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07

爱是至奢华的一件事 (蓝紫青灰) 1-11

by 蓝紫青灰

  第一章 四个亿

  潘书站在东林大楼十七楼的“梅花阁”外,朝着玻璃窗打着手机,心不在焉地一边嗯嗯,一边看着窗外的焰火。元旦新年,浦东那边沿江边的高楼上架了礼花炮,砰砰地向天空发射着炽白眩紫的礼花,近得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接到一把碎钻。天空让礼花搅得忽明忽暗,一时绚烂一时冷寂,热烈时开尽繁花,冷清连时星星都不见。
  烟花般寂寞,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潘书收了手机,手按在玻璃上,凉浸浸的,正好熄一下喝了酒后突突乱跳的心脏。看着外头的极尽灿烂,想起一本小说的书名,便有了刚才的联想。
  用冰冷的手摸摸飞烫的脸,心里想要不要去洗手间洗一下,出来时只拿了手机,包留在座位上,洗了脸就没法补妆了。
  焰火放完,玻璃后头是黑漆漆的天空,使得整面玻璃墙成了一块大镜子。她对着镜子理了理盘在头上的长卷发,忽然看见玻璃里头有个男人的影子,高高瘦瘦,留着寸长的短发,穿一件炭黑色的西服,正是此间“梅花阁”的主人何谓,便扯起一个笑容,转头迎上去时已是笑容满面。
  “何先生溜出来了,是逃酒?这可不行,今天我们老总交待过了,不把何先生灌醉,就算我失职。”把手插进何谓的臂弯里,返身朝包房去。
  何谓笑笑,“潘小姐也太尽忠职守了,陈总用你一个,抵得上人家三个。潘小姐,不如你到我这里来,陈总给你多少,我加一倍。”
  “那好啊,何先生。明天我就来上班,你把我放在哪个职务上?”潘书笑吟吟地贴上去,一身黑色长裙像水一样流泻不停,胸是丘腰是谷,起起伏伏,贴在何谓熨衣板一样的身体上,竟是严丝合缝。
  何谓把手臂抽出来,揽着她的腰,欺过去说: “除了我的职位,哪里放得你这尊观音。”
  潘书把脸错开一寸,避过他压上来的脸,笑说:“何先生真是太坏了,怎么能拿观音菩萨来讲笑话,也不怕遭报应?”
  “那就做我的女朋友。潘小姐,这是我多少次请你了?光今年就不下二十次,还有去年呢?哟,这话可过时了,现在已经是新年了。那今年就是第一次。元旦佳节,就当是个新年礼物。”
  “那谁是谁的新年礼物?”潘书停在包房门口,双臂挂在他颈上,笑问。
  何谓双手掐在她腰间,两虎口相对,暗里加了一点力收紧。只差一点点,拇指就可碰上。“当然是彼此的。难道潘小姐就不需要新年礼物了?”
  潘书扭了扭腰,闪开了他的手,“我的新年礼物已经多得没工夫拆,何先生这件,怕是要等到明年了。”松了双臂,仍然挂在他手上,肩头一撞,撞开房门,大笑着说: “何先生逃席,被我当场拿住。你们快罚他酒。”
  里面是三个男人和七八个小姐,轰笑声中不由分说,按了何谓坐下,便有小姐上来敬酒。何谓说: “潘小姐真不体贴,你把我灌醉了,等会儿谁送你回家?”
  潘书忙说: “何先生要体贴,你们还不赶紧的?”
  两个小姐一边一个贴上去,莺莺燕燕地缠着他,嘟着嘴说: “潘小姐不体贴,还有我们呢,何先生你眼里只有她。罚酒。”
  何谓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喝了两杯,马上又有小姐举着杯子上来。
  潘书过去坐在陈总边上,低声说道: “华姨刚才打电话来,像是不太好,我过去一下吧?”
  陈总用手抹一下脸,说: “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今晚我过去守着,到底是新年,她怕是心情不太好,才会打电话来。你刚才喝急了,别开车,我让司机回来送你回去。”
  潘书说: “那我送你出去。”站起来扶起陈总,一手拿了手机和包,笑说: “陈总喝多了,我送他回家,你们尽兴啊。”
  财务总监和投融资部经理拨开身边的小姐,趋前来相送,陈总笑呵呵地说: “不行了不行了,我老了,不比你们年富力强,守更熬夜的本事也不如你们。你们玩你们的,不用管我。”手搭在潘书肩上,摇摇晃晃地迈步。
  何谓不依,嚷道: “潘小姐不好这样厚此薄彼,我刚才出去抽根烟就被你捉住,陈总你就放他一马了?”
  潘书丢个媚眼过去,说: “何先生聪明面孔笨肚肠,陈总发我薪水,我当然要护着了。”
  说得一众人都笑,再见保重的话又说了一轮,潘书才和陈总出了房间。陈总放下手搁在潘书肩上的手,按了电梯钮,正色道: “你要留意何谓,这个人不好应付。这次和他合作,千万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潘书点头,“我知道。听说这个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深藏不露,精明仔细,又不好女色。海南这个项目和他合作,只怕会有些辣手。”
  陈总说: “和他合作,本来就是要借助他的势力。你自己小心,别终朝打雁,反叫雁啄了眼。”
  潘书苦笑一下,“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哪里就会留心到我了。那一屋子的小姐,哪个不比我年轻貌美?”
  陈总拍拍她的手,“这叫什么话。”电梯门开了,两人进去,那里头有两个女孩子在嘻嘻哈哈地说笑,两人不再说话。潘书打手机叫来司机,听两个女孩子说明天到香港去扫货,香水化妆品买哪个牌子,听得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看见电梯壁上自己的样子,又板起了脸。和闺蜜漫无目的地聊天逛街买东西,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过了。
  电梯到底层,潘书把陈总送进车子,自己在大堂挑个隐蔽的位子坐下,撑着头休息,不知不觉就有点睡意上来,想自己开车回家,酒也确实喝多了点,又不想再等,便想让门童叫车。
  刚要起身,忽觉眼前一黑,有人俯身压下来,抬眼一看,又是何谓,笑道: “何先生又逃席?他们怎么就看不住你?”
  何谓拉起她就走,“我送你吧,我看你也实在困了,怎么在这里就要睡?”
  潘书被他拉得一溜小跑,尖细伶仃的细高跟在光滑的地面直打滑,险些摔跤,嘴里还说:“你也喝了不少,哪里能开车?我另外叫车好了。”
  “你看我像不像喝多了的样子?”
  潘书看一眼何谓,眼睛清亮,眼神深幽,还真不像喝过酒,便笑说: “何先生好酒量,我们都小看了。”
  “你闭嘴吧,没人在旁边,你不用跟我演戏。”何谓拉下脸甩她一句,噎得潘书半天回不上嘴。
  到了外头,冷气袭来,潘书打个哆嗦。
  何谓说:“怎么穿这么点?没有外衣?”
  潘书一手拿包,另一手搓着手臂说:“有一件长大衣,在车子里,车子在底下车库。”
  何谓便不说话了。一辆别克车开过来,停下两人面前。何谓拉开副驾驶座的门,把潘书塞进去,司机下车,换了何谓上来,挤到她身上替她扣好安全带,自己也系好才开车。
  潘书被他硬梆梆的身子压了那么两秒钟,鼻子里闻到的是香烟味和别的一种味道,还有皮革的腥气,有些心慌意乱,一时笨嘴拙舌说不出话来,拿出手机拔个电话给陈总的司机:“小王,你不用过来了,我自己回家。……啊,好的,明天我自己去机场……陈总这么说的,知道了。”关上手机放进包里,闭上眼睛装睡。
  开了一会儿,何谓问: “你住哪里,你要不说,我就开到我家去了。”
  潘书本是装睡,一闭上眼睛却真的睡着了,忽听他说话,激灵一下醒了过来,“啊,谢谢。”她根本没听清何谓说的是什么。
  何谓倒笑了,“真的?那我真的是受宠若惊了。潘小姐答应得这么爽快,不是有什么条件吧?”
  潘书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自己又胡乱答应了什么,当即眼珠一转,笑说:“何先生这么说,是不是有答应的意思?那我就不客气了,老价码,4个亿。”
  何谓哈哈一笑,“潘小姐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个小生意人,那里配花4亿度个春宵。当然潘小姐是值这个价的,只是我付不起。”
  潘书笑嘻嘻地挨过去,搭在他手臂上,甜腻腻地说道:“何先生真能抬举人,哄得人交关开心。那我们就说定了,明天就签约。”
  何谓腾出一只手,在她手上拍了拍,“没问题。明天你拿好身份证,我们在民政局门口碰头。只要一签名,你就是我太太,我的全部家当都是你的,到时候你慢慢数,看有没有4个亿。要是没有,我慢慢再挣。来日方长,总能挣够4个亿。”
  潘书自大学出来工作到现在,早听惯了男人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调情话。一个年轻女子在商场上,又有那么几分姿色,少不得听这些风言风语,她早就习以为常了。和他们正经是应付不了的,只好跟他们一样胡说八道。便皱眉道:“何先生说话不实诚,明明知道明天是元旦,人家民政局放假,不上班。你哄我白开心一场,冤死个人了。不过我这人肚量大,想得开,只要想想曾经有4个亿在我指缝间流过,我也知足了。”眨了眨小扇子般的假睫毛,露出一腔幽怨的神情。
  何谓掉头冲她一笑,“亲爱的书,最最亲爱的书,现在已经是一月一号元旦了,明天是一月二号,民政局上班。怎么样,我们还是按刚才说好的,去民政局签字。你说几点碰面,早上九点如何?赶个大早,不用排队。”
  潘书故作娇嗲地在座位里扭一下,“何先生耍赖皮,也不说清楚,胡里胡涂就想骗得人家答应。我可不上你的当。你不明明白白说出来,我是不会松口的。”
  何谓打着方向盘,说:“我们都到了要拿证的阶段了,那些话就不用说了吧。我一个大男人,怕难为情的。有什么话,我们留到家里说,阿好?你要听什么,我一句一句说给你听。只怕你面皮薄,听不下去。先说句文雅点的,”说着把嘴贴到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潘书面红耳赤,过了一会儿才笑答: “何先生只管胡说八道,也不怕人家当真。什么花啦草的,我一个姑娘家,哪里听得懂你这些混话?谢谢何先生,我住康桥花园,从这里转弯就可以了。”
  何谓看着路,说: “潘小姐把自己看得太牢了吧,你这样守身如玉的,也没个领情的人,那不是太可惜了?趁年轻的时候花一下,将来才不后悔。该花的时候就要舍得花,花出去的才是自己的,留着的都是人家的。潘小姐在生意场上这么多年,这个道理不用我说吧。”
  潘书马上甜甜地说:“谢谢何先生教导,我记住了。下次我血拼花冒了爆了卡,就跟人家导购小姐说这么说。”
  何谓听她东拉西扯,摇摇头,“书,你有一句真话没有?我是认真的,你做我女朋友吧。”
  潘书听他说得认真,也不再玩笑,疲倦地说: “何先生,我每天下班时间是十二点以后,早上又要扮得像个观音似的去上班,哪里有时间做人女朋友?每天回到家只想睡觉,巴不得睡死过去不用起来才好。做你女朋友?我连做自己的朋友都没时间。”
  “做自己的朋友?,真新鲜。”
  “是啊,给自己放个假,泡个澡,晒晒太阳,做个面膜,看本书,发会呆,逛逛商店买件衣服。”
  “你这件衣服我都看着眼熟,有几年了?每次出来都穿它。”何谓看她一眼,看见她眼睛底下青紫色浮了上来,粉都掩不住。“你这么拼命干什么?钱赚得完吗?”
  潘书趁机说: “那就要看你了。你要是心疼我,我就可以不这么拼命。做人男朋友不是光嘴上说说的。”
  何谓冷笑说: “你一门心思都为了你们陈总在打算,卖笑不算,就差卖身了。他哪里就值得你这样为他?不过是一份工,东家不打打西家。你今年几岁了?不想嫁人了?”
  潘书听了沉默下来,何谓也不再说话。车子开到康桥花园,潘书指点他方向,停在她住的楼下,她侧身去解安全带搭扣,却被何谓按住。潘书转脸过去看牢他。
  何谓也盯着她,“书,想一想我的提议。”
  潘书认识他两年了,从第一面起他就真真假假的跟她调情,她也只当是他是和那些爱占口舌便宜的男人一样,从没当过真。今晚他几次三番说这样的话,倒让她诧异起来。生意场上的人有什么真情?哪个不是在酒桌上左边一个小姐右边一个小姐?要找这样的人做男朋友,敢是疯了不曾?但这个男人有点不同。小姐在旁边,他也有说有笑,酒来酒喝,拳来拳猜,但从不占一点便宜。
  何谓看她靠得近,近得触手可及,长长的假睫毛像把扇子罩着黑眼圈,样子说不出的可怜,忍不住伸手摘下假睫毛撂在前面,说道: “你又不是小姐,沾这个干什么?”
  潘书本来以为他会趁机吻她,没想到却是这样,愣了一下,都没想起要挡。
  何谓嘿嘿一笑,替她解了搭扣,“快上去吧,早点睡觉,不要胡思乱想。明天下午我来接你。”
  潘书呆呆地接口: “接我干什么?”
  何谓扬起一条眉毛,“去机场啊,你忘了明天我们两家公司一起去海南看那块地?你还以为是去民政局呢?我倒是求之不得,奈何你不松口。”
  潘书“喔”一声,羞得脸都红了。拿了包下车,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何谓坐在车里看到八楼上五分钟后亮起了灯,才开车走了。

