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04

非君不爱 (水云苍月)

by 水云苍月

  若是……我还能活下来——
  那么将来有一天,当你我再度重逢,你愿意……愿意抛开一切仇恨,与我重新相爱一回吗?夫君……

  杭州,美女如云。
  西湖,风景如画。
  放眼望去,画舫林立,艘艘精致华贵,隐约传出莺燕呢喃、笑语不断。
  暖风轻拂,岸旁树影摇曳,花香味扑鼻;艳阳落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映照得西湖景色更增添几抹风情,令游赏之旅客流连忘返。
  偶有丝竹乐声,夹杂女音哼唱;酒香,茶香,却是未饮先醉,未尝即迷。
  好一幅富贵繁华,香艳绮情之景象。
  近日,西湖畔聚集之人潮增多了。
  若留神细察,可发觉人们争相走访之处,正是月馀前甫新落成之一幢建筑物。
  楼高双层,占地极广,外观瞧来并无特殊之处,只有大门上方之扁额,写着“盼君菀”三字。
  字体柔婉娟秀,应出自女子之手,然挥洒间却带着透骨力道,彷佛下笔之人当真用了多大气力!远远看着,似乎便能感受到由这扁额传递出的强烈思念。
  “盼君菀”里,住的全是女子。
  是青楼花坊?非也。
  她们以卖艺为生,却从不出卖肉体。
  甚至,上门的男客,连姑娘们的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得!
  只要踏进“盼君菀”,不论男女老少、贫富尊卑,一律奉为上宾。
  菀里多是歌伶舞娘,每回表演完毕,宾客支付之酬劳赏银也随意,一文不少,万金不多。
  如此奇特,故甫一开张,便门庭若市,人潮川流不息。
  日复一日,“盼君菀”名气渐盛,为杭州城再添传奇。
  而,若非亲身入内,恐难以相信这“盼君菀”的主人,是名年轻女子。
  那扁额上之字,正是由她亲笔而提。
  她身份、来历皆成谜,仅能得知她的名。
  这位神秘的女主人,她自称伍潋涵。

  是夜,月儿高挂。
  流泄而下的一地月光,照出廊下人影寂寞凄清。
  夜风微拂,扬起女子水袖轻轻摆晃。
  纤细而单薄的身影,在夜中愈觉孤单无依。
  她轻倚栏杆,抬首仰望,不知想些什么;而后又低垂螓首,仍是不语。
  隐约,轻而细的幽幽叹息,被黑夜吞没。
  身后,一阵足音由远而近。
  她回首,对来人绽放笑容,“夜深了,怎不安歇?”
  来人是名女子,看来年岁尚轻,然眉间却总轻锁,郁郁寡欢。
  “就如你一般,难以成眠。”她轻声说,早已泛红的眼儿一眨,两行泪水轻轻滑落。
  一条带着淡香的帕子递上,替她拭去泪珠。
  “水色,可记得我之言?”女子收回香帕,唇畔浅笑未改,“既进“盼君菀”,便抛除往昔,重新生活——”
  “水色记得。”她的眼儿犹带湿意,却闪着某种坚定,“只是潋姐姐……有许多事,是抛不开,忘不了的呀。”
  女子闻言,水亮的眸子微黯,不语。
  “潋姐姐又何尝不是如此?”水色定定视着她,“一手创立“盼君菀”——请容水色冒昧一问,潋姐姐你……究竟在盼着谁?”
  回应她的,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良久,女子倚着栏杆的身子才缓缓走出。
  是的,她正是“盼君菀”的主人,伍潋涵。
  “我在等一个人。”她说,漫步在月光下的娇柔纤影漾着一层朦胧,有些模糊,却美丽万分。
  “是谁呢?”水色忍不住问。
  她知道她一直在等着、盼着,自“盼君菀”开张以来,甚至更早,便开始了永无止尽、漫长的等待。
  虽伍潋涵从未言明,但她直觉是很重要的人。
  否则,她不会每晚在月下独自沉吟想念。
  否则,她不会当每日合上“盼君菀”大门,眸里的哀伤落寞便加深一层。
  这样蚀骨的深刻情感,她懂得的。
  同生为女子,这样的痛,她受过。
  或者该说,菀里每一个女人,都懂。
  除了爱情,没有其他。
  “等一个男人?”水色大胆忆测,她心知八九不离十。
  伍潋涵轻轻一笑,莲步轻摇,沿着长廊而去。
  水色随后跟上,视着她背影,即使同为女人,仍不禁为之赞叹。
  伍潋涵是美丽的。无庸置疑——
  身段玲珑、肌肤赛雪,举止优雅,又带妩媚。一双媚眼彷佛会勾魂摄魄,眼波流转间,尽是万种风情;平日游走穿梭于菀里众宾客间,谈笑风生、应对进退手腕高明;唇边浅笑永不褪,惑人心魂,然而美眸依然清冷,平静无波。
  甚至,没有情绪……
  “的确是一个男人。”伍潋涵停下脚步,回眸一笑。
  “……情人?”水色挑起眉,不明白她的笑容为何那么悲伤,又是那样无悔。
  “不。”伍潋涵轻轻摇首。
  “不?”不是情人?
  她唇畔的笑意扩大。
  “他是我的丈夫——”
  温婉的柔嗓,在夜中荡出波涛。
  水色怔愣得说不出话。
  丈夫!?
  “潋姐姐你……”她竟已成亲?
  而,又怎会和丈夫相隔两地?
  看出她眼里的讶异和疑问,伍潋涵只是微笑。
  “你认为……扑火的飞蛾傻吗?水色。”她忽然轻声开口。
  水色不语,等待她下文。
  “要听故事吗?”她难得多话,水色闻言轻轻点头。
  伍潋涵将目光调远,媚眼里藏着的凄迷逐渐显现,占据了整双眸。
  水色望着她侧颜,窒人的沉默,夹杂浓重的愁绪,在沈寂的空间弥漫。
  潋姐姐创了“盼君菀”,专司收容如她一般,可怜又可悲的女子。
  菀里每一个女人,都是一个故事。
  一个悲伤的故事。
  而身为“盼君菀”的主人,背后的故事又是什么?
  水色对面前这位神秘女子,有了更多好奇,和同情。
  只因她眼里的伤,比她们任何一个人都还要深,还要痛。
  伍潋涵回首对他盈盈一笑,清艳的丽容绽放光采。
  “这是关于一个飞蛾扑火的故事……”

  婚礼。诡异至极的婚礼。
  一顶寒酸的小红轿,四名紧绷着脸的轿夫、面色尴尬古怪的喜娘、以及花轿内,被红盖头遮住了脸庞的新嫁娘。
  气氛僵硬,死寂。
  没有乐声、没有宾客、没有喜悦……
  没有祝福。
  “这是做什么呢?打我入行来,也没遇过这等场面!”轿旁喜娘叨叨念念着,嘀咕声传入花轿内,“竟寒呛至此!却偏偏要游街,新郎倌明明家财万贯,怎是这样对待将入门的妻子……”
  轿里,新嫁娘一双雪白柔荑绞得死紧,掌心沁着冷汗。
  一身大红嫁衣,衬着她覆于红盖头下哀凄的脸儿更加惨白。
  她知道为什么。
  美丽艳红的唇儿扯开僵硬的弧线。
  因为他恨她。她的丈夫——易水寒。
  花轿沿着城内大道而行,一路上,旁人议论纷纷,私语未停。
  她闭上眼,却自知仍杜绝不去那由四面八方传入轿中的嘲弄忆测言语。
  不曾间断。
  早该明白的,他,不会让她好过。
  需将花轿绕城一周,才能入易家大门——
  她忆起他这句冰冷的话语。
  是了,他要羞辱她。
  他要让全益州城之人看她笑话。
  他要让所有人明白,年纪轻轻便身为益州首富、经营全国闻名之最大丝织坊、堪称是传奇人物的易水寒,是如何轻视厌弃他的妻……
  他要让她难堪。
  竟在大婚首日便来此下马威,他当真是恨她入骨了呀。
  她咬着唇,粉雕玉琢的丽容毫无血色。
  可,不该怪他。
  一切皆是她自愿。
  她虚弱地、昏眩地扬着苦涩的笑。
  她,为赎罪而来,理当承受他给予的一切伤害。
  这是她应得的。
  她不后悔,从不。
  她与易水寒,只有一面之缘。
  却已足够将他深深烙进心底——
  他那双无情而带着透骨恨意的眸,她无法忘却。
  脑海残存的记忆,是数日前,那场改变她一生命运的相逢。
  “逃,逃吧,萧儿……”
  爹爹惊慌而无措的声音,至今仍隐约在耳畔回荡。
  “逃?为何要逃?爹爹,这究竟……”
  “快走,没时间解释了!萧儿,你快逃,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快,若是他一找上门,便逃不了呀。”
  “爹!?您究竟在怕什么?谁会找上门?”
  “萧儿!什么都别问,快走,走啊,听爹爹的劝,走吧……”
  “那您呢?爹爹,女儿不能独留您一人……”
  “任何人都别想离开。”冷得教人发颤的低沈嗓音,令他们皆一怔。
  “迟了,迟了……”爹爹仿佛万念俱灰,颓然滑坐在地。
  她不知发生何事,只能紧紧偎在爹爹身侧,望向声源处。
  一个高大的男人。
  步伐徐缓,却稳健有力,朝他们而来。
  她心不由得抽紧,甚至无法呼吸;这个面无表情,却冷酷严峻地彷若寒冰的陌生男子,身上那股强烈的恨意与气势,彷佛要索命似的,一步步走来——
  “你……是何人?”颤颤地,她问出口。
  男人在他们面前站定,倨傲的神情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问题,我想令尊很乐意为你解答。”
  “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股空前未有的不安迅速袭上,她心慌地转向身旁早已面色死灰如土的老人。
  “萧儿,是爹爹对你不住。”缓缓,微弱的苍老嗓音响起,却异常平静。
  “爹?”她不解地视着他,“发生了何事,快告诉我呀。”
  她一点也不明白所有的一切,却不知所措地手脚发冷。
  “风绍安,你早应知你将有今日!”男人不给她任何思考的馀地,再度冷声开口。
  “一切皆由我而起,我死不足惜,请求你放过小女。”
  她摇着首,不敢置信地看着一向意气风发的爹爹竟向一个陌生人低声下气……
  “哈,好一句死不足惜!”男人讥讽地冷笑,“一句死不足惜、区区仅你一人性命便想抵消易家上下多条人命?风绍安,你想得太容易!”
  什么?他们在说什么?她惊惧地听着两人之言,浑身抖颤;什么人命?为什么她全都不懂?
  “不论你信是不信,对于当年,我万分愧疚。”
  “可笑!如今多说无益,风绍安,我今日将来讨回血债!”他眼中忽而杀机一闪,电光石火间,已迅速飞身至眼前,掐住他脆弱的颈脖。
  “住手!”她骇然,奋不顾身上前,欲拉开他的手。
  “哼。”他冷眼一扫,用另一手毫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轻易格开,摔落于地。
  “萧儿……”他脸色已青白,痛苦地噫语。
  “住手,快放开我爹!”她又气又急地落下泪,再度不死心地冲上前,悲愤轻喊:“你究竟是谁?为何要这样做?快放开啊,爹——”
  男人瞥她一眼,微微放松力道,手下的老人跌坐于地,狼狈地呛咳。
  “我易家人口全因你爹而亡,你怎么说?”
  “不可能!”她一惊,反射地回道。
  他扯开一抹毫无温度的笑,“何不亲自问问你父亲呢?”
  “爹?”她心寒地视着爹爹回避她坦然询问的目光,“不会的,这不是真的,告诉我啊,爹,说这一切全是谎言——”
  “是真实!萧儿。”他闭上眼,彻底打碎她的信任,“是我,是我所为。”
  她娇媚的丽容倏地刷白。
  “为什么?为什么?爹,我不信……”怎会如此?怎么会?
  “我只有一句话,请放过萧儿吧。”
  她被突来的打击惊得呆若木鸡,只能眼睁睁视着爹爹卑微地对他恳求。
  “你以为如今你够资格对我说这些话?”男人无情的声调不改,冷眼以对,无动于衷。
  “你……你究竟想要如何?”他微微激动了起来,“我一生打拚而来的事业已被你毁去,我这条老命你若想要也仅管拿!然而萧儿是无辜,就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我想要如何?”男人蓦地一笑,却教人颤寒心惊,“我改变主意了。”
  他缓步走至她面前,她吓得连连后退,他却步步进逼。
  他的眼神好冷,又好锐利——
  骨肉匀亭、姿容绝丽、妩媚清艳……堪称绝色!
  “你……意欲何为?”她鼓着勇气,迎上他过于放肆的目光。
  他但笑不语,逐步逼进,她双脚几乎发软,无法使力;在一个踉跄,险些倒地之际,他伸出长臂揽住她娇柔的身子,两人身躯亲密地贴近。
  “放开萧儿!”
  她喘息着,直直视着他过于逼近的脸,无法思考;她听见爹爹呼喊,身子却动不了,动不了……
  男人转过头,咧开一个残酷的微笑。
  “杀你一人欲抵数条性命未免太过轻易,我有一个更好的方法。”
  “你……不准动萧儿一根汗毛!”他急急护女地轻喊。
  “记住!你,没有资格命令我。”他幽深如墨的眸转冷,“而我,偏要你活着,眼睁睁见你爱女饱受折磨——生、不、如、死。”
  低沉的嗓音字字轻晰,话落,他伸出长指,抚过她乌亮的长发,而后缓缓移往她水嫩的芙颊。
  “放开我……”她仍在他怀中,颤抖着。”你究竟……想要如何?”
  “我要你。”他轻柔地低喃,眼神却毫无感情,“做我的妻子,我便放过你父亲,留他一条生路。”
  “萧儿,不要!”
  她听见爹爹的声音,可是,好遥远……
  她凄然幽幽回视,他冰冷而充满恨意的眼神冻伤了她。
  “你……会遵守诺言?”
  他露出胜利的微笑,“我言出必行。”
  “我答应你。”她垂下螓首,声音几不可闻。
  “萧儿!”
  “我答应做你的妻子。”对不起,爹爹。
  她别无选择。
  “很好!”他的眼神灼亮,充满报复的快意,只手毫不怜惜地捧起她的脸,望进她水亮的媚眼里,嗓音轻吐,“婚期就在七日后,记住你夫婿的名字,易水寒。”
  易水寒——
  恍惚回神,坐于小红轿内,她幽然轻叹,望着身上的大红嫁裳,仍是毫无真实感。
  “易府就在前头了,再忍耐些吧。”喜娘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些许同情。
  可怜唷,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怎被糟踏至此……
  就快到了,那个男人在前头等着——
  思及此,她便全身紧绷。
  那日之后,爹爹全告诉她了。
  有关当年,爹爹为使自己经营的丝织坊成为益州首屈一指,不惜阴险算计、以歹毒手段一一剔除所有竞争对手的事,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样心狠手辣的人是扶养她长大成人的父亲……
  其中又以易家为最。
  只因它是爹爹最大的竞争对手——
  爹爹将易家欲进贡宫中的布匹锦绫布掉了包,落得欺君之罪;又趁势打击,只因爹爹深怕他们有朝一日会回来报仇……
  是的,他的确回来了。
  爹爹千算万算,偏是漏了当年甫六岁的易水寒。
  当前些日子,爹爹发觉坊里的营运状况有异时,便心觉不对。
  有人在暗中打击着。
  坊里许多资深织娘纷纷求去,销货取款也连连出问题,丝织坊的营运每况愈下,最大的打击是近来甫新掘起、却老和他们打压作对的另一丝织坊——
  当爹爹得知这丝织坊的主人姓易,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当易水寒找上门之际,正是爹爹的丝织坊彻底瓦解的日子。
  短短数月,便将爹爹耗费一生、苦心经营所换来的成就击溃。
  好可怕的男人。
  萧儿,爹爹当年的错误,不该由你的承担、来赎罪……他不会善待你的!别去,别去呀……
  即将入花轿前,爹爹痛苦内疚的声音此刻响起。
  然而,即使如此,她仍无法放任爹爹不管。
  缓缓,花轿停下。
  “已经抵达了,下轿吧。”喜娘掀开轿帘,搀扶她的手。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撑着双脚的气力。
  是的,如今已无法回头。
  这桩建立在仇恨与报复的婚姻,究竟结果会是如何?
  她不敢想,只因她已无退路。
  她,风萧萧,在今日,成了易水寒的妻——

  案上,一对红烛火轻轻燃着。
  宽敞而华贵讲究的房内,映入眼帘的,尽是喜气洋洋的红。
  四周静悄悄;彷佛空气凝结了般的死寂。
  令所有象征吉祥喜气的一切,成了最怪异突兀的讽刺。
  床沿,新嫁娘一身凤冠霞帔,稳稳端坐。
  红盖头覆住她艳丽姿容,也遮掩住木然而无神的美眸。
  她终于成了他的妻。
  下轿、进易府大门、拜堂……一切均依礼法而行——只是无宾客、无祝贺,连司仪朗诵的声音,都是平板冷硬。
  即使隔着红盖头,她仍能感受到四周的议论和僵硬。
  最大的压力源自于身旁,她的丈夫……那道强烈而冰冷的注视,令她发颤。
  是冻到骨子里的刺寒。
  若非喜娘搀着,她简直无法站立。
  直至进了房,才得以摆脱他。
  置于膝上的粉拳紧握,她努力克服惊惧与不安。
  是喜事吗?不,这是丧礼——
  她断送一生的丧礼。
  她轻嘲地扬起唇,忽而听见一声微响,房门被打开。
  窒人的压迫感。易水寒。
  她在同时屏住气息,凝神以待。
  久久,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她惊疑莫名,始终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直至她几乎忍受不住这诡异的僵窒,蓦地覆于娇容多时的红头巾被用力取下。
  她惊喘,毫无防备地望入他冷然的眼。
  他薄唇紧抿,凌利的黑眸紧紧锁住她,她只能僵直着身子,和他四目交接。
  “怎么,怕我吗?”他冷笑,瞧出她的慌乱。
  “……没。”她摇着首,不敢正视他的眼。
  剑眉一蹙,他忽而有些恼,以粗鲁的力道将她扯近,毫不意外地看见她狠狠倒抽口气。
  俯下身,他以几乎要贴近她唇畔的距离低语:“记住,你是我的妻,由现在起,你得习惯我的存在,我的碰触——”
  话落,薄唇微微刷过她水嫩似的芙颊,她一震,脸儿迅速窜烧,惹得清艳的丽颜更添娇柔。
  她欲挣脱,他不许。
  对上他的眼,她放弃抵抗。
  是了,她是他的妻——
  他扬起一抹笑,满意她的温顺,“告诉我,我是谁?”
  缓缓,媚眼儿首次勇敢、无畏惧地迎视,“你是,我的夫君……”
  “那就好好记住你的身份!”
  轻柔的嗓音未完,他抬起她的脸,以强势的力道吞噬她的唇。
  她傻住,无法反应。
  毫无怜惜的吻,只是任性、霸气地烙下他的印记。
  属于他所有物的印记。
  许久,他终于放开她。
  她微喘,睁大了眸,却无挣扎。
  他是她的夫君不是吗?她不该反抗。
  他见她这勾人心魂的媚态,眸色转深,却是用力松开对她的箝制。
  她被此强劲力道推开,跌坐于床沿,有些不明究理地望向他。
  这是首次,她细细打量他。
  她发觉,她丈夫是英俊的。
  高大的身形,瘦削却不显文弱,一双剑眉衬出英气,五官俊挺,气势非凡,可惜过于冷硬严酷,令人望之生畏……
  尤其那双眼,总是冰冷而隐约无神——
  蓦地,她眨眨水眸,察觉了不寻常。
  明明是犀利而无情的黑眸,何故总有些古怪?
  就仿佛是……有些失了焦距的诡异——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她大着胆子向前,专注地视着他。
  发觉她欲探究的举动,他面容沈凝,却不闪躲。
  偏着头,她在他右眼里,捕捉住不该有的无神。
  她结结实实地一怔!
  颤颤地伸出纤细的小手,在他眼前轻挥。
  没有反应。
  她瞧见他的身子在瞬间紧绷,她停在半空中的手也僵住。
  仿佛一桶冰水自头顶上淋下,她机伶伶地打个寒颤。
  她明白了。
  易水寒,他的右眼,是瞎的。
  她甚至来不及惊呼,便教他一把拉入怀中。
  “讶异吗?”他恶狠狠地扯出冷笑,俊朗的面容写满痛苦和愤恨,手下的力道捏疼了她,“我永远都记得这是你残忍的父亲所加诸在我身上的结果!”
  她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是……是爹爹!?
  下一瞬,他竟扯开自己身上的衣物,突如其来的举动骇着了她。
  然而随即,她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所瞧见的——
  伤疤。深刻而触目惊心的伤疤。
  是遭火灼身之后遗留的痕迹。
  易水寒赤裸着上身,胸前、背后,皆是可怕而繁多的疤痕。
  虽已痊愈,却可以想象当时伤口的严重程度……
  “这些,还有这些……全都是你父亲一手造成——”
  她伸出手,轻轻贴上他胸前的疤。
  “你……”他一震,却意外瞧见她眼里的泪雾。
  “很痛……很痛的……”她哽咽,泪水落下,一串接着一串。
  她不明白这股冲上的酸意是为什么,只觉得好悲伤,好内疚。
  “对不起,对不起……”她幽幽泣诉,为父亲的无情道歉,为他所受的伤害落泪。
  这改变不了什么的,她知道。
  却仍是抑止不住那由心里直狂猛袭上的,好深好沈的痛——
  “对不起……”她柔柔的低语从未间断,一遍又一遍。
  易水寒眯起眼,视着面前哭得梨花带泪的脸庞。
  置于胸前的柔软小手散着温热。
  他蓦然神色一整,伸出有力的臂膀,攫住她。
  “惺惺作态的眼泪弥补不了一切。”嗓音中的冰冷恨意不改。
  “我并非虚情假意……”风萧萧泪眼迷蒙,语气无奈又悲伤。
  撇开头,他冷冷一哼,甩开她,迅速整装。
  她视着他冷漠的侧脸,忽然发觉初时所有的惶恐、混乱、惧怕,此刻竟已全消弭不见。
  是同情,是内疚,也是赎罪。
  望着自己身上的嫁衣,她明白日后依存的目标是什么。
  她,风萧萧,是他的妻呀。
  “要如何……才能消除你心里的恨?”
  他回过身,上扬的唇角却冷冽无比。
  “折磨。”他轻挑地抚过她的发,在她耳畔低语,“永无止尽的折磨——”
  语毕,他拂袖而去,没有再回首。
  
