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08

沉船记 (妾心如水) 61-完 + 番外

by 妾心如水

61. 忏悔
  哭得累了,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再醒来她就势睡在沙发上,身上披了一条小毯子,晓波在厨房里烧菜,从没正经煮过一餐饭的他被油烟熏得呛咳不已。
  见她醒来,他远远地扬着勺子在里面喊:“姐,你先坐会,今天让你尝尝我做的处女菜。”
  她不由得笑笑,弟弟青春阳光的笑脸扫去不少她心里积压的阴翳。正想过去帮他,口袋里的手机提示有短信进来,她打开,惊讶地发现居然未接来电有数十个之多,短信几乎爆满。
  电话和短信,最多的还是唐毅的。
  他的短信一条条看过来,尽是:“你在哪里?”
  她心里忽尔一动,想起他找到她时坦然平静的表情,他说他只是路过,可事实上,他找了她一个下午。
  陆婉不是傻子,那么多的短信和未接电话,无一不表明了他当时的焦灼、急切和担心,那些暗藏在他眼神底下的感情,她并非读不懂。
  可是,她如此情境,该情何以堪?
  “姐,你怎么了?”晓波端着菜出来,看着呆呆的她疑惑地问。
  “哦,没事。”她回过神,仓促地起身逃开,“我去叫妈妈来吃饭。”
  一餐饭,久未相聚的一家三口,却吃得异常沉默难过。虽然有晓波在努力地插科打诨说他做的菜如何如何,陆母仍只扒拉了两口,然后就回了房,留下她们两姐弟面面相觑。
  她也没什么精神,可好歹晓波是第一天回来,帮着收了碗筷陪他聊了一会他学校的事情,家里如此惨淡,她倒希望晓波不要回来。
  他已经受够了父母争吵打骂的苦,她实在不希望他接着还要看尽姐姐婚姻里的全部不如意。
  但不管她如何避免,该来的总是要来。
  先是律师打电话来,说李家怀疑她骗婚,骗去了近十万的礼金和几十万之巨的物品,甚至还有偷盗李家财物的嫌疑——据李家统计,数目将近五十万,也就是说,如果她要离婚,首先得对李祥和李家进行赔偿,数目的天文的——一百万。
  这笔天价赔偿款没震到她倒先把陆母吓得要命,一百万,只怕她辛辛苦苦攒一辈子也未必能出来这个数,然后瞒着陆婉去跟李家求和,让对方千方百计先忍段时间再说,并保证会让陆婉回心转意,这样一做,间接上,几乎变相承认了她们骗婚的事实!
  陆婉是最后得到这个消息的,她当时脑子一懵,差点想就这样死了算了。
  她回家,陆母还一直对她碎碎念叨,看着晓波在,她很想忍住,但最后还是受不了地顶了一句:“妈,你要是真为我好,就不要再去找李家谈任何事,你不是说我的事让我自己做主么?”
  “你做主,你做主有用么?当初一声不响就应了人家的婚,今天又闷不吭声就说要离婚,你结婚才多久?半年啊,你这样,人家能不怀疑你骗婚么?骗婚就骗婚吧,可钱呢?一分钱没看到不说,我还倒贴了不少嫁妆钱!”
  是的,就是这句话,当初是她自己做的选择,所以过得再不好她就该忍了下来,所谓的打落牙齿和血吞!
  金钱,一下子把亲情变得如此面目狰狞。
  她哀哀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妈,我知道我错了,所以我现在更想你可以支持我,你何苦要这样一直纠着不放?当年,若不是你一直不原谅爸爸那一次的过失,他又怎么会那么早就去逝?”
  话一冲出口她就后悔,这句话,她压在心里好多年了,就如同她当初问陆父为什么不干脆离婚一样,都没能忍住而说出来伤了人。
  果然,陆母闻言脸色顿时惨白如纸,震惊地看着她,喃喃道:“好,你现在是怪我了是吧,你是怪我害死你爸爸了是吧?说来说去这么多年还竟是我错了?!”
  她一时情绪失控,哭天喊地,宛若就是当年和陆父炒架的重现,陆婉只觉得既难堪又难过,晓波想劝,可是最终也是受不了陆母的胡搅难缠,皱眉说:“妈你讲讲道理,姐她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那她是什么意思?她不就是在怪我么?是不是现在和祥子过得不好也怪我们没带好头了是吧?我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这一辈子,男人不疼,儿女不爱,我活着为了什么我?”说着说着就要往阳台冲,他们越拦她越有劲。
  陆婉眼见阻不住, 跪在地上抱住陆母的腿,哭着大叫:“妈,我求你了,你不要逼我了好不好?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我心里也苦啊,我不喜欢祥子,我觉得自己再勉强下去我会疯的!妈我求你了,你安安静静听我说一句话好不好?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说你,爸爸的死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逼死他的,其实是我一直都没有原谅他,一直都恨他,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她趴在地上,一直流泪,最后一句话说完几乎痛彻心肺,决定和祥子结婚的时候,陆父曾试图找她谈话,要她再考虑清楚,至少先了解祥子这个人再说。
  可她那时是真的恨极了,口不择言地说:“爸爸,如果我不幸福,那一定也是你的错,因为你没有给妈妈,给我们以幸福。”
  说到底,是她在恨他,她以她的婚姻以她的痛苦终结了父亲最后一丝赎罪的愿望,才让他最后郁郁而终!他最疼爱的女儿啊,在他生命最后的岁月里,在她说出那样的话后,他再没有好好跟她说过一句话。
  这些话,再说出来,何等难堪,何等的大逆不道!
  陆母看着她,晓波看着她,她觉得就连天上的父亲也在看着她,看着她可耻地悔恨地痛哭流涕。
  而现在,她居然开始怨恨陆母了,就在这一刻,她忏悔着的同时突然明白,为什么过去的日子她怨天怨地怨父母,从没有怨过自己?
  如果说,是陆父的出轨造成了他们一家生活的不幸,那么现在,则是她消极的态度,是她盲目的决定,最后才酿成了她自己她家人这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的人生。
  原来,婚姻之船最后会沉,总是她自己最先戳了最大的那一个洞。