  第二章 白骨精

  潘书一大早打车去了医院,陈总一整夜都守在华姨边上,这时躺在长沙发上睡着了。潘书轻轻叫醒陈总,说:“陈总回家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守着。我会叫司机到时间去你家接你的,标书支票资料我都收进行李里了,时间到了我回趟家拿了再去机场。”
  陈总点点头,说:“昨晚又做过透析了,刚睡。”
  潘书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华姨的。”
  陈总揉一揉脸,拿起外套,“我们在候机室碰头吧。”回头看一眼躺着的妻子,才转身走了。
  潘书把窗户打开一小条缝,给房间换气,轻手轻脚地收拾病房,换花换水,用一只小小的电锅煮瑶柱粥。等保姆和护工来上工了,叫醒华姨,替她换了病服,擦了澡,盛了两碗粥,陪着华姨吃了。
  华姨拉着潘书的手说:“辛苦你了。这两年亏得有你在身边,不然我这个病,哪里能拖到今天。我是拖一天算一天,做一次透析好管上个三五天,活着没有味道,还不如死了。”
  潘书下死命的劝,说:“华姨,我已经没妈了,你要是再去了,我就没有亲人了。你为了我也要活,何况陈总这么拼命地赚钱,钱赚了就是给你用的。我们有钱,花得起,不就是一个礼拜做两次透析吗?你就当是我们从前一起去健身房健身,哪次不是被教练折磨得要出人命?健身是为了身体,透析也是为了身体,反正是为了这个身体,怎么健身时喊救命就不说要死的话呢?”
  华姨得的是尿毒症,这个病,想瞒也瞒不住,非得病人合作,每个星期做两次血液透析。做了便能延续生命,不做就是死。大家心里都清楚,索性便把话说开了,才好心力都往一处使。潘书以小卖小,装得疯颠十三的,要让华姨开心。
  华姨被她引得笑出来,“你这张嘴啊,死人也要被你说活。我自己这个破身体有什么用,我是怕拖累了你们。”
  潘书说:“为了我们也要活啊。要不是有你拿鞭子赶着我们挣命一样的挣钱,我们哪里有这么努力了?有压力才有动力。”
  华姨笑道:“潘潘,你大好年纪,陪着我这个要死不活的人,男朋友也没工夫找,还有你陈叔,这两年老了好多。”
  潘书笑嘻嘻地说:“是人都要老,为什么陈总就要特别些?至于我,外头都是些牛鬼蛇神,看得都生厌,不想理他们。”
  华姨忍痛笑着说:“还是有好的,只是你没花工夫去找。”
  潘书睁大眼睛,不置信地说:“什么?还要我去找他们?我这么美丽可爱温柔贤惠,不是该他们排着队来找我吗?不长眼的家伙,还反了他们了。”
  华姨笑得直叫哎哟,“潘潘,你别逗我笑了,笑得我全身都痛。”
  潘书含笑说道:“行,我不说了。那你吃个甜橙吧。”拿把水果刀先把橙皮旋下,再剥下白膜,分成一瓣一瓣的,喂一瓣在华姨嘴里,自己吃一瓣,两人把一只甜橙分着吃了,潘书拿了一片橙皮在自己的手背上摩挲,举起手放在她鼻子底下,问:“香不香?比香水好闻吧?”
  华姨说:“香,就你花样多。”又说:“我这里人家送了好些水果,还有珍珠粉燕窝什么的,你走的时候拿两袋,回去记得吃。看你这黑眼圈,又熬夜了吧,要不要睡会儿?”
  潘书点点头,拿床毛毯盖在身上,就在华姨脚边蜷着睡下,说:“华姨你也睡会儿吧。”
  华姨嗯一声,闭上眼睛睡觉。
  潘书小睡片刻,醒来后悄悄起身,坐在长沙发上打开电脑看资料,等华姨再次睡醒,潘书又陪她吃了中饭,说笑一阵,才拿了两大袋子的营养品离开。叫了车到东林大厦,取了自己的标致车回家。心里想着华姨的病,也没看旁边,忽听有人咳嗽,下意识地四下一找,一眼看到何谓靠在车身上,脸上也看不出是不是高兴,心里想这人还来真的了?脸上堆笑,摇曳生姿地走过去,轻佻地问道:“何先生来真的?哎呀我不知道哎,让何先生大冬天的等在这里,要死喔。对不起对不起,我也太不识相了。”
  何谓面无表情,上前替她拿了两个大纸袋,问:“昨天说好来接你,你就是不信。去哪里了?马上就要去机场了,还到处跑。买衣服去了?”口气亲昵,仿佛真是她的男朋友。
  潘书摇头,“拿车去了。”心里对他有些提防,也不多说那些扯淡的,按下电梯钮,两人进去,门一关上,电梯里慢慢有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你去过医院了?”何谓马上闻出来了,伸脸过来在她脖子边上闻了一下,“身体不好?”
  潘书让开一步,“去看个人。”他这样一本正经的展开追求的架式,潘书倒不好轻浮,刻意疏离起他来。
  何谓看她神情冷下来,也不说话了。电梯到了八楼,潘书踏出去,掏出钥匙开了门,接过何谓手里的袋子往门里一放,又把昨晚就放在门边准备好的行李箱公文包拖出来,锁上门就走,连门都没让他进。何谓不在意地又替她背起电脑包和行李袋。
  到了楼下,何谓打开自己车子的后备箱,把包都放进去,又打开后车门,请她上车,看她怎样。潘书只好上了车,等他坐到驾驶座上后才迸出两个字:“谢谢。”
  何谓打着方向盘倒车,说:“别说谢呀,说谢就见外了,倒让我心惊胆战的。你刚才那样生气使性子才对路子,哪个女孩子不是阴一阵阳一阵的折磨傻小子呢?折磨来折磨去,就成一家人了。”
  潘书想,这倒好,我在华姨那里搜肠刮肚说笑话哄她开心,转头马上有傻小子来哄我开心了,看来今年我运气不坏,笑说:“那我要是像一贴膏药一样贴着何先生,何先生是不是心都要吓得停了?要是真的,我可要远着些了,万一何先生心肌梗塞心绞痛脑血栓半身风瘫脑溢血了,我可成了杀人凶手了。”
  “你就咒我吧,还有什么病,想得起来的都一起说了。嘴皮子这么溜,是不是唱过滑稽戏?我昨天就说过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看来是要一语成谶了。只要你愿意,我马上要一条命交到你手里。”
  潘书抖抖手,装出害怕的样子,说:“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血淋嗒滴,恶心来兮的。”
  何谓也学她装出一幅害怕的神情说:“那你要我什么?我的身体?不太好吧?我们还不太熟,只是刚刚开始交朋友。不过你既然提出这个要求,我也不好意思拒绝,虽然有点嫌快,不过也是迟早的事。你情我愿,又没碍着谁,我同意。”
  潘书想,原来有比我还会胡搅蛮缠的人,我要是斗不过他,我也别混了,媚笑道:“你的身体我才不要,我要的是你的灵魂。我给你荣华富贵,金钱美女,长生不老,金刚不坏。刀劈不烂,剑刺不穿,枪打不死,药石不灵。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我只要你的灵魂。”
  何谓吓得大叫一声:“妈呀,原来魔鬼长成了潘小姐的样子,还是路西弗抢占了美女的身体?捉鬼特工队的电话是几号,我得跟他们打电话,说这里有一票大生意。不好不好,这样的大买卖还是我一个人吃进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要是娶了路西弗做老婆,那天下还不是我的?哈哈哈哈,”作势奸笑几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潘书扑嗤一声笑出来,拍了拍前座的靠背,说:“不和你说了,我要睡一觉。昨天晚上赶资料,没睡好。”合上眼靠在椅背上,向下滑一下,靠得更舒服些。
  何谓从后视镜中看她一眼,眼下一片黑影,素白的一张脸,没有彩妆唇膏,只露出嘴唇上本色的一点的肉粉色。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素面,显得稚气柔弱,仿佛是个十五岁的少女,精明、戒心、假面统统不见了,有的只是疲倦和孤独。何谓心里没来由一紧,随即关切地问:“昨晚回家后你不睡觉,又看的什么资料,早叫你不要这么拼命的。”
  潘书“唔”一声,不搭话,也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何谓也不再说话,小心把车子开得稳稳的,让她一路睡到了机场。
  何谓叫醒她,两人拿了行李,各自换了票,到了候机室,陈总还没到,潘书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司机,司机说马上就到,她才放心地钻进洗手间去。过了一会儿出来,脸上是新描好的精致妆容,柔弱的少女又变成了那个明媚艳丽,嘴巴不饶人的潘书了。何谓看了这才放心,还不忘调戏她说:“明天我就开间化妆品公司,专赚女人的钱。一盒粉一支口红就可以把路西弗变成白骨精,怪不得女人们人人都是瓶瓶罐罐一大堆,真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啊。”
  潘书忽然没了兴致和他斗嘴,回一句道:“你才是腐朽。”
  何谓看出她气不顺,偏要逗得她开心,说:“我不是腐朽,我是四个亿。”
  潘书脸上马上阴转晴,上来亲亲热热地挽着他,嗲声嗲气地说:“就是就是,你就是四个亿。”一眼看到陈总进来,拖着何谓到陈总面前,仰起脸笑着说:“陈总,何总同意拿出四个亿来和我们合股了,一会儿我们到了机上去喝一杯,庆贺一下。”
  陈总满面春风,和何谓握手,“有何总帮忙,这块地我们一定能拿下,咱们两家公司大展宏图,在海南干出点业绩,打造出东南亚最好的度假村。何总,回头我就让小潘把合同拟好,咱们找个时间签字。”
  何谓笑着点头说好,一边听着陈总的规划,一边偷眼看潘书,那潘书促狭地对他眨眨眼睛,笑得像个偷到鱼的猫,心里骂她一句狐狸精,嘴里敷衍着陈总越来越高的豪情。
  到了飞机上,商务舱偏偏坐满了人,不好开香槟庆祝,三人低声聊两句,各人坐好。潘书为陈总要了条毯子,替他关上顶灯让他睡觉,潘书戴上耳机听音乐,何谓拿出空姐派的报纸来看。翻完两张报纸,看一眼旁边的潘书,见她头歪向一边,嘴唇微张,胸口轻轻起伏,显是又睡着了。暗中叹口气,心想这女孩子,怎么就缺觉缺成这样?关上顶灯,闭目养神。鼻中闻到的是潘书身上的消毒水味,和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柑橙的香气。
  
  第三章 指沙龙

  从南山寺上烧了高香下来,银行的周先生和拍卖行的常先生拉了陈总、潘书和何谓去南山下一块撂荒地去看,周先生说这块地也是抵押给了银行的,但证照不全,还不能公开拍卖,陈总和何总要是有意思,可以先看一下。这块地的上一任主人原是打算用来修一个高尔夫球场的,后来没钱了,公司又出了些问题,只好抵押了。
  周先生把车停在空地中央,五人下了车,往高处走。脚下是红土黄泥,高高低低的,还有纵横交叉的车辙印,低陷处还积着雨水。站在高处踮起脚尖往南看,尚可见一线碧蓝的海水。周常两人拉了陈总一路细说,何谓故意留在后头,陪着潘书。
  正是中午,太阳晃眼,潘书把手搭在眼睛上看着远处的海,一不留神踩着了一个洞,跟着惊叫一声,提是脚来,只见雪白的脚背上是一片红色,上头还有十七八只大黑蚂蚁在逃,看来是踩着一个蚂蚁窝了。
  她出来时换了夏装,穿的是一条及膝的宽身卡其半裤,沙滩凉鞋,走在沙地是比高跟鞋省力,却引得蚂蚁爬上来咬了个痛快。
  何谓见机得快,蹲下身在她脚背上一通扑打,把蚂蚁赶走,这时潘书的脚背已经肿了。何谓说:“快到车上去,用水冲一下。”扶了潘书到车上,让她一只脚垂在车外,拧开一瓶矿泉水,就往她脚上倒。
  潘书忍着痛痒说:“我自己来。”何谓只好收回快要触到她脚的左手,把瓶子递给她。潘书用水冲洗脚背,一只手在脚背上搓挠。
  何谓说:“别搔破了,更痒。海南这边的黑蚂蚁毒,给它们咬了要痒上半天。我以前有个朋友也是被蚂蚁咬了,引发了过敏,治了一个多星期才好。”
  潘书问:“是你当年闯海南那会儿的事?”
  何谓“嗯”一声,“十多年前的事了。”两人一时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不过是摸了一下脚。潘书想,有什么呢?比摸脚更亲热的举动都有过,勾过他脖子,挽过他胳膊,整个身体贴上去也不是没有,为什么都没觉得异样,而这次不过拂去几只蚂蚁,倒惹得自己心神不宁?也许知道那些都是在逢场作戏,心里一早有了防备,那些举动不过是像言语上的挑逗一样,是伪装的一部分。
  何谓也不说话,慢慢走开了,到陈总他们跟前,和周先生常先生一起,对着这片空地指指点点。潘书关上车门,靠在车座里休息。
  中午就在他们歇脚的酒店里招待周常两人,点了文昌鸡,野生虾,一条石斑,一条苏眉,海胆、芒果螺,五指山野菜,蒜茸炒的四角豆。菜不算豪华,但实在,陈总谦说苏眉蒸老了,不如某某家做得好吃,众人有同意的,有说不错的。潘书代陈总抢着付了钞。周先生常先生告辞后,何谓说要去看朋友,分别散了。
  陈总和潘书回到客房,把明天拍卖的价格讨论了一下,潘书看陈总倦意上来,便说陈总休息一下吧,晚上我们再谈。离了陈总的房间,潘书回房换了衣服,去酒店做精油SPA,借机睡了一觉,精神大好,回到客房不想再睡,又没什么事做,便坐在阳台的太阳伞下涂指甲油。
  涂完一只脚,弯下腰来用嘴吹干,又涂另一只。脚背上的红肿消了一些,指甲上又涂了鲜红的颜色,倒不觉得那么显眼了。
  潘书难得有这么闲暇的时候,涂一只脚趾,看一看,哼着曲子,忽听有人吹起口哨来,吹的正是她哼的《Scarborough Fair》,听声音是从隔壁阳台传来,便说:“何先生,这么快就看好朋友回来了?”
  何谓手在两间阳台的隔离栏杆上一撑,跳过这边来,坐在她对面,说:“不用看就知道是我?已经对我这么熟了吗?”
  潘书头也不抬地说:“那边就只有你一个房间,不是何先生还能是谁?”
  何谓一笑,指指脚,问:“好些了?”
  潘书说:“好多了,谢谢你问。”伸长腿把脚放在他前面让他看,五个脚趾都涂得红艳艳的,像五片花瓣。
  何谓趁机握住,放在自己大腿上。潘书促狭地朝他一笑,笑容里尽是妩媚诱惑。何谓装着害怕说:“你别这样笑,你一笑,我就知道没有好事。”
  潘书慢慢把脚移高,放在他的牛仔裤拉链上,然后不动了。
  何谓收起笑容,拧着眉看着她,过一会儿说:“这是为了四个亿?”
  潘书用丝一样的声音说:“现在是谁在说四个亿了?”
  何谓仍是不动声色,问:“那是在折磨傻小子了?这我倒喜欢。”
  潘书还是用极尽媚惑的声音说:“你会经常路过衡山路吗?”
  何谓“啊”一声,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衡山路那里有一家店,店名叫‘潘苏玉指沙龙’,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每次经过我都会站在马路对过看一会儿。她是潘苏,苏州的苏,我是潘书,书藉的书。同音不同字,但我觉得很奇妙。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我喜欢这家店,是因为她的门口贴着一张比人还高的招贴画,画上是一只涂着鲜红指甲的脚,放在牛仔裤的拉链上。”抬起眼睛看着何谓,“我一直想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样的?”
  这种感觉怎么样?何谓能够告诉她。
  但他不想说。他轻轻抬起潘书的脚,放在旁边的沙滩凉榻上,站起来,双手插在裤袋里,背对着她,望着三亚海。过一会儿,掏出烟来,点燃一根,深吸一口,说:“书,你是认真的?”
  没人回答,他回过头去看,太阳伞下已经没人了,只留下一双高跟珠片凉拖鞋。阳台通往房间的门也关上了,白纱窗帘拉得密密的,潘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赤着脚。玉趾如花瓣。身周是苦橙花的香气。
  何谓找她找了一个晚上。直到快半夜,找到酒吧去,才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衣裙的背影像煞潘书,一个人坐在吧台的一角,一只手撑着头,像是坐了很久。
  灯光幽暗,酒吧里人不多,有几对情侣在喁喁细语,还有几个单身客人,端着自己的酒杯,在听音乐。
  潘书扬手招来酒侍,“你们店里只有莎拉.布莱曼,没有Paul Simon和Art Garfunkel的版本?”
  何谓挥挥手示意酒侍走开,坐在她身边,问道:“怎么在这里?想喝酒为什么不叫上我?”
  潘书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朦胧,头重得细细的手腕像是撑不住。她放平手肘,把头枕在臂上,用做梦似的声音低声说:“真想谈恋爱啊。”
  何谓凑过去,“那就谈,我不是在这里吗?”
  潘书带着醉意,口齿不清地说:“和你?我还没这个胆子。”
  “你没胆子?你不知道你多凶,我一见你就怕,不知道你又有什么花样。废话一箩一箩,一句真话没有,净拿我寻开心。”
  “不就是寻开心吗?你不也经常寻我的开心?你有几句话是真的?”
  何谓摇头,“我句句话都是真的,只是你不肯相信。”
  潘书乜着眼睛把手贴在他胸口,“我敢相信吗?你何总何先生多大的身家,跟我不过是调调情。你肯放下身段,我还不敢高攀。再说了,你懂什么叫谈恋爱?你以为只要说一句‘做我的女朋友”就是谈恋爱了?我来问你,你会怎么对你的女朋友?”
  何谓说:“她要什么,我给她什么。”
  “哈,说你不懂,果然不错。恋爱不是这样的。要谈,懂不懂?要猜,猜他今天为什么会这样?他昨天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对我笑?他对我和对别人的态度为什么没有两样?这是第一层,叫患得患失。”
  何谓问:“那第二层呢?”
  “你浓我浓喏。白天一起上课,放学一起看书,他帮你去食堂打饭,你帮他在图书馆占座。他打球你在一边加油,你做题目他帮你找资料。晚上舍不得去睡,用小石头扔窗玻璃叫人……”
  “潘同学,你不做学生已经很久了,是不是该换个方法谈了?”何谓提醒她。
  “嗯?是吗?哦,我忘了。可我只会这个,要不然,我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喝的什么,我也来一杯。”
  “马提尼。是不是很有份儿?其实我不知道它哪里好喝了,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喝酒。但坐下来总得要一杯,就是它吧。”潘书把手收回来,扳着手指头,“我们在一起喝过多少次酒了?数不清了吧?”对酒侍说:“来两杯,我请客。”
  酒侍倒了两杯放在他们面前,又退开了。
  潘书自言自语地说:“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你有过女朋友吗?我从认识你到现在,还没见过你身边有女伴。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大学的同学,我们在大二就说要结婚,可是一毕业,他就去留学了,说好我随后就去,然后半年后他跟我说,他在那边太寂寞了,冬天的雪有一米厚,一个人走着去读书,一个人回宿舍。雪总也不化,白雪成了脏雪。我不怪他,我也寂寞,但我是在家里,没有出错的机会。”
  何谓听着,把手放在她肩头,轻轻地搓揉。
  潘书把头歪一歪,枕在他的手上,“何先生,我胆子顶小,房间里有蟑螂,人家抓了鞋子打,我跳到床上。我现在一个人住,没有家,还是不敢犯错。对不起,何先生,我要回去了,你一个人慢慢喝吧。”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要走。
  何谓却不肯放开她,将她揽在胸前,说:“怎么会是犯错?你没觉得我们也是在谈吗?要谈要猜,我猜你是不是说的真话,你猜我是不是真心,我们谈了快两年了,只不过进展慢,你没觉得,那我以后要加快点了。”
  潘书嘿嘿一笑,“何先生你说话真有意思,我和别人是谈,和你就是犯错。”
  何谓说:“哦?为什么和我就是犯错?”
  “不知道,我总觉得你在算计我,不知哪一天,你就会让我吃亏。”
  “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觉得?”
  “直觉。”潘书摇摇头,想把头甩醒,“今天酒喝多了,话也说多了。何先生不要往心里去,我是很尊敬你的。”摔开他的手,“我可没喝醉,心里清楚得很。明天见,何先生。”
  何谓扶她走稳,“我送你回去吧。”看潘书还要拒绝,又说:“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只是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得去。”
  两人拉拉扯扯地走着,快到酒吧门口,迎面过来一个男子,手里也挽着一个女伴,两边错身都让了一下,对面那人见了看了一眼,忽然叫道:“卫国,是你?”
  何谓一看,也问:“老四?怎么这么巧?”
  两人互相拉了一下手,笑呵呵地撞撞肩,老四放开女伴,拉着何谓说:“哥,怎么回来了也不招呼兄弟们聚一下?来来来,这边坐,”拍拍女伴,“去拿瓶酒来,我要和哥痛痛快快喝几杯。”硬拉何谓在软椅沙发包里坐下,问:“哥,这次来住多久?还走不走?”
  何谓把潘书安顿坐好,才对老四说:“后天就走,没打算多呆,就不打扰兄弟们了。你小子口紧点,别传得大家都晓得了,我又走不脱。”
  老四看看他又看看潘书,问:“这是嫂子吧?怪不得。嫂子,认识一下,我叫刘齐,是卫国哥的好兄弟。当年我们一块闯海南,全靠他罩着。哥,干嘛让嫂子喝这么多酒,话都没法说了。哥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吧,是吧嫂子?”
  何谓干笑一声,说:“高兴,高兴。”
  潘书似醒非醒,附和说:“啊,高兴。”靠在何谓身上,闭着眼睛说:“我要回去睡了,你们聊吧。”
  话说得简单,却是容易引人误会,果然刘齐说:“不要了不要了,哥你快送嫂子回去吧,我们明天再约时间喝酒。哥,明天晚上兄弟做东,不多叫,就把大哥三哥叫上,我们四兄弟聚一晚。这都不行的话,兄弟们可就不干了,到时我把大家叫齐,不把兄弟们都喝趴下,二哥你别想竖着走出海南。”
  何谓没办法,只好应下,“那就明天晚上,白天我有事要办。说好了,别多叫人,你对他们两个也这么说。就说我不是一个人,有人管着。”
  刘齐听了大笑,“哥,你不是最看不上女人的吗?怎么就怕起嫂子来了?”
  何谓看一眼把头枕在他肩窝里睡着了的潘书,说:“看不上的是别的女人,可不是她。”
  
