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15

浮生 (林希曦) 16-30

by 林希曦

第十六章 一切不过是误会

林晓琪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一个男声惊道:“林晓琪,你怎么在这里?”

林晓琪突然感到很烦躁,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烦她!

然而说话的人语气里充满了关切,“林晓琪,你怎么了?”

林晓琪听出是斯云龙的声音,只好欠起身。也许是在大太阳底下伏得太久了,一站起来,林晓琪竟感到一阵眩晕,她微微晃了晃,吓得斯云龙忙扶住了她,连声呼唤,“林晓琪!林晓琪!”

林晓琪摇了摇手,“我没事,”她勉强笑笑,“真的没事。可能太阳晒久了,有点晕。”

“可是你脸色很差,真的只是有点晕吗?有没有恶心?今天这样热,不会是中暑了吧?”

十月份中暑,说出去真会笑死人,林晓琪没好气地白了斯云龙一眼,然而见他一脸关切表情,只好说:“没有没有,真的只是有一点头晕。”

斯云龙稍稍放心,又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们都在找你呢,森林公园那么大,你身上又没带通讯工具,真怕你走散了联络不上。我都……我们都着急了,唐泽到处找你,再找不到,就要去申请广播寻人了。”

林晓琪木然地想,唐泽着急找我吗?他不是正和乔红袂卿卿我我吗……

她忍着心里的痛,站起身来,“麻烦你跟大家说一声,我有点不舒服,要先回去了。”

斯云龙一愣,“你还是不舒服吗……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

“不行,”斯云龙坚持,“我们先回去和他们说一声,我就送你回去。”

“不,我现在就走,”林晓琪一脸执拗,“你跟他们说一声吧。”

斯云龙不明白林晓琪为何突然急着要走,然而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追了上去,一边掏出手机给唐泽打电话,告诉他找到了林晓琪,但是她现在要回家——

唐泽诧异,“怎么回事?为什么走得那么急?”

“她不舒服,头晕……我也不知道……总之她现在要回家……”斯云龙把手机伸到林晓琪面前,“唐泽要和你说话。”

林晓琪停下脚步,但是她不想和他说话,她也不能再见他。长这么大,她还不曾受过这样的打击,像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下跌了一个大跟头,又痛又难堪。也许其实并没有人看见她跌跤,可是她自觉受了极大的难堪,慌不择路地要逃离现场。

林晓琪只是瞪着手机,没有接过来。斯云龙迷惑的目光忽然让她醒悟,她不能这样惹人疑心,于是她只好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就听得唐泽说:“林晓琪,你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她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心酸和委屈,声音也几乎哽咽。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以为她莫名任性——

林晓琪握住手机话筒,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最后终于说:“没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一切不过是误会。

斯云龙多少明白了几分,林晓琪的不舒服是在心上。他不知原因,也不好问,只默默地走在她身后。道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木,阳光在浓密的枝叶遮挡下投下一个个铜钱大小的亮斑。斯云龙轻轻拉了拉林晓琪,让她尽量走在遮阴处。

林晓琪走了一段路,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你一定觉得我很任性吧。”

斯云龙想了想,“真正任性的人不会这样问。”

“你真宽容。”林晓琪停住脚步,“你回去找他们吧。大老远地过来,就这样早早回去,有多扫兴。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不扫兴不扫兴,”斯云龙连忙说,“我们这样走走,说说话,就很好。”

林晓琪凝视斯云龙,“真的吗?”

斯云龙在这晶莹双目的凝视下微微有些恍惚。阳光下,林晓琪的肌肤是一种透明的玉色,唇色是天然的红润,黑发细柔如丝,斯云龙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不能回答。

林晓琪笑一笑,“这天气真热。”

斯云龙回过神,连忙说;“我请你吃绿豆冰。”

林晓琪和斯云龙坐在“心怡冰室”里,一人叫了一碗绿豆刨冰。雪白的冰霜堆成小山似的,浇上绿豆和糖汁,咬一口,凉意直透到心里去。

“我从小就喜欢绿豆冰,”斯云龙说,“我妈做得比店里的还好吃,每年夏天都做。小时候过暑假,我成天出去踢球,踢得满头大汗,一回家,就吃上一碗绿豆冰,感觉整个人从头凉到脚,一下子就舒服了。”

林晓琪说:“多么幸福。”

“那你呢?”斯云龙问,“你喜欢吃什么?你们家夏天做什么冷饮?”

“我们家呀……”林晓琪慢吞吞地说,“我们家不做冷饮。”

“呃……也许你妈妈比较忙,其实也有很多人家不自己做,吃外面卖的也一样。”

林晓琪拿勺子刮着刨冰上的绿豆,淡淡地说,“我妈妈吗,她忙倒是不忙,因为她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斯云龙听了这话,一时惊呆了,半晌才小声说,“对不起。那你爸爸,他一定很疼你吧?”

林晓琪想了想,“他又结婚了,和新太太一起住。”

斯云龙又吃惊又难过,他原本觉得她美丽可爱,娇俏动人,没想到她竟然背负着这样悲惨的身世。自幼丧母,爸爸也不疼爱她,真是太可怜了。

斯云龙想,她是如此孤单地长大,还能一直都保持这么活泼的样子,其实心里应该有很多伤痛吧!斯云龙的同情心顿时不可抑制,他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事后自己都觉得有点傻的话来,“林晓琪,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出头。”

林晓琪看了他一眼,他的同情、关切、怜惜,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林晓琪直言,“因为同情吗?”

“不,不是,”斯云龙连忙否认,懊恼自己笨拙,“我知道你不想要别人同情……我觉得你很坚强……”

林晓琪一双澄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沉默着。

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了主张,只是身不由己、结结巴巴又真心诚意地说出一句偶像剧式的台词,“林晓琪……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第十七章 不舍得放手

林海赶上了福利分房的末班车,又升职加薪,中年得意,心情大好,给林晓琪零用的时候慷慨了许多。

林海在新房开始装修后告诉林晓琪,两个月后她就可以和他们一起搬进那套两室一厅里,并且将得到自己的一间卧室。林海以为林晓琪会欢欣雀跃,自此父女再无嫌隙,没想到林晓琪一口拒绝。林海又扫兴又生气,彼此的话又说得很僵,父女两个几乎又要争吵起来。

张文琦赶来劝解,她先劝林海,“琪琪和她爷爷、奶奶一起住了那么多年,感情深厚,不舍得搬走,也是人之常情,这也是她孝顺重感情的地方。何况住在她爷爷、奶奶那里,上学也方便。既然琪琪自己坚持,倒不如就让琪琪再住几年。”

张文琦又对林晓琪说:“琪琪,你爸爸也是疼你才这样。之前不得已才让你在你爷爷、奶奶家住了几年,你爸爸嘴上不说,心里着实心疼。当然你爷爷、奶奶对你也是很好的,可是你爸爸心里总觉得亏欠了你。这次分了房子,你爸爸最高兴的就是终于可以父女团聚,他高高兴兴地和你说要住在一起,你这样一口拒绝,实在是伤了他的心,他难免态度差了一点。琪琪,阿姨一向最开通,你若真的不愿意来,我们也不勉强你。无论如何,我们总是替你留着房间,你什么时候想来,随时都可以来住。”

林晓琪心里嘲笑地说:“张阿姨,您这样厉害,我哪里敢来住。”

林晓琪觉得张文琦真是很了不起,不管什么事到了她嘴里,总是能够说得有情有理、周到圆满。明明是她也不愿意林晓琪过去一起住,可是这一下顺水推舟,变成了她对林晓琪的体谅宽容。这一番话说出来,林海自然是感觉无比贴心,而林晓琪也无话可说,又是孝顺又是重感情,不用她费心,人家已经替她把理由说得十足,她还想怎样?

林晓琪不肯跟父亲住,原本有一半是赌气:以为我是小猫小狗,说丢就丢、说捡就捡!林海若真有心,靠打温情牌来弥补父女裂痕,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现在听了张文琦这番话,林晓琪也就彻底断了念想。

索性这样也好,林晓琪想,倒也干脆痛快。以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外面天大地大,何必勉强凑合。

林晓琪仰起头挺直背,眼望着夕阳的余晖,终于下定了决心,自觉苍凉悲壮。然而她忽然想到,这决心,到底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唐泽?

林晓琪没有再去找唐泽,唐泽倒来找她,“听说你不想和他们一起住?”

林晓琪点点头。

“老式房子到底没有公房住得方便。”唐泽说,“若是赌气,大可不必。”

“住在一起有什么好?”林晓琪问他,“若真的那么好,你又为什么不肯回家?”

“你和你爸的关系,总比我和我妈好一点。”

“是吗?对于我的事,你又了解多少?”

唐泽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怎么火药味这么重?”

林晓琪说:“住在这里也好,没有人管我,自由自在。你以前不是说,自由是最好的吗。”

“可惜你不是男孩子,”唐泽说,“要不然,倒是可以和我一起住。”

“是啊,真遗憾,”林晓琪笑道,“可惜我也不是你亲妹妹,要不然倒也无妨。”

从斯云龙那里,林晓琪得到不少关于唐泽的消息,比如林海和张文琦搬去新居后,唐泽回自己住的家的频率高了许多,又比如他和乔红袂已经正式交往。也许因为已有心理准备,林晓琪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未太伤心,只是心里如起了一阵大雾,苍茫冰凉地漫开去——她的笑容有一点呆。

斯云龙虽然时不时地约林晓琪出来玩,但是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有时候一起看一场电影,更多的时候是一起打台球,在林晓琪的要求下,斯云龙教她打台球,她学得很快,而且一玩就玩得很上瘾。

林晓琪其实也知道斯云龙喜欢她,不过这一次她不想听到告白,她更乐于维持这种兄妹似的关系。

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目前的关系,一直在装傻装糊涂。但是,渐渐地,她已经不敢对他撒娇,因为他看她的眼光越来越热烈,她生怕他的热情失控,忽然就对她表白。若他开口表白,她势必要拒绝,因为她并不爱他,那样她很可能就不得不中断这份友谊。可是她又不希望失去他,她希望能够长久地维持这种现状。她贪恋他的那份殷勤关怀,贪恋他对她的爱意,她知道自己也许太过自私,可是她不舍得放手。

林晓琪有时真希望斯云龙和唐泽的身份互换一下,若斯云龙是她的哥哥该有多么好,然而她也知道,没有一个哥哥会对妹妹这么好。

哥哥对妹妹,也许就像唐泽对她,看不看见妹妹都无妨,无足轻重。他记得她是他妹妹,也许只比记得一个陌生人多一点。

有一次,林晓琪和斯云龙在街上遇到陈思楠。斯云龙给她买了一个甜筒,她接过来刚咬了一口,就看到陈思楠张大了嘴巴看着他们。这惊讶显然不是因为她大冬天吃冷饮。陈思楠拿手点着斯云龙,拖长声音叫:“斯——云——龙——”随即换了一副了然会意的表情,“好你个斯云龙,居然瞒得密不透风,真不够朋友!啊,难怪上次两个突然一起走了。”

陈思楠对林晓琪眨眨眼,“我说那天你好好的,怎么就不舒服了呢?原来……哈哈,这是不是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斯云龙尴尬地看看林晓琪,又用眼神示意陈思楠“不要瞎说”。陈思楠哪肯理他,又是说又是笑。林晓琪刚要解释,“思楠姐姐,我和斯云龙没什么……”

陈思楠马上打断她,“你叫我思楠姐姐,怎么倒叫他斯云龙?还说没什么,不要越描越黑啦。呵呵,我知道,你是比我们小了几岁,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高中生谈恋爱也很正常……”

陈思楠兴高采烈地自说自话,斯云龙和林晓琪对视一眼,无话可说。

林晓琪知道陈思楠这一回去肯定要大肆宣传这误会,她等着看唐泽的反应,他会是赞成还是反对?也许他会打电话来问她:“林晓琪,你什么时候和斯云龙……”到时候她要怎么说?是冷冷对他说“我的事不用你管”,还是嘲讽说,“你又是什么时候和乔红袂……”

林晓琪准备好的台词最终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唐泽并没有打电话来问她。林晓琪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天比一天失望:原来他不仅不关心,他甚至不好奇。

直到快过年的时候林晓琪才接到唐泽的电话,“林晓琪,”唐泽说,“大年夜有没有兴趣来我这里一起守岁?”

林晓琪紧张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不能确定,不敢置信,“你是说……”

接下去唐泽的解释让她提起的心又慢慢放回去,原来是这样,林晓琪嘲笑自己,好好的一句话我都会误会,我简直是花痴。

林晓琪对唐泽说:“好,我来。”又问唐泽,“你大年夜不回家吃饭,他们能同意吗?”

“我已经跟我妈说过了,”唐泽说,“只要我不干涉她,她也不会来干涉我。”

“可是我爸爸那边……”

“你爸爸那边我妈已经说服他了,他还给我了钱让我自己买菜。”

林晓琪不禁莞尔,她不会怀疑张文琦的说服力,她甚至可以想象张文琦会这么说:“阿泽是因为有个同学寒假回不了家,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宿舍过年太冷清,才想要请同学去他那里过年,大家一起热闹些。阿泽这样热心肠,我们也没理由反对,年初一他总是会回来的……”

林晓琪说:“那我也去跟她说,让她说服我爸爸,让我也在你这里吃年夜饭。”

“那可不行,”唐泽说,“我不回去也就算了,你要是不回去,你老爸一定不同意。你乖乖回去吃饭,我已经替你跟我妈说了,让你吃了饭后过来玩。”


第十八章 笑容也寂寞

除夕那天,林晓琪等不及到晚上,上午就去了唐泽家。

这一次唐泽没有睡懒觉,正在忙着收拾屋子,看到林晓琪说:“你来了正好,我去超市买东西,你等着给乔红袂和斯云龙开门。”

林海和张文琦搬走后,林晓琪一直没有再来这里,她看到大房间的东西都搬空了,只放了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还有一个旧衣橱,是原先唐泽房里的。屋子里空荡荡的,林晓琪想到初来时曾有过的憧憬,不禁有物是人非的凄凉感。

她打开衣橱,里面挂着唐泽的衣服,外套、T恤、衬衫……她看到一件米色夹克,正是三年前喜宴上唐泽穿过的那件,他曾把它披在她身上。她伸出手,缓缓地摸着那件衣服,她清楚地记得唐泽穿着它的样子……谁也不会像她记得那么清楚。

乔红袂看到是林晓琪开门,有点诧异,然而马上恢复自然,“林晓琪,帮个忙,”乔红袂的语气就像一个熟朋友,“把这个放去厨房,有点滴水了。”

林晓琪见她提了两个大袋子,似是菜蔬之类,正要伸手去接,一个黑袋子里不知何物扑腾腾跳了两下,林晓琪吓了一大跳,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惊疑不定。

乔红袂笑起来,“呃,别怕,这是鱼。”她把装菜的袋子递给林晓琪,自己一手拎着鱼一手脱鞋,随手打开鞋柜取出拖鞋换上。

乔红袂不问唐泽去了哪里,也不管林晓琪的沉默,脱了外套便去厨房开始收拾菜蔬,又叫她,“林晓琪,一起来帮忙吧!”

林晓琪只好走过去,白菜、冬笋、芹菜……要怎样做?林晓琪无从下手,只好听乔红袂果断地指挥:先剥冬笋。于是林晓琪开始一层层地剥冬笋壳,剥完一层又一层。乔红袂见了,拿过冬笋,在冬笋上划了一刀,“这样就方便了。”林晓琪顺着刀痕,一下子剥去三四层壳,果然很快就剥出笋肉来。

林晓琪见乔红袂洗菜、切菜、装盆,动作干净利索,做事井井有条,忍不住问:“你会做菜?”

