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09

君如陌上尘 (心雯) 1-20

by 心雯

1.   童年

  每个人的童年,都像一个流丽而繁复的梦。
  似花般绚烂,似水般纯净,当你回首看的时候,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说不出的美好,却又透着一股淡淡的哀愁。
  秦陌桑的童年也不例外。
  她出生在南方的A城,父亲是一家大型工厂的技术员,母亲是厂子弟小学的语文老师,他们全家就住在城郊的厂区里。
  那时候还没有高楼大厦,住的是老式的红砖楼房,只有三层高。房舍之间保留相当的空地,除了供孩童嬉戏的草地、修剪整齐的花坛之外,还有占地开阔的灯光球场。夏日的晚上,大人们坐在一起乘凉、聊天,东家长西家短。孩子们则玩得不亦乐乎,骑单车、砸沙包、跳房子、打弹珠、踢毽子、溜旱冰……十八般武艺,都在这个球场上练就。
  围绕厂区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水塘和长满松树的小山坡,还有大人们开垦的菜地。那是孩子们的另一个乐园:爬山、上树、游泳、钓鱼、捉蝌蚪、捕知了……那个年代没有电脑、游戏机,电视刚刚普及,孩子们大多在自然界寻找无穷的乐趣。
  当然,灾祸也频频,成长过程中充满了“惊险”和“刺激”:刘家孩子触电昏厥、张家孩子骑车摔断了腿、李家孩子打架折了胳膊、王家孩子不慎从二楼坠下……这类血光之灾不胜枚举,但孩子们却都大难不死、劫后余生。调皮野性的孩子,总是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就像田梗上的小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陌桑也是这些精力旺盛孩子中的一员。她摧花折柳,用花坛里的凤仙花瓣染红指甲;她偷鸡摸狗,带着一帮小伙伴爬树掏鸟窝,到别人家的菜地里摘新长出来的扁豆、西红柿……虽然长大后,她从书上得知青色的西红柿不能吃,有毒素,但她一次也没中毒过,只是青西红柿确实不好吃,没有一丝甜味儿,涩涩的,她每咬一口,都会“呸呸呸”地大吐特吐。
  8岁以前,陌桑一直像生活在美丽的童话里。
  但是,生活毕竟不是童话。它比童话要残酷许多。
  父母开始争执、吵架。虽然他们曾经爱得死去活来,但脆弱的爱情却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他们不懂得忍耐与宽容,日日争吵,乐此不疲,将平静温馨的生活变得硝烟四起、阴森可怖。
  陌桑渐渐怕了回家,她下课后便和小伙伴呆在一起,趴在花坛边的石凳上做作业,等落日坠到山的那一头去了,才不情愿地迈进家门。
  “秦牧云,你给我站住!”
  随着这声尖锐的叫声,横空飞来一只玻璃杯,不偏不倚打在陌桑的额角上,鲜红的血流了下来。
  陌桑没有哭,呆呆地站在原地。
  “流血了?”秦牧云紧张地抓住她,“桑桑,你疼不疼?”
  不疼,爸爸!我成天爬树上房跳墙,这点小小的伤不算什么。但是,我的胸口有一点点疼……
  “桑桑宝贝,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不小心……”母亲扑了上来,一把抱过她,脸色比她还苍白。
  “晏娅……”秦牧云看着她,淡漠而疲倦地说,“为了孩子,我们离婚吧!”
  晏娅愣了一下,泪水涌出了眼眶:“你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你自己?”
  “我已经厌倦了争执与反复,这样的婚姻,对彼此都是一种折磨。”秦牧云表情依然平淡,“对桑桑的成长更是不利。晏娅,请你放我一条生路!”
  他转身走出家门,萧然而决绝。
  晏娅审视屋内,望着满地狼藉的残破战场,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当初是谁说要照顾我一辈子?是谁说会爱我永不变?现在,你竟然要我放你生路!秦牧云,你好狠!你好狠!……”
  她笑得肆意自得,笑得泪水纷飞,笑得全身颤抖。被她抱在怀里的陌桑,面容惨白,神色惊悚惶然。
  “桑桑,我可怜的桑桑!”她终于止住了笑,把脸埋在女儿的肩头,喉头充斥着呜咽,“你要记住,永远不要相信爱情,永远不要相信男人,尤其是他们的承诺!”
  然后,晏娅放开女儿,奔进自己的卧房。门后传来隐忍的哭泣。
  夏日最后一道阳光黯淡隐约,四周的家具,如同孱弱的动物般,瑟缩在天光下。
  多年以后,陌桑回忆起这一幕,飘渺得宛如梦境……
  这确实是一个梦,却是永远也不会醒的噩梦。
  自那天以后,夫妻正式分居。秦牧云再也没有踏进过家门,直到和晏娅离婚。
  在秦牧云的力争下,法院将陌桑判给了他。晏娅孤身离开,她本来就不是A城人。
  走的那天,晏娅抱着陌桑不肯放,良久,她低缓而忧伤地说:“我的小桑桑,你一定要幸福,比谁都幸福。知道你为什么叫陌桑?秦陌桑,情莫伤,一辈子都不要为情所伤!”
  陌桑奋力点头,望着母亲的背影,不哭泣,也不挽留。
  这段日子,她一直一直都没有哭。
  小小年纪的陌桑,已经懂得何谓无能为力。
  但是,她照镜子的时候,会看到眉骨上那点浅浅红红的印记,若有若无的。她将额前的刘海垂下,遮住了那点伤痕。
  遮住了,就看不见。没有人知道她受过伤。
  在人前,她依然是无忧无虑、淘气顽皮的小女生陌桑,整日和一帮孩子在厂区里疯跑、疯闹。
  左邻右舍私底下都说:“这孩子没心没肺的,一点都不像她妈。”

