑起,淡淡冷笑。柳眉轻蹙,云鬓珠钗摇曳,眼波如深池之水面,波澜不惊。
他看着她的神色,俊朗的面上却是隐隐含了一丝得意,他知道她的面上越是不露声色,心中越是乱如丝麻。
“再过不久,他就要大婚纳妃,三宫六院美人无数在怀,你说他可会再像今时今日一般对你?”
寂静的枫林间使得他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一声连一声,仿佛是在有意折磨她敏感而脆弱的心,终于,她眼中掠过阴戾的神色:“够了,你今日的话已经够多了。东西还我。”
“我真是可怜你,皇姐,刚刚新婚,驸马就被远派灵州酷暑之地。”
从怀中拿出印章,放到了石桌之上,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低低地说完,便扭曲了一下嘴唇,笑了起来,那眼始终锐利地凝视着夜宴。
她拿起印章,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路过那名侍卫面前,他们的眼神交错在一起。她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三尺青锋,精芒一闪却是极淡,一掠而过。而他蓦然抬首,凝眸中似是染上了血的影子,然后他们擦身而过,她身上的玄色披风迎风飞展出一个优雅的流线。
“王爷。”苏轻寒走到凉亭中,缓缓躬身行礼后,然后敛了敛石青的衣袖,淡淡然道。
看着自己爱将,坐在石座上的锦渊好心情地勾起唇角,微笑了起来。
“轻寒,本王已经在她的心中种下了一块很深的心病,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就是本王网中猎物了。”
“王爷,您要当心,没有当成了猎人,反而变成猎物。”
苏轻寒飞扬入鬓的如剑双眉紧紧凝起,那目光幽幽地掠过锦渊的面上。
“公主。”马车边的何冬伸出手臂,扶她上车的瞬间,听见那带着暗哑微弱声音从绯色的唇间射入他的耳中。
“这福王,不得不除。”
“老奴知道了。”
午后还是温暖的晴空,到了黄昏后,天骤然冷了起来,没有来由骤然的寒意,让何冬止不住的一颤。
一个月后,十月初七,天降瑞雪,一片白茫茫中,黎帝锦瓯的婚乐响彻九重宫城。
淡金色的太阳,把寒冷的光薄弱地撒在皇城的玄天门,金色的琉璃瓦在薄薄的白雪下依旧灿烂。开阔宏大青砖御道上,厚厚的锦缎红毡毯从玄天门一直铺到了宁夜宫的门前。各宫门殿门高悬大红灯笼和双喜字彩绸,喧天的鼓乐在层层褚色的宫墙中回荡,随后便是苏轻涪的仪卫,排列着一对对地过去。前导黄麾两对,大朝一对,五色绣幡三对,长戈一对,绣幡三对,锦幡三对,雉尾扇两对,红花团扇两对,曲盖两对,紫方伞两对,由红衣的宫人执着,后面又是一排宫女,各执着系着红绸的嫁妆。最后面宫人,提着明纱灯三对,紧随在凤辇左右。
苏轻涪坐在凤撵上,浩浩荡荡地来到宁夜宫前。在宫嫔的扶持下,她下了鎏金饰珠华盖的凤撵。然后,帝王修长冰冷的手抓住了她,却是感觉不到一点喜悦的温度。
面上虽然覆着红盖,但步伐却依旧轻缓而优雅,在众人的躬身跪拜中,长长的火色裙裾逶迤而过,高贵而端华,只是一旁同样一身朱红的锦瓯,面上却是冷得不见一丝笑意。
菱阳殿上,为庆祝皇帝大婚,夜宴群臣。但闻满殿笙箫丝竹之乐,酒斛哗然交错。王族公卿皆在堂下,都是满面的欢喜。
锦瓯似乎直到此刻才心情大好似的,和众人逐个对饮,并不时伴有狷狂的笑声,一盏又一盏地饮着,好似千杯不醉。
夜宴坐在席间,看着锦瓯似乎要向自己走来,急忙起身,向殿外走去,头上戴的五凤攒珠冠上的璎珞因为急促的步伐在颊边分分摇曳不停,奈何被正式繁琐的礼服拌住了脚步。
“皇上和长公主这是怎么了?”
“你不知道?这个月来,长公主似乎和福王过从甚密啊。”
“哦?是吗?!!!”
“骑马,射猎,西郊的猎场让他们玩遍了。”
“那就难怪今日大婚皇上的脸色……”
“吁!你不要命了。”
明明是焦急却被裙裾拖曳得款款的脚步,终于被一双有力的手拖住,感觉到那火热熟悉的体温覆盖在臂间,她陡然一振,水一样的情思在这火焰中席卷了过来。
转头,透过垂在面前的璎珞望去,锦瓯在朱色纹龙的锦缎礼服映衬下,那美丽的面上因为过度的纯酿,而染上一层沉灰色苍白,宛如外面雪后的天色,阴沉且森冷。
“皇姐,你可要好好地恭喜朕,朕现今娶了这如花美眷,可都是……”
殿上金鹤炉中淡淡的檀木揉着炭火的青烟,袅袅地飘起,又散开在他们的面前。
朦朦胧胧的遮盖了视线,也让她的心焦虑难耐,于是未等他说完,她便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皇上,你醉了,春宵苦短,莫要负了这美景良辰。”犹疑了一下,还是把纤细的指抚在他的手上,有些心疼,也不敢大声,只是低低地轻哄着他,“来人,还不搀扶皇上去宁夜宫。”
看着宫人上前伸手搀扶,他的身体却突然像风中残叶般微微地颤抖,她的心瞬间被揪了起来,上前几步,微仰起头,面上的璎珞如春风拂柳般四下分散,那殷红的唇便几乎贴在他的耳边,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听话,锦瓯,你是黎国的君王啊。”
他微挑的眸幽幽地望住她,许久,忽然叹出一口气,这才缓缓地松开了她臂间的手掌,斜倚着宫人慢慢出了殿门。
她远远地,缓缓地跟在他的身后,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扶着殿外长廊上的雕龙石柱,秀丽的眉头痛苦地蹙起,眼波里仿佛有水流过一般,看着他被一群青衣宫人簇拥着的背影在夜色的雪地上,渐行渐远。
“夜宴,冬夜深寒,注意身体。”
随着身后有个声音轻轻扬起,白狐的披风落在了她的肩上,瞬间男子身上的体温和特有的麝香味道烙印在她的身上,让她错觉地以为被他的温度和气息所拥抱。
回头,赫然看到锦渊正站在她的身后,修长的身体在胸前绣着金线团蟒图案的朱红的官袍下,似乎单薄得若隐若现。
她微微地笑了,清澈而且妩媚,在黑色的夜里的眼眸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看王弟也应该很冷啊。”
他的眼睛猛地眯起,不知为何在看到她和锦瓯亲密耳语后,现在平淡如永不融化的寒玉一般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鲜少有危险情绪波好似毒药拂过了胸口。
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猛然抓住她的手肘,把她朝自己的怀中一带。
夜宴只觉得一瞬间,被他的气息缠绕上了她的身体。
“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冷淡,一个月了,不论我如何做,你好象永远不会像对皇兄那样对我。”
“你又是何苦,我好象从来没有给过你希望。”退后几步,避开了那撩人的气息,如雪白晰的玉颜之上纹丝不惊,慢悠悠地开口道。
“我那日在五里亭说的那些话,你并没有告诉皇兄,这自然就是给了我希望,不是吗?”

第十五章

他隐忍着勃怒,脸色已然是铁青。
“你觉得我说不说那些话还有什么区别?”又是一阵风起,她瑟缩着肩膀,笑着摇头,那五凤攒珠冠上的黄金璎珞,随着她的动作在夜色中划出华丽的光芒。
“是啊,连这大喜的日子,他都还是调集了近卫军,撤掉了兵部派出所有的侍卫,他的防心可真是重啊。”
许久没有言语,她只是低头凝视着自己暴露在寒风里的冰白色的手指,那指尖微微地在颤抖,有一种极度脆弱的感觉。
“我得先行一步,告辞。”
“我喜欢你。”锦渊英俊的面上扭曲了一下,极力压抑的感情终于爆发了出来,以至使语调都有些激昂,“如果我有了你,我就放弃那皇位!”
她迈步而去的背影,被他的一句话给钉立在原地,那青白的脸色在阴影里竟然微弱地浮荡着一层的不确定感觉。
“你有了我,就永远也无法放弃那皇位。”
因为她是一个从小就生活在权利中心的女子,没有了权利就好象被抽干了血脉,她活不下去。
“你觉得我像谢流岚对吗?你爱他对吗?可是据我所知,他爱的并不是你。”
并不讶异于她的拒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依旧格外地生气,赌气似地走到她的身前,锐利的眼中闪烁着激情的光芒,然后忽然伸手,把夜宴的脸捧了起来,“夜宴,我会爱你的,一直。”
“你像他,可是你终究不是他。”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起来,薄薄的像一层上等的纱缎,撒在了皇宫之中。
“夜宴,你可知他为何不除掉我?其实现在以他的手段势力,再加上你,本可以轻而易举地铲除我。可是他为了牵制你,所以才留下我。所以,夜宴,为了你,我宁愿放下所有,远离这宫廷的纷争,我们远走他乡,几亩薄田,一间茅屋,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身份,一切重新开始,你说可好?”
温暖的手指在她细致的面上摩挲着,不敢用力又不舍得放下,只是紧紧地凝视着她,所有锐利的曲线都在此时柔和了下来,好似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笨拙地、几乎有些羞涩地表达着心中的爱意。
“重新开始?”
夜宴被迫抬首望着他,但直到此时那墨色的瞳才渐渐有了焦距,神情有些茫然的,怔怔地看着锦渊。
在视线和那溶开在清澈水中的墨一般烟袅的重瞳交汇的瞬间,他觉得一种夹杂着欣喜的企盼从心灵的深处涌现,这种感觉他第一次从一个女子身上找到。
“对。”
“只有你和我?”
衣袖中的手僵硬地伸出,却在接触到他的掌时欲前又止,犹豫着,挣扎着,脸色仿佛雪一样透明而苍白,那是一种脆弱的感觉,转眼便要随着风飘散了。
“对。”
看着那张微微染着期盼火焰的面容,她心中凝结的冰冷霜冻好似被一团一挚,殷红的唇艰涩地微微开阖。
“那……我们现在就走。”
“什么?!”
猝然一惊,他的脸色有些发红,那手指不可置信地滑落在她的肩头,用力地抓住。
“我怕,锦渊,我怕迟了你会变心,我也会改意,你要我,那只有现在,走得远远的,你看可好?”
说完,她微微地抿嘴,那神色似笑着又好似哭着,清清雅雅的艳,却有着渗入骨髓的诱惑。
锦渊眼睛里燃起了狂热而又欣喜的火焰,大声说道:“好,我们现在就走。”
雪越下越大,一路上大雪如鹅絮纷飞着,无人的街道被厚厚的白雪淹没,几乎看不到的道路,把车辕深陷在其中。没有比在大雪中前进更加困难的事情了,等马车穿过重重如棋盘的街道到达北门时,已经过了子时。
守城的官兵见到急驰而来的马车,大声开口喝道:“站住!何人半夜出城。”
马车的帘幕缓缓揭开,那守兵只见一只如玉的手探了出来,那纤细指间拿着一块黄金嵌珠的令牌,
“开门。”
被那美丽的手几乎摄去了心魄,但是上面刻着的夜字,让他连忙跪了下去:“长公主!……小的奉命,今夜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城门,违令者要处斩。”
“你现在不开城门,马上就会没命。”收回了手中的令牌,没有生气,只是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寒冷音调似乎连他手中的灯火都被冻结,“去开吧,有本宫的令牌,他们不会为难你们。”
“是。”
钉着鎏金门钉的朱红色大门被缓缓推开,马车顺利地扬长而去。
红色琉璃灯把整个宁夜宫沐浴在一片喜色之中,黎帝锦瓯被宫人搀扶进内寝殿时,脚步已经有些虚浮,觉得被满室的红耀得更加的头晕。
龙凤喜床上挂着五彩纳纱百子帐纱,苏轻涪端坐在大红缎绣龙凤双喜锦褥上。
突然眼前一直蒙覆着的红盖被掀了去,锦瓯晕着薄醉的红意的面容蓦然出现在眼前,呆呆地看着那称得上绝色的脸,许久她才想起这不合宫规,连忙低低地垂下头,收敛起了所有的神情,隐约见那长长的睫毛在红润的肌肤上投下一抹阴影:“皇上……”
醉意朦胧地打量着她一身喜色下的如画容颜,片刻唇边露出一抹调剔的笑意,坐在了她的身旁。
“爱妃,也是辛苦了一整天,累了吧?”
“臣妾不累。”缓缓抬起头,矜持地望着他,力持端庄地回答着。
这样的故作高贵稳重,却让他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不悦。
“真是无趣啊。”
好心情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尴尬而又狼狈的面色,然后抓起了那双一直谨慎规矩的放于身前的手掌。
纤细而苍白的手指在他的手中微微地抖动,却不敢有任何的举动。
冷漠的看着在烛火下显现出晶莹颜色的手掌,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菲薄的嘴唇旁边浮现温柔笑意。
然后,缓缓地把身体覆在了她柔软的身体上,红色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而改变着褶皱的纹路,在荡漾着红色火焰的空间里染上了暧昧的颜色。
服侍的宫人都掩着唇角的笑意,悄悄退了出去。
宁夜宫的空气里带着苏合熏香的味道,弥漫着和满室的春色一起安静地荡漾着。
锦瓯慵懒的在柔软而光滑的身体上满意地沉沉叹息着,那修长的肢体,在烛光中像是最精致的锦缎,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而身下的身体却是因为他的毫不怜惜僵硬着,咬紧了红唇,那芊芊十指,凭空抓挠着,却什么也抓不住,最终只能紧紧攥住身畔的火色锦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子突然听见内勤外宫人尖细的嗓音低低呼唤着:“皇上,皇上。”
明明上一刻还在沉醉之中的男子,蓦然毫不留恋地起身。
帘后宫人连忙上前为他穿好了衣袍,然后他接过老迈宫人手中的书信,许久后忽然若有所思地笑了,竟是比满室的春色还要魅人。
他吩咐了那名老迈宫人几句话,就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看过床上的女子一眼。
“刚刚来的那人是谁?”
“启禀娘娘,那是长公主身边的近侍,何冬。”
伺候在一旁的宫人偷看了苏轻涪一眼,发现她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失望和不甘,心里稍觉不忍,便拿了龙凤锦被盖在她不着寸缕的身上。
“是吗……”
微微闭上眼睛,现在她自己都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冷淡的应着。
美丽娇艳的容颜在烛光下看起来像是风雨中摇曳挣扎的鲜花,那么的脆弱和……怨恨……
马车在城郊的路上行驶着,但因为越来越大的雪,马儿以称得上缓慢的速度走着。
车内,她紧挨着他,敏感地觉得锦渊身上有一种隐忍的兴奋,稍微拉近了她和他的距离,把半边的身体依靠进了他的怀中,低低的问:“……怎么了?”
锦渊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怀中的女子给他一种非常苍白羸弱的感觉,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意,安慰着开口:“没什么……那个通关的令牌,交给我拿着好了,以后的路,你不好再抛头露面了。”
“……好”
毫不犹豫地从袖中拿出,而他接过那镶着东珠的令牌后,伸手把她身上的披风,轻轻地拉紧,修长的手指陷入她白狐披风的一刹那,隐约竟然有一丝颤抖。
“夜宴,如果我做了什么……伤你心的事情,你……会原谅我吗?”他有些焦虑地问,然后伸手轻轻摸着她被严寒冻得灰白的面颊。
“……会啊。”墨色的瞳和他微微闪烁的眼交汇,夜宴稍微把头倚在他的颈窝,纤瘦的身体完全偎依到了他的胸膛,笑着好似在喃喃情话的低低说道,“因为你那时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再欺骗我了。”
突然,走在山间道路上的马车忽然停下,他怀里的夜宴则因为惯性没有选择地更加倒入他的怀里。
“没事吧?”安慰着怀里紧张的她,锦渊也有些心浮气躁地开口喝道:“怎么了?!”
“王爷,前面好像有人。”
车夫有些害怕的嗓音想起,锦渊连忙拿起身旁的宝剑。
“别怕,有我在,我先下去看看。”
他走下马车之后,车外开始有铠甲碰撞的声音和纷沓而围的脚步之声。
夜宴的心蓦然抽搐了一下,车帘被掀开,一阵寒气从外面涌了进来,飞絮般的雪片毫无顾忌地飞进了马车之内,看着站在一群杀气腾腾的侍卫之间的锦渊,夜宴觉得自己身上最后一点的温暖已经被剥走,心中那团燃烧的火焰已经渐渐地熄灭了。
苏轻寒走到马车前,冷冷地道:“请长公主下车。”
“你骗我。”
步下马车,她纤细的手指紧抓住披风的边缘,掌心下冰凉而泛着湿冷的白色裘毛已经被蹂躏得惨不忍睹。
锦渊一向锐利的眼睛微弱地瑟缩了一下,侧过头没有再看她。
“长公主,您绝顶聪明,却终是堪破不了‘情’之一关。”
“自古连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有人对我施展美男之计呢。”没有理会苏轻寒的讥讽,她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颤抖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了一痕鸦青的色泽,而当她再度张开墨色的眼时,那双美丽的眼再也看不到任何一点的感情,就像是最明亮的镜子一样冰冷地反射着周围的一切,“锦渊,你为何不肯听劝,你斗不过他。”
“以前也许,可是现在我有了你,你在我的手中,整个夜氏就相当于在我的手中,你说我们谁会赢?”
“王爷,我们的人马已经全部进了镜安。”
侍卫们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激昂回荡。
“好,有了这令牌咱们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皇宫,走!”
“是。”
下完命令后,锦渊拥着夜宴上马,率先一甩马鞭便绝尘而去。
天空乌云翻滚,皇宫中的御道之上也是堆积了厚厚的雪,那密密的雪片好似没有止境地落下来,一片还没有来得及融化,另一片便紧接着覆盖上,像是天空在愤怒地鞭笞着大地一般。
锦渊从马上把夜宴抱了下来,她却并不惊慌,只是看着天空泄漏一般的大雪,伸出可以跟雪匹敌的白晰的手,看着那雪片纷纷飞落其间,片刻就凝聚了一滩水珠。
“夜宴,从今夜开始,这黎国就是我的了。”
看着他的铁甲侍卫,悄无声息地进入皇宫,毫无防备的守卫都静静地倒了下去。他拥着她温柔地微笑,修长而略带粗涩的手指在浮荡着满天雪光的深夜空气中滑动着,带起一种踌躇满志的味道,轻轻抚摩上她的脸颊,然后缓缓倾身,似乎想要亲吻她愈来愈苍白的唇。
“是吗?那可不一定吧,王弟!”
清冷的声音划进所有人的耳间,黎帝锦瓯慢慢从阴影中走出,一袭明黄的衣袍在暗中泛着奇异的微亮。
御林军身上的铠甲,在严寒而寂静的空气中,发出清脆的声音。顿时,火把通明,训练有素的卫队整齐地围住,弓箭手紧跟上来,整齐划一地拉弓引弦,刀光寒影如狂野的猛兽,蓄势待发,锦渊回过头,围住他的赫然是自己昔日的同盟——苏上远。
他怀中的女子,缓缓脱离出他的怀抱,苍白的面色却泛着奇异潮红,墨色的眼睛像是有一层结冻的冰闪动着精亮的光芒。
“王弟真是好心情,在朕大喜的日子进宫,这是贺礼吗?”
兄弟两人遥遥对视,目光都是犀利而冰冷。
“本王就是来进宫杀了你这个弑父夺位的叛臣逆子!”许久,锦瓯那仿佛带着冰霜一般的薄怒声音,在九重宫殿之中响了起来。
“来人,福王锦渊意欲谋反,给朕拿下!”
“苏上远,你以为你悖主求荣,锦瓯就会信任和重用你吗?在他心里你也只不过是一条不可信的狗而已。”
“王爷过奖,老臣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看着锦渊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一种无形的威压在他们的对视间中荡漾开来,让久经官场的苏上远也开始觉得浑身发冷,但还是勉强镇定地开口回道:“轻寒,还不把剑放下。”
“父亲,儿誓死追随王爷。”
“你这个逆子!”
气得大喊却制止不了苏轻寒手中的宝剑,一眨眼间,几名御林军的身体便倒在雪地之上,鲜红的血滚滚而出。
不看自己的侍卫渐渐倒在血泊之中,也不看那渐渐包围在四周层层的御林军,锦渊只是转过头,看着身侧平静得好似早已预料到一切的女子。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的以为……真的以为她对他是真心的……呵呵……原来不过是自作多情的一场春梦罢了……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锦渊缓慢地勉强自己笑了出来:“你……是你……那令牌是……”
“是我,第一道给城门护军看的令牌没有问题,但我交给你的那道则刻有标记,所以你只要拿着那道令牌进宫,自然马上就自投罗网。"
“好……好……”锦渊低声说着,然后手中的长剑猛地驾到了她的颈畔,那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不会比下着雪花的灰白天空好到那里去,“你们谁也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夜宴!”锦瓯一看到他的举动,马上惊呼出声。
“锦瓯,你要是有空关心她,还不如马上放我们出城!”
“出了城又怎样,你以为自己能跑得掉?”
冰一般寒酷的眼凝视着锦渊,变得更加的凛冽,仿佛要洞穿他的身体。
“不试试又怎么能知道。”
看着莹亮的刀刃在她的颈间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锦瓯的牙下意识地咬破了唇角,终于一声令下:“放他们出城!”
苏上远心中一惊,急忙劝道:“皇上!万万不可!”
“没有听到朕的话吗?”
御林军的包围缓缓打开了一道缺口,锦渊伸手把夜宴拉上马背,用力地在雪中一打马,在大批的御林军跟随下又一次出了北边的朱红城门。
城外,侍卫高举的火把中,枯树在寒风和大雪中挣扎着摇曳,马蹄声和铠甲摩擦的声音一起回荡在寂静的深夜。
“我最后问你一句,今夜,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但你可曾有过一分的真心待我?”
锦渊马上的身影暗淡地投影在清冷的雪地之上,他痛苦而又绝决的看着面前比寒冬还要无情的女子,玄狐的披风衬托着他的脸色,苍白得仿佛已经失去了生命。
听到他的问话,她安静地抬眼,本来出现一丝嫣红的容颜上现在则又是奇异的苍白。那双平日像是被冰冷封一样的眼,如今像是融化的春水般润泽,连开口的声音都是少见的温柔:“我今夜说的话也是真心的,我也曾暗自希望永远不要用到第二道令牌,可惜……我真的想过,要真是能跟你走远,今生今世我就布衣荆钗,与你相守到老。”
“好,好,这我就知足了……可惜你我终究是堪不破一个‘权’字……我果然像轻寒所说,做不好猎人,反成了猎物……夜宴,不管怎样我终究是爱你的。”
慢慢地把她紧紧拥进怀中,冰凉额头贴上她同样冰凉的面颊,他俊美的容颜浮现起苍白的笑容。轻轻地近似呢喃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眼中直到此刻才流淌出无法抑制的无奈和哀伤。
“王爷,杀了她,此女不除,永远是您的心腹大患……”一旁策马护卫的苏轻寒,焦急地大叫,手中的三尺青锋亦是随着他的声音寒光闪动。
“王弟,你走好。”
呢喃若情人的耳语,可是那绣着金丝昙花的宽袖中,白晰而纤瘦的手指之间,闪烁着的赫然是一把冰蓝色的短剑。
一旁苏轻寒看得分明,大惊之下,飞身把夜宴扑到了马下,两人在雪地中一个翻滚后,又骤然分开。
夜宴跌坐在雪地之中喘息着,白雾自口中不断呵出。一边的苏轻寒缓缓站起身,那短刃已经赫然没入他的胸前。
锦瓯急忙策马上前,把她紧紧拥在怀中。
“夜宴!”
“轻寒!”
“王爷,快走……留得青山在,方能……”
看着苏轻寒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同样一身是血的锦渊,回头深深地看了夜宴一眼,浮躁的咬紧嘴唇然后他笑了起来,然后一抖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飞奔而去,翻飞的马蹄带起一片一片的雪花。
直到看到锦渊渐渐远去,苏轻寒似乎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面色忽然在瞬间变得惨白,然后那持着三尺青锋的身子在忽然的僵直之后像是没有脊椎骨一样软倒了下去。
“给朕追。”
听到皇帝的一声令下,侍卫们分分策马,紧随其后飞驰而去。
“你怎么样?”
“还好。”
好似在讥笑什么似的微微弯起了略显苍白的唇,微微在他的怀中抬起头,白雪倒映天空的光辉在清秀的面上撒了一层流银的光芒。纤瘦的手指拉住他肩上的玄色披风,黑色的裘皮在她的指间温顺滑动。良久,她忽然笑出了声,仿佛骄傲地伸展自己华美羽翼的飞鸟。
“从今日起,这天下就真正是你的了,皇姐这份大婚的礼物,送得可好?”
“自然是极好。”
听到他冷漠的回答,她闭上眼睛,长长的黑色睫毛隐藏什么似的覆盖住了那对波动着涟漪美丽的眼睛,体力和精神的双重劳累让她依靠在他的怀中微微有些喘息。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的心竟然有些刺痛,并不严重,只是好似被细细的针尖一下又一下扎入的感觉……
“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这么说着,他用披风把她抱得更紧,雪中遍地的尸体似乎都不能再引起他的注意。莫名的情愫在他们之间荡漾,而别人根本无法介入。
一旁刚刚遭遇丧子之痛的苏上远,焦急地看着他们。
那种焦躁中带着忧虑却要拼命掩饰的神色,让锦瓯几乎笑了出来,略有些零乱的发从白晰的额头上滑落,然后用一种微微隐藏着鄙视态度的眼神看着他。
“回宫。”
看着远去的锦瓯的背影,苏上远这才紧张地抹掉额头上微微泌出的冷汗,叹出了一口长气。