  天微亮。
  幽暗的房内射入一抹晨光;案上喜烛已燃尽。
  她睁着酸涩的眼,一夜无眠。
  昨夜,易水寒那一去,便再没有回房。
  身上的红嫁裳尚未褪下,风萧萧轻吁了口气。
  传说喜烛若能平顺燃尽而不灭,夫妻也能相偕至白头——
  她望着面前已顺利燃尽而灭的一对红烛,苦笑。
  真能这样平顺吗?她明白这是奢望。
  一整夜,她就傻傻地望着喜烛燃烧,直至天明,直至燃尽。
  并非小心翼翼的守护,只是再也无事可做。
  只因昨晚与孤伶伶的她相伴,是充满讽刺的一对耀眼红烛。
  她的丈夫,于洞房花烛夜,没有回房。
  这是第二项羞辱吗?她没有答案。
  叹息声轻逸出口,不知是释然抑或是失落。
  轻轻挪动因整夜僵直着坐姿而酸疼的身子,忽然房门传来异响,她抬眼,只见那扇精雕牢固的木门已被轻轻推开。
  来人是两名年轻女子,一前一后,缓缓朝她走来。
  步于前头的女子姿容秀丽,却神情漠然平淡;尾随于后的另一女子双手捧着水盆,显得有些拘谨。
  “茯苓向夫人请安。”前方的女子首先开口,嗓音一如她神情的冷然,她淡淡扫过风萧萧嫁裳未褪、和身后整齐未动的床铺一眼,眉儿轻轻一拧,却没说什么。
  “府里的丫头们全归我管辖,夫人若是有任何需要或疑问,也尽管找我便是。”茯苓的语气不冷不热,甚至没有正眼瞧过她,随即指着身后捧着水盆的女子道:“这是紫苏,从今日起,将随侍于夫人身侧。”
  “夫人万福。”紫苏福了福身,扯着有些僵硬紧张的笑。
  她有这样可怕吗?风萧萧啼笑皆非地想。
  “不必多礼了,日后在我面前别拘束这些。”她轻叹。
  她向来不爱排场,况且自知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外来客,瞧这茯苓的反应便可探知一二。
  闻言,茯苓与紫苏二人微微一怔。
  随即,紫苏不疑有他地绽开安心的笑,将手里的水盆搁在一旁;茯苓则轻挑起眉,冷然的神情闪过一抹讶异。
  “夫人若无吩咐,茯苓先退下了。”在转身之际,又叮嘱道:“紫苏,好生侍候着!”
  “是。”紫苏恭敬地答着,直到茯苓走出房门,她才松口气地一笑:“夫人,您别见怪,她生来就是那副冷性子。”
  风萧萧摇着首,表示不在意。
  “我来为您梳妆更衣好吗?”紫苏的笑容亲切而友善,照亮她心中的阴暗,“瞧您一脸倦容,脸色难看得紧,这怎行呢?”
  她利落她将风萧萧推往镜台前一坐,边取来崭新的粉色锦缎,一手忙着解下她身上的大红嫁衣。
  风萧萧木然地任她忙碌动作,不发一语。
  紫苏见她憔悴出神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道:“夫人,主子昨夜未归,这事儿……是早已传遍府内的了……”
  事实上,由易水寒在迎娶时这样刻意的轻视举动,早已令得所有人明白,他是多么的不在乎、甚至是厌恶他的妻子。
  以至于,易府上上下下,没人对这未来的少主母存着欢欣善意——
  虽无人明白主子为何要娶一位他厌恶的女子,众人却也一致地,跟随他的意志,也将这位甫入门的夫人列入黑名单中。
  甚至,她昨儿个还听见底下的丫头们在窃窃私语着,打赌这位“夫人“何时沦为下堂妻……
  于是易水寒在洞房花烛夜彻夜未归,似乎成了理所当然。
  只是没人想过被遗弃在新房里的新嫁娘。
  紫苏瞧着因听见这话而瞬间僵直紧绷的风萧萧,脸上写着同情。
  在之前,她也曾和众人一般,对这位新“夫人“抱持着负面想法,也曾在心底悄悄想象着她的模样;她还一度以为这夫人若不是刻薄骄纵的千金小姐,便是怯懦无知的女子,然而一见到风萧萧,她全改观了。
  夫人很美——这是她第一眼的想法。
  却不同于一般女子,她说不上是何原因,却是再也无法排拒她。
  风萧萧温婉柔顺而毫无架子,消弭了她原先的成见和不安。
  紫苏真心觉得,这位夫人,似乎并非外人传说的那样坏……
  “你知晓他人在哪儿吗?”缓缓,风萧萧在心底叹息,低声问。
  她是他的妻呀,竟还得向别人探问他的行踪——
  她自嘲地轻轻一笑,心中顿觉无力和沉重。
  “主子吗?”紫苏停下正为她整装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视着她的反应,“我今早听见打扫书房的丫鬟们说,主子正在里头酩酊大醉呢,看来待了好些时辰了,约莫是昨儿晚上便停留至现在。”
  “喝醉了?”风萧萧不自觉地蹙地柳眉。
  “是啊。”换装完毕,紫苏转而梳起她如云瀑般的发,“每回,主子只要心情烦闷不佳,便会喝起酒来——”
  话至此,她尴尬地打住,红着脸瞧着风萧萧。
  “夫人,我无意……”
  “没事的,不怪你。”风萧萧牵强地扬起一抹笑,“他是心情烦闷不佳,我懂的。”
  她没有忘记他是多么恨她——
  “夫人……”紫苏自责地瞧着她哀伤的脸庞,心中暗怪自己的多嘴。
  “等会,带我去书房一趟好吗?”她忽地要求。
  紫苏面有难色,“可是夫人,主子在书房的时候,是严禁任何人打扰的,这是规矩。”
  “不要紧,有事我担着。”她微笑着,“顺道备一壶浓茶。”
  紫苏见她去意坚定,也只得应允了。
  须臾,风萧萧已打理完毕,紫苏上下打量了几回,满意自己的成果。
  此刻敲门声又起,来人竟是去而复返的茯苓。
  她冷漠的神情未变,手中捧着托盘,缓缓置于桌面上。
  “这是……”
  风萧萧尚未发问,茯苓便已早一步答道:“此为醒酒茶——夫人定想去书房会主子,不是吗?”
  风萧萧一愣,随即讶然而笑。
  “茯苓,你果真蕙质兰心。”她轻声道。
  竟早已为她设想好。
  “此乃我分内之事,夫人。”茯苓的嗓音依旧平板,却多了点不易查觉的温度。
  说罢,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茯苓!”她叫住门畔那抹人影,待她疑惑地回首之际,风萧萧对她绽开一抹笑,真诚的,“多谢。”
  她有些懂了。这茯苓外冷内热的性子。
  “我说了,此乃我分内之事。”茯苓将头调开,淡淡地答道,“您是夫人,我理当服侍您。”
  “我也说过,在我面前不必拘礼。”
  “然而主仆尊卑,这点茯苓还懂得。”
  语毕,便轻巧地退下。
  在拉开门之际,又停住步伐,淡道:“只是夫人初来乍到,许多丫头们或许尚不知礼数,如将来有冒犯之处,茯苓在此先赔罪了。”
  此番话凝住了风萧萧唇畔的笑意。
  她懂她的弦外之音。
  意即,府里的人们——不论下人丫鬟,皆无人真心接纳她。
  只因易水寒于大婚迎娶的首日,便已宣判了她死刑。
  怕是,未来将有好长一场战得打——
  而,她在这里又有未来吗?
  她苦涩地轻笑,已无暇多想,端起案上的醒酒茶,举步往外走。
  她准备奋力一搏。
  毕竟,她是他的妻、易府的当家少主母,不是吗?
  她不能软弱;更不能退缩。
  她是易夫人呀。

  易府占地极广。整栋大宅院以雄伟的气势矗立一方。
  由那扇巨大而沉重、漆着象征富贵的朱红色正门而入,首先是宽广的前庭,举目而视,尽是草木苍翠、繁茂葱绿,一片生气盎然之景象;沿着供人踩踏的石地而行,穿越令人瞧见便心旷神怡的绿园后,便是易府真正的宅院范围。
  东面的楼宇为主楼,与其他阁院相较之下,显得更多一层庄严和肃然之气,接待外客之主厅、议事之偏厅等,多在此楼。
  与主楼紧邻的是南方的楼院,主要做为贵客留宿之所,但当家少主易水寒向来冷情而不爱交际,故易府访客甚少,此楼也常空置而少有人烟,只馀平日打理洒扫的佣仆丫头们走动。
  于南方楼院之后,略为偏西之处的院落,为易府上下奴仆丫鬟们的住所;其馀占据大片西北方之处,地处偏远、与其他院阁有些距离之楼院,正是令易府声名大盛、生产制造出闻名全国之五彩鲜艳锦绫布的丝织工坊。
  内有织工数百名,因织造之绫锦花纹特殊,品种多样;尤以其中一花鸟纹锦最为盛名,以五彩大团花为中心,周围绕以飞鸟、散花,绚丽动人,足见纺织技术之精良高超。
  故此绫锦布匹一公开,便造成空前轰动,即使不断扩充人手、日夜赶工,仍是供不应求,据说预约之订单已排至明年——形成即使万金在手,仍是一匹布也难求的景象。
  也使得原先没没无闻、因创新此一绣织的易家织造坊顿时声名大噪。
  身为易府当家少主的易水寒,他高超的手腕令人钦佩、总成为百姓们茶馀饭后的话题外,一向冷漠寡言、严肃至几近严厉的性情,却也让大伙儿不敢恭维。
  是没人见过他暴怒发火的模样,却无人敢率先尝试捻虎须——事实上,只消他冻着寒冰的冷眼一瞪,不论是谁,气势非当场矮上一截不可!饶是再胆大的人也不禁没了声音,只能唯诺称是,哪里还敢更进一步挑战他的极限?
  不单如此,易水寒向来独来独往,从未见过和谁过从甚密,故鲜少见有外客来到,朱红色大色总深锁,又增添一抹神秘。
  而他俊挺的外貌更时常获得众家姑娘们青睐,若有热情大胆些的,主动投怀送抱并非未曾发生过;其中不乏有娇艳如牡丹者,有脱俗似幽兰者,有出尘若芙蓉者,然而易水寒偏偏软硬不吃,通通对美人儿视而不见!娇弱些的,被他毫无温度的冷面孔一冻,便承受不住了;即使有些姑娘锲而不舍地欲搏得他欢欣一笑,最终仍是徒劳无功。
  为此,不知有多少大家闺秀捧心而泣,却不死心地痴痴迷恋。
  有人道他无情,然易水寒似乎从不在乎外人的传言耳语,依然故我,行事作风从未变过。
  就在大伙儿开始猜忌这易水寒是否有断袖嫌疑之际,竟沸沸扬扬地传出他娶妻的消息——
  风声一出,又令得全益州城喧哗惊愕不已。
  毫无预警的婚事吓傻了众人,特别是那些早已芳心暗许的姑娘们,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简直令她们痛不欲生。
  岂料更让人诧异的还在后头,全益州城百姓引颈而盼、万众注目的喜事,竟是以可笑而令人不解的场面呈现在众人眼前。
  雄霸一方、闻名天下的易家织造坊主人——同样大名鼎鼎的易水寒,娶妻排场竟寒呛可笑得教人不敢置信——
  明眼人一眼便瞧出,这分明是刻意对新嫁娘的羞辱和轻蔑。
  而,为何?无人知晓。
  众人只知新娘姓风,其父风绍安同是经营丝织工坊——事实上,易水寒数月前尚未于益州开设织造坊之时,风家乃是城中最大的工坊。
  岂料不过短短数月,便轻松打跨风绍安,更甚,还继而成为全国最大织造坊,闻名天下。
  然而,易水寒竟迎娶对手之女,且以这样的方式进门,又是为何?自然更无人明白其个中缘故。市井间流言亦不断,只是真相究竟是什么?众人也只能私下忆测了。
  清晨,天色已微亮。
  易府虽一如往常寂静,然而底下的小厮丫头们早已位在自个儿的工作岗位上忙碌起来了。
  步出房门,风萧萧手捧醒酒茶,身后紫苏跟随着,晨间特有的清新空气令她精神微微一振。
  “府内的院落皆独立独栋,自成一格,并不会相互侵扰。”紫苏边行,边为她介绍易府的环境与格局。
  风萧萧明白地轻点头,步伐并未稍停。
  一路走来,高大耸立的楼阁精雕而讲究,假山奇石、曲桥回廊,更遍植奇花异草,显然经过相当巧思的设计。
  “前头便是书房了。”紫苏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紧闭门扉,“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称书楼还贴切些,因主子性喜清幽,那栋甫新建而成的阁院,便是他一人独处时所最爱的居所。”
  在同时,两人已到达目的地。
  的确,这栋楼不若其他院落的雄伟高耸,显得仆实清幽许多,且位于易府最内的僻静处,与其他楼宇一比,显得差异极大、却又感觉奇妙的相融。
  “夫人,你当真要进入?”紫苏仍做着最后劝说,“没有主子的命令许可,无论任何人都不能擅自而入……”
  “无须忧心,紫苏。”风萧萧清艳的脸儿挂着笑,美丽而平静,“你在外头候着便是。”
  紫苏见她如此,也只得轻叹一声,恭顺地照做。
  正当风萧萧欲走向前之际,书楼旁洒扫的丫鬟见着她,脸色一沉,竟挺身挡于门前,淡道:“主子有言,未经许可,不准进入。”
  风萧萧秀眉轻拧,“我——”
  “说了不成便是不成!”丫鬟口气更显不耐,竟未开口便已阻断她之言,“主子若想见任何人,便会主动开口,不必劳驾您——”说着,一双眼瞧着她,隐约夹杂些许轻视,“我若放行,主子盛怒之馀怪罪下来,我可承当不起,就请您别让我为难好吗?‘夫人’。”
  这眼神、这番话,虽饱含浓浓的不敬,理由却又合情合理,堵得风萧萧哑口无言,尚未做出回应之际,立于身后的紫苏已早一步向前。
  “放肆!”紫苏娇喝一声,俏脸微愠,“规矩虽是规矩,总有通融例外之时,姑且不论主子交待之言,站在你面前的可是主子甫迎过门的妻、易府当家主母,就凭这声“夫人”,你一介小小丫鬟哪里有资格说话拦阻!?”
  “我……”那丫鬟被这么一训,当下绿了脸色,说不出话来。
  “紫苏。”风萧萧按下她,轻摇着首。
  紫苏紧绷着脸,不情不愿地退下。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发怒,只是不愿见到温顺谦和的夫人在被主子轻忽漠视之后,还得忍受底下丫头们的无礼。
  她明白夫人会默默承受;而她不愿这样。
  好歹,她身为夫人的贴身女婢,总不能眼睁睁见自己的主人被欺凌而不吭声。
  况且,这柔情似水的夫人哪,她该值得更好的对待。
  风萧萧对紫苏感激地一笑,却忍不住逸出叹息。
  她明白茯苓所指的话意了——只是亲身经历,才感觉是那样令人难受。
  看来收服人心,是她首要的工作……
  “你可明白,单凭你方才那番出言不逊,我便可惩治你?”她对着丫鬟开口,轻柔的嗓音似真似假。
  那丫鬟瞬间白了脸色,领悟到自个儿犯了什么错。
  “不论将来如何,我现下的身份仍是“易夫人“。”她清淡的语调平静得过火,“然我不愿用身份压人,更无怪罪你之意,只希望你懂得何谓相互尊重。”
  话落,微微一笑,和缓丫鬟难看的脸色,“我想进入书楼——夫君若发怒,尽管放心,有我呢。”
  那丫鬟微垂着首,气势顿消,眼里写着复杂与释然,身子朝旁轻挪一步,轻道:“夫人请进。”
  紫苏见此状,缓缓咧开一抹笑。
  风萧萧松了口气,终于如愿进入书楼。
  
  甫推门而入,一阵若有似无的酒香隐隐沁入鼻端。
  将身后的门板合上,风萧萧定眼瞧着前方。
  案上,是几许翻开散落的卷宗,有些凌乱;一个男人俯趴于上,闭眼沉睡,周身、地下、甚至案上,都是已空的酒瓶。
  她眉儿轻拧,摇着首,莲步轻移,走至案旁蹲下,清出一块空间,将手中尚有馀温的醒酒浓茶搁置于上。
  “夫君?”她微微俯身,尝试地轻唤。
  面前的人一动也不动。
  “怎喝成这样?”她苦恼地自语,加大了音量:“夫君,夫君?”
  见易水寒仍毫无反应,她轻叹一声,放弃地正欲转身低首,收拾地上散落的酒瓶之际,冷不防手臂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往回拉。
  她讶然轻呼,水亮晶莹的媚眼儿睁大,映入他深沈冷然的眸。
  “你……夫君……”她微喘,没料到他忽然转醒。
  “谁允你进入?”他仍紧抓着她,眼里闪过一抹愠色,嗓音冷冷的。
  他靠得她好近……风萧萧不由自主地微微往后缩,“是我自己——听闻你醉倒在书楼……”
  他只是轻哼,眼里毫不掩饰的厌恶像枝利箭,狠狠扎得她的心生疼。
  “出去。”一把推开她,甚至连正眼也不瞧。
  她漠视他的排拒,端起案上的茶,轻道:“喝下吧,这茶可醒酒,你会好过些的。”
  易水寒置若罔闻,看着案上摊开的卷宗,聚精会神。
  她不死心,更进一步,“夫君……”
  “出去。”他头也没抬,这回的嗓音加了些怒意,“别让我说第三次。”
  她叹息,放下手里的茶,却动也不动,只道:“夫君,我知你恨我,但请你别糟踏自己的身子。”
  闻言,他抬首,挑起剑眉,直勾勾地望着她凛然无惧的娇颜。
  “你竟敢违抗我?”怎么,这只柔顺的猫儿也有爪子么?
  他霍地眯起眼,看来她不若他想象得那般温顺听话。
  “我没有,夫君。”她美丽的脸庞平静无比,再度端起茶送至他面前,“请夫君喝下。”
  他冷冷盯着她半晌,伸出手——
  她微微一笑,正心喜他的软化,不料手中的瓷杯在与他修长的指接触之际,竟轻轻一滑,她措手不及,只能眼见茶杯翻覆,温热的茶水拨湿她的衣,一只上好的青瓷杯掉落于地,发出轻脆的碎裂声。
  他若无其事,收回手,面无表情。
  她微僵,脸儿一沉。
  他是故意的。
  她垂首望着身上濡湿的水渍,粉拳儿悄悄握紧,又缓缓松开。
  “我等会再重新煮过。”她神情依旧平静,低首拾起地上的碎片。
  他只是瞧着,不语。
  面前的娇柔人儿淡然地、无声地跪坐于地,捡拾散落一地的碎片,眼见她无动于衷的模样,他神情忽儿一恼。
  “为何不生气?为何不反抗?”他的嗓音紧绷。
  她的动作一顿,却仍无言,甚至连头也没抬,又继续收拾。
  她的漠视激起他的怒气,愤而一把揪起她,强迫她正视自己。
  她低呼,被他狂猛的动作一扯,不慎割伤了手。
  易水寒察觉了,却只是微眯眼,毫无怜惜愧疚,甚至,缓缓加重手中的力道,捏疼了她。
  她眉心蹙起,感觉温热的血液流出,面对他灼灼的逼视,她忍痛回望。
  她的眼神,轻柔,忍耐,又带着包容,仿佛是看着一个任性的孩子——
  他愈加愤怒。
  “说啊,说话!”他低喝,粗鲁的紧紧将她箝住,近得几乎贴近她的脸,“何必委屈求全?你该死的为什么不开口——”
  他厌恶她的眼神,太澄澈,太明亮,又太摄人……映照得他更形丑陋;他更痛恨她的温顺,她该爆发、她该反抗的不是?他要她痛苦、挣扎、折磨、无奈……不是如此毫不在乎的承受,这会令他失了报复的快意……
  “夫君要的,不就是这样?”缓缓,她开了口,毫无怒意,甚至微微扬起唇。
  他瞪着她,只觉呼吸顿时一窒。
  “是爹爹对你不起。”她轻道,清亮的媚眼儿勾出无限幽柔风情,“你娶我,无非是为了折磨——折磨爹爹,也折磨我……我既是为爹爹赎罪而来,便早下了决心抛却一切。”
  他讥诮一笑,“抛却一切?”
  她却认真无比,直视他,“是的,一切……我是你的妻,你易水寒的妻子;你是我的丈夫,我的一切,我的天……我,不悔。”
  “好一个不悔!可笑至极。”他脸色难看万分,已盲的右眼眸色深浓,却始终无神;左眼蕴含狂乱怒气,形成奇诡景象,“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虚言假语!你不怨?你不恨?怨我的作为、恨我将无辜的你卷入……”
  “你,岂非是更无辜之人?”柔柔的轻喃阻断他未竟的话语。
  风萧萧抬首仰望他的眸,那黑暗无焦距的右眼,令她的心无端一痛!那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呀……他恨,是应该的;爹爹当年残忍的赶尽杀绝,如今他挟怨而回,却只是要她一人,甚至放过了爹爹——他,其实并非残忍无情啊……
  “收回你眼里的怜悯!”他咬牙,愈加激愤地低吼,俯下身,两人的距离近得可分享彼此的呼吸,“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特别是你——”
  是的,他恨她妩媚摄人的眼里流露出的任何悲悯情感,他并不需要别人施舍的温暖,不需要的……她的清艳、她的娇媚在他眼里,无疑是最刺眼的存在;她为何能那样美好、又怎能那样美好……?不该的,在他当年饱受痛苦,眼见家族血亲一个个在面前死去、他气息奄奄,伤重得几乎气绝;在家园一夕全毁、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宛如噩梦般的夜里全数碎制崩塌之际——
  她,竟在那个杀人凶手的怀瑞安稳的长大。
  怎么能?怎么能啊……
  他犹记得,那晚的月儿,好圆。
  洒落一地的银色月光,却映照出一地血腥。
  人间地狱。
  他倒卧在爹娘的残破尸体下,这条命,是他们以命相搏才得以存活。
  血,遍布全身。混着烈火灼身的焦味,和爹娘的血液相融。
  他已无动弹的力气,扑鼻而的血腥味浓烈得教人欲呕。
  他的眼,好痛……温热浓稠的液体不断淌下,和身上源源不绝涌出的血水合而为一。
  微弱而模糊的视线呆茫而空洞的视着天上明月。
  连泪水都流不出。
  一个六岁的孩子,这已是所能承受的极限。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懂,不懂……
  在心底无声的呐喊,夜空中圆亮的一轮月,仍只幽幽的射着冷光——
  “夫君……”风萧萧轻喊,他眉宇间的伤痛、激狂的神色,骇着了她,他毫不收敛的力道,让手里的伤口愈加撕裂。
  她的血,沾上他的手。
  他恍然回神,举起被他紧紧抓住、仍淌着血的柔夷,墨黑的眸里复杂闪烁。
  “疼吗?”他状似轻怜温柔地低问,却缓缓加重了力道。
  痛楚由手指漫至全身,她不动,目光落在他因袖口下滑而显露出的伤疤。
  “疼的是你啊,夫君……”
  他仿佛重重一震,俊逸的面容闪过青白,神色更形悲痛、激昂。
  “该死的你住口,住口!”他暴吼,凌厉的黑眸只及望入她幽柔的眼,双臂猛然一扯,她惊呼,他同时俯下首攫住她的唇——
  