62. 意外
  李家所说的那些指控,要应对并没有什么难度。
  所谓的骗婚根本就不成立,给陆婉的聘金仅是一张银行卡,每月存取有限,银行一查就能清楚她到底用了多少,聘礼物品像戒指、项链等等等自举行仪式后陆婉也基本再未戴过;所谓的怀疑偷盗就更是无稽之谈,根本没有证据,哪怕就是说一亿也没人会理的。所以跟律师商量到最后他建议说:“大不了你把那些东西退回去,你要回你的嫁妆,他们拿回他们的聘礼。”
  可惜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李家完全不作任何协商,仅提出唯一的条件是要离婚可以,至少赔偿五十万。
  律师通知她这个结果的时候她跟晓波正往家里搬菊花,要过年了,不管生活如何,应景的事该做的仍然要做。
  她看了一眼在阳台上摆得热热闹闹的母亲和弟弟,转身走到房内和律师商量:“那您的意见是?”
  “没办法,如果你真的主意已定,就只有上法院起诉,但现在快过年了,就算法院受理结果最快也得明年才能出来,那还得看李祥愿不愿意离。”
  她心沉了一沉:“那如果他不愿意呢?”
  “如果他坚持不离婚,而你又没有双方感情确实已经破裂的证据,法院十有八九是不会判离的,当然,你也可以在法院判决生效半年之后再次起诉离婚,那么离婚的希望就有蛮大。”
  她一下懵掉:“那么这得花多长时间?”
  “如果起诉两次,可能至少明年一年都纠缠在这官司里,所以,陆小姐,你要想尽快解决,最好的办法就是能找到对方婚姻中存在重大过错的证据,比如说他有没有吸毒、实施家庭暴力,重婚或者至少跟他人同居的事实。”
  陆婉眼角一跳,想起郎婷告诉她的住在春风路小区的陈婉华,可是严格来说,她并没有确实的证据,关于李祥和郎婷的纠葛毕竟事已多年,熟知内幕的不多,李家要是坚称陈婉华只是一个和他们关系特别好的亲戚,哪怕她就是亲自将他们堵在门口只怕也是枉然。
  而且,她不知道李祥为什么不离婚,他明明并没有爱上她,结婚半年多,他对她的冷漠不会比她对他的少。
  “姐,是谁的电话?”
  她抬起头,看着进来的弟弟勉强笑了一笑:“张律师的,花摆完了么?”
  晓波垂头仔细地看着她:“不好的消息么?”
  叹一口气,想想这种事迟早是要给他们知道的,早说还可以让他们早做好心理准备:“可能要起诉。”
  普通如他们,一听到要上法院就直觉地认为事情很大条,晓波也如是,皱眉问:“会很麻烦?”
  她站起来,拍拍弟弟的肩:“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麻烦,李家是好面子的人,指不定也不会捅到法院上去,所以你也不用替我担心,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姐,我信你。”晓波微偏了头在她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可是,我怕你一个人扛着太辛苦。”
  陆婉忽然觉得眼热,当年一直要她攥在手心里事事替他考虑的弟弟居然懂事了。她曾经怨恨着长大,因为长大要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可这会无比感激成长,因为它,她才能感受到缺失已久的亲情的依恋跟可贵。
  他握着她的手,他的骨节不知不觉已变得强壮有力,她能感觉到那里传给她的温暖与勇气,晓波的声音微有哽咽:“姐,我挺恨自己的,以前一直以为你嫁了就好,这样我走了你就不用一个人受爸妈吵架的气,更不会一个人躲在家里偷偷地哭,所以你要结婚我巴不得立刻就把你推出门去,也不管那个男人能不能给你幸福。现在你有事了,我更是什么都帮不上你,只能陪着干着急。所以,姐,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坚持,等着我再长大一些。”
  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她捂住嘴以避免自己哭得更大声,无语凝噎她只能点点头。
  有弟如斯,夫复何憾?
  她有什么理由不能坚持,还有什么难关会过不去?
  与此同时,在他们看不见的门外,震惊之极的陆母涕泪交加地倚在墙上,也只这一刻,她是真的后悔了,那么多年的怨恨与执着,她伤害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自己最爱的亲人。
  悲伤无以复加,她的人生从何此开始,一败涂地至此?
  她一把跌坐在地上,响声惊动房内的陆家姐弟,陆婉放开晓波跑出来,吓了一跳:“妈?!”
  陆母满脸是泪,大睁着眼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甚至于更恐怖的是她发现自己手脚麻木,突然的不听指唤。
  “妈,妈,妈你怎么了?”
  “妈——!!”
  
  陆母的病来得猝不及防,是急性脑血管病,传统也称是脑中风。
  不过一路检查做下来,结果还好,程度并不算严重,精心护理之下仍有恢复到生活自理的可能。
  就是要住一段时间的院,里里外外的,初初那几天陆婉忙得脚不沾地,又急又怕,直到情况稳定了才稍稍把心放回肚子里一些。
  回头想想,不过几天时间,竟有不堪回首的感觉。最绝望的时候甚至会想,大不了这婚就不离了,以换取母亲今后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健康生活,可隐隐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她不能如此轻易就放弃今日坚持的结果,以自己一生的幸福做赌注。
  可是祥子真的就不能给她以幸福吗?第一次她怀疑。
  “姐?”晓波轻轻推推想得失神的她。
  陆婉回过神。
  陆母已然睡熟,他示意她出去说话。
  走廊里很冷,她仔细帮弟弟整了整衣领,他刚从外面回来,一张脸冷得像冰一样,她伸手捂住他的两颊:“冻坏了吧?”
  “还好。”他笑,双手覆上她的手,“姐的手好暖。”
  顿了顿,他又说:“姐,你累吗?”
  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陆婉好笑:“怎么,有话要说?”
  “家里是不是快没钱了?”
  她一愣,晓波早已不是不懂人事的孩子,这几天的她焦躁不安悉数都已被看在眼里,叹口气,她柔声说:“瞎想什么呢,妈自己有保险。”
  “姐,我从来都是信你的,可现在你自己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妈这个样子以后还不定要费多少钱。你一个人……”说到这里,他咬住唇小声补充,“要不你去找海子哥吧?他人那么好,幸许能帮得上你的忙。”
  什么时候,晓波如此坚定不移地相信她身边这样一个朋友的力量了?也许是海子找他说了什么罢。陆婉苦笑,却面对如在绝望中求希望的弟弟也不好太明说,只得应承道:“有需要我会的。只是,晓波,你要明白,人活着,难关总是要自己去闯过的,有谁可以没有条件没有目的地一帮到底?只除了自己最亲的亲人。”
  “我知道。”他垂下头,一脸难过,“我就是怕你太难了,而我又帮不上你什么忙。”
  她心里酸酸的,却仍然伸手勾起他的下巴,看着他很坚定地笑了笑:“如果你一直支持我,理解我,我总相信,只要我们活着,天总无绝人之路的。”
  她握着他的手,很用力很坚定,在这种时候,他不能泄气,否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撑得下去。
  而不放弃。