第十六章

清昙元年冬,福王锦渊谋逆不成,叛逃,黎帝锦瓯下旨通缉,并追查牵连人等。
兵部尚书苏上远,平叛有功进封为光禄大夫并洪文阁大学士,从此实权架空。
同年,玉太妃自尽于静寿宫,黎帝降旨厚葬于皇陵。
四年后,清昙五年冬,正月十三,飞雪初晴。
清冷的阳光从天空倾下,或浓或淡投射在地面的冰雪之上,却没有把它融化,反而好似在雪面上慢慢地凝结了一层水晶。
苏轻涪拖曳着双丝绫的凤尾裙,款款走在御道上,头上戴着的龙凤珠翠冠随着她的步伐,珠珞晃动。那婀娜身姿覆盖在雪上,华丽却是难掩一抹空漠与萧索。
乾涁宫前的宫人,远远地看到她和身后的一行宫人,连忙笑着迎上前去。
“奴才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吧。”
绣有织金凤纹宽袖下的手指优雅地一摆,不甚在意地就要向宫内走去。
“娘娘!”明明是寒冷冬日,宫人却惊出一头密密的汗,连忙又跪倒她的裙前,笑着开口:“皇上在休息,请容奴才通禀一声。”
不知为何,苏轻涪今日觉得这宫人的笑眼是如此的刺目,好似讥讽,又好似嘲笑,满腹的怒火无法抑制地熊熊燃起。
“传什么?什么时候哀家见皇上还要经过你们这些奴才了,让开。”
“娘娘!”
不再理会殿前的宫人,直接提着裙裾迈进了宫内。
内殿中锦帘轻垂,青铜仙鹤熏炉里的那一抹龙涎正袅袅地燃着,那细细软软的青烟,弥漫在空气里,飞舞得好似舞姬摇曳的轻纱群摆,笼罩了整个宫殿。
飞纱帘后,紫檀屏风前的榻椅上,夜宴睡得正熟,那一头乌密的发还没有梳起,泉瀑一般铺撒在身下。
好似刚刚下了朝回来的锦瓯,还是一身上朝的冕服,坐在她身旁的红木束腰圆凳上。
他似乎不忍把她叫醒,只是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爱恋地抚摩她的面颊。
在苏轻涪惊讶于眼前所看到的轻怜蜜意之时,锦瓯却倾下身,然后慢慢地靠近熟睡得毫无防备的容颜,将一个亲吻落在了夜宴额上。
帘后的苏轻涪凝视着面前这个世间上自己最敬爱的男子,忽然有想要哭泣的冲动,再也忍不住,轻呼出声:“皇上,臣妾……”
听到她的声音,锦瓯蓦然抬起头,那美丽的眼犀利而阴狠,如同一把锋利的倒刃,让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身体会被割裂开来。
“嘘……”他修长而瘦削的食指从从明黄衣袖里伸了出来,微微覆上自己的薄唇。然后轻轻起身来到帘幕外,在桌案后搭了明黄椅袄的椅子上坐下,慵懒的姿势让人觉得优美得像是夏日太液池中盛绽的莲花。
“皇上。”
“爱妃何事?”
淡淡的给了一个眼神之后,他便慢慢地垂下了眼,不再去看她。
许久以来一直都是如此,那么美丽的眼从不愿意在她的身上多停留一秒,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的眼中,总是没有。
有些沉重地扯出一抹温柔的笑靥,她轻声细语:“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后日就是上元节,明日锦璎公主和北狄太子殿下就要抵达镜安,臣妾想……”
“安排他们在宫外住下,其余的爱妃你看着办就好了。”冷淡地回答着,他拿起宫人奉上的青釉缠枝的茶盏,细细地抿了一口,却看她还站在殿内,形状优美的眉嘲讽似地挑起:“还有什么事情吗?”
“皇上,昨日太医来过宁夜宫,诊断出……臣妾已经有了您的龙儿。”
抿起唇角含羞轻笑,纤细的手抬起金丝凤纹的袍袖掩在唇际,带着期盼的明眸波光潋滟,分外的美丽。
熏香重重渺渺地一丝一缕地飘在他们的中间,好似一个薄纱的屏风拦在了他的身前,让她无法看清他逐渐变得有些朦胧的面目。
“哦?那爱妃应该好好休息才对,后宫这些事情太过劳累心神了。”许久。他方才看向她,然后微微地勾勒起唇角,俊美得让人窒息的面容上浮动着带些诡异的微笑。
“何冬。”
“老奴在。”
“从今日起后宫的大小事物,就都由你来掌管吧,不要让皇后太过操劳了。”
苏轻涪向前踉跄了几步,想要靠近锦瓯,而他却好似要避开一般,起身重新走向那纱帐。
秋水般明媚的眸看着自己深爱的君王那无情的背影,似乎不敢相信他是如此的冷血无心。
“皇上!”
“爱妃想必也累了,去好好休息吧。”
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不顾唇上有些脱落的胭脂,从来深藏不露不曾有丝毫表现出来的怨恨,朝着帘内卧榻上安睡的女子瞬间爆发了出来,那眼中露出了极度冷酷的寒光。
然后,她又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端庄娴雅地微笑了起来,但却没有给人任何人一丝属于笑容的感觉。
“臣妾告退。”
出了乾涁宫,她突然觉得皇宫中的天色竟寂寞似地带着凄冷。
掀开透明的锦缎纱帐,却见夜宴已经醒了,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心颤了一下,慢慢地坐到榻边,柔声问她:“醒了?”
“嗯。”稀薄的阳光下,夜宴刚刚睡醒的眼,有着一层暖意的朦胧,笑着道:“你要做父亲了,锦瓯,为什么不高兴?”
他只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解。
“如果是你的孩子,朕会很高兴。”
他对一个延续自己生命的血脉,没什么感觉,但是不知为何却是极为期待那个和她血脉相连的存在。
用纤细的手指扶住额头,她笑了起来,眼神却是淡淡的。
“你明知道我不可以,也不能为你孕育子嗣的。”
两种阴寒剧毒侵体之后,太医曾经说过她恐怕今后是无法怀孕生子的。沉默了一下,然后重新展开笑靥,清雅面容上却已带了黯淡的温柔。
“虽然,我也很想要一个孩子……也许这就是报应。”
因为她的一向畏冷,殿中的炭火便一直燃得好似初夏时节,暖意洋洋的,可是即使如此,长长的睫毛下的面色依旧呈现出发青的苍白。
他安抚似地抚摸上她冰凉的手掌,碰触的一瞬,她的指仿佛被他的体温烫到似的一颤。
疼,从胸口慢慢蔓延开来,然后他勉强地笑道:“不说这些,你来,看看朕在院中给你准备了什么。”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院中,上午的庭院中,清晨森森的雾气仿佛还没有散净,苍松翠柏掩映下着的一架秋千,那架上绳萦还在弥漫的雾间悠悠地晃动。
身体猛然一震,随即,她慢慢转头,明亮的墨色的眼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少见地开心大笑了出来。
“秋千?”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笑着回视着她,他的眼温柔得有如春日的煦风。
她却转开眼睛,安静地凝视着那树下随着寒风轻摆的秋千,清秀的容颜上轻滑过一道回忆的笑容,连带着声音都有些空洞缥缈起来。
“那年我们都只有五岁,你就在庭院中独自荡着秋千,我还以为你是女孩子呢,然后开口唤你皇妹,结果……你却哭着对我说……我是男孩儿……”
微风吹起,枯瘦的枝杆上微微飘落下几片雪花,仿佛是羽毛似的雪花,飘落在她披散的发间。
他也笑着,有着几许忧悒的凄丽。
“你啊,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嘲笑朕。”
那时的他们,都只是皇宫中阴暗角落里刻意被忽视的存在,真是不甚愉快的回忆啊。
“来,朕推你。”
秋千载着纤瘦的身躯,飘飘荡荡地飞在空中,那未梳起的长发在空中滑过优美的弧线,雪白的衣袖翩飞,混着天空的冰蓝,让她好似被包在寒冷的空气之中,竟然带了种无法形容的魔力。
这一瞬间,时光仿佛流转,又回到儿时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他们,谁也不曾知道自那时起,他的眼里,便只有了这道纤细的身影。
随着时光的流逝,周围的许多事情都渐渐淡去,但只有这道纤细的身影不曾改变,于是便烙印在心底,再也无法消抹而去。
慢慢地他踱到她的面前,双手接住了那回落而下的秋千。
刚刚荡完秋千,她的双手有些无力,懒懒地垂在身侧,身上雪狐的披风笼住了薄薄的罗衣下涔涔渗出的香汗。在她身旁,瘦瘦的枯枝上挂着晶莹的冰挂。雪与人相衬,她显得格外的娇美。
凝视着她,他的嘴唇微微蠕动,无声地说着什么,修长的指扶上她瘦弱的肩,小心的,一点一点地收紧,然后缓缓地俯下身,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没有情欲,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两个孤寂已久的孩童互相抚慰着彼此寂寞的伤痕。
是啊,他们都很寂寞,因为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们,所以他们的爱也随着干涸,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去爱别人。
而他们,似乎只有彼此可以依赖,某种东西在他们身体内滋生开来,随即,枯涩的情感也从彼此唇间的接触,毒药一般一点点渗透进彼此的身体。
蓦然间,脚步踩在枯枝上发出的清脆声音惊醒了沉醉在迷梦中的两人。
夜宴一惊转头望去,谢流岚安静地站在那里,流水一般的眼凝视着身旁的锦瓯,那神情是那样的肃穆,还带着哀伤的温柔。
她猝不及防,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毫无防备的瞬间再见到谢流岚。夜宴愣住了,几乎是满心惊讶地看着那沉默得似乎站了很久的,穿著红色官袍的,如水隽秀的男子,嘴唇诺诺翕动着,已是不知如何言语。
院中薄雾迷漫之下,松柏的苍翠,衬着浓厚的积雪,谢流岚跪倒在雪地之中,五梁冠上的金色冠带穿过他黑色的头发,垂滑过肩头朱色的锦缎,随风飘曳,仿佛在陈述一种久别的哀思。
“参见皇上,臣谢流岚奉旨回京述职。”
“平身吧。”
似乎同样吃了一惊的锦瓯,眼里飘过一丝莫名思绪,便向自己的臣子随意挥了一下手。
“谢皇上。”
谢流岚恭谨地站起身,清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情感。抬头的刹那他看着夜宴,仿佛春雪乍融一般多情的眼睛凝视着她,一瞬不瞬。那露在绯色衣袖外的修长手指抖了一下似乎伸手想要碰触她,想把她拥抱进怀里,但是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最终隐藏进了袖中。
她……毕竟属于他,他是君,而他……只是臣。
就算是他们如此之近,伸手就能碰触到。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过这道沟壑……
咫尺,终是天涯。
痴痴的看着他,夜宴似乎不敢置信地轻轻摇着头,零乱的发丝被风拂得扬起,耳上的绿松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滑落在雪地上,留下一道耀眼的青翠,而她仿佛没有觉察,只是凝视着他,唇角恍惚摇曳着温柔的笑容。
风猛烈地袭来,他们的衣袖都被吹得猎猎作响,空气有些湿润,带着某种寒冷的味道。
锦瓯看着身边女子的神情,复杂而酸涩地笑了起来,然后把手里的披风抖开,包裹上她纤瘦的肩膀。他深沉的眼睛却看着谢流岚,这个三年不见、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愈见优雅的男子。
下一刻,出乎所有人意料,夜宴已经猛地被锦瓯凌空抱到他的怀里,而后黎国的帝王没有再看谢流岚一眼,大步决然走进了乾涁宫。
站在庭院中看着他们离去的男子,因为君王没有下旨离去,便一直伫立在那里。但是浓重的哀伤却包裹了他的躯体,定定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睛微微蒙上了一层阴霾,仿佛是天空与大地之间铺着的雪,随时会消失却又无比坚韧。
他的眉锋渐渐凝起,轻轻笑了起来。修长的指头终于鼓起了勇气,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的慢慢向她离去的方向伸出,最后又像发觉自己触碰了什么禁忌一般,猛地收回手指,非常非常无奈地,把面颊埋在了掌心。
他的肩头在寒风中微微地颤抖,听不出是哭还是笑的声音从他的手掌缝隙里流淌出来。