  第四章 何瘟生

  潘书一觉醒来,想起昨夜的事,恨不得去撞墙。怎么会喝得醉醺醺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本来两人是开惯了玩笑的,偶尔见了面,调几句无伤大雅的情,这下把事情说破,可怎么见面?喝得东倒西歪的,被他送回房间,丑态都让他看了去。如果这块地拍了下来,两家公司势必要常在一起商议事务,时时见面,这下可丢人丢大了。
  捧着头去换下穿着睡了一夜的小黑裙,淋浴沐发,稍稍地扑了点粉,描了描眉,抹了点跟唇色接近的唇油,换了套浅米黄软棉衣裙,长卷发盘在脑后,去楼下餐厅吃早餐。早餐是含在房费里的,不吃白不吃。
  时间还早,餐厅只开了一半,客人也不多。吃的是自助餐,潘书拿了一碗紫米粥,几样小菜,两只小小的奶黄包,挑个面向海景的座位坐下。刚吃了几口,有人托着食盘在她旁边坐下,潘书心里哀号一声,扯起一个笑容,迎上去说:“早啊,何先生。”
  何谓马马虎虎点个头,说:“快吃,吃了我们去看今天要拍的那块地。”
  潘书看他开口只谈公事,也收起笑容,说:“昨天银行和拍卖行的人不是带我们去看过了吗?怎么,有问题?”
  何谓一口咬下大半只刀切馒头,用力地嚼着,“后来我又去过了,发现了问题。拍卖行的人只想快点把这块地拍出去,有些问题没说清。”
  潘书问:“是昨天下午你说去看朋友的时候?”
  何谓点点头,“我离开三亚有好几年了,对这里的情况已经不太熟,但这块地在我的印象里是有人住着的,但拍卖行的人却提也没提这事。我回过头去围着这块地走了一圈,果然看到靠东边的路边上有一幢三层小楼,里面住得有人。而他们带我们去看时,是从南边进去,从西边离开。”
  潘书说:“他们想脱手,让我们去应付那块地上的钉子户。”
  何谓把碗里的白米粥喝光,说:“未必就是我们。这块地竞标的人还有很多的,是你们志在必得,我不过是被你们拉进来的。我对海南早就没兴趣了,要有,我也不会离开了。”
  潘书问:“你既然没兴趣,那来干什么?”
  何谓“咦”了一声,说:“不是你软磨硬泡要拉我入股的吗?我盛情难却,又想陪你,就来了。”
  潘书又惊又喜地说:“真的呀?原来我值四个亿?乖乖,我自己都不知道。”
  何谓看她做戏,笑眯眯地说:“乖乖,继续继续,我就看你有多少花样。”潘书说“乖乖”不过是惊叹的意思,而何谓说“乖乖”就是在叫她,是昵称。
  潘书被他占了点便宜,无可奈何,放下碗,擦擦嘴,“走吧。”
  两人打了车往标的地去,何谓让司机停在马路边上,下了车,指着树荫底下一幢旧旧的三层小楼说:“就是这里。”
  潘书看看路牌和门牌号,说:“没错,是在地块里头的。”再看那楼,是一边有走廊的旧式楼房,楼道里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楼道外的铁架上上晾着几件衣服,一个年轻女人在底楼面街的门口煮着早饭,里头看得出一间小小的商店,卖些可乐汽水香烟啤酒游泳衣裤拖鞋岛服,和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一个小店没什么两样。
  “还在做生意?”潘书说,“这样的地怎么能拿出来拍?”
  何谓说:“这还不是最要命的,你等着。”在地上拣了一根树枝,缠上两个塑料袋,掏出打火机点燃,朝小楼旁边的一堆垃圾扔去,垃圾遇火而着,冒出缕缕青烟,发出一阵恶臭。
  潘书吓一跳,拉了一下何谓说:“你做什么?”
  何谓顺手抱住她腰,躲到一棵行道树后,轻声说:“嘘,你看着这是了。”
  潘书从他肩上往对面看,只见二楼上有人倒了一盆水在垃圾堆上,烟火马上熄了,跟着有人骂起街来。两分钟后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冲了出来,手持晾衣服的叉竿,跳脚而骂,指指戳戳,口沫横飞,马上有孩子的哭声响起,那个年轻女人放下手里的活,进屋去安抚孩子,出来时手里抱着一个,背上还背着一个。两个孩子都哭得声嘶力竭。
  那个男子还在骂,用的大约是本地话,潘书听不大懂。他指天划地骂了一通,又朝两个孩子和女人骂了起来,那年轻女人畏缩着不敢说话,躲进屋里去了。那男子意犹未尽,扔下手里的竿子,拿起门口胡乱堆着的塑料盆塑料桶当街乱扔。
  他这一大通骂,引得路人和邻居来看,他又拣起竿子,对着围观的人群一阵痛骂,骂得兴起,抡起竿子就要打人,唬得人群马上散了。他站在家门口,拄着竿子,又挥舞着手臂,洋洋得意地说了一阵,才回屋去了。跟着那个女人出来,端了热气腾腾的锅子进去,那骂声才算停了。
  潘书看着那男子这一通叫骂,直摇头,说道:“这样的人,怎么赶得走?这是他的房子吗?”
  何谓拉了她离开,说:“是,他欠银行的钱,这连这幢房子都是抵押给了银行的。但他说他没别的地方去,硬赖在这里,银行也拿他没办法。你也看到了,这么凶的人,你们对付得了?”
  潘书看他一眼,不说话。
  何谓说:“你别指望我,我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我横冲直撞的年纪已经过去了。我知道你们拉我入股,是想借用我在海南的人脉和关系,扫清地痞,打通关节,不是真要那四个亿。我只要拿出钱来,这个项目也就成了我的项目,我不可能放着不管,到时你们手一甩,冲锋陷阵都是我的人。你们还怕我不上钩,连美人计你都用上了。不过是一单生意,值得你这么做吗?”
  潘书被他说破,面上顿时下不来,扭头就走,“你既然没有这个意向,早说呀,何必浪费我们的时间?我在这个项目上花了一两个月,从拿到标的开始,长途电话打了无数,花了那么多心血,现在你才说不行?你要一开始就说不行,我们另找别的合伙人,你这样吊着我们的胃口,什么意思?”
  何谓拦住她,道:“说话要讲理,我难道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有这么个钉子户?我要不是多个心眼,昨天来看一看,真拿下这块地来,到时是你们出头还是我出头?我做事一向认真,何况是这么大的项目,不调查清楚怎么能下手?再说,这块地离海滩还有一段距离,客人来三亚住酒店看不到海,是不会高兴住的。这里的容积率只有一点三,只能盖小别墅,连视野都放不远,谁来?”
  潘书听了这话,是这个道理,但仍然气不能平,说:“你就一路看我笑话,看到现在。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我们合作,不过是哄着我玩。下午就要拍了,你让我怎么回去和陈总交待?”
  何谓无所谓地说:“谈生意嘛,十桩里面有九桩能成就是赚了,哪有笔笔生意都能成的?陈总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个道理会不知道?你也太小看你们陈总了。你这么生气,不过是在气我。是为了生意?还是为别的?为了生意,你犯不着。我不过是个客户,你难道会对每个没谈成生意的客户生这么大气?要是因为别的原因,我求之不得。你肯生我的气,说明你在乎我。”
  潘书看他一眼,眼睛几乎喷火,仍笑吟吟地说道:“多谢教诲,何先生,我记下了。我当然在乎你,你那么看得起我,肯花心机和我玩,陪我一路陪到这种地方来。免得我上当受骗,还连累公司和陈总,差点损失数个亿。”停下脚步,靠在他身上,腻声说道:“何先生,你真是太好心了,叫我怎么报答?我一早说过,我会在你手上吃亏的,果然没有说错。何先生,吃亏是福,我记下了。”
  何谓也生气了,推开她说:“别东靠西靠,你要和我掰扯关系,摆明是在谈生意,就要像个生意人。你摆出小姐的姿态,是想用女人的身分占便宜?但你生气的架式,却是好像我对不起你,好像我俩之间有过什么。潘小姐,你仔细想想你是在用什么身分跟我计较?别含含混混,真把我当那些瘟生了?”
  潘书不吃他这一套。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气他什么,只觉得气往上冲。想起昨天下午的一时动情,晚上的醉酒失态,心里早给了自己几十个巴掌。早知道这个人是要算计了她去的,怎么还这么不小心?跟他这种人只能玩游戏,不能认真。昨天稍一认真,今天就丢盔解甲,一败涂地。生意眼看是要黄了,一个多两个月的心血全都付之汪洋,白贴上笑脸不说,还让人看了笑话去。
  她越是生气,越是不甘,脸上越是不显露出来。败得这么惨,嘴上的便宜总要讨回来,娇笑说道:“我们有什么关系,是有些说不清哈。你不是求我做你女朋友吗?女朋友生气,你怎么能推开呢?何先生,你怎么能管自己叫瘟生呢?”埋怨地看他一眼,“你这么英明神武,只能是商界精英。瘟生这个词,只能是我私底下叫的,哪能让你听见。”
  何谓看她如怨如慕地一路说来,娇媚之极,最后还是骂了自己一句,听得他牙根痒痒,心里一簇火苗忽喇喇地烧了起来,烧得他神智不清,猛地将她抱住,下死力地亲了下去。亲得潘书不由自主闭上眼睛,何谓脑中警铃大作,惊得他松开了手,跑到马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就走,把潘书一个人留在椰林海风里发呆。
  潘书浑身抖索地打了车回酒店,刚坐下喝口水,房门忽然被推开,她抬头一看是何谓,心里一跳,又装做若无其事地挑起一边眉毛,还没开口说话,看了何谓的脸色,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何谓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打开来摊在床上,“这是广西北海银滩的一块地,靠海,容积率一点九,可以造高层酒店。北海的地目前还没有升温,地价便宜,适合投资。等两三年后酒店造起来,那边人气也旺了,游客多了,正是赚钱的好时候。这块地比刚才我们看的地更有价值,也没有那么麻烦的住户钉在上头。依你们公司的资产,拿下来不成问题。这块地明天下午在北海开拍,标书我已经请那边的朋友买了三份,放在北海那边的酒店前台,你们可以保底争高。”
  潘书听得张大了嘴,问他:“这么好的项目,你为什么要转让给我们公司?”
  何谓冷笑一声,“你们公司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让你好在陈总面前有个交待,在同事面前有面子。我说过,我的女朋友,她要什么,我给她什么。你要的是在公司里不想让人说是靠的陈总的关系,你要手里有项目。我既然坏了你两个月的心血,我就来替你补上。去北海的机票我帮你订了两张,是晚上七点的。你们尽可以参加完下午的拍卖会再去,酒店也订好了。不用谢我,一两个电话的事,不费什么工夫。”
  潘书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领带,浅笑道:“这么说,我还真的逮得一个瘟生?”
  何谓哈哈一笑,从她手里拉出领带,说:“我们上海见。”转身走了。