63. 谈判
  傍晚的时候陆婉回家做饭,是照着前日唐毅给她的方子做的肉菜汤,五星级酒店里的中式做法,不油腻,但够味道,这令不能吃油辣煎炒菜的陆母很是喜欢。
  他是和唐糖一起过来的,手上提了一盒菜,说是中午吃饭顺便带的。期间也极少说话,好像真的只是陪他姐姐来看望她的职员,不多说一句也不多看一眼,总能保持恰如其份的礼貌与周全。
  他大抵也是知道她现在正处于极敏感的时候,不比海子的莽撞,屡屡让她拒也不是受也不行,只好干脆明说道:“我不想给人误会,所以暂时我们还是少联络吧。”
  却想不到他倒负气地来一句:“你怎么这么没良心?我不过就是想帮帮你!”
  她不由得失望,这么多年的朋友,她真正需要什么,他从来没有懂过。他不知道他此时的帮助无异于陈乐天的陡然出现,会同样令她难堪也令她为难。
  她希望他们会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共享快乐但是不要分担痛苦,否则她不知道有一天,他会不会真的怨恨她的不知好歹,而最终令关系变味。
  在最绝望的时候,在她想摆脱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不需要另一个男人来将她救赎,不管他是以什么名义。
  在这一点上,她不想承认唐毅与他不同,但是他硬就是跟他不同,那么窝心的体贴,到临走来抱她手上的唐果时方漫不经心似地提了一句:“对了,那菜还保着温,伯母试试要是喜欢吃的话,你可以问我姐要做法。”
  周到而客气,没有一个人怀疑,就是唐糖,闻言笑着白了他一眼说:“搞那么麻烦做什么,你直接写给她吧。这菜我吃过,肯定好吃,陆婉手艺好,伯母你以后要让她常给你做。”
  他便拿出纸和笔,细细写了递到她手上,笑得格外温和:“虽然费点时间,但其实很简单,配料也不需多,最适合伯母现在吃。”
  她接过来,心下一动,为他的用心。
  就是现在,再想起来,陆婉仍旧感动非常。敛敛心神,她决定让自己停止这无谓的想象。后日就要过年了,陆母仍要再住一段时间的院,虽然已暂时没有瘫痪的危险,可说话仍旧不太利索。
  看来今年这新年注定要在医院过了。
  菜还未出锅,电话便响了起来。
  惴惴接过来“喂”了一声。
  “是我。”那头传来贾秀芬的声音,单调平板,不辨喜怒:“我在医院路这边的咖啡厅里,你过来一下吧。”
  她微微一滞,贾秀芬并不是服软的人,上回那样决然而去,今日再找她,不会又有什么事吧?
  却又不能拒见,如果可以,她自己也想最好是能和祥子平和分手,如果闹上法院,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只怕到时候谁也无法掌控。
  所以,给晓波和陆母送饭过去,她寻了借口出来,果然就看见贾秀芬和祥子坐在路边靠窗的一个位子上,因是新年将至,玻璃上还张贴着喜庆庆的大红福字。
  他们两个穿得也很喜庆,贾秀芬是华丽丽的唐装棉袄,祥子她则没大仔细去看,只觉得中山装式样的衣服不让他显老,倒是格外称头了些。
  她一时有些尴尬,闹到现在这般地步,她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揣度了又揣度走近去只好点点头说:“新年好。”
  然后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雾气缭绕里,三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贾秀芬审视她半晌这才清了清喉咙说:“本来这些话打算等出了年才找你说的,不过你妈妈突然生病,你这段日子要冷静也该冷静够了,不想看着你太辛苦,所以今天就约了你来谈一谈。”
  陆婉顾自垂着头轻轻搅拌手中的咖啡,面上虽淡定如常,心底却是颇觉难受——这屋里太暖,她那因为照顾母亲而受寒生了冻疮的脚指头正抽抽地痛。
  她没有反对,贾秀芬就继续说了下去,冠冕堂皇的话讲了一堆,最后归纳起来却只一句:“到现在,你还坚持要跟祥子离婚么?”
  “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现在只有我们才可以帮到你,祥子这人虽然表面上看着很冷淡,其实人相当恋旧,你要是肯回心转意,从此以后踏踏实实跟他过日子,我还是那句话,过去谁对谁错我也不计较了,你妈妈的病我们会帮着养好,甚至是晓波,我们都可以保证帮你供他到大学毕业。”
  陆婉不是不意外,上回他们那样气势汹汹地离开,她以为双方已难有转寰,没想到此时她还会如此心平气和地来找自己谈。
  如果这就是诚意,撇开她们以前的恩怨纠缠,她也希望自己可以和她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所以她抬起头,看着贾秀芬说:“我知道你们其实还很关心我,可是,我想得很清楚,我不爱祥子,他也不爱我,我曾经认为婚姻没有爱情没有了解日子久了总是会有些其他的感情在的。可是,妈,你信吗,我真的有努力过,但是,不知道是我做得不够还是别的,我总觉得我和祥子之间有一堵墙,无法靠近也不能推倒,所以,与其这样一辈子不快活地相处下去,还不如给彼此一点自由,重新……”
  贾秀芬冷笑,不自觉扬了声音:“努力?才半年时间你就敢说你有努力去试过?”
  她默然,眼睛的余光看到祥子在听她说完那一段话后脸色陡然变得有点怪异,他看着她,呆呆地,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不能完全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突然插话:“妈你先走吧,我想自己和她谈。”
  如此粗鲁而没有教养,贾秀芬微微皱眉,可看他神色又是一脸的执扭,谁知道她若不从他还会发什么浑账火出来,只好忍了又忍,口气不悦地道:“那我在那边等你,陆婉你自己也好好想想。”
  等她走得远了,祥子看着她没头没脑地来一句:“我不在乎。”
  陆婉一惊,抬头望着他,表情迷惘,根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我不在乎!”他重申。
  这回轮到她失色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完全不了解他话里的意思。
  他咽了口口水,喉结陡地跳了一跳:“我妈说要我再等等,可是我等不了,他们认为我贱,我没出息,我认了,可是我就是不想同你离婚,我不会离的!”
  肯定地说完,他定定地看着她。
  陆婉目瞪口呆,她做错了什么还是她做对了什么,以至于让他如此死心踏地?他明明爱的不是自己!
  她滞了滞,苦笑:“你这又是何苦?”
  “我记得你有句话,既然是沉沦,就一起跳入苦海。”
  她越加震惊地看着他,这是她QQ上的签名,因为少上网也因为没发现有哪一句话比它更适合自己眼下的心境,所以一直没改过。只是,什么时候他居然看了她的QQ而她不自觉?
  看见她的样子祥子笑了笑,脸上居然掠过一丝悲凉:“如果这日子真的过不下去,有人陪总比自己一个人熬着要好。”
  他的声音很轻,可是陆婉却只觉得寒气陡然从四面八方挡无可挡地浸进来,她环抱着自己,仍是冷。
  他这是干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么?
  她没来由地有些难过:“你的日子没有那么糟,你可以去找更好的,好好生活。”
  祥子皱眉,她默了默,试图作最后一次努力,柔声再劝:“祥子,其实我们可能都犯了错,所以就不要再一错到底了,好么?”
  他看着她,目光有些冷然:“我没有错,而且没有我你会活不下去,我知道你现在快走投无路了。”
  那么自信的语气,陆婉摇头失笑:“不,只要我活着,我就相信一定会找到路。”
  祥子闻言,一向呆滞的脸孔慢慢扭曲:“你找不到的!”
  他生气了,她于是干脆沉默,这样谈下去,多半又是无果而终。叹一口气,她拿起包起身告辞:“我先走了,有事情律师会帮我联络你的。”
  他突然越过桌面拉住她的手,不提防之下她被扯得站立不稳,失重中只得用另一支手努力地撑住桌面,手下得太急,咖啡杯被碰到了,滚了几圈后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立马引来不少观望的目光。
  她又气又急,微微怒道:“你要干什么?!”
  他不理她,也不说话,只更加用力地想把她拉过去,要知道她和他现在可是隔着整张桌子!陆婉手被扯得生疼,整个身子几乎都伏在桌上,这种异常不雅观的姿势让她相当窘迫,劝阻无效,急怒之中她只得低喝说:“你不要发疯了,我知道你根本就没疯过,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加看不起你,更加想离开你!”
  “你说什么?”
  她干脆豁出去了:“你知道你后来吃的药是什么吗?根本就不是原来的那一种,而是我从医院买来的维他命!你装成减药后情绪容易失控,不过是为了更好地要挟你妈妈,然后麻痹你自己!所以如果你是男人,就承认你以前犯下的错误,去跟他们说,你想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而不是这样拉着我!”
  祥子抓得她更紧了,胸脯急剧起伏,目光意外且凶狠,完全一扫以往的呆滞模样。
  陆婉突然有些后怕,她居然猜对了?看到贾秀芬闻讯已往这边走过来,忙压低声音放缓语气哀求道:“你放开我,我一定假装不知道。”
  他却并没有放她,直到贾秀芬走过来一点一点试图掰开他的手。
  “你们这是怎么了,祥子你先放开她!”
  陆婉这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失措的表情,也许她只是怕祥子突然在公开场合失控?所以她一边努力想拉开两人一边埋怨地瞪了她一眼:“你这又是哪里惹到他了?!”