“是啊,”乔红袂说,“我以前常常做,你从来没做过吧?”

林晓琪摇摇头,把剥好的笋递给乔红袂,看着她熟练地切成笋片,又问:“为什么要你做?你妈妈为什么不做?”

林晓琪一直以为只有结了婚的女人才需要做饭、做菜、做家务,做饭的事不是应该由母亲来做吗?难道乔红袂也没有母亲?可是就算林晓琪没有母亲,也还有奶奶代替。

“我不和我父母住,”乔红袂说,“我从小和爷爷、奶奶住。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家务都是我做。”

那岂不是比她还惨?林晓琪忍不住追问:“你为什么不和你爸爸妈妈住?”

乔红袂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向她笑笑,“我父母都在外地,你知道知青吗?我妈妈是知青,插队去了浙江温州,我爸爸是温州人。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

“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带你?”

“我还有个弟弟,那时候他们没有办法同时带着两个孩子。”

林晓琪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脱口而出,“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不把你弟弟丢在上海……他们重男轻女!”

“在温州,重男轻女是很平常的事,”乔红袂淡淡地说,“而且如果那样的话,对我弟弟也很不公平。”

“难道你不怪他们吗?”

“以前也怪过他们,不过后来我想通了,他们有他们的难处,那个时代的艰难,是现在我们所不能想象的。而且,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即使是亲如父母,也强求不来。”

林晓琪默默地思考着乔红袂的话,又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她并不是那么讨厌了。

斯云龙和唐泽买了很多东西回来,大包小包地堆在地上。斯云龙一看见林晓琪,就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晚上才过来。”

“早点来帮忙啊。”林晓琪说。她看着唐泽和乔红袂把啤酒、饮料、熟食……一样样拿出来放在桌上,阳光暖暖地透过玻璃窗晒进来,每个人都显得兴高采烈的样子。林晓琪忽然觉得气氛一下子变得喜气洋洋的,之前的冷清惆怅一扫而空,也过去帮着端椅子、摆桌子。

唐泽扔了一个袋子过来,“林晓琪,接着!”

林晓琪打开一看,全是零食,是特意买给她的吗?薯片、果冻、话梅……他当她还是小孩子呢!

然而她还是很高兴,拆开包装请乔红袂和斯云龙一起吃,又递给唐泽。唐泽手上拿着东西,张开嘴,林晓琪笑嘻嘻地塞了两片薯片在他嘴里。唐泽咯吱咯吱地咬着薯片,那一刻,林晓琪觉得他就像个大孩子,有着从未有过的可爱表情。

不过短短一瞬,唐泽已经恢复常态,见林晓琪怔怔地看着他,笑道:“怎么傻呆呆的样子?”

林晓琪问斯云龙:“韩文斌今年寒假为什么回不了家?”就因为韩文斌回不去,唐泽才想到要叫他一起来过年的。

“唐泽没和你说吗?”斯云龙犹豫了一下,“韩文斌家是农村的,能让他上大学已属不易,生活费就只能靠他自己打工赚了。他寒暑假从来不回去,一方面是为了省路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利用假期的时间打工。他今天要晚上才能来,就因为白天要在肯德基打工。”

林晓琪默然。先是乔红袂,现在又是韩文斌。韩文斌要半工半读,困窘到连回家路费也出不起——

在林晓琪的世界里,只有考不上,没有念不起。对于林晓琪这样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来说,农村的艰苦生活只是电视上的新闻片,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现在这个世界近在眼前,林晓琪不是不震撼的。

林晓琪第一次觉得,也许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艰难。

从唐泽家帮了忙回到自己家后,林晓琪吃年夜饭时就开始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挨到菜上齐了,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表示吃饱了。父亲有些不满,她不耐烦地听着父亲的训话,张文琦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让她去玩吧。”林晓琪几乎对她感激起来。

这是林晓琪度过的最难忘的一个除夕夜。

这天晚上,她和大家一起炒了很多菜,喝了很多酒,还唱了很多歌。林晓琪喝多了一点,有一点晕,但是还没到醉的程度。她自觉十分清醒,虽然说了很多话,可是总算没有说出不该说的话。她一直笑着,仿佛极愉快,即使是眼看着唐泽和乔红袂默契亲密,也没有影响到她的笑容。

最后大家都喝多了,不知是谁提议,把灯关了,坐在黑暗里唱歌,一个接一个地唱下去。林晓琪不记得自己都唱了些什么,只知道唐泽唱了一首曲调忧伤的歌:

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 忧伤开满山冈 等青春散场 午夜的电影写满古老的恋情 在黑暗中为年轻歌唱……

唐泽唱到一半的时候斯云龙、韩文斌、乔红袂都加入进去,林晓琪听着他们反复吟唱:

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 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 相信爱的年纪 没能唱给你的歌曲 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林晓琪没有听过这首歌,从他们伤感的歌声里,她猜想这首歌对他们来说也许有特殊的意义,而这一切是她所不能了解的。她再一次感觉到她和唐泽的距离,只有乔红袂才懂得唐泽,甚至斯云龙他们都比她更了解唐泽,和他更有默契。林晓琪的笑容渐渐黯淡,她觉得寂寞。这时候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知道这不是他,而是斯云龙。她的手动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在这一刻她渴望温暖,哪怕是饮鸩止渴。

送她回家的路上,斯云龙一直没有说话,一直到了林晓琪家的巷口要分别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他叫了她一声,“林晓琪,”仿佛是鼓起了十分的勇气,“我喜欢你。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林晓琪低着头。她本不缺乏拒绝的经验,各种婉转的冠冕的理由她早就烂熟于心,然而这一次她有些说不出口。他是追求者中最有诚意、对她最好的一个,她不忍心叫他难过,她更不愿意从此失去他。

她犹疑着。她知道她对唐泽的爱是已经无望了,那么既然有人愿意爱她,她又为什么不先答应下来呢?她虽没有跟男生正式交往的经验,可是想来也不会太难应付。

她抬头看他,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点腼腆。她忽然心软了。他一直对我那么好,她想,他对我是真心的,我不能这样对他,我明明是不爱他的。

斯云龙觉得自己等了将近一个世纪那样长久,然后他听到林晓琪说:“对不起,我不能够。”


第十九章 一直一直爱下去

寒假的时候,沈乔回来了。

“就这样,”林晓琪告诉沈乔,“我把斯云龙拒绝了。我想他是生气了,因为他后来再也没有来找我。”

沈乔沉默良久,“也许他不是生气,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他要是不说出来该多好,”林晓琪烦恼地说,“我真想有个朋友。我现在唯一的好朋友就是你,可是你偏偏跑到北京去了。”她叹了一声,“我常常觉得很孤单。”

青春容颜却配上寂寞神情,有一种奇异的动人。沈乔情不自禁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揽住她安慰,手抬了一抬,却又忍住。他提醒自己要理智,明知无望的感情,怎能任由自己陷入。

可是林晓琪轻轻靠过来,怕冷似的挤在他身边,“乔哥哥,你为什么都不回我的信?”

沈乔垂下眼睛,“功课比较忙。”

“你这次寒假回来,也总是说没空,我们一共见面都不到三次。”林晓琪仰起头,微微蹙着眉,“乔哥哥,为什么你不理我了?”

林晓琪的脸上有一抹寂寞而哀伤的神情,沈乔后退一步,忽然觉得无力。他不能抗拒这神情,他不能抗拒她的哀伤,哪怕这哀伤并不是为了他。

沈乔微微苦笑,“我是不会不理你的。”沈乔心里有种绝望的轻松——现在他终于不用再同自己挣扎了。

沈乔和林晓琪又和以前一样,一起去看电影、滑旱冰、上网打游戏。饿了就在路边小吃摊上买萝卜丝饼,滚烫的饼从油里刚捞出来,皮子炸得金黄,林晓琪一边呼烫一边吃,吃得龇牙咧嘴,抬头朝沈乔笑。

沈乔也笑,递过纸巾去。

单为这笑容,他想,一切都值得。

林晓琪再次见到斯云龙的时候是在唐泽家里,乔红袂约的她。“一起聚一聚,吃个饭。”乔红袂说。

她去了才知道是乔红袂二十岁生日,斯云龙、陈思楠、韩文斌都来了。斯云龙看到她便转开视线,然而避无可避,他只好说:“你来了。”

林晓琪尽量自然地招呼他,“好久不见。”

斯云龙和林晓琪各自走开去找人说话,然而来来去去不过这几个人,不过这两间房,谁都看得出他和她之间的尴尬。

唐泽拍了斯云龙一下,有意无意地说:“男人最要紧的是大方。”

“你以为我是小气?”

“那么,我这样说好了:男人要提得起,也要放得下。”

斯云龙沉默,“唐泽,你真正提起过吗?”

斯云龙找到乔红袂,“抱歉,我先走一步。生日快乐。”他看了林晓琪一眼,转身离开。

林晓琪无奈地对乔红袂说,“他生我的气了。”

“不,”乔红袂说,“他只是一时无法面对。”

“他不想面对我。”林晓琪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做朋友?每一个都是这样。”林晓琪不是不怅惘的,“难道除了做男女朋友,就没有第二种可能?”

“你会同你爱的人做朋友吗?”乔红袂说,“那是件极痛苦的事,明明那样渴望,却得不到,明明近在眼前,却无法触及。用尽所有的努力也进不去他的心。一切都是徒劳,所有的希望都渐渐磨灭,终于叫人绝望崩溃……”

林晓琪有些诧异,“你在说谁?”

“所有单恋的人,”乔红袂笑笑,“有时候,也许只能选择离开。”

林晓琪说:“若是离开,便见不到了。”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乔红袂说,“相见不如不见。”

“我若真的爱一个人,”林晓琪说,“不管他爱不爱我,我都会爱他,一直一直爱下去。”

乔红袂凝视她,“多么有勇气。”

少年人总是不缺乏勇气和信心,也总会有各种挫折和打击,一次次地挑战这勇气和信心,会将少年人眼中的锐气渐渐换成沧桑。

到那个时候,若再有人要来讨论同样的问题,也许连回答都是多余。千帆已尽,只余下一抹苍茫的微笑。

乔红袂的生日会气氛有点沉重,林晓琪本以为是因为斯云龙的离去,然而似乎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唐泽和乔红袂之间的微妙变化,林晓琪看在眼里,疑在心里。而陈思楠的表情更让她几乎肯定了她的疑心。她猜测陈思楠或多或少有一点知情,便旁敲侧击地打听。她担心自己问得不够技巧,也许会被陈思楠怀疑,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陈思楠似乎并没有怀疑她,只是吞吞吐吐地说:“他们两个的事……具体我也不明白,你不如去问你表哥自己。”

林晓琪不禁又激动又紧张,她确定他们之间出了问题,他们会分手吗?如果他们分手……她恨不得马上就向唐泽问个明白,可是整个晚上她都没有合适的机会。

最后是乔红袂解答了林晓琪的疑惑,许愿吹蜡烛的时候,林晓琪清清楚楚地听到乔红袂说:“唐泽,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

林晓琪并没有意想中的喜悦,只是焦虑的心忽然平静下来。林晓琪看着唐泽,唐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沉默了几秒,“如果你希望这样,没有问题。”

烛光中的乔红袂表情平静,仿佛还带了一丝微笑,然而林晓琪见到她眼睛里的决绝和哀伤。

乔红袂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噗一声吹灭了蜡烛。众人静静地站在黑暗里,林晓琪忽然想起,他们都忘记了唱生日歌。

也许并不是忘记,只是谁都不知道,要如何在这种时候,唱出那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林晓琪不由自主地有一点为她难过。

林晓琪去找唐泽,直接地问:“你和乔红袂,为什么忽然分手了?”

唐泽不答。

林晓琪轻轻问:“是否误会?”

“没有误会。”唐泽说,“是我的错。”

“是什么样的错?”林晓琪一问到底,“你是爱上了别人吗?”

唐泽摇摇头,“我没有爱上任何人。”

林晓琪明白了,“包括乔红袂?”

“你不爱她,又为何和她在一起?”

唐泽不语。

过了很久,唐泽说:“我不知道她会认真。”

唐泽问林晓琪:“你是否觉得我很无耻?”

林晓琪不说话。她想起那时看到两人缠绵拥吻,除夕夜默契甜蜜——

竟然没有认真过吗?没有爱,也可以这样吗?

林晓琪觉得有一点冷。

“为什么?”她问唐泽,她没有得到回答,于是她替他回答,“你不是故意的,是不是?你不是故意要伤害她,你只是觉得寂寞,你想要一点温暖。所以你无法拒绝,可是你没有爱上她,你也无能为力,是不是?”

唐泽凝视她,有一刹那林晓琪以为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然而唐泽掉开头去,“林晓琪,不要为男人找借口。这种话,连我自己听了都不会相信。”

唐泽和林晓琪坐在鸡粥店里,叫了鸡粥、三黄鸡、卤鸡胗,还有一盘蒜香凤爪。

林晓琪用筷子去挑粥面上的葱,唐泽问她:“不爱吃葱?”

“嗯。”

唐泽把林晓琪的粥端到面前,用勺子将面上一层连粥带葱舀到自己的粥碗里,“这样就行了。”又问林晓琪,“香菜吃不吃?”

林晓琪摇摇头,唐泽把三黄鸡里的香菜挑出来,“你的习惯和乔红袂一样,她也是不吃葱和香菜。”

林晓琪看了他一眼,这样细心,是做惯做熟的吧,明明分手了还念念不忘,却又偏说没有爱过。

林晓琪说:“其实你是爱她的吧。”

“你不能把偶然想起一个人就说成是爱。”唐泽说。

“那怎样才是爱?”

“你问我这么深奥的问题,”唐泽说,“我不知道,我对太过复杂的事情没有兴趣。”

林晓琪低头喝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并不相信唐泽真如他自己所说的这样无情,她相信唐泽是那种不肯轻易动感情的人,然而一旦真正爱上一个人,便会深情无比,专一执著——

并不是少女才会有这种荒谬的幻想,小说电影电视剧里但凡出现浪子型的男主角,一向都是按照这种模式,而且塑造得广受女性欢迎。

唐泽换了一个话题,“听说你很直接地拒绝了斯云龙?”