  第五章 连体人

  银滩的地拿下后,陈总忙着回上海找设计院,招投标,找银行贷款,而在北海办理过户税款等事便由潘书负责。因此潘书白天是极忙,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而晚上是极闲,没有应酬没有交际没有朋友,声色犬马之地也不是她一个单身女孩子能去的,天天关在酒店房间里看电视,电视实在难看,就用手提下电影来看,专挑爱情悲剧,看到伤心处,陪着流泪。这一个多星期,简直是白捡来的假期。
  早上和黄昏她都在雪一样细腻的沙滩上散步,面对晨曦晚霞、椰风海浪,难免不想起何谓。这个假期,很难说不也是何谓送给她的。送了项目又送假期,这份人情太大,潘书不知怎么报答。何谓这样的男人,要什么没有?哪里又会希翼她的什么谢礼?难道要真的如他所说,做她的女朋友?这不是强买强卖吗?何谓如果要女人,不会只盯着她,只要他肯,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这样花心思对她,难道是动了真情?
  这一点,潘书自己都不相信。
  何谓这样的人,市面上人称钻石王老五,连小明星都要瞩目,潘书一来不会和人争,二来对何谓没什么想法,三来不相信谁值得她花心思,四来……数数理由一大堆,从何谓对她有没有真心,到问自己对何谓有没有想法了。
  潘书苦笑,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马上检查的是自己。是不是她的举动让人误会?但一个单身女子,能够保护自己的招数也就那么两三下,要么扮得冰清玉洁,生人勿近;要么像她做的那样,先放下身段,再见招拆招,如封似闭。但这两招对何谓好似都不顶用。何谓的水磨功不温不火地靠近过来,让她麻痹大意了,不知不觉地入侵了她的地盘。她肯花这么多功夫细细分析她对何谓的感觉,就已经是说明问题了。
  潘书的千娇百媚、柔语俏言一向是她对付男人的化骨绵掌,嗲糯无骨的沪式普通话更是她的拿手好戏,笑里藏刀地在酒桌上媚眼共暗箭其飞,嗲劲和迷药齐灌,哄得他们高兴,她也方便溜之大吉。在外人眼里,她是陈总的禁脔,嘴上讨点便宜过过干瘾,无伤大雅。都是出来混的,日后还要相见,不必做得太过。
  但何谓好像看出了她和陈总的关系只是烟雾,这次出来更是摆出了一本正经追求的架势,难道他是认真的?潘书心里冷笑,你认真,难道我就要跟着认真?要是一百个人都对我认真,我岂不是要自杀以谢天下?
  但……潘书想起酒店阳台上的挑逗,椰树下的激吻,又是一阵迷惘。要说不动心也是假的,她是真的,真的想谈恋爱,想被人拥抱,想法式热吻,想夜间纠缠在身下的床单,想早晨醒来后需索的手臂。想在这个细软如木薯粉末的沙滩上有人和她牵着手漫步,而不是一个人胡思乱想。
  潘书想我真是老了,老了老了就没脸没皮了,思想越来越猥亵,大概是看多了爱情电影。想着爱情电影,前面就有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在现身说法,四支手臂缠在一起,分不清哪一只是谁的,两个身体之间一丝缝隙都没有,脸也像连体婴儿般的压在一起,只是他们连着的是嘴唇。
  热不热?流汗了吗?不用喘气?潘书眼热地看着那一对,心里嫉妒地说。
  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说话:“看了不雅的东西,小心长挑针眼。”
  潘书猛地回过头去,看着来人不说话,一只手勾住他脖子,拉近,闭上眼睛,把嘴唇贴在那两片唇上,细细碾磨。
  何谓挪开一点,在她耳边说:“看清楚了,我是谁?”
  潘书不答。他的嘴贴着她的耳朵,她的嘴也就贴在他的耳边。潘书微启双唇,把他的耳垂咬住,腻声道:“话真多。”
  何谓慢慢把耳朵从又她嘴里拉出,再将她推开一臂远,“我要的是你的真心,不是感激,不是报答,不是游戏。”
  潘书意乱情迷,双臂搭在他颈后,软绵绵的胸一寸一寸贴上他的胸膛,仰起脸说:“话真多。”
  何谓仍是不为所动,双手扣在她腰间,让两个身体隔着一拳的距离,“该说的还得说。”
  潘书扭着腰,像蛇一样在他掌间游弋,腰向后折,长长的卷发披在身后。在别人看来,这也是一对连体人,连在一起的是腰,腹,腿。潘书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媚眼如丝,等着。
  何谓看着她,清清楚楚地说:“站好,我要放手了。”
  潘书眯起眼睛,像是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何谓先放开一只手,等她站稳了,再放开另一只。潘书一下子失了依靠,腿抖得像漫画小人,旁边要加上两条波浪竖纹。她跪坐在沙上,双臂抱住自己的肩头,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看我的笑话,还是试你的定力?很好,你看到了,也试过了。应该很满意。”
  何谓在她面前蹲下,把她的头发拨到脑后,手放在她的脖子后头,问:“书,为什么不相信是你的魅力让我心动,为什么要把你放在这样的位置?”
  “你这样的人……”潘书冷冷地说,“我的魅力……你是昨天才出生的?说出这样天真得可耻的话?“
  何谓薄怒,“我是怎样的人?我就不配有喜欢的人?我就不配有喜欢我的人?你心里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我还愿意献身?那你成了什么了?”
  潘书被他问得说不出话。他是怎样的人?她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
  何谓还是不肯放过她,“你不是献身?那你是在找乐子?原来这个世界早就掉了过来,男人成了女人取乐的了?潘小姐,那你也过问一下我的价码,是不是付得起?如果付不起,我是不接受赊账的。”
  潘书被他羞辱得恨意上涌,脸色一变,回复她一惯的轻佻,“那你开个价,付得起就付,付不起我另外找。”
  “那你听好了,”何谓手上加一把力,把她的脖子捏在手里,让她仰起头颈看着自己,“我要结婚。”
  潘书惊得忘了痛,“你疯了是不是?结婚?侬做梦睏扁子侬格头。”急切中,连上海话都用上了。
  何谓看她终于有了一分正经,满意地点头,说:“结婚是急了点,我们可以先做朋友,仔细了解一下对方,觉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结婚了。”
  潘书一把打掉他的手,冷笑道:“好,你有条件,我也有条件。结婚后你的所有财产都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你要签一份保证,如果离婚,不管是谁提出来,你的所有财产都归我。你要每天回家,不许在外面吃晚饭。不许和别的女人,包括男人,包括不男不女的人有任何不正当关系。”
  何谓听一句,点一下头,听到这一句,睁大了眼睛张着嘴,过了一会儿才说:“亏你想得出来。”
  潘书不理,接着说:“我去哪里你不许问,你去哪里一定要交待。我要是想跟你一起去,你不许反对。我要是去哪里想叫你一起,你不许推脱。”
  何谓点头,说:“这话听着耳熟,最近的版本是《河东狮吼》,远一点的是《死水微澜》。”
  潘书看他一眼,何谓挑起眉说:“没想到我还看过李颉人的《死水微澜》?”
  “小说还是电影?我更喜欢四川话剧团演的话剧,原汁原味。我在大学话剧社演过这个剧。”潘书飞个媚眼过去说。
  “那你一定是演的刘三金,怪不得轻车熟路。”何谓说:“不过你刚才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邓幺姑说给顾三贡爷听的。台词背得熟,敲起竹杠来也利落。别把话头扯远,继续说,还有什么条件?”
  潘书认真地看他片刻,放声大笑,笑停了才问:“何先生,你来北海做什么来了?是谈生意,还是渡假?在这里遇上你真高兴,一起吃顿饭吧,我请客。你让给我的这个项目我们陈总很满意,价钱也好。你知道我一向是不接受别人的恩惠的,别人对我好,我一定会还礼。但我是拿薪水的,何先生又是大老板,买付纯银袖扣,也不过是扔在抽屉里发黑。不如我请你吃龙虾刺身吧,我自己付钱,不走公司的帐。何先生你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这些天我一个人吃饭,闷也闷死了,就当是陪我了。”
  何谓不答话,慢慢欺上去,悬宕在她身前,“话真多。”学着潘书的样子说:“你别想滑头,一句话又把我们辛辛苦苦谈成的结果抹掉,你以为说上一车的废话,就可以让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以前?”
  潘书诧异地道:“我们谈过什么了?我们本来是生意场上的朋友,合作不成了,朋友还是要做的。何况你帮过我和我们公司,我感激得要命,哪里会让关系回到以前那样,当然是以前更近。何先生你这么够朋友,我心里有数,下次公司有什么活动,开年会什么的,还订在你的梅花阁……唔……”
  何谓不等她说完,压下身子,边亲边说:“话真多。”封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
  潘书用双手撑起他,问:“多少钱?太多了我可付不出。”
  何谓把脸埋在她脖子里,闷声发笑,“不要钱,免费试用。”
  潘书给他笑得脖子发痒,“有这么好的事?我上当上惯了,不敢不小心。何先生,天都黑了,你我孤男寡女的在这里,影响不太好。我也饿了,吃饭去吧。你酒店订好了没有?”
  何谓翻身坐好,摇头说:“你真是别扭,阴一阵阳一阵的。不要紧,我耐心好。两年都耗过去了,我不怕再拖一段时间。反正男人不怕老,占便宜,你不急,我也不急。”
  潘书借夜色盖住了脸,问:“什么两年耗过去了?”
  “两年前你们公司在我的阁里开年会,你来联系场地,我们是那一次认识的吧?从那以后我花了多少心思慢慢接近你?慢得让你察觉不到,一直当我是张三李四。要不是这次你们不知从哪里听说我在海南有关系,才来找我投资,我还会慢慢地来。两年了,你见过我一次不规矩没有?为什么你还是拿我当路人甲?我真的和他们没一点区别?就不值得你考虑?”黑暗中,何谓也收起了面具,声音虽然平淡,却隐隐有一丝痛苦。
  潘书愣了一会,小心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我从来没感觉到?”
  “哼,”何谓冷笑,“你忙着伪装你自己,什么时候注意过别人?”
  潘书生气了,“何先生,你心里的想法只是你自己的事,我没有责任来负担你的感情。要是有一百人男人都对我说喜欢我,我难道负担得过来?我是不是要念个分身术,才不至于伤害你脆弱的心?”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再见,何先生,祝你在北海玩得愉快。”