第十七章

“啊,锦瓯!放开我。”
她被锦瓯抱到内寝殿里便直接丢到了床上,明黄的被褥虽然承担了大部分的冲力,全身的骨头还是隐隐地痛着。
可是直到他的躯体覆上的重量的关系,夜宴方才恢复了大半的神志。
“不,朕决不放开你……”
像是要说给他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夜宴听,他安静地抚摸她曲线优美的颈,略有些薄茧的手指一一滑过昨夜疯狂所留下的痕迹,微笑:“……你知道这绝无可能……”
说完,他在她殷红的唇上激烈地印上了自己的嘴唇,可是在碰触到她唇的瞬间,身下的躯体忽然强烈的反抗。
“锦瓯!你听我说好不好!”
微弱地呼喊了一声,唇旋即被牢牢地堵住了。
“朕什么都不要听!”
挣扎,拂扭,沉沉的喘息中,觉得身上的男子有着渐渐疯狂的趋势,再无法忍耐挥手而下,一记耳光发出的响亮声音在无人的殿内回荡,感觉到锦瓯僵直在那里的身子,她墨色的明亮眼里第一次有了气愤和惊惶的波澜。
“你冷静一点,好吗?”
直直地用她不知道、没有见过的眼神凝视着她,那美丽的眼中让她分不出是什么神色,却莫名惊心动魄。
她在害怕了吗?
是害怕他,还是因为殿外男子看到他对她的碰触呢?
许久,他缓缓地笑了,那薄薄的唇挑起一个艰涩的弧度,却宛如地狱中的修罗。
“不好。”
罗裳被毫不怜惜地撕碎,褪尽。修长的手指近乎肆虐地揉拧着玉做的躯体,那玉却渐渐地变得冰凉,殷红的痕迹慢慢的在她的胸前、手臂、腰间、腿际逐渐地浮现。
眼睛因为痛楚而慢慢地失去光亮,她还是努力地看着面前的锦瓯,隐隐浮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张他所熟悉,但也疯狂得陌生的脸。
“锦瓯……锦瓯……”
压制着疼得几乎失去意识的夜宴,手指强行伸进她正在用贝齿蹂躏的口中,然后看着自己手指的血从她殷红的唇中流出,微笑地细语:“朕爱你啊……爱你啊……”
她急促地喘着,疼得难耐,却又无法呻吟,蓦然间,身体仿若被撕开,离水挣扎的鱼一样弓身弹起,又被强力压下,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优雅的微笑,他狠狠地,把掺血的吻烙在了她的颈上,肩上。
一次次毫不怜惜地贯穿着她,那手指却依旧停留在她的唇齿之间,已经分不清是她还是他的血从殷红的唇中流出。
他靠近她的耳畔,低声一再一再残忍地呢喃着:“爱你啊……”
身下的女子,只是在他激狂的动作下轻轻地,仿若风中残花一般颤抖着,那墨色的眼没有闭起,大大地张着,却已经失去了焦距,隐忍着这个无法止息痛楚。
他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被自己彻底地毁坏了,再也无法弥补,但是他并不觉得后悔。
他以为三年的时间,她已经忘却了那名男子,他以为三年的时间他可以走到她的心间,可是他错了,错得那般厉害,那般愚蠢。
原来,她始终都没有爱他,原来,这世间竟是没有人爱他。
他的粗暴伤害了她,可是她的无情又何尝不曾伤害到他?
爱情本就是一把双刃之剑,爱人,爱己,伤人,亦是同样伤己。
看着她痛,他同样加倍的痛,却带着莫名的快感,只是却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或是为他们彼此。
床上的一片轻纱从紫檀的雕龙柱上披撒而下,她苍白的唇间渗出绯红的血,丝丝缕缕,未到颌边便已干涸成了燃烧的痕。而心似乎也从这细细绣出的精致花纹中,失去了什么……
夕阳如血,渐渐苦寒的天气,已经让谢流岚冻得僵硬了身子,终于宫人缓缓地走了过来,带着暧昧的神情垂眼一笑。
“谢大人,传皇上口谕,您可以出宫了,还有长公主身体不适,皇上说要留在宫中静养。”
“臣领旨谢恩。”
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的身体跪拜完之后,他凝视着已经灯火通明的乾涁宫,很长时间,然后猛然一个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那身影在无暇雪色上投下了一抹浓郁的阴暗。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宫中依照习俗都挂起了各色彩绘的灯笼,整个皇城都沐浴在一片如莹阑珊之中。
黎帝锦瓯按例在挲都楼设宴,隆重款待各族王公和外国来使。
楼前专设御座下,王公大臣及各国使臣都依次坐在席间观赏院中的歌舞。
夜宴由何冬扶着走下轿时,宫人便一声迭一声向内通传:”长公主到”。
夜宴有些蹒跚地走到明黄的御席前,淡然地朝着黎国的天子还有其左侧端然而坐的皇后,俯身下跪。
“夜宴参见皇上。”
看着眼前异常骄傲却也异常脆弱的身影,锦瓯俊美的面容上浮现了一丝奇异的近似妖艳的笑意。
“皇姐,免礼平身吧。”
“谢皇上。”
她纤细而苍白的手指扶着何冬的手臂,略显费力地站起身体,看起来似乎羸弱得随时会晕倒一般。
然后,落座在御座下席谢流岚的身侧。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是沉默。
良久,谢流岚才转过头,清澈的眼温和地看着她,低低开口,带着关怀的声音安静地漂浮在月色迷漫的空气中。
“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
她只看了谢流岚一眼,便垂眼低下头,乌黑发上的五凤攒珠冠,珠珞摇曳,映衬着苍白的肌肤,在满园灯火辉映下,显出一丝不稳的流金之色。石青的缂丝貂披风围住的优美的颈项,隐隐还可以看到几丝鲜红的烙印。
那几乎透明的指刚刚逃避似地碰到那青瓷的酒盏,就被他制止了下来。
“不要喝酒了,给公主上一杯清茶好了。”
身后的宫人随即应声而去。
可能因为离别得太久,夜宴似乎无法适应这蓦然的体贴,她逃避似地转头,望向了一旁。不曾想却对上了一双宛如阳光般明艳的眼,锦璎似乎更加的娇艳,仿佛正在盛放的花朵,那种张扬得毫无顾忌的美丽,让同为女子的夜宴,也不禁一阵心动。
可是锦璎的目光穿过她,遥遥地看着她身侧的谢流岚,满含幽怨。
倒是锦璎身旁,现在已经是北狄太子的悱熔,目光和她相对。
夜宴原本微微瑟缩的身体骄傲而又缓慢地挺直,凝眸无语间,已经征战了几回。
他们几人的目光交错相聚之后,便各自转头优雅的欣赏着戏台上的狮舞。
夜色与明亮月色交错下的华丽台上,正舞着五方狮舞。
看舞黄色狮子被规定为黎帝所独有的特权。戏台上黄狮子位于中央,其它四方的狮子各为青、赤、白、黑四色。五头狮子分别代表东、南、西、北、中。每一个狮子由二人扮成,蒙上一层狮皮,一人在前,身体直立,手擎狮头;另一人弯肘双手抱前面人的后腰。十人扮演五头狮子,连同两个耍狮人共十二人,调弄欢跳,舞步宏伟激昂。
台下的乐舞队伴奏着太平乐,赞美着黎国的盛世太平。
渐渐地夜宴真的看得出了神,楼前虽然燃着暖暖的炭火,手中亦抱着手炉,却仍是渐渐觉得有些凉意入骨,于是伸手便要执起面前的酒杯。
一只从朱红袍袖下伸出的修长手指忽然抓拉住了她的皓腕,反射性地一挣,在没有挣脱他的掌握之后,就沉默地垂下了眼睛,不再动作。
这时宫人已经捧着添漆的托盘,把茶盏和另一个青釉缠枝盅呈了上来,低声回禀着:“谢大人,您的茶,还有这是皇上赏下的雨花汤圆。”
“来,喝这个。”
感觉到君王锐利得好似要把他穿透的视线,谢流岚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接过宫人手中的白玉茶盏,递给了夜宴,自己倒是拿起了她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儒雅容颜上并没有露出任何神色。
接过茶盏,她掀起盖盅,细细地抿了一口。
不远处,已经有人变了颜色。
“很甜。”
“清茶而已,哪里有甜的。”
谢流岚那双水漾平静的眼睛,折射着堂皇富丽的皇宫夜的颜色,凝视着夜宴。
觉得自己都仿佛被那温柔的眼所融化似的,她轻轻地,像是怕让什么珍惜什么一般地轻轻呼出一口气,唇边还浮出一抹恍惚的笑意。
“真的很甜。”
她苍白的容颜上如今蒙上了一层微微的、好似幸福色彩的薄纱,墨色的重瞳之中也流动起朦胧的潋滟,他也不禁痴痴地看得呆住了。
这时,狮舞已经完毕,天空开始施放烟花。
霎时间,彩焰向空中腾飞,天空中人物、花鸟图案绚丽各异的烟火中,把他们都带进了一个梦幻的境界。
夺目的色彩照亮了夜宴的脸,好似眼雾轻拢,婆娑着闪映着淡淡一点清雅,一抹冷艳。
五彩的烟火在黑暗的夜空炫耀着自己的缤纷,她的眼在这个喧嚣却又孤寂的时刻中不自觉地迎上了锦瓯的目光,无声的言语飘荡在他们之间,仿佛在说这烟火好似他们,注定是黑夜无法属于白昼。
上元节的最后是数万个炮仗和烟火万响齐鸣,而黎帝锦瓯也就在这个声音之中退席,拥着皇后离去,皇宫的宴会到此也就宣布结束。
夜宴随谢流岚出宫回到了久违的驸马府。
入了卧房,宫人进来点燃了屋内的红烛熏香,随即摒息缓缓退了出去,渺烟伴着滴滴垂落的烛泪,淡淡地掺着一点点青灰弥漫在空气当中。
谢流岚坐在静静坐在窗前,那明亮的眼睛中好似有一层燃烧的火焰,只是那样无声地望着,夜宴便已经觉得被焚烧殆尽。
夜宴也看着他,却一点声音和情绪都没有,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情感,没有焦距地凝视着面前的男子。
“茶中有毒,对吗?”
许久,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寒鸦的飞翅,在眼下染就了青色的阴影,皓腕抬起带着那金丝昙花的袖,掩住微喘的唇际,芊芊十指上苍白如莲的甲透出了淡淡的绯红,宛若唇上残留的胭脂,冷冽中有蕴含着浅浅妩媚:“你为何要杀我?”
“女子重瞳,必是妖孽。”他的心一阵剧烈的痛楚,为了掩饰这锥心刺骨的痛,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凝眸注定夜宴在烛火中潋滟的墨色重瞳,“我这是,清君侧,除妖孽。”
“是吗?我不知道,你是如此恨我。”
扑通一声谢流岚已跪倒在她的群下,朱红官袍胸前的团纹孔雀,在他的跪姿下形成了层层的褶皱,那声音渐渐地弱了,颤抖着,宛然破茧的蝶翼:“你不死,皇上的龙位就一日无法安坐,你不死这大黎的江山就一日无法平静,为君为社稷你都得死,对不起,公主,流岚自知今生负你良多,来生我一定偿还,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你等着我好了。”
低首直直地看着他许久,她的眉目间仿若被轻烟笼住,用宛如不关己身的口吻淡然诉道:“你不知道吗?其实自从我第二次中毒以来,毒药……对我已经不起作用了。”
跪在地上的谢流岚眉峰猛地蹙起,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身体渐渐地蜷曲着,那面色已经如纸一般的苍白,容颜上滑落下大滴大滴的汗水,落入了火色的衣袍上。
看着他的发际滴落大颗的汗水和抠在胸前衣襟上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手指,夜宴心头一惊,急忙快步上前,伸出了手,想要将他扶起,谢流岚依旧踉跄的身体无法跪稳,跌倒了地上。
“流岚,你怎么了?”
“那酒里面有毒……”他倚在她的怀中,微微抬起头有些迷糊的眯细了水般荡漾的双眼,那双清澈的瞳孔中已经朦胧得失去了焦距:“原来想让你死的不只是我一个,我这样算不算报应?我其实一直想告诉你,我其实……其实……”
他修长的手指在一片模糊地伸出,仍旧很温柔地将夜宴滑下鬓角的头发重新拢了上去。后来的他一直埋藏在心中不敢吐出的话,却因为失去了力气,依旧无法说出。
看来他们始终是有缘无份,他意识模糊地想着。
感觉到烙在自己肌肤上的温度逐渐灼热,她冰冷得近乎僵直的将手指抚上了他的额头。
“当然不算,我亲自毒死你,那才叫报应。”
本就苍白的面色在这一瞬间透明仿若水晶般欲碎,牙齿紧咬着唇,却是浅浅一笑:“你等着我……”
说完她疾步奔向府门,门口的家丁不敢阻拦,连忙开了府门。
可是她却站在朱红的大门前,呆呆地愣住。冬夜苦寒,出来得太过匆忙,她没有来得及披上披风,指尖已然冻得有些麻木,忍不住轻轻地呵了出一口白雾般的气,身形亦是摇摇欲坠,后面跟上的何冬急忙上前搀住了她,那气息同样紊乱地喘着。
府门前的红灯在如风中摇曳闪动,映在她隐藏着焦急面上,斑驳浓郁地一片青灰。
蓦然,远远的一辆马车驰来,在她的近前,停住了。
一身黑衣的侍从恭谨地掀开了车帘。
她连问都没有问,便同何冬上了车。
车辕在雪地上,隆隆地驰着。夜空幕下,圆月银丝般的光芒撒在了路上。万籁寂静,所有人都已经酣然入梦之时,她的心却已经像是这冰冷的天寒,萋萋萧瑟。
终于马车在东城的一座民居小院停了下来,夜宴下了车,随着侍从走了进去。
院中似乎无人居住依旧,石路上的皑皑积雪并没有清扫,踩在上面的金线镶珠的软底绣鞋,鞋底已经略有些湿了,和积雪发出摩擦的声响,在暗夜里荡漾着。
停在屋前,侍从把雕刻着简单花纹的木门轻而无声地推开,夜宴犹疑了一下,还是提着裙裾优雅地走了进去。
室内,烛光好似窗外的月色染着炭火的暖意在空气之中流动,昏黄而寂静。
屋内男子,火色蟒袍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换下,高贵倨傲地斜坐在交椅上,夜色迷离,让她竟无法看清他血腥眸中的底色。
夜宴直视着面前的男子,蓦然间,脸色苍白得近乎冰雪般透明。
“是你?”
“你很惊讶?为什么?”
冷漠残酷的男子身上一点一点透出了一种捕获到猎物的欣喜,但声音依旧淡淡的没有起伏。
“本宫想过很多人,但从没有想过是你,悱熔殿下。”
“为什么不能是我,我不可以希望你死吗?”
“至少没有什么本宫可以想得到的理由。”淡淡然道,高高地昂起尖尖下颌,眸子里仿如水波幽幽,即使神色间原本有些仓惶,但一笑之间清雅依旧,自有一股高贵风华从骨子里透出。
“理由是,你太聪明,有你在锦瓯的身边,无论如何对我北狄来说,只能说是一个心头大患。”悱熔优美端正的唇角浮起了一丝优雅的冷笑,看着她的目中闪现的无法掩饰的痛苦,流露出残忍而冷酷的愉悦,“倒是没有想到,被驸马误喝了,可惜了我北狄国师历时十年,炼制而成的芙蓉晓。只能说,他可真是不走运,再过半个时辰,连我手中的解药都无法救他了。”
“理由牵强了些,不过本宫勉强可以接受。”攥紧了手心,薄罗轻衫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着,最后力持镇静地优雅抬腕,将鬓间有些零乱的发拢到耳后,“说吧,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把解药给我。”
“呵呵,长公主果真是聪慧过人,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
高傲地起身,拂了拂宽大纹蟒的衣袖,漫步踱到她的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许久。然后,把手抚上夜宴的肩膀,微微地向上滑动至她的下颌,声音温柔地响起,却带起冷酷的涟漪,在浮动着昏黄烛光的空间里面荡漾。
“这是芙蓉晓的解药,我只要你陪我一宿,我真的很好奇可以让锦瓯着迷至此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玄色的瓷瓶摆在有些老旧的红木桌上,溜过一道扭曲的阴影。
“本宫凭什么相信这个就是解药。”