林晓琪有点尴尬,但还是坦白地说:“是。”

唐泽点点头,“你很爽快,对他很仁慈。虽然这家伙勾引未成年少女罪有应得,不过兄弟一场,我也不想他死得太难看。”

林晓琪表示疑惑。

唐泽解释,“直接拒绝,算是给他留了个全尸,半天吊着,他就尸骨无存。”

林晓琪抿抿嘴,“你这是经验之谈吗?”又抗议,“谁是未成年少女,人家已经领到身份证了。”

“原来已经有身份证了,失敬失敬。”

林晓琪不知道唐泽为什么老是要说她小。斯云龙和沈乔都和唐泽差不多年纪,从来没有这样表示过。不过差了三岁,能有多大距离?然而唐泽时时提起这一点,不知是提醒她,还是提醒他自己。

林晓琪瞪他一眼,“你也不过比我大三岁,就这样倚老卖老。”

吃完饭,唐泽约了人打台球,林晓琪也要跟去。唐泽的朋友还没有来,唐泽便开了台子和林晓琪先玩一局。说是一起打,其实就是林晓琪一个人练习。唐泽告诉她应该用什么样的力度、什么样的杆法,应该让白球走到什么样的位置,接下去怎么打。他是那样耐心地解释着。林晓琪依言而为,心里只希望唐泽的朋友永远都不要来,这一局球永远都打不完……

唐泽和朋友打的是斯诺克,换了桌子和球。林晓琪不懂斯诺克的规则,看不明白,她只管一心看着唐泽,唐泽打球的时候神情专注,与他平日漫不经心的样子大不相同,有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唐泽偶然一抬头,对上林晓琪的视线,那明明白白的倾慕热烈叫唐泽暗暗惊心,手微微一颤——球打偏了。


第二十章 你会同你爱的人做朋友吗

林晓琪再去找唐泽的时候,唐泽便总是很忙,不是正要出门,就是要睡觉。

“昨晚一夜没睡。”他说。

“可是你上次说过要带我去打台球的。”

“我真的很困。”唐泽仿佛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你的那些听话的兵呢?让他们陪你玩,只要你说一声,要陪你打台球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外滩。现在,你就饶了哥哥吧。”

林晓琪咬住唇,一声不吭,转头便走。

林晓琪用力拉上大门,仿佛要决心将他和她就此隔绝。那砰的一声,包含了林晓琪的愤怒和伤心,在唐泽心上震了一震,他睁开眼睛,欠起身,从床头拿过一包烟,默然地点了一支。烟雾缭绕,弥漫了他的眼睛。

唐泽竟然这样冷淡她,他那漫不经心的敷衍的态度让林晓琪觉得伤心,又觉得羞耻。她想,每一次都是我主动去找他,有事没事的,一次一次找他,他是嫌我烦了吧?可是明明是他说,要带我一起去打台球的。接着,她又不禁嘲笑自己,人家随口说一句,你就当了真?

她的确是当了真。他对她说的话,她句句都存在心里。然而她现在终于发现自己的可笑,她用尽她所有的勇气,而且倾尽了全力,最终只得到这样不耐烦的对待。

林晓琪不再去找唐泽,也不再给他打电话,她决定让自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即使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总也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她不能让他厌烦她,她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纠缠不清的人。

林晓琪照常上学、放学,只是沉默。

林晓琪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暑假沈乔回来。

沈乔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林晓琪不说话,过了好久,才轻声说:“他不喜欢我。他甚至嫌我烦。”

沈乔心头微微刺痛,不知是为林晓琪,还是为他自己。

“我不会再去找他,”林晓琪轻声说,“可是我没有办法不想他。我每一天都想念他。怎么办?”林晓琪问沈乔,“我要怎样才能不想他?”

沈乔无言以对。

沈乔不能回答林晓琪的问题,他只能尽量带着林晓琪到处去玩,游泳、看电影、玩游戏……

林晓琪渐渐恢复了几分神采,可是眼睛里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伤。

沈乔二十岁了,生日正是夏天,家里为他办了生日会,在酒店摆了三桌,亲戚们坐了两桌,还有一桌都是同学。沈乔让林晓琪坐在他身边,又怕她觉得一桌子都是生人,会不自在,就不时低声和她说话。

沈乔的同学大都和他一样,正在念大学,有人问林晓琪:“你是哪个学校的?”

林晓琪据实说了,问话的是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女生,她似乎有点愕然,又接着问:“旅游职业学校出来是做什么的,做导游吗?”

“可能是导游,也有可能是做别的。”

“别的什么?”

“比如酒店服务生。”

“服务生?”

这个女生的脸上有一种几乎是不能相信的神情。林晓琪不悦,对方轻视的神态伤害了她的自尊。她正想辩解,沈乔已经淡淡地说:“宋婷,你最近是在派出所实习吗?”

那个名叫宋婷的女生愣了一下,“没有啊,实习不是要大四才开始吗?”

“若不是在派出所实习,怎么会染上了查户口的职业病呢?”

林晓琪忍不住笑了一声,但连忙忍住继续笑,宋婷的脸色已经难看了,似要反驳,然而林晓琪看到她身边的另一个穿蓝裙子的女生轻轻拉了她一下,她便悻悻地不说话了。

林晓琪有点莫名,宋婷对她似有敌意,然而不过初次见面,为何看她不顺眼?不过林晓琪也不在乎,不过是不相干的人。

宴后散场,沈乔和众人一一道别,林晓琪要和沈乔一起回家,便站在一边等。

这时,刚才那个穿蓝裙子的女生朝林晓琪走过来,她的态度倒很友善,“我们见过一次,你还记得吗?”

林晓琪有点茫然。

“我叫林珊,有一次在电影院门口……”

林晓琪啊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哦,对,那次我和沈乔看电影的时候遇到过你。”

林珊虽然眉目清秀,但并不算怎样出众的美丽,林晓琪当时也没注意,只对这名字存了点印象,因为都是姓林。

林珊没有再说话,只是凝视着林晓琪,林晓琪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心想,怎么沈乔的女同学一个比一个古怪?

沈乔大步过来,“在聊什么?”

林珊注视沈乔,“这样紧张,简直不像是你。”

沈乔不说话,然而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身体挡在林晓琪面前。

林珊不由得叹了一声,“你知道宋婷的脾气,她不是故意的。”

不等沈乔说什么,她已经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转身来,遥遥地看了沈乔一眼,那眼神,似乎有眷恋,还有一种无望。

林晓琪忍不住对沈乔说:“沈乔,她是喜欢你吧?”

沈乔不语。

林晓琪追问:“她好像很伤心。她为什么盯着我看?她是不是误会了?”

“她没有误会。”沈乔沉默良久,仿佛下了决定似的说:“她知道我心里一直喜欢一个人。”

之前隐约的疑团渐渐清晰,林晓琪心中有些惶惑,那个人难道是自己吗?沈乔脸上的表情让她几乎肯定了她的猜测,她惊疑不定地看着沈乔。

“乔哥哥……”

这一声“乔哥哥”让沈乔硬生生忍住要说的话,“算了,我们走吧。”

现在,即使沈乔不表白,林晓琪也明白了。原来他喜欢她——不仅仅是把她当妹妹那样的喜欢。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她总是缠着他,要他讲故事,要他带她玩。沈乔从小就看了很多书,会讲很好听的故事,他给她讲孙悟空和猪八戒,皮皮鲁和鲁西西,舒克和贝塔……他教她下棋、溜冰、游泳。林晓琪没有零用钱,夏天的时候他总是买雪糕给她吃。林晓琪稍大一些就开始爱漂亮,有一次,看中一个粉色的头饰,要十五块钱。那时,十五块钱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然而他竟买了那个头饰送给她,用他的第一笔稿费。

他一直都对我那么好,林晓琪想,其实我也是喜欢他的,可是这喜欢就像喜欢一个好朋友,喜欢一个哥哥。

她努力地分析着自己对沈乔的感觉:每次想到沈乔,不会甜蜜酸涩;每次见到沈乔,不会心跳狂喜;而见不到沈乔,不会渴望煎熬。

沈乔让她觉得温暖、安定,可是她还是心心念念那个让她伤心的人。

爱竟是一件这样不可理喻的事。

林晓琪庆幸沈乔忍住了没有向她表白——

若沈乔说出来,她要怎么办?她若拒绝他,他是否会像斯云龙那样就此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也许沈乔不至于不理她,可是一旦陷入尴尬,两个人势必要生分了。她势必要和他渐渐疏远,也许他不会再给她写信,不再听她说心事,不再安慰她。

林晓琪起了恐慌,她不能想象失去沈乔。

林晓琪主动找了沈乔,“乔哥哥……你是否会同你喜欢的人做朋友?”

面对这样小心翼翼的、希冀的语气,沈乔只有微微苦笑。他知道她想说什么,然而,当他看到林晓琪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恳求之色,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你放心。”

她放了心,然而又觉得羞愧,她是那样自私的人,她不能爱他,却又要霸着他。

可是我是喜欢他的,她为自己辩解,若不是唐泽,也许我会爱上沈乔,我一定会爱上他的,在遇到唐泽之前,我不是一直都很喜欢沈乔的吗?

若没有唐泽——她忽然问自己,为什么我一定要爱一个不爱我甚至不重视我的人?我真傻,她想,我明明应该爱沈乔的。

林晓琪决定从此要努力把唐泽忘记。只要我不再爱唐泽,林晓琪对自己说,我就能够爱沈乔了。

等我把唐泽忘记之后,我就要告诉沈乔,我知道你喜欢我,其实我也喜欢你。

这样,多么皆大欢喜。

林晓琪开始振作起精神,把唐泽的遗忘工程切切实实地进行起来。她每天坚持晨跑——

她不知从哪里听说,运动可以使人忘记不愉快的人和事。

她又向沈乔借了几本小说来看,还跟着磁带学唱日文歌。如果沈乔有时间,她就和他一起去游泳。她还常常租碟回家看,因为借一套好看的日剧可以看上好几天……

林晓琪努力地忙忙碌碌,有说有笑,成绩斐然,若不是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她几乎以为自己可以成功地忘记唐泽。


第二十一章 对不起,我不适合你

林晓琪的家不但没有卫浴设施,厨房也是几家合用的。冬天洗澡她去公共浴室,到了夏天,她就只能在公用的厨房里洗。

厨房里每家一个水龙头,洗完了菜洗澡,洗完澡洗衣服。男的穿个短裤,直接站在水槽前接了水冲洗,女的就在厨房门口拉个布帘子遮一遮,用木头的大澡盆洗澡。夏天天气热,各家都要洗澡,男的还无所谓,女的只能挨个儿排队挂帘子。厨房里要做饭要洗碗要洗澡要洗衣服,一个个轮下来,不到晚上10点半是不断人的。林晓琪放暑假,没什么事,又习惯晚睡,不想和别人争,索性就等到睡前11点左右再去洗。

林晓琪因觉得坐浴不卫生,不愿意用澡盆,仗着年轻体质好,又是夏天,便站在水龙头下直接用凉水冲洗。有一天,林晓琪洗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门口似乎有细微声响,转头一看,帘子微微抖动,林晓琪连忙用毛巾遮住身体,“是谁?”没有人回答。

林晓琪惊疑不定,匆匆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就跑上楼。第二天,她便提早去洗澡,而且十分注意帘子的动静。接连几天,倒是没有什么异常,林晓琪只当自己是过于敏感,渐渐地,也就不怎么在意周围的情况。

那一天,林晓琪晚饭后有同学来找她,出去玩了一会儿,回到家已经快11点。林晓琪照常拉上帘子洗澡,没洗多久,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来了。

林晓琪猛一回头,惊异地发现门帘被微微揭开,从缝隙里露出一双贪婪猥琐的眼睛。林晓琪吓得尖叫起来,偷窥者闻声连忙放下帘子逃逸,林晓琪用最快的速度套上裙子追出去,只见到一个黑影一晃,开了房门窜进去。林晓琪已经看清那个背影,是住在一楼的那个中年男人,平日并不多话,总是被老婆呼来喝去。林晓琪没想到这个人竟会有胆子偷窥她,她想到他半秃的顶,还有刚才那猥琐的眼神……林晓琪一阵恶心,前几次一定也是他!

林晓琪气得杀人的心都有了,恨不得把那双猥琐的眼睛挖出来扔在脚下狠狠地踩——

可是她知道她其实一点办法也没有。她能怎么样?她又不能真的去打他骂他,她如果把这件事公开,公开又怎样?旁人谁来管这样的事?林晓琪听说过女孩子洗澡被人偷窥的事件,就是附近五号那家,后来那女孩子的父亲把那个偷窥的男人揍了一顿。可是她不会有父亲替她出头,她的父亲……

林晓琪发现自己想要告诉的人其实不是父亲,竟然是唐泽。

林晓琪自己也觉得疯狂,她竟然半夜三更地从家里跑出来,浑身湿漉漉,头发上滴着水,像个鬼一样站在唐泽家门口等他。她明明决心不再见他,决心不再想他……可是现在她顾不上那么多,她什么都顾不上了,今天晚上她一定要见到他——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林晓琪坐在唐泽门口的楼梯台阶上,微微发着抖,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激动。

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再来见他的理由。

唐泽回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多,见到林晓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地在他家门前缩成一团,惊得掉了手里的钥匙,“林晓琪,发生什么事了?”他蹲下去看她,慌乱地问:“发生什么事了?林晓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着他,只是不说话,如同一只受了伤避着人的小动物。他心里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他不敢往下想,然而已经变了脸色。

他不再问,俯身将她横抱起来,她的身体是冰冷的,眼睛里渐渐起了水雾,仿佛要哭出来的样子,他更加害怕,急急开门进去,柔声问她:"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她在他怀里,听他一声声焦急而温柔地叫她。他的怀抱好温暖,有淡淡的烟草味道。这一切仿佛是一个梦境,抑或是她的想象——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只有这样,她才能肯定这是真实发生的,他真真切切地抱着她,他紧张她。

终于,她伏在他肩上,哭了起来。

唐泽不再追问,只是抱着她,轻声说:“没事的,不怕,我在这里。”

林晓琪哭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断断续续地说了被偷窥的事。

唐泽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笑自己刚才没有根据的猜测。

我真是太紧张了,他想。他的手心里全是汗。

“就这样,你在门口等我两个多小时?”林晓琪点点头。

他觉得她有点反应过激,然而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又软了,“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呢?”

他收拾了一下浴室,让她去洗澡。她的衣服全湿了,他只好拿自己的T恤给她。

林晓琪看到浴室镜子里的自己也吓了一跳,难怪他一开始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林晓琪想,她的样子的确惹人疑心。她为这个误会尴尬,然而她想到他刚才的样子,他那么紧张,又那么温柔,她微微地红了脸。她的眼睛明亮喜悦,她现在肯定,他决不是不在乎她的。

林晓琪洗了澡,穿了唐泽的T恤出来。

T恤穿在林晓琪身上,唐泽感觉有点奇怪,仿佛那件衣服不是自己的。他的衣服怎么可能被穿得这样纤弱……而且性感。

T恤对林晓琪来说大而长,于是她拿它当一件短裙,然而迷你裙怎会这样宽松得引人遐思——

唐泽移开视线,他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林晓琪的头发还在滴水,湿漉漉的。唐泽叹了一口气,拿了一块干浴巾包在她头上,替她擦干。林晓琪微微仰着头,肤色白皙,两颊绯红,唇色红润,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能照出他的影子来。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停住,浴巾落在地上——

他吻住了她。

他辗转地吻她,她的唇娇嫩柔软,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发抖——

他发现她竟没有接吻的经验。“你清纯得像一朵百合花。”他低语。

他已经来不及后悔。

林晓琪在凌晨四点多的时候轻轻溜回房里,她不能吵醒爷爷、奶奶,可是她也无法安静地躺到床上去睡觉。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但是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有在房里走来走去。她一夜未睡,却毫无倦意。这种时候叫她怎么睡得着呢,她想到刚才的那个吻——

她倒在床上,将被子压在脸边,悄悄地笑起来。

她摊开手心,一把钥匙静静地躺在那里。他让她这几天先去他那里洗澡,就算他不在也没关系,可以自己开门进去。以后她可以随时去他那里,再也不用克制煎熬——

她高兴得在床上翻了一个身,闭上了眼睛,嘴角兀自带着一个微笑。

唐泽并没有对她说爱她,然而对林晓琪来说,吻和爱的概念是一样的。

林晓琪睡到中午,草草吃了点东西便跑去找唐泽。

她以为唐泽至少要睡到下午才会起来,谁知他竟然已经出去了。林晓琪扑了一个空,未免扫兴,然而很快又高兴起来,她在唐泽的床上坐坐,书架上翻翻,开了电脑自己玩了一会儿。

她满怀希望地等了一个下午,只等到唐泽的电话,“我有点事,晚上回去会很晚。你自己玩会儿,洗了澡早点回去。”

林晓琪轻轻放下电话,这样简短,她以为他至少会对她说几句甜蜜的话……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哪里不对了,然而她不能相信——拥抱和亲吻都还不过是几个小时前的事。她回想他吻她之后的情景,她当时满心甜蜜,又没有经验,竟没注意到他的反常。他一直没怎么说话,送她回家时,在计程车上,他也一直沉默着。她当时靠在他身上,他虽然用一只手揽着她,但是并没有更亲密的举动。林晓琪现在回想他当时的表情,他似乎是微微蹙着眉,有点懊恼的样子……

林晓琪不愿意再想下去,我是太多心了,她想,他既然说有事,那便是有事了,这样无谓乱想,简直是神经过敏。

林晓琪自己杜绝了自己的疑心,然而来时的喜悦已经所剩无几。

第二天唐泽还是不在家,第三天,第四天……林晓琪每天都过去等,从下午等到黄昏,从黄昏等到暮色沉沉,她终于知道,他是故意不回来的。

他后悔了,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为那天的事后悔了。

林晓琪应该就此离开,回家去好好地睡一觉,醒来后照常生活,如同一切未曾发生过。把一切当成一个梦,抑或是一场误会。

可是林晓琪做不到。她要找到唐泽,她要唐泽亲口告诉她为什么,她要唐泽解释。

她打电话给唐泽,“我要见你,”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有话和你说。”

唐泽终于回来了。

她问他:“为什么?”