  他狂烈地、近乎粗鲁地深深吻着。
  她清澄无怨、散着款款柔情的水亮美眸几乎将他吸附住。
  不应该……不应该的——她怎能那样冷静、那样平和、那样……那样的清灵圣洁?
  她的无瑕让他恼恨,他这个早在多年前便沦陷于黑暗中之人,怎能允许她耀眼洁白地立于阳光下?
  记忆深处那抹深沉的暗夜,依稀又浮上脑际。
  是的,他不许。
  他早已身陷黑暗无法脱身,便不容她一人不染尘埃。
  他要抹黑她的白,要拉她一同坠入最痛苦黑暗的深渊……
  风萧萧对于他发泄似的暴行,丝毫无反抗能力。
  这是他第二次吻她……
  浓烈的男性气息、只属于他的独特味道,朝她席卷而来。
  和着扑鼻而来的酒气,她一闭眼,醉了——
  晕然瘫软在他胸膛上,心口激荡,再也无力思考。
  为什么……他的吻,好悲伤?
  毫无任何情感,只是哀恸地、愤怒地,仿佛发了狂似地吞噬。
  灼热的吻,隐隐带着绝望。
  她颤动地,柔软的心缓缓拧疼。
  她感受到好强烈的痛,几乎要将人撕裂的痛楚,眼儿发酸,柔顺地接受他激狂地吮吻她的唇,在她温润美丽的唇上肆虐……
  直至感觉颊上的濡湿,和口里突兀的咸味,易水寒才缓缓离开她。
  “省省你的泪水,没用的。”他无动于衷地冷眼以对。
  她不是早有觉悟?又为何落泪?他眯眼,狠狠盯着她梨花带泪、美得教人心折的脸庞,眼里写着残酷。
  因为,他不会心软。
  她只是摇首,又晃下几滴泪。
  “夫君……”哽咽地轻唤,模糊的泪眼锁住他,仍是那样平缓,包容,幽柔,“能不能……请你别再悲伤?”
  他俊容微微凝住,眼里流露些许讶然。
  风萧萧大胆地向前一步,伸出正流淌鲜血的手,他眉一拧,闪身避开。
  她的手僵在空中,而后长长一叹,又缓缓放下。
  是呀,她怎会忘了?她苦涩轻笑,夫君……是恨她的。
  “请你……别再悲伤好吗?”她哽咽未复的软腻嗓音卑微地祈求,“我明白如今无论如何也无法抚平你所受的伤害,但……请你让自己快乐——”
  至此,晶莹的泪珠儿又滚落,“那好痛苦,好痛苦的……夫君,别再伤害自己,好吗?”
  易水寒瞪着她,不明白她出口的第一句话,并非为自己的处境的求情,而是为了他……
  “你懂什么!?”他再度使劲攫住她细瘦的双肩,低吼,“收回你自以为是的愧疚和见鬼的同情!你以为这能改变什么?不能,什么都不能……你什么也不懂!”
  “我是不懂。”她泪眼未干地望着他,“可我人已在这儿——入了易家门、在你的身旁、你的面前……这不正是你的目的——折磨呀,可又为何……你还是不快乐?”
  这句话深深击中他。
  为什么?他自问,为何他仍烦躁?为何儿时的梦魇非但无远离,反而在她轻淡平静的水眸里一一浮现、纠缠得更加放肆?
  “夫君……”
  “滚。”他无情地下令。
  “夫君……”
  “我叫你出去!是聋了吗?”他咬牙怒斥,凶狠严厉的表情骇着了她。
  易水寒定定地冷冷瞪着她,感到莫名烦躁,又气恼不堪。
  而后一拂袖,甩头转身就离开。
  她张口,却来不及出声,眼见他怒气冲冲而走,将书楼门板摔得砰然作响。
  直至此刻,她才微一放松紧绷的心情,软软跌坐于地。
  “夫人!”紫苏担忧的呼喊由门外传进。
  她无力地抬首,见到紫苏匆匆奔来。
  “啊,夫人你的手——”她惊呼,“主子刚脸色好难看的走出去,你们究竟……”
  紫苏见一地碎片狼藉,风萧萧清艳的脸蛋上,新旧泪痕交错未干,手上多出一道伤口;发丝微乱、一身狼狈,唇儿有些红肿,那上头由她方才细细描绘过的胭脂,好似有些糊了……
  她立刻明白刚方书楼里发生何事,可如今又为何……
  “夫人,先回房吧,你手上的伤口血流不止啊。”紫苏劝着,就要扶她起身。
  她却不动,茫然的眼瞳彷若失了神。
  “夫人?”紫苏蹲下身与她平视,轻道。
  缓缓,风萧萧唇瓣微扬,笑了。
  “他恨我……紫苏,他当真……好恨我哪。”虚弱、仿佛缥缈的柔嗓自她唇畔逸出,扬起笑意的同时,却滑下两行泪。
  “夫人……先起来吧。”紫苏扶着她,见她哀伤的模样,心里也难过。
  “告诉我,要如何……才能消除他的恨呢?”
  无声的泪,持续落下。
  他饱含痛苦压抑的脸孔,始终烙印在脑海里。
  好深刻,挥之不去。
  他究竟……承受了多大的折磨苦难?她无法想象,而心里却一点一滴,为他而疼。
  这充塞在胸臆间的胀痛是什么?她不懂。
  她只明白,她此后生存的惟一目的,是赎罪。
  易水寒,夫君哪……
  若折磨真能消除他心中的恨,她愿意的。
  可……为什么她的心,会疼呢?
  是为他,还是为自己?她当真不明白。
  爹爹,你当年怎能这样狠心、这样毒辣?这沉重的仇恨,萧儿怕是偿还不清、赎不了啊。
  “夫人,请你先起身吧,求求你。”紫苏不忍地一再哀求,慌忙举起袖子抹去她的脸上的泪。
  这样柔弱无依的夫人,为何主子要这样对待她呢?
  “有没有办法?还有什么办法没有?”她握住紫苏正为她拭泪的手,喃喃地轻声说着无人能懂的话。
  “夫人……”
  风萧萧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若他想要的只是折磨,那么她愿意承受。真的愿意。
  然而,若即使如此,仍无去消弭他的恨,那又该如何?
  “请先回房吧,夫人,紫苏不懂你和主子之间的事,然而来日方长,又何必急于一时?终有一日,主子会懂得的。”紫苏低叹,一心只想唤回她神游的魂。
  风萧萧心中一动,终于顺从地起身。
  是啊,来日方长。
  早在同意这门亲事起,她便已有决心和觉悟了呀。
  她已是他的妻。她再一次在心中告诉自己。

  易水寒负气而去,毫无怜爱愧疚地将妻子抛下。
  甫由书楼而出,他狂乱又饱含怒气的神情吓坏了一路行经身旁的丫头奴仆们。
  无人知晓发生何事,却个个戒慎恐惧地急忙闪躲,不敢直视那个以雷霆万均之势而行、周身带着愤怒火焰的易水寒。
  无怪下人们如此惶恐,只因向来少言少情绪、永远冷硬扳着脸孔的易水寒,从未这样明显地勃然大怒过——至少在人前不曾如此失了自制力。
  他疾步如飞,一旁下人们的惊异神情并未落入他暗深的眼,他此刻只想狠狠甩开已印在脑中,风萧萧那张泪痕交错、清艳绝美的脸孔。
  我,不悔……
  他剑眉嫌恶恼怒地紧拧,加快足下的速度。
  该死的她,该死的不悔!
  “主子——”
  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来人捧着卷宗微颤,试图拦下他。
  易水寒步子并未稍加停顿,凌厉的目光冷冷一瞪:“让开!”
  随即越过他,连头也没回。
  穿越重重楼宇庭阁,守着易府大门的两个小厮早吓得赶紧拉开沉重的朱红色大门,连气都不敢吭一声。
  天色已大亮,早晨特有的沁凉空气吸入心肺,令他怒火微微冷却。
  街上人潮逐渐增多,气氛缓缓热络,易水寒甫行于道上,便随即查觉了古怪。
  身后有人跟踪。
  灵敏的知觉和过人的警觉性唤醒了心中的危机意识,也几乎令他在同一瞬退去火气冷静下来。
  他不动声色,继续前行,神情自若。
  然而全身已呈警戒状态,蓄势待发。
  身后跟踪之人似乎浑然不觉他已察知,仍随着他动作。
  易水寒步伐稳健而蕴含力量,沿着街道而行,感觉身后之人亦步亦趋。
  他漠然的神情不变,脑子却飞快地运转。
  是谁?那冰冷而充满敌意的凝视,犹如芒刺在背。
  在行经一家规模颇大的茶楼时,他敛起眉,拐个弯,进了茶楼,同时察觉那跟踪之人也随他而入。
  店小二殷勤地上前招呼,易水寒状似随性毫无戒心地入座,实则紧绷身心,注意着身后之人一举一动。
  是仇家吗?若是,又是何人?若非,意欲为何?来人尾随于后,意在探查,抑或取命……?
  在端起茶轻啜的同时,易水寒临危不乱地静心思考分析。
  他甫迁居益州,一心向风家报复,并无与外人多加接触交集——
  思及此,他英挺的剑眉蓦地一蹙;或许这正是原因?
  他挟怨而来,急欲扩张版图、打挎风家,强烈的复仇心令他忽略树大招风之理……
  易水寒放下陶杯,眸色转冷。
  是他窜起之速过快、过急,招惹来有心人的觊觎或是……威胁?
  若果真如此,那最有嫌疑之人是——
  他快速一一过滤所有可能人选,在最终答案即将浮现之际,蓦然一个银光射入他的眼。
  他心里警钟乍响,身形却仍稳住不动,左眼馀光瞥见那跟踪之人在同时起身离座;易水寒黑眸一眯,以令人无法看清的速度抓起桌上一根竹筷,朝那抹危险银光疾射而出。
  只听闻空中一阵微响,便再无任何动静。
  店小二依旧来往穿梭,无发现异状。
  他发现那身后之人离去的身影猛然一顿。
  再度从容地啜饮茶水,易水寒薄唇轻扬,逸出冷笑;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人的错愕——
  在桌下不起眼的角落,静静躺着一玫方才被竹筷弹开、细长而锐利的致命银标;而那枝他信手捻来、脱手射出的竹筷,正牢牢钉在那跟踪之人所坐之椅上,入木三分。
  下一刻,那跟踪之人立刻飞快离开茶楼。
  自始至终,易水寒稳稳端坐,不动不语。
  在那抹黑影消失在门畔之际,他瞧见那翻飞而起的衣摆底缘,绣了一个鲜红的印记,一片枫叶。
  果真如此。易水寒深沉的黑眸更加阴暗。
  此枫叶印记,亦闻名全国。
  在益州,丝织业发达,制造出之布匹多独步天下,各家皆有其特殊织绣工法,故竞争激烈;其中,又以绣织图案鲜丽多样、且布匹大量生产的风家,和织法繁复细腻、每月只限量出产布匹数的叶家最为著名。
  叶家主人叶枫,虽从未与之照面,却已在街坊听闻他甚多流言。
  据闻,此人年轻气盛,性好渔色且野心勃勃,和风绍安一般,皆想让自家的丝织工坊成为天下第一;只是后掘起的叶枫,不论在规模及产量,总略逊风家一筹,然即使如此,叶家仍是有着不可忽略的势力。
  而枫叶,便是叶家的标志,乃由叶枫之名颠倒而来。
  如今,风家已被他轻易击挎,莫怪叶家如临大敌。
  只是他从未动过侵略别人的念头。
  他要的,从首至尾,只有风绍安。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他的一贯原则。
  然而叶枫若急欲将他除,他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心狠手辣,是风绍安教他的第一课。
  易水寒冷冷扬起讥诮的唇角;是的,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是吃人,就是被吃。
  毫无力量还击的结果,便是死亡……
  他记得,他一辈子都记得。
  十多年前的那个夜,那个充满血腥和火焰的夜。
  他闭起眼,紧握住的手微颤,险些将陶杯握碎。
  深深吸入一口气,似乎还隐约有着当年的杀戮和焦尸气味。
  霍然睁眼,他的眼再也无情。
  他已非当年毫无抵抗能力的小男孩,再也不是了。
  放下杯子,易水寒利落地起身离去。
  当行经那插着竹筷的木椅时,他一拂袖将它扫落。
  终究是不可避免地出了手。
  一直以来,他始终隐藏自己的实力,若非必要,他不会动武。
  甚至府里的人,几乎也无人知晓。
  于是外人传言的易水寒,是冷酷,是严厉,是无情——却不懂武。
  好个叶枫!他步出茶楼,冷冷一哼。
  方才之人定是他所派出,意在试探。
  他回转易府,自知接下来的日子并不会平静。
  然而易水寒寒冰也似的俊容一派冷静,毫无惧色。
  他无意赶尽杀绝,然叶枫若逼人过甚,便莫怪他以同等手段回敬。
  他眸里闪过一抹阴狠愠怒。
  他会让叶枫明白,易水寒三字,不是他惹得起。
  
  密室。
  暗黑,深不见五指的寒冷空间,隐约传出两个低低的交谈声。
  “失败了?”
  “……他会武。”
  沈寂了好半晌,冰冷的嗓音方又轻扬:“哼,下去吧。”
  黑暗中,一抹人影悄然无声地隐去。
  忽而一个微响,毫无光线的室内蓦然亮起,幽微晃动的烛火映照出一张面无表情的白净脸孔。“你,果真非池中物啊……”男人轻喃,几乎无声地自语。
  弱点,人总有弱点的;你最致命的一处,是哪里呢?易水寒——
  薄唇扬起噬血的冷笑,他掌风轻扫,烛光倏灭,密室又再度陷入深沉的黑,室内紧绷的压力几乎令人窒息。
  始终位于角落不动的人影,仿佛是暗暗潜伏的兽,等待着伸爪张口、狠狠扑向敌人的时机。

  易府。
  紫苏好不容易才将风萧萧劝回房换衣包扎,见着她依旧憔悴落寞的模样,不忍地摇首叹息。
  “夫人……”
  正欲开口安慰,没料到风萧萧忽地抬首,望着她,微笑:“紫苏,我想到府内四处走走,陪我一道好吗?”
  紫苏微怔,口中本能地应答:“好……好呀。”
  这是怎么了?夫人方才还失魂落魄的,现下却……
  “初来乍到,我对府里的一切尚陌生得紧。”风萧萧神色一扫忧愁,朝房门而行,“我想趁早熟悉府里的环境和运作——”
  “夫人。”紫苏不解而担忧地叫住那抹即将推门而出的纤影。
  “我不会退缩,紫苏;这是……我的责任和义务,不是么?”风萧萧足下轻顿,素手轻按着门,没有回首,嗓音温婉依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毅,“能做多少,我没有把握,然“易家女主人“的身份,我绝不会辱没它……”
  直到,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为止——
  “夫人……”紫苏讶然而唤,动容地视着她的背影,眼眶竟微微濡湿。
  这样柔弱却又如此坚强的夫人啊……
  她快步向前,挽住了风萧萧的手,“紫苏陪着你,夫人;“清新的脸蛋漾着的笑意暖入她心坎,“紫苏会一直陪着夫人。”
  风萧萧反手握住她,只是笑;轻缓而优雅地步出房门,轻垂的美眸掩住迷离闪动的泪光。
  天已大亮,透过云层穿射而下的日光让她心底的寒冷逐渐消弭。
  两人不急不徐,一路从容而行,气氛轻松愉悦。
  紫苏热切而贴心地直拉着她说话,企图热络地让她舒展眉头;在大部份的时间里,风萧萧只是微笑,静静听着耳畔紫苏的笑语。
  蓦地,由西北方隐约传来的不寻常骚动,令主仆二人停下脚步。
  “怎么了?”风萧萧眉儿轻拧,心底忽地有种不祥之预兆。
  一名小厮从她们面前急急奔过,紫苏忙把他拦下,道:“发生何事?”
  “着火,着火了!”年轻小厮面容惨白慌张,“府里……府里的丝织工坊失火了!”说着,又匆匆离去。
  “什么!?”主仆二人一听,骇然睁大了眼。
  “快……紫苏,快带我去……”风萧萧连嗓音都微颤。
  紫苏同样六神无主地点头,拉着她便往西北方的院落直奔。
  行进间,尚未抵达现场,便嗅到浓浓的呛烟味,随着愈加靠近火场,气味愈加浓厚。
  终于,一幢着了火的大宅子,正高耸地矗立在眼前。
  风萧萧呼吸一窒,面前的火舌肆虐,灼热干燥的空气直扑而来。
  人声扰攘,一片混乱,在工坊里头的织工们四处奔跑而出;有些胆小的侍儿丫头们见此状,惊吓而哭;更有些甫自火场中逃出的人狼狈地伤痕处处……更甚者,多数人被此意外惊呆,只傻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莫慌!”轻柔不大的嗓音,穿越人群的吵杂,犹如一股沁凉的清泉,成功地令在场所有慌乱焦躁的人们稍稍冷静,全停下动作。
  “夫……夫人?”有人低呼而出。
  发声者正是风萧萧,只见她快步走近,虽紧急却仍不失平稳地道:“所有人全力救火——当务之急乃人命为要!力气大的男丁小厮提水浇灌;女眷丫头们安顿伤者,务必让伤害减至最低……莫再迟疑,快啊。”
  一声令下,原先彷若无头苍蝇的众人立刻一哄而散,有人忙着提水来来往往地忙碌,有人忙着替伤者包扎,有人出府去找大夫……
  其间,不断有织工由工坊逃出,幸而多只是受到惊吓,并无严重外伤。
  风萧萧一刻也不得闲地来回奔走,粉脸儿因严肃而紧绷,秀发因忙碌而微松散,崭新的衣裳和水嫩的芙颊也沾染了烟尘脏污;然她却丝毫不在意。
  冷静指挥着众人行事;她什么也无法思考,是一股沉重的使命和责任感支撑着她稳住阵脚。众人经她的领导,合作无间地抢救火势,团结至极,虽忙碌,却不再如早先的慌乱。
  见织工一个一个由火场逃出或被救出,风萧萧有些释然,却丝毫不敢放松。
  她视着面前愈加耀眼的火光,暗暗握紧了粉拳。
  然而饶是众人尽全力抢救,楼里尽是丝绵绣线布匹之易燃物,火舌放肆地席卷,不放过任何一处,除了人尚且能逃出,其余皆几乎被烧得精光……
  风萧萧痛心地视着如今已半毁的楼阁,说不出话来。
  忽地,不知何处传来的幼儿哭喊声惊动了她。
  她朝声源处望去,倏然睁大了眸,险些惊呼出声。
  一个绑着发辫的小女娃,被困在已被大火包围的屋内,由敞开的窗口看去,那小小的身子被火舌逼至墙角,岌岌可危。
  “孙儿……我的孙儿啊……”人群里,一位老妇人哭喊着,瘦弱的身子就要往火场扑去,身旁人们及时拉住了她。
  “太危险了,那楼……快塌了呀,别做傻事……”
  风萧萧抿起唇,望着妇人老泪纵横,又视着小女娃害怕的求救眼神,心一横,深吸口气,毫无预警地朝火场奔去。
  众人愕然,她的动作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夫人——!”她听见了身后紫苏的尖喊。
  但她并未停下。
  多无辜的孩子,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逝去……
  跑进火场,瞬间直扑而来的浓烟呛得她直咳,无法呼吸,刺激得她的眼也熏出了泪。
  浓烟遮蔽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循着哭声,缓慢前进;周身逐渐增强的灼热感痛得她咬紧牙关。
  几乎是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在屋内挣扎着,好不容易才摸索至窗口,将早已惊吓过度的小女娃抱在怀里。
  她略安了心,然而甫一转身,一根笔直倒下的梁柱横阻住她的出路,风萧萧剧烈呛咳不止,无法再吸入新鲜空气的她已快支持不住。
  当再一次跄踉地摔倒在地,怀中的女娃已昏睡过去,她克难地寻找出口,在脑中一片空茫昏眩的白光中,蓦然浮现易水寒那身满是遭烈火灼身的痕迹。
  夫君……夫君呵……
  当年,他也曾受过这焚身的痛苦;却,勇敢地活了下来。
  她,怎能放弃?她还想……再见到夫君一面哪。
  她承诺,要化开他的仇,他的恨——
  所以,她不能死。
  一股没来由的力气窜入体内,她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她要活着出去。
  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忍耐着周身的烈火高温,凭着强烈的求生意志,她一步一步地走着、跌着。隐约,听见了外头的哗喊声,她屏着气,全身早已灰头土脸,凌乱不堪;突然眼前出现一道白光,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量扑跌而出——
  是出口。
  新鲜空气瞬间灌入鼻端,她却已连扬起唇角的力气都没。
  “夫人!是夫人哪……谢天谢地!”
  “快……快扶住她……”
  众人一阵骚动杂乱,听在风萧萧耳里,却是忽远忽近。
  费力地微微睁眼,眼前被一抹巨大黑影笼罩。
  她看清了来人,易水寒;是夫君……
  风萧萧努力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颤颤地伸出手,摇摇欲坠的身子渴望他的支持。
  夫君,夫君——
  易水寒没有伸出手。
  眯起美眸,她瞧见了他怀里横抱着的另一个人。
  她认得她,是茯苓。
  昏眩,灼热,和着心痛,攫住她的所有感官。
  为什么……还不行呢?
  为何……连正眼瞧她,都不愿意……
  风萧萧忽地想大笑,她想起了,今日是她新婚第二天。
  她的丈夫,怀里抱着另一个女人。
  夫君呵——
  伸出的手得不到援助,她在他冰冷目光下,软软瘫倒于地。
  