64. 无题
  送他们离开,她这才发现手腕早已是绯红一片,他固执起来真的相当可怕,难怪这么多年来居然可以伪装得如此之像,连行医多年的贾秀芬都无法分辩。
  就是她自己,一直也只是怀疑,直到中秋夜里,她居然吃惊地发现,祥子不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是看他想不想控制。正是出于这种怀疑,她才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偷偷换了他的药,将精神控制药物换成普通的维他命,若非这样做,或许她也会以为他精神有问题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但,换药后并不知情的李祥非但病情没有恶化,反而越加显露了他可以自控的另一面,陆婉才基本可以确定当年他之所以被送进精神病院“疗养”,一定是另有隐情。
  到郎婷说出那些往事,她才隐隐探知了部分真相。
  也许,她其实是不小心猜中了全部事实,所以祥子才会那么激动那么可怕。
  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这样子激怒他们,实在是有违她的本意,可事已至此,要如何才能挽救?
  也许是那天她和祥子的纷争很不巧给认识的人看了去,这次之后没多久,关于她要和祥子离婚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各色八卦甚嚣尘上。
  就是她的律师元宵还未过就口气很臭地打电话问她:“你和祥子之间有第三者?”
  她不知道如何说。
  律师当她是默认,跺脚说:“这些事你就不该瞒着我,现在据说李家那边有你出轨的证据,一旦你起诉离婚,他们就会告你骗婚和重婚,到时会相当麻烦!”
  陆婉几乎晕掉,她重婚,还骗婚?
  说了半天,鸡同鸭讲,律师干脆挑明:“那个叫什么海子的,难道他们传的有误?”
  她哭笑不得:“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我可以找一百个人证明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她只觉得无可奈何,难怪那天海子打来电话莫明其妙地跟她说:“我倒希望那些传闻是真的。”
  他倒是不怕她的生活不够乱啊!
  怔怔地呆在原地愣了半晌,这些事情,该不会还有后续吧?
  人家说离婚的事一旦扯到法院去,只怕什么鸡毛算皮的小事,哪怕是夫妻之间最见不得人的私隐也会被无限放大了说出来,想起来就有些头皮发麻。
  可是她偏没有多时间去关心这些事,陆母要出院了,复健的事还得做好,虽然目前情况不错,但脑中风这种病最怕的是会有第二次。
  所以她不能不处处小心。
  让晓波收拾东西,她瞅着人少了些就去办出院手续,再转回来陆母的病床前多了一个人,鲜衣红裙,短发长靴,从背影看,无限的风姿绰约。
  她和晓波正在说着什么,似是有所感应,陆婉进来的时候她回头。
  陆婉看着她,不是不惊讶,虽然世道多变,但她从来不知道一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这个词也可以用在婚姻失败的中年女子如陈婉华身上。
  想起初次见面时她促狭地笑着说:“你不会以为祥子瞒着你在外面有女人了吧?”
  那时的陈婉华,一头利落短发,看上去神彩飞扬,坦诚从容。
  后来是在医院,她白着脸说她自己买了药,偷偷把孩子流掉了。
  那时的她,尴尬为难,令人心碎。
  而现在,她站在她的面前,举手投足落落大方,皆无愧意。
  她已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时间和磨难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唯眼睛里写满风霜,尽是凌厉。
  可那些,都是魅力。
  因此当陆婉尴尬无措时,她还可以优雅从容地站起来说:“陆医生,听说伯母病了,我来看看她。”
  宛若她们很熟似的。
  一句话消解了其余人的疑惑,当是她老友似的,陆婉突然也就心定了,她并没有愧对她什么,所以心虚是全然没有必要。
  两人在医院外面的花园里吸着冷气谈了许久,再回来,晓波将所有的物品都已打包捡好,陆母穿戴整齐半倚在床上将手缩在被子里取暖。
  “姐,她谁啊,你同学?”
  陆婉不知道如何解释,漫漫应了一句。
  “你同学怎么会叫你陆医生?”
  她一怔,戏谑地狡辩道:“叫我陆医生怎么了?要是以后你当上了银行行长,我也会叫你一声陆行长。”
  晓波点点头,笑:“也是,我当行长了姐你也不用辛苦上班了,直接做我的家庭医生得了。”
  “行了啊你,一看就是贪官的格,我看你还是别当行长了,让妈去乡下寻块地,你去种红薯吧,免得有牢狱之灾了我们还得替你操心。”
  她是一时嘴快,想到什么说什么,陆母就不同,还是新年,说这话算是犯了忌讳,当下就脸有不悦,因为中风面部有些僵看上去就更是格外严厉:“说什么呢,没点吉利话!”
  两姐弟吐了吐舌头,快手快脚拿了东西准备出门,这件事总算是揭过不提。
  当天正是元宵,街上热闹非常,扶着陆母避过一群乱放烟花的小孩子,正想打车,远远却看到唐毅的车驶过来,唐糖抱着孩子坐在前座,近了开门走出来说:“总算赶上了,今日过节,很难打车的,我让唐少来接你们。”
  “这多不好?”陆母客气。
  “没事,我这也是举手之劳,倒是伯母以前你可没少帮我的忙。”
  说话间唐毅已下车来接过晓波身上的行礼搁后座放好,到家后唐糖似有话对她说,陆婉只好让晓波先扶陆母进去,唐糖把儿子扔给唐毅,帮着她提了东西在后面慢慢往回走。
  “我前几日才知道你要离婚的事。”她突然说。
  陆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老实讲知道你要离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很高兴,所以,我就不说什么同情不同情的酸话了。”
  她一副我就挺你的模样,只陆婉听得微微一怔,想起在广场上,唐毅找到她,最后也是说出这样一句话。她忍不住回头,他正抱着唐果站在巷子入口处,隔得远了,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依然能感受到他目光里隐隐传过来的热度。
  以前她总以为他们似乎谁都知道祥子的不好因而难保不是怀了看好戏的心理。而且自她决定要离婚以来,知道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赞同,她其实自己也明白,以后她过得好,人家或许会夸她一句到底还是有本事,若是过得差了些,只怕他们的口水就能淹死自己,谁说不是自找苦吃的么?可这会,听唐家姐弟不约而同地这样一说,她心里顿觉一暖,眼眶不自觉就有些红:“谢谢你。”
  “我就一直觉得李祥配不上你。”
  她默然,耳边听得唐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我也觉得你现在提离婚为时尚早了些,其实你大可以再耐心等一等,等到对你最有利的时候。”
  陆婉一怔,最有利的时候?
  “你现在离,只怕要受很多刁难,李家的势力远比你能想象的大,所以陆婉,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总以为离婚很容易,却没有想到没有孩子的婚姻想要离也是这样的难。
  唐糖长叹一口气:“其实你很聪明,就是人太弱,这倒和以前的我很想象,或许这也就是我对你一见如故的原因吧。”
  她默然,两人一时都显得无话可说。只到家里,唐糖才重新热络起来,交待陆母要注意这个小心那个,陆婉立在一边,想起她原先话里无可奈何的失落,看她现在这个样子,风风火火雷厉风行,虽吃过那么多苦,但很显然,生活的磨砺于她,算是已经过去了。
  而于她,却才刚刚开始。