他沉默着,不看她的眼睛,“对不起。”

她不要他的道歉,她要他的理由。“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唐泽,”她直接地问他,“你不喜欢我吗?”

“……”

她步步紧逼,“如果你喜欢我,那为什么要道歉?”

唐泽退无可退,“林晓琪,我不适合你。”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唐泽说,“就像哥哥喜欢妹妹。”

林晓琪忽然笑起来,“哥哥喜欢妹妹?唐泽,原来你这样虚伪。”她站起身,将钥匙放在桌上,“我不会再来,你可以放心回家。”

林晓琪慢慢地一路走回去。夏日午后的太阳直晒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暑气蒸腾,林晓琪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却不觉得热。

路边商场橱窗里挂着夏季新款上市的裙子,一派缤纷的明丽的色彩。林晓琪站在一家橱窗外看了很久,直到有个男人走出来对她说:“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林晓琪摇摇头,呆呆地看了看那个男人,他以为她要买东西吗?然而她转头见到橱窗玻璃上映着她的脸,一脸木然的表情,一脸的泪水。

回到家,林晓琪听说楼下那个偷窥她的男人前几天被人打得猪头似的,请假在家里躲了好几天。下楼的时候她撞见他,他的眼睛周围有两大团淤青,见到她便低头躲开。林晓琪知道是唐泽干的。但是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只是苦涩地笑了一下。


第二十二章 兰亭酒店的咖啡厅

暑假过后的新学期,像林晓琪这样的职业学校三年级的学生可以选择继续上课或是实习。林晓琪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实习,实习还有发实习费,就算不多,总也能多点零用。林晓琪已经烦透了平时自己捉襟见肘的生活,买条裙子都得向林海申请两三次,低声下气地站在那里等,还不一定等得到。

她要尽快赚钱,赚到很多很多属于她自己的钱。

实习是由老师联系那些需要实习生的酒店,然后学生自己去面试应聘。面试成功的可以得到实习的机会,将来还很有可能留在那个实习的酒店正式工作,若不成功,没有人要的学生就只能回学校继续上课。

林晓琪念的是日语班,最好的选择是兰亭酒店,那是一家日资酒店,客人也是以日本人居多。兰亭酒店出的实习费是最高的,其他待遇也比一般酒店要好,所以面试自然非常挑剔。

这次兰亭酒店共只需五个名额,报名的人倒有三十几个。林晓琪一看这阵势,几乎便想退出换一家酒店算了,然而林晓琪的老师对她说:“去试试。”

面试那天,兰亭酒店的办公室外的走廊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女生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少人还化了妆。林晓琪只穿了一条旧牛仔裤,十块钱一件的T恤,素着脸——她没有化妆品。

面试进行得很快,很多人进去不到三分钟就黑着脸出来了,林晓琪做好了被淘汰的准备,倒也不紧张。听到叫她名字,林晓琪便轻松地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办公桌后,上下打量林晓琪。林晓琪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他问她什么便答什么,都是些普通的问题,林晓琪随口回答,答完便走了。

过了两天,林晓琪竟接到了兰亭酒店的录取通知,女生们羡慕得眼睛都红了,“运气啊!”她们说。

林晓琪也觉得自己运气不错。然而有刻薄的男生讽刺那些女生,“你们若有林晓琪那么漂亮,也会有这种好运气。”

林晓琪第一次隐约感觉到,漂亮也是一种资本。

林晓琪在家里是得不到这种认同的,她听到最多的话是“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不好好念书,以后工作都找不到”。现在她也算是有工作了,还是可选择范围内最好的一家,她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家里。

林晓琪的爷爷、奶奶听了很欣慰,“蛮好,能有工作就好。”对她要求这样低。

林海不置可否。张文琦说:“兰亭酒店,很好啊,每个月有多少钱?至少也有五六百吧?”

一句话提醒了林海,“领了薪水就交给奶奶,”林海对她说,“别有了钱就乱花。”

林晓琪说:“实习又不是正式工作,哪有那么多,一个月不过一两百,零用也不够。”

“一两百当零用还不够,你都要用些什么?”

张文琦说:“好了好了,小姑娘大了,总要买几件新衣服,以后还要买化妆品,她自己赚的钱你就让她自己留着吧。”她转头亲切地拍拍林晓琪的手,“现在是实习,要是做得好,能留在兰亭酒店工作也很不错,听说他们待遇挺好的,到时候,你就能自立了。”

听出了张文琦的话里有话,林晓琪一笑,“阿姨您别担心,也就只要一年我就可以自己赚钱了。”

张文琦抿嘴微笑,“琪琪这样能干,阿姨自然是不担心的。”

林晓琪被分配到兰亭酒店的咖啡厅做服务生。兰亭酒店的制服是白衬衫配深蓝色的西服套裙。林晓琪将长发在脑后梳一个髻,乍一看仿佛一下子大了好几岁,然而仔细看,成熟的制服衬得她的面孔越发娇嫩。

领班高文慧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她告诉林晓琪,工作的时候必须化妆。林晓琪看看她的脸,粉底、眼影、睫毛膏,已经是化了全套的妆,可是林晓琪只有一支口红。她随便地在唇上涂一涂,转过头去问高文慧,这样可以吗?

高文慧忽然愣了一下,唇膏淡淡的玫瑰色映得林晓琪的整张脸都娇艳起来。兰亭酒店的服务员都是面容姣好,然而像林晓琪这样的丽质天生还是少见。

统一着装的女服务生们一排站开,林晓琪就像黑丝绒上的钻石一样熠熠生光。

咖啡厅的工作并不复杂,林晓琪人聪明,手脚也利落,很快就胜任有余。只是咖啡厅是全天候站立服务,林晓琪站没多久腿就酸得不行。高文慧还算照顾她,不忙的时候就让她去休息室坐会儿。“以后习惯了就好了。”高文慧对她说。

一天站下来,林晓琪累得浑身似要散架。晚上,她只好用热水泡脚。林晓琪这才知道工作是多么辛苦,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轻松简单。

一个月后林晓琪拿到第一份薪水,三百八十块钱。林晓琪捏着这几张纸币,几乎感慨,难怪人家说工资是血汗钱呢。

林晓琪用薪水给爷爷、奶奶各买了一套三枪牌的棉毛衫裤。林晓琪的爷爷满意地点点头,问林晓琪:“你打算给你爸爸买点什么?”

林晓琪不说话。她可以想象她送父亲礼物时的场景,一个面无表情地给,一个面无表情地接。“买这种东西做什么?钱太多了吗?”也许他会这样说。

林晓琪的爷爷说:“你给我们买东西我们当然高兴,但是你应该给你父亲和继母也一人买一份礼物,那样才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是啊,”林晓琪的奶奶说,“琪琪,你用不着给我们买东西的,奶奶知道你孝顺。这两套棉毛衫裤你不如拿去送给你爸爸和张阿姨。”

林晓琪沉下脸,一声不吭地回了自己房间。

没有人在乎她的心意。他们要求的懂事她做不到,她不想勉强自己。

咖啡厅的工作时间是三班倒,一个月上足四十个小时,其余时间便可休息。林晓琪和同事相处得还算愉快,虽然咖啡厅都是女同事,但是和学校的女同学比起来,同事们对她友善得多。林晓琪也比在校时要低调随和,有人要和她换班总是答应,她不像其他同事或者有男朋友,或者有家有室——

她的时间无人认领,可以随意安排。

咖啡厅规定是不能收小费的,然而客人有时候把找的零钱留在桌上作为小费,或者也有热情的客人硬是要给——

林晓琪就遇到过一个日本中年男子,非说她长得像他心仪的女星范萌萌,硬是塞给她一百块钱小费。林晓琪推不掉,只好收下,然而心里不大高兴,她不喜欢别人说她长得像某某某,即使那个是知名美女。

林晓琪按照规定把小费悉数上交。到了月底,高文慧把各人交上来的小费汇总之后统一分配,林晓琪虽然是实习,高文慧也并没有少了她那一份。这样每个月也能额外拿到一两百元,对林晓琪来说也算是一笔收入。

林晓琪把大部分的收入都拿去买衣服,商场的衣服贵,她就去服装市场淘,便宜的几十块钱一件的衣服,林晓琪也有本事穿得叫人眼前一亮,叫餐饮部的男同事频频回首,到处打听新来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林晓琪的同事大都是年轻女孩,而楼下餐饮部则相反,大多是青年男子。餐饮部的男同事们经常在休息时间上来找她们,自从林晓琪来了之后,他们往咖啡厅跑得越发勤了。他们和她开开玩笑、献献殷勤,也很有意思。林晓琪还被他们评为“兰亭一枝花”——尽管这称号这样俗这样老土,然而女人总是愿意被人倾慕的。

林晓琪和大家渐渐混熟了,有时下班也会和大家一起出去玩。往往是中班下班,十点半左右,一群人一起出去吃夜宵,有时是火锅,有时是大排档。廉价的食物,嘈杂的环境,男同事的玩笑有时候有一点粗俗,然而坐在人群里,跟着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林晓琪仿佛十分愉快的样子。

只是到席终人散,林晓琪独自回家,脸上便收了笑容,现出疲倦黯然的神情来。和白天的拥挤嘈杂比起来,夜间的公车完全是另一种样子,车厢里空荡荡的,乘客们稀稀落落地或坐或站,昏黄的车灯照得人脸上仿佛都带着几分倦意。林晓琪看着车窗外深黑的夜,看着那闪烁的霓虹灯,她将头轻轻靠在车窗上,轻轻叹了一声。


第二十三章 和张丹妮的友谊

餐饮部的男孩们开始接二连三地约会林晓琪,有人迂回暗示,也有人直接告白,但是他们都接连碰了几个钉子,渐渐失去了信心,不再围在林晓琪身边,各自另寻目标发展。

有一个叫赵凯的追林晓琪追得最热烈,情话说得感天动地,被林晓琪拒绝之后还表示,即使她不喜欢他,他也会一直在那里等——林晓琪几乎为之感动。谁知不到两个星期,他忽然转去追求林晓琪的同事张丹妮,而且还一样的殷勤备至。

林晓琪哑然失笑,这就是成年人的感情?她不再相信他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怀疑他稍稍改动一下那些情话,就会向张丹妮再说一遍——其实不用大改,只需改个称呼就可以了。

张丹妮似乎并不介意。她与他约会,享受他的殷勤,可是林晓琪听见张丹妮对人说:“玩玩而已,谁会当真。”这一玩玩了两个月,两个月后张丹妮有了新男朋友,和赵凯分手了。

张丹妮的新男朋友似乎颇有一点钱,自从和新男朋友交往后,张丹妮浑身上下焕然一新,眉梢眼角都是春风。一些嫉妒她的女同事背地里皆议论纷纷,“这下钓到金龟婿,可算是得偿所愿了”,“还没钓牢呢,要嫁过去才算”,“你以为说嫁就嫁啊,人家只是跟她玩玩而已”。

她们背地里说得这样不屑刻薄,当面却仍然和张丹妮有说有笑,“张丹妮,你这条项链是男朋友新送的吧,这颗钻是真的吗”,“这套衣服是JESSICA的吧,真漂亮”,“这是LV今年新款吗”。

张丹妮喜盈盈地一一介绍,仿佛丝毫不知道只要她一转身,她所说的一切便会成为众人嘲笑的话题。

林晓琪冷眼看着这一切,她现在不讨厌学校里那些女生了,即使是排挤她不理她,也好过这样虚伪。

这天,张丹妮要请假,高文慧不批,“现在我们已经人手不够,你还要请假,谁来替你?”

张丹妮没办法,只好找同事换班——大家不约而同地忽然都有重要的事要办,替不了她。

张丹妮着了急,“我一定要请假,我已经订了机票要去香港。”

有人冷冷嘲讽,“办法当然有,干脆辞职好了。”

张丹妮只好找到林晓琪,“林晓琪,帮帮忙,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林晓琪说“好”。高文慧瞥了她一眼,“早班带中班,连做三天,你吃得消吗?”

林晓琪犹豫了一下,然而张丹妮正一脸乞求地望着她,她咬咬牙,“应该没问题。”

有人问林晓琪:“你跟她又不是关系很好,帮她做什么?你以为她会感谢你?”

林晓琪不要张丹妮感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她,也许只因为自己一时气愤,看不惯那样的虚伪刻薄和排挤刁难。

接连三天连班,林晓琪再年轻也有点撑不住,忍不住想,以后可不能这样冲动了。

张丹妮回来后越发身光颈亮,不知是否香港一行令她与男友关系更上一层楼,她的面上多了一层骄矜,更傲然地进进出出。

张丹妮不再与众人多说话,只对林晓琪十分亲近。她从香港带了一支兰蔻的唇膏和一瓶圣罗兰的香水给林晓琪,坚持要她收下,张丹妮说:“林晓琪,我不是因为你帮我的忙才送你东西,我知道你跟她们不一样。她们那些人,看到我混得比她们好一些,就嫉妒得眼睛发红。”张丹妮又冷笑一声,“我知道她们背地里都在说我,想看我的笑话。林晓琪,只有你不像她们那样。”

张丹妮拉着林晓琪的手说:“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心里都清楚。林晓琪,以后我们就是好姐妹,这小小礼物,你就不要跟我客气。”

林晓琪没想到张丹妮硬要对她好,人家这样热情,林晓琪多少也觉得高兴,渐渐和张丹妮亲近起来。有时,她们也会一起逛街。张丹妮买起东西来出手大方,林晓琪看着她在专卖柜前熟门熟路地挑衣服,一买就是一堆,一件小小吊带背心就要三百多,张丹妮眼睛也不眨一下,通通包起来,掏出信用卡——林晓琪看见信用卡上的名字不是张丹妮。

张丹妮拎着大包小包,将一个纸袋子递给林晓琪,“这是给你的。”

是林晓琪刚才留意过的一套衣服:七分袖针织上衣,短短的羊毛褶裙,是她喜欢的款式,可是不是她能负担的价格。

林晓琪不肯要,她没什么可以回赠张丹妮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不喜欢这样一边倒的馈赠。

张丹妮说:“我特地挑给你的,如果你不要,我又穿不了,难道就这样浪费掉?”