  今日,向来宁静的易府,多了股浮动喧嚷的气息。
  早晨那突如其来的大火已被扑灭,众仆役等一干下人们正努力清理着收拾善后。
  织工们有伤者,均居留府内请了大夫治疗观看,毫发无伤者,已让他们回自个儿住处歇息;易府上下全数动员,直忙碌了好些时辰。
  卧房,风萧萧于榻上沉沉昏睡未醒,紫苏担忧地随侍于侧,为她拭脸、更换湿布巾。
  易水寒立于榻畔,默默视着那即使于昏睡中,仍是黛眉紧蹙的绝美丽颜,冷然的神情深不可测,无人明白他此刻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望见她散落在枕边、有几许些微烧焦的发,墨黑般的眸轻动。
  她向他冀望地伸出手的那幕,他记忆犹新——
  清早他甫回府,便听闻工坊失火消息,急急赶至,双眼所见,便是她不顾一切,奔入火场的情景……
  他结结实实地愣在当下,连出声都不及。
  只能眼睁睁,见她消失于火场。
  她做什么?这举动无疑是找死——
  他握紧了拳头,不明白心底突生的紧绷是何故。
  “主子,主子!夫人她……她冲入火场去了……怎……怎办啊?”紫苏六神无地抓着他衣袖,落泪不止。
  他只是抿紧唇,不语。
  她以为自己真能救赎一切?那样的火势,她竟白白上前送死……他眯起眼,直视着面前灼热火光,心里莫名地翻腾。
  “主子,快想法子……这火……好大呀……”紫苏哭喊着几乎要跪下了,“再这样……夫人……夫人会死的……”
  死。乍闻此字,他心无端地一紧。
  脑海里忆起她总垂着泪的娇颜,那往火场里飞奔的倩影,翻飞的发,飘扬的衣袖裙襬,义无反顾的执着勇气,像极了……扑火的蛾——
  牙一咬,他愤然提气就要冲入火场。
  该死的风萧萧,竟令得他……莫名心乱。
  岂料,人群中不知是谁嚷着:“茯苓,茯苓呢?少她一人哪!”
  众人又骚乱起来,一群皆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奴仆织工们相互对看寻找,就独独缺了茯苓。
  “啊,在那儿!”一名老妇惊喜地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茯苓缓步自已半毁的火宅子中走出,怀里抱着一大困布匹。
  “这是……最后仅存的……”茯苓轻声道,将怀中的锦绫布交予易水寒,随后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他及时接住她下坠的身子,却没忘火场里还有另一个女人。
  这一耽搁,他听见燃烧中的宅子发出轻微崩裂声。
  他脸色愈加难看,正欲放下茯苓,却在同时瞧见了风萧萧竟奇迹似的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走出。
  众人讶然而呼,纷纷迎上前去。
  她的模样狼狈至极,在他眼里,却无损她惊人的美丽——特别是那双眼,在看见他时所迸发出的神采,令他震摄在原地。
  她朝他摇摇晃晃而来,嚅动的唇仿佛要说些什么。
  他瞧见她的美眸逐渐涣散,明白她要倒下了。
  她却朝他伸出手,眼里明显地散着光芒、渴望;他冰冷的眼写着复杂,几乎被她的目光软化,就要伸手扶持——
  忽地,怀中的茯苓动了动,下滑的势子阻挡了他即将伸出的手。
  晚了一步。
  他清楚的看见她的眼里写着震惊、绝望、痛心……他因那样的眼神而霎时透不过气。
  风萧萧颤抖的手颓然一松,在他眼前直直倒下——
  易水寒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
  榻上的人儿依旧沈睡,丝毫无转醒迹象。
  “唉,夫人心口气血积瘀,此乃长期郁郁寡欢所导致,加上吸入过多浓烟呛伤,才一块迸发而出;外伤及身体病痛可治,然心病难医,若不设法改善,积郁成疾的症状只会加重……”
  大夫临前走的话语在他耳畔回荡,久久不散。
  他不由得向前一步,仔仔细细地端详她的面容。
  憔悴而无血色的病容,是当日他初见时的娇艳人儿吗?
  似乎……瘦了。易水寒拧起剑眉,忆起在风家和她的首次会面,和如今病恹恹的美人儿相比,简直消瘦得太多。
  下一刻,他立刻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谬。
  不,他绝不是在怜惜她,也绝不可能。
  她是风绍安的女儿,是仇人之女——
  他的拳头握紧,又缓缓松开,深邃的眸回复往日的无情冰冷。
  不能忘了娶她的目的。易水寒告诉自己。
  他忽地冷冷地一笑,这不正是他所要的结果?
  要让她,让风绍安痛不欲生啊。
  再一次皱眉抹去那脑海里又清晰浮现的丽颜,易水寒漠视榻上闭眼沈睡的风萧萧,毫不留恋地转身。
  “你当真就这样离开?主子。”紫苏的声音叫住他欲走的身影。
  他回过身,有些讶异眼前这个不知名小丫头的大胆。
  “奴婢名叫紫苏,主子您想必不知晓。”她清秀的小脸儿微垂,姿态恭敬,语气却丝毫不见卑微,“因为是茯苓姑娘编派我来服侍夫人,并非由主子您指派;故不知奴婢之名是理所当然。”
  易水寒微怔,随即俊朗的面容转冷,听出她话中的尖刺儿了。
  她的言下之意,是暗指他刻意忽略冷落了风萧萧?
  好极了!他唇畔逸出冷笑,这个小丫头倒真忠心,侍奉她的“夫人”至此,不惜出言顶撞?
  “你——”方要启口,便又被她出乎意外的举动而哑口。
  “主子莫恼!”话落,竟应声而跪下,紫苏始终轻垂着首,未曾抬眼,“紫苏只恳求您,陪在夫人身侧。”
  她不懂,主子当真是铁石心肠?方才他袖手旁观的一幕,她惊诧,不解,却打从心底为夫人抱不平。
  主子为何那样狠心,难道真看不见夫人为他的付出?
  而今夫人负伤在床,主子还要不闻不问地离开?未免太过无情!
  易水寒冷冷视着她,久久不发一语。
  好个风萧萧,甫入门不过短短时日,收服人心的速度倒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快速!
  “先起身吧。”他只是淡道。
  紫苏依言站起,易水寒则再度步至床榻畔,视着那纤弱苍白的人儿,微微发起怔来。
  风萧萧——你,究竟有些什么魔力,让每个人的心皆偏向了你……

  议事厅内,气氛肃然凝重。
  易水寒端坐于上,脸色比平日更阴沈上几分。
  底下还坐着一男一女,左侧是名风姿绰约的美妇,年约四十出头上下,手中绣扇轻摇,坐姿慵懒,一双狐媚的丹凤眼儿微垂,敛眉深思;右侧则坐着一位年轻男子,斯文白净,看似文弱书生,他低着首,同样无语。
  夜已渐深,时间在一室的静默中悄悄流逝。
  “唉,我说呢,你们也开开金口,真闷死人了!”美艳妇人摇着扇,似是有些不耐地开口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可还真沈得住气。”
  “非也。”右侧的斯文男子也随后启口,笑瞅着她,“凤姐儿莫急,正主儿都未出声,咱们旁人穷担心个什么劲儿?”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朝上位方向,始终不发一语的易水寒瞧去。
  “嗤!我可不若你这般铁石心肠。”被唤凤姐儿的美妇朝他一瞪,“事不关己,你自然说得轻松。须知,那些全是我的心血,教人一把火全烧了,令我如何甘心?如何不急、不痛?”
  “人为纵火。”
  一道低低的嗓音蓦然穿插其中,正在谈话的二人朝易水寒望去,只见他仍僵扳着脸孔,复述一次:“此祝融之灾,乃是人为。”
  “呵,不愧是主子,果真不简单。”美妇扬着笑,媚态横生的凤眼闪过一抹精光。
  易水寒望着似乎已了然于心的她,道:“恐怕你已找出了纵火之人?”
  “不,还言之过早。”美妇娇懒地更换坐姿,“只是逮着了嫌疑犯,是否由她所为尚不可得知。”
  一旁斯文男子微笑地打趣:“凤姐儿出马,果真就是不同。”
  “哼,你这浑小子少贫嘴。”她笑斥着,“若是与我无关,我才懒得理!可这回……竟将脑筋动到我头上了。”说至此,她恨恨地咬牙:“这工坊归我管辖,里头的每一块布、每一条丝、每一个人、每一幅绣图,皆由我亲自监管调度,可如今被人焚毁,怎不气极!”
  “凤姐儿息怒,想必主子自有定夺。”斯文男子仍只是微笑,说得云淡风轻。
  是的,所有人都明白,易家能有如此成就,在短短期间内便打败群雄、进而称霸全国,她功不可没。
  “穆真。”易水寒对着斯文男子开口,“将人带上。”
  “是。”他颔首领命而去,随后,带入了此次纵火的嫌疑之人。
  出乎意料,来人竟是名女子,丫鬟装扮,年轻得令人惊讶,尚稚嫩的小脸上写着惶恐畏惧,瘦小的身子害怕地微微打颤。
  “是她?”易水寒冷眼一瞧,不由得挑起眉。
  “正是。”美妇轻叹口气,摇首同情地看着她,“她甫入工坊尚未足月,手脚倒是伶俐勤快;在出事前有些嬷嬷们便瞧见她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么,由于大伙儿正忙着赶工,谁也没多加理会,岂料下一刻坊里便失火了……”
  美妇懊恼地摇着绣扇,吐口气,“是我疏忽了。”话落,看着那小丫头,又蹙起眉,“瞧这模样儿,哪有什么胆量做这等纵火之举?显然——”
  她话音一顿,美目望向其馀二人,想必不必她开口,他们也已了然于心。
  “显然是遭人唆使。”穆真唇畔笑意不改,一语道破。
  易水寒仍未语,神情同样莫测高深,室内又陷入了沉默。
  “主子……饶命,饶命啊!”小丫鬟忽地“咚”一声重重下跪,在地上不住嗑头,“我……我是被逼,被逼的……”
  易水寒眸子闪了闪,凌利的眼毫不放松地盯着底下伏跪、抖得厉害的身子,“你可知,犯下此行,会有怎样的后果?”
  小丫鬟吓得连头也不敢抬,哽咽地颤着声音落泪不止:“我……请主子网开一面,饶了我吧。”
  易水寒冷冷视着她,忽然站起身,朝她走来;小丫鬟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缓缓抬头,见到他沈稳的步伐,却含着可怕的气势,不由得想逃,然而虚软的双腿怎么也动不了。
  “主……主子……”她脸色惨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逐渐走近。
  易水寒在她面前站定,一双墨黑的眸居高临下地俯视,薄唇轻启:“……可是叶枫?”
  乍闻此名,美妇和穆真皆微微一凛;而小丫鬟的反应更是激烈,脸色大变后咬着唇不敢答话。
  他已得知答案。
  易水寒薄唇冷冷一扬,先是暗袭,再来是纵火,接着不知还有何种卑鄙手段尚未使出——
  叶枫哪,和他的梁子结得可大了。
  他伸手一挥,沉声下令:“带下去。”
  “主子,主子!放过我……我真是被迫的……”小丫鬟在即将被穆真押下时,又急又慌地直嚷,“他将我全家抓去,我若不从……家人便要遭殃……”
  “嗳,慢点吧。”美妇人扬起青葱玉手,制止了穆真的动作。
  “凤姐儿?”易水寒朝她望去,微讶。
  他对她一向敬重,她入易府已久,对丝棉布匹、调染绣织的精通无人能出其右,平时虽一贯娇媚慵懒,然他从未忽略过她眸里藏着的慧黠睿智;即使两人名义为主仆,然对这年长他数载之人,他仍是怀着尊敬之心。
  “唉,瞧她也怪可怜的,再言这事儿我也有责任,不如让她将功折罪吧。”她提议着。
  “说得是,此女既受叶枫买通,不如就由她身上获取有用的情报。”穆真出声帮腔,“毕竟她是受人指使,也迫于无奈,惩处她也无意义。”
  易水寒深思半晌,好一会儿才道:“就这么办。”
  小丫鬟如获特赦,欣喜地直嗑头:“多谢主子,多谢主子!”
  “好了好了,起来吧。”凤姐儿向来心软,走上前将她扶起,“先下去休息吧,日后还有地方需要你的。”
  小丫鬟连连称谢,退下了。
  直到厅内又只馀他们三人,穆真才道开口道:“主子,怎知是叶枫所为?”
  对于此人,他也颇有耳闻,心知同是竞争对手,然却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易府并未犯他,不是吗?
  “早先我便曾遇袭。”易水寒剑眉轻蹙,淡淡地答。
  凤姐儿娇哼一声,不齿地道:“净用些下三滥的技俩!有胆便光明正大的在事业上一争高下,现下在暗处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儿,算什么男人!”
  “这笔账是得讨回,然当务之急,是处理坊内的损失为要。”易水寒神色凝重,这才是令他伤神的主因。
  穆真敛去唇边的笑,也正色开口:“我已积极派人重建西北院落的工坊,然整个宅子几乎全毁,并非短时间内便可恢复。”
  说至此,凤姐儿艳丽的脸儿也忍不住蒙上忧色,“里头的东西全烧光了,除了茯苓冒死由火场抢救出的那些——”摇着绣扇,长声叹息,“大半的布匹绫锦已付之一炬,偏偏交货日已迫在眉睫……这要如何是好?”
  这场火所烧掉的损失已难以估计,再加上原先欲送出的布匹也几近全毁,届时货交不出,先别论生意做不成、投下的成本难以回收,光是违约背信这条,便足以对易府产生重大伤害。
  人人皆知,在商场上若没了信用,还如何能继续生存?
  凤姐儿愁眉不展,这……实教人忧心啊。
  “若重新再做,需要多久时间?”易水寒沉着脸低问。
  “即使全员出动、不眠不休,只怕也得耗上半月不止!”凤姐儿掐指一算,“然而现下所有材料全无,再购买、进货又得再花些时日……而再过七日便得交货,时间不够啊。”
  易水寒握紧了拳,刚毅的面容紧绷,脑中飞快地运转,思索着解决之道。
  凤姐儿摇着扇,无计可施;穆真却忽地眼眸一亮,又飞快地掩去,白净的面容隐隐含笑。
  
  风萧萧整整昏睡了三日。
  “啊,醒了,夫人醒了!”一直守在床畔寸步不离的紫苏看见她眉睫轻动,惊喜地喊。
  须臾,榻上的风萧萧缓缓睁眼,朦胧的视线逐渐清晰,轻轻眨了眨眼,瞧见了面前的紫苏。
  “夫人!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紫苏欢欣地迎上,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我……怎么?”风萧萧昏睡初醒,挣扎着起身,脑中尚一片混沌。
  “你昏睡了好些天,可让我担心得紧。”紫苏忙上前助她一把。
  恍惚的神志渐清明,昏迷前残存的回忆拼凑完整,风萧萧急地抓着她的手,“那……孩子呢?所有人都平安吗?”
  “夫人放心,这场火虽来得突然,但无人丧生,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紫苏为她解说着,“这都多亏夫人当时统领众人救火有方,否则只怕后果更不堪设想。”
  “没的事,大家都平安无事就好。”风萧萧释然地吐口气,方一抬眼,才见到房内还站着另一人。“你是……?”她讶然轻唤。
  面前之人一身青衣,俊秀白净的脸庞挂着友善笑意,站立一旁,似已久候。
  “在下穆真,见过夫人。”他走近前微一颌首致意。
  “穆爷是主子最得力的助手,主子每日公事繁忙,因此府里大小事务有一半归他管辖呢。”紫苏补充道。
  “原来如此。”风萧萧明白地点点头,有礼地回以一笑。
  “夫人,实不相瞒,我来这儿,是有一事相求。”穆真恭谨地扬着笑。
  “若有我帮得上忙之处,但说无妨。”
  “夫人也知晓这回工坊遭祝融之祸,对易府损失重大。”穆真微微敛去唇畔的笑,清朗温煦的男音略沉,“坊里所有物品全付之一炬,然而交货日已逼近,只剩七日,只怕这回咱们得开天窗了。”
  风萧萧担忧地黛眉轻拧,“这的确是大危机……”
  此事的严重性,她再清楚不过,然而又有何解决之道呢?
  “因此特来求夫人相助。”穆真一双眼似笑非笑。
  “我……能吗?”风萧萧疑惑他的求助,也自问着。
  “夫人定有法子。”他笃定地回答。
  风萧萧深思着,轻轻下了榻,紫苏小心翼翼地紧随身侧。
  当务之急,是须将烧掉的布匹加紧赶工补回进度,然而现下所剩时日已无多,要如何以最快速度调来材料工具——
  忽地,她脑中猛然一亮。
  真糊涂了,现成的工具和丝绵染织原料就在自个儿家里啊。
  莫忘,她是风绍安的女儿,同样经营丝织工坊的风家……
  虽已破产衰败,然纺织工具和原料,甚至是已完成的成品存货,都尚在仓库里堆放着。
  她心下一喜,正要冲口回复穆真,冷不防易水寒的脸孔又窜上脑际。
  是啊,夫君绝不愿意她向爹爹求助的。
  思及此,绝美的脸蛋儿又微微一黯。
  然而如今已无法顾虑这些,目前急欲解决的,是七日后如何将约定布匹如数送出呀。
  想来……那穆真也是明白这点,才来求助于她?
  风萧萧咬着唇,心下已然下了决心。
  “我明白了。”她霍然转身,对着穆真扬起浅笑,“这事交给我。”
  “多谢夫人。”果真如他所愿,穆真唇畔的笑容扩大。
  隔日,许多物品一一搬入易府。
  因工坊被焚毁,只好暂时用接待外客、向来少有人烟居住的楼阁充当织造所,一干仆役小厮忙碌着,将所有东西全搬了进去。
  物品繁多,浩浩荡荡之势惊扰了此刻位在书楼里的易水寒。
  皱着眉头快步朝声源处而来,当他瞧见眼前景象,惊怒地绿了脸色。
  “这是在做什么!?”冷冽的声调饱含怒气,让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停下动作。
  正忙着指挥众人搬运的风萧萧轻叹一声,扬高音量,道:“没事的,大家继续搬。”
  一见着她竟无视自己存在,又立于其中主持大局的模样,易水寒眯起眼,相当不满意众人对她的惟命是从、和她那宛如女主人的架势分外感觉刺眼!
  “回答我。”他加大嗓音,压抑着怒火。
  “正如你所见,夫君。”风萧萧拭去额上因忙碌而冒出的热汗,耐心地回答,“这全是布帛绣线和丝织调染原料,还有最重要的织布机——呀,留心!”话音未落,又急忙伸手稳住行经身旁的小厮正吃力搬着的工具。
  易水寒咬着牙,忍耐至此已到极限;他扯住她伸出的小手,用力捏紧,恶狠狠地道:“我是问你,这些东西打哪儿来的?”
  她秀眉轻蹙,忍受他粗暴的动作,“是我向爹爹所调借。”
  果不其然,易水寒倏地瞪大眼,暴怒似地低吼:“是谁准你这样做!是谁准你向风绍安调借——”“是我,夫君。”风萧萧一派平稳柔顺,承接这早已预期的怒气,“没有任何人,是我。”
  “你……”他视着她清艳美丽的娇颜,内心怒火奔腾。
  她怎么能,怎么能?他生平最恨之人便是风绍安,如今要他回头求他相助,他做不到!高傲的自尊心也绝计不容许他这样做……而她,竟敢如此自作主张!
  “夫君,交货日迫在眉睫不是么?”她美眸毫无畏惧地直视他,“我懂你恨爹爹,然而此非常时刻,夫君还要死守着这成见?莫非夫君宁愿交不出约定布匹,令易府长期建立起的声明威信毁于一旦,甚至吃上官司,也不愿抛却成见,向爹爹调借工具?况且这是如今惟一可行之法,若夫君另有更好解决之道,我马上让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
  易水寒当场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脸色闪过一阵青白,难看万分,咬牙瞪视着面前的丽人儿,硬是吐不出一个字反驳。
  是的,他不能。他懊恼愤恨地想,该死的不能!
  他并无更好解决方法,他苦思良久,仍是毫无所获——
  他直视着她晶莹的眸,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
  “呵,夫人这话说得真好呀。”
  清亮带着笑意的娇嗓自两人身后传来,风萧萧回首一望,只见一位紫衣翩然的美艳妇人,手里绣扇轻晃,风情万种地踏着优雅莲步,缓缓朝前而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为数可观的织工,身侧是昨日方初见的穆真。
  “你们……”易水寒脸色不善地瞪视来人。
  “嗳,用不着对我们扳起脸孔,夫人之言极有道理可不是?”凤姐儿抿着嘴笑,似是为他方才的无言以对取笑着。
  语毕,步至风萧萧面前,福了一福,道:“见过夫人,我是这工坊的负责人,府里头上下都喊我凤姐儿。”
  “凤姐儿不必多礼。”风萧萧看着面前的美妇,微微一笑。
  “看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穆真望着小厮将最后的布匹搬入楼内。
  凤姐儿挑起一双丹凤眼儿,朝他瞧去,低声道:“这事儿你也有分吧?这也是你要我召集所有人员的原因?”
  “嗳,凤姐儿说差了,这全是劳烦夫人才得以完成。”穆真脸色不改,轻笑道。
  “随你怎么说吧。”她不再争辩,随后走上前,对着脸色仍是阴晴不定的易水寒,似是谓叹又似劝说地道:“主子,你娶了个好媳妇儿;听我一句,好好的抓紧,别把她推远了,否则到时即使伸长手,用尽全力也要不回了。”
  易水寒只是沉着脸,再度沉默以对。
  不可能,他恨她,他是恨她的……
  凤姐儿难得正经地说完,便不再理会他,转身视着甫运入楼内的各项物品。