65. 官司
  元宵一过,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摆上台面,律师白天就打了个电话给她,说是调解失败,只能上诉到法院。
  明日就是上法院递交诉讼的日子,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律师问她有没有证据要补充。
  她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陈婉华的事来。
  其实那天她来找她,为的也不外是这一桩,就是不想自己因为他们离婚而被牵扯出来。
  她起先说的很委婉,陆婉还以为她是来帮着游说她不要离婚的,所以冷眼听了很久,直到她说:“其实祥子还是很爱你的。”
  她不是顶刻薄的人,可听到这里再忍不住,不由得冷笑一声说:“真是劳你费心了。”
  她既那般不坦率,她自然也就不需要浪费精力跟她虚以应付。
  想不到她却再度叫住她:“陆婉!”
  她回头。
  “对不起,你是个好女人,我本不想伤害你。”
  好女人,她忽然想笑,冷淡地开口:“伤害?我的事情好像与你无关。”
  陈婉华微微一滞,顿了顿乞求地看着她:“我们能好好谈谈吗?”她慢慢地开口,似在想应该如何措辞,“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想过要同你抢祥子,以前是年轻不懂事,虽明知不可为但一定要为,可现在已明白我和他,永远都没有可能了。”
  她到底还是说出来了,她态度一变陆婉也跟着心软,缓了缓口气说:“我要离婚只是我和他的问题,真的与你无关。”
  “我知道。可是有些话我还是得告诉你,也许这次我是不该回来,可是我真的是,快过不下去了,你不知道当初他们逼我嫁的是什么男人!要不是郎婷,也许至今我仍然活在水深火热里……”
  “郎婷?”
  “嗯,她其实不姓郎,本名叫陈红玉,和郎家的女儿郎玲原是同学,后来郎玲出车祸去世后,她和郎家关系好,他们就认她作了养女,她这才改名为郎婷。你应该也知道,她嫁给李家是为了什么,说实话,我不想再跟她一起。毕竟,李家虽然对我不仁,可我却不能对他们无义。
  “我不否认,祥子曾经对不起我,当初要是他再努力抗挣一些,而不是因为怕事就被他家里逼得躲进医院去,我也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楚。可是,他毕竟恋旧,我回来了,他虽然不爱我了,却一心一意想把我以后的日子安排好,陆婉,祥子其实也是个好人,他只是性格太懦弱,不知道如何反抗也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看得出,他其实是真的喜欢上你了。这段日子我们在一起,他会自觉不自觉地提到你,他常常说,你给他一种很安定很安稳的感觉,有一天他甚至流着泪跟我说,他是注定对不起我了,可是他不想再对不起你。
  “所以陆婉,再给他一个机会好不好?”
  再给他一个机会好不好?陆婉也不停地问自己。生活是如此的艰难,父亲去逝,母亲染病,弟弟还要读书,就是她自己,也是刚刚失业,如果离了婚,所有这些都必须要她一个人来面对。她不知道自己扛不扛得过来,会不会像晓波所要求的那样,等到他长大,等到他的肩膀足够硬朗来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可是,不离婚又该如何过下去?不该撕开的面皮都撕下了,陈婉华说祥子爱上她了,其实未必,她想起他曾经梦呓似地说:“小婉,我怕我会辜负你。”
  或许,在他心里,其实早已有了选择,他爱的是陈婉华,可是他知道他们不可能,他不爱她,但他更明白,如果她留在他身边,她一定会努力护得他周全,替他着想,全心对他。
  所以,他爱上的,只是她给他的那种感觉,安定,还有安稳。
  要过下去也是未尝不可以的,但陆婉总觉得隐有不甘,如果这一次她回头跟祥子和好,她不知道此生是否就只能绑在他身上了,毕竟这种勇气不是随时都能有的。而更重要的是,在她心里,终究还有一点微薄的希望,想好好地,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如果相夫教子便是一个女人全部的人生,她也是想找一个肯疼惜自己会疼惜自己的男人。
  爱情,从来不是救赎,她也不相信,婚姻可以将祥子救赎,她连自己都救不了的时候,又如何可以去救他人?
  她不想做圣母,她只想做一个平凡地过日子的女人,有自己的坚持也可以有自己的梦与理想。
  这样想着,豪情又渐渐涌了上来,也许,生活再难,路途再窄,总有她可以挤身过去的空间。  
  她是做足了定会拉长战线的准备,可官司却进行得出乎所有人预料的顺利。
  头一天出庭的时候,贾秀芬并没有去,倒是有一大帮看上去顶无关紧要的亲友陪着祥子一起,外面还有许多明着或暗着的长枪短炮。
  晓波去上学,陆母身体不好,她是一个人打车去的法院,却没想到在门口竟遇着等她已久的周蜜。
  她摸着她的脸笑笑说:“傻妞,我陪你一起好不?”
  陆婉那一瞬间特别的感动,她算是幸运的吧,在最无助的时候总有朋友陪在身边。垂眸藏起眼里的泪意,她问:“你怎么知道是今天?”
  “别忘了,我大小也算是一公务员,这是多大一块地啊,转个眼消息就满天飞了。”
  是的,消息满天飞,真真假假的都有。
  周蜜挽着她的手进场,因有了她,好歹她看上去才不会太凄惨。
  坐定了,她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向对面,祥子坐在被告席上,多时不见,他很明显瘦了下来,就连脸上的婴儿肥也不见了。
  他定定地望着她,眼祥空洞有如凝滞。
  她没来由一阵难过。
  她的律师开始宣读诉状,其实是很简单的官司,案情简单得他都没多少话讲,但李家却在辩论环节里准备了几十页超长的证人证言,归纳起来无非几点,一是她陆婉脾气暴躁爱施暴力,甚至持刀伤人,二是她不知检点红杏出墙多次与男人勾勾搭搭,三是自她嫁进李家后,放在家里的财物多次无故失踪,所以他们提出反诉,要求离婚可以,但必须赔偿祥子精神伤害费五十万元。
  她一直沉默地听着,这些熟悉的词却陌生的语言。只在律师宣读一个叫张清灵医生的证言时让她微微吃惊,张清灵,她有认识这个人么?听下去她才知道原来那次下乡遇见唐毅,她不是一个人先走了,而是亲眼看到她和唐毅离开。
  但她的证言里却没有提到唐毅,只说是在下乡义诊期间,曾看见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她努力地回想,那时遇见的张医生,她总觉得年轻爽朗,却想不到李家到底厉害,连她也都能给挖出来。
  她们只是短暂的交集,一面之缘,所以被出卖陆婉也不会觉得顶难过,反觉得很荒唐。
  李家这样做,到底想证明什么?
  时间在律师单调的声音里无限拉长,她起先听到那样被无端端指责时还会心绪起伏,到后头竟似麻木似的,由得他们是非不分颠倒黑白。
  所以,最后法官问她有什么要说的,她只说了一句,她说:“我承认我有错,所以我就是想离婚。”
  她不过就是想离婚。
  那一句话,说得无限疲惫也无限沧凉,事后周蜜说:“当时听到你说这句话时我都突然想哭。”
  多么决绝。
  或者也就是这样,祥子最终放弃,李家花那么多精力所作的努力只是愈加证明了他们婚姻的死亡程度,于婚姻无补,于五十万元更无补。
  因此第二次开庭只是走了个过场,法官再来调解的时候他突然说:“我同意离婚,不再有任何条件。”
  贾秀芬当时也在,他身后的一众亲友团闻言脸色都变得相当难看。
  只陆婉,心头立时一松,差点落下泪来。