第十八章

“来人。”
冰般的眸里透出犀利的寒光,唇向上挑起了一朵没有笑意的弧度。
刚刚领路的侍从,应声走了进来,悱熔扔给了他一颗红色的药丸,他一愣,却仍旧颤抖着服下。
不久那侍从就痛苦地倒在地上,双手紧抓着胸前,不停地在地上翻滚,却连声息也无法发出。
许久悱熔才把玄色瓷瓶中的药丸,喂进侍从的口中。大约一刻钟之后侍从才冷汗凛凛地蹒跚着起了身退出。
“芙蓉晓下在酒中,毒效会发作得很缓慢,怎么样?”
看着侍从毒发的惨状,夜宴有些怔住了,雪一样剔透苍白的面色,隐隐地还可以看见肤下的浅青血管,睫毛浅浅地抖动着,半晌,她才出声唤道:“何冬。”
“公主。”
“你带这个解药回驸马府。”
“是。”
何冬走出去后,室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悱熔再次走到了她的身前,抓住了夜宴的手臂,那力度让她隐隐作痛。
将身子贴上去,温柔地微微地吐着气息,像是春日的微风,极为妩媚地,在他的唇畔飘忽地吹拂着。不退缩看着那双极近距离的眼睛,眼睛里却有狂乱的火光,要焚烧一切,低低地呢喃着:“那么,你要现在开始吗?”
凝固的眼动荡了起来,有一道浓黑的欲火,在眼底迅速地游过,悱熔的手很慢很慢地从她的手臂滑落,移动着、抚摸着,最后抓住了她冰冷柔软的手掌。
尔后猛然用力地拖曳着她向后面走去,夜宴跌撞地跟在他的身后,悱熔感觉到自己手掌中纤瘦的手指一阵无法抑制的痉挛,好似要折断一般,他冷笑,然后随脚踹开了一扇门,把身后步履蹒跚的她丢到了床上。
男子流畅地脱下外袍,然后近似粗鲁地覆在了她的身上。
得意的看着有些扭曲苍白的容颜,他将整个身体横在她的上方,双手把她的手臂固定在身体的两侧。
“你打算这样禁锢着我继续做下去吗?你害怕我吗?”她丁香的舌轻轻地划过他的唇,适时地从殷红唇中漫溢出一声恰如其分的呢喃。
“有吗?再聪明的女人,到了床上也只是个女人。”
他的欲念果然如火燃了起来,印上她柔软的唇,狂热地吸吮,急切而又挑逗地微咬,想用他那沸腾的溶浆将她一同燃烧,那手已经渐渐地放开了对她的钳制,改变了方向,抚摸上她的身体。
“你说的没有错。”
几乎是爆发一般从衣袖中滑出的匕首,猛地狠狠朝他刺了下去,多年争战的本能让他堪堪躲避过这致命的一击,猝不及防狼狈滚下床。
然后他像是被激怒得失去了神智的野兽一样,愤怒地站起来,眼中已经带了血腥的色彩,已经半赤裸的伟岸身躯在浮荡着形溢的怒气。一把抓住想要从床上逃脱的女子,轻易地把她重新按在了床上。
“既然你想玩点不一样的,那我就换一种方式好了。”
柔弱的身体根本无力跟他抗争,只能瘫倒在他的身下,但是依旧薄弱地挣扎着,却只是更多的激起了男子的暴虐。
他用一只手把她的双腕固定在头顶,另一只手顺手撕开了床畔垂挂着的轻纱幔帐,把她的双手绑在了雕花的床柱上,确定她已经毫无还击能力时,他才冷笑着粗暴地撕开了她的衣裙,绸缎撕裂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着。
夜半的照窗冷月的苍白光芒下,没有了衣物遮蔽的身体,露出优美的曲线,但是上面遍布着触目惊心的青紫瘀痕。
“看来,你的弟弟也很不温柔啊……”
丝毫不以自己手腕受制于人为意,夜宴无畏地抬起一双墨色的眼睛,几缕深黑色发丝垂了几丝在苍白的面容之上。
“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不是吗?”
挑眉,从床头拿出一个细细的瓷瓶出来,伸手拔去她的发簪,探进瓷瓶里搅和,而她的乌发泉瀑般倾洒而下,卷曲交织在他的身下。
倒入口中一搓的粉末,然后他的唇舌印上了她的唇,趁着她因为无法承受缺少呼吸而终于张开唇瓣的时候,将自己的舌头送了进去,紧密的交缠间掠夺却不粗暴,有时甚至温柔得似乎要渗透到她的魂魄,于是不知不觉她已将溶化的药末都吞了下去。
许久,听着身下人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悱熔才抬起头,向地上吐了一口血,淡然抹了一下满是绯红液体的唇。
“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喜欢上了我的床的女人心甘情愿。这么不怜香惜玉的嗜好,我可不敢苟同。”
他满意地低下身,用唇暧昧地轻扫过微微颤抖身躯上沾满了的瘀痕,舌尖品尝到了些微汗水的味道与滑腻如玉的肌肤冰冷的抖动,他的唇浮起了满意的笑容。
感到一阵火热从脚趾窜到头顶,身体四处散播着秘药的汁液,而冰冷如玉的皮肤下奔涌的好似要喷发而出的岩浆,叫嚣着无法发泄的痛苦,四下喷腾。
她费力地蠕动着被捆绑的身体,黑色的发在雪色的娇躯下拖曳出一道道带着情色的痕迹。
“不用着急,我们还有一夜的时间。”
看着夜宴渐渐绷紧了的身体,但是呻吟还是几乎冲出樱唇,情欲之火已经无法压抑。
悱熔狼一般的眼睛里,有誓在必得的决心和同样疯狂的欲念。
月光在窗外铺撒,夜色愈加沉沦。明媚的红烛却浓浓地近乎燃尽,照着床上扭曲的两个人。
许久许久,月已经渐渐不见,天边的启明星托起了朦朦的天光。
夜宴疲惫地将头枕在悱熔的臂上,觉得体内空空荡荡,骨肉魂魄俱已被抽了出去。
悱熔的手依旧搂紧着她的腰肢,唇舌在她的颈侧流连,细腻的触感让他发出满足的低叹:“果然是绝世美味啊,难怪……”
伸手无力地推开他,夜宴勉强坐起,拨开粘腻在额上颊畔的湿漉发丝,嗓子都干涸了,沙哑的声音挣扎着从唇中吐出:“锦璎在那里?”
“什么?”
不甚在意地应着她,骨节明显的修长手指上逐渐上移到她被长长的乌丝遮掩住的纤细颈项,拨开零乱的发,轻轻地爱抚着上面新增的吻痕。
清秀的容颜上滑过一丝阴冷,殷红的唇角诡秘地上挑,带起一丝洞悉了阴谋的味道。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锦璎在那里?”
屋中的好似长年不曾使用的木门被推开,发出了刺耳的吱呀声音,屋外清晨的舒爽空气,随着摇曳的火色衣裙流淌了进来。而像是被奔涌而进的寒冷气息所冻到的悱熔,冷冷地皱起了眉。
朝阳金色阳光流淌在锦璎的面上,仿佛在那美艳的容颜上镶嵌了一层面具般,毫无表情直直地看着夜宴,她隐含着浓重怨毒地开口。
“皇姐,怎么知道我一定在。”
“我自然知道。”忽然觉得疼了一下,轻轻揉着在反抗的中被捆帮而留下青紫瘀痕的手腕:“也只有你会想到用这种方法来羞辱我,不是吗?”
凝视着床上赤裸着身体的夜宴,锦璎优美的唇角出现了诡秘的笑意。
看到自己阴谋达成,一种根深蒂固的黎氏皇族的血液在她身中沸腾了起来。
“我做的这些,不正是和你当年对我所做的一样,不是吗?”
“没错,所以我说只有你会用这种方法。”
“怎么样?皇姐,你可尝到当年我所受的耻辱?你现在可后悔当年对我所做下的一切?”
“有什么后悔,就算是报应不爽好了,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不是吗?”
毫不在意地从床上站起了身形,并没有着急穿上衣服,那美丽的胴体展现在她的眼前,雪做的肌肤在晨光中有着珍珠般的色泽,斑驳着欢爱过后的痕迹。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那墨色的眸子里,流转的,却是幽潭潋滟,好似深得不见底。
床上的男子情不自禁地重新收紧了浮上遐想的瞳孔,连带着他的表情也越发地邪恶起来。
看着她的毫不在意,蓦然,冷艳的表情忽然在瞬间变得异常狰狞,一声似乎可以震碎人心魂的怒斥从咽喉中喷出。
“肮脏,无耻!你淫乱了黎国的皇宫,竟然一点羞耻都没有!真让人恶心。”
狂怒的声音震动了斜依在床上的悱熔,久经沙场的他受到惊吓似地瑟缩了一下肩膀,英挺的面上随即而出的却是一抹玩味的笑意。
“锦璎,即使今时今日你是流岚的妻子,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扪心自问,你能不能同样做到?”
随意地拾起地上的衣衫,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势穿上。相较于锦璎身上勃发的狂怒,夜宴则更是像是冬日积雪中的一枚寒玉,那体中蕴含了一种内敛的气息,却让人觉得从心底向外的发寒。
锦璎听到她的问话,却是一愣,诺诺地无法开口。
“做不到是吗?那你还有什么好怨恨的,乖乖地回到北狄去做你的太子妃吧,我可以当这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当我欠你的好了。可是要是再有什么,我就无法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来了,将来北狄的皇后,我的皇妹。”
优雅地冷笑着,目光掠向悱熔,平静地凝视着,虽然那双墨色的眸中没有任何的情感,仿佛一面光洁的镜子,忠实地折射着面前的事物,但是被她的眼所注目的瞬间,悱熔却觉得仿佛被利刃从身体中刺穿了一样,让他不自觉地坐直了身躯,做出了防卫的姿态。
而夜宴却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迈着优雅的步伐,从僵直的锦璎身边走了出去。
觉得身体中有了丝战栗的寒冷,锦璎不自觉地抱紧了自己的身体,突然觉得黎国的冬日是如此的冰冷。
赤身的悱熔一把把锦璎拉进了怀里,冷漠地笑道:“你瞧,我都和你说过,你绝对不是她的对手的。”
走出了庭院,何冬早已守候在门前,夜宴接过他手中的玄狐披风把自己衣衫不整的单薄的身躯包裹起来,随即上了马车。
“昨夜……”
“昨夜驸马府值夜的宫人,还有守门的侍卫,老奴已经全部解决了,这件事绝对不会传到皇上的耳中。至于驸马爷的毒已经解了,现在身体还是很虚弱,正在将养。”
各种情绪复杂的眼凝视着身侧的年老宫人,点了一下头,随即勉强勾勒起唇角:“我有时真怀疑你是不是人老成精了。”
“公主过奖。还有就是昨夜上元夜宴上您那盅雨花汤圆,被一名宫人偷食,不到天明就毒发而亡。”
“这么愚蠢的法子,只有苏轻涪才能想得出来,算了。”
“是。那现在是……”
眼中滚动着隐忍的浊流,好似清澈的波纹水面下深藏的淤泥一样,投向车窗帘外晨曦中渐渐熙熙攘攘的街道,在带着丝丝冰冷的凉气中瑟缩起了肩膀。
“去皇宫,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和锦瓯翻脸了。”
旒芙宫里鎏金炭炉里袅袅地冒着青烟,那浓浓的暖意迷漫着扑上了迈进殿中的锦瓯面上,浅金的阳光下窗边映着枯树的剪影,摇摇曳曳地抹在烟罗纱上,而纱帐之内的夜宴用锦被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倚在床幔之中,微微地蹙起了眉头,似是惆怅百转。
直到他坐在她的身侧,她方才回过头来看着他,眸中还是一片冷凝。
看着她的神色他的喜悦瞬时冷了大半,紧绷着脸说着,但话语间那挚热的呼吸还是有意无意地蹭过她的耳鬓。
“舍得回宫了。”
“昨夜流岚中毒了。”
夜宴依然躲在被中没有动身,只是那乌黑的眼睛忽然闪烁了下,玄色珍珠一样的眸中映着他的身影。
“哦,你怀疑是朕做的?”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不用担心我上了他的床。”
锦瓯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忽然扭曲了一下唇角,隐隐地露出一丝笑意,但一直漠然的表情幷没有因为小小的笑容而稍微缓和,依旧冰冷地半赌气似的开口:“那你应该陪在他身边照顾他才是,怎么进宫来了?”
“我看最应该被照顾的是你……”黑色的刘海下,她的眼淡然地躲开他的凝视,觉得寒冷似的缩起了一下身子,把包裹着自己的锦被拉得更加严密。
然后,缓缓倒在了身侧的枕上,抿起了唇角,清秀面容上很难判定露出的到底是冷笑还是微笑,只听得喃喃细语:“我很累了,真的……”
紧紧地抿住薄唇,锦瓯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才抑制住了拥抱住她的冲动。最后,淡然的苦笑,轻轻用指微弱地抚摩过她消瘦的面,带了丝细微的心疼。
“睡吧。”
只是把锦被的被角小心地掖好,沉默地凝视着阳光之下似乎在闭目熟睡的女子。
许久许久,确定她熟睡之后,突然,胸膛之中升腾起了猛烈的感情。
“朕知道你为什么回宫,害怕他会有危险吗?没有被毒死真是可惜啊……”
她会属于他的。完完全全不会再有人来分享,即使只是名义上的。
看似淡漠的面孔下,他的心却是千思百转地沸腾情感,谋划着某种东西。
然后,像是想出了什么一样,他冷酷地挑起唇角,微笑。
本来早该启程的悱熔,却因为锦璎来势汹汹的病情,延误下了行程。
直到一个半月之后,身体渐好的锦璎在悱熔的陪伴下来到乾涁宫向锦瓯辞行。
宫人引着他们无声步入殿中,黎帝锦瓯与夜宴在榻上相坐对弈。
跪拜赐座,听到他们要辞行归国,锦瓯淡淡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宫人奉上茶,锦璎和悱熔便在一旁静静地品着茶。
盏中的是新贡上的碧螺春,茶色碧青如翡翠,映在那秘瓷一色的茶盏上,绿意嫣然。
星罗棋盘旁边的两人,出手极慢。铜漏流沙,待得铜炉中的沈水香燃尽,盏中茶亦是凉透了时,锦瓯才缓缓开口道:“锦璎,瘦了很多,要是身体不适就再留在镜安将养些时日吧。”
“谢皇兄关心,臣妹已经好多了。”模糊地微笑了一下,锦璎躬身回道,凤冠珠珞下那明丽的眼不经意似地扫过手执黑子的女子。
榻边的女子正垂眸凝思着僵持的棋局,金镶玉步摇钗端上如翅,镶着精琢玉片穗珞垂坠在鬓间。
长窗外日正中天,透进一缕强晖,映在棋盘之上。晶莹剔透的手指从外罩的嫩绿到浅黄的重莲纱罩衫广袖中探出,捏着圆润乌黑的棋子,丰腴了些的清秀面上,颦眉思考着,似是并没有看见她一般。
悱熔也在看着夜宴,兽炉中焚着的沈水香,悠悠袭来,暗香散入她的衣袖发间。也许是距离较近,他还能隐约闻到混合着她体香的幽香。
“皇上,臣今日一是前来辞行,二来相送皇上一件大礼。”悱熔似乎无法忍受夜宴的视而不见,站起身大声回禀,朱色官袍胸前的蟒纹金绣在透过雕花窗棂而班驳的阳光之下带者诡异的斑斓色泽。
“这是臣的属下前几日在北狄擒杀一个猎物,千里快马驿递到镜安,望皇上喜欢。”
宫人上前接过他手中坛子大的正方形木匣,掀了盖子呈到锦瓯的面前,却在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惊得面色雪白。
“哦?”
锦瓯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美丽的冰晶般的眸子里顿时透出犀利的寒光,眉目间的笑意再也无法掩饰。
“真是难得你有心。皇姐,你看。”
可怜宫人只得又颤抖着步伐,把木匣捧到夜宴的面前。
夜宴这才抬起了墨色像是镶嵌玄玉的眼眸,霎时面色变得雪白,手中那枚棋子几乎被捏碎。
匣内端端正正地盛放着一个头颅,福王锦渊的头颅,那眼似乎还是不瞑目地半睁着。
静静地没有移开双目,久久凝望着那匣中的头颅,口中已经有了一丝腥甜的味道,原来嘴唇竟已被自己咬得破裂。
蓦然,她身子一软,歪倒在乌砖的地上。
“夜宴!”
锦瓯顿时大惊,也顾不得一旁的人,连忙把她抱到躺椅之上。
“来人!”
一旁的锦璎隐藏着冷笑,状似焦虑地开口:“皇兄,悱熔也同样精通医术,不如……”
锦瓯的面色已经铁青得可怕,听到她如此说,便焦急地朝悱熔摆了一下明黄的纹龙衣袖。
“没有时间讲那些繁文缛节,悱熔你快过来!”
“是。”
锦瓯坐在夜宴的身后,把她抱在怀里。
感觉到熟悉的温度熨贴着她的脊背,虽知不妥,但因为突如其来的眩晕,夜宴只能无力地倚着他的胸前。微微闭阖上墨色的眼睛,感觉着一双略有粗糙的手指搭上了她的腕。
而为她诊脉的悱熔,却僵硬在那里,一向倨傲嗜血的双眼像是犯了错的孩子茫然地睁大。
看着他的奇怪神色,锦瓯没有多想,以为是病得严重了,心中猛地一抽,急急开口问道:“怎么了,快说!”
悱熔这时才好似回了魂一般,惶恐的回答:“长公主已经有了……两个……两个月的身孕。”
“什么?!”
榻上的两个身体都同时剧烈地一颤,夜宴的手则下意识地掐住了还搭在她腕间悱熔的手掌。
震惊地看着面前的悱熔,秋水潋滟的眼中流着一种荡漾在光明与黑暗交错之间的寒光,好似要刺透到他的心里去。
而悱熔直直地回视着她,似乎并不怕她身后的锦瓯察觉,那眼中却是一种隐秘的巨大的喜悦。
“真的?!”
所幸锦瓯并没有发觉他们的波涛暗涌,双手像是黑色的鹰展开了的翅,把自己心爱的女子拥在了臂弯中,他弯着嘴唇,俊美的笑容看上去却带着那么巨大欢愉。
“臣决不敢妄言。”