  第六章 小电影

  何谓看她走出十来米远,才爬起来追上去,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笑嘻嘻地说:“你说了要请我吃饭的,想赖账?我大老远的从上海飞过来,就为了这一顿饭,你想滑脚,门儿都没有。”
  潘书被他抓住了手,心里倒有一丝甜美,和恋人在沙滩上散步,正是她梦寐以求的。这个人虽然不是她的恋人,但狗皮膏药似的粘乎劲却让人难以抗拒,就当是白相好了,她多少年没有放纵过了。星光点点,海浪声声,良辰美景,白搁着也是浪费。因此也不松手,反紧了一紧,说:“没门,有窗啊。”
  何谓却不说话了,两人沿着海边慢慢走,不急着回到酒店室内。都说感情是处出来的,在走了一阵后,潘书也有同感。其实跟他这些日子真真假假的胡扯调情,如果不是有点动心,她也不会一而再的为他生气。到底是真爱,还是因为寂寞?寂寞就不必了,这么多年她也习惯了;真爱?她骗得过自己吗?但这个年头,要想拥有一段真爱,大概是比登天还难。真爱不单是对方要有,还要她自己也同样的有。自己没有的东西,怎么给别人?如果只是为了应付寂寞,不但对不起自己,对别人也同样的不公平。他既然有诚意,那她也应该给予相同的尊重。
  潘书想明白这一节,停下脚步,说道:“何先生,我确实不相信你会对我抱有那么大的希望,如果真像你说的,你从一见面起就对我有好感,那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感觉不到。要不是你隐藏得太好,要不就是你夸大其词了。我当然愿意是前一个可能,因为我想要有一个真心爱我的人,我也能回报同样的真心。有人不想吗?你一再地说你要的是我的真心,那我就真心地对你说,我现在还没有。我要是假装说有,那就是在骗你,你也不想的。每个人都有得到真爱的机会,我要是同意做你的女朋友,就剥夺别人、你、和我自己的机会。也许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认为,我必须是爱你,才能做你的女朋友,然后爱到难解难分,就会想要结婚,白天晚上都在一起,一辈子不够,下辈子能在一起才好。而不是先做你的女朋友,再慢慢来爱上你。有条件有压力的爱,都不是爱。何先生如果说的是真的,肯花两年来接近我,那对这件事是很认真的了,肯定不希望有别的因素夹在其中。何先生,我会仔细对待我对你的感情,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爱你,我一定会飞一样地赶到你身边,到时你再决定要不要接受。以前我对你不够尊重,是我不好,以后再碰面,我不会再像那样了。”说完后又自嘲地笑一笑,“我的话真多。”
  何谓一声不响地仔细听着,握着她的手,收一下,放一下,不肯松开。“书,你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是让我陷得更深?”
  潘书听了呆住了。他是真的听进去了,并且听懂了,还带着欣赏和退让。他所有的告白、示好、花在她身上的时间,都不如这一句话来得震撼。她转过去看着漆黑的海面,听潮水一浪一浪地拍打上来,心里是既伤感又欢喜。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她要的就是这个。有个小小的芽头在她心里拱开一条缝,想要伸展枝叶,长成一棵树。
  这是个秘密。这个秘密暂时她还不想告诉别人,她要好好享受一下这种又酸又甜的滋味。她花了那么多年等待这一刻,还是让她等到了。想想都开心得要哭。
  “何先生,我们去吃日本菜吧,这个时候过了饭点,应该有空位。”潘书故作淡淡地说,嘴角却向上掀起,拉都拉不下来。感谢老天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几点疏星也淡淡地闪着微光。
  何谓拉着她折往酒店,“何必吃日本菜,又贵又吃不饱。你别多心,我是帮你省钱。“
  “那由你请我,下次吃川菜我再请你。”潘书咬着腮帮子说,生怕笑出声来。
  “算盘真是精刮,不过既然你提到还有下一次,我请就我请。”何谓也无所谓地说。
  两人在酒店二楼的日餐厅坐下,点了腌鲱鱼卵,刺身拼盘,一打生蚝,十只海胆,捏寿司拼盘,还有附带的味噌汤,两壶清酒。潘书笑眯眯地说:“这下要吃得你肉痛。”
  何谓说:“不是说要吃龙虾,怎么不点?”
  “吃了不够再说。”菜上来,潘书用筷子挑了一点芥末抹在一片三文鱼上,再对折挟起,沾上酱油送入嘴中,一口咬下,芥末的辣味直冲脑门,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拿起餐巾盖在眼睛上,等劲头过去才说:“芥末放多了。”话是这么说,筷子却不肯放下,吃一口,擦一下眼睛,嘴里还不肯闲着,“丑样都让你看了去,何先生心里一定在想:这个女人又馋又小气又贪婪,吃相又难看,白送都不要。”
  何谓也被辣气冲得直眨眼睛,端起酒杯喝一口,说:“我心里怎么想的,一定不会告诉你。你要是晓得了,又要跳起来骂。”
  潘书并没有回击,而是忽然笑了,边笑边咳,连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是笑你。”
  “那你笑什么,笑得这么开心,说来听听。”
  “我笑我们说好不再逗嘴,但一开口就是机锋,真是习惯成自然了。”
  何谓替她倒上酒,“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相处方式?自己觉得开心就好。”
  潘书哼一声,像是要说什么,终是没说。心里想,原来摘了有色眼镜,看人就是不一样。
  吃完饭,何谓付了账,把潘书送回客房,潘书在门口问:“你也住这家酒店?”
  何谓点头,“你家酒店不是我帮你订的吗?我和这里的经理认识,可以拿五折的房价。等以后你们公司的酒店造好了,你给我几折?”
  “三折够交情了吧?”
  “我还以为会免单。”
  潘书“切”一声,“又不是我开的。再见,何先生。”又问:“你会在这里住多久?”
  何谓笑,“已经开始要我交待去向了?”
  “走走走。”潘书把他轰走,“我明天还要去区招商局,办项目公司的事。最怕和他们打交道,官腔打得好听,就是不办事。”
  “还有你拿不下的人?”何谓说。
  潘书白他一眼,“我以为你会说你会帮忙。”
  “想得到好。”何谓拿出钥匙牌,插进潘书隔壁房间的门,“明天一起吃早餐?”
  潘书妩媚地冲他一笑,推开门进去了。
  等洗漱过后,潘书打开电脑,看起白天下的电影来。看了不过半个小时,电话进来,潘书让电影暂停,拿起来电话。对面是陈总,潘书把这一天的工作进程讲一遍,又把明天要办的事通告给他。陈总听了很满意,夸了几句。潘书又问起华姨的病况,陈总说没什么变化,就是想她了。潘书说:“我一办好马上就回去。”
  放下电话,接着看电影,电话又响,潘书喂一声,那边问:“和谁通电话,说这么长时间?”
  潘书往枕头上一靠,把电脑放在膝盖上,说:“啧啧啧,看是谁在管谁?”
  何谓大笑,问:“干什么呢?”
  “看电影。”
  “什么电影?我这边看的是闭路电视,那里面那个小妞,腰细得像眉笔,只用两根指头就可以折断。”
  “蜜蜂吧?你当心被蜇得满头是包。”
  “有风险才有乐趣。你看的是什么黄色电影,我像是听见有圈圈叉叉的声音。”
  潘书捂着话筒笑,笑够了拿开手说:“幸福的黄色电影。”
  “有黄色电影看,你太幸福了。讲什么的?”
  “讲一对夫妻,为了过日子,就拍起小电影来了。结果电影卖得很好,妻子还成了艳星。”
  “有这样的故事?后来呢?”
  “正在演呢,看了再讲给你听。”
  “不是你现编的?”
  “我哪里有这样的才华。”
  “声音开响点,把话筒放在边上,让我也听一听,就当是听广播剧了。”
  潘书真的把话筒放在电脑上,让他听了一会,拿起话筒来问:“听见什么了?”
  “一个字都没听懂,你骗我的吧,我把电视节目都换了一遍,也没找到这个声音。”
  “我在电脑里看,你那里当然没有。”
  “怪不得。哪国的片子,说好奇怪的语言。”
  “西班牙。”
  “有字幕?”
  “嗯。”潘书说,“这一段讲两人有了钱,就想要个孩子,找医生看。医生让丈夫做检查,丈夫进到一个小房间,墙上贴的全是裸女的图片。”
  “太香艳了,接着讲。”
  潘书呸道:“不讲了,想看自己看去。”
  “那我过来,和你一起看?”
  “你不是有眉笔那么细腰的美女,看她吧。”
  何谓哀号道:“死了,被牛仔打死了。”
  “那就看牛仔。不是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
  “你这个女人太可怕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后来呢?”
  “丈夫把妻子的照片贴在美女的脖子上,办成了事,原来有问题的他。”
  “有意思。”
  剧情往下发展,潘书看得心酸,过了一会才说:“不跟你说了,我要专心看电影。”
  何谓问:“是悲剧?”
  “生活就是一出大悲剧。我挂了,明天见。”不等回答,就放下了话筒。流着眼看完了电影,去洗了脸,重新抹了晚霜,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拿起电话拨了何谓的房间。
  几乎是电话一通,何谓就拿起来,问:“电影看完了?哭了没有?面纸够不够用?”
  潘书被他逗得笑了,说:“何先生,我该怎么叫你呢?叫何先生有点见外,学你似的叫后一个字,就变成了‘喂’,又有点不礼貌。连名带姓地叫吧,又不够亲密,倒叫我为难了。”
  那边何谓没了声音,像是连呼吸都迸住了,过了好一阵子,久得潘书都以为那边没有人了,他才说道:“叫我何谓,连名带姓地叫,才是真亲密。口气要凶一点,人家一听就知道我是你的奴才。以后我回答,只用一个‘喳’字,就完全够用了。”
  潘书笑得打跌,“你这不是毁坏我的形象吗?我从来都是以奸妃的面目示人,凶狠皇后的角色不适合我。”
  何谓也笑,然后问:“从黄色电影到金枝欲孽,我们是在聊电影,还是在谈恋爱?”
  “看电影难道不是谈恋爱中一个几十年不变的节目吗?”
  “我是不是有这个荣幸,问一下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你只需要回答一个‘喳’字就可以了。”
  “喳。”
  “明天的早饭?”
  “喳。”
  “明天的工作?”
  “不喳。”
  “滚,睡觉。”
  “喳。”

  第七章 浪荡女

  何谓在北海陪了潘书两天就回上海了,潘书又住了一个星期,才办完所有的手续。乘晚班飞机回到浦东机场,已经是深夜十一点过了。挽着行李袋走到出口,就有人上来问:“小姐,要不要车?”
  潘书奇怪,问:“你怎么也在这里?赶飞机?去哪里?”
  何谓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抢过她肩上的袋子,推着她的背就往外走,“小姐,我是来接你的。你回来不先打电话告诉我不说,看见了我居然问我去哪里?深更半夜我去哪里?我发神经了要坐红眼航班?”
  潘书吐一下舌头,“我一个人来来去去习惯了,没想过要告诉哪个人。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坐这个航班?”
  “我问了酒店的人,他们说了你退房的时间,又帮我查了北海回上海的飞机,我才来这里接你。小姐,我是连你的手机号码都没有,想找你居然要用到侦探的手段。”何谓带着她往停车场去。
  潘书忙说:“我也没有你的,所以没告诉你不是我的错。”
  何谓摇头,“我们也算是老熟人老客户,为什么居然没有对方的手机号码?你名片上只有办公室电话,我又不想问你们公司的人。”
  “公事当然打到办公室去,私事才用手机。我公私分明,有什么不好?”潘书白他一眼。
  “你公私分明?你对你所有的公事上的男客户都是用你的私人身体来讨好的?”何谓不知哪里来了气,止住脚步说话,拉得潘书差点滑脚,“这就是你的公私分明?”
  潘书大怒,骂道:“你说话注意些,我俩可没到过这一步,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我?我是陪你睡过,还是陪别人睡过?”
  “你敢说你对我的那些招数没对别的男人用过?”
  “不要你管!”
  “就要管。从上个星期起你就是我的女朋友,你的浪荡行为统统和我有关,你要是再敢随便抛媚眼发嗲劲,扭腰贴胸吊膀子,勾肩搭背投怀送抱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潘书听得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何谓捏住她的手臂,眼睛瞪着她往下说:“我知道你以前都是在做戏,让人以为你无所谓,是个放得开的女人,实际上你和谁都没有关系,包括你那个陈总。你和你的大学男友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过别的男朋友,但是这些年你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同行中谁都知道陈氏集团的潘小姐是个小骚货,专门媚惑男人。外边有些人在传你和他们怎样怎样,专练房中术,枕头旁边放的书是肉蒲团。”
  潘书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谣言,惊得用手捂住嘴,说不出话来。任由何谓把她塞进副驾驶座,重重拍上车门,又把行李扔进后车座。
  何谓坐上驾驶座,还不肯放过她,“出来混的迟早要还。你以为你守身就能如玉?男人的嘴有多脏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越过两人间的空隙,把她的下巴捏住,让她看着自己,“书,不要再这样作践自己,那样做不值得,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潘书拨开他的手,直视着他说:“你太厉害了,我甘拜下风。你先是打掉我的骄傲,践踏我的自尊,让我觉得我自己一无是处,然后你再对我好,我就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你的恩赐,对你的垂青感激涕零。你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男人不过是消遣的小玩意,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不要。你深更半夜跑到机场来,就是来警告我的?明天开始我又要见人了,我丢你的脸了?你何先生既然觉得我名声不好,何必一定要跟我纠缠不清?我早就说过外面有很多小明星都巴不得能认识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来纠缠我呢?我怎么生活,用不着你何先生担心。”
  何谓用手搓搓脸,用悲凉的声音说:“为什么我们在一起不是斗嘴就是吵架?我明明是想对你好,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每次看见你那样言不由衷地掩饰巧笑,就觉得难过。男人 都不是好东西,你用不着对他们好。你以为你那样是在戏弄他们,他们却当是买一送一的大赠送。我也知道你对我和他们不一样,但你不得不承认,你对他们也用过一些小花招。你要是乐在其中我也不说什么了,可你明明是看不起他们的,又何必给他们甜头?我不知道我哪里做得对了,让你动了心。不过既然你肯对我认真,那就只对我一个人好,好不好?”
  潘书从愤怒中冷静下来,看着他,看见他眼里都是痛苦,并且这痛苦埋得很深很黑,要不是这夜深人倦意志薄弱之际,他未必会流露出来。她轻轻喊他的名字:“何谓。”
  何谓看着她。
  潘书再低语:“何谓,为什么你偏偏会喜欢我?为什么你会在我身上花两年的时间?为什么你都喜欢喜欢我两年了,却不早说?为什么要让我在那些瘟生面前出丑露乖再多两年?你既然对我这么了解,难道不明白我这么多年都是在白白浪费?”
  何谓嘴角牵一牵,“我不敢。你太妖太艳,太不可捉摸。你动辄一句‘你这种人’,就我把我勇气打掉了。”
  潘书苦笑,“你藏得这么好,我哪里会知道?你都看出我不是这种人了,怎么还会那样猜我?”
  “书,我们结婚吧,让我来照顾你。”何谓握紧她的手,“你要是愿意,就开一家花店,开一家书店,开一家精品店,每天去两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看书晒太阳,听音乐看电影,看完所有的黄色电影。我保证每天回家吃晚饭,不和任何男人女人还有不男不女的人有任何正当不正当的关系。”
  潘书嘿嘿嘿地笑起来,笑得落下泪来,轻声问:“为什么是我?我到底哪里做对了,让你动了心?我马上就三十岁了,不年轻了,也不是最好看最温柔的,名声还不好。你总得让我相信,我是你找遍天上地下,上穷碧落,下搜黄泉才等到的梦中情人。”
  “你让我心痛。”何谓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一想起你就心痛,看到你心更痛。你咒我得的心肌梗塞心绞痛的所有症状我全都有,这难道还不够?”
  潘书的心也在痛,何谓说的每一个字都停在空中,排列成了锯齿,吱吱地锯着她的心,痛得她一阵麻一阵酸,痛得她哭。“好,我们结婚。”
  何谓点头,探身过去吻她,说:“这个就是印章,盖章生效,不得反悔。”
  潘书在他吻的间隙问道:“只有这个,没有钻戒?”
  何谓失笑,坐直身子,发动起车子,“你不占两句话便宜,就不是潘书?没有钻戒。有的话,不成了蓄谋的了?我今天本来只是来接你,没想到求婚的。但你一句公私分明把我惹火了,东说西说的就说到结婚了。”
  “哎呀不好。”潘书说。
  “怎么了,有东西忘在飞机上了?”
  潘书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我上了你的当。你刚才说什么要怎样怎样收拾我,你该不会是个会打老婆的人吧?”
  何谓大笑,“你难道是个只挨打不还手的人?光是你的尖牙利嘴就把我咬个粉碎了,还别说你的尖指利爪。”
  “这么厉害的白骨精,你敢往家放?”潘书挑着眉毛问。
  “白骨精只吃过路的唐僧,家里的人是不会下嘴的。我既然是白骨精的家人,她当然就舍不得吃了。”
  “吃是不吃,就怕你胆子小,半夜醒来一摸身边,全是一根根的白骨,吓也把你吓死。”
  何谓忽然掉转头看她一眼,说:“你说得没错,我怕的就是这个。”
  潘书听他语气有些怪,询问地看他一眼。
  何谓勉强笑一笑,一路不再说话,把潘书送到康桥花园,拎了她的行李送她上楼,忽然问:“这房子是你自己买的?”
  潘书摇头,“不是。我哪里买得起房子,是公司的,陈总让我住着。”
  “房租呢?付不付?”
  “从工资里扣。”
  “多少?”
  “两千。”偷偷吐一下舌头,“问这个干吗?查我的身家?我没多少的。”
  “车呢?”
  潘书有些不高兴了,“公司的。”
  “那就好。”何谓说。
  “你到底什么意思?”潘书站在房间门口,拿着钥匙,不悦地问,“你以为我和陈总……”
  “不,我只是担心你的财务问题。以你的工资,不可能负担得起又养房又养车,还要吃饭买衣服开销。你和公司的牵扯越少,离开的时候越方便。”看潘书拿着钥匙不开门,接过来替她开了,“开关在哪里?啊摸到了。”顺手把行李拎进去,又把离开时扔在门口的纸袋放好。
  潘书进屋换了拖鞋坐在沙发上,“我一定要离开吗?”
  何谓关上房门,替她开窗换气,“你说呢?你现在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开那么大窗子干嘛?冷死人了。”
  “马上就关。”
  潘书把脚收起来缩在身子底下,“上海冬天太冷了,我一直想到束河去买间客栈来经营,雇两个工人打扫房间洗床单,然后天天什么都不干,就在院子里晒太阳。再养只猫。”
  “这个主意不错。”何谓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空调暖风,摇摇昏昏欲睡的潘书,“洗洗再睡。我走了。”
  “好。”潘书仍然闭着眼睛。
  看她这样,何谓倒不好走了,在她身边坐下,揽过来靠在胸前,“书。”
  “嗯。”
  “我去把灯关了好不好?”
  “好。”
  何谓起身去关灯,取过沙发背上搭着的一块薄绒毯盖在她身上,安置在自己怀里,手臂圈在她腰间。
  潘书移动一下,找个更舒服的位置,咕哝道:“何谓。”
  “我在。”
  “到家了。”
  “是。”