2. 邂逅

  初冬时节。
  路边的梧桐树掉光了叶子,褐色干枯的枝桠分割着灰蒙蒙的天空。看不见一丝阳光,云层低沉而厚重,让人的情绪也不由得有点压抑。
  一些女人心情不好,会去逛街,由此产生许多购物狂。秦陌桑的爱好与众不同,她情绪低落时便去做头发。
  话说回来,她的头发好久没剪,刘海快遮住眼睛。毕业都四年了,她还整日一个乖乖学生妹的发型,用好友夏萋萋的话说,看得都快吐了。好,决定了!她要去换个新的发型。
  走进S城著名的美发店,看到店内张贴着大大的“生化烫”宣传画,马上联想到美国大片里千奇百怪的生化武器,感觉挺吓人的。
  生化烫、水能烫、数码烫、陶瓷烫、烟花烫……近年来烫发方式林林总总,而且名字稀奇古怪,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所云。美发师们也不能解释得令人信服,只是一味地说比原来的更好,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在陌桑看来,不管名称怎么变,头发无非是烫直或烫卷,上完药水之后,拿蒸汽机等仪器加热。区别只在于哪种药水对头发的伤害更小,或是烫好之后更容易打理。
  年轻的美发师巧舌如簧:“小姐,你脸形很好,标准的瓜子脸,额头开阔,气质甜美,我建议你烫那种大波浪卷,一定很漂亮!”
  男美发师二十出头,天生丽质,五官俊秀,如果他进娱乐圈,绝对能成为一位偶像男星。
  这家店的美发师们,虽然顶上一撮头发染得色彩斑斓,远看像鹦鹉,但一个个都风流倜傥,秀色可餐。谁说中国无美男?原来他们不在娱乐圈,全都作了美发师。
  陌桑从小就好色,对帅哥向来没有多少抵抗力,连连点头:“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帅哥美发师向陌桑推荐了最贵的一种烫发水,说是PH值接近中性,能最大程度保持头发的弹力和光泽。
  药水包装上写着外文,好像是韩文,根本就看不懂,好坏都是美发师说了算。
  自从韩剧在中国流行起来后,韩国的一切铺天盖地而来,简直泛滥成灾:韩式整容,韩式服装,韩国美女,韩国帅哥,韩版小说,韩国化妆品,现在连韩国的烫发水也引进了。
  陌桑对着那些像幼稚园小孩写的韩国文字琢磨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地说:“我要用国货!”
  帅哥美发师一脸无奈:“我们这儿全都是进口的,没有国产货。”
  假洋鬼子,卖国贼!陌桑在心里暗骂,随便指了一样药水:“就用这个。”
  帅哥美发师哼着歌去调药水了,陌桑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
  她的脸是瓜子脸没错,腮帮子却鼓鼓的,有些婴儿肥。皮肤虽然白皙,鼻翼两侧散落着几粒雀斑,尤其是左眼角下的一颗痣,非常明显。
  听人说这叫泪痣,长这样痣的人注定天生爱哭。
  从小到大,陌桑都很少哭。她早就不相信眼泪。在别人眼中,她是个没心没肺傻乎乎的姑娘。
  “活泼有余,沉稳不足。”为了改变人们对她的看法,陌桑像忍受酷刑一样,在美发店里坐了足足四小时。
  直坐得腰酸背痛腿抽筋,而让她最难以忍受的是,帅哥美发师天生一双勾魂眼,电力十足,让陌桑心猿意马。她有意无意地想起了关之琳和霍建华主演的电影《做头》,更想起了台湾偶像剧《爱情魔发师》。
  虽然这部剧让她对明道的印象迅速从“王子”变成了“青蛙”,但其中小贝说过的一句话,她还是记忆犹新:“在我成为顶尖的Artist之前,这个地方,曾经有三个手艺高超的爱情魔发师,他们拥有改变女人的魔力。只要你爱美的心思被这三个男人掌握,那么你的身体,你的心灵,再也无法全身而退。”
  陌桑始终认为,头发是女人身体最最敏感的部位。结发、绾发、束发……都代表着男女之间某种隐秘的情愫。当帅哥美发师轻柔地拨弄她的一头卷发,透过镜子,仔细端详时,她的心就忍不住一阵颤栗。
  都是帅哥惹的祸!没事长这么帅干嘛?尤其那一双深邃的双眼皮,长长的睫毛……