第十九章

“好!好!!好!!!”
锦瓯顿时喜不自禁地起身在殿内来回徘徊,俨然就是新为人父的喜悦和不知所措:“悱熔你说,她身体不是很好,要不要注意什么?还有吃的东西有没有什么需要忌口,还有……”
看着他的样子,榻上的夜宴急忙提醒地出口唤道:“皇上!”
“啊,对。”这才惊醒似的,锦瓯还是有些傻傻地笑着:“没有什么事情了,你们下去吧。”
“是。”
悱熔眼神朝着夜宴忽然闪烁了下,而另一边的锦璎则是铁青着脸色随着悱熔躬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隐忍着所有人都退出了殿中,锦瓯才欢欣地坐在她的身旁,眉目都笑得弯弯的:“夜宴,我们有孩子了,你说这个能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论是男是女,朕都会爱他的,因为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爱?爱吗……”
无言地握紧了自己的手,她轻轻摇摇头,珠珞滑过黑色的发丝在清澈的阳光下,染着少许浅浅鎏金的鬓间荡漾着,像是主人的心情交杂着惊慌无奈还有不知所措。
“你在生气,生气锦渊的死吗?”终于察觉到她异样的情绪,他却只以为她是震惊的难以消化而已,张开手臂抱紧她,轻轻地吻着她的发,用自己的挚热的体温试图安慰,“其实,也难得悱熔一片心意,不过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安心地养胎好了。”
修长的手指轻轻覆在她的腹上,感觉着手掌下微微的脉动,骨血相连紧紧地吸附着他的手指,让他无法放开,锦瓯美丽的眼专注地凝视着这个突然来临的生命,完全没有察觉到夜宴奇怪的面色。
“我怕我不想,没有多久,再看见的就是流岚的人头。”斜斜地侧过头避开了印在鬓间的吻,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锦瓯闻言心神一惊,扶在她腹上的手隐约地抖了一下,却依旧笑道,只是那笑语中已经带了一丝残酷的味道。
“为什么这么说?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你不要……”
推开他,夜宴眼波流转,冷冰冰的,却是渗到他骨子里的清亮。
“这个月你都瞒着我做了些什么,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流岚他……”
“够了!”听到另一个男子的名字从她的口中吐出,他猛然怒喝出声,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放缓了语调,面上却已经被怒火扭曲得变了形状,“这些事情你就别乱想了,你不考虑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啊。”
“锦瓯,你真的就那么容不下流岚吗?”
终于还是被这句话激得性起,猛地站起身,明黄的衣袖一挥,桌案上的黑白棋子连着棋盘,哗啦一声全部散落在乌砖的地面上,圆润柔滑的棋子蹦跳着飞溅如散花。
“对,没错,我是要除掉他,朕见不得他分去你的心神,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大部分夜氏的权利都交到他的手中?你以为朕可以容得下一个你,但是你以为朕可以再容得下一个他?!不可能,他必须得死!”
“锦瓯……”
“不要再说了!”
不再出声,她很疲惫一般地揉了下眉心,从揉着眉心的纤细手指间看着他,那眼仿佛比冰更冷,比雪更清。
“好,你要明白,他要是死,就不会有什么孩子。”
当他转过头的时候,看到了她倚在躺榻上,面色苍白但又夹杂着些许奇异的浅红,不可置信地一字一顿地问道,声音里面听不出一点的情绪。
“你说什么?”
心跳得有点快,混有暖炭里面的沈水香徐缓地在空气里面迷漫着,精炼而出的优雅味道充斥在呼吸之间,也渗入她单薄的身体之中。
头,无可避免地晕眩着……
命令自己镇静,沉稳地看向锦瓯的眼,她缓缓开口异常清晰地说着:“我说如果他死了,我肚子里的,你的骨肉,也不会有机会出生。”
“你!”
明亮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凌厉如剑般地几乎把她撕裂,但也同样带着燃烧的滚烫。猛地,手掌高高举起,却是僵在半空中终究无法落下,嘶哑的声音挣扎着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好,好!”
随即,他转身大步离去。
望着他大怒而去的背影,夜宴安静地把手放上心口的位置,轻轻地垂下头感觉着那里轻微的抽疼,然后疲倦似地轻轻吐了口气。
何冬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公主……您这是何苦?”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其实连本宫自己也不明白。”喃喃的不知对他还是对自己细语着:“本宫必须得出宫,还有传太医到驸马府。”
然后,夜宴起身走到窗前,用手摸上自己的肚子,安静地把自己置放在光芒中,心底终是留下了一抹苦笑。
命运是多么的奇妙,原本不该出现也从没有盼望过的生命,就这么无论如何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锦瓯是那么的高兴,高兴得像个孩子。可是腹中这个正在孕育成型的生命却……她该怎么办?
夕阳西下,乌云愈发浓密,雨点就那样又纷纷扬扬地撒了下来,打在了驸马府的朱檐上,迷迷蒙蒙的一片雨帘之中,从廊下望去,只隐隐看见那一角画檐伸向天外。
宫人执着莲花灯笼引着御医走在回廊之上,宫灯之火随风飘摇明灭,照见着脚下的路面也是斑驳不明。
终于来到了内寝之外,却见所有宫人远远地安安静静地候在阶前,御医的心不禁又是猛地一突。
独自穿过几重轻纱幔帐,走到床前,也不敢抬眼,直接便跪在了脚踏之上,伸手诊脉。
何冬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面色惊虑交错,自己竟也跟着心急如焚,却不敢出声,只能屏息等待着。
许久,御医终于收回了诊脉的手,却是诺诺地不知如何张口。
夜宴不耐烦的沉声催促:“说!”
磕了个头,御医颤颤微微地道:“启禀公主,这……据老臣推算,您有了一个半月左右的身孕,而且……”
“而且什么?”
御医皱着眉,斟酌着语句,小声对夜宴道:“你的身体因为中毒过深,实在是不适合怀孕,公主非要这个孩子,恐怕会有性命之忧啊。”
蓦然仿佛失去了全身的气力,倒在了身后的靠枕之上,迟疑着低下头看着面前跪倒的年迈御医,秀眉深蹙,那目光幽幽地含着一种脆弱的迷茫,鎏金八方烛台上的烛光,摇曳着把她的影子拖在地上,溶成了一个忧伤的暗色。
一侧的何冬终于忍不住,大声呵斥着:“庸医!你以前还说过公主不可能怀孕,怎么……”
连忙又是一个头磕下去,御医的声音含糊地开口:“老臣不敢欺瞒公主,按说您却是很难受孕,但是据老奴推测……您大约是服了某种极阳的烈性……秘药……然后……方才极度巧合之下有了这个孩子……虽然一时之间看不出来,但这种药已经对您的身体已经造成了损害,所以老臣奉劝公主,还是不要这个孩子为好……”
“是吗?”喃喃应了一声,她墨色的瞳已经失去了焦距,不知落在了何处,恍惚地想着什么。
“知道了,以后就由你来为本宫把脉,还有今日你对本宫说过的话胆敢泄露出去半点,小心你的人头不保。”
“老臣遵命。”
御医缓慢爬起,拭着满额的冷汗退了出去。
那边,脸色骤变的何冬刚要开口,却被夜宴先一步拦了下来:“什么也别说,本宫都知道,本宫得好好地想一想……”
起身幽魂似地走出了屋外,那雨已经越下越大,苍白的闪电撕破黑色长夜,雷声轰鸣着震动了天与地。
接过宫人手中的伞,独自在漆黑的廊道上行走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地方,她愣愣地停住了脚步,站了许久才推开了书房朱檀的门扇。
书房内,空无一人,眼睛朦胧一下才适应了室内的昏暗,紫檀木的屏风后,桌案上的一副信笔丹青还没有画完,那笔还只是匆匆地投掷在墨玉的笔洗之中,未来得及收起。
纤细的指抚上画纸上那朵鲜艳的牡丹,心中一片黯然。
“他人在郊外和锦璎相会,你在这里再痴情,他也不会知道。”
忽然传来的说话声,夜宴受惊似的猛然抬头,看到了一抹英挺的身影正站在窗前。
是悱熔。
而他似乎也看着她有些发呆,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沉默,许久之后,夜宴才开口说话。
“堂堂的北狄太子,竟然偷潜进驸马府,不怕有失身份?”
“这个药给你,你身体不是很好,对将养身体又很大的益处,也……不会影响孩子。”
幽幽的目光掠过过那瓶放在案上的瓷瓶,凝视上悱熔刀锋般的面上,宛若剑光寒影似的眼波,好似把他刺透了一般。
“你故意对皇上说错的日期,对吗?这么确定本宫会要这个孩子?”
“你会,今时今日不论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他的到来对你都有太大的裨益,你不会就这么轻易舍弃的。”依旧是嘻笑亲昵的神色,悱熔慢慢地难掩得意地道,“呵呵,原本我也没有计划那么多,却没有想到上苍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惊喜。”
她浅浅一笑,带着一点点妩媚和一点点讥讽。
“呵呵,你倒是很确定,这个孩子一定是你的?”
“我当然确定,正好一个半月,除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
“还有皇上啊,还有本宫的丈夫啊。”夜宴不惊不动,神色依旧淡淡的。
“我就是知道,这个孩子是我的。”
被悱熔拿话一赌,心下一阵气恼,轻巧地一挑峨眉,冷笑着开口:“那又如何,即使再有益处,本宫不想要那无论谁也保不住他。”
无名的情绪涌了上来,一阵微微的墨香和着雨夜的凉意一起靠近了他,深邃眼眸反射着夜色中朦胧的光亮,扭曲着划过森冷的底色,可是那俊朗的面容上却恍惚露出了温柔似水的神情。
“你是认真的?”
“你说呢?”她站在黑夜中,绿得极似嫩黄似的衣裙在滑过天空的闪电中沾染了明亮的光泽,带起一抹温柔的凄凉,“本宫要是生下这个孩子,最有益处的恐怕是你,不论男女,虽然做不了君王,但将来黎国至少一半的权利都是他的,到时候你再来个父子相认,也许北狄还有黎国就能合而为一,你的野心还真是不小啊,悱熔。”
“所以,你不打算要这个孩子是吗?”
缓缓走到红木的案边,腹部正对着尖锐的棱角,然后站住,长长的睫毛下墨色的眼睛轻轻地扫向他。
从以前他就已经觉得那美丽的重瞳,太过明慧,同时也无情得不像是人类。
而现在这双眼里面正流淌着一种阴谋和不含善意的寒意,而被凝视的他则有种阴云笼罩了的感觉。
“没有错,不小心失去一个孩子,真是太容易的一件事情,比如本宫就这么滑倒,撞到桌角……”
“住手!”
他一向自豪的理智还是被瞬间粉碎,悱熔一把抓住她的手肘,把她脱离了那个危险的区域,咬牙切齿地开口,但是那手依旧紧紧抓住她,以似乎想把她捏碎融入骨血似的力度。
“你这个女人,还真是彻底地冷心冷肺。你说吧,究竟要什么样的条件,你才肯生下他?”
挣开他的掌握,走到映着婆娑树影的窗前,轰然雷鸣,万钧千霆压过天际,耀眼的闪电淹没了一切光线。窗上折枝牡丹的雕花斑驳着映在她的面上,沉默了许久,她才回头看着身后的有些悒郁的男子,绯色的唇角浮起了一丝莫测的微笑。
“我们做过交易,那时的时限是五年内彼此互不侵犯,如今本宫要你发誓,只要你活着,今生今世就不对黎国动一兵一卒。”
“哦?我发下这个誓言,可有什么好处吗?”
悱熔似乎不怎么在意地拧起入鬓飞扬的眉,看着面前貌似柔弱的女子。
她挑起唇角美丽而阴厉地笑着,透着一种奇异的不祥。
“没有,什么也没有,你只会得到的这个孩子的平安降生。”
不知为何,悱熔感觉着屋里的空气是那么焦躁得让人窒息,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稳定自己的情绪,然后他随即为自己的举动几乎失笑……
他居然也有几近失控的时候呢,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面前这个怀着自己骨肉的女子。
不再犹豫,他举起了右手的中间三指朝天而指,慎重开口道:“好,悱熔对天起誓,只要夜宴生下这个孩子,今生今世绝对不会对黎国刀兵相见,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那么,本宫承诺你,这个孩子会平安降生。”
平静地看着对天起誓的男子,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夜宴冷漠地微笑,绽放在清冷容颜上的笑容像是冬日的冰雪在反射着日色摇曳的寒光。
悱熔双眼凝视着这个让自己心情变得奇怪的女子,他的唇角不可抑制泛起了笑意,伸手紧紧抱住了她单薄的身躯,带着一点隐藏得很好的恶意,轻轻地在她形状美好的耳边细语:“夜宴,你知不知道如今你要的这个承诺,对锦瓯是多么的有利?真是没有想到,你爱他爱得这样深呢。”
面无表情地压抑下几乎想要推开他的冲动,毫无感情的清澈眼凝视着墙上挂着的烟雨山水图。
她爱锦瓯?
爱吗?
爱吗?
爱吗……
蓦然何冬有些沙哑尖锐的嗓音在房门外响起:“公主,皇上来了。”
悱熔却并不惊惶,天空一般魅惑的眼仔细端详她了片刻,而后从自己的颈上摘下一枚金锁,慎重地放进了她的手中。
“这个给将来的孩子,我希望他叫熔。”
随即,转身离去,一个纵身便消失在夜色当中。
凝视着苍白到接近半透明的手掌肌肤上,闪烁着烙着男子体温的晶莹黄灿的锁,那上面刻着一个明晃晃的‘熔’。
她勾起唇角笑了出来,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沿着金锁上的字迹虚滑而过,最后,掩盖在了那只手的上面,交和的手移到唇边,她呢喃:“我多么希望不是你的孩子,可是又是多么庆幸是你的孩子……”
飘摇的风雨夜里,痛苦挣扎的人。