林晓琪只好说:“那我把钱给你。”

“你跟我算得这样清楚?”张丹妮白了她一眼,“你如果当我是朋友,就别跟我计较这些小事。”张丹妮把衣服塞给她,“明天就穿这套衣服,下班我来接你,一起去吃饭。”她神秘地笑笑,“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看张丹妮的神情,仿佛是要给她一个惊喜一般,林晓琪有点纳闷,张丹妮又叮嘱她,“记得用我送你的唇膏和香水。”

第二天,张丹妮见林晓琪还是穿着平时的牛仔裤、半旧毛衣,“怎么还是这个样子?说好了穿昨天买的新衣服啊!”

“现在是冬天,穿那套衣服会冻死,”林晓琪说,“我可不像你这样不怕冷。”

张丹妮冬天也是春天的装扮,顶多外套换成厚的。

张丹妮对着她直摇头,“你这样可不行,下了班我陪你回去换。”

下了班,张丹妮硬拉着林晓琪回家换衣服,“还来得及,快,抓紧时间。”

张丹妮叫了计程车把林晓琪推进去,吩咐司机快开车,林晓琪被她这种紧张劲儿弄得啼笑皆非,“吃一顿饭而已,为什么要这样隆重啊。”

“什么吃一顿饭,我是介绍男朋友给你。”

林晓琪叫起来,“啊?你哪有说过?”

“我怎么没说过,我说了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原来晚上的饭局是相亲?林晓琪说:“你之前都没说清楚……我不去了。”

张丹妮瞪大眼,“不去了?我都已经约好了!我要给你介绍的可不是一般人,人家是留学回来自己开公司的,事业有成,身家丰厚,而且年纪不大,这样的人才,多少女孩子求之不得。”张丹妮拉住她,“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全都替你安排好了,待会儿我男朋友就来接我们……你今天要是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

林晓琪只好说:“那去归去,我可没答应要和他交往。”

张丹妮做了一个无语的表情,“你要是不愿意,谁还能勉强你不成?”

张丹妮看着林晓琪把新衣服穿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番,果断地说:“这外套不行,太短了。对了,短裙要配长靴。”

于是她急急出门叫车,一阵风似的拖着林晓琪到她家里去,打开衣橱翻找,“穿这件,这件合适,”她迅速找出一双咖啡色长靴,“这个颜色配裙子刚刚好。”

林晓琪对晚上的饭局本没有什么期待,但是被张丹妮这样郑重其事地打扮,也不由得渐渐兴奋起来。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上衣的颜色是一种极嫩的淡黄色,十分合身,领口处缀了一圈透明的长管珠,袖口处也是同样的珠子,在灯光下微微闪烁。裙子是那条短短的羊毛褶裙,衬里镶着蕾丝花边,只隐隐约约地露出一点点。她今晚是前所未有的漂亮呢!

林晓琪一向知道自己好看,可是不知道自己可以好看到这样的程度,原来一套漂亮的衣服真有这样大的魔力。她穿上张丹妮借给她的长靴,披上白色的中长外套,戴上了一顶帽子——帽子上镶了一圈绒绒的兔毛——

她转身让张丹妮看,欣然地问:“还可以吗?”

“太可以了,”张丹妮由衷地说,“林晓琪,你这样打扮起来,我都不敢站你旁边了。”


第二十四章 鲜花和牛粪

张丹妮的男朋友张向涛开了一辆凌志车过来接她们。张向涛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小小的个子,有点未老先衰的样子。林晓琪见到他大吃了一惊——

张丹妮平日提到男友,颇有点引以为傲的样子,林晓琪一直以为她男朋友就算不是英俊帅气,至少也是风度翩翩,谁知现在一见,张丹妮和他站在一起,简直是鲜花和牛粪的现身说法。

可是张丹妮浑不在意,与男友还很亲密,她让林晓琪坐在后排,自己坐在前座,絮絮地同男友说话,不时还转头和林晓琪说笑。

林晓琪努力掩饰她的震惊,硬生生忍住想要问张丹妮的话:你要给我介绍的那个人,不会也是这样的吧……

仿佛证实了林晓琪的预感,张丹妮隆重推出的“年轻才俊”刘博洋起码有三十五岁,胖胖的身材,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七,戴眼镜,坐下来的时候,林晓琪可以看见他头顶上因为头发稀疏而露出来的一块头皮。

刘博洋彬彬有礼地说:“林小姐你好。”

林晓琪尽量自然地微笑一下,“刘先生,你好。”

张丹妮说:“你们不要小姐先生这么客气好不好,叫名字就好了。”

刘博洋对林晓琪说:“不知林小姐可会觉得唐突?”

“呃,没关系。”

刘博洋说:“那我就叫你林晓琪了。”

林晓琪胡乱点点头,暗暗瞪了张丹妮一眼。

张丹妮笑吟吟的,仿佛很满意的样子。

“苏浙汇”的菜式精致,色香味俱全,然而林晓琪食之无味,只想快速结束这顿饭。她很佩服张丹妮,竟然那么亲热地和张向涛有说有笑,她不会是真的爱他吧?她是绝不会和这个刘博洋有任何交集的,做他的女朋友?开玩笑!林晓琪想想就觉得荒谬。

她胡乱应付刘博洋的问题,对他十分冷淡,只顾埋头吃东西,不肯多说。张丹妮对她使了几次眼色,她只装看不见。

谁叫你不说清楚,先斩后奏,林晓琪想,不能怪我失礼。

林晓琪以为刘博洋肯定很不高兴,介绍的事只当是一场误会,就此无疾而终,谁知张丹妮告诉她,“刘博洋对你印象很好呢,说你很文静,很可爱,他觉得很不错,有意想和你再约会,”张丹妮喜气洋洋地问她,“你觉得怎么样?你要是同意,我就把你的电话给他了。”

林晓琪连忙摇手,“别别别,千万别给他。我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张丹妮吃惊地张大眼,“没兴趣?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少钱?刘博洋自己开一家软件公司,一年赚几百万不在话下。”

“他有钱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有钱我就要对他有兴趣?”

张丹妮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有钱你还没兴趣,你要怎样才有兴趣?”

“总要让我喜欢啊,如果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怎么可能和他交往?”

“你不喜欢他有什么关系?关键是他喜欢你就够了。女人要选择爱自己的人,而不是选择自己爱的人,那样才会幸福。”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选择他。”林晓琪想,那么多喜欢我的人,随便哪一个都比刘博洋强。

张丹妮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我知道你多的是追求者,可是有哪个条件会比刘博洋更好?你不要嫌他长得不好看,那些小男生光有一张脸,有什么用?能当饭吃?漂亮这种事,对女人才重要,男人只要有钱有事业,长相根本无所谓。你现在觉得他不好看,多看看就习惯了。你看张向涛长得也不好看呀,我就不计较,只要他对我好,你看我那些衣服首饰,都是他给我买的。刘博洋也不是小气的人,你要是和他在一起,我担保他出手一定不会比张向涛小。”

林晓琪听张丹妮说了这一大通,问张丹妮:“那你和张向涛在一起,觉得快乐吗?”

“当然快乐,”张丹妮反问,“为什么不快乐?他给我信用卡随我刷,带我到香港购物,让我打车上下班,我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我为什么要不快乐?”

林晓琪忍不住要羡慕张丹妮,一个人的快乐可以这样简单,倒也是件好事。但是她怀疑自己做不到她那样,林晓琪不是不喜欢物质,然而她更渴望感情上的满足。

“我和你不一样,”林晓琪向张丹妮解释,“你和人出去吃饭,在意的是菜式的好坏,可是我更在意一起吃饭的那个人。”

张丹妮摇摇头,“林晓琪,你太天真了,其实男人都一样,只有'有钱'和'没钱'这两种分别。感情都是假的,钱才是真的。爱情是最虚无最脆弱最不可靠的东西,只有钱,才是实实在在、握在手上不会流失的东西。”

林晓琪想说,即使你选的男人有钱,那也不是你的钱,你并不能真正掌控他的钱。

林晓琪不稀罕从人家指缝里漏一点半点出来的钱。

林晓琪没有接受张丹妮的好意,然而还是真诚地对张丹妮说:“谢谢你。”

张丹妮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拜金?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林晓琪觉得张丹妮也有一点天真,别人看不看得起她,有什么要紧?

林晓琪说:“当然不会。”她想了想,“你知道自己要什么,用自己的方式去争取,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张丹妮释然,又问:“我们还是朋友吧?”“当然。”

林晓琪说,“我们是好朋友。”

林晓琪没有再见过刘博洋,和张丹妮倒真的做起朋友来。

林晓琪得知原来张丹妮家境很不好,父母都是下岗工人,靠摆一个小小的面摊维持生活。张丹妮成年后,就担负起了家里的担子。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决定要找一个有钱的男朋友。

“有钱的,对我好一点的,”张丹妮说,“其他一切我都不在乎。我不想一辈子受穷,这是我唯一的出路。”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张丹妮终于找到了张向涛。

“我要和他结婚,”张丹妮对林晓琪说,“我一定会和他结婚的。”

林晓琪相信张丹妮的话,她有这样坚定的决心。

沈乔寒假回来的时候,林晓琪告诉他张丹妮的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林晓琪说,“都那么不容易。”

“虽然是情有可原,可是,”沈乔说,“琪琪,你不要像她那样。”

“放心,我不会的。”林晓琪笑笑,“我比她贪心,我要的更多。”光是有钱不能满足林晓琪。

“我要自己赚钱,”林晓琪发表壮志,“赚很多很多——足够多的钱。”

“你打算怎样赚?”

“呃……我还没想好。不过我想总会有办法的。”林晓琪有盲目的乐观。

沈乔说:“琪琪,有没有想过继续念书?”

林晓琪不解地看着他,“你是说,不实习,回学校念书?”

“学校的书念不念倒也无所谓,反正还有半年你就毕业了,你有没有想过毕业后再去念书,比如自考或者成人高考之类?”沈乔说,“你要想自己赚钱,没有学历,不学点东西,怎么赚呢?”

林晓琪不语。她觉得沈乔总是不明白她,她要是能念好书,当初就考高中了,何必等到现在再去念什么自考?老师教她都不会,还自学,怎么学啊?沈乔似乎总觉得念书是很容易很理所当然的事——他做起来轻松的事不代表别人也可以。林晓琪第一次觉得和沈乔有了隔阂。

林晓琪笑笑,“总会有办法的。”

沈乔有些担忧地看着林晓琪。他觉得她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的穿着打扮,她的想法,她的朋友……

他觉得他和她之间仿佛有了距离,然而他无能为力。


第二十五章 用一生换一场奢华

大年夜的晚上林晓琪在父亲家里见到了唐泽。

咖啡色的条绒夹克,牛仔裤,双手习惯性地插在裤袋里,唐泽还是那么潇洒的模样。

他微笑地看着林晓琪,“实习还好吗?”

林晓琪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和他再相见的情景,沉默的,黯然的,强颜欢笑的,甚至是尴尬的……然而他这样若无其事的态度,是林晓琪不曾想过的。因此她也淡淡地说:“还好。”

“比较辛苦吧?”唐泽说,“一直都要站着。”

林晓琪微微点点头。

“你长高了。”

林晓琪不语。

“实习是到六月底结束吗?”

林晓琪抬眼看他,“除了这些废话,你没有别的话可说吗?”

这次轮到唐泽沉默。

林晓琪转开头去,自己竟然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是在恨他吗?不是已经决定要忘记他,忘记这一切吗?她心酸地想,原来过了这半年,我竟然还是没有放下。

唐泽递给林晓琪一个盒子,“送给你的,新年礼物。”是一部手机,诺基亚的。

“上班了,有个手机方便点。”唐泽补充了一句。

林晓琪握着手机,心里一时不知是悲是喜。他既然这样决绝,一句兄妹便将她远远隔开,又何必这样关心她。

想了想,她说:“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哥哥。”

窗外的爆竹声一声接着一声,烟花在夜空此起彼伏地绽放,提醒着他们又是一个除夕之夜。唐泽说:“林晓琪,新年快乐!”

林晓琪沉默了一会儿,问:“唐泽,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那一年除夕?”

不等唐泽回答,她接着说道,“你一定不记得了。”

“我记得,”唐泽说,“那次是在你爷爷、奶奶家里,我们还一起放烟花。”

“后来你走了,你说我年纪太小,所以不带我出去玩。从那天起,我就盼着自己快快长大,长到十六岁,你就不会再嫌我小,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后来我长大了,你又说,我只是你的妹妹。”林晓琪看着唐泽,轻轻地问,“唐泽,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不爱我的真正理由?”

唐泽沉默许久,终于说:“林晓琪,我不是一个好的男朋友,我只希望我能做一个好哥哥。”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你并没有认真试过。”

“有些事情,试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他怎么知道会来不及?她苦笑了一下,不再继续追问。她总不能再继续对他说,试试吧,你试一下吧,和我交往试试吧。

她已经够努力了,她不能再努力了——她总不能乞讨他的爱。

过完年没多久,张丹妮告诉林晓琪,“我要结婚了。”

林晓琪愣了一下,“恭喜!”她由衷地说,“太好了!真为你高兴!”

张丹妮说:“总算要结婚了。”语气里有太多感慨。林晓琪觉得她的笑容太过沧桑,全然没有一般准新娘的甜蜜。

结婚,是张丹妮求仁得仁的事吧?然而她看起来并不如想象中的快乐。林晓琪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只好轻轻拍了拍张丹妮的手。

张丹妮的手是冰凉的,她总是穿得太少。

张丹妮回过神来,展开笑容,“林晓琪,你一定要做我的伴娘。”

张丹妮不到月底就辞了职。林晓琪听见有人在问:“那个男人真的要娶她?”带着不相信的语气,仿佛人人都觉得张丹妮高攀了张向涛——以张向涛的身家来说。只有林晓琪觉得张丹妮委屈,因为她嫁的是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林晓琪一想到年轻美丽的张丹妮每天要对着那样丑的男人,还要和他同床共枕……就觉得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的想法太龌龊了。”林晓琪谴责自己。

张丹妮的婚礼从三月初一直筹备到四月底,整整两个月,林晓琪陪着她逛这逛那,疯狂购物。没有人会责怪一个新娘的奢侈。林晓琪看着张丹妮买婚纱,买礼服,买首饰,买华贵的床上用品,买各种各样琐碎的、漂亮的、华而不实的装饰品……一切都是精致的,华美的,叫人欣羡的,然而林晓琪不知为何却觉得凄凉。

张丹妮用她的一生,来换得这一场奢华。

婚礼那天,张丹妮打扮得异常美丽,白色的婚纱上镶满夺目的珠片和珍珠,脸上是精致而浓艳的妆容,长发盘在头顶,上面卡着一个小小的钻冠,并不是真的钻,而是施华洛世奇的水晶。脖子上的钻饰是假的,手上的戒指和钻石链子也许是真的——林晓琪分不出来,她觉得都差不多,都是冰冷而璀璨的石头,闪耀着冷冷的光。

婚礼自然是豪华而热闹,在银河饭店开了整整二十桌。张丹妮送给林晓琪的伴娘服很漂亮,是白色缎子的吊带小礼服,张丹妮的化妆师为林晓琪化了妆,结果是林晓琪无论再怎样低调,还是亮丽得让每个人注目。

喜宴上客人敬的酒照例是由伴郎、伴娘来挡,众人闹酒闹得很厉害,伴郎没多久就喝得红了脸,跑了两次洗手间,晃得站都站不住。

林晓琪见这形势,心里也发了慌,张丹妮倒很是照顾她,自己也喝了不少,然而总不能让新娘喝醉,林晓琪只好一杯一杯地接过来。林晓琪自恃酒量,强自支撑,勉强撑到二十桌都敬完,已经变了脸色。

张丹妮看林晓琪的样子,知道是不行了,正要叫人送她,已经有人过来催张丹妮去酒店蜜月套房——闹新房的人已经都上去了。

张丹妮忙乱着找司机,一时也不知司机去了哪里。那边催命似的催她,这边林晓琪趴在沙发扶手上一动不动,张丹妮正在着急,有人过来问:“怎么了?”