  可惜了,这样一双炯炯美目,这样一对无人能及的长睫毛竟然生在男人脸上。
  可惜了,帅哥的五官固然精致,身高只有一米七,如果能再长10厘米,才堪称完美。
  完美?这世上有谁是完美无缺的?长到25岁,她只见过一个完美的男人。高大挺拔,英俊不凡,气宇轩昂,更兼头脑聪颖,口才出众,体育也是顶呱呱,被人称作“十项全能”。
  当所有女生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唯有她“举世皆醉我独醒”,站在女生寝室的窗前,发表一番豪言壮语:
  “我绝对不会爱上这种男人,因为他太完美,太可怕了!”
  昔日小女生的戏语,言犹在耳,信誓旦旦。但是,谁又猜得到结局呢?
  耳边,电吹风的“嗡嗡”声停止。
  陌桑来不及审视自己改头换面后的崭新形象,手机的铃声适时响起。
  她摸出了手机:“喂?”
  “桑桑,有空吗?晚上一起吃个饭?”是夏萋萋高扬的清脆嗓音。
  “好啊。”陌桑爽快答应,正好让她“鉴赏”一下自己的新发型。
  都是S城的小白领,家在外地,且都未婚,周末有大把时间消磨。
  “意大利风情。”夏萋萋很快作了决定。她是典型小资女人,酷爱咖啡,讲究情调。
  意大利风情和这家美发店同属一条街,仅仅10分钟的路程。
  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还是比夏萋萋先到。陌桑在窗边的位置坐下来,从二楼往下看,街边风景和来往行人,一览无遗。
  这间店她来过很多次,每次都是和夏萋萋一起来。作为这个城市仅存的旧识,两人来往频繁,经常见面,不是相约一起逛街就是看电影喝咖啡什么的。
  夏萋萋和陌桑大学里住一个寝室,却不同系。同居四年下来,关系不咸不淡。毕业后一年在S城街头偶遇,夏萋萋惊喜地轻呼:“原来你也在这里?”两人才渐渐热络起来。
  夏萋萋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子,身高一米七,长相酷似张柏芝,外语系的文艺部长兼“系花”。追求她的男生,多得可以绕操场排好几圈的队。而她偏偏眼高于顶,一个也看不上。
  大学时代,这样美丽且骄傲的女子,不是陌桑这种平凡女生可以结交的。但出了社会,她们反而成了朋友,而且是可以说真心话的那种。
  三年相处,彼此都大跌眼镜。夏萋萋收敛了在学校时的趾高气扬,变得平易近人,而陌桑也不是当年那个乍呼莽撞的小女生,沉静几分,也稳重几分。
  “社会真是一座大熔炉啊!”夏萋萋不止一次地感叹,语气中隐隐有些沧桑。
  想想大学也没毕业几年,却足够把少年时的锐气傲气丢在了天空另一边。时间就有这样的本事,在不经意间流逝,从来不懂回头。
  青春其实就在来不及细细回味之前,从指缝滑过,像洒落的沙砾,让你握不牢,也留不住。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
  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
  谁遇到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
  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
  ……”
  宁静的店堂,低柔的音乐。这便是夏萋萋喜欢吃西餐的原因,少了嘈杂,少了混乱,让人的思绪能够沉淀下来,静静回味。
  电话突然响起。在这安静而优雅的空间,乍起的铃声虽然柔和,仍显得刺耳。
  陌桑赶紧把手机找出来,刚接通,便听见夏萋萋气喘吁吁的声音:“桑桑,我刚走到半路就被老总抓包了,要我赶回公司去,说是有重要文件要处理。对不起,不能陪你吃晚饭了……”
  这已经不是夏大美人第一次爽约。陌桑压低嗓音轻声说:“没关系,你去嘛。我早就习惯了。”
  挂断电话。陌桑冲穿着蓝色制服的服务生招手:“麻烦给我一杯焦糖玛奇朵,另