第二十章

从洞开的门,回廊遥远另一头,一盏宫灯摇曳着一个人影,迎风踏雨,缓缓地走了过来。
明黄的龙袍,倨傲的气质,即使衣袖面间都已经溅满了雨水,依旧无法影响他天地君王的高贵。
夜宴和夜色一样深沉的眼睛看着他的走进,拽紧了手心,竟然有些颤抖。
“夜宴,你为什么出宫?”
锦瓯一踏进书房内,就把夜宴紧紧地抱在怀中,感觉着纤瘦的躯体柔顺地镶嵌在自己的怀抱之中。然后像是闹别扭的小孩子似的,拉扯着她的衣袖。
“不要再和朕吵了,朕答应你,不会难为谢流岚,这样行吗?生下这个孩子吧,朕真的很想要这个孩子……”
“我这个样子,不出宫怎么行。”
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情不自禁流露出喜悦的笑容,这样灿烂的笑脸,似乎很少在他的面上出现过,原来他一直都是不快乐的……
一想到这里她觉得心口的搏动是如此疼,咬了下绯色的唇,乌黑的眼睛轻轻有了一层无名的雾,从衣袖下伸出冰冷的手掌握住锦瓯的手,强撑着笑道:“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有了身孕,怎么能不小心。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流岚回镜安才一个半月,而我这两个月的身孕又是怎么来的,如何不叫我离宫避嫌。”
“朕就是不喜欢你在这里。”
抱着她站在开始渐渐深晦起来的夜色中,夜宴没有说话,只是任他温暖的声音从耳边扫过,抚慰着自己混乱的心神。
“那就到陪都洛州的离宫好了,朕就以巡视为名陪你到那里把孩子生下来,你看好吗?”
听到锦瓯这么说,恍惚看着沾染着雨珠魅色的窗外隐约青袍身影,然后缓慢地闭上墨色的眼睛,夜宴细弱地呢喃。
“唉,你说好就好吧。”
“那就明天启程,朕现在就去回宫安排一切事宜。”
说完不待她响应,锦瓯便匆匆地走出了书房,明黄的身影快速消失在夜色掩映的雨幕之中。
站了许久,她发现窗外的人影似乎并没有进来的意图,最终夜宴叹了一口气,迈步离开,回到了卧房之中,静静地坐着。
不久之后,谢流岚进入室内,坐在窗前的椅上。被雨淋透的衣衫已经换下,神但色仍是略显憔悴。
温柔地对夜宴笑笑,张合着,想说话,这才觉得从心口到咽喉堵得发痛。
“你怀了皇上的孩子,是吗?”
他的问话,让夜宴的脸色瞬间如晶玉一般透明,几乎要失去了生气。
“是啊。”
“那天,对不起。还有,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明知道答案的问题再次得到证实,谢流岚只是敛着眉眼,隐藏去了所有的情绪,低低地地说了一声:“你睡吧,明天就要启程去陪都了。”
“流岚!”
唤住他起身就要离去的身影,她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轻缓的声音中自有一种淡淡的愁思:“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再能见面,能再陪我一会儿可以吗?只是说说话。”
“天色已晚,公主想必也累了,怀孕的女子应该早些休息,流岚告辞。”
仿佛是冰雪化身的男人淡笑转身,那背影却是寒凉无比。
迈步欲去,猛地,方才走了一步,手臂被人紧紧地抓住了,转过头,映在眼帘里的是夜宴清雅秀丽容颜,而那双清亮得似曾相识的眼笔直地看着他,不掩所有的阴霾。
“我知道你今日出府,是去见锦璎。”
“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为,公主你真是无所不能得……让人恐怖……”他微微地一窒,凝视了她许久,才缓缓开口,“那么你应该知道,锦璎公主和我说了什么才对,她希望我去北狄,她说我留在黎国永远不会有施展才华的机会,有的只是永无止境的痛苦,而北狄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你想去?”
她浓浓如同乌鸦羽翼的睫毛,那下面乌黑透亮的眼,黑暗如夜,亦沉静如夜。
看着那双温弱却又倔强的眸子,如同暗黑火焰,能刹那间燃尽一切。谢流岚的身子不易察觉地轻抖了一下,轻推开她渗着冰凉的手掌,又重新坐回了椅上。
“是的,我想去,我想你知道的,我是爱你的,一直都爱。我本是犯官之后,不论怎样地好学上进,仍旧免不了受人歧视,也许你是第一个肯用正常眼光看我的人。我真的很感动,我是真的爱你的。可是,直到我遇到皇上,你知道那时我身无分文,又患重病,那样子真是惨不忍睹。而皇上,却并不在乎,不仅救了我的命,还照顾我,所以我不能拒绝皇上的请求。”
金兽烛台上的红烛摇曳,萦萦火光将他的身影拖曳在乌砖的地上,重重叠叠地压在一片破碎的光影里。
无法避开的他,双眼里宛如有秋水流光,淌过了痛苦的影。偌大的室内,那无边无际的沉暗,让他几乎呼吸不得,最后化作了一声忧伤的叹息:“唉,这些年我在灵州,一直活得像个病人,爱不得的苦,相思入骨的苦,嫉恨交加的苦,还有郁郁不得志的苦……每当清晨我用铜盆中的清水洗漱的时候,都下意识的先闭上眼睛,我怕,真的很怕,怕看见自己半人半鬼的样子……我负你在先,害你在后,这一生一世已经是辜负了你,那么请再允许我再一次自私一次,让我走吧。”
夜宴呆住了,然后猛地站不稳似的,摇晃了几下,才颤抖着声音问:“你真是残忍,这么多年你终于承认爱我,却要选择离开我?”
他自嘲似地苦笑了一下:“我想去北狄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不想再受这种折磨,请你原谅。”
“和锦璎吗?”
谢流岚慢慢闭上了眼睛,眉锋蹙起,带着些许的迷惑,还有几丝的痛苦。
“也不是不可能,她说可以劝说悱熔写一封休书,她知道我的一切,可是她不在乎,也许我可以……”
“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
凝望着面前的男子,她鼓起了勇气开口,手却已经紧紧地握成了拳,那长长的凤仙指甲,已经深陷在了血肉之中。
张开眼安静地看着她,儒雅的容颜上隐隐约约的苍白中带了一抹刻骨的沉痛,水一般的眼却是蕴含着让人旋晕窒息的温柔,两种奇异的情感不只交织在他的面上,也同样的挣扎在他的心中。
“夜宴,你是皇上爱的女人,我答应过皇上,我不能爱你,不能……现在又怀了皇上的骨肉。在这里,在你的身边,我怕,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发疯……”
明明是已经预知的答案,夜宴仍是忍不住勾起了殷红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似残忍又似苦楚的神情。
“……请你原谅我的自私……”
“谢流岚,夜氏的女人一向都很执着,即使我不爱你,即使你不爱我,我也决不会放开你。”她面容上微微浮起了绝决而残忍的神色,那肌肤的莹白和烛光的昏黄终是混合成了一抹冷笑,“我,夜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放手,什么叫放弃,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这世上任何事物只有你不想要,绝没有你要不到。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地得到。谦让,牺牲,奉献,那都是弱者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而狡辩的行为,夜氏的血液里从没有这几个词,没有……”
谢流岚却只是看着她,神色平静而冷淡,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然后起身,向她走来,青色泛白的衣袍随着他的步履而微微被振动,和着烛火的斑驳光泽,映得带了点青色的白仿佛是临近枯萎的叶,透着一种生命即将逝去的凄凉走到了她的近前,细心地把她鬓间零乱的碎发拢起,他笑着眯起眼睛。柔和勾勒起的唇角,清雅得让她无法移开视线。
“你相信报应吗?当年的一念之差种下今日的因果……我们即使是死了,只怕也都是奈何桥畔徘徊不去的冤魂吧?何苦,又是何必……”
在凝视了她很长时间之后,猛然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他腰间佩玉摩擦着衣摆的声音,伴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夜宴非常非常疲惫了一样,把面颊埋在了掌心。
红烛在夜的沉淀中暗去,如丝的黑发上的金步摇,在逐渐黯淡下来的烛光中飘荡,鬓间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她削瘦的肩不住的颤抖,无声的,抽搐着,分不出是哭泣还是狂笑。
“什么叫放弃,我不知道……什么叫成全,我不知道……什么叫让你幸福,我同样不知道……因为从没有教过我,从没有人……”
夜色已经深重,夜宴从梦中惊醒,掀开重重耦合纱帏,玉水阁中红烛,燃得已经接近了赤金烛台。青花缠枝香炉中淡淡细雾飘出,空气中迷漫着馥郁的佛手柑香气。她无法入睡,隐隐的似乎呜咽传来,那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魂魄里的哭泣,就好象失去了另一半生命的孤狼,哀伤得渗入骨髓。
夜宴静静穿过长长回廊,顺着影影烛光走到了西厢。糊着蝶影纱的窗子半开着,她站在阴影中,看见他枯瘦的手支撑在苍白的面上,烛火劈啪着映出痛苦的光影。
这是无声哽咽,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他颊,滑落在浅青色的衣摆上,晕出斑驳的泪痕.缓缓地伸出因为过度的紧握而僵硬麻木的手指,静静地,轻轻地,伸出,然后又缓慢收回。原来,被爱和憎恨所扭曲纠缠的那种难以忍耐的疼痛,已经在他们之间留下一道无法逾越的伤痕。
流岚,她的夫君啊,原来他和她一样痛断肝肠,原来他们都是如此痛苦。
可是她决不放手,如果要一个人的痛苦来成就他和她的幸福,那不如让所有人一起来痛苦。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必然会被悲鸣而惊醒过来。许多时候已经无法分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每个夜晚就是这样的重复,即使是最高级的佛手柑也无法把他们带入安眠的梦境,这是一种究竟怎样的撕心裂肺般的苦痛啊。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他还在自己的身边,即使痛苦她也甘之如饴。这一生一世他幸福只能在自己的身边,痛苦也是只能在自己的身边,他别无选择。他的心不在她的身上没有关系,最起码她得到了他的人。
夜宴轻笑转身,迈下台阶的,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庭院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突然觉得脚下一阵寒凉,低头看去,原来她走得匆忙,忘记了穿上丝履。
天阶月色凉如水,她伸出手臂,然后用力地、用力地、用力地抱紧了自己。