66. 尾声
  最后一次去李家,是搬回属于她的东西。
  还算公平,她拿回她的嫁妆,他们要回他们的聘礼。
  一切都交割清楚,像做梦似的,梦里再繁华似锦再曲里婉转,醒过来,她仍旧孑然一身回到原点,空间未变人事未变,唯时间已过心情不同。
  她一个人进的李家,作为撑场,周蜜拉了海子还有还有其他的一些朋友在外面等她。她的东西并不多,所谓嫁妆,无非也就是几件衣服,李家为她置办的她一件都没有带走。关上房门离开,她没有回头。
  却在转角处看到祥子,他倚在圆滑的大柱子后面望着她,面无表情,像个被掏空了的木头娃娃,过往那些扭曲的变形的愤怒得五花八门的表情不过是她的想象。
  心里微微有些酸,想起从律师手里接过判决书的时候,他看着一脸轻松与坦然的她说:“离婚官司是没有输赢的。”
  的确,婚姻之争从来没有输赢。
  可于她来说,不论胜负,总有重生;于祥子来说,这场婚姻带给他的,是否就只有伤痕?
  所以,李家的那些指责,她一句都不想去反驳,因为本是她错,不喜欢却接受,不情愿却仍然选择了这个男人。
  对祥子,她没有恨,只有抱歉。
  她脚步微微一滞,停了下来。
  “陆婉。”他开口说话,声音沉而哑,“当一个女人不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是不是他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也还是错?
  “我放你自由,可是,谁给我自由?”
  她再次被他震动,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终于出了李家的大宅子。
  大门阖上的那一刻,有砂罐子从楼上落下来,隐隐约约听见贾秀芬在骂:“早知道娶回来的是这样一个扫把星,把我们家搞成这个样子,当初就不应该看在她还有那么一点用途的份上,让祥子费了力气去娶她进来!”
  她总算明白以她的身份轻松进得豪门的真相,只是她已不知道究竟在贾秀芬眼里,她的“那么一点用途”指的是什么。
  她也不想再知道。
  周蜜从车里出来,帮她拿了东西,望着她身后厌恶地说:“老太婆摔那破罐子这是什么意思?”
  破罐子破摔,送破鞋出门。
  这是民俗里最恶毒的诅咒,诅咒她此后一生不得幸福。
  她知道,但是她没说,只无力地笑了笑说:“我们走吧。”
  走吧,离开了,还有什么不能被原谅,还有什么不能被遗忘?

end

67. 陈乐天 番外(一)
  北方的冬天来得很早,今年的雪也比往年下得急些,铺天盖地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全部填满。
  从大使馆拿到签证回来,宿舍里的哥们早就支好了火锅就等他到场,几个从大学时代就开始的好朋友围坐在一旁,雾气氤氲中气氛格外融洽。
  陈乐天进门抖落一地的雪水,笑道:“开吃了么?我这还买了点小菜。”
  这帮人臭味相投,说是为他庆祝,其实也不过是找个名目聚上一聚,都各自奔波在外,好像忙得连吃餐饭都一定要有个由头才能心安理得一样。
  “来来来,先把签证给我们看一下,哎,长这么大这可是第一回拿到这东西啊。”
  他闻言笑笑,把包丢过去让他们自己看,径自去房里换了衣衫,到出来他们还在拿着签证唏嘘感叹。
  “什么时候过去?”一哥们问他。
  “明年春吧。”他坐下来,应道。
  “你不错啊,都成海龟了,别回来就不认识人了啊。”
  “来来来,干杯干杯,为咱们宿舍出的这只大海龟干一杯!”
  杯盘碰撞,都是最真诚的情意和祝福,陈乐天一向话不多,所以比较惨,谁说什么他都只是举杯然后一饮而尽,拼命三郎似的。
  一人看他情绪明显不对,揽着他的肩问:“陈乐天,我说你怎么还是这么的不高兴呢?”
  “有啥愁事,说,趁还有时间哥们给你解决了。”
  “还有啥,肯定是和林大美女有关!要不今天晚上就帮你约来洞房了?”
  越说越离谱,他忙不迭地拒绝:“没有,就是觉得要走了,忽然很舍不得。”
  “切,别那么娘们,现在是什么世道?打个响指你就从旧金山回到俺们中国大土地上了。”
  他忍不住笑,点点头说:“是啊,可总是近乡情怯嘛。”
  举起杯和他们碰碰,酒喝多了味淡如水,可居然还是会醉。那天喝了多少酒,其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只知道早上醒来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房里,客厅里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手机响了很久,有人腾空踢一脚骂了句什么翻个身又睡着了,陈乐天到底受不住,撑起来找到电话迷迷糊糊地按了接听。
  那边声音很嘈杂,好半天他才听到人声,似是哭过的,隐隐带着哭腔:“陈乐天,我说你接个电话怎么要那么久啊?”
  他头还疼着,捂着脑袋嗡声问:“有事么?”
  “我给陆婉骂了,还把你和海子的事跟她说了!”
  他被这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生活里的名字震了一下,神志似才清明了一点,省起那边说话的是谁:“哦,是周蜜吧?”
  但就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刺激到了她,周蜜在那边跺跺脚:“算了啦,你们都不在乎,我也不管了!”
  然后嘟嘟那边传来的就只有盲音了。
  他捧着电话坐在床上,好半天都晕晕的,耳边似有回音就响着那一个名字。
  周蜜说她跟她说了海子和他的事?
  说了又怎么样了,事过境迁,难道还能挽回什么?只会让自己在她心里更加不堪而已。
  房里突然很闷,陈乐天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勾缠在一起的手与脚,出了客厅轻轻把房门掩上。房里很乱,昨晚上吃剩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他点一根烟,走到阳台上慢慢抽了起来。
  外面很冷,可是雪已经停了,整个城市银装素裹格外明亮纯净。他忽然想起她第一次来这里,是夏天骄阳似火沙尘漫天,她在昏黄的天空下看着他笑:“陈乐天,我觉得这里还没有家里好。”
  那是他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候她毕业,如果他愿意,她会把自己留下来而不是只留下那样一句话。
  更不是从那以后,他和她,便永成路人。
  
  可能是早上吹了些风,到晚上的时候陈乐天顿时觉得头重脚轻。
  好几年没病过了,却在本应该很喜庆的日子里感冒了。朋友们都各自散去,收拾得复又光洁明亮的房里冷清寂静。吃了些感冒药他开始给自己找事做,在这里读了好几年书,留下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一屋子书和资料,能够带走的几乎没有。
  还是海子说的那句话,外面呆得再久,总是异乡。
  可是,他已经没有了故乡。
  海子总是想他回去的,当初申请去国外读博时他还骂过他:“你真出息了啊,打算读书读到老么?”
  他的确有些避世,以读书和进修的名义把自己往远一点再远一点的地方推,终至家乡也成了异乡。
  不过他明白海子的意思,他总觉得亏欠了他,当年要不是他横插一杠,也许他就不用背景离乡,至今虽不是儿女满街跑但至少也是美女抱在怀。
  他其实从不怪他,也许他和陆婉,总是少了那么一点点缘份。
  叹一口气,终于还是又想起她来了。这么多年自欺欺人避无可避,只要一点点线便还是会不可遏制地怀念跟她所拥有的任何点滴。打开抽屉,从刻意压到最底下的书里面拿出一张相片,说实话,他其实已经快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有时候会梦见她,但是梦里面她依稀仍穿着旧时衣服,总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她的面目模糊一团。
  但,她犹如在他心上也留下了一滴泪,沧海桑田之后人可以无形,而泪却永远存在。  
  他和陆婉关于彼此的记忆有很长一段差距。
  陆婉注意到他的时候,都已经是高中最后一年了,若非是那个突然心血来潮的秋日当班长的海子说要出去野炊,也许三年过去,他陈乐天也只是陆婉众多同学中最最普通的那一个。
  而那时候,他喜欢她,都已经两年过去了。
  最开始注意到她,是刚进高一,他那会就是一个小混混,也不知怎么的竟混进这赫赫有名的重点高中来。刚过去,认识的人不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朋友,只他的朋友都在外校,打流辍学或者寻找工作。
  他算是幸运儿,却很苦闷,因为这些成绩好的优等生,跟他的世界全无关系。
  那天是周五,下午的时候全校卫生大扫除,还未到放学时间班上同学几乎已全部逃光。他混完时间到点回教室准备拿书包走人,里面很静,就两个女孩子在其中聊天。
  他推开门的时候,看到她们一个坐在课桌上一个站着,站着的那个听着声响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
  她可能无意,但那一刻陈乐天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或者是他进那所学校后第一个对他发出善意笑容的女子。教室里六个大窗户透进大半的明亮的天光,她的样子隐在光亮背后,唯笑容亲切随和。
  他神色未动,眼神却不自觉地从她身上飘过,她倒似不好意思了,垂着头指尖在桌上慢慢划着圈,彼此有一缕头发落下,斜斜坠在颈间越发衬得她肤若凝脂,温柔似水。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便是爱怜,只是拿着书包回头的瞬间,他觉得她立在那里仿若一幅静默的山水画,美好得令人忍不住想去靠近和仰望。