  “这……全是上好的料子……”青葱玉手一一抚过所有生丝原料、成品或是成半品,红艳艳的唇瓣忍不住渐渐上扬,一股自信和斗志缓缓升起,“好!有这些东西,咱们补救有望了,这都多亏了夫人。”
  风萧萧一贯温婉地轻轻摇首,“我也只能做到如此。”
  忽地,凤姐儿眯起眼,瞧见了堆放在角落、不甚起眼的一叠布匹。
  走近细看,不由得惊艳地娇呼出口:“这……太美了!”
  那叠崭新未动、整整齐齐叠放着的锦布,皆以红色系布料为主,如:水红、绛红、绛紫等色,而其上之花纹更为鲜艳壮观;有双鱼、云纹、花纹等图样,皆精致而华丽,再如何不长眼,也瞧得出这制造者超凡绝伦的绣功,令人一眼望之便爱不释手;虽尚未完成,但已可想见这匹锦布新款推出后将会造成的轰动。
  “这是……”凤姐儿讶然而问,抱着布匹的柔夷几乎微微发颤。
  世上竟有这样的绣织人材!她非得见识见识不可,最好还能将他网罗进工坊里……
  “是我所做。”风萧萧浅笑,轻柔的嗓音却引起所有人的一阵骚动鼓噪,众人皆不敢置信地倒抽口气,甚至在旁的易水寒也惊异地挑起眉。
  “是……是夫人……”凤姐儿愕然地连话都说不全。
  “是的,是我。”风萧萧不明白众人的震惊为何故,脸色不改地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锦布,素手轻轻抚上那曾经熟悉,如今又显得陌生的绣图花样,低语:“此为双鱼纹锦,紫绛底,中间为团纹,用红黄色组成双鱼纹;这一块是花纹锦,黄底,线色花纹;下方这匹为云纹锦,浅黄底,用蓝黄线交织成黄金色,透出云纹;最后是彼纹锦,底为黄红线交织,透出皂绿双重彼纹——”
  她一口气解说完每一匹锦布的绣织技术,众人只是愣愣地听着,尚未回过神来;风萧萧轻轻收拢手中的锦布,又轻叹口气:“这本是我研发创新而出的各式绣织,本欲完成后让爹爹应用推新,只是……”话至此,她哀伤地咬住唇。
  只是最后没能完成,易水寒便找上门来。
  她苦涩地扬起唇,当爹爹惊觉风家的丝织工坊被人于暗处悄悄打击后,生意便开始一落千丈,不是布匹莫名被退回,便是账款方面出了问题。
  她急欲挽回风家已逐渐流失的老顾客,才拚命研发新绣织,企图扭转当时窘困的局面,岂料,仍是晚了一步——
  她环视着四周众多的半成品和已完成的布匹,之所以会有这样多完整如新的存货,也是当时纷纷遭退货之故,还有这些未完成的新款绣织……
  如今,这些当初因夫君挟恨报复反击而存留下来的绣品,现下却反而帮了他一把,她该是觉得讽刺,还是可笑?
  凤姐儿眨着眼,由初时的震撼回过神来,激越地抓住她的手,“这……夫人,你真是咱们的福星啊!相信我,咱们定能度过这回的危机。”
  说着,回身朝背后等候已久的织工们喊着:“各位,可都准备好了?这一开工,就得不眠不休,直至完成为止啊。”
  “自然!这几日在家中已休息够了。”
  “说得是呀,咱们拚上这条命,也要将它完成啊!”
  数百名织工异口同声、斗志高昂地回应着,阵容声势非凡浩大;风萧萧见着此状,不由得为他们的团结坚强的毅力动容得眼眶泛湿。
  她握了握粉拳,也朝前一步,轻声却十分坚定地道:“我也加入。”
  “这……但夫人,你身份尊贵,怎可如我们一般做着粗活?”凤姐儿因她这句话而更加对她赞赏有加而另眼相看,但仍是迟疑地开了口。
  风萧萧粉色唇瓣漾着无比美丽的笑意,缓缓摇着首,“莫忘,你既称我一声夫人,我便是这易家的一分子;如今遭受困境,我怎能安逸在旁袖手旁观?”说着,扬高手里鲜丽的绫锦绣布,“况且这既由我而制,便让我将它完成,我相信这对咱们工坊定有助益,不是么?”
  话落,她扫视面前这群斗志高昂的织工们,讶然且感动地发现其中好些人身上还带着上回未愈的伤。
  “大家都这样努力,相信咱们定能顺利完工的。”她动容地答。
  “想必夫人你势必需要染料,咱们后方的园里种植了专司提取色料的植物,不论是红花、苏木、或是茜草,一应俱全!”凤姐儿愉悦地笑着,而后轻快地一拍掌:“各位,干活儿吧!”
  一声令下,众织工一哄而散,熟练而快速地各就各位,顿时人声扰嚷,气氛热络忙碌起来;风萧萧也加入其中,热心亲切而不摆架子的作风本已颇得人心,再加上于当时火场中的英勇表现和当机立断的领导众人救火有方,已使得易府上上下下,每一个原先对这位甫入门的夫人有猜忌心结的人们全都敞开了心胸,真心且欢欣地接纳她,并打从心底的尊敬着。
  自始至终,易水寒只是在旁冷眼瞧着。
  望着她穿梭其中的忙碌模样,绝美清艳的脸儿益发晶亮,他心中激起的莫名情感也愈加翻腾。她是那样的认真而融入,为了他,为了整个易府在努力着。
  难道她不恨吗?恨他无情而冷漠的对待,恨他加诸在她身上种种迁怒和不公……为何,仍是那样的顺从?
  他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望着她即使于人群中,仍是美丽耀眼的纤影,久久无法言语。
  是的,他只能看。
  毫无插手的余地。
  风萧萧……他在心底喃喃念着她的名,一遍又一遍。
  “凤姐儿说得对,你娶了个好媳妇。”穆真不知何时已悄悄来到他身边,对着神情复杂的他低语,“也许你听不入耳,但我仍是得说,别让仇恨蒙蔽了你的眼,否则日后有一天,你将会后悔莫及。”
  语毕,便转身离去,独留他一人深思。

  自那天起,易府里头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忙碌盛况。
  织工们马不停蹄、可谓是不眠不休的加紧赶工,剩馀的丫鬟与老嬷嬷们,便为他们料理三餐吃食;另一面,穆真也积极重建被焚毁的院落,又雇请了许多男丁人手,整座大宅院里可说是人声鼎沸,热闹滚滚。
  此时,易府工坊失火的消息不知何故传扬了出去,整个益州城之人又兴起了一股热烈的讨论风潮,众人皆议论纷纷,私下猜疑着这把火究竟能否将易府建立起的丝织王国给烧倒……
  同时,顾主们更忧心着届时收不到约定的布匹,然而经易水寒多方奔走,一一拜访每个新旧顾客,开诚布公地讨论详谈,加上易家过去信用一向良好,产出之绫锦布品也极精良、无人能及,皆愿意再宽限些时日取货。
  于是,在易府上下动员、努力了半月后,终于如愿赶出了所有的布匹,且更推出了之前从未见过的新款绣织,更造成了空前轰动,上至高官富贾、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对此锦布深深着迷,挥霍大把银子抢购更是家常便饭。
  短短时日,易府因祝融之灾所造成的损失,不但全数补足,甚至还以极快的速度累积利润,这样的好成绩不但乐坏了易府上下,连外头的百姓们也倍感不可思议。
  谁都没料到,一场足以教人倾家荡产的大火非但没烧垮易家,反而令它更进一步,以令不敢置信的速度迅速扩展,不但在竞争场中稳稳地站着,甚至更创造出足以堪称为奇迹的丰功伟业……
  易家再度拿回了丝织王国的掌控权。
  外人因此对它更加的崇敬而敬畏。
  这样的成就,使得原本便极富传奇色彩的易家,又增添了辉煌的一页。

  清晨,一抹纤丽的影,轻轻推开了位于易府角落书楼的门。
  风萧萧手捧温热膳食,笔直跨入楼内。
  两旁的丫鬟见状,也只是微一行礼,并无多加阻拦,甚至为她拉开了门;因早在月馀前,她与易水寒大婚的第二日,这书楼“非请禁入”的规矩,便因她而破,放眼整个府内,也只有她能任意出入书楼。
  风萧萧一见着门内景象,不禁摇首轻叹。
  夫君又连夜批审账薄单据了。
  她步至案旁,易水寒正倦极闭眼而寐,浑然不知她的进入。
  将手中甫散着热气的早膳一一放上桌,同时瞧见另一端案上摆放着她昨夜为他送来的夜食,托盘上的食物已空,她边收拾着,忍不住露出微笑。
  每日,她总亲自料理他的三餐吃食。
  早先膳房里的众丫头们硬是不让她插手,道她是尊贵之躯,犯不着做这等卑微琐事,她只能苦笑回应,其实她们哪里明白,这是唯一能见到夫君的机会呀……
  易水寒刻意的冷漠排拒并未吓阻她,即使起先送上的食物总是动也未动,任由它变冷失味,再由她落寞地默默收下。
  并非无动于衷的啊,心,也是会疼。
  就像是一根尖刺插在心窝,要不了命,却无法根除,无法忽略,一点一滴的,那痛,蔓至四肢百骸……
  只是她告诉自己不能认输。
  于是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终于,在她几乎要死心了的时刻,她惊喜地发现他动了筷!
  从此,为他打理三餐,成了例行公事,也是最让她开心的时候。
  只是……她望着于案上沉睡的俊容,那掩不住的疲态令她担忧。
  她知道,夫君一直都很忙碌。特别是近来大小事不断,身为一家之主,肩上要扛的,是多少人的生计?
  夫君呵……她幽柔地在心里轻唤。
  收回目光,风萧萧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收拾整理,决定不惊醒他,让他好好休息。
  正欲离开,美目无意间瞧见案上翻开的卷宗,她多瞧了两眼,娇容写着深思。
  她俯首看着手边未干的笔墨,不加思索,提起笔来轻轻修改,又核对完全后,再无声无息地合上摆好。
  临走前,尚眷恋不舍地再三回望。
  她其实想明白的是,他每晚夜宿书楼而不回房,当真是忙碌,抑或是不想见到她?
  可以想见,这里总不比卧房来得舒适——
  “唉,夫君,你这样……究竟是折磨我,还是折磨你自己呀……”
  黯然轻诉,她终究让叹息逸出了口,怀着满腹酸楚,转身离去。
  只是料想不到,甫出书楼,竟碰见意外之人。
  “夫人。”茯苓顿住脚步,也微怔,随后仍是得体地福了福身,目光瞥见她手里的托盘,“这交给我处理即可,夫人连日操劳,怕不比主子轻松啊。”
  风萧萧依从地任她接过,不发一语。
  那日火场外的景象,又清晰地浮上脑际。
  这几日她跟着众人拚了命的赶织绣品,无法分神思考别件事,是忙碌,或是刻意遗忘?她分不清。
  怎么了呢?她自问着,为何又要想起这样难堪而心伤的回忆?
  “夫人?”她难看至极的脸色让茯苓淡然的眼里微微浮动,“是否太累了?我扶你回房……”
  “是呀,我累了,我一直……都好累——”风萧萧虚弱地笑着,眯起眸,忽地感觉阳光好刺眼。
  “夫人!”茯苓平淡的嗓音掺入了忧急,看着她无意识地往前行了数步,她亦步亦趋地跟上,最后睁大眼,看着她憔悴瘦弱的身子在日光中软软倒下。

  入夜,月牙儿斜勾,静静高挂夜空中。
  易水寒心神无端烦躁,思绪紊乱无比。
  沈郁地重重吐口气,那由清早便困扰他至此的影象又窜入脑中。
  他醒着。早在她推门而入的那一刻,他便醒了。
  他知晓她今晨的一切行为,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叹息,都一清二楚。
  只是为何不睁眼?他仍是没有答案。
  易水寒,你在逃避什么?他无力地自问。
  缓缓翻开案上的卷宗,轻抚着那清早被她修改过之处。
  风萧萧……为何总一再令他惊讶?究竟……她还有哪些面目,是他尚未发掘到的?
  初见,他只震摄于她超凡的美丽,和为父牺牲自己的勇气。
  而后,他更惊讶她无比的坚强和韧性。
  更甚,是她足以堪称天下一绝的绣织天分;最后,是她竟也懂得账款核修的商业之事……
  甚至,连她烹调出的食物,也该死的可口——
  蓦地,他猛然一怔,像是明白了自个儿心浮气躁的原因。
  她,没来。
  从何时起?他习惯有她固定送上的菜肴、每日不忘送上的关怀叮咛、和……总是带着愁思忧郁,却漾着无比柔情凝视着他的眸?
  随即,他因自己这样的想法而气恼。
  怎么了?他竟不由自主地受她牵动?!
  思考间,门外传来了细微的足音。
  他心一动,以他无法理解的期盼快速抬首,却见门板开启,映入眼帘的却是穆真那长年不退的一贯温文笑意。
  热切提得老高的心忽地冷了。他扳着臭脸,冷冷瞪向来人。
  “哎唷,主子,脸色好难看呀,是饥饿过度了吗?”穆真轻朗的嗓音带着调侃笑意。
  易水寒神情更加阴鸷紧绷,“谁允你任意进入?若只有这些废话,就快滚。”
  “真无情啊。”穆真耸耸肩,并不把他的恶声恶气看在眼里,“嗳,的确是啊,我又不是夫人,能自由出入此处。”
  “提她做什么!”易水寒冷眼一眯。
  穆真始终气定神闲,迈着从容的步伐走近他,“唉,我就知晓你会这样冷漠,所以才阻止了茯苓要来禀报主子你……夫人昏倒的消息啊。”
  “说清楚!”易水寒身子微微一震。
  她……昏倒?怎会?是何时的事?
  “约莫是今晨时候吧,夫人忽地倒在书楼外。”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穆真暗笑在心,仍是云淡风清地浅笑,“唉,这也难为她了,本来呢,人家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被迫嫁到一个无情的丈夫便罢,还傻傻地掏心掏肺为他付出、做牛做马的,前些日子不眠不休地直赶工做着绣织,这样娇弱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呀,更甭说还要替人煮食三餐,外加夜食,从早到晚从没喘过一口气——我说呢,这就是铁打的身子也会倒呀,更何况……还是一个身子骨本就不强健的千金闺秀……”
  “够了!”易水寒怒气勃发,阻断他的冷嘲热讽。
  他得极力克制,才能压抑住想狠狠朝他的笑脸揍去的欲望。
  穆真一点害怕的模样也没,见话已收效,便住了口。
  “我早知道你一点也不会在意的是不?所以才阻止了茯苓,就怕打扰你呀,主子!”说完,在易水寒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凶恶时,快速闪身出门。
  呵,帮到此,应已足够了吧——

  夜更深沉。一个高大的黑影,背着月光,稳稳而站。
  良久,久立的身躯才缓缓移动,悄然无声的推开房门。
  一片漆黑,只有一丝微弱的月光由微敞的窗口缝隙射入,那抹矫健的黑影和室内的阴暗几乎相融合。
  榻上,风萧萧昏然沈睡。
  他眸子适应了黑暗,迅速移往榻畔,仍是毫无声息。
  就着月光,他瞧见了那宽敞的榻上,于锦被下明显的单薄身子,即使紧闭着眼,秀眉仍深蹙。
  他凝视着她,仔细而专注。
  忽地,床榻上的人儿仿佛受了什么惊扰,身子颤动起来。
  他睁眸,未出声,万分不解。
  而后,风萧萧似是睡得极不安稳,轻轻挣扎着,眉儿锁得更紧。
  “夫……夫君……”黑暗中,轻细低柔的语音,分外清晰。
  仿佛心儿在同时也微微一震,他不由得再靠近一步。
  她双眼仍紧闭,一张脸儿却痛苦地轻皱,“……夫君……别恨……别恨我……”话音最后转为呢喃,听不真切,一颗晶莹的泪,却缓缓滑下——
  他双脚仿佛生了根,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竟连睡着、梦着,也饱受煎熬……是么?
  他无声地问,冷漠的脸仍旧面无表情,却不自觉地伸出手,拭去她芙颊上的水痕,极轻。
  她却微微震颤,闭合着的双眸忽地微睁。
  “夫君?”不确定地呼唤,朦胧的眼儿使不出睁大的气力。
  “睡。”他动也不动,只是低道。
  半睁的美眸听话地再度合上。
  他正欲缩回手,却教她轻轻扯住。
  他挑眉,只见她闭眼睡着,紧蹙的眉头已舒展,小手揪着他衣袖。
  混沌未明间,风萧萧只知道,不想让他离开……
  是梦吗?抑或是幻觉?她已什么都顾不得。
  沉重的眼皮无力再睁开,她只愿,若是梦,就让她永远别醒来吧。
  让她沉醉在这不真实的美好,让她多存些勇气和坚强,来面对夫君无止尽的恨意呵……
  坐回床榻,他打消离去的念头。
  默默凝望她沉睡的面容,那被她小手握住的袖角,没有再抽回。
  究竟……是折磨你,抑或是折磨我自己呢……
  他同样自问,同样的无解,同样的叹息——
  直到天明。

  幽然初醒,风萧萧倏地起身,直觉地左右张望。
  空荡荡的房里,只有她。
  缓缓摊开白嫩的右手,依稀还存在着异样触感。
  果真……是梦么?她颓然放下手,掩不住直袭而上的怅然。
  “啊,夫人你醒了。”紫苏含笑推门而入,因瞧见她失神的模样而快步走近,“是身子还不舒服么?我再去请大夫来一趟……”
  “别,我没事。”她牵强地一笑,下了榻。
  紫苏为她更衣梳妆,道:“大夫说是夫人太过劳累,才体力不支,夫人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呀。”面对她殷切的叮咛关怀,风萧萧只能点头,不由得微笑了。
  蓦然,一阵不寻常的心悸,令她脸色微微一变,捂住胸口轻喘。
  “怎么了?夫人!”紫苏紧张万分。
  风萧萧只觉一股莫名不安袭卷而来,令她心惊而无措。
  仿佛是回应她此刻的心思,房门随后被紧急地重敲。
  “夫人,夫人!”门外竟是传来凤姐儿心焦的呼喊,“大事……不好了!嗳,你快些出来吧。”
  紫苏也被此刻的紧张气氛感染,连忙快步上前开了门,一向优雅慵懒的凤姐儿竟飞快地奔入,直轻嚷道:“快……快随我来呀,夫人!”
  风萧萧被动地任她拉着,心头的惶恐愈加扩大。
  紫苏不明究理,仍是担忧地尾随于两人身后。
  穿越重重庭阁楼院,凤姐儿带着她于回廊疾步而行,风萧萧认出这是前往主大厅的路径。
  “夫人……你可得先做好心理准备……”
  在即将跨入主厅大门之时,凤姐儿忽地沈声低诉。
  风萧萧不懂她话中何意,正欲开口,然而眼前乍见的景象令她呆愣当场,瞪大了美眸,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看见了爹爹。
  浑伤是伤、体无完肤的爹爹。
  厅内的气氛凝重得几近僵窒。
  她缓缓视着仍是面无表情的易水寒、身侧脸色难得沉重的穆真,娇躯颤抖着。
  随后赶上的紫苏见着厅内那个满身是血的陌生老人时,吓得惊呼一声。
  风萧萧在众人的目光下踏着不稳的步伐走近,伸出微颤的柔夷,靠近风绍安的鼻端。
  没有气息——
  她狠狠倒抽口气,眼前同时一暗,绵软的身子向后震退。
  “夫人!”凤姐儿连忙稳住她摇晃的身子。
  幽幽带怨,闪着泪光的眸子视着易水寒,“为什么?为什么……”
  易水寒垂下眼,无语。
  风萧萧突然像是发了狂,奔向前紧紧揪住他的衣,嗓音破碎:“你答应我,你答应过我的!你会放过爹爹……你亲口允诺不伤害他呀……”
  泪如雨下,惨白至极的娇容悲愤欲绝。
  “不是我。”易水寒回视她,幽如深潭的黑眸无愧。
  “不是你……不是你?”风萧萧忽地飘忽地笑了,笑得凄凉,笑得无比心酸,“呵……除了你,还有谁对爹爹恨之入骨?除了你,还有谁会这样做……?他只是一个已经失去一切的老人哪,你如何忍心……如何忍心……而你,竟还否认!”
  原来她一直错看他了……她是对他那样信任、那样……无悔——而他,却杀了爹爹……
  他不是她的夫君……不是!他是恶魔,是摧毁一切的恶魔。
  “夫人!令尊的尸体是清早守门的小厮发现被遗弃在大门前,请你切莫误会。”穆真沈声开口,“况且主子昨夜分明去了房里探视夫人你,怎可能做出这种事?”
  “穆真!”易水寒制止他的话语。
  昨夜……风萧萧一怔,回想起那似真似幻的记忆。
  然而,她只是摇着首,哀恸地一闭眼,热泪仿佛无止尽地滑下。
  为何一夕之间,变化竟这样大?他曾经给予她的温暖,如今变得冰冷酷寒。
  好冷,她觉得好冷……
  “为什么……夫君呵……”模糊的泪眼早已看不清眼前的一切,风萧萧抬眼望向他,身子软软地下滑于地,“你为什么……要让我恨你——”
  她不愿,不愿呀……他为何要这样伤害爹爹、伤害她?
  好痛苦,心仿佛要撕裂了,疼得她快无法呼吸……
  易水寒冷然的眸染上了不知名的浮动情绪,他看到她美丽的眼里原有的柔情依恋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哀恸和怒恨。
  他心不觉一震,不由得紧紧箝住她纤细的肩,嗓音低沉,紧绷,带着懊恼和……心急:“当真不是我!当初既已承诺,便会遵守,我再也没动过伤害你爹的念头!”
  “别碰我……”首度,她挣开他的碰触,那带泪的眼神,陌生得教他心惊。”爹爹已死,你该称心如意是不?或者,你连我的命也想取?”
  易水寒握紧拳,只能直直视着她,再也无法言语。
  她步至身躯已僵冷的风绍安身畔,轻轻揽抱着,哭得几近晕厥。
  “夫人……”众人又忧又急,却不知如何是好。
  她早已听不见周遭的一切,也不愿去听了。
  也好……也好,她仅存的,也只有这条生命。
  想要,就尽管来拿取吧,她已经不在乎,不在乎了。
  她闭上眼,感觉心破碎得好彻底。
  易水寒,她最爱也最恨的人哪——