第二十一章

洛州,陪都离宫。
四月间的洛州,夏日来得别样的凶猛,烈日炎炎带着闷热的气流,袭至离宫的殿中。
绿纱糊着的窗子,映着院中的树荫,宫人也奈不住热,急急地,素手拿起桶中的屉子,把冰块添在里面。
冰块寒气上腾着的牙黄的琉璃冰桶,陈设殿内的木架之上。
很快,冰块抵挡不住夏日的酷暑,融化而出,那水顺着桶底的孔中流出,滴滴答答落在了架下的盆中。
尽管凉气从那贯圈孔中散发着,倚在绿纱窗前的夜宴,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灵州的四季如春,心中终是难掩一阵烦乱,挥退了要跟随于后的宫人,步出了殿内。
离宫的庭院,和皇宫比较起来,更多了一些曲径通幽的天然之色。
复廊的透迄曲折,山石的深幽空灵,南依临波湖,并有石板曲桥延伸至湖水中央的水心亭。
离宫的庭院巧妙地运用了水天之色,太湖石的假山林立,险壁,悬崖,奇峰,幽岩,碧水贯注其中,远远望去,显得幽深清冷。
她绕上了假山的盘山曲道,迤逦的密和色儒裙下,绸缎的绣鞋上珍珠串成的昙花,随着足踝踏在石路上,发出哗哗的声响。
直达山顶,鸟瞰全园的景致。蹙起了眉,只是沉郁地静静地看着北方,一只手抚上已经隆起的腹部,脸上浮现出一种与其气质相悖的阴郁神情。
这个孩子好象一把强烈的火焰,在她的心头越燃越旺,挚热得难受。
忽然间听到身旁的脚步声响,回首,锦瓯已经站在她的身侧。
瞬间,凝眸相对无语。
夜宴忽然觉得有些心慌,下意识地她怕他看出什么,忐忑间,手已经被紧紧抓住了。
“在做什么?站在这里很危险。”
他轻轻地拉过她,阳光投射在他现出担心的面上,把那英挺俊美的五官,染上一层鎏金的妖艳味道。
“有些闷,就四处逛逛。你知道,我第一次来陪都,这里的景色很美。”
“怀孕的人怎么可以攀高!”嘴里虽然埋怨着,锦瓯却弯着眼睛,微微地笑了,眼角唇边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神情,“闷的话,也要人跟着才好。”
“锦瓯!我只是怀孕而已,走路又不碍什么事,再说天气闷热,我不喜欢那么多人随在身后。”
“不行,朕不放心,万一……”
语气轻轻地,温柔地,一只手抚上她的腹部,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却瞥见她轻蹙起的眉时,顿住了话语。
“万一什么?”微微地仰着头,夜宴冷冷一笑,如水的墨色眼波浅浅流转,颦起的眉尖上漾起了不耐,“我不逛了好吧?”
被这样的眼神一睇,锦瓯立刻无奈地投降。
“好吧,好吧,现在你是万岁爷,朕陪着你走走好了。”
“你啊!”
两人相携着,下了太湖石的假山,石路旁的花开得繁复错落,明媚的日光透过如荫的绿柳,照着地上交缠的两个人影。
玫瑰紫的罩衫,长长的衣摆拖曳在青石地面上,仿佛是被染了色的溪流一般蜿蜒。
锦瓯无声地陪着她走着,从侧面看着夜宴的面庞。
夜宴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在呈现淡青色的眼睑上投下深重的影子,看着他们投在地面的影子,漆黑的长发刘海下漆黑的眼眸,层层暗色,渲染得眉目之间自有一丝难舒的惘然。
这样的夜宴,让锦瓯看了觉得心都有些疼痛。
握起她的纤细手指,有些忧虑地皱了一下眉,最终,还是笑着开口:“夜宴,你要开心点,万事有我。御医说,开心对孩子才好,你说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喜欢呢?”清秀的面部浮动着一丝稳定的淡漠。
伸手搀扶着夜宴走下了一级石阶,锦瓯微笑对开口,一向倨傲的眸掩不住一丝憧憬。
“朕都喜欢,但要是女儿,会更好,朕会爱她的,就好像爱你。”
听了他的话,夜宴心跳得难受,用力地咬住嘴唇,半晌,才出声。
“就像父皇爱锦璎那样吗?”
“夜宴……”
“你知道,我小时候真的很羡慕锦璎,父皇还有你的母妃那么宠爱她,我……”
“一直在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锦瓯接着她的话语,继续说了下去,美丽的眼睛有些微的暗淡。
夜宴看着自己身旁的男子,优美而又细长的眼睛,深沉而如海,淡淡的,带清冷的,却透着无法形容的寂寞和哀伤,明明是深深地隐藏着感情,却莫名地被她轻易看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于相像的缘故吧,想到这里她的觉得心里一阵无来由地心跳。
锦瓯看着一脸淡然的女子,然后苦笑,“其实,朕以为你比朕强些的,你至少还有夜后,朕依稀还记得,夜后总喜欢坐在梳妆台前,紧紧抱着你,那时朕真的很羡慕你呢。”
“羡慕吗?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羡慕的……”夜宴幽幽地叹息着,喃喃自语,那神色像蒙了一层烟雨,迷蒙而又惆怅,忽然,她又冷冷地笑了。
“为什么?”锦瓯疑惑地拧起眉毛。
“什么为什么?”
忆起刚刚她痛楚隐忍的神情,他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朕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夜后,偶尔的几回提起你都是很奇怪的样子,这样的神情并不是幸福,告诉朕,为什么?”
“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仿佛梦游般的呓语,阳光在她的身上,映得密和色的衣裙有些冷冷的辉白,殷红的唇反复张阖了一下,才缓缓道出心中刻骨铭心的记忆,“其实你说的没有错,她是很喜欢抱住我,然后总是低低地细语。”
锦瓯静静的站在那里,日光从杨柳绿荫之间洒落,把明黄的衣袍沾染了一抹青灰的色泽,带起温柔的苍郁。
“细语?”
风很温柔,轻轻地拨弄她披手肘上的披帛,风里有几丝幽幽的花香,淡雅而让人觉得全身都融化在这样轻柔的风里似的。
苦楚地微笑着,恍惚间似记忆起当年,神色迷蒙地细碎地呢哝着:
“是啊,声音真的很轻,不仔细都会听不到。她会对我说,父皇昨日又召幸了哪个女人,在哪个妃嫔那里留宿,对哪个女人露出笑容,赏了那个妃嫔什么东西……然后,她会告诉我,父皇不爱我,他恨我,所以他不肯来宁夜宫,所以我也要恨父皇,加倍地恨,不止要恨父皇,还要恨他所爱的人,只有这样父皇才会看我,才会记住他还有我这个女儿。”
记忆中那个的女子,喜欢轻轻在她耳边,那声音低低的,却满是疯狂,莫名惊心动魄。
于是,便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心伤。
“夜宴……”
锦瓯看清秀的容颜,飘渺似要在阳光下熔去,随风飘走,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在她的面上留下一道好似泪痕的光影,也像刀子刻过他的心脏。
他痛极,绣着纹龙的明黄衣袖里修长的手指伸出欲拭,却只在咫寸之间被她纤细的指抓住。
而后,她逃避似的垂下头,长长睫毛掩映下的眼波光潋滟。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孩子出世以后,不要爱她。她不是你的孩子,不是。她生来就注定属于夜氏,所以……不要爱她。君王的爱注定要无私而广博,如果这样的爱倾注在某一个人的身上,那并不是恩福,而是灾祸。”
“夜宴……”
缓缓地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望着锦瓯,那样的眼神,眼波款款,只是一凝眸,便带着淡漠而冷酷的神情,淡淡地道:“你的爱会让她软弱,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有朝一日她没有了你,就等于没有了一切。记得刚刚跟舅父去金陵的时候,我曾经问他,他是否爱我,你猜他怎么说?”
眸中流转着水光波色,心口处痛着,但还是笑着温柔地说:“夜氏的儿女需要的不是爱,是权谋,有了权和谋一切都会有的。”
薄薄的唇挑起,温柔得近似心疼地笑着,轻轻地点点头,细心地擦掉她额上的汗珠,然后他们手指紧紧交握住,紧紧的,仿佛魂魄的相印。
“朕知道了。”
夜宴却没笑,一双美目沉着得辨不出颜色,莹莹地映着碧天,明亮得好似黑暗中燃烧的火焰,只是那样地望着,便已经把他的心神燃尽。
权力与权力的争斗,注定是他们生存的方式。
觉得心里面开始有了些混乱,安静地靠在锦瓯的怀里,然后闭上了眼睛。
“那么,现在我累了,你要抱我回去哦。”
“好的,没有问题。”
“为了奖励你,我给你个惊喜。”
微微风过,摇曳鬓间上簪环,随着他的脚步若溪流潺潺之声。
蝉儿在茂密的树枝间鸣叫不休,声声清越,微风拂动,日照中天,甜蜜的人紧紧相依。
宫阁之内,宫人慵懒地站在阶下珠帘旁,微风拂过帘珠哗哗地摇晃,烈日投射了进来,一道暗色一道白光映在宫人的面上。
宫人却是不觉,只是倦倦地闭上眼,竟似睡去。蓦然,君王的一声低呼,把他们惊醒,连忙低着眉眼重新站好身形,纹丝不敢动弹,额头上却不禁汗珠涔涔。
“这是什么?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翡翠步摇在云鬓间微微晃动,青丝乌髻,她巧笑嫣然,手中亲自端着青玉的碧碗。
“我亲自做的川贝雪梨羹。尝尝看?”
锦瓯不动声色后退了一下,望着夜宴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了几分警惕。
“你做的?”
她看着他的神色,明媚的眼波中流过一丝隐隐的恼意。
“你那是什么神情,我吃给你看。”
“别,你还是不要了,朕先尝好了。”
急忙扯住了夜宴金丝绣花的衣袖,细声细气地哄着。然后拿起了匙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英勇就义似的送进了口中。
五官顿时皱成了一团,那口中的奇怪味道让他想吐,却又不敢。
“怎么这么咸?”
“咸?我放的只有糖,没有盐啊?”
“危险,别动!”
连忙要阻止她,可是已经晚了,那象牙的匙子已经送到了绯色的唇中,接近着便软软地呀了一声,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带着一点点不可置信,和一点点气恼。
“啊,这是什么味道,怎么这么难吃。”
赌气地放下了青玉碗,那碗和黄花梨的桌面水瓶相碰,“当啷”一声作响,她坐在椅子上生着闷气。
“生气了?”
锦瓯好笑地看着她,修长的指轻轻地摩挲着夜宴的脸颊,情人般亲昵温存让身侧的宫人都不自觉地羞红了面颊。
“其实不会下厨也没有什么,你从小到大哪里做过这些,做不好也是正常的啊。第一次做不好,也许下次就能好一点了。”
墨色的眼波斜斜地望了过去,分不清是嗔是怨,幽幽地一凝眸,细声慢语地开口:“可是你的眼睛告诉我,千万不要再有下一次。”
美丽的眼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笑着开口辨道:“有吗?”
“有!”
“没有啊!”狡诈地笑着,他痞痞的不肯承认。
“就是有。”
修长的指拿起白玉碟子中橙黄的桔子,亲手剥了,手环过她的肩,掏出桔子瓣送到夜宴嘴边:“朕亲自剥的桔子,吃瓣消消气。”
她望着含笑温柔的锦瓯,表情依旧淡淡的,许久终是忍不住,那嘴角轻轻地向上一勾,“扑哧”一声笑出来。
柔弱地倚在锦瓯的臂弯里,笑得身子都在直颤。眼波斜斜地转过,宛然间似是明月照射下流水,愉悦地望着锦瓯,眉宇间有着说不出的妩媚。
锦瓯的心尖倏然颤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是低着头,呆呆地望着夜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摩挲过她唇,一抹殷红的胭脂印在了他的指腹间。
那失去了一点胭脂的唇依旧是那么润泽美丽,锦瓯受到了蛊惑一般,俯过去,轻轻地吻上了薄薄的淡红的嘴唇,然后呆呆地甜笑起来。
夜半,夜宴醒了,抬眼便是锦瓯的睡脸。
绿纱窗外柔柔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映在锦瓯白晰的肌肤上,说不出的美丽和祥。
看着他安静地在自己的枕边熟睡,他好像是在母亲身边酣睡的小兽,美丽得近似纯真的睡颜无比地惹人爱怜。
心一动,偷偷地亲了下。
然后缓缓坐起了身子,黑色的发丝在红色的锦被拖曳出优美的弧度,夜宴轻轻地勾了一下嘴唇,他的手臂还紧紧地搂在她的腹部,这已经成了这两个月的习惯。
似乎觉得她的远离,锦瓯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把她重新拽回他的怀抱,感觉到熟悉的味道和温度,他满意似的依偎着她的身子,继续熟睡。而看到锦瓯无意识的动作,她忽然有非常温暖的热流滑过心间。轻轻抬手,抚摩上他蚕丝一般纤细的发丝,感觉掌心有如水的触感流淌而过,殷红的唇不自觉地又勾勒出一抹笑意,重新躺下了身子,轻轻地合上了双眼,温暖的拥抱,在这样的夜晚,听见他的心跳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在耳边。
发丝纠缠在指间,黑色的发丝衬着苍白的肌肤,温柔纠缠如流水绕枝,似理还乱。
八月间镜安传来消息,皇后苏轻涪产下皇子。
而在这时,夜宴身体一日差似一日,不论怎样调理,都不见起色。
宫人坐在阶下,素手执着团扇,慢慢地朝着红泥小炉轻扇着,药草的味道弥漫在殿内,浓得像一缎丝绸,盖住了殿内金炉中的袅袅香熏。
锦瓯亲自接了宫人手中的瓷碗,端到床边。
一口一口喂下之后,然后小心用丝巾擦干净夜宴的唇边。
“怎么样?”
“还好。”倚在靠枕上,她怕他担心,强撑出笑意,懒懒地说:“听说皇后生了一个男孩,你有太子了。”
“嗯。”
带着撒娇应了一声,锦瓯趴在了她的腿上,细长的,带了点艳丽颜色的深黑眸子深深地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看着他孩子似撒娇的样子,让她无可奈何地摇头轻笑而出。
“开心一点才对啊。”
“你好了,我自然就开心。”
想看着她重新好起来,想看着她健康的样子,现在的她羸弱得好似随时要消失了一般,他怕,真的很怕。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安静地陪在她的身旁,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用。
“傻瓜。”她不禁笑了起来,笑得很温柔,墨色的眼睛弯出来一个优雅的弧度,说的话也软绵绵的。然后沉吟了半晌,她才开口:“锦瓯帮一个忙好吗?”
“什么?”
伸手,从月白色袖子里伸出的手白晰胜雪,紧紧抓住他的手指。
她恳求地看着他,面色仿如雪中绽开的冰花,让人觉得连轻触一下,都会崩坏粉碎。
“把流岚叫到洛州来,我想见他一面。”
蓦然听到谢流岚的名字,锦瓯的眼睛里猛地出现了嗜血的光芒,那样的光,在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竟带起了近乎妖艳的光芒。
心里蛰伏已久的残忍嗜血的野兽,几乎破笼而出,那野兽已然抬头。
“你!”
“我求你……”

第二十二章

绿纱窗外,满树枝叶,随着风摇,树影轻移,映在碧罗窗纱上。
夜宴的眉头微微地颦了起来,有一种透明的剔透,恍惚间,露出了似温柔又似无奈的神情。
“好……朕这就传旨……”看着她的神情,他终是不忍,咬牙的声音中透着隐隐潜藏了的暴戾。
“别想那么多,安心休养。”
“好。”
谢流岚赶到洛州的时候已经是十月间,洛州虽然冬迟,但寒意依是分外清冷,离宫之中已然是浅浅淡淡地染了几分苍然的冬意。
夜宴正坐在椅子上烹茶,宫人通报之后,谢流岚带着一个捧着礼盒的小厮走了进来。
谢流岚看着殿中正坐的夜宴,心里微微吃了一惊,往日里她从来都是珠钗步摇,行动间璎珞宝气,而今日那一头青丝乌光水滑,只是随便挽着,用一只白玉簪簪住。
茶烟袅袅弥漫在空气里,把夜宴的肌肤衬得白晰里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色,手上的白玉镯子空落落地戴着,更加显出那手腕的纤细。如果不是八个月的身孕,腹部已经完全的隆起,他竟错以为她是那么的消瘦。
“流岚,过来坐。”
夜宴见他进来也不起身,手指轻摆了一下,嘴角边扯开一个淡淡的微笑。
“一路辛苦了吧,你看你满面风尘的,好像瘦了很多。”
谢流岚落了坐,从小厮的手中接过了礼盒,奉上,抬头回话的时候,苍白如冰的脸色透出一股疲惫,轻笑了一下,说话间的底气似乎有些不足:“还好,公主看上去也很好。这是上好的燕窝鹿茸,是北狄商人从北方带来的,给你补补身子。”
何冬上前接过了礼盒,夜宴便拿起红泥小炉上烹好的茶,亲自为他倒上。
“尝尝,这茶是新贡的普洱,本宫亲手烹的。”
“多谢公主。”
拿起紫砂茶杯,刚要沾上唇边,却被夜宴的话拦住,重新又把杯子放在了桌上。
“你真的瘦了很多……还是经常睡不好吗?真的有这么痛苦吗?”
夜宴美丽的眼睛微微下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去看身边的男子,唇角浮现了一个可以说模糊得近乎没有的表情。
“皇姐你们真是鹣蝶情深,羡煞我了。”
一旁随侍的小厮,突然摘下了帽子,露出了一头流水一般的发丝,那发丝在空中滑过了优美的曲线,飘荡着披散下来,细弱的肩膀撑着过于宽大的青衣,可穿在她的身上,看起来却是别样的美艳。
那女子缓缓地向夜宴走来,仿佛一个妖艳的从地府游荡而出的冤魂。
“是你?”
锦璎坐在谢流岚的身旁,端起他刚刚放下的茶盏,细细地品着。
揭开碗盖,淡绿色茶水托起几朵绿色的花,喝完一口,她便不甚满意似的放下了茶盏,双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身子倚着靠背,看着夜宴吃惊的表情,好心情地笑着。
“是我,怎么皇姐很惊讶?”
“你……”
即使宽大的粗布青衣掩映,夜宴还是看出她的腹部也是隆了起来。
一旁的谢流岚看着夜宴优美的颈项上,苍白皮肤下隐约看见的蓝色血管突突地跳着,显得那么的脆弱。
夜宴牙咬住下唇,话语哽咽在喉中,心中忧怕却不知如何来说。
“我有了身孕,身材难免会难看些。”锦璎轻笑,那样的妩媚嫣然,“我没有同悱熔回北狄,这期间一直留在镜安,皇姐要是想问孩子的父亲是谁的话,你猜呢?”
佛手柑的幽香在碧玉炉里缭绕而出,若有若无的味道就像是清晨花瓣上的露珠,虽淡得不着痕迹,但是夜宴还是觉得熏得头,一抽一抽地痛着。
锦璎修长优雅的手指在红艳的唇边轻轻摇晃,长长的粉红色的指甲上还描着小小的花瓣。
摘掉了小厮青帽的头上,发是纯粹黑色,黑得没有一丝杂色,比夜空的颜色还要深邃。
“我这腹中可是同心上人相爱而成的骨肉,比皇姐这即将临盆的乱伦妖孽可强上百倍啊。”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面上没有恨意,相反笑得很温柔,本就美丽的脸,更加绝艳得让人无法呼吸。
“锦璎……”
冰刃一般锐利的眼睛扫过谢流岚有些赫然的面容,才从容而镇定地抬头,一双美丽而深邃的黑眼睛没有任何一丝退缩躲藏地凝视着锦璎,但青缎衣袖下的手指手却已紧了一下。
“你既然怀了流岚的孩子,还敢千里迢迢跟到洛州来,我该说你愚蠢呢,还是勇敢?”
一阵寒风送了进来,殿内的金鼎炭炉似乎无法抵挡,风终是拂面而来,不着痕迹地带了一丝入骨的清寒。
锦璎面上不觉一僵,尤自逞强道:“我现在的身份是北狄的太子妃,你能奈我何?”
“是啊。”淡淡地应着,然后拧着眉毛轻轻笑起来,站起了有些吃力的身子,走道了谢流岚的面前。
谢流岚不敢看向夜宴的眼,逃避似的又拿起了那盏紫砂杯。
“流岚,你终是负我良多……”
轻轻地叹了口气,按住谢流岚即将把茶水送入唇中的手腕,夜宴疲倦地闭上眼睛,轻笑,把所有的情绪流动都隐藏在了眼皮之下。
谢流岚可以感觉到他腕上搭着的手指,还是很柔软,却是冰冷的,没有丝毫的温度。
“所以你也怨不得我了。”
说话间,一旁的锦璎已是斜斜地倒在了地上,低低地娇呼着,那原本明艳的面上,已经是青灰一片。
“啊!流岚……这茶中有毒……”
谢流岚急忙上前,抱住了她,那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是万艳窟混了青月寒……一滴足以致命。”夜宴看着她,只是轻轻地笑着,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笑纹,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皇妹你安心地去吧,只是可怜你这腹中还不及临世的孩子。”
“好狠毒的心肠,父皇说得对,你就是个妖孽……我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你要毒死流岚……也好……我这也算救了流岚一命……不过,到了地府我的冤魂也决不会放过你的……”在谢流岚的臂弯里看着夜宴,她如火的眼睛瞬间变得如此的怨毒,然后回头,虚弱地呼唤着:“流岚……谢郎……”
“锦璎,我在这……”
谢流岚把锦璎抱到了怀里,眉峰蹙起,抿起的唇角止不住地颤抖着,勾起的纹理,好似湖面一痕又一痕的波纹。
锦璎白晰肌肤上被黑色的如丝头发轻轻覆盖着的黑色眼睛,温柔地看着面前有着水一样眼睛的男子,似乎感觉到死亡地笑着,却那样妖冶清艳。
美丽的指缓缓抬起,按在了他的面上,轻轻开口,那鲜红的血已不断地涌出:“我那么喜欢你,所以为你而死,我也瞑目了,你要抱紧我,我希望……在你的怀中……上路……都说冥路寒冷,有你……我终是知足了……”
然后那手指无力地滑过空气,落在了已经失去生命的身侧。
“锦璎……”
沙哑的好似野兽悲鸣的声音,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夜宴,凝视着,那面容上一双子夜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神情似痛苦似悲伤,分不清地混在了一起。
“夜宴……她是你妹妹啊!为何,为何你要如此心狠手辣?!”
夜宴却笑了起来,弯弯地眯起眼睛,掩着唇笑得像个不知世事的小孩子。
淡色丝锦罩纱裹住青色裙子,胳膊上轻烟纱的披帛绕着绣着金丝昙花的袖子,此刻的神情让原本清瘦憔悴的面容,恢复了过来。
“流岚,我的夫君,你要记住,我腹中的才是你的骨肉,将来你要教她……养她……我本来只是想杀你,可终是没有忍心,毕竟你是我从年少时就有的一个那么美好的梦……可惜终究只是梦……”
轻轻伸手,纤细的指头似乎想要探向他,却被猛然的腹痛,疼得浑身直哆嗦,难受地弯下了腰,抽搐般地吸着气。
一直在身旁侍侯的波澜不惊的何冬,看见夜宴倒在了地上,连忙奔了上前,高声呼唤着。
“公主!怎么了,来人啊!”
宫人们穿过重重的幔帐,捧着器皿匆忙地进进出出,上面的血迹,让锦瓯的心跳得更加不稳。
焦虑地来回跺着步,宫人早已把锦璎的尸体抬了出去,一旁呆立的谢流岚看着锦瓯在乌砖的地上焦虑徘徊,那金丝纹龙的靴子和地面交接出沉闷的声响,他的面上已分不清是什么神色。
直至掌灯时分,隐约从内殿里传来精疲力竭的呼喊,越来越弱,就在锦瓯再也没有什么耐心的时候,内殿之中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哭声,宫人笑意盈盈地走了出来,把小婴孩抱到他面前。
“皇上,虽然是早产,但长公主顺利地生下一名女婴。”
锦瓯终于笑了出来,伸出手,把被包裹住的孩子抱在了怀中。
大红锦褥里那软绵绵的婴孩,小小的面孔,鼻眼还皱在一起,眼睛还没有睁开,不满似的大声地哭着。
小小的手握成了拳头挥舞着,他轻轻地试探着伸出手,把婴孩的小拳头,握在他掌心,柔软的触感让锦瓯一惊,原来,这就是孩子的感觉啊!
心里涌生起了异常奇妙的感情,这是他和她的骨肉啊,他们的骨血相融的结晶。
在一旁的宫人太医和谢流岚吃惊地睁大了双眼,看着他把唇落在了孩子柔软的面颊上。
你一定会幸福快乐的,父皇发誓。
“皇上,孩子生的很顺利,没有让长公主吃什么苦头,您可以进去看看了。”
太医在一旁躬身提醒,锦瓯连忙把孩子交给宫人,大步走进了殿内。
殿内的女子躺在锦缎铺成的床上,那披撒的发,已经浸在汗水里,还有几缕粘腻在面颊之上。
坐上床边,锦瓯看着被包在被子里,只露出一把头发和小半张脸的女子。
本来是满腔喜悦的心情,在看到夜宴的一瞬间,几乎都消失了,只有名为心疼的感情在胸腔里沸腾着。
修长手臂将夜宴抱到了怀里,他轻轻摩挲着怀里人失去了血色的苍白容颜,温柔地替她整理好零乱的发,然后吻上了她布满汗迹的脸颊。
许久,锦瓯稍微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他定定地凝视着面前女子的容颜,仔细地凝视,漆黑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下的眼,带着初为人父的狂烈喜悦,仿佛要看到她的魂魄深处去一样。
“夜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了。”
“嗯。”
看着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美丽眼睛,夜宴没有一丝游移,只是坚定地接受那种穿透魂魄的凝视。
“你要看看孩子吗?”
“我很累,真的很累……”
缓缓地闭上双眼,全身筋骨错位的疼痛和疲倦止不住地涌了上来。
“休息一下吧。”
爱怜地把怀中的女子抱好,许久终是止不住作父亲的喜悦,轻声开口道:“我们有了女儿了,朕做了父皇了。夜宴你也做了母亲了,你说她要是学会了说话,第一个会叫谁?朕真想听她叫父皇呢。”
忍不住,夜宴低低地笑了,眼神迷离了起来。
“那还要等很久呢。”
“是啊,朕真是高兴得变成傻瓜了呢。”
深情的眼波交缠,她更偎紧了他,他明白她在冗长的疼痛后的依恋,也搂紧了她。
“从今天起,我们三个人要永远在一起,不分开啊。”
“好的。”
依偎他的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这一刻她是如此的幸福。心里所有洞穿的伤痕,开始慢慢地、逐渐愈合。
就这样过下去吧,就这么守着他还有孩子,没有阴谋没有争名夺利的生活,就这么慢慢地过,如同温泉中水,温暖平寂,直到自己生命终止的那天。
慢慢地她沉溺在这一片温和里,这样的人生似乎才应该是属于她的,这一刻的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女子。
袅袅的灯花在摇摆着,照见轻纱罗帐中的两个相依偎的人影,他们的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在奇妙地融化着。