张丹妮一看,是熟人,张向涛的朋友高冀。张丹妮连忙说:“能不能帮忙送一下她?她喝多了……呃,林晓琪就交给你了,拜托拜托……”话没说完,便被众人簇拥着走了。

高冀扶住林晓琪问她:“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林晓琪没有回答,闭着眼睛,半昏迷一般。高冀没想到她醉得这样厉害,轻轻拍拍她的脸,“醒醒,醒醒。”

林晓琪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高冀刚想扶她起来,林晓琪毫无预兆地哇一声吐了——全吐在高冀身上。

再美的美女吐出来的秽物也还是秽物,高冀不禁皱眉,连忙脱下身上西服,一件阿玛尼就此报废。高冀见她表情不对,知道她没吐干净,去洗手间也来不及了,只好拿了一个汤盆过来给她接着。一个女服务员见状走了过来,高冀不等她开口,就递了一张一百元过去,指了指地下,服务员忙去拿了拖把过来收拾。

林晓琪总算差不多吐完了,然而还是晕头晕脑,闭着眼睛,高冀见她这样子,也不敢送她回去,怕她到了车上又吐起来,只好去服务台开了一个房间,让林晓琪住一晚上。

林晓琪身边只带着一个小手袋,高冀翻了翻,没找到身份证,只好用自己的身份证登记。他半扶半抱着神志不清的林晓琪,在服务员好奇的揣测的目光里不禁有些尴尬。他心想,张丹妮,你交给我这样的“美差”,真是陷我于不义啊。

高冀把林晓琪抱到床上,林晓琪的白裙子也在呕吐时溅脏了,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痕迹。高冀又塞给服务员两百元小费,让服务员买套睡衣给林晓琪换上。

刚安置完,高冀就接到张丹妮的电话,高冀知道她不放心,故意说:“没送回去,直接开了一个房间……就在你楼下,你要是不放心,现在就过来看看……”听得那头张丹妮都急了,高冀才告诉她说林晓琪吐得没法走,现在还在昏睡,“对我的人品就这样不信任吗?”高冀装作十分失望的语气。

张丹妮挂了电话,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要去看林晓琪。张向涛安慰她,“有高冀照顾她,不用担心。”

“高冀会不会……”

张向涛说:“放心吧,高冀什么女人没见过。”

高冀看了看床上的林晓琪。服务员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睡衣,淡蓝格子上印着一只只小熊,高冀觉得林晓琪看起来也像一只小动物——蜷着身子,阖着双眼,熟睡的面孔有种稚气天真的神情。

高冀走过去,为林晓琪拉上被子,还是个孩子呢,他想。


第二十六章 我一点也不觉得你老

林晓琪醒来的时候有一刹那的茫然,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林晓琪努力回忆着昨晚的情景:我喝醉了,这是酒店房间,谁送我来的?张丹妮?然而她恍惚记得有个男人……

林晓琪猛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是陌生的,吃了一惊,更紧张地拼命回忆,回忆里并无疑点,身上也全无异状,她才渐渐冷静下来,想了想,立刻打电话到服务台询问。

“一位高先生订的房,房费已经付过,您可以住到中午12点。”服务台告诉林晓琪。

高先生?林晓琪不认得姓高的先生。她猜想是昨晚喜宴上的人,她想打电话给张丹妮问一声,又忍住了,怎么好在人家春宵一刻的时候去打扰。

是哪个高先生呢?张丹妮的朋友?亲戚?林晓琪正在胡乱猜想,有人按铃,是客房服务员,服务员捧着林晓琪的裙子,已洗净熨干,“林小姐,裙子洗好了。”

林晓琪连忙谢她,然而她知道酒店不会学雷锋做好事平白无故帮人洗衣服,于是问:“请问这是……”

“昨晚您吐得裙子都脏了。”服务员是个圆脸的看起来很朴实的小姑娘,她笑眯眯地对林晓琪说,“您醉得好厉害,吐得那位先生一身都是。他让我给您买一套睡衣,大半夜的也没处买,我就拿我的给您穿了。”服务员拿出两百块钱还给林晓琪,“这是他让我买睡衣的钱,您帮我还给他吧,还有,他的衣服也洗好了。”服务又交给林晓琪一件黑色西服。

林晓琪拿着钱和西服,一头雾水,这叫她交给谁去?林晓琪也不管那么多,先好好地洗了个澡,换上自己的裙子,把睡衣还给了服务员,又到服务台问到了高冀的电话号码。

拿着高冀的电话号码,林晓琪有点犹豫,要不要拨过去?就这样一走了之可太说不过去了,总要谢人家一声,可是直接这样打电话过去会不会有点冒失……林晓琪想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拨过去。

“是高冀先生吗?你好,我是林晓琪。”

“看来你精神不错,没事了吧?”

林晓琪愣住,对方的声音就近在耳边,她抬头寻找,赫然看见服务台那边有个男人转头冲她微笑。

这个男人大概三十五六岁,不算通常意义上的英俊男子,可是神情淡定,笑容温和,一身米白色衬衫、黑西裤穿得让人感觉妥帖舒服——当然林晓琪不知道这件看似普通的衬衫其实是爱马仕的。

林晓琪忙客气地向高冀道谢,“已经没事了,谢谢你。”

高冀看着神清气爽的林晓琪,微微有些感慨,恢复得这样快,真是年轻人啊。洗去妆容的林晓琪此刻显得特别清新秀丽,比昨夜浓妆的时候看起来又小了几岁。

张丹妮竟然叫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当伴娘,高冀想。

林晓琪那件黑色西服递给他,“昨晚真是抱歉,”林晓琪不好意思地说,“把你的衣服都弄脏了。”又把钱还给他,“这是服务员还给你的,她把自己的睡衣借给了我。还有房费,你代我付的房费我过几天一定还给你。”

高冀随口说:“不用了。”

林晓琪红了脸,“我会还给你的。”

看着林晓琪十分认真的样子,高冀笑笑,“以后再说吧。已经中午了,不如一起吃午饭?”

林晓琪还没回答,肚子已经咕咕地响了几声,她吐了吐舌头,“肚子说,我很愿意。”

高冀开的是一辆黑色大车,一般女人见到也许会眼前一亮,重新估计车主身家——

然而林晓琪根本不认得这是VOLVO,只是泰然自若地坐上去。

高冀问林晓琪:“想吃什么,中餐还是西餐?”

“随便。”

高冀带林晓琪到一家西餐厅,像所有的欧式餐厅一样,这里装修得简洁典雅,气氛浪漫温馨。见桌上的小花瓶里插着一枝玫瑰,林晓琪好奇地拿手碰一碰,花瓣有柔软的触觉,竟然是真的。

高冀微笑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林晓琪天真地说:“要是我们吃饭的时候,这花会慢慢开放就好了。”

“剪下来的花枝不会再开了。”高冀说。

林晓琪失望地哦了一声。

“你要是想看花开,下次我带你去看昙花。”

林晓琪很有兴趣地问:“昙花漂亮吗?真的会在你眼前慢慢开放吗?”

“昙花很漂亮,雪白的,一朵朵,很大,花开的时候你能看见它的花瓣慢慢舒展,而且有种淡淡的幽香,但是开的时间非常短暂。”

“嗯,所以叫'昙花一现'啊。”

“昙花有个别名,叫'月下美人'.”高冀边说边把菜单递给林晓琪,“你看看,喜欢吃什么。”

林晓琪看了一眼菜单,还给高冀,坦白地说,“我不会点,你替我点吧。”

高冀便吩咐侍者,“西冷牛排,七分熟,法式黑菌奶油蘑菇汤……一式两份。再加一份巧克力慕斯。”

林晓琪是第一次吃西餐,她照着高冀的样子使用刀叉,将牛排切成一块块。然而她觉得不顺手,切得不耐烦起来,“外国人吃东西真麻烦,”林晓琪切了老大一块,直接就送进嘴里,“又是刀又是叉,吃什么都要切成小块。记得三毛在一篇文章里说,有一次,她请外国朋友吃饺子,结果那个人把饺子也切成一块块的,把皮和馅弄得一塌糊涂,就那样吃下去。”

高冀见惯了优雅的、矜持的、风情的女人,但是却没有见过像林晓琪这样的女孩,她身上有种原始的率真、天然的可爱,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林晓琪。

林晓琪见到高冀专注的目光,“我是不是哪里不对?”她有点心虚,“我好像切得太大块了……”

“没关系,”高冀说,“我喜欢你吃东西的样子。”

林晓琪释然,冲高冀笑笑,低头继续费劲地对付牛排。

高冀对林晓琪说:“试试看沙律。”林晓琪听话地换了勺子,舀了沙律吃。

高冀伸手把林晓琪的盘子拿过去,替她把所有的牛排都切好,动作轻松而纯熟。“这样就不麻烦了。”他微笑地说。

林晓琪不好意思地笑笑,谢了一声,想起刚才的话题来,“对了,你刚才说,昙花的别名叫'月下美人'?”

“是。”

“我听过一句话:'马上看英雄,月下看美人。'”

“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看。”

“真的吗?”林晓琪兴奋道,“在哪里有昙花?我想看。”

“之前有人送了我两盆昙花。等花期到了,请你来看。”

“好啊,到时候你要记得叫我啊。”

高冀笑,“一定记得。”

林晓琪又追问:“花期是什么时候?”

“六月到十月。关于昙花花期,还有个传说。传说昙花是一个花神,她每天都开花,四季都很灿烂。后来她爱上了一个每天为她锄草的小伙子,被玉帝知道了。玉帝很生气,把花神贬为一生只能开一瞬间的花,又把那个小伙子送去灵柩山出家,赐名韦驮,让他忘记前尘,忘记花神。可是花神却忘不了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她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韦驼都会上山采春露,为佛祖煎茶,所以就选在那个时候开花,希望能见韦驮一面。”

林晓琪听得出了神,“那他们见到了吗?韦驮认出她了吗?”

“没有,韦驮已经不认得花神。无论过了多少年,昙花开花多少次,他都一直没有认出她来。”

“昙花真可怜。”林晓琪沉默了一会儿,“她拼尽生生世世,他却懵然不知。”

林晓琪的神情有些怅然,高冀安慰她说:“只是传说罢了。”

林晓琪问高冀:“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

高冀笑笑,“一个人上了年纪,总会知道得稍微多一些。”

昙花的花期还没到,林晓琪和高冀已经走得很近了。高冀带她去各处吃饭、唱歌、打球……林晓琪兴致勃勃地学习打网球、打斯诺克,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是新鲜而愉快的。

高冀很少说自己的事,林晓琪也很少问,她也不去深究她和高冀这样的约会算是什么关系,她只知道和他在一起让自己觉得很轻松——高冀不着痕迹的体贴和照顾,让林晓琪觉得舒服。

和高冀在一起,林晓琪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担心对方也许会忽然要求自己做他的女朋友——高冀年纪比她大那么多,她自认为是安全的。她本以为高冀只有三十五六岁,后来才知道他其实已经四十岁了——

林晓琪不假思索,“那岂不是和我爸爸差不多大?”

高冀微微尴尬,但是马上神情自若地说:“可惜我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漂亮可爱的女儿。”

林晓琪自知失言,“你看起来比我爸爸年轻多了。”

高冀笑笑,“你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和我这样的老男人在一起,可会觉得闷?”

林晓琪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不闷,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愉快,而且我一点都不觉得你老。”


第二十七章 你会不会到最后才后悔

一天,张丹妮跑来问林晓琪:“你在和高冀交往?”

“只是偶然吃吃饭,打打球,”林晓琪说,“我现在会打斯诺克了。”

张丹妮不关心什么斯诺克,“林晓琪,他不适合你。他有老婆有孩子,而且他老婆的娘家有背景,他是绝对不可能离婚的。”

林晓琪诧异,“我要他离婚做什么?”

“结婚才是王道,名正言顺,而且有保障。要是不能结婚……”张丹妮仿佛在思考着一个重要的问题,然后慎重地问,“你打算做他的情人?”

“你在开玩笑吧!”林晓琪笑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你没想过,那么高冀呢?”张丹妮冷笑,“你以为高冀是十七八岁小男生,有大把时间陪你玩,和你发展纯洁的友谊?”

林晓琪收起笑容,“你是说……”但是高冀对她一直彬彬有礼,连她的手也不曾碰一下。

张丹妮看她一眼,想要说她又忍住。真是天真,她想,一点社会经验都没有。她问林晓琪:“他有没有暗示过你?”

林晓琪摇摇头。

张丹妮担心地说:“你这样傻,暗示也是听不懂的。”不等林晓琪表示不服,又问,“他送了些什么东西给你?”

林晓琪便数,“一瓶香水,一套网球裙,一个网球球拍……前两天他送给我这副耳环。”她拨开头发给张丹妮看。

张丹妮让林晓琪摘下来,拿在自己手上细看,一脸“不出我所料”的表情,“他要是没有企图,会送你这个?这耳环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张丹妮看看耳环背面的标记,“牌子还是'周生生'的。林晓琪你看着吧,我猜得绝不会错,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和你摊牌的。”

林晓琪一脸茫然,“难道耳环上的钻石是真的?”

“你以为是假的?”张丹妮有点生气地瞪着她,“笨。这么小的钻石当然是真的,而且这底座是铂金的,你看,这背后还有标记。”

“高冀说他偶然看见这副耳环,觉得很秀气,挺适合我的,就买来送给我了。”林晓琪困惑地说,“他说的时候语气很随便,就好像在街边小摊上偶然看到,随手买下来那样。他还说不值几个钱,让我放心收着。”

张丹妮看着耳环,“不值钱?这钻石那么小,是值不了多少钱,但也要一万出头吧。”

林晓琪吓了一跳,“这么贵!我明天就去还给他。”她拿过耳环来左看右看,将信将疑,“你确定这是真的?我看外面卖的镀白金的耳环,也镶着钻,和这个差不多。”

“你以为高冀是你那些小男生,买副几十块钱的假耳环送给你?”张丹妮说,“你知不知道高冀是什么人?他是'欢乐时光'的老板。”

林晓琪喃喃地说:“我问过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他只是开一家小店,做点小生意。”

“好吧,”张丹妮站起身,“我这就带你去看看他的'小'.”