  自那日起,整个易府陷入了诡异的氛围中。
  风萧萧的反应呈现出让众人讶异的平静坚强——却反而令人担心。
  她一如往常的生活作息、每日仍抽空至工坊教授绣织、甚至为易水寒张罗三餐吃食,也依旧准时送到他面前。
  只是她不再笑。连话,也少了。
  她总是默默地做着每日的例行工作,像陀螺似地转着、忙着,却只是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再和外界接触。
  她筑了一道墙,将自己隔绝起来。
  “午膳在此,夫君慢用。”将手里的食物一一呈上,风萧萧美丽的面容依旧,却显得分外木然空洞,温婉的柔嗓平淡得没有任何起伏。
  易水寒抿紧唇动也不动,眯起眼看着被一一送上、尚热腾腾散着热气的菜肴,又视着她忙碌张罗着的白嫩小手,而后视线往上,瞧见她自风绍安莫名死于非命后,便再无展露过笑颜的清艳脸庞……
  他握紧了拳,不明白自己此刻内心的翻腾是为何。
  风萧萧始终没有抬首,在转身便要离开之际,蓦然肩上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扯住。
  “够了!”易水寒神色阴寒地冷喝,“你究竟想要如何!”
  她这是在做什么?表达她的愤怒和抗议吗?用这样自我折磨的方式?
  望着她一日比一日憔悴黯然的娇容,他忿而一咬牙,她这根本是慢性自杀!
  风萧萧平静地对上他的眼,幽然叹息,“是夫君想要如何?而不是我。”
  她想要如何——呵,她还能如何?她已经……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敢想了……如今他这个杀人凶手竟这样问?可笑。
  然而,即使努力压抑,仍无法漠视心里因他而起的悸动。
  不应该的,爹爹因他而亡,而她,理当也要恨他,不是么?
  爹爹的死她无法忘却,可,为什么一颗心仍不由自主地向着他?
  又爱又恨的矛顿让她时时刻刻都痛苦不堪,她闭上眼,努力将思绪清成空白,只要什么都不想、不理,是不是可以好过一些?心,也可以不那么疼吧?
  “你……”他气极又懊恼,瞪视了她好半响,最后挫败地放开她,“你至今仍是认为风绍安是我所杀?”
  她颤抖着,垂下眼不语。
  不是,不是这样的。心底有个声音呐喊着,但除了他,又有谁会这样痛下毒手?
  见她无言,易水寒莫名感到一股火气冲上,“说话!你说啊。”
  她一震,被他的怒吼吓退几步,抬眼望着他,刻意保持平淡的美眸浮上了泪光,“我无话可说。”话落,轻盈的身子立刻转身离去,不再留恋。
  她的不信任和幽怨疏离的态度惹恼了他,易水寒眼里闪过一抹愤怒的冷光,霍然朝着那抹即将推门而出的背影冲动地大喊:“对,是我,是我杀的!”
  风萧萧行进的动作猛然一僵。
  “你想亲耳听我承认是不?风绍安就是我所杀,我恨他,恨之入骨!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接下来的话语在瞧见她蓦然回首的泪颜时,倏地止住。
  他承认了。
  风萧萧只是怔怔地视着他,泪水一串又一串地滑下。
  果然……他亲口承认了哪!在早先他一再否认之时,她心底,还存着一丝的信任和希冀,也许……当真凶手是别人?
  只是“我相信你“这四字,她始终无勇气对他说。
  而如今,再也不可能说出口了。
  最后仅存的冀望被狠狠摧毁。
  易水寒见她梨花带泪的小脸儿,不禁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之言。
  “为什么……为什么?”她哽咽着,面色在瞬间苍白如纸,“我一直……一直都想化解你的恨,每日都好努力地做着……”
  心底好不容易筑起的防护裂开,崩垮,成了一地碎片。
  他的话语毫不留情的攻击她最脆弱之处。
  不是早明白他对她的恨,为何仍是感觉到窒息般的痛苦?
  疼,椎心刺骨的疼,是彻底绝望,心被狠狠庖开的疼。
  “我……”易水寒咬着牙,硬是收不回方才的气话,见着她泪珠儿不住地滚落,心下不觉莫名一紧,懊恼地低吼一声,未及多想,低首便吮去她的泪。
  风萧萧如遭雷击,僵硬地呆愣当场。
  望着他猛然贴近的俊容,他的气息在同时直扑而来,颊上传来的柔软触感和热度让她傻傻的忘了反应。
  “夫君……”娇软的嗓音才轻呼出口,便教他炙热的唇一把堵住,将她的惊呼一并纳入口中。
  他的唇仿佛带着火苗,烧灼着她,而后逐渐蔓延,她在他蛮横却柔软的唇下融化,微颤而软绵的身子无力地瘫靠着他,任他予取予求。
  易水寒软玉温香在怀,心荡神驰。
  她的味道美好得令他舍不得放开。
  并非首次吻她,却……从未有过这样深的悸动。
  不可自拔。
  一切仿佛失了控,情感欲望凌驾了理智,他在吮干她的泪后,又浓烈地一再探索她的唇,原先攫住她肩头的粗厚大掌,也徐缓向下探寻轻抚,感觉她虽有些单薄、却仍玲珑有致的身子,在他情难自己的抚触下轻颤……
  风萧萧虚软地倚着他的胸膛,闭起眼轻喘,呼吸浅促,她脑子仿佛成了一团糊,什么也无法思考,只能无措地感觉他的手所到之处,一一点燃起的火焰——
  直至她蓦然感到胸口倏地一凉,才猛然回神。
  惊喘一声,风萧萧赫然发现胸前衣裳已被解开,双颊烧红地用力推开他,两人在此刻同时清醒。
  天,他在做什么?她又在做什么?她竟意乱情迷地由他……
  她又羞又怒地护住衣襟,为自己的行为反应感到羞耻。
  易水寒甫回神,瞧见她震惊悲愤、仿佛被侵犯似的泪颜,不觉一把怒火再度熊熊燃起。
  该死,她就这样厌恶他碰她吗?
  “记住!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一切都归我所有——包括你的身子。”冷酷不带感情的宣告,无疑又将她打入地狱般的深渊中。
  风萧萧脑中“轰”地一声,被他冰冷的言论震得一片空白。
  她是他的妻……她一闭眼,泪水潸潸直落。
  他背信杀了爹爹、他恨她……却要她的身子!
  没有任何情感怜爱……就只是他的妻而已……
  她踉跄地向后退,几乎站不住身子,“呵,好无情……易水寒!你真的好无情哪。”一字一句,皆是泣血般的疼。
  话落,风萧萧再无迟疑,就这样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带泪离开。
  “该死!”易水寒气极地低咒一声,一掌击向桌面,而后只闻微一声响,手下的黑檀木大桌硬生生被劈成碎片。
  “唉,你实在太意气用事了。”穆真随后推门而入,似乎早已明白方才的一切,“主子,你将会因你今日的逞强而后悔。”
  他视着易水寒铁青的脸色,轻轻叹息。
  明明并非无动于衷,却被自以为是的仇恨蒙蔽而互相伤害,他究竟何时才能开窍呢?
  “事情查得如何?”易水寒沉声地转移话题,摆明了不愿再谈。
  “果真如主子所料。”穆真只好顺着他回答。”风绍安之死,也是叶枫派人所为。”
  “很好。”易水寒的神情在瞬间变得阴鸷冷戾。
  暗袭、纵火、嫁祸……叶枫的动作频频,想来是极欲将他除;若他不好好回敬,似乎就说不过去了!
  穆真见他犀利而带着噬血的黑眸,不禁开始同情起叶枫来。
  “主子打算……”
  易水寒回过身,对他微微扬唇,那狰狞的冷笑令人不寒而栗。
  “我要让世上再也看不见印有枫叶图腾的布料;我要让“叶枫”这二字,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日已西斜。
  豪华,宽敞,摆设得华贵,却稍嫌奢靡的卧房,春色方浓。
  “啊啊……”甜腻销魂的呻吟声,源自于半掩的芙蓉帐内。
  女子快意欢愉的娇哼,间或夹杂着男性浓重的粗喘和低吟;案上的烛火燃烧,映照出榻上帐内两道暧昧交缠的身影。
  “……嗯……哦……”娇喊声不断,女子香汗淋漓,卖力地取悦此刻正压在身上的男人。
  空气中飘散着浓浓激情煽惑的味道。
  蓦然,一个不识趣的突兀敲门声响起。
  一位身形瘦小的小厮轻轻开门而入,微垂着头,道:“少爷,奴才有急事禀报。”说着,脸色有些不自在地瞧着四周散落一地的衣物和帐内若隐若现的春光,“当真大事不好了!少爷。”
  回应他的,是榻上传来更加娇媚蚀骨的吟哦:“啊……枫……”
  小厮听得脸红心跳,见帐内之人依旧无动于衷,只得无奈地再道:“少爷,咱们前日送出的布匹,让人给全数退回了——”
  话落,甜腻欢愉的娇吟声倏地终止。
  见话已奏效,小厮抹去脸上的热汗,心安地轻吐口气。
  唉,少爷就爱和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床上厮混……
  芙蓉帐被一只大手轻轻掀开,露出一张白净,却面无表情的年轻脸庞,肩上还偎着一位柔媚女子,长发披散而凌乱,春情荡漾地倚在男子肩头直喘气。
  “嗯……枫……”她意乱情迷,纤纤玉手尚不满足地在他裸露的胸膛上挑逗着。
  “说清楚。”叶枫懒洋洋的声音略带沙哑,一双眼却犀利地直视底下的小厮,边不耐地挥开胸前的小手。
  美人儿见求欢不成,一双美目狠狠瞪向底下坏事的小厮。
  “呃……是。”无辜的小厮苦着张脸,垂着首,恭敬地道:“是前日坊内甫新产出之绫锦绣布,教人给全数退回……说是……说是嫌咱们的图样太过华丽!还说……”他边说边小心翼翼观察叶枫的神色,“还说……他们今后不再向咱们订制布匹,要改用易家近日甫推出之新款绣织。”
  叶枫顿时脸色一变,瞪得底下的小厮胆战心惊。
  尚未开口,身旁美人儿早已先答道:“哼,易家算什么东西!那些不识货之人就别理了,反正咱们不缺那些客户。”
  “但……”小厮两眼一瞪,讶异她说出口之言。
  但那些全是叶家长年来的老顾客呀——
  只是尚未说出口,只闻外头一阵慌忙的脚步声急急由远而近,随后紧闭的房门被撞开,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闯入,还险些摔了一跤,惊恐的话语带着哭音:“不好了……外头……外头涌进了好多人!每个都气冲冲的……说要找咱们算账……说什么……什么布匹是劣质品……还要告……告上官府去!若不给他们一个交代……便要……告咱们诈欺呀……”
  在场众人先是呆了一呆,而后叶枫霍然起身,白净的脸上又惊又怒。
  不对……不对!紊乱的脑子急速地运转,怎会一夕之间全出了问题——
  忽地,他心头重重地一敲,咬牙眯起眼。
  易水寒!
  是他,一定是他……叶枫怒极,拳头握紧了又放松。
  没料到,竟来得这般快……
  他接二连三的计谋皆失败,可恨的是上回那把火竟没有将易家烧垮,反倒助长了他的事业版图和气势。
  这会儿,只怕易水寒是已查知他是幕后主使者了。
  “枫……”榻上的美人儿柔若无骨地自背后贴了上来,软语呢喃。
  “你可以走了。”叶枫烦躁地推开身后之人,毫不留情。
  “枫!”美人儿难以置信地娇呼,难堪羞怒地涨红了脸。
  叶枫倏地回身,只手攫住她滑嫩的下颚,俯首给她一记热辣辣的缠吻,直至她无法呼吸、瘫倒在他怀里才放开。
  “今日怎是这样不听话?”叶枫状似挑逗地在她唇畔沙哑低喃,眸子却是冷光乍射,“或者,你想要衣衫不整被丢出府去?”
  “我、我走!”美人儿吓得花容失色,赶忙狼狈地穿衣整装,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卧房。
  “无非呢?”叶枫沉着声问。
  易水寒既已展开报复,想必此刻也已得知无非正是他派遣前去暗杀风绍安之人。
  “无非公子?奴才已有好些天没瞧见他了,他一向来去如风啊。”小厮必恭必敬地回答,不明白他为何问起。
  叶枫只是抿紧唇,不答话。
  不寻常。
  无非是他最信任、最得力之心腹,如今府内发生这样大的事,他没理由还没回来——
  他倏而一眯眼,眼神冷厉。
  除非他回不来了。
  易水寒,好个易水寒哪!
  早知他绝非泛泛之辈,在首次和他交锋时便更加确定这一点——武功卓绝的无非竟失手!
  任谁皆料想不到,易水寒竟懂武。
  而今,在他再度派遣无非前去刺杀风绍安欲嫁祸于易水寒后,便失去踪影,一去不回。
  叶枫冷冷地咬牙,怒火暗生。
  无非凶多吉少。
  底下的丫鬟小厮二人惊惧不明地对望一眼,坐立不安。
  前头隐约传来骚动及扰嚷人声,更让他们惊慌地手足无措。
  “少爷,那些人……该怎办啊?万一真要闹上官府,可怎么得了?还硬要咱们偿付他们的损失——”
  “住口!”叶枫怒吼一声,将丫鬟吓得连眼泪也不敢流,不敢再开口。
  净是些饭桶!只会哭哭啼啼,成不了事。
  “我叶枫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况且咱们叶家地位屹立已久,此等危机意外有何惧!?”
  “但……少爷,姑且莫论外头做乱的众人,咱们这回被退回的布匹数量实在太过庞大,且多是过去的老顾客,造成的损失将难以计数!况且……上回售出之绣品货款,有大半竟恶意赖账不缴……”小厮冒着冷汗地诉说,“怎么忽然发生这样的事呢?之前工坊的运作一直都好好儿的……像是突然间,所有的问题都全冒出头来似的……”
  叶枫聆听着,见事态已如此紧急严重,再也无法冷静以对。
  “将前头之人暂且按下,我随后就到。”他沈声下令,随后快速地整装。
  好可恨,又可怕的易水寒——竟逼得人至此!
  他开始领悟到自己是否惹上了不该惹之人。
  然事情至此,他已无后悔馀地。
  他偏不信易水寒真有那么大能耐能将他搞垮!
  待他解决了所有事,下一个要除去的,便是易水寒的性命。
  只是叶枫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易水寒。
  突如其来的一连串意外,让他措手不及,先后莫名偿付了足以倾家荡产的惊人巨额违金;又遭人一状告上官府,道叶枫四处招惹调戏良家妇女,甚至霸王硬上弓,害得许多闺女羞愤而自缢;更别提叶家工坊所售出之布匹,竟几乎全被退了回来,血本无归——
  一时之间,城内谣言纷传,其中痛快叫好的也大有人在。
  只因性好渔色的叶枫早已私下不知玷污了多少良家妇女,却因其庞大的势力,许多受害者上诉无门,只得默默忍辱,更有许多姑娘因此含恨而终。
  这回终于让叶枫尝到苦头,底下百姓们可乐得很,对于他事业家产忽然而起的危机,反而不怎么关切,还将此事当成茶馀饭后的话题。
  于是不过短短半月期间,叶家多年建立而起的事业,竟瞬间岌岌可危,就和……当初的风家一般——
  只是无人知晓个中原因,人人只喜道那叶枫的报应终究也已降临。
  目前传闻,那叶府如今已成了空壳,里头的奴仆小厮丫头们见大势已去,早已纷纷作鸟兽散,而叶枫,则失去了踪影,下落不明。

  易府。
  “主子,以上便是结果。”穆真挂着愉悦浅笑,清明的眸忽然闪过一抹睿智的精光。
  叶枫啊叶枫,就怪你什么人不惹,偏偏惹上了主子。穆真同情地摇着首,为他的遭遇轻叹。
  “还不够。”易水寒却丝毫不放松,沉声道。
  叶枫目前仍下落不明,未完全根除敌人,他不会安心。
  尤其,是像叶枫那样,阴险狠毒、不会轻易服输之人……
  “我已派遣人手寻找,相信不久便有回音。”穆真明白他的顾虑,开口道,而后视着易水寒俊逸的侧脸,又缓缓启口:“只是,主子,无非的事,你当初不该那样心急。”
  当他们得知风绍安是叶枫派遣其心腹无非所杀,又发觉他正是当日于茶楼内暗袭易水寒之人,新仇加旧恨之下,盛怒是在所难免,只是怎样也没料到一向冷静深沉的易水寒,竟于三言两语之后,便以所有人都错愕的快速、甚至连阻止都来不及,便眼见甚少展露武学的易水寒将无非击毙!
  “起码,得当着夫人的面,将事情解释清楚,“穆真至今仍在思索他当时为何那样冲动,“否则,夫人一直以为主子你是凶手——尤其是你又在盛怒之下承认了。”
  提到风萧萧,易水寒阴沉的脸色变得更加紧绷,抿唇不发一语。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并非冲动。
  他心里是仍恨着风绍安,然而当瞧见无非被他所擒,提起风绍安之死竟云淡风清、丝毫不在意之际,却蓦然浮上风萧萧伤心欲绝的泪颜——
  是冲动?不,在出手的同时,他心里清楚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是想为她做点什么而已。
  然而,风绍安不是他最恨之人?为何在明了无非杀了他之后,他感觉到的,只有愤怒和茫然,不见丝毫快意?
  既是如此,那么他长久以来一直怀抱着的复仇意念是什么呢?
  他对风绍安,对风萧萧,又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态?
  究竟是为什么……
  穆真明白他们二人之间的相处愈来愈僵冷,却又无计可施,只叹道:“主子,若是你自个儿无法想通释怀,我们旁人再怎么着急也是无用。”
  说着,在离去前,又有意无意地道:“听凤姐儿提起,夫人近日精神气色都很差,在工坊教授绣织时,有好几次险些又晕了过去……”
  话声随着他步出门而逐渐模糊细小,易水寒却一字一句听得清楚真切,不觉蹙起剑眉,对着一室空荡深思。

  烛火摇曳,炫耀的火焰,在空气中闪动。
  幽微的,缓慢的,以一种无声的姿态,勾勒出迷茫而惑人的光亮——
  一只蛾,不知何时由窗口飞入,于房内飞旋。
  风萧萧正埋首于锦布上绣着云纹图样,好明儿个当样品教授织工们。
  疲累地一抬首,便被眼前的烛火吸引住目光,而后听闻房内微一细响,四下而寻,瞧见了一只蛾盘旋而飞。
  忽地,它飞舞的势子有了转变,她望向烛火,心了然地一凛。
  “别去,别去呀……”她低呼出声,却已来不及阻止。
  只见那飞蛾直直朝烛火而去,在她睁大的美眸下,被狰狞的火焰烧灼。
  飞蛾在火中痛苦地挣动,烛火摇曳,却燃得更烈。
  “会丢了性命的……怎会不明白呢……”她直直地望着,怔怔地流下泪。
  明知最后结果,仍义无反顾,是么?
  就和她一般,和她一般哪……
  被火焰吞噬的残蛾尸体,令她打从心底疼起来。
  握着绣针的手颤抖着,泪水模糊了视线,锐利的针尖透过锦布,扎入底下白嫩的指。
  鲜红的血流出,她却恍然未觉。
  只是木然地、反复地做着扎针、抽线的动作,直到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风萧萧此时仿佛如梦初醒,空洞的眸终于有了焦距,缓缓对上那只大掌的主人的眼。
  “啊,夫君……?”
  易水寒脸色难看至极,将紧抓着她纤腕的手抬高,“你该死的在做什么!?”
  他一来便瞧见她对着烛火落泪,被针刺伤了又仿佛毫无知觉;视着手中淌着血的指,他的眸色一黯,极力抹去心底莫名而起异样情绪,和甫推门而入,瞧见她在昏黄烛光下纤细而孤单的身影时,蓦然而起的心酸——
  “我……”风萧萧因他的突然出现而感到无措,“你……怎会来?”
  “你似乎忘了,这是‘我们’的房间。”他刻意强调‘我们’二字。
  “我……没忘。”她心猛地一跳,垂着首,轻道。
  她自然记得,只是自从他们成亲后,他便始终夜宿书楼,这间“新房”,他可是一次也没进来过……
  怎么,她很怕他么?
  易水寒将她的惶恐和慌乱看在眼里,心里因这样的发现而气闷。
  “你瞧瞧这是什么?”放下她带伤的手,他口气愠怒。
  风萧萧眨眨眼,这才发觉自己指上的伤口,和手里那块绣了一半、已被血染污的锦绫布。
  “对不起。”她卑微地道歉,以为他怪罪她弄脏了布,“我没发觉……我待会儿再重绣一块……”易水寒闻言愕然挑高眉,不可置信。
  怎么,她以为他是在关切那块无关紧要的布?
  她究竟是把他当成什么了!
  “你……”他气得咬牙切齿,“你真是会惹怒我!”
  她因他的怒气瑟缩了一下,始终垂着首不敢抬起,声如蚊蚋:“我不是故意……”
  “风萧萧!”他的忍耐已达极限,暴吼一声,制止她的胡言乱语。
  她惊得抬眼,正好瞧见他对她扬起手。
  她吓住了,不明白他为何那样生气?以为他要动手打她,本能地闭起眼,握紧了粉拳——
  须臾,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发生,她讶然睁眼,却瞧见他大步走来,将锦布毫不在意地往旁一丢,而后抓起她的手细细察看。
  “你该死的究竟还有没有知觉!?”
  风萧萧傻了眼,忘了将手抽回,只是呆愣地瞧着他的动作。
  夫君……怎么?他不是在生气……她毁了那块布么?
  她就这样傻傻地任他捉着手,吃惊而呆茫地望着他查看她的伤、替她止血包扎,动作轻柔得几乎令她忍不住红了脸。
  而那块被扔至一旁的云纹锦布,他是瞧也没瞧一眼……
  房内霎时变得宁静,方才火爆紧张的气氛一变,转为祥和平静的细腻温情,他轻缓而专注地处理她的伤,她感受到他粗糙却温暖的手,沉迷在他难得展露而令她心头狂跳不已的温柔。
  两人皆静默着,谁也没有开口。
  待包扎完成,他却仍是握着她的小手,没有放开。
  那股暧昧而绮丽的氛围包裹住两人,风萧萧视着被他覆住的手,并没有试着抽回,反而轻轻抬首,和他始终复杂深邃的眸对望。
  她瞧见他口唇轻动,似要言语,蓦然一道声音插入——
  “夫人,你铁定是饿了,紫苏为你送来了……”清亮的女音随着敞开的门扉轻脆地传入。
  彷若一道雷劈醒了两人,也打破了这绮情迷思,双方皆微微一震,易水寒墨黑的浓眸恢复了冷然,放开她的手;风萧萧有些无措地垂下头,也同时将手抽回。
  “呃,主……主子?”紫苏兴高采烈的笑脸瞬间转而错愕,甫跨入房门的步伐也猛然一顿,双手捧着托盘僵立于原地。
  一双眼骨录录地转了转,又仿佛嗅出房里有些不寻常的气息,紫苏尴尬万分,似乎明白自己此刻出现得不是时机。
  “紫苏该死,不知主子在此。”她努力保持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将托盘搁置于桌上,“既是如此,就不打扰主子和夫人……呃……‘休息’,紫苏退下了。”
  语毕,偷偷觑了两人怪异的神色,随后不敢再多待,轻巧地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房内再度只余他们二人。
  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易水寒视着面前的一盅膳食,清了清喉咙,嗓音有些沙哑地道:“快吃吧。”
  “我不饿。”风萧萧为难地摇着首,她是当真没有食欲。
  乍闻此言,易水寒一双剑眉又不悦地蹙起。
  都瘦成这样了还不吃?是存心要饿死自己?
  她望见他冷冽而饱含怒气的眼,只得轻道:“我、我吃就是了。”
  素手端起紫苏送来的膳食,勉强吃了几口。
  易水寒见她如此,不由得放缓神色,轻叹一声,道:“不要怕我。”
  在她眼中,他当真是那样可怕?
  而后转念一想,又自嘲地扬起唇。是呀,他怎会不可怕呢?他从未好好待过她,如今,她又认为他杀了她父亲……想来他不但可怕,还可恨吧?
  她讶异地抬眼,不懂他今日为何一再反常,却……奇异的让她……欣喜。
  “我没有怕你,夫君。”她认真地看着他,“真的没有。”
  而后垂下首,静静喝着热汤,没有再开口。
  随后又是窒人的沉默,易水寒霍然起身,淡道:“你休息吧。”
  她正勉强喝完紫苏送来的膳食,见他欲离开的势子,心蓦然一急,未及思索便道:“别走——”
  他的动作僵住,她也是。
  他极缓慢地回首,深深地凝视她,“你不知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眼见她瞬间涨红的娇美芙颜,他的眸色转暗。
  风萧萧话方出口便后悔了,心慌地垂下首,不敢直视他。
  “毕竟……这是我……我们的房……”她的声音愈来愈小,几不可闻。
  他走上前,伸出手,以自己都讶异的轻缓力道,抬起她的头。
  四目交接,视线交缠。
  风萧萧直直望入他的眼,感觉被他贴住的颊温暖得几近火烫。
  “或者,你要和我谈谈……爹爹的死?夫君。”她的喉咙有些干涩,眼眶却润湿了,“为何……要承认?我都明白了……”
  他一震,倏地放开她。
  “那样大的事,底下的丫头们藏不住话,一一同我说了。”她愧疚地咬唇,“我……那样误解你,你又为何要承认呢……夫君。”
  这些日子,她也并非毫无所觉的啊。
  所有的事,包括工坊失火、爹爹冤死、所有的一切……她都明白了。
  “对不起,夫君,对不起……”呢喃轻柔的泣诉,却狠狠撞进他的心扉。
  他的脸颊抽动着,几乎就要伸手拭去她的泪。
  “夫君……”她轻唤,却在下一瞬望见他的手在半空中一顿。
  “你……好好休息。”紧绷而冷然地抛下话,易水寒缩回手,以让人错愕的速度咬牙离去。
  在转身之际,他锐利的眸没忽略她失望而悲伤的眼——
  你,在做什么?他懊恼地自问。
  又在犹豫什么、害怕什么、坚持什么?
  他真的一点也不懂……
  有生以来的首次,他心乱如麻,茫茫然了。
  “呵,你终究……还是恨着我呀,夫君……”
  在他离去后,风萧萧望着紧闭的门板,凄然苦涩地笑开来。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夫君……”
  火中的残蛾尸体已燃尽,而自己呢?恐怕也已体无完肤了吧——