第二十三章

锦瓯安静地抱住夜宴,温柔地拂着她漆黑的发。
明明是如此温馨的时刻,但是心里却在莫名地不安,仿佛似乎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受不住内心的涌动,他好像要确认什么似的开口:“想喝水吗?”
宫人闻声马上用漆盘捧过了茶盏,锦瓯亲自接过,递到了夜宴的唇边。
许久,她都没有声息,连呼吸都仿佛越来越弱,不仔细听闻,都感觉不到。
不祥的感觉更加强烈,他的手一抖,青瓷茶盏滑了下来,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裂成碎片,“当啷”一声脆响。
“夜宴,夜宴,你怎么了?!夜宴!!!”
一旁年迈的太医已经吓得跪在了地上,连连叩首。
“皇上,长公主她……不行了……”
太医的话,让锦瓯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似乎即将终止,压抑的激烈情感终于在这个瞬间从胸膛里迸发了出来。
“你说什么!你这个庸医!怎么会不行?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是你说的,孩子生得很顺利!”
望着帝王怒目的模样,太医更加心惊胆战。
“皇上,老臣没有说谎!是长公主的身体本就不适合生育,到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能勉强支撑到这个时候……已然……很不容易了……”
不等他说完,锦瓯已经勃然大怒,指着太医喝道:“不可能,你这个废物!来人,把他拖出去斩了!”
“锦……瓯……”
紧紧地抓住锦瓯的衣袖,微微地晃动着,疲惫得强自睁开的眼肯求地看着他,迷离宛如那一汪多情的春水。
一惊,锦瓯忙低首看向夜宴,怜惜地搂住。
她的面色已经泛出了一抹青色的苍白,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
如剑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轻拍着她消瘦露骨的肩膀,唇贴在她的耳鬓旁边微颤地低低问道:“怎么了?”
“不关他的事,算了吧。今天我已经杀了自己的妹妹,已经够了,不要再造孽了。”
夜宴倚在他的怀中轻轻地摇头,唇角摇曳着温柔的笑容。
“好,你说什么朕都依你……只要你能好起来……”
“人命不胜天,我终是无能为力……”
她苍白的面色,仿佛阳光下就要融化的雪,单薄得近乎透明,挣扎着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金锁,递给了锦瓯。
“这个给她,记住,她的名字叫夜熔,她……不是你的孩子……所以……你不可以爱她,知道了吗?”
“朕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但是夜宴……你答应过朕,永远不离开朕,你答应过的!”
朦胧着可以感觉到,锦瓯紧紧地拥抱着她,夜宴温柔而忧伤地对他说:“可怜的锦瓯,今后你就要一个人了……”
他终于着了慌,像个孩子一样无措地大声呼唤着。
“来人!来人!”
“嘘……不要吵……我们就这样呆一会……”
夜宴一双墨色的眼睛里,微微泛过一丝疼痛的波光。那声音就似从天上落下的雪珠,哝哝地,带了三分绵软,和七分的无力。
她知道,终有一天会离开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的快,原来一切都会有尽头。
她爱他吗?
他们那样的相像,看到他就好像看见另一个自己。
他们都是没有人疼的孩子,没有人爱他们,所以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爱。
而她,是如此地厌恶着自己,是的,她不爱自己,不爱这个从来得不到爱的自己,从来不爱,那么好像另一个自己的他呢?
她不知道……
她只是知道,失去了自己,这个男子会痛吧?几乎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他,会怎么样呢?她真的不放心啊,真的不放心……
她希望他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即使痛苦,即使伤心,只要他活下去……
“我不爱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
“朕知道……”
他的声音像是塞进了沙子,摩挲着粗糙而哽咽。
碧罗纱窗外月色朦胧,斑驳的阴影映入锦瓯美丽的眸子,却依旧掩不住眼睛里的痛。
“我不爱你,我只是利用你,算计你……所以我绝无可能爱上你……”
一滴透明的泪珠从她的腮边滑下,淡淡的一抹痕迹,没有干涸。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投下了青色的阴影,仿若那断了翅的蝶颤动着。
蓦然,感觉到一滴凭空落下的液体晕染了眉尖,针刺一样的痛在心中漫起,她咬了咬嘴唇。
“朕知道……”
“你要记住,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
努力地睁大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带着黑色的影子划过迷离的眼波,缓缓地她发出了一声柔软的叹息,虚弱地伸出手去,失去了温度的手指沿着他的轮廓滑下,好似要记住,好似怕忘却,软软地呢喃着。
“……好的……朕知道……”
沉重的心跳压抑在胸口,一下一下敲得生痛,锦瓯复杂而酸涩地笑了起来,他轻轻地亲了一下她零乱的发,努力笑着却不成功。
修长的指紧紧抓住了夜宴的指,就像是溺水的人攀住那块浮木,死也不肯放手,灯火恍惚中他的身影是那么的脆弱,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破裂。
“你……明白……就好……”
听着他哽咽的回答,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那呼吸终于停止。
不再哭,不再笑,只是静静地仿佛熟睡地躺在他的怀中,那神色是如此的安详。
锦瓯的手抽搐着牢牢抱住她渐渐冷去的身体,死死地抓住她的身体,用力地,想要把骨头捏断了,把她嵌在自己的骨血当中一样,然后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细语着。
“夜宴,你看天上的月亮有多圆,那么亮,像你的眼睛一样,你看这满园的金丝昙花竟然都开了,我摘一朵给你攒上好不好?本来我还在园中架好了秋千,一会我陪你去荡好不好?”
锦瓯低头,凝视着怀中的女子,金冠下迷茫而脆弱的眼睛美丽得像是倒映在水里的一个梦。“你要永远陪着我,永远哦,这是你答应过的……不可以食言哦。”
一旁的何冬实在看不下去,跪在脚踏前,悲泣着劝道:“皇上,长公主已经去了,您……不要悲伤过度,龙体为重啊!”
“滚!全都给朕滚!”
怒吼着,痛苦地呻吟着,偎依着,把手指绕上她的长发,十指和发丝缠绵,细碎的吻凌乱地落在她的眼角、眉梢,无力地把脸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无助地颤抖着,那呜咽之音声声凄凉,断肠。
“夜宴答应过朕,她答应过的,会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她不会骗我,即使她骗尽天下人,也决不会骗我……”
咽喉中不知为何带着铁锈的味道,面上越来越湿,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好像有一种声音,宛如心脏的破裂一般。
他痛恨自己那么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正在一点一滴的消失,不论他怎样的拥紧……而他能做的只是用力地、用力地、用力地抱紧她。
殿外,淡淡的佛手柑在熏炉中沉淀,香气四溢,西窗下,可以看见在初冬夜色中,全部盛开的金丝昙花又瞬间全部凋零,残香暗冷。
天下最是堂皇富丽的离宫似乎一夜之间繁华千落。
谢流岚呆呆地站在那里,依稀听着寝宫里传来了声音,整夜地呜咽着,仿佛能把魂魄也撕碎一般。
北狄国都城,挲南,太子府。
书房内,火漆封的密函,上面的写着:
黎国长公主夜宴在洛州离宫毒杀太子妃锦璎之后,生下一女,名为夜熔,其后不治身亡。
悱熔手一颤,那纸张便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的眼看着窗外大雪纷飞,心中是什么样的心情,自己都无法分辨,只是喃喃自语:“死了?怎么可能?那种女人应该长生不老才对……”
许久,他弯身重新拾起了信纸,英挺的容颜上一片森冷,低低地笑着:“死了?也好……也好……至少少了一个心腹大患……这样很好。”
只是那拿着信纸的手指,隐隐地颤抖,连着那薄弱的纸张也好似风雪中枯枝上的残叶,不住地抖动着,发出了哗哗的声响。
与此同时,黎国都成,镜安,宁夜宫。
未等宫人通传,苏上远便走了进来,匆匆地顿了一下首,挥退了左右服侍的宫人。小心地向前移了两步,刻意压低了嗓子,附在苏轻涪的耳边,带着隐秘的喜悦,说道:“娘娘,洛州传来了消息,说是长公主生下一女后,不治身亡。”
“是吗。”
苏轻涪倚在榻上,微微一愣,然后便若无其事地端起了面前的那盏碧螺春,轻舒兰指,浅浅地啜了一口,觉得入口茶有些冷了,就又放回了几上,莹雪般白玉盏口留下了一抹殷红的胭脂唇印。
苏上远不曾想到她的反应如此冷淡,一时之间满腹的话语便全憋在了口中,不知如何吐出。
“娘娘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您……”
缓缓自软榻上站起身,斜斜地瞥了苏上远一眼,微微地摇着头,云鬓间龙凤珠翠冠垂下流珠,在额际摇曳,连渐渐浮上唇际的冷笑都是那样的优雅。
“好消息?父亲,您真是老糊涂了,您真以为夜宴死了,皇上就会爱我,或者说哪怕是能看我一眼?她活着,我争不过她,她死了我更是无能为力。可笑的是她和皇上一样,从没有拿正眼看过我一眼,在她的心里,我根本连称得上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苏上远张口还要说些什么,却被织金凤纹红袖下抬起的玉手止住。
微微地眯起了美丽的眼,带着一种从骨髓里发出的雍容华贵,她细声慢气地道:“父亲,他们的世界,我从来都插不进去,如今有了罗迦,我还争什么呢,有了他我就已经知足了。”
殿中青兽炉中的炭火暖暖地燃烧着,青烟袅袅夹杂着沉水的暗香,白皙胜雪的手中抱着鎏金的手炉,来到了摇车跟前,那如画的眉目间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摇车中锦被包裹的婴儿仿佛知晓母亲的到来,胖胖的小脸欢快地笑着。
“父亲,他就是我黎国的太子,将来的皇帝,而我就是将来的太后,黎国的权力最终还是会落在我们苏家,您急什么呢?”
不理会罗迦伸出的渴望拥抱的小手,苏轻涪转身来到了窗前,倦倦地靠在窗边,美丽的容颜凝固着一丝冰冷的笑意,窗外飞雪连天衬得她唇上的胭脂红艳似血。
“倒是老臣糊涂了。”身后的苏上远心悦诚服地躬身回答,神情已经恢复了坦然,甚是安慰地看着面前拥有黎国最尊贵身份的女儿。
三年后,清昙八年,北狄太子悱熔登基为帝,成为北狄第十四代君王。
而在这其间的黎国,黎帝锦瓯深宫养病,长年不见外臣,谢流岚正式接掌了夜氏的权利,被封为摄政王,监管黎国一切朝政。
皇后苏轻涪的儿子罗迦被封为太子,但苏氏似乎在谢流岚的蓄意打压之下,一直无法抬头。
十年后,清昙十五年,秋。
夜色茫茫,远远的宫墙外还可以听得见悠悠的更鼓之声传来,宫人挑着宫灯在前引路,袅袅的灯花在风中摇摆着,偶尔引来几只飞蛾小虫。
依旧是一袭青衣的谢流岚,灯火恍惚中看见乾涁宫的书房内依旧是华灯高掌,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皇上,经常这么晚不睡吗?”
身后尾随的宫人连忙谄媚地尖声答道:“回王爷,最近花园中的菊花全开了,皇上就总是喜欢在园子里呆着。夜里,就画菊花,很少睡觉的,何公公也常常劝的,可是皇上根本不听。”
闻言,谢流岚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随着宫人进了乾涁宫。
宫殿内红烛即将燃尽,滴滴红泪滑落而下,流在青瓷烛台之上,何冬站在御案一边,研磨着墨砚,灯火阑珊之中,黎帝锦瓯正挥毫画着什么。
“皇上。”
锦瓯也不抬头,只是随意一挥手,便继续画着。
“流岚,你来了?坐吧。”
“是,谢皇上。”
谢流岚却没有坐,只是信步来到了御案前,那宣纸上画得满满的全都是金色的菊花。
感觉到阴影挡住了光线,锦瓯这才抬起了头,看着他,勾起了唇角,笑道:“你瘦了很多,最近朝中琐事很多吧?”
“谢皇上关心,还好。”谢流岚苦笑地回答着,那凝视着锦瓯的眼,悲苦难辨。
自己的眼睛已不再明亮,神情已不再有年少的飞扬,鬓角都已经布上了几抹苍然。
而他,黎国的君王,却是依旧美丽得让人心惊,时光宽容得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只是这样,不只是残忍,还是幸运……
“你要保重身体才好哦,不然朕和夜宴都会为你担心的。”
温柔的细语,却让他有水流光的眼再一次无奈地阖上,随即又强迫自己睁开,沙哑着声音开口。
“皇上……”
锦瓯却放下笔拉着谢流岚来到廊下,痴痴地看着满园的菊花,绝美的面上带着仿佛永远的温柔微笑。
“你看,夜宴把园中的菊花种得多好,原本她最讨厌菊花的。”
“皇上,长公主,在十年前生下您的女儿后,就已经去世了,您究竟什么时候才肯面对现实!”
重复着,这十年来他每次都会说的话语,心中依旧隐约抱着明知渺茫的期待。
静静地,锦瓯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说话,只是看着远处金色的花间,那已经是空洞的魂魄,仿佛是找寻到了某种可以让他看到过去的依恋。
“呵呵,你说什么?流岚?”
然后,锦瓯斜着眉毛看着谢流岚,神情似是好笑到了极点,修长的指向前指去。
“朕哪有女儿,夜宴哪有死?你看夜宴不是在那里呢吗?你瞧她笑得多开心。”
谢流岚接过何冬递来的披风,为他披上,一双水漾的眼睛顺着他凝视的方向而去,看到的,是一片可以把人魂魄也吸走的妖异的金黄。
“皇上……”
他的声音里则带着无法形容的,隐藏在魂魄深处的狂热的痛楚,那样地痛着,似乎永远找不到出口宣泄。
轻轻用消瘦的骨节凸显的手指把他因为凌乱的头发抿到耳后,顺势抚摩过他的面庞,悲伤地,缓慢地抚摩,然后轻轻地收回手。
在凝视了他很长时间之后,猛然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直至走到了宫墙之外,他才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到用力蜷曲起身体,那种仿佛把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的咳声,在重重宫阁之间回荡着。
许久,才从怀里掏出药瓶,倒出丸药,一把吞下去。
慢慢地咳声平息了下来,谢流岚这才抬头看向墨色的夜空,微微眯起了因为剧烈咳嗽而波光掩映的深黑色的眼睛,儒雅俊秀的容颜上直到此刻才被允许漂浮上脆弱的阴霾。
而后,轻轻地摇头,嘴角带着一种仿佛融合了苦涩和自嘲味道的微笑,喃喃地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着:
“你走了,也带走了他和我的心,但是没有关系,无论如何这皇位我都会恪守承诺,替你守住这个皇位,这是我唯一能替你做的……唯一……”
远远的已经日渐老迈的何冬提着宫灯尾随而来,感到他的到来,青衣的男子转头微笑着看向他。
恍惚中他依旧可以从谢流岚温柔如水的眼睛深处看到一种名为哀伤的情感。
许多年后,何冬依然能记忆起那仿佛能使人失去魂魄的悲伤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