  第八章 自做孽

  《Scarborough Fair》的调子在黑暗中响起,潘书伸手去掏手机,肘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哎哟了一声,吓得潘书大叫:“谁?谁在这里?不出声我打110了。”
  何谓用手臂箍紧她腰,忙说话:“是我是我。搞什么?忘了怎么回事了?”
  潘书听出是他,浑身的僵硬都松开了,慢慢把他推开,从外衣口袋里取出手机,放在耳边接听。“喂,是我。嗯……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我明白了,你不要急,我马上过来。”关上手机,呆坐了一会,在黑暗中说道:“何谓,这世上我最后一个亲人也走了。”
  何谓听得难过,伸手搂住她的肩,轻轻摇晃,安慰说:“还有我。”
  潘书发一阵子呆,起身摸黑走到卫生间去,用冷水洗了脸,镜子里的人脸色倒还好,眼睛水汪汪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只是一件米色水洗棉的夹外套被揉得不成形了。她梳了梳头,去卧室换了件黑色的长大衣,出来时何谓已经开了客厅的灯,站在卧室门口等她。潘书抬头看他,见他脸上略显疲倦,眼神却是柔和的,腮边隐隐有青色的胡髭影。潘书忽然有了想依靠的感觉,而眼人这人那么恰好,就在身边,触手可及。
  她走过去,第一次是真真实实想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只是在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却迟疑着,不敢了。他会不会以为她又是在耍花招?东靠西靠,贴胸吊膀子?以前做得那么顺手,怎么这时却害怕了。
  患得患失。
  自做孽,不可活。
  何谓把她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叹息一声,抓过她来按在胸前,“叫你别乱靠,没说要包括我。”
  潘书的心扑通一声落在了实处,溅起的水花差点让她晕眩。过了一会问,“几点了?”
  “三点半过了。我送你去吧,在哪里?”
  “华东医院。”
  “好。”
  车子开出一程,潘书才说话,“你把我送到医院就行了,别进去了。陈总在那里,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跟他说的好。”
  何谓想一想说:“也好。”掏出手机,问道:“号码?”
  潘书把手机号码报一遍,何谓记下来,回拨过去,说:“有事记得打给我。”潘书点点头,然后说:“华姨是我阿姨,陈总是我姨夫。”她觉得有必要讲给何谓听。
  何谓嗯一声,让她继续。
  “华姨一直有病,小时候胆囊炎,中年后又有胆结石,取出了石头后,前些年又查出是尿毒症。我是她唯一的血亲,但我的肾用不上,医院排队排到三年后,眼看快到了,又是晚期了,不再适宜动手术。我知道她总有这一天的,但希望这一天晚一点,只是没想到,最后一面见不上了。”
  “我们一起去海南的那天你说去医院看个人,就是这个华姨吧?”
  “嗯。我和她一直很亲。我妈死后我住在她家。我为什么帮陈总,你现在该明白了。你们说我怎么都不要紧,但说我和陈总怎么怎么,就太可笑了。陈总在我心里,是父亲一样的。这么多年华姨一直住在医院里,一直是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单人病房。他一个人做这么大的事业,晚上有时还住在病房里,我不帮他谁帮他。”
  何谓看她一眼,眼睛暗了一下。
  潘书没理会,继续说:“你让我离开陈总,心意是好的,但现在这个情况,叫我怎么开得了口?”
  “不急的,以后再说。”
  潘书朝他笑一笑,哀伤地说:“何谓,谢谢你今晚陪在我身边。刚才我看到你,就想:原来我也有好运气的时候。”
  何谓说:“原来你刚才的脸像放电影,就是想的这个?我还以为是在心里感叹,啊,眼前一枚帅哥。”
  潘书听了扑嗤一笑。
  何谓又说:“你已经陪我睡过了,从今以后就是我的人了,要记住,别又忘了,半夜三点打什么110。警察要是赶到,知道的是说你睡迷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忽然住口不说了。
  潘书想起刚才的事,不禁大笑。笑过后又想起华姨刚过世,怎么好笑得这么开心,但还是忍不住说:“不是前几天有人还自称是奴才,怎么才没过两天,奴才就翻身做了主子,反而对主子说你是我的人?这世道变化可真快。我怎么就陪你睡过了?在沙发上打两个钟头瞌睡也算?”
  “嘿,我也不跟你磨牙,你自己说算不算。”
  “我呸。”潘书推开车门下车,说:“你回去睡一觉吧,我这边事情怕会很多,没工夫跟你通话,到时别又说我没跟你联系。”
  “书,”何谓在车里叫住她,“别累着,有空就眯一会,实在不行打电话给我,我来陪你。”
  “好。”
  “书,”何谓又叫住她,“忘了什么没有?”
  潘书摸摸手包还在,说:“没有。”一看何谓的神情,笑着弯腰进去,在他脸上亲一下。
  何谓逮着机会,问:“算不算?”
  潘书笑道:“不算。”关上车门挥挥手,才走进医院。一进大楼,医院的气息扑面而来,潘书的心情马上就暗淡了,脸也挂了下来。乘电梯上到华姨住的那一层,推开华姨的病房门,就见陈总坐在沙发上,头埋在手掌里。
  听见房门响,抬头见是潘书,马上如释重负,说:“你来了就好了。见一面吧,护工就要推走了。”
  潘书眼泪登时涌了出来,扑到华姨病床前,拉下一点点白床单,看着华姨的脸就哭。也不知哭了多少时候,哭得喉咙生痛胸口发紧,才止住了。虽然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但这一天真的来了,还是接受不来。
  哭过之后,把床单重又盖好,坐在陈总身边,问道:“怎么会这样呢?不是说只要按时透析,还有一阵吗?”
  陈总说:“今天晚上做透析的医生不在。”
  潘书呼一下坐直身子,转头看着陈总,“怎么会出这种事?值班的医生呢?”
  陈总揉着眼睛说:“她前天刚透析过,今天本来就不是做的日子。而且她今天出去过了。”
  “出去?华姨大半年没出去过,她出去干什么?”
  “潘潘,”陈总用她的小名喊她,“这事你总会知道,我就不瞒着你了。你华姨今天是去看我的两个儿子去了。”
  潘书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说什么?”
  “我的两个儿子。我和另一个女人生了两个儿子,是双胞胎,今年刚三岁。”
  潘书还没从先头的震惊中醒过来,这第二个震惊又把她再次击倒了。
  陈总放下手,看着潘书说:“我不知道你华姨是怎么知道的。我听保姆说她中午的时候还在,吃过饭睡午觉的时候她走的,我是晚上十点来的,那时就没看见她。我一直等到十二点过她才回来,回来后人就不对了,医生也不在,然后就……”
  “你怎么知道她是出去看你儿子了?”潘书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孩子们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她来过,我才来这里等她的。”
  潘书冷笑,“要不是这样,你还不会来的吧?华姨最后跟你说什么了?”
  陈总说:“她说孩子们很可爱。”
  “那是你一直想要的,是不是?你们都等不到她死,你们就嫌她碍你们事。什么叫你不知道华姨是怎么知道的?这还用问?不就是你们等不及了,忙忙地说给她听,要她给你们让路?华姨是什么时候跟她见面的?她又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你又是什么时候来的?你们都是凶手。”
  陈总辩解道:“不是的。绝对不是。潘潘,你是个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我和你华姨,我们……”
  潘书站起身来骂道:“我不懂?我有什么不懂?我这些年在生意场上混,什么没见过?会不懂这些?我帮你帮过多少?帮你喝了多少酒?被多少臭男人揩过油?每天装笑装得脸都痛了,我做这一切为了什么?不就是因为你是我姨夫,你对华姨好,这么多年一直细心照顾她。你在我心里就跟圣人一样,原来圣人的面具下是这样一副嘴脸。原来你跟那些臭男人没什么不同。好得很,你儿子都三岁了,我现在才知道。要不是你说,我永远也不会想到。原来我在帮你做事做得连命都搭进去的时候,你在跟别的女人混?你儿子三岁了?好得很,是不是要让他们在华姨的灵堂上嗑头,叫她一声大妈?”
  “潘潘,你怎么骂我都可以,不要牵扯进我的儿子们。”陈总说。
  “你有儿子了,恭喜你。你今年五十六了,我劝你最好去做一下亲子鉴定。”
  陈总大怒,也站起来说:“潘书,你别忘了是在跟谁说话。”
  潘书鄙夷地道:“我当然知道,一个卑鄙无耻的人,一个偷情的惯犯,一个背信弃义的两脚畜生。把犯罪的证据当宝一样眩耀,脸皮厚到这种程度,正好配上你的黑良心。”指着房门说:“你给我滚出去,你也敢站在这里?跟我说什么我有两个儿子,我孩子们的妈?你有没有看见你的妻子在这里?就死在你面前?你能说出这些话,真叫人疑惑,怎么没有天雷来劈你?”
  又指着陈总说:“华姨已经死了,她和你再没有一点关系,她的丧事我会来办。你要是敢出现在灵堂上,别怪我不给你面子,当场骂得你狗血淋头,你要是爱在众人面前出丑你就尽管来好了。还有,从现在开始我再不是你公司的职员,你把这些年我该得的算给我,包括所有的节假日的三倍加班工资,带薪休假也折算进去。车钥匙我马上给你,房子一个月后交。华姨的东西三天后我去收拾,你留个人在房子里等我。”
  陈总怒道:“你有什么资格来指挥我?我是你的长辈,哪里轮得到你来说话。她的葬礼也不到你来办,你给我滚。”
  潘书抡起床头一只花瓶扔过去,骂道:“你再在这里说一个字,我把你的头打开,你要不信,尽管来试。”
  陈总被花瓶里的水淋了一身,残花枯叶粘在身上,狼狈不堪,冲进卫生间拿干毛巾擦了擦水,转身走了。
  潘书咬着牙,气得浑身打颤,一下子瘫在沙发上,放声大哭。