  叶家工坊已垮,放眼望之,天下再也无人能与易家争锋,所有原先所属叶家工坊里的富家大户们纷纷转向易家订制布匹,使得本就生意兴隆的易家工坊更加忙碌,订单应接不暇;即使当初烧毁的宅子已重新再建完成,且规模比先前大了许多,更加聘人手,重金广收天下织绣人材,日日马不停缔地赶工,仍是供不应求,尤其前阵子易家推出的新款绣图,更是造成了前有未有的疯狂抢购,人人皆以能穿着易家织造坊所产出之布匹衣裳为傲。
  易家工坊如此盛名,不仅许多高官贵族们赞不绝口,连宫里的众多嫔妃们也极爱,每月总要大量订制,且需求日益增多,往往得好几辆大马车才装得完,一路浩浩荡荡,倒也成为每月一回的奇观;因对象非比寻常,总由易水寒亲自护送至宫中。
  又因这回甫新产之绣款比起之前更加精美细致,连皇后娘娘也爱不释手,听闻此绣图新款乃易水寒之新婚妻子所创,竟意欲召见此绣功堪称天下一绝的奇女子;故这每月一回的上京之行,除了易水寒照例亲身护送外,此次势必得多带风萧萧而行了。
  “动作快,手脚麻利点儿!”生得慵懒妩媚、艳光四射的凤姐儿,虽年已四十,却仍美丽万分,纤纤玉手摇着绣扇指挥着众小厮将布匹一一搬上马车。
  “留心些,可别马虎行事,这要送至宫中之物,可不同以往。”凤姐儿叮咛着,扬着笑意,满意地看着众人忙碌团结的景象。
  眼角瞥见风萧萧随后而至,忙迎了上去,笑道:“咱们工坊能有这样的成绩,全是夫人的功劳。”“凤姐儿又客套了。”风萧萧恬静柔婉地微笑,“若非众人努力,加上凤姐儿领导有方,独我一人怎能成事?”
  “唉,夫人你就是这样善良。”凤姐儿瞧着她自嫁入门后,眉宇间便再也挥之不去的郁闷愁绪,不禁心疼地叹道:“真不知主子是怎么想的?这样一个好妻子竟不懂得珍惜!”
  风萧萧美眸瞬间变得黯然,牵强一笑,道:“别怪他……”
  凤姐儿鼓励似地拍拍她的手,无能为力地摇头。
  眼见所有布匹已一一抬上车,并清点完成,易水寒也已来到。
  “主子,一切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凤姐儿禀报着。
  易水寒微一点头,目光扫过一整列马车,竟有十辆之多;每辆车的车夫皆已在旁等候出发命令。
  他面无表情地望向身旁的风萧萧,轻道:“走吧。”
  她顺从地点头,他将她扶上马车,自己再随后进入。
  马车立刻奔驰而去,一辆接着一辆,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凤姐儿望着前方逐渐缩小的车队,忽地眉一皱,按着眼皮,娇声道:“哎……怎么搞的,我眼儿直跳呀……怎么好像有事儿要发生似的……”她喃喃自语着,转身进入屋内,“真不吉利……希望是我多心——”

  由十辆大马车组成的车队,一辆接着一辆,于路上奔驰。
  半日已过,他们逐渐脱离繁荣发达的城镇,驶入泥黄土地的荒远偏郊。
  四周渺无人烟,只有鞑鞑的马蹄声,扬起一地尘沙飞土。
  为首的一辆马车内,风萧萧娇弱的身子随着颠簸的马车而摇晃,即使座下已特地为她铺设了柔软的厚毯棉布,仍是坐不安稳。
  秀眉不适地蹙起,她再度调整坐姿,忍耐地咬着唇。
  易水寒看似无动于衷地没搭理她,其实她的一举一动皆清楚地落入他的眼。
  他明白她的身子不适合长途跋涉。然而皇命已下,不得不从。
  他冷眼视着她有些难看的脸色;不过半日就已经如此,那接下来的长路漫漫,要如何受得住?
  正想着,忽地行驶中的马车因崎岖的黄沙路面碎石而用力震荡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的风萧萧又被弹出座位,娇呼一声,不偏不倚,正跌落在身旁不动如山的易水寒怀里。
  “夫君……”她因这样暧昧的贴近而脸红,有些狼狈地轻唤。
  易水寒本能地伸手稳住她,同时掀开车帘,对着外头驾车的车夫道:“放慢速度。”
  “啊?主子。”车夫因他的命令而讶异地挑高眉,而后为难地道:“但……这样也许无法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城镇了。”
  “无妨,照我话做。”他眉头动也不动,坚持道。
  “是。”车夫只得照办,将速度减慢。
  感觉到摇晃的势子不再那么强烈,风萧萧轻吐口气,双颊仍带着红晕,挣扎着就要起身。
  易水寒却加重手中的力道,制止她的动作。
  “夫君?”她抬眼,不解。
  他只是重新将她抱起,稳稳地坐在他腿上,让她能舒适地靠着他。
  风萧萧被动地将头倚在他胸前,耳畔传来他有力而沈稳的心跳声,她霎时明白他的用心,动容地、缓缓地绽放笑容。
  “谢谢你,夫君。”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他听到了。仍只是不发一语,以能将她身子稳住,却不致于过紧的力道,将她环住。
  马车仍持续行驶着,风萧萧放松身子,轻轻地、放纵地,将整个身子偎入他怀里,鼻端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她满足地扬起唇角。
  夫君的胸膛好温暖呵!闭上眼,她忍不住逸出幸福的叹息。
  易水寒的脸色却愈来愈紧绷。
  她的身子贴着他,他只消微一垂首,她发间的幽香便扑鼻而来;她坐在他腿上,虽隔着衣物,他仍是清楚的感觉到她的柔软温热……马车不间断的摇晃,让她随势在他身上磨蹭——
  一股熟悉的火热,由下腹窜上。
  易水寒动也未动,却暗暗咬牙。
  该死!他不应该让她坐在腿上的。
  怀中轻盈香馥的身子让他心猿意马。
  俯首视着浑然未觉、正闭眼在他怀里逐渐睡去的风萧萧,却是怎样也不舍得惊扰她。
  该死……他再次懊恼地低咒。
  蓦然,外头起了骚动。
  易水寒犀利的眸瞬间一亮——来了吗?
  霎时,传入车夫的惊嚷:“主子!”
  随即,马车不寻常地剧烈晃动起来,马儿受到惊吓似地仰蹄嘶鸣,车夫控制不住,整辆马车失控地颠簸震荡。
  风萧萧被这股摇晃惊醒,反射地抓紧他:“怎……怎么了?”
  “坐好!”易水寒神情冷肃,将她稳稳地护着。
  忽闻一声巨响,马车顶盖已被人劈开,一阵银光闪入,他飞快地抱着风萧萧避开。
  “哼,易水寒,今日将是你的死期!”陌生的男音贯入两人的耳,挟带着强烈恨意而来。
  易水寒沈稳如昔,冷冷看着来人,道:“想必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的叶家少主,久仰。”
  叶枫白净的脸上满是怒意,黑发微乱、衣衫狼狈,早已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省下无意义的话!易水寒,你害得我至此,今日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易水寒搂住了怀里受到惊吓的风萧萧,冷冷一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叶公子今日遭此下场,是咎由自取。”说着,黑眸精光一闪,“况且要取我命,只怕你想得太容易。”
  “哈,你未免太过自大!”叶枫凌利的视线扫过身旁吓得六神无主的车夫,又望向身后九辆已停下的马车,“要护住这所有的人和十辆载满布匹的车,单凭你?哼,你毫无胜算。”
  “是么?”易水寒毫只是冷冷一哼。
  “废话少说!”叶枫大喝一声,已飞身扑上前去。
  易水寒不慌不忙,推开风萧萧,挺身迎上,闪过他的袭击,同时飞身而上,由马车跳下,立于黄土之上,和他傲然相对。
  叶枫盛怒的眼更增添了激狂,薄唇竟微微上扬,扯着噬血的笑意,“早想会会阁下精湛的武艺了!”手里一把锋利无比的刀直直指着他,“然而你手无寸铁,饶是你武功再高强,今日恐也无法取胜。”
  “我向来不需那些赘物。”易水寒的回答教他气极,“恕我直言,得靠外在兵器才能胜之,是承认自个儿武艺不佳的表现。”
  “夸口!”叶枫被激怒,再也不顾一切地飞扑向前,招招阴狠毒辣,皆足以致命;易水寒沉着以对,一一化解他凌利的攻势,心中暗暗吃惊,叶枫的武艺比他料想得还要高深!
  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得呆若木鸡的风萧萧,瘫坐在马上车看着两人缠斗的身影,心不觉提得老高。
  夫君……竟懂武?她一点也不知情……
  她怔怔地瞧着,那抹高大英勇的身影,竟有些陌生起来。
  两人的打斗仍持续着,叶枫虽有兵器助阵,却丝毫占不了便宜,反而被易水寒步步进逼,败象已现。
  他愈加心急,早已无法冷静以对,没命似地猛烈攻击,气息、招式却已乱,霎时破绽百出。
  易水寒冷眼一眯,起先被他彷若欲同归于尽的攻势有些措手不及,肩上被他手上银刀一划,鲜血顿时涌出;易水寒却眉眼动也未动,对伤口不加理会,而后在一个旋身之际,察觉叶枫上空破绽,他黑眸冷光乍现,一掌朝他胸前猛烈击去。
  只闻一声闷哼,叶枫自空中狼狈摔下,捂住胸口,鲜血自口中喷呕而出。
  易水寒飘然而下,在他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漠然低道:“自大、狂妄、轻敌,便是你的致命伤。”话落,便听闻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远处尘沙高高飞扬而起。
  叶枫霎时脸色一变,面色如土。
  “你……早有安排?”他艰涩地开口,赫然发觉自己中计。
  “你既欲置我于死地,想必不肯放过今日这绝佳时机。”易水寒大方地解答,“既是如此,怎可不做准备等你前来?”
  话语间,马蹄声愈来愈近,朝声源处望去,依稀可见为首之人乃是穆真,领着身后一队人马奔驰而来。
  叶枫见大势已去,自己再无胜算,蓦地仰天狂笑,道:“哈,自大、狂妄、轻敌……是我的致命伤,是么?易水寒!”他狂乱的眼扫过一旁马车上的风萧萧,杀机毕现,“然而你的致命伤却在此!”
  话音方落,叶枫同时有了动作,抡起手里的银刀就往风萧萧刺去;易水寒脸色蓦然一变,忙飞身向前,却晚了一步。
  只及挥掌挡去这致命的一刀,然已失了准头的刀锋却刺上前头马匹之腹,霎时马儿吃痛地长嘶一声,仰高前蹄,受了惊地向前奔驰。
  车夫被此震荡晃下马车,风萧萧却惊呼一声,原已半离开的身子又反被震入车内,被已失控的马儿拖着朝前方而去。
  易水寒见状,提气便飞身追赶,握紧拳头,一颗心不觉高高吊起——
  只因此方向而去,最终所面临的是……断崖!再无路可行……
  忽地一股杀气由身后袭来,易水寒旋身避开,随后睁大眸子,讶异已负伤的叶枫竟还有气力追来。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爱妻摔落断崖……”叶枫气喘吁吁、嘴角仍淌血不止,却阴恻恻地冷笑。
  经他一拦阻,和马车间的距离又拉远,易水寒神情转而冷厉,急怒交加,手中招式毫不留情地击向叶枫,边快速朝马车方向移动。
  再度交手,两人于空中缠斗,叶枫明显居于下风,身上伤痕遍布,却仍是咬牙硬拚,直要拖住易水寒不让他离开。
  奔驰中的马车依旧没有减缓速度,马儿腹上的伤口汨汨地直流着血,步伐虽凌乱不稳,速度却仿佛没命似地狂奔,沿路鲜血处处。
  车内的风萧萧被晃得头昏眼花,娇小的身躯随着剧烈震荡而起伏,于车内碰碰撞撞,疼得她说不出话,狼狈地无法起身。
  方自惊骇中回神,她缓缓明白了自身的危险处境,克难地支起身子,寻找逃脱之法;她忍痛跌跌撞撞地走至前头,却在发觉前方竟是一处断崖时,绝美的脸蛋瞬间变得惨白——
  “主子!”穆真此刻也已策马来到,并同时发觉到前方的马车就要摔落断崖。
  易水寒又一掌将叶枫劈开,跨上穆真身侧的一匹骏马,急急而追。
  要赶上……千万要赶上……他心焦万分,再也无法冷静自持。
  而再度欲追赶而去的叶枫,被穆真拦下。
  双方拉距着,眼见断崖就在眼前。
  易水寒终于靠近目标,他弃马而飞身上前,对着即将面临断崖的残破马车,由破裂的车顶俯视,对着风萧萧低吼:“手给我——!”
  此刻负伤惨重、又再度狂呕出血的叶枫忽地逸出冷笑,眸子已全然狂乱,低语:“来不及……你再也来不及了……”说着,身旁穆真察觉他神色有异,斯文的脸孔一凛,却已迟了!
  只见满身是伤的叶枫在倒地前,忽地再度纵声狂笑,将手中银刀朝马车方向掷去,穆真心一惊,急吼:“主子!”
  “夫君……”风萧萧在摇晃不止的马车上用力而困难地伸出手,待易水寒牢牢抓住她,正欲带她一同飞身离开之际,她猛然瞧见一把刀朝他背后飞射而来。
  不及思索,在他握住了她的手之际,风萧萧咬牙抱着他一翻转,随即火辣辣的痛楚自身后穿透,那把贯注了叶枫最后的力量、背负着所有怨仇的银刀,狠狠没入她的身——
  血,飞溅。
  温热而腥红,染红她的衣,也溅上他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惊骇而怔愣地瞪大眼,颤抖的手抱着怀中鲜血淋漓的娇躯。
  断崖就在眼前,他却只是紧紧盯着她,动不了。
  “主子!”身后不远处,穆真心焦地策马急急而奔。
  “夫君……”她的嗓音变得虚弱,清艳绝美的娇容,却笑着。
  令他心魂俱裂的美丽微笑。
  “我只想说,我从来……不悔。”她一字一句,重重地熨入他的心。
  她瞧见他眸里的震惊,和伤痛……随后满足地扬起唇角。
  那么她可以告诉自己,他对她并非只有全然的恨,也有一点点的在乎吗?
  易水寒张着口,却无法言语,感觉手底下身躯的生命力逐渐微弱……
  为什吗?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风萧萧的意识缓缓飘忽,她用尽力气抚上他俊毅的脸孔,带血的指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他和她之间,有着太多沉重的包袱。
  是故,他俩的婚姻,建筑在仇恨上……他恨她,不敢放胆爱;而她,也爱得好辛苦……
  “若是……我还能活下来——”她幽柔的目光和他交缠,“那么将来有一天,当你我再度重逢,你愿意……愿意抛开一切仇恨,与我重新相爱一回吗?夫君……”
  他闻言,惊恐的眸睁大,剧烈颤抖起来。
  “主子,危险啊!”
  失控的马车已即将摔落断崖,穆真此刻匆匆赶到,奋力扯住疆绳,马儿痛苦地长声嘶呜,然而过于猛烈的势子已无法收回,马儿前蹄已几近采空。
  见事态紧急,穆真当机立断,砍掉马匹和后头轮车之间的粗绳木条,下一瞬,马儿由崖上摔落,后头的车在崖边惊险地停住。
  风萧萧无力的身躯随势摔出车外,易水寒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眼见就要一同摔出。
  “主子!”穆真惊喊,使劲拉住他的身子。
  风萧萧半个身子已落在车外,易水寒执意不放手,她抬眼,用尽最后的一分力气,挣开他的手……
  他瞠大了眸,乍感手心一阵空虚,眼睁睁地,看着那浑身浴血、娇躯里还插着银刀的风萧萧,和他四目缪着,而后彷若一具残破的布偶,由崖上跌坠而下,直至消失不见。
  夫君呵……
  她闭眼前的那抹笑,深深地印在心版上。
  急欲挽回的手,只及捉住她的一截袖。
  “萧萧——!”激狂地喊吼出声,他俯在崖上,首次呼唤她的名。
  穆真痛心地别开头,不忍再看。
  空荡的回音,徒留心伤。
  揭止不住的酸楚猛烈窜上,他直直视着崖下,无法动弹。
  风起,带出一阵血腥扑鼻。
  仿佛心被挖出,在最初的痛觉后,只馀难以言喻的木然空虚。
  身上被染红的衣,似乎还感觉得到她鲜血的热度。
  他再也无言;自脸上蜿蜒而下的酸刺,是她的血,抑或……是他的泪?
  一滴,两滴……落在手里残破的血袖上。
  
  天将亮。
  话声渐歇,她缓缓回过头,仍是笑,“故事……说完了。”
  “潋涵姐姐——”身后另一名女子早已泪流满面,忽地上前轻轻抱住她,“风萧萧……你就是风萧萧……是不?”
  伍潋涵任由她抱着,再度掏出帕子为她拭泪,并未回答,只是轻道:“听完故事,你仍认为……扑火的飞蛾傻么?水色。”
  “傻……不,一点也不。”水色摇着首,热泪抑止不住地直落。
  那是无怨无悔的深情,执意燃烧自己而得的绚烂火花……
  “歇息吧,你一夜未眠。”伍潋涵结束谈话,从首至尾没掉过一滴泪,神情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现下既已平安,何不去找他?”水色不放弃地又问。
  鼎鼎大名的易水寒,她自然也有耳闻,只是怎样也没料到,眼前这位一手经营“盼君菀”的神秘美人儿,竟然就是他的妻。
  “我在给他时间,也给我自己时间。”伍潋涵步伐一顿,扬着美丽的笑,“若他并未死心,总有一日,会找到我。”
  说着,背过身,竟轻解罗裳,在水色瞪大的眼下,露出背上一道深刻而触目惊心的伤疤。
  莹白的雪肤上,这道疤痕显得格外突兀而丑陋。
  “这伤,每日每日都提醒着我。”伍潋涵垂下眼帘,“我以为我会死去,但我活下来了,是渴望再见到他的意念让我奇迹似的生还。即使伤口已愈合,我仍是感觉得到当初疼得几乎要死去的火辣痛楚……”
  “那么……也是当初救你性命之人,助你成立了这‘盼君菀’?”水色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
  “盼君菀”幕后尚有一位不知名的大老板暗中支持,早已不是秘密;只是从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的真实身份,也只有目前身为“盼君菀”主人的伍潋涵知晓。
  底下不少丫头们曾私下臆测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然如今听闻了伍潋涵这样的凄凉过去,那谣言是不攻自破了。
  “他,也是个伤心人。”缓缓将衣裳穿上,伍潋涵低诉,“对恩人,除了一个名字,我其实一无所知。”
  见水色讶异的神情,她又笑笑,“他救我性命,又得知我的过去,便大方赞助,设立了“盼君菀”,他只对我说,他不愿看见再有人和他一般,终日活在悔恨和痛苦中。”
  也是一个为情所困之人哪。
  她只知道,恩人镇日对着一幅画象哀伤地叹息,她没见过那画中之人,只听见恩人一声一声,悲痛而心伤地喊着凤儿……
  “天已亮,回房吧。”伍潋涵视着蒙胧混沌的夜色逐渐清明,“待菀里大门一开,你便没得休息了。”语毕,率先迈开步伐离去。
  “潋涵姐姐……”水色望着那抹娉婷的优雅身影,忽地觉得好悲伤。
  “是了,水色,我是伍潋涵。”她停下脚步,回过身嫣然一笑,“风萧萧已死。”
  她已非当时娇柔荏弱、委屈求全的风萧萧。
  如今的她,自信、妩媚,再也不落泪,已能坚强地独立自主。
  她是“盼君菀”的主人,伍潋涵。