林晓琪一踏进“欢乐时光”就只看到满眼的红,红色的高脚椅、红色的沙发、红色的靠垫,还有红色的灯光。有一种不夸张的精致和不露声色的奢靡。

林晓琪和张丹妮去得早了,客人还不多,张丹妮问服务生:“高冀在吗?”

“老板不在。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张丹妮随口要了两瓶喜力。

“'欢乐时光'是思南路上数一数二的酒吧,”张丹妮告诉林晓琪,“高冀除了这家酒吧,还有一家房地产公司。”

“高冀一直很低调,”张丹妮说,“一向不炫耀他的身家。这个人很有城府,他对你,绝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高冀一直习惯养情妇,只不过以前他一向偏好成熟型的女伴。我没想到他竟会对你有兴趣。”

林晓琪觉得“情妇”一词非常刺耳,“我和他才不是这种关系。”她立刻辩解,“我不过是个普通女孩,他再有城府,也犯不着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张丹妮不再多说,喝了一口酒,转换了话题,“你的实习期快满了吧?有没有什么打算?”

“对,实习就快结束了……”

林晓琪一句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住,张丹妮看到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吧台,“怎么了?”

林晓琪不语,径直朝吧台走过去。吧台里白衣黑裤的俊秀少年正将一杯调好的酒递给客人,侧过脸来,竟是唐泽。

唐泽见到林晓琪,同样意外,“你怎么会来这里?”

林晓琪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如你所见,”唐泽笑笑,“我在这里兼职做酒保。”

“为什么?”林晓琪按捺不住,急急问他,“你不够钱用吗?你妈没给你生活费吗?你做兼职,白天要上课怎么办?”

“别担心,”唐泽说,“我妈有给我生活费。晚上做兼职不影响上课。”

“你白天上课,晚上兼职,这样辛苦怎么行?”

唐泽慢慢地说:“你放心,没事的。大三不是每天都有课,这里也不是每天都上班,有休息的时候。”

林晓琪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失态,讪讪地转开头去。她竟这样紧张,他是否会觉得她可笑?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他,和他的视线相遇,那一刹那林晓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虚无,视野里只有他深黑的双眸——

她这样贪恋他目光中的那一点温柔,她竟然还是这样渴望,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是这酒吧的气氛让人恍惚吗?

张丹妮看看林晓琪,又看看唐泽,“你们认识?”

林晓琪稍微镇定了一下情绪,为唐泽和张丹妮介绍,“我哥哥唐泽。”“我好朋友张丹妮。”

唐泽冲张丹妮点点头,问她们:“要喝点什么?”

有个女子在旁边坐下,“ANDY,来一杯'醉生梦死'.”

唐泽对坐下的女子说:“蒋小姐,今天来得这么早。”一边调了一杯鸡尾酒递过去。

林晓琪好奇地问:“这种酒叫'醉生梦死'?”

被称为蒋小姐的女子向她笑笑,“这是ANDY独家调制的。小妹妹,要不要试一试?”

林晓琪看看唐泽。唐泽笑笑,“她是小女孩,不适合。”另外调了两杯,给林晓琪和张丹妮,“不如试试'天使之吻'”。

蒋小姐自嘲地笑道:“是,'醉生梦死'只适合我这种老女人。”说完起身,端着酒杯离开了。

林晓琪问唐泽:“'醉生梦死'里加的是什么?”

“不过就是伏特加、咖啡酒、杏仁白兰地和一种奶酒。我随便起的名字,噱头而已。”

张丹妮一直沉默地观察着唐泽,忽然说:“好像有一部电影,里面有一种酒也叫'醉生梦死'.”

“是,”唐泽说,“就是用的那个名字。”

林晓琪问:“什么电影?”

“很闷的,”唐泽说,“你不会喜欢。”

张丹妮告诉林晓琪,那部电影叫《东邪西毒》。

“很莫名的一部电影,”张丹妮说,“我都没有看完。”

《东邪西毒》是一部很奇怪的电影,好像没有什么连贯的情节,也分不清谁是主角,谁又是配角,只有大段大段的独白台词,一个个出场又离场的人物,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的心事。

“醉生梦死”是片中梁家辉饰演的黄药师抱着的一坛酒,他说了一段台词,是这样的:“不久前,我遇上一个人,这人送给我一坛酒,她说那叫'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以令人忘掉以前做过的任何事。”但是故事到最后,喝下“醉生梦死”的两个人,黄药师和欧阳峰,仍然什么都没有忘记。

原来“醉生梦死”,不过是一个玩笑,越想忘记,反而记得越清楚。

那天之后,林晓琪又去了一次“欢乐时光”。

“我看了那部电影。”她对唐泽说。

“什么电影?”

“《东邪西毒》。唐泽,下个月我就满十八岁了。你说,现在是不是我最好的时光?”

林晓琪看着唐泽,她的双颊泛着粉色,眼里像汪了一潭水,唐泽微微皱眉,“你喝过酒了?”林晓琪不答,她喝得并不多,但是她需要一点酒,让她有勇气说出一些话。

“'在我最好的时光,我最喜欢的人不在我身边。'你记不记得《东邪西毒》里张曼玉说的这句话?”林晓琪问唐泽,“唐泽,你会不会像欧阳峰一样,直到最后才后悔?”

唐泽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不是欧阳峰,你也不是欧阳峰的大嫂。”

林晓琪凝视着唐泽,然后点点头,“那么,告诉我,你最喜欢的女人是谁?”她模仿慕容嫣的语气,“就算你的心有多么不愿意,也不要告诉我,你最喜欢的人不是我。”

唐泽沉默不语。

林晓琪忽然笑了,“女人真爱自欺欺人。”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走了,唐泽,你放心,你不用回答,我不为难你。”

原来是我搞错了,林晓琪想,原来他不是欧阳峰,他是黄药师。林晓琪为自己这个比喻笑起来,她转身离开,不,我不会是慕容嫣,我不会沉溺在一段无望的感情里。

唐泽追出来,“我送你回去。”

“不用。”林晓琪说,“我并没有醉,你不用担心。你记得吗,我的酒量一向不错,”她看着他笑,“放心。”


第二十八章 真假并不重要

林晓琪把耳环还给高冀,“我不知道它是真的。”

高冀诧异,“是真的又有什么问题?”

“太贵重了。”

“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林晓琪打断他,“对你来说可能不是,对我来说已经很贵重了。”

“贵也好,便宜也好,又怎么样?朋友之间送点小礼物,何必用价格来衡量?”

林晓琪看了高冀一眼,真的只是朋友吗?

“我记得上次你说挺喜欢它的,现在因为发现它是真的就不要它了,”高冀的语气轻松,“这样对它可不大公平。”

林晓琪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我不是……”

“何必管它真假,”高冀说,“那这样,你就当它是假的好了,十块钱一副,很便宜的,放心戴着吧。”

林晓琪扑哧一笑,“人家只有把假的当真的,哪有把真的当假的。”

“如果它让你觉得高兴,那么它就是好的,无所谓真假。”高冀说,“以后你就会明白这个道理,无论人、物、事,只要它让你快乐,真假并不重要。”

林晓琪想了想,说:“你说的有道理。”她拿起耳环戴上,对高冀笑笑。她偏一偏头,那钻石的光芒就在发间一闪,似有若无。

高冀没有再送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他送了更多的礼物给林晓琪——衣服,包,化妆品,甚至还有胖胖的加菲猫公仔。高冀每一次都有理由:衣服是朋友的服装店开张,为了捧场而买的;包是去香港买了带回来送人,还有一个没送出去,就随手拿来送她;加菲猫公仔是路过看见,觉得挺有意思,就买来送给她玩……

林晓琪抱着胖胖的加菲猫公仔,跟着高冀去俱乐部吃饭,也不管周围好奇的目光,笑嘻嘻地问高冀:“你看它一脸狡猾的样子,是不是很可爱?”高冀笑着点点头。

林晓琪摸着加菲猫公仔的脑袋,忽然认真地问高冀:“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很可爱。”高冀说。

林晓琪看着高冀,想起了张丹妮说的那些话,觉得有点刺心,然而高冀的态度那么从容,让林晓琪有点吃不准他的心思。

何必想那么多,她想,至少她现在觉得快乐。她笑着举起加菲猫公仔,“你也很可爱哦!”

六月底的时候,林晓琪面临着工作的抉择。她的实习期结束了,兰亭酒店有意向和她签正式合同,底薪一千八,另有奖金福利,三年期。

林晓琪却不想继续做服务员了,因为这个工作不但累,而且受气。做这份工作,总会遇到不讲理的客人、自以为是的客人,甚至还有很嚣张的客人,而服务生只能赔笑脸,赔笑脸,继续赔笑脸——连沉默都是一种错,客人会投诉你给他脸色看。

林晓琪不想受这份气,她要换一份工作。但是换工作至少也要两个月后,得先拿到毕业证书,即使这张证书无足轻重,也总算是一张证书,总不能拿着初中文凭去找工作吧。找工作也要时间,她一无学历二无专长,唯一有的不过是年轻,还有尚算流利的日语——也许可以在日本公司里找到工作?

林晓琪不信自己除了兰亭酒店就没有别的选择。她这样年轻,而且美貌,她不信自己没有别的出路。

这样重大的决定,林晓琪必须要和家里沟通,她怀疑沟通的成功率极小,她都可以猜到他们会怎么说,“兰亭酒店工作稳定,待遇也不差,有什么不好?”但是林晓琪无法瞒着家人拒签合同,旅游职业学校一向是推荐分配的。

林晓琪只好先和爷爷、奶奶说,如她所料,奶奶对她的选择不但吃惊而且担心,“兰亭酒店不是蛮好吗?为什么不肯做?”爷爷听她说完,沉吟了一会儿,“这种事,你不要跟我们说,你去跟你爸爸说。我们年纪大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想,你现在人大心大,工作说不做就不做。你要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用跟我们说,只要你爸爸同意,我们没有意见。”

林晓琪低着头,沉默片刻,“那我明天去和他说。”

林海一言不发,任凭林晓琪站在那里。这沉默的压力叫她难堪,她只好说:“爸爸,要是你同意……”

“我不同意。”林海就说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林晓琪咬咬嘴唇,“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要问你为什么呢!你说,好好的酒店工作为什么不做?”

“我不想做服务员。”

“那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我会找到别的工作的。”

“别的工作?你现在嫌服务员的工作不好了?谁叫你不好好读书,像你表姐那样读高中、考大学?上了大学那才有大把的好工作由你挑。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嫌东嫌西?一张职业学校的文凭,拿出去谁会要你?书不好好念,工作又嫌苦嫌累,你还想叫我同意?同意你好吃懒做、好逸恶劳?”

“谁说我好吃懒做、好逸恶劳了?”林晓琪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我又没说不去工作,我就是想换一份工作,这也不行吗?”

“换工作,你说换就换?就凭你这样,你能找到什么好工作?!”

林晓琪气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样的不屑和轻视,竟来自她最亲近的人,这对她来说是最大的侮辱。

她咬牙忍住眼泪,“你怎么知道我找不到!”

“好了好了,”林海不耐烦地站起来,表示结束这一次谈话,“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同意的。你一定要这样做那么也随便你,反正你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你那么多。我顶多再养你三个月,三个月后,不管你找不找得到工作,我都不会再给你钱,你自己考虑去。”

林晓琪一言不发地离开,第二天就去拒绝了兰亭酒店的合同,然后买了份人才报回来,一条一条地看下去。各式各样的公司招聘着各式各样的职位:会计,文秘,文员,前台,销售……会计要职称证书,文秘和文员要大专以上学历,销售要工作经验,好像只有前台比较适合她:“女,高中以上学历,18-25岁,未婚,身高1.63米以上,声音甜美,形象好,气质佳。能熟练操作Word、Excel等相关办公软件,思路清晰,反应敏捷。”

林晓琪不会什么办公软件,除了这一条,她觉得其他应该没什么问题,学历虽然不是高中,职校也勉强能将就。林晓琪填了一份简单的简历寄出去,心里默默地把自己的条件按照要求对照了一遍:职校毕业,18岁,未婚,身高1.70米,形象好。

林晓琪寄出的十几份简历如石沉大海,整整两个星期,没有一点回应。林晓琪有点着急,是因为她不会办公软件的原因?林晓琪买了更多的报纸回来,报纸缝里也有各种各样的招聘,比如某某大型夜总会招聘女服务员、男女公关、高级伴游——不需要学历,不需要经验,只需年轻貌美、身材好、气质佳,月收入两万以上。林晓琪将信将疑地打电话过去,对方问了一下林晓琪的情况,马上十分热情地邀请她去面试。

林晓琪不放心,“公关到底是做些什么工作?月薪真的有两万?”

“工作很简单的,就是和客人喝喝酒、唱唱歌、聊聊天。要是你长得好看,身材好,比较善于和客人沟通,那样一个月不要说两万,三五万也不稀奇。”

林晓琪再没经验也听明白了,原来公关就是坐台小姐。

林晓琪继续出去买报纸。她在家已经待了快一个月了,爷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以为工作这么好找?又没有学历,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好好的工作不要做,偏要去辞掉。隔壁家的女儿王艳,也是职业学校毕业的,现在在一家小饭店做服务员,一个月才八九百块钱,要是能让她去兰亭酒店工作,她高兴也高兴死了。”

林晓琪待在自己小房间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是吃饭总是要出来一起吃,林晓琪一顿饭吃得如骨鲠在喉,爷爷担心地说:“你爸爸已经说过了,三个月以后就不管你了,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叫我们两个老的养你吧?”

林晓琪放下筷子,“我会找到工作的。”

林晓琪打电话向高冀诉说她的烦恼。虽然她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你有没有什么工作可以介绍给我?”

高冀沉吟了一下,“我想一想,晚上见面再说吧。对了,昙花要开了,有没有兴趣过来看?”


第二十九章 我不是合你意的人

高冀的房子并不太大,只有两室一厅,但是装修得精致华美,林晓琪微微有点诧异,这里好像不大像一个家庭居住的房子。林晓琪忽然想到,高冀有妻有子,但是她没有见到全家福之类的照片,倒似高冀一个人住在这里似的。

高冀正在煮咖啡,屋子里飘满了咖啡香,“待一会儿试试我煮的咖啡。”

林晓琪满怀心事,并没有兴致喝咖啡、赏昙花,她走到落地玻璃窗前往外望,高冀住的是高层,又是好地段,能看得到黄浦江美丽的夜景。

林晓琪随口问:“你太太和孩子呢?”

“他们都在英国。我儿子在英国念书,他妈妈在那边照顾他。”

“那你怎么不去?”

“我的生意都在这边。我不太喜欢英国,那里似乎永远都是阴沉沉的天,英国人的性格也像他们的天气,非常古板。不过偶然去那里住一阵还是不错的,”高冀端出咖啡来,“你喜不喜欢旅游?有没有想过出去看看?”

林晓琪不语,她连吃饭都快要成问题了,他却问她有没有兴趣去国外旅游。她往咖啡里加糖,微微有些赌气地答,“没想过。我现在只想找间朝北的屋子。”

高冀不解,林晓琪接下去说:“等着喝西北风。”

高冀笑起来,“怎么这么悲观?来,过来看看昙花。”

林晓琪和高冀一人一把竹藤椅,坐在阳台看昙花。对着两盆垂头丧气、又大又丑的白色花蕾,林晓琪着实有点失望,她问高冀:“这也叫'月下美人'?”