  第九章 不可活

  潘书正哭着,房门又打开了,进来的是两个医院里的男护工,推着一张床。潘书见了,知道是来把华姨运到太平间去的,这一来更是哭得伤心。她站起来给那两人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稍等,伏在华姨身上又痛洒了几滴眼泪,心想华姨死前不知是怎样的心情,是觉得不值,还是彻底的解脱?
  想起还有一件给华姨的礼物还没给她,打开包,拿出在南山寺求的一串念珠,戴在华姨的手上。重又盖好床单,让那两人把华姨搬到轮床上,推出房去。走廊上是空落落的轮子在地上滑动的声音。
  陈总守在门边,潘书看也不看他一眼,跟着护工一路把华姨送到最后的地方。这一下是真的太平了,不会伤心,不会烦恼,荣辱悲哀都留在了来路上,这一程,走得真是轻松了。
  冬天的凌晨是刺骨的冷,潘书从有暖气的大楼里一下子到了室外,冻得浑身直打颤。霎那间她有万念俱灰的想法,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来这世上走一遭,长的是苦难,欢愉从来只有一瞬。
  陈总在她身后低声说:“潘潘,我知道你生我的气,认为我辜负了她。我们快三十的夫妻,最后这十年,差不多没在一起生活过。我不是为自己辩解,但我的苦闷,你也不难理解。你把她当成妈妈,当然替她难过,我不怪你说那些话。我也是把你当女儿的,你一直都知道的。就算她不在了,我们的关系还是和从前一样。”
  潘书恨恨地看他一眼,说:“你为什么不去找小姐?外面那么多小姐,不都是为你们准备的?”
  “潘书,怎么说出这种话?这种话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该说的?”陈总又怒了。
  “我一个女孩子,听到的比这种难听的话还要难听十倍的多的是,我有什么不敢说?”
  陈总说:“我不跟你计较,我只是告诉你我,我和孩子们的妈妈,是真的有感情的,她比你大一些,也是做事的。不是你想的那种。”
  潘书好笑地质问他说:“你和别人谈真感情,那华姨呢?你们的感情就不真了?为什么就不要了?你在和别的女人生孩子过日子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华姨?只怕是想到也是想她怎么还不给你们让路吧。”
  陈总疲倦地说:“看来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你这个时候是听不进去的。你刚从北海回来,累了,回去休息吧。华姨的丧事你不要管了,我让办公室的人来负责。你尽管休息,休息够了才来上班。你说的那些话,我只当没听见。”
  潘书说:“我要离开你,我不认得你。我的阿姨已经死了,你不再是我的姨夫了,也不再是我的陈叔。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真是太好了。从今以后我不用再为你卖命,从今以后我要为我自己活。你是高尚也好,还是卑鄙也罢,统统和我无关。你不用求我来谅解,陌生人的看法,你也不用在意。你是死是活,我一点不关心。你放心,我不会再骂你,不会为你动一点气,要是以后在路上碰上了,你也不用躲得远远的,我会当你是透明。”
  停一停,又说:“华姨的追悼会,我不跟你争,老实说我没力气来做。而你为她做的,也就是这最后一件事了。定好日子,通知我,我会去的。北海的项目,我让快递给你送去。”说完拉紧大衣襟裹在身前,快步走了。
  打车回到家里,脱掉大衣,潘书躺在床上拥紧被子睡觉。一觉睡醒,洗个澡,换了睡衣接着再睡。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直到有人来敲门,她翻个身接着再睡。管谁敲门,没人来开门,自然当里头没人,过一会当然就走了。谁知这敲门声不停不休地敲下去,吵得她头痛,只好爬起来。
  从猫眼里张了张,见是何谓,她也不奇怪。他要是不来,才是奇怪了。把门链子挂上,打开一条门缝,对何谓说:“走开,别吵,我睡够了自然会出来见人。”说着就要关门。
  何谓把一只脚插进门缝里,说:“开门。”
  “你爱这里扮情圣,随便你。”潘书看关不上门,转身撒手便走,任由门开着。链子那么粗,外边人要是进得来,这做门的厂也就好关了。
  回到卧室,把被子蒙上头上接着睡,过了一会儿,觉得床垫一边陷了一点下去,有人坐了下来。她还是不觉得奇怪,在被子里说:“都说你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看来是真的了。这一手开锁的本事,是跟哪位黑道大侠学的?”
  何谓把被子拉开一点,伸手摸摸她的头,问:“病了?”
  “想得到好,哪有这么容易就病了。我的命贱,病也不来找我,死也死不了,只好活捱,捱过一天算一天。”
  何谓不理她这些无聊的话,“打手机也不接,干什么呢?不是说好要打电话给我,让我来陪你的吗?”
  “没电了吧,不知道。”
  “你这张床看起来不错,够两个人睡。我说你一个人要买这么大张床干什么用?白放着浪费。”
  潘书重新把被子盖上头,转身背朝着他说:“我浪荡成性,买大床当然是为了颠鸾倒凤。”
  就听见何谓哈哈一笑,说:“很好,我喜欢,正合我用。”然后是窸窸索索的声音,跟着被子被揭开,一个身体贴了过来,滚热火烫,熨得她差点跳起来。过了一会才觉出他是穿着内衣裤的,她仍然全身绷紧,说:“你要干什么?快出去。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胡说八道。”
  何谓却说:“睡过去点,”又把枕头拉了拉,说:“被子分我点,别抢那么多,裹那么紧干什么,怕冷?放心,有我呢,我热情似火。”
  潘书把被子抢过来压在身子底下,“何谓,别闹了。现在不是时候,我姨妈死了,我姨夫外边有女人,还生了两个儿子,儿子都三岁了。我这么多年都一无所知,简直白活了。”说着就哭,欠身伸手去抽枕头边的纸巾,“何谓,他为什么要这样?华姨生着病,他却可以和别的女人风流快活生儿子。男人真是没良心,我以为就算所有的男人都不好,姨夫总是最好的。华姨死的时候知道姨夫背叛了她,你说她是什么心情?”
  何谓趁这个时机又把被子抢过来,压在自己身下,侧身躺好,让潘书睡在他胸前,胸背贴紧,一手放在她颈下,一手搁在她腰间,说:“这叫汤匙睡法,是两个人睡觉最理想的位置,我看了无数黄色电影才得出这个结论,现在便宜卖给你。”
  潘书用纸巾吸着眼泪,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去忙你的,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小姐,深夜十二点,睡觉时间,我来陪你睡觉。是我陪你,好了吧。我忙了两天,等你电话也等了两天,怎么也找不到你,只好来撬你的门了。”
  潘书过一会儿才说:“别叫我小姐,从今以后都别叫我小姐。你叫过小姐没有?叫就叫吧,只是别和她们谈感情,要谈感情和我谈,我的感情多得很,就是没地方放。你要是真的想对我好,多得不得了的感情就是你的,你一下子就发财了,三间房子都放不下。”
  “好,不叫小姐。”
  “你是知道的,是不是?那天我跟你说起陈总,说他对华姨怎么怎么好,你的样子就有点怪。你们男人之间什么话不说,嘴碎得跟里委里的老阿姨一样,就瞒着我们女人。”
  “别人的事,跟你没关系,去问他干什么。”
  “你知道那个女人是个什么人吗?是做什么的?不是小姐吧?我听陈总说她也是做事的,比我大一点。”
  “别人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到底睡不睡?我是要睡了,这两天我都在跟一帮浙江人斗。我跟你说,做生意最难缠的就是浙江人,标准的不见兔子不撒鹰。我前天晚上就跟你耗了半夜,昨天晚上又没怎么睡觉,年纪大了,熬夜熬不习惯了。”
  “你不知道吗,我就是浙江人。”
  “浙江哪里?”
  “宁波。”
  “说两句宁波话来听听,我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哆来哆来,索西哆来,米索西哆来,索米索西哆来,来米索西哆来。”
  “知道了,你是。像你这样一睡两天不起来的人,那是真正的‘来哆来哆’。”
  “何谓,原来我也有好运气的时候。”
  “不说话了好不好,要说明天早上再说。我累死了。”
  “好。”
  早上潘书问何谓:“追悼会在哪一天?”
  “干什么问我?又不是我的追悼会。”何谓用昨晚带来的胡子刀刮着胡子。
  “陈总一定会通知你们这些有来往的同行的。”潘书靠在卫生间门口说。
  “你呢?你和陈总是怎么回事?决裂了?”
  “嗯。”
  “你是替你阿姨难过,还是为你自己不值?”何谓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泡沫,看看洗脸池上的一排化妆品里有一瓶爽肤水,打开盖子闻一下,倒一点在手掌心,再拍在脸上。“我说你就不能贤惠一下,去煮个早饭什么的?”
  潘书把他推出去,“美得你,我自己都两天没吃东西了,你打电话叫点来吧。”关上门洗漱,又说:“到底是哪一天?”
  何谓大声说:“星期天早上十点。”
  潘书望着镜中的自己,眼神虽然哀伤,脸上却是带着笑意。要不是他来这么打岔,她还不知道要难过到什么时候。这个人直是上天送来的及时雨。
  星期天一早,何谓开车和潘书到了龙华殡仪馆,潘书先下去,何谓去停车。找到青松厅,门口负责的人是办公室王主任和他的手下,见了潘书都关切地问候,递上一朵小白花和臂纱。潘书接过来戴上,随口敷衍两句,到旁边的休息厅去坐着发呆。
  潘书自从大学毕业到陈氏做事,为了避免闲话,都不告诉同事她和陈总的关系。同事之间以为她和陈总有暧昧,也有些远着她。而这次华姨去世,她又一直避着不出现,别人又不知要想些什么。陈总夫人追悼会所有的事都是办公室的人在办理,潘书这时猛然发现她插不上手,那种被遗弃的感觉让她顿生失落。在公司其他人眼里,她也不过是个小三吧,和她鄙视的陈总的新女人一个位置,还不如她。她这时想要为华姨做点事,竟是无处下手,连公开在华姨的追悼会上以她的亲戚身份站在主人答谢的地方都不行。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整个青松厅堆满了花圈挽联,且还有人在不停往里搬,一直排到外头。厅里站的人越来越多,低语声也越来越嘈杂,慢慢有哀乐响起,潘书听了忍不住开始哭,拿出一块收了很长时间没用过的白色麻纱手帕捂在脸上,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哭泣。
  王主任弹弹话筒,示意追悼会开始,潘书拭干眼泪到大厅,和其他来宾站在一起。厅里站了有四五百人,转侧都有点困难,一时也看不见何谓在哪里。在她抬头扫视的时候,见陈总白着一张脸,在王主任耳边说了一句话。王主任愣了一下,马上点头,看看底下满堂的人,像是在找谁,一时找不到,就对话筒说:“潘书小姐请到这里来。”
  潘书一愣,但在这样的场合,来宾都是公司多年的客户,大家都认识,不便多说,挤过人缝到了前头,陈总扶着她站到自己身边,朝王主任点点头,王主任说:“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潘书小姐非但是陈总的助理,还是陈总夫人唯一的亲外甥女,好了,下面追悼会开始,由陈总致悼词。”
  陈总拿起拟好的稿子开始念,潘书握着手帕流泪。她没想到陈总会这么做,她是一心一意想好要恨陈总的,但陈总不记恨她说的话,还在所有的公司同事、生意搭档、区市领导面前给她应有的位置,让她可以毫无遗憾地送走她的姨母。潘书对陈总的恨意一下子土崩瓦解了。

  第十章 旧情人

  等华姨原单位的人也做过了悼词,来宾开始向遗体告别,三鞠躬后来和陈总和潘书道恼,说些节哀顺便的话。先是区里市里的领导,然后是有往来的同行,最后是公司的同事。投融资部的,项目组的,财务科的,办公室的,物业部门的,工程部的等等,也都握着潘书的手说着和对陈总说的一样的话。
  潘书觉得十分的没有味道。以前当她的陈总的女人,同事对她有些忌惮,有些冷眼,有些防备,现在知道她是陈总的外甥女,神情同样是忌惮防备,又多了些巴结和讨好,总之都不是认可她自己的工作能力。做了这么多,付出那么大,在别人的眼里,她靠的还是和陈总的关系,不管这关系是暧昧还是亲戚。她知道她辞职是做对了,不管怎么,都要离开陈氏。
  来宾散得差不多了,办公室的赵薇薇上来挨着她的头低声说:“我听说你回来几天了,一直没见你,是不是病了,还是太难过?要不要我来陪你?我们关系这么好,你都没说这个,口也太紧了。”赵薇薇是公司里少数和她关系较好的女孩子,两人在一起时时常说些衣服鞋子化妆品的话题,还有说不厌的找男朋友相亲的故事。赵薇薇相亲,都相出名气了。
  潘书摇摇头说:“不用了,我没事,休息好后就去找你逛街吃饭。”
  赵薇薇说:“那我先回公司了,你自己当心,像是瘦了些。”
  潘书嗯一声,接着见下一个人。对方的手一握进手里,潘书就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会才来?停个车要这么久?”
  何谓也跟她耳语,“我故意留在最后。”然后往她身边一站,和她一起送客。
  所有的客人走完,王主任过来问:“陈总,接下来是跟灵车去益善殡仪馆火葬场,陈总还是坐小王的车,潘小姐去不去?跟陈总坐一辆车?我安排了两辆大客车运送花圈,应该装得下了。”
  潘书低声说:“我去。”
  何谓插口说:“我送潘小姐过去。”
  别人这工夫也没心情注意这个,都点点头,分别坐车去了。潘书抬起头来左右看了看,像是在看什么人。
  何谓拥着她往外走,问她说:“找人?有什么事要交待吗?”
  “不是,我像是眼睛花了,看到一个熟人。”潘书回头又看一下,青松厅里只有些公司的人在搬花圈,没有她以为的那个人。
  何谓开着车跟在陈总的车后头,转头问她:“陈总这一手做得漂亮,你还在恨他?”
  潘书怔怔地说:“想起他对华姨所做的,不恨才怪。但我也想开了,不想再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跟他说过我要辞职,房子车子都还给他。何谓,”潘书叫他,“我就要无家可归了。”
  何谓朝她一笑,“搬到我那里去,我们不是说好了结婚的吗。你要是不嫌匆忙,明天我们就可以去排队登记领营业执照,做对合法的经营者。你要是想要个盛大的婚礼,我也可以陪你走那些过场。穿一身白西装,打黑领结,油头粉面,甚至去影楼当你的活动布景。”
  潘书咬着嘴唇,想忍住笑,“华姨的追悼会,我说这些,会不会太不恭敬了。”
  “我想你的阿姨也会希望你早点结婚的。”
  “她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可惜没等到。”潘书懊恼地说。
  何谓拍拍她的手,不再说话。
  到了益善殡仪馆火葬场,潘书和陈总把华姨推到最后一扇门的门口,止住脚步,看着大门在眼前关上。潘书又要想哭,转身进了洗手间,深呼吸几下后,捧了冷水洗脸,闭上眼睛做冷敷,然后重新扑上粉,用咖啡色眼影盖住有些红肿的眼皮。
  镜中这个人,面目姣好,眉眼如画,皮肤仍然滑腻紧致,嘴唇仍然粉嘟嘟,眼睛哭过后有些水光敛滟,楚楚动人。潘书想,我年纪不轻了,但也不至于老了,三十岁还没到,大可做得人家的新娘子,还是一个漂亮的新娘子。在等了这么多年后,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也不算虚度了。
  合上粉饼盒盖,定定神出去,看见空旷的厅里何谓和陈总站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潘书走过去,把手插进何谓的臂弯里,对陈总说:“陈总,谢谢你今天的好意,我和华姨都会感激你。”
  陈总皱着眉头看着她的手,又抬眼看着她,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潘书一笑,挑衅似地说:“我要结婚了,恭喜我吧。过两天我去公司办交接,你找个人接替我的工作。”
  陈总一愣,问道:“和他?”看看潘书又看看何谓,到底没忍住,说:“潘潘,你要是和我赌气,就不要了。婚姻大事,不能当作游戏。这个人的底细你不了解,怎么糊里糊涂就说要嫁给他?你这么好一个女孩子,什么人找不到?你要愿意,我帮你介绍几个。”
  潘书笑,靠紧何谓,说:“你刚才不是还和他说得那么亲热,怎么一眨眼就觉得他不好了?”
  陈总说:“生意是生意,结婚是结婚。”
  潘书冲何谓一笑,看也不看陈总说:“我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哪怕他是被通辑的在逃犯,只要他喜欢我,我喜欢他,有什么嫁不得的。”
  何谓苦笑一下,心想这算是夸他呢,还是骂他呢。
  陈总叹口气,说:“潘潘,我本来不想这个时候告诉你的,但现在看来非说不可了。你华姨留了遗嘱,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你。你不用为了钱和任何人结婚。”
  潘书一呆,忽然说:“我知道那天华姨去哪里了,她就是去办这件事的,对不对?遗嘱上肯定有日期,一定是那一天。”
  陈总点头说:“是。回头我把遗嘱给你看,你不要再说什么辞职结婚的话。这个人,不会是你的良配。”
  何谓想,原来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不觉好笑。
  潘书问:“那是我的事。华姨给我什么了?”转头对何谓说:“这下我有嫁妆了。”
  何谓揽紧她说:“还缺个妹妹。”
  潘书眨一眨眼睛,“带着你的嫁妆,领着你的妹妹,坐着那马车来?”别转头去一笑,“当心贪心吃白粥。”用的是上海话。
  陈总看着两人打趣,心里不是滋味,说:“潘潘,我是认真的,这个人来历不明,你还是谨慎些为好。”
  潘书不耐烦地说:“你不要管我好不好?我又没打算请你喝喜酒。华姨给了我什么?我拿了就走,不跟你客气。是她的那几串御木本珍珠项链,还有一只翡翠戒指、一枚钻石胸针是不是?那些东西本来就是我陪她买的,买的时候她就说将来留给我。你不告诉我,我也打算问你要。我想华姨也不会愿意把这些东西白送给你的新太太。”
  陈总摇头,说:“不光这些,你知道公司是我们夫妻的共有财产,她在遗嘱里把一半公司也给了你。还有她的一点存款,不算多。再有就是家里的那套房子,本来就是写的她名字,也给你了。”
  潘书这才认真起来,停一停,凄凉地说:“我想华姨是恨你的,她把一半公司给我,是想不让你好过吧,还有那房子,买了虽然没住多久,但她也不想给她的继任者。你们当然另有爱巢。那房子,去得最多的是我和保姆,给华姨拿换季的衣服,打扫,通风。她给的,我收着。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你,不算是了吧。”
  陈总说:“不,你误会她了。她给你这些,只是想让你将来生活得好,不用靠任何人。至于公司,我从来没把你当外人,这公司总是有你一份的。”
  潘书想一想,才说:“公司我不要,我不是跟你客气。我要是一拿,将来你的新太太和儿子们,总会跟我闹的,我不想再跟你们有任何关系,也不想生无谓的闲气。我有我这些年的积蓄,还有华姨留给我的东西,下半辈子也无忧了。何况我就要结婚了,有人会照顾我的生活。”斜斜地看一眼何谓,说:“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何谓点头,“我的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回去我就写一张保证,并且去公证处公证。陈总请放心,她的生活不会有问题。她能吃多少?食量像只麻雀,胃口像只猫,很好养活。”
  陈总看看何谓,何谓也看着他,两人用眼神斗了一阵法,陈总伸出手说:“那么,恭喜你们了。打算什么时候办?请多少客人?”
  何谓和他握手,说:“谢谢。尽快吧,请不请客,要问她。”
  潘书说:“不请。是我和你结婚,和任何人没有关系,我不想再做戏给别人看。”又对陈总说:“过两天我上公司去,把让渡书签给你。”
  何谓说:“做得好。”搂着她的胳膊紧了一紧。
  潘书回以一笑,眼光无意间往旁边一扫,看见一个人,面色一变。
  何谓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疑惑,转头去看,见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年青男子走过来,穿一身黑西装,打黑领带,个子高高的,面白微胖,戴着眼镜,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是刚从国外回来的。这个人,要是瘦二十斤,会是个很漂亮的年轻男人,就是现在,也不难看。
  潘书等他走近,淡淡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刚才在龙华那边像是看到了你,还以为认错了。”看似平静,何谓却觉察出她的紧绷来。
  那男人趋前来说:“那边人太多,不方便说话,我又明天就要走了,便跟了过来。”然后握住陈总的手说:“陈叔叔,不要太难过了,自己身体也要当心。”
  陈总说:“是张棂吧?好多年没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你一直都在美国?博士读完了吗?”
  张棂说:“陈叔叔还记得我在读书?读完了,现在在一家IT公司做事。这次本来是回来过圣诞新年假期的,一直想和你们联系,又怕潘不想见我,就想算了。哪知前两天看报纸,看到华姨的讣告,我想就算潘不想见我,我也应该来跟华姨告个别。以前跟潘在华姨那里混了不少吃的喝的。”
  何谓恍然大悟,这个张棂就是潘书的大学男友了,也就是那个去斯卡布罗集市的男人,那个要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的忧郁男人,那个人要她的姑娘给他做一件没有接缝不用针线的衣服,还要让她为他找一块位于苦咸大海和苦涩泪水之间的坟地,侥情到了极点。想起潘书的手机铃声还是用的这个曲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潘书听他说话,一声不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棂看着潘书说:“潘,我来跟你道歉,是我辜负了你,这么些年,我一想到你就觉得不安。不来跟你说声对不起,我想我这辈子都会不安。”
  潘书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前年轻,把一切想得太简单。过去了就好了。你太太好?有几个孩子了?你太太是美国人吧?我好像记得你是这么说的,她叫什么名字?金发美女?你们的孩子也一定很漂亮。”
  何谓觉得她语调太快,问题太多,眼神太幽怨,脸色太镇定。
  张棂却似不觉,还松了一口气地说:“你能这样想就好了。她叫Susan,我一直想你们能成为朋友。”转头喊道:“Su,这边。”
  何谓一怔,忙看潘书,暗道不好。
  那边一个金发美女从一株龙柏后面走了出来,面带微笑地走来,雪白皮肤,穿一件白色大毛衣,那么松的衣服,依然能感觉出她胸是胸腰是腰来。苏珊老远伸出手,朝潘书走来,笑说:“潘?你好,我是Su。”
  潘书轻轻挣开何谓的手臂,上前两步,拉住苏珊的手,拥抱一下,说:“你也叫书?”
  放开Susan,展颜一笑,百媚横生。看得何谓不寒而栗。
  潘书一手搭在张棂的肩头上,另一只手放他胸口,半仰起面,幽幽地道:“你叫她书?有没有错觉是在叫我?为什么我听着是呢?你告诉我,是不是?原来你还在想我?那我这些年的苦就没有白受了。”眼神凄迷,像要哭泣。
  张棂呆住,意乱情迷,浑忘所以,“是的是的,我一直在想你,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潘书慢慢把胸腰贴上去,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我不原谅,我是傻子才原谅。你知不知道你离开我的头两年我是怎么过的?你知不知道那两年我瘦了多少?你去问问陈叔就知道了。我不原谅你,除非你回来。”
  张棂伸手抱住她,痛苦地说:“我知道,我太知道了,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不敢见你。”
  潘书摇头,把双手都搭在他颈后,媚惑之极地说:“你回来,我就原谅你。我一句也不提起过去,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深更三夜在一起唱歌。你要不要听?”拿出手机按下铃声键,吉他弹唱的清丽哀伤音乐缓缓响起,“这么多年我都用它,我会为你用皮镰收割,我会为你做一件不要针不用线没有接缝的衣服,你回不回来?”
  张棂如受催眠般的连声说:“我回来,只要你还要我,我就回来。”
  潘书掉头对Susan轻轻一笑,说:“听见没有?他要我,不是你。”扭转头回去吻上张棂的唇。
  张棂将她抱紧,说:“潘,潘。”那声音像是在无人的夜里,与爱人在缠绵。
  陈总看得呆了,Susan睁大了眼睛,想伸手去把两人拉开,又不知从哪里下手。何谓冷眼看着。
  就听见张棂一声惨叫,潘书松开他,退后两步,摸出手帕擦擦嘴。众人看张棂,嘴唇已经被咬破,鲜血直流。
  潘书冷笑说道:“你肯回头,我还不要。要我原谅,好让你心安,是什么让你觉得你的心安我会在乎?当初我痛苦得恨不得死去,为什么你不在乎?为什么你可以和别人一起男欢女爱,要我痛不欲生?隔着三万英尺,你为什么要讲给我听?你要心安,你要做圣人,你要对她负责,那我呢?难道我们四年多的感情,比不上别的女人的一夜情?就算你一夜做十次,只要不告诉我,我不知道也就不会难过。但你偏要跟她们讲感情……你们,你,姨夫,我爸。你们都一样。我爸在我七岁的时候就抛弃我妈妈,跟别的女人走了。你,大学二年级就说一毕业就结婚,结果也走了。还有姨夫,背着阿姨和别的女人生了两个儿子。我生命中的每一个男人都背弃了我。我们家的女人从来都抓不住自己的男人。”
  何谓越听越心惊。潘书的脸痛苦得扭曲,眼神是冰冷和厌弃的,嘴角倔强地抿着,像是心有不甘,又不知如何争取,像是要放弃,又不知怎样撒手。他上前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书,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潘书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何谓轻轻拥住她,说:“书,是我。认不认得我是谁?叫我的名字,我会答一声喳。”
  潘书在他怀里放松,低唤:“何谓。”
  何谓应声:“喳。”
  潘书笑一声,落下泪来,“何谓,我答应过你不再乱靠的,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何谓说:“做得好。迷得他神魂颠倒的,你看他回去他老婆能饶得了他?两记耳光是少不了了,电脑键盘也只怕要遭殃。”
  潘书咕咕地笑,“你来历不明,我浪荡成性。”
  “我们正好一对。”何谓接口说。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过来喊,“你们谁来捡骨灰?”
  潘书浑身一震,笑容杳然无踪,脸色变得雪白。
  何谓说:“我陪你去。”搂着她跟着工人去了。留下陈总和张棂沉默不语,Susan满脸怒火。