68. 陈乐天番外(二)
  陈乐天是个很闷骚的人,偷偷给陆婉写过很多情书。
  高二开始,每周一封或者每月一封,不定期的会放进她的课桌抽屉。
  其实也不算是情书,没什么实际性表白的内容,大多不过是某一天在哪里遇到了她,然后某一天他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开心或者不乐意了。
  她的抽屉就像是一个垃圾筒,承载了他那时候全部的秘密心事和非常心情。
  可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那些信都是他写的,即便是他们曾经很相爱的时候。
  第一次收到她的信,是早自习,她惊慌得像只受到不明攻击的小鹿,看完后未到下课就拉着她同桌往外面躲,他偷偷地跟在后面,装作倒水立在不远处。
  隐隐似听见她在问:“这是谁写的啊,写这些干什么?”
  “暗恋你了。”她同桌开玩笑。
  陆婉轻轻跺脚,急得面红耳赤。
  同桌这才扑哧笑了:“好了,不要介意啦,肯定是楼上高年级人的恶作剧,他们经常写这种信来骚扰低年级班的小女生。”
  陆婉脸白了白。
  同桌只好安慰她:“安啦,不理就好。”
  这种信收得多了,到后来她慢慢就自如了很多,可是她既没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报告了班主任以闹得满城风雨,也不似张扬的小女生会把那些信传阅得尽人皆知。大多时候她都是静静地一人看完,然后悄悄在桌下撕掉,继续安静地看自己的书。
  可能后来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既变态又幼稚,陈乐天才没敢说自己就是写情书的“真凶”,即便是现在,偶而想起,他也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可当年,他真的就像着了魔似的,根本无发收拾。
  他喜欢那一刻,她明明心情起伏得厉害却不得不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她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脸颊慢慢因为羞涩而变得粉红,这些,仿佛都构成了他和她唯一共有的秘密。
  也许,他就是那个爱上画卷中美女的书生,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不断地仰望,才会在得到又失去后纠结如此之久。
  三年过去,他觉得自己爱了她已有一辈子那么久。
  所以,至今他仍是感谢海子的,若非他,又怎有他和她后来的故事。
  尽管,那段感情,几乎耗尽他所有力量。
  可是,他仍然感激。
  在那个温暖的秋日,他第一次跟她说那么多话,他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着她,他第一次吃到她亲手做的菜,甚至于,她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着他,微笑然后说谢谢。
  海子曾经笑他:“你得暗恋了她多久才有勇气来接近她?”
  他不敢说是两年。
  他只敢说他就是那一刻感动了,这么勤快的女孩子,他帮她捡柴烧火的时候,觉得那情景很像是牛郎织女在过家家。
  然后心动了。
  很久以后再想起这句话,陈乐天非常后悔,他当时为什么偏要说成是牛郎织女呢?那么悲情的一对,他偏偏就说了,好像冥冥中真有注定一样。
  
  高考后回校估分,他牵着她的手走出校门。
  却在门口看到母亲,她骑着三轮车在送货,太阳底下汗水湿了一身。
  是陈乐瑶先看到了他们,老远老远就叫他们的名字,他望过去,吓得不由自主地松了陆婉的手,然后走前去跟母亲说话。
  倒是陈乐瑶跑到后面去找陆婉聊天。
  等他再回来,看到陆婉静静地立在路旁,脸色白得吓人,神思晃惚,根本没有听进去陈乐瑶在说什么。
  他只好把陈乐瑶赶走,然后问她怎么了。
  她半天才回过神来,看着他似笑非笑:“你为什么要放开我?”
  陈乐天默了默,挠挠头讪讪地说:“那是我妈妈。”
  毕竟他们当时年纪小,再相爱仍不敢公之于众。
  她听了幽幽叹了一口长气,手指轻轻摸上他的脸,七月盛夏,她的手冷得像是刚给冰水泡过:“陈乐天,原来你也很胆小啊。”
  他诧异地抬起头,陆婉却笑了笑,脸色慢慢浮上一层红晕,终至正常。
  陈乐天松一口气。可是她随后却说了一句让他一辈子也难忘记的话,她说:“这样,很好。”
  那时,他以为这是认同,可后来,要很久以后,午夜梦回,那场景在他梦里一次又一次演过又演之后,他才听得出那句话里所饱含的忧伤与无奈,还有舍弃的力量。
  其实,在那一句话,她已经做了决定。
  要放弃了。
  
  每一场爱情的开始似乎都很顺理成章,但是结束却必须有一场无可避免的仪式。
  他们的却不一样,那是一场稀里糊涂的结束。
  本来估分的那天一帮好不容易从高考里面解脱的同学说第二天要去游新开发的莲花洞,骑自行车组团似的自助旅行,连如何汇合哪里吃饭都安排好了。
  那天傍晚陈乐天却突然接到陆婉的电话。
  她约他去碧水湾坐五毛钱一趟的小木船,黄昏的碧水湾美得就像是一副不真实的画,他搂着陆婉坐在船头,久久没有说话。
  然后她突然说:“陈乐天,我们分手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和,就像以往跟他商量说放学了去校门口加餐或者哪一天他们在哪里见面。他怔了怔,以为她是开玩笑,笑着应了:“好吧。”
  这回轮到陆婉有些吃惊,然而她也只是微微垂下了头,连哀伤的眼神都没给他看到。
  他真的以为那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可是回去后,她失约没有参加活动,她甚至拒绝再接他的电话,他去她家所在的地方找过她好几次,但是总是失望而回。
  然后他才慢慢地相信她是真的要跟他分手了。
  他几乎疯掉,那几天什么事也不想做,满世界里打转,她以往爱去的会去的可能去的所有地方,他却从来没有再遇见过她。
  直到后来,他让海子去帮他问。
  海子只带回一张字条,上面很简单地写着一行字:“因为我后悔了。”
  海子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开始还不好说,后来被他逼得没法咬着牙说出了原因:“她说既然你落榜了,那么你们迟早肯定是要分手的,未来有很多很多可能,她要你自己保重。”
  看他很颓废,海子劝他:“她肯定还是想你考上大学,估计心里以为真是她影响了你,让你落了榜,所以才会这样的吧。”
  他一直以为真相真的就是海子说的这样的。
  所以他努力地复读,他努力地想让自己变得和她一样优秀,甚至于他再填志愿时即便估分高出了她所在城市最好大学的录取分数,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在的地方。
  但是,阴差阳错,他居然被调配了,他居然被录取到了离她很远很远的北方一所大学。
  他永远记得自己那时的绝望。
  他从来不逼她,他不说爱她,他也不说想念她,他像个朋友一样和她通电话,给她写信,就等着有一天他和她站在一个地方,还可以揽着她的肩一起去看戏,还可以跟她说他心里最深最深处的情话,还可以无所顾忌地吻她爱她,甚至不用避忌世上任何人的目光。
  他等了那么久,他以为不管他今后去到哪里她也一定会在原地等她。但是那天,他拿到通知书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和海子他们在一起喝茶,老实说,她是越加地温和了,看着他的目光却淡得让他瞬间失去了说话的勇气。
  大家拿着他的通知书过去看。
  她也凑过来,然后笑笑地说:“XX很好啊,据说那里会下雪。”
  她笑起来仍旧温婉动人,眼睛弯弯犹如新月,古色古香的茶楼里有人在唱:“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越过人群,他忽然觉得她近在眼前几乎触手可及,而实际离他,绝非咫尺,已是天涯。