“开起来就漂亮了。”高冀说,“看着一朵花慢慢开放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高冀的悠闲叫林晓琪忍不住有点焦躁,她开口问:“我的工作的事……”

“你想做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林晓琪已经想好,“我想去售楼。”她知道高冀是房地产公司的老板。

高冀笑笑,“我的公司现在正做的一个楼盘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时间不大合适。这样吧,你做我的私人助理吧。”

林晓琪不知高冀所指的私人助理到底是什么意思,睁大眼睛看着他。

高冀沉吟道:“薪水暂时先定五千,你觉得怎么样?”

林晓琪心里沉了一下,她一无学历二无技能,有什么资格拿五千元的薪水?她垂下眼睛,高冀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吧?也许她的潜意识里早有预知,只不过,他不表露,她便也装懵懂,自欺欺人罢了。

她接受他的约会,接受他的礼物,她要他帮她找工作,但是她不想付出他要的代价——这世上哪有免费午餐?不计回报的爱只会出现在小说里。

高冀喝一口咖啡,“到我这个年纪,对生活没有什么太大的要求,只想有个合心意的人陪在身边,喝喝咖啡、聊聊天就好了。对了,我下个月准备去意大利走一圈,”他问林晓琪,“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

林晓琪看看高冀,高冀还是那样从容的姿态,淡定地等待她的回答。林晓琪想问他,只是喝咖啡聊天?不用上床?如果只是前者,她倒是愿意答应——

林晓琪笑起来,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竟还在那里异想天开。

林晓琪并不觉得愤怒,高冀是商人,在商言商,有付出就要有得到,公平合理。错的是我,她想。她太过高估自己的魅力,而且心怀侥幸,所以最终还是咎由自取。

林晓琪说:“我想我不是那个合你心意的人。”

后来张丹妮对林晓琪说:“退一步说,你即使真的跟了高冀也没什么不好,高冀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是相貌风度都不错,又一向慷慨,跟他三两年,手里捞点钱,到时候你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岂不是也很好?”

林晓琪说:“我脾气不好,不爱受人管制。”

“高冀也不一定会管得很厉害。”

可是他总不会给她恋爱的自由吧。

林晓琪才十九岁,她还没有真正地好好恋爱过,她的世界还没有开始,即使失去唐泽,她也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未来。她怎么肯就这样待在一个金笼子里,每天被人喂点锦衣玉食就满足?

林晓琪怎么肯甘心。

即使被拒绝了,高冀仍然很有风度地开车送林晓琪回去,林晓琪在巷口下车,和高冀道别——

她知道,她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林晓琪走到家门口,才发现一件很严重的事——她没带大门钥匙。

已经将近十二点,半夜了。林晓琪拍了几下门,没有人应。她在楼下叫了几声“爷爷,奶奶”,寂静的街道上她的声音显得突兀,她只好住了口,她忽然想到,她不能吵醒他们,她不能吵醒整幢楼的人。

没有找到工作,爷爷的脸色已经够难看了,难道一定要被骂一顿才甘心?

林晓琪在门口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夏夜闷热,她又走了不少路,身上已出了不少汗。她觉得累,又觉得渴,靠在墙上倦怠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她有种深深的挫败感,她觉得好灰心,自己的未来就像这昏黄的路灯一样黯淡无光。

她不能忍受这夜的寂静,仿佛全世界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摸到身边的手机,不,她不会再去找唐泽,她一定要忍耐……

她拨了沈乔的号码。

她知道半夜三更去吵沈乔未免太过自私,她也知道手机卡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可是她忍不住。在这样积郁、烦闷、彷徨、孤单的夜里,她不能不祈求一点慰藉,哪怕只是一句温情的话。

沈乔的声音带着睡意,“琪琪,什么事?”

“没事,想和你聊几句。”

“你没在家里?为什么用手机打电话?”

林晓琪不答,只是说:“沈乔,我心里难受,你和我说说话吧。”

“你在哪里?”沈乔说,“我过去找你。”

“不,不用,我们就这样说。”

“快告诉我你在哪里。”沈乔的声音里有不容拒绝的坚持。

林晓琪顿了顿,“我就在家门口。”

沈乔远远看见林晓琪坐在角落台阶上,伏着身,头埋在臂弯里。街道上空无一人,路灯黯淡的光照得她的身影格外瘦弱,单薄的肩膀,纤弱的手臂,就像个孩子,显得那么孤单无助。

沈乔急忙走到林晓琪跟前,“发生什么事了?”

林晓琪抬起头,“没事,”她笑笑,“我忘记带大门钥匙了,真是猪头。”

“你爷爷、奶奶呢,为什么不叫他们开门?”

“他们都睡了,我不想吵醒他们。”

“难道你想在这里坐一夜?你这么晚不回去,你爷爷、奶奶也没找你吗?”

“他们不知道我没在家。”林晓琪怕爷爷唠叨,晚上是偷偷溜出去的。

“那到我家去睡。你睡我房间,我睡客厅。”

“不,我也不想吵到你爸爸妈妈。”林晓琪恳求地说,“沈乔,陪我坐一会儿好吗?就一小会儿。”

沈乔叹口气,在林晓琪身边坐下来。

“我们很久没这样坐在一起聊天了,”林晓琪说,“以前晚上我们经常在小花园那里乘凉聊天,你还记得吗?夏天的时候我们还常常在傍晚时分出去散步,一直走到摆渡口那里。那里风很大,特别凉快。”

沈乔点点头,“有一次你还非要坐渡轮过江到浦东去。”

“结果那次走到天很黑了才回来,被我爸爸骂了一顿,还被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后来还是你说要帮我补习,他才放我出来,让我到你家去做功课。”林晓琪说,“我好像从小就爱到处乱跑,你还记得那次迷路的事吗?”

“嗯,那时候你还很小,你要我带你去蓬莱公园玩,我也不大认得,结果迷了路,一直走到天黑才到家。”

“那一次一开始我挺害怕的,以为从此回不了家了,你一直安慰我,叫我不要怕,说你一定会带我回家的。后来你带着我走了好久,终于走回来了。”林晓琪笑了笑,“小时候的那些事情,现在想想真是挺有意思的。”

“那时候你有什么烦恼都跟我说,有人欺负你了,功课做错又被老师骂了……”沈乔微微感慨,“现在你不大对我说心事了。”

林晓琪一直没有告诉沈乔找不到工作的事,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的失败——

林晓琪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告诉他,“沈乔,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念书念不好,工作也找不到。”

“你才刚毕业没多久,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是正常的。”

“沈乔,你会不会笑话我?”

“别说傻话。”沈乔说,“怎么会呢?你别着急,慢慢找,一定会找到的。”

林晓琪沉默了一会儿,“我真是着急了,因为兰亭酒店的事儿,我爸爸很生气,他说再过两个月,就要我自己付给奶奶生活费。”

沈乔无语。他不能想象这样冷漠的父女关系。他只好安慰她,“也许他只是说说。”自己也觉得这安慰的空洞,可是他无能为力,他自己也还是伸手牌。

他只能问林晓琪:“困不困?困就靠在我身上睡会儿。”

林晓琪也实在是累了,嗯了一声,靠在沈乔身上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沈乔以为她睡着了,却听到她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沈乔,只有你对我是真的好。”

林晓琪说话的时候仍然闭着眼睛,沈乔低头看她,长而黑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排阴影,小而红润的唇,连衣裙领口露出细细的锁骨,都有一种孩子气的柔弱,他心里轻轻叹了一声,正了正坐姿,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沈乔一直陪林晓琪坐到天边现出曙光。同一幢楼里有人出门上早班,开了大门,林晓琪才得以进去。沈乔看着林晓琪进了门,叮嘱她,“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带着简历到我家来,我帮你看一看。”

林晓琪点点头,叫了他一声“乔哥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他了。

沈乔等她接着说下去,却又没有,两个人呆呆地相对站了一会儿,林晓琪才说:“你累不累?”

“我不累。我也回去睡觉。”沈乔笑笑,“你进去吧。”

林晓琪嗯了一声,“那下午见。”


第三十章 她决不能让他爱上别人

沈乔看了林晓琪的简历,立刻明白了问题所在,“你这样的简历肯定不行。”他指导她,“不要手写,要在电脑上用WORD文档写,然后去打印出来。内容也要改,太简单了,要写详细地填写自己的教育经历,除了职业学校,初中的学校也要写上。要写明自己的特长。还有,除了简历,你还应该写一封求职信,说明自己为什么要应征这个职位,以及你的优势。”

林晓琪问:“要怎么写?我不会。”

沈乔开了电脑,找出文档,“你按这个格式写。把该填的个人信息都填上,比如教育程度、所获奖项,”

林晓琪说:“我没获过什么奖。”

“那你考过什么证书?你不是学日语的吗,日语级别证书总考过吧,都要填上。最后再写自己的优势……”

林晓琪乖乖照办。

然而,看了林晓琪写的内容,沈乔不禁皱眉,“怎么就这么干巴巴的两三句?”

林晓琪可怜巴巴地说,“好难哦……沈乔你帮我写吧?”

沈乔无奈,幸好他见过那些找工作的师兄的简历,于是按照他们的套路,结合林晓琪的情况,替她写了简历和求职信。

林晓琪一边看一边惊叹,“沈乔你好厉害哦,写了这么多。呃,熟练使用OFFICE软件?可我根本就不会啊。”

“不会就学,你要应征公司文员,连OFFICE软件都不会用,你叫人家怎么录用你?”

“现在去报名学也来不及了……”

“怎么来不及,也用不着出去学,”沈乔说,“现在开始你天天到我这儿来,用我的电脑学,我替你去买一本办公自动化教程,我们一起来研究,这又不是什么难的,一周之内一定让你学会。”

林晓琪把沈乔为她做的简历打印了十多份寄出去,接着开始跟着沈乔认认真真地学起办公自动化来,倒也不算太难,没几天她就学会了基本操作。

沈乔说:“林晓琪,你其实特别聪明。”

林晓琪知道沈乔的意思,那时候若是努力一下,说不定也能考上大学吧?若是念了大学,找工作想必要容易得多,可以选择的范围也大得多。但是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林晓琪不肯后悔——有什么好后悔呢,即使考上大学,现在也还有四年要熬,想想还有整整四年要向父亲伸手要钱,林晓琪就觉得难以忍受。

林晓琪冲沈乔眨眨眼,“聪明人不一定都在大学里。”

那天下午,林晓琪正在练习EXCEL,意外接到唐泽电话,“听说你在找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还没找到。”

“不顺利?”

“嗯。”

“你的简历是怎么写的?投的都是那些职位?”唐泽说,“晚上带简历过来,我来看看。”

林晓琪想要冷淡地回一句:不劳你费心,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又或者半讥半讽地:已经有人帮我看过了,多谢你关心——

赌气的话说起来多么痛快,然而她说不出,他到底还是关心她的,也许他真的不过是当她妹妹。

仿佛是为了回应林晓琪的犹豫,手机替林晓琪做了决定——信号断了。

林晓琪又着了急,他会不会以为是她挂了电话?

她看了沈乔一眼,沈乔仿佛很专心地在看书,她略略背转身,又重新拨过去,然而怎么也拨不通了,林晓琪只好挂了电话,怅然若失。

她重新坐下来练习,然而整个下午都心神恍惚,不是忘了这里就是错了那里。

她甚至没有发现沈乔的沉默。

结果晚上林晓琪到底还是去找唐泽了。

唐泽仔细看了她的简历和求职信,“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一直都没有面试通知吗?你寄了多少封出去?”

“十几封吧。”林晓琪补充,“前天刚开始寄,之前寄的简历和这个不一样。之前的比较简单,也没有求职信。”

“这是别人帮你改的?”

“嗯。”唐泽似随口问道:“谁帮你写的?写得还挺像模像样的。”

“沈乔帮我写的,”林晓琪也似不经意地说。

“谁是沈乔?”

“一个朋友,和你同年,今年也是大三。”林晓琪说,“不过念的不是上海的大学,是北京的清华大学。”

唐泽仿佛没有兴趣知道沈乔的事,放下简历,“这简历没什么问题,你投得太少,明天再找几家公司接着投,起码要再投二十份出去。还有,简历上要附照片。”

“是那种一寸照片吗?”

“嗯。尽量挑张照得好的。”

林晓琪点点头。

“九点多了,你早点回去吧,我不送你了。”唐泽站起身来,拿出一张手机储值卡给她,见林晓琪有点莫名,解释说,“你手机都被停机了,自己还不知道,回去自己充值吧。到时候人家公司打电话给你都打不通。”

林晓琪拿着卡,过了一会儿说:“我把钱给你。”然而她想起她的钱包里只有几十块钱。她有点窘迫,“等我找到工作就还给你。”

唐泽看了她一眼,掏出钱包抽了两张一百块给她。

林晓琪站在那里不动,唐泽说:“你打算走路去找工作吗?”

林晓琪默然接过,“等我找到工作一起还给你。”

唐泽说;“跟哥哥还这么计较?”

林晓琪说;“那我回去了。”

她走到门口,唐泽又叫住她,“你的办公自动化软件操作没问题吧?”

“还可以,”林晓琪说,“这几天正在学。”

“你报的课程?”

“不,沈乔教我,他家里有电脑。”

唐泽点点头。林晓琪以为他还要说什么,但是他只是说:“路上小心点。”

林晓琪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林晓琪终于接到了面试通知,而且不止一家。

林晓琪高兴地跑去告诉沈乔这个好消息,沈乔却没在家,沈乔的母亲说:“乔乔刚才接了一个同学的电话,出去了。”

林晓琪噢了一声,有些失望,又问了一声:“阿姨,沈乔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啊,你有事找他吗?他和同学好像就约在前面那家'仙踪林',要不你过去找找看。”

林晓琪还没进“仙踪林”就一眼看到了沈乔,沈乔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对面是一个穿淡绿裙子的女生。林晓琪很意外,她以为找沈乔的多半又是那个胖子李——沈乔高中时代的好朋友,没想到竟会是个女生。

林晓琪停了步没有进去,只远远隔着玻璃看着。那个女生很眼熟,林晓琪想起来,自己在沈乔的生日宴上见过她,就是那个喜欢沈乔的女生,林珊。

林珊和沈乔似乎相谈甚欢,她看见林珊说着说着笑起来,拿手拨了拨长发,姿态很妩媚,隔着那么远,林晓琪还能感受到她注视沈乔的目光。隔了那么久,她竟还是在爱着沈乔吗?

林晓琪看见沈乔也在笑,谈什么谈得这么高兴?林晓琪忽然觉得这一幕极其刺眼,恨不得立时走过去打断他们的谈话,还要抓住沈乔问他,为什么同别的女生约会?

她从没想过沈乔会和别的女生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还聊得那么愉快。沈乔对面的位子不是一向都只有她坐的吗?沈乔不是一直都只喜欢她的吗?

她忽然想到,其实沈乔从来没有向她正式表白过。是,沈乔怎么会向她表白呢?沈乔一直知道她喜欢的人是唐泽。也许就是因为她一直没有回应,所以沈乔渐渐失去了信心,也许他已经爱上别的女人,她将失去他,眼睁睁看着他对别的女人温柔体贴,看着他和别的女人甜蜜喜悦……

单是这想象就叫她觉得无法忍受。她不愿再看下去,在沈乔还没发现她的时候转身离去。她一路走一路心慌意乱,不,她不能失去沈乔,她不要他爱上别人,她决不能让他爱上别人,她要告诉他。

她要告诉他,她爱他。是的,我爱他,她想,我一直都是爱他的,只是我自己一直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