  第十一章 相亲记

  上海的风俗,骨灰安放落葬不是清明,就是冬至,因此华姨的骨灰盒就暂时寄存在了殡仪馆里。何谓拉了潘书和陈总道了别,开车离开,问她:“一起吃午饭吧,想吃什么?”
  潘书没精打彩地说:“没胃口,不想吃。我想回家睡觉去。”
  何谓骂她说:“你怎么不上山修炼做神仙去?整天就是睡睡睡,不吃不喝,一哭二饿,早知道你这么‘作’,我就不跟你谈情说爱了。”
  潘书大怒,回骂道:“作你个头。你不跟我谈情说爱,小心你的嘴也被我咬破。”
  何谓点头,“这还差不多。打起精神来,吃饱饭,下午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去做美容,做SPA,美容院里一样可以睡觉,没必要一定要回家睡。哦,我把你送回去,又开回来去公司,然后又去你那里,来来回回的,我改行做出租车司机算了。你也体贴一下我,做个乖乖的小娘子。”
  潘书闻言挤到他身边,像正午的猫一样地眯着眼睛说:“这么乖,你是满意了,我有什么好处?”
  何谓心神一荡,差点错过一个路口,忙看着信号灯,说:“你的魅力所向无敌,不要再试验我了。我一凡夫俗子,哪里禁受得起这样的诱惑。我要是地下党,不用老虎凳辣椒水,来个美人计我就全讲了。你放过我,晚上回家我再来接受你的教育好不好?”
  潘书伸个懒腰,“从今以后我就寂寞了,绝世武功无用武之处,宝剑蒙尘,明珠无光。”
  “你可以考虑去做小明星,在银幕上颠倒众生。你大学不是话剧社的吗?怎么没想过往这个方面发展。”
  “立志要早。现在再转行,迟了。”潘书也跟他真一句假一句的逗嘴。是该跟过去做个了断了,华姨都变成灰了,旧情也早就埋葬了,一切从新开始。“何谓,去吃粤菜。我要一个豉油鸡饭,再浇上厚厚的烧鸭汁,配一碟蒜蓉芥兰,三十块钱就够了。你先头的话说对了,我是很好养活的,不是顿顿都要吃龙虾刺身。”
  何谓转头对她笑,“好,这才是我喜欢的那个打不死的白骨精。我就要个韭黄炒河粉,再来一个例汤。瞧,餐厅还没找到,菜都点好了,像我们这么配合得好的人哪里去找。”
  过了两天,潘书回公司,从前台小姐开始,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潘书一一回答,又谢他们出席阿姨的追悼会。赵薇薇拉住她往她的小办公室走,说:“我们是不是要喊你潘总了?”
  潘书笑骂:“死腔。”潘书的职务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助理,说起来不是什么正经位置,却是高层之一,公司重要的事她都有份参加,因此有个自己的小小的办公室。“我是来辞职的,第一个告诉你。”
  “嗯?”赵薇薇睁大了眼睛,“做啥要辞职?自家公司不做到啥地方去做?还是不用再做了?我讲给侬听,一定要出来做事,蹲了屋里人要呆掉的。出来混混,讲讲白相相,一天就过掉了,还有工钿拿,多少惬意。”
  “人家当我是靠关系,我才不要。”潘书说。
  “侬管人家讲啥?当伊放空气好了。啥人不靠关系?不靠关系怎么做事做人?只要是认得的人,就是熟人,熟人就是关系。你这个人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吃亏就吃在这上头。”赵薇薇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要是你,助理也不当,就弄块经理的铜牌子钉在门上,像模像样做项目部经理。老实讲,你做项目部经理一点都不坍台。你在这里做了七八年,早就是公司的元老了,好几个项目都是你拿下来的,你怕伊们讲啥闲话?伊们是红眼病,自己没啥本事,就眼热你。有本事伊们也到处放电,拿两块地下来啊。”
  潘书不说话,翻翻白眼看着她。
  赵薇薇咯咯地笑,说:“侬是会得放电呀,又没讲错啰。这是你的本事,我要学也学不来。有趟子我学侬抛眼,对过的瘟生问:赵小姐,你眼睛里厢进砂子啦?气得来我啥点吐血。”
  潘书大笑,“你没事学我做啥?该名瘟生是做啥的,要你抛媚眼?”
  “是相亲的啦。伊讲伊有两套房子,还有一部毕加索。奈末我就想了,虽然伊有四十岁了,还好头没秃,请我坐的地方还是星巴克,不是KFC,不算小气,先钓牢伊再讲。”
  “后来呢?”潘书自己不相亲,但对别人相亲的事特别有兴趣,尤其是赵薇薇,见的人又多又杂,有一天一口气见了三个。她有三个姨妈两个姑妈还有一个舅妈,另外还有大中小学的老师,都热衷于为她介绍对象。赵薇薇三十二了,相亲已经相得疲掉,开始还满含希望,到现阶段已经把相亲当成娱乐,别人回家看电影看电视,她看真人版。赵薇薇最大的优点是快人快语,言笑无忌,同时这也是她的最大的缺点。她要是看不上的,当场就会跟对方明说,让人下不来台的时候占大多数。
  赵薇薇扑嗤一笑,“伊就要了两杯咖啡,讲伊怎么有本事,讲了一个多钟头,讲到八点钟。后来我肚皮实在饿煞了,就要了一只芝士蛋糕,侬猜伊挨下来做啥了?”
  “做啥?”
  “伊调只位置坐在我边上,把手放在我大腿上。侬讲倒霉伐?我本来打算自己付钞票的,这下不划算了。我年纪一把,交关辰光没被人吃过豆腐了,我就抛只媚眼给伊,伊就问我眼睛是不是进砂子。”
  潘书听得有趣,问:“被吃豆腐了还要抛媚眼,你想做啥?”
  “吃回来呀。”赵薇薇说:“哪晓得这只瘟生不上当,马上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了。我就讲了:温先生,我们去吃披萨好伐?叫一只德国咸猪手。瘟生讲:赵小姐,我不温,我姓许。我讲:我一直当侬是姓瘟。讲好我就走了,回到屋里我舅妈就打电话来骂我,讲瘟先生发火了,我对伊讲,这个赤佬不但是个猪猡,还是个瘟猪猡。”
  两人挤做一处笑,赵薇薇说:“还好是冬天,我穿得多。要是碰着大热天,我不是吃亏吃大了。”
  潘书说:“看来这是个经验,以后相亲都要穿长裤子,哪怕是夏天。”
  “你又不相亲,要这个经验做啥?”赵薇薇笑她。
  潘书想,我用不着相亲,我马上要结婚了。本来想告诉赵薇薇,一想又不打算请客吃酒,说出来没的惹麻烦,还是忍住了。问道:“陈总在办公室吧,我去找他。”
  赵薇薇收起笑,“你真的要走?也好,你要是不在这里做了,我们还可以更好一点,把公司的事拿来说笑话。”
  潘书朝她笑笑,说:“就是这个道理。我在这里,你们和我说话都不尽兴,我也没趣,是不是?”
  赵薇薇叹口气,“说得没错。好了,我去做事了。陈总一早就来了,和胡总监在里厢讲话,讲了一早上。”
  潘书点头,“你出去时替我跟林小姐说一声,等胡总监出来就告诉陈总我来了,要见他。我在这里把这里收拾一下。”
  赵薇薇拍拍她,出去了。
  潘书把文件一样样归好档,拿出一张白纸写了让渡书,又签名盖上了章。吹一吹墨迹,折起来放进一只信封里,等着财务总监出来。正想打电话给何谓,约他在哪里吃饭,忽然外头一片嘈杂声,像是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椅子拖动、衣服磨擦、切切低语。潘书走到门边透过玻璃看出去,看到几个穿着深藏青西服的人径直进了陈总的办公室。潘书愣了一下,猛然想起那种西服不是普通人的西服,而是检察院的制服。
  检察院的人这个样子上来,一定不会是好事,再加上先前赵薇薇说的胡总监一早上都在和陈总谈事,那一定是公司的财务出了问题。潘书的职务和胡总监没什么交集,对他工作上的细节一点都不知情,若公司的财务出了事,陈总会怎么样?
  潘书惊慌之下,马上给何谓打电话。偏偏何谓关了机,她只好发一个短信,说公司出事了,尽快跟她联系。然后把让渡书和文件都锁了起来,钥匙从家门钥匙上拆下来,放在手包的夹层里。
  过不多时,陈总和胡总监一起出来了,跟在后来的还有投融资部的朱经理,在经过潘书的办公室时,检察院的人敲敲她的门,潘书打开,检察院的人说:“你是潘书?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陈总说:“她只是一个助理,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找她了。”
  检察院的人说:“我们查到的事实是,潘书是这间公司的另一个持有人。潘书,有没有问题,调查过后就清楚了,走吧。”
  潘书点点头,拿了大衣,关上房门,随检察院的人而去。坐在车时她想,华姨本来是想照顾我,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又想华姨幸好走了,不然说不定会被他们从病床上拖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