69. 陈乐天 番外(三)
  大一的情人节前,他一个人提前去了学校。
  她和海子还有一大帮同学去得晚,情人节的夜里他打电话给其中一个同学问他们去哪里玩。  他说:“很无聊啊,海子那家伙居然和陆婉约会去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猛不丁地揍了一拳似的嗡嗡地头昏眼花,疯了一样给海子打电话,可那边一直关机,直到夜深仍是不通。
  很多人都说海子喜欢陆婉。
  可是他不信,陆婉更不信。
  海子曾经为了他而和她赌气,他也开玩笑地问过她:“你跟海子那么多年的好朋友了,如果他放言追你,我肯定拍马也赶不过他。”
  那时候,他们玩在一起不过月余,而她和海子,从幼儿园算起,整整十三年的友谊。根本就不能放在一起比。
  陆婉听了只是笑笑:“他和我太熟,就像我跟我弟一样,我们在彼此心里,更像是调皮的兄弟,哪爱得起来?他不过是遗憾,和你在一起,你肯定不愿意我再给他拉皮条了。”
  尽管她提出了分手,可是他一直相信,她是爱自己的,而且是只爱他的。
  但是,鬼使神差似的,他还是问她那个情人节怎么过的。
  他记得她当时说:“和同学一起玩着过的啊。”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
  他是疯了,所以打电话给海子,海子接电话那天刚好喝了酒,说话有点不清楚,但神智还是很清明,他在那头一字一字慢慢地跟他说:“陈乐天我跟你讲,我喜欢陆婉,我爱她,好多年了啊,如果不是你插进来。”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海子哭,他那么平素豁达得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那天哭得却像是一个孩子,他醉得那么糊涂,他忘记了他通过陆婉追求过那么多的女孩子,却心心念念只记得陆婉一个人的名字。
  陈乐天觉得自己的心也碎了。
  那天晚上他便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买了礼物要去送给陆婉,他明明知道她在那里等她,他明明知道只要转一个角他就可以找到她,可是他却不由自主地走上了另一条路,和她越隔越遥远,直到再无相见的可能。
  到醒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一直在跑,那么努力而绝望地往反方向走,想靠得她更近一些。
  这么多年过去,他猛然惊醒,其实他一直都想再重新爱她,重新拥有她,可每一次都只是把她推得更远。
  
  子弹项链其实没掉。上体育课老师不给戴项链所以他取了,后来他整整在操场里搜了一下午,搜得全班同学以为他要疯掉了,搜得他以为自己的脖子要断了眼睛快花得只剩下一片草的时候他又找回来了。
  可是他后来骗她说,项链给掉了。
  她的语气那么平淡那么轻松,连一点顿也没打,她静静地说:“丢了就丢了呗,又不是多值钱的东西!”
  他怔住,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抛弃了。
  他几乎恨她。大半年,他忍着不给她打电话不上QQ和她聊天,甚至于暑假那么长的日子,他一次也没有去见她。
  后来总算恢复了联系,却再也没有表白过。
  他总以为他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等他毕业有了能力,等她自己看清她到底爱的是谁,等到花心的海子自动选择放弃。
  最后一次是她过来找他,她要毕业了。
  头天晚上海子给他打电话说他在陆婉那里。
  然后第二天他接到陆婉的电话说要来看他。
  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只觉得很荒唐。她才和新情人约过会就迫不及待来见他这个老情人么?
  他带着自己导师的女儿去见她。
  他看到她眼里的意外和震惊,她受伤,他竟隐隐有一种变态似的快感。
  她只待了一个晚上,然后第二天匆匆走了。
  她甚至都没有要他送她,临走的时候她只发过来一条短信,她说:“在你最爱我的时候我没有珍惜,在我最爱你的时候你已经远离。”
  再后来,她换了号码,断了QQ,校友录里居然很久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然后,她居然是结了婚。
  那么快那么迅速,她回到家乡,嫁了一个据说很好的男人,过上了很不错的小日子。小城市里面的小女人所向往的幸福生活,她终于拥有了。
  纵有再多时间和努力,她都已不必再等他。
  
  一觉醒来,天已黄昏,手里面仍握着和她的合影。
  房间里仍然暖暖的,伸手一抹,竟然有泪,冷冰冰的贴了一脸。
  陈乐天的头依然很痛,显然感冒药并没有起到良好的效果。
  他开了电脑,周末真是堕落,和导师还有一个案子没做完,可是他没有一点精力。硬撑着起来,才开了电脑,手机忽地又响了,铃声很好听,是陈慧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学的是建筑设计,但对网络上那乱七八糟纷繁复杂的东西并不感兴趣,这首歌他还是在打的的时候偶尔听到,然后费了好一番力气才下下来的。
  却成了他手机里唯一的铃声。
  当唱到“某月某日也许可再跟你共聚”时他终于按了接听,是海子。
  他的声音仍旧清亮愉悦:“签证下来了?”
  陈乐天揉揉额角说是啊。
  “工作完了吧,要不元旦后都回去我们搞次小聚会?班主任老赵今年高升,也去给他祝贺祝贺,再怎么他手里也是教了我们几个人才的。”
  他还是那样,从来都不肯谦虚一点,陈乐天笑:“就你是人才,我们啊,顶多算是你的配角。”
  “得,连你也笑我了啊,你都博士了,再过两年估计中科院院士都是你的,我算什么呢?就一打混的民工,给你提鞋你要不?”
  “连你也笑话我了。”他叹气,顿了顿才问他,“老赵升什么职务了?”
  “好像是教学主任,这么多年才爬这么一小官,忒衰,不过也得给他长长脸去,毕竟当年他对我们还是不错的嘛。”
  说着说着难免会想当年一番,读书时候的淘气事今日里讲来,当时再难堪的也成了一则温暖的笑话。
  可是,这里面,只一个名字仍是禁忌。
  陆婉。
  陈乐天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去。
  挂了电话,他倚在窗前半天没动。
  又下雪了。
  他记得她曾经说过:“很喜欢雪,如果能去下雪的城市生活就好了。”
  而现在,他已经在这里了,而她……
  再不可能和他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