  易府。
  书楼一如往常寂静,易水寒独自一人坐于内,失魂落魄,不言不语。
  风萧萧摔下断崖的那一幕,仍是教他夜夜惊吓而醒的记忆犹新。
  他像头发狂的野兽,踏遍府里的每一处角落,呼喊着她的名,一次一次的寻找,一次一次的落空……
  当每一个地方都找不到他熟悉的纤细身影、空荡的房内再也看不见她沉睡的娇颜、原先每日三餐用膳时候便按时开启的书楼大门,也静悄悄,毫无动静。
  他心狠狠地一揪——没有人,再也没有人了……
  直到目光落在面前静静躺着的一截断裂的,染血的袖,他才领悟到一个他最不愿接受的事实。她摔下崖了,再也不会回来。
  死了。死了?
  于是他焦躁、暴怒、惊吼,疯狂地破坏,发泄,用尽力气地想挥去心中愈来愈大、愈来愈深的空洞。
  然而在初时的愤然渲泄后,一切归于平静,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空,依旧强烈得令他无法忽视,甚至要窒了息。
  风萧萧——
  他痛苦地在心底呐喊,将自己蜷缩着,像是一只负伤的兽,于角落里呜咽悲鸣,舔舐伤口。
  他错了,错得好彻底。
  他始终不断的欺骗自己,不断的伤害她,用恨来取代对她与日俱增的情感……
  “别让仇恨蒙蔽了你的眼,否则日后有一天,你将会后悔莫及。”
  穆真的话犹在耳畔,锐利得刺进心窝,他忍不住发颤起来。
  “主子,你娶了个好媳妇儿;听我一句,好好的抓紧,别把她推远了,否则到时即使伸长手,用尽全力也要不回了。”
  凤姐儿语重心长的话再度浮上,易水寒狼狈地重重急喘着,呼吸困难。
  要不回了……是吗?
  他怔怔地视着双手,仿佛又见到她浴血的身子,他的手沾满了她的血,他想拉住她,却扑空了……
  只余那截袖——
  是啊,要不回了,再也不能……
  “哈哈哈——!”他蓦地狂笑,干哑悲呛的笑声响彻整个空间。
  好傻……易水寒,你真是天下间最傻的人了!
  怎会至此,才发觉对她的情感已超乎自己的想象?
  抑或,是早已察觉,只是不敢承认?
  被愚蠢而固执的恨绑着、缠着,让他看不清对她的在乎;甚至,连她默默的付出和奉献,也视而不见……
  “萧萧,萧萧……”那由心底深深撼动而喊出的名,最后成了最酸楚凄然的叹息,和悲痛。
  而后,耳外传来的异响吸引他的注意。
  打开门,并无任何人,只有地上一个食盘,装着熟悉的食物。
  他心猛地一动,仿佛又见到那个美丽的倩影为他送来食物,看着他一一吃完后,露出喜悦而满足的笑。
  他几乎是颤抖着,连筷子都拿不稳,将飘着香气的热食胡乱送入嘴里。
  然而才咀嚼了下,唇畔的笑容便僵住。
  不,不是萧萧……他冷冷瞪着面前的菜肴,蓦地丢下筷子,眯起眼,而后将整个食盘扫落,铿锵碎裂声四起,所有食物在地上摔个稀烂。
  不是,完全不一样——
  一样的食物,却是完全不同的味道。
  “不是萧萧……”他凄怆地哑声而笑,“不对,不对啊……”
  他终于明白,她是真真正正的回不来了。
  而,这全是他一手造成!
  再多的悔恨,再多的歉疚,都迟了。
  呵,已经太迟了呀……
  书楼虚掩的门,被轻轻合上。
  茯苓见到被狂扫一地的饭菜,向来清淡冷然的眸微微一黯。
  当真无人能取代夫人……是吗?主子……
  抑住了即将出口的叹息,她回身,却险些撞上一堵肉墙。
  “穆爷,凤姐儿。”她微讶,随即福了福身。
  “主子他还是老样子?”凤姐儿轻摇绣扇,美艳的脸蛋写着忧色。
  茯苓无言,轻轻点头。
  “夫人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穆真挥手遣退了茯苓,低道。
  “唉,她真是一个好姑娘……”凤姐儿想到风萧萧,不禁红了眼。“然而如今懊悔有什么用?当初不好好待人家!”
  自夫人摔落断崖至今,已过了大半年,主子每日就是待在书楼,什么人也不见,几乎不吃不喝不睡,身子一日憔悴过一日,若非穆真时而逼着他吃东西,只怕此刻早见阎王去了,哪里还能在这心伤发疯?
  莫怪她铁石心肠,只是对这夫人,她疼惜哪,对于主子轻忽而过分的作为,她一直颇有微词,奈何她只是个下人,主子又不听劝,才弄成今日这步田地。
  她明白这事儿不能全怪主子,但她仍是认为,若当初主子肯好好用心疼爱夫人,也不致于会造成如今这遗憾……
  “主子这样痛苦,也别再怪他了。”穆真悄悄推开门缝,看了看里边,又同情地摇着首。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这样死硬脾气只会造成两人的伤害,于事无补的,有时候因为一句无心气话,会造成无可挽救的结果——”凤姐儿话锋忽地一转,媚态横生的丹凤眼儿变得朦胧,“女人哪,就是要疼要哄,当初他若是肯多说些好听话,我也不会一气之下离开……”
  “凤姐儿?”穆真微讶地挑眉。
  众人皆知,她名义上虽为仆,然而府里头上下皆对她十分尊敬,包括他。
  他一直都知晓,这位美艳亲切,却始终带点神秘的凤姐儿定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然而不挖人隐私、不追问过去,是易府对每个人最基本的尊重。
  如今亲自由她口中说出,倒真让他惊讶。
  “呵,没事儿!”凤姐儿神色一整,又恢复以往,笑得娇媚万分,“只是想起些悲伤的陈年往事罢了……”都快二十年 ,好漫长的岁月哪。
  说着,摇着绣扇,朝他挥挥手,踏着一贯优雅莲步离去。
  穆真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垂首敛眉深思。
  “当真死了吗……”

  杭州。
  “盼君菀”今日依旧人潮汹涌、川流不息。歌声,琴声,谈笑声,吟诗唱和声,充斥整个豪华宽阔的空间;酒香,茶香,墨香,脂粉香,更是交杂其中,蒸腾出一种奇异的融合,气氛热络愉悦,好不热闹。
  “潋姑娘,今儿个好似又更美了!”二楼回廊底端的一间上等雅房里,传出语带暧昧淫笑的粗犷语音,“看得我心里直痒——”
  “请李大爷自重。”伍潋涵唇畔浅笑不变,清冷的眸却已倏地降温,优雅地侧身闪躲他肥腻的大掌,“您还不明白咱们“盼君菀”的规矩?”
  美眸朝门旁两位丫头轻轻扫去,这一示意,丫头们恭敬地点头,随即不动声色地出了门。
  现下和美人儿独处,男人更加肆无忌惮,直直逼近,“嘿,我说潋姑娘,你也就别装清高了!什么连姑娘们的一根手指都不能碰?还不就是婊子嘛,得靠男人过活的,还玩儿这花样!女人哪,就是要倚靠男人,让男人好好在怀里疼惜呀。”说着,已然控制不住地朝她扑了过来,“什么“盼君菀”,嘿,美人儿,别盼了,我就在这儿,过来,让哥哥我好好爱你——”话落,粗壮的手臂已不安份地即将环上。
  伍潋涵动也未动,只是瞧着他,而后摇摇首。
  下一刻,房门被撞开,两名红衣女子破门而入,竟是生得一模一样!两人皆微笑着,在男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一人一手,架住他。
  “你们……做什么!”男人回过神来,已被制住,无法动弹。
  什么情况,真邪门儿,不过是被两个年轻姑娘抓住手臂,竟挣脱不开!?不论怎样挣扎,就是动不了。
  房里的骚动惊扰了其他人,原先喧嚷的人声顿时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喂,放开我!”男人见菀里所有人的目光统统集中在他身上,不由得羞怒地直嚷。
  伍潋涵始终美丽而雍容,缓步走出房,至回廊前头停下,两名红衣女子架着男人跟在后果。
  “打扰各位雅兴,实在对不住。”轻柔的女音盈盈带着笑意,“‘盼君菀’自开张以来便立下的规矩,大伙儿也是知晓,偏偏就是有人不明白,真让我不堪其扰。”话语最后轻轻带着叹息。
  而后,眼光轻轻扫过身后之人,神情看来有些苦恼。
  众人见美人儿黛眉轻蹙,不由得染上了怒气,纷纷对男人报以鄙夷不屑的注视。
  “潋姑娘别恼,此等好色之人该给他一个教训。”有些座中之热血汉子已沈不住气地愤然道。
  “是啊是啊!这种人绝不能放过他!”
  倾刻间,所有人同仇敌慨,喊哗声此起彼落。
  伍潋涵勾起一抹笑,微福了福身,“多谢各位。”
  下一刻,两名红衣女子架着早已冷汗涔涔的男人上前,两人对望一眼,接着极有默契地抬高手,将男人从二楼回廊丢下。
  众人先是被她俩异于寻常女子的惊人力气怔住,不过随即被抛下楼的男人引去注意力;所有人蜂拥而上,毫不留情的一阵拳打脚踢后,再将他远远的丢出“盼君菀”去。
  男人被打得几乎站不起身子,狼狈又难堪地在众人的目光下,吓得半爬半跌地逃离。
  “疯了,这里全是疯子……”身上血水不断滴落,男人惊恐地喃喃自语;却是连头也不敢回,忍痛含恨却又不敢张扬地离开。
  经此一事,同时间菀内其他别有心思之人再也不敢造次;而后菀里再度恢复了热络谈笑,好似方才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
  “云雾,烟岚,多亏你们了。”伍潋涵对着两位红衣女子微笑。
  “呵,潋涵姐姐说什么谢!”两人异口同声,相视而笑,“这种人渣,再多来几个也不怕,我生平最痛恨好色之人了!”
  伍潋涵也笑了,环视着这由她一手经营的成果,有着喜悦,成就,也有些微的寂寞……
  “盼君菀”——究竟何时,才能盼得到那个“君”呢?
  将叹息隐于心底,顶着女主人之名,挂着浅笑,清艳绝美的她游走于每个宾客间,不论何时,何时,永远都是最美丽、最醒目耀眼的一个。
  宾客来来去去,忙碌使她忘却心中的愁绪,她笑着,问候、招呼、送往迎来……
  又是一日的开端,一日的等待,一日的相思——

  “你究竟想做什么。”低沉的嗓音隐含火气。
  “莫急,就在前头。”温和好听的男中音不急不徐地安抚着。
  缓缓,周围的人渐渐增多,前方隐约传来琴瑟歌舞之声。
  须臾,两道高大人影已在一幢双层楼的广大建筑物前停下。
  “到了,主子,就是此地。”穆真挂着一贯温文微笑。
  被强逼来此的易水寒紧蹙的眉头始终没松过,“你将我带来杭州,就只是为了这——”话未完,不经意的目光在扫过面前建筑物大门上方一块牌匾时,倏然一怔,讶然止住了话。
  这字迹……熟悉得教他心猛地一跳。
  “盼君菀”……他近乎贪婪地盯着上头字迹,感觉死沈干枯的心又缓缓注入一股热流。
  “呵,主子,早说了你不来会后悔。”穆真唇畔的笑意扩大,走上前随手拦住一位正踏出门的年轻女子,“姑娘,我们欲求见这儿的主人,能否劳你通报一声?”
  “你们?”水色微挑眉,清丽的面容带着审视,“有何事?”
  其实菀里一向客来不拒,她并无资格这样逼问;只是面前的二人看来与其他宾客大不相同。
  一位斯文尔雅,一位冷漠俊逸,皆带着矜贵而非凡的气势……
  “水色,怎么耽搁这样久?”随着温和细柔的女音,一抹纤丽的影步出“盼君菀”大门。
  “潋涵姐姐……”水色欲答,却见她瞬间呆立,愕然地瞪大美眸。
  这是怎么回事?她心中疑惑,瞧着面前神情不一的三人。
  穆真满意地一笑,易水寒在见着那抹翩然而至的身影,也立刻呆若木鸡。
  无人开口,气氛却暗涛汹涌,惊疑不定。
  他目光紧紧锁着她,久久,未曾移开。
  她同样直直回望,娇躯微微颤抖。
  喧哗的人声已入不了两人的耳,在热烈而交缠的眼神中,只有彼此。
  “夫……夫君……”她低喃轻诉,却吓坏了身旁的水色。
  他找来了……是吗?他最终……仍是来找她了!他看来好憔悴、好疲惫——
  这声夫君唤回了他的神志。
  萧萧,萧萧……当真是她……她没死,仍活着?
  他听见那女子喊她潋涵姐姐——
  易水寒再度将视线调往上方的牌匾,那于角落、几乎引不起人注意的空间,写着细小的三个字:伍潋涵。
  潋涵、潋涵……恋寒……伍潋涵,吾恋寒——
  瞬间,他的心灼烈地焚烧起来。
  在他对她做了那样多不可饶恕的事,甚至最后为他摔落断崖之后,她……她竟还是这样深情、这样……这样以让他羞愧的情感……爱着他?
  他激动地视着眼前出落得愈加妩媚美丽的人儿,看着她同样熠熠生辉的水眸,他发现自己竟无法直视她。
  “你愿意……愿意和我重新相爱一回吗……”
  言犹在耳,他立刻机伶伶地打个寒颤。
  怎么能?她是那样圣洁而美好,而他,既阴暗又不堪,身体和心灵都是;怎能亵渎那样完美的她?
  他不配,不配啊……
  下一瞬,他做出令所有人都错愕的举动,收回视线、转身、艰困地逼自己迈开步伐。
  “夫君!”她悲切而绝望的呐喊止住他的脚步,“你……仍是不肯爱我?”
  他……还是要离去?他当真那样恨她?
  美眸开始凝聚雾气,积压忍耐了许久的泪水,滑落。一发不可收拾。
  易水寒缓慢回身,见着她泪流满面,心狠狠地一抽。
  “风萧萧因你而死,如今伍潋涵却为你而活。”她哽咽,含泪的眼仍是无比温柔深情,“‘盼君菀’更是为你而存在,你当真不明白我盼的是什么?是你,是你啊,夫君……”
  她最后的话语击溃了他所有的自卑、愧疚和一切顾忌,再也忍耐不住地冲上前,将她用力地、动容地,深深纳入怀中。
  “萧萧,萧萧……”他低哑地呼喊,内心的情感汹涌澎湃。
  他过去怎会忍心伤害这样一个令人心折心怜的女子?他怎会险些错过此生再也不能由别人取代的珍宝?
  熟悉的幽香沁入鼻端,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儿此刻就在他怀里——
  他收拢手臂,以几乎要弄疼她的力道,紧紧地,仿佛要将她揉进体内。
  这辈子再也不放手。
  他满足地叹息。他的妻……

  喜气洋洋的婚礼。
  热络又隆重,整个迎亲队伍排了有一条街那样长,鼓吹乐手奏着音乐,欢欣鼓舞,好不热闹!中间的八名壮汉抬着顶豪华的红轿,喜娘捏了条红手绢,喜孜孜地跟在轿旁;路旁不时有民众围观驻足,惊叹这婚礼的壮观排场,真给足了新嫁娘面子!
  迎亲的队伍绕着街道而行,闹得整个城镇之人皆知晓今日这场盛大的婚礼。
  城内之人纷纷讨论着,只因此婚礼的新郎倌,正是名满天下的易水寒。
  至于新嫁娘……据说在杭州城也是赫赫有名,似乎是在西湖畔经营一家……一家名为什么“盼君菀”的神秘奇女子……
  “咦,可我听说易水寒不是早成亲了?”街侧,传来这样疑惑的声音。
  “你消息可真不灵通!他那个甫成亲不久的新婚妻子,听说在一次上京途中出了意外,摔下断崖啦!”
  “哎呀,真不幸。我只知晓那易水寒似乎挺不中意她的。”
  “岂止不中意?上回的他俩的婚事我还记忆犹新呢;也是同今日一般,迎亲队伍环绕整个益州城而行,不同的是,那排场既简陋又寒呛,根本是要羞辱新娘子呀……”
  “是么?那今日……嗳,来了来了!真想瞧瞧那新嫁娘的容貌,听说生得美若天仙呢。”
  轿内,伍潋涵静静听着外头飘入耳中的言论,不由轻轻地,勾起笑。
  红盖头覆在脸上,她垂首,视着自己一身的大红嫁裳。
  当日,也是这样的呵!
  一样的婚礼,一样的喜娘,一样绕城而行,连丈夫,也是同一人……
  不同的是,这回的心境是愉悦而带着期盼。
  她红润的气色此刻更增添了抹幸福的红晕。
  为弥补上回对她的亏欠,他坚持要再一次娶她过门,这回要用八人大轿,风风光光的,让全天下之人都知道,他易水寒娶了伍潋涵为妻——
  “对嘛,这才像是场婚礼呀。”轿旁喜娘也笑着低语。
  而后,花轿渐渐停下,她听见喜娘的声音扬起:“易府已到了。”
  她被搀扶下轿,缓缓踏入大门,即使隔着脸上的红色头巾,她仍能感觉到周遭的人声热烈,道贺和谈笑声此起彼落。
  而后,一只大掌覆住她的手。
  温厚而令人心安的触感。她垂下眼,唇角感动地上扬。
  这手……要牵一辈子的呀。
  她想着,视着头巾下交握的手,情不自禁地微微使力,回握他。
  眼前幸福的一切令她忍不住眼眶泛红。
  两位新人于厅中站定,正欲拜堂之际,门外忽地传入一道男声:“看来我正好赶上啊。”
  伍潋涵听见这熟悉的嗓音,惊喜地脱口而出:“是恩人!”
  众人朝声源处望去,只见一位中年男子扬扬而立,削瘦的脸上带着笑,身形高瘦,身上带着一个看似画卷之物;脸上虽已有岁月刻划的痕迹,然当年英挺飞扬的俊逸轮廓却清晰可见。
  伍潋涵揭下头巾,视着面前之人,动容地轻唤:“恩人……”
  中年男子踏着沈稳的步伐而入,看着面前的二人,微笑道:“你已等到日夜思念期盼之人,恭喜你,也送上万分祝福。”
  “谢谢你……”她感动地笑了,眼中含泪。
  易水寒明白他便是她摔落断崖之后的救命恩人,不由得感谢而敬重地开口:“多谢你……替我救回了她。”否则,他将抱憾终生。
  男人打量着他,而后满意地点头,“出手相救,乃因缘际会,只要今后好好待她,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我会。”认真而慎重地承诺,对怀中人儿深情一笑。
  男人见此,也祝福地深深一笑。
  蓦然,目光在瞥见一抹从里头走出的人影时,脸色倏然一变。
  易水寒挑起眉,朝他的目光看去,见着了凤姐儿绣扇轻摇,正从内走出,对着一旁的穆真说话。“凤儿……”男人低语,惊讶、狂喜、不敢置信的神情交错,眼儿眨也未眨,口唇微微颤抖。
  凤儿?凤姐儿……伍潋涵瞬间恍然大悟,莫非这根本是同一人?她之前怎会没想到?
  凤姐儿尚未发觉任何异状,刚忙完所有事务,出来喘口气,媚眼儿朝穆真瞥去,道:“你这小子真有你的!怎么找着夫人的?”
  穆真早已察觉那中年男子的异样神情,却仍不动声色,笑道:“不见尸首,必有蹊跷;再说,主子再那样疯癫下去可不行。”
  在易水寒几乎崩溃的期间,什么事也不理!于是府里内外大大小小的内务杂事统统落在他肩上,害他每日都累得像条狗似的,再多过几日那样的生活,恐怕他就得一命归西,英年早逝了。
  凤姐儿明白这位平日总是温文儒雅的笑脸人的心机可深沉的呢,虽看来无害,但眸里蕴藏的智慧犀利可没瞒过她的眼。
  “呵,你这小子——”语音未歇,凤姐儿带笑的神情在见着那中年男子的强烈注视后,也蓦然一僵。
  “凤儿,凤儿!”男人早已冲上前去,“原来你一直在这……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凤姐儿在初时怔愕后,是愤然地甩开他,“我如今与你已毫无瓜葛,不必喊得那么亲热。”
  然而只有自己明白,她一颗心正慌乱无措地狂跳着。
  “你总是这样,永远不肯听我说。”男人苦涩地笑,不死心地再度攫住她,“我不信你当真那样绝情,你当年一气之下离开,便再无回来……你可知,我每日每日都饱受相思之苦——”
  凤姐儿娇躯狠狠一震,仍是倔强地挣扎,“放开我!”
  “不放!我再也不放!”
  两人拉扯间,男人身上的画卷脱落,掉在地上。
  活结已松,在落地的同时,画也缓缓摊开,映入众人眼里的,是一幅艳冠群芳、娇媚万分的年轻女子图——正是大伙儿熟悉的凤姐儿。
  霎时间,所有一切都静止了。
  凤姐儿傻傻地望着画像,泪珠儿双双滚落。
  “这是二十年前我为你描绘之图,自你离开,我每日都带着它,从不离身……我找了你二十年,二十年啊,凤儿……”
  她再也无言,泪眼模糊地望着他,而后咬牙用力将他推开,夺门而出。
  “凤儿!”男人随后追赶而去,留下地上一幅画,和莫名其妙的众人。
  易水寒与伍潋涵相视而笑,心中皆已隐约明了了什么。
  今日,合该是个美满团圆的时刻呀——

  是夜。
  喧嚷的气氛已渐褪,再度回归夜晚该有的宁静。
  新房,伍潋涵稳稳端坐,唇畔仍扬着抑不住的浅笑。
  随后,她感觉有人进了门。那抹高大的影步至身旁,停下。
  是夫君。
  易水寒迷恋地视着眼前穿戴凤冠霞帔的人儿,缓缓伸出手,以一种虔诚而感动的心,揭去她的头巾。
  四目交接,她荡漾着令他顿然呼吸一窒的笑;盛装的她,比平时更加动人。
  “夫君。”她轻唤。
  他笑,取下她顶上沉重的凤冠,将她深深地纳入怀中。
  “再度拥有你,美好得仿佛是梦境。”他低哑地轻喃,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幽香。
  她因这样的话而笑开,主动环住他的身,将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前,“我在这里,我清楚的感受到你,你紧紧的抱着我;怎会是梦?”
  他动容地视着她,却仍心有顾忌,“我过去那样恶劣,你……”
  话未完,她伸出手掩住他的口。
  “过去之事今后莫再提。”她的水眸漾着无比柔情,“只要记住我曾说过的,我是你的妻,我从来不曾后悔。”
  “萧萧——”他激越地轻喊,再也按耐不住地深深攫住她的唇。
  他何其有幸,能拥有这样的妻……
  她闭上眼,揽住他的颈,柔柔地回应他的热情,直至再也无法呼吸。
  他放开她,两人皆已气喘不已。
  她瞧见案上燃烧的喜烛,不觉轻轻一笑。
  “怎么?”
  “没,只想起了我们第一次成亲。”她摇首,笑瞅着他,“那夜你没回房,我就坐在这里看着它燃尽。”
  三言两语又勾起他的愧疚疼惜,“放心,再也不会了。”意犹未尽的吻落在她的粉颈,轻啃,舔舐,“因为你将会没时间注意它——”
  意有所指的话让她红了脸,颈肩传来的奇异麻痒令她心跳狂乱、呼吸浅促,他灼热的气息让她意识渐渐混沌。
  “夫君……”她无助地轻唤,体内窜起陌生而令她无措的火焰。
  他无言,只是狂烈地、深情地吻住她。
  “过去对你的伤害,我无法弥补,然我承诺今后的每一日,再不让你落泪委屈。”在将她抱往榻上时,他在她唇上呢喃。
  她的目光胧胧含泪,望着他卸下衣衫后,让她心疼不已的处处伤痕与烙痕。
  “夫君,你今后有我,将不再孤单……”她颤抖的手抚过他胸前的疤痕,柔软的唇凑上,怜疼的吻一一烙下。
  他激动地颤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火热的激情再也压抑不住,热烈地焚烧起来,迅速蔓延,将她袭卷,将她吞噬……
  此后,位于杭州的“盼君菀”,少了一位女主人。
  然而生意依旧兴隆,虽然不少慕她之名而去的人们抱憾而归,但听着菀里的姑娘们讲述关于她的传说事迹时,也就不再计较了。
  据说,伍潋涵仍偶尔会回杭州探望,只是再也不是独身一人。
  她身畔总伴随一位英俊挺拔的男子,冷漠严肃,不苟言笑,却在目光望向她时,化为温热满溢的似水柔情……
  终于,“盼君菀”也已不再盼君了。
  然而这块牌匾,依旧高高地悬挂在门上,让每个人心底,都清楚而深刻地记得,曾有一位美丽的女子,在此等待她心中最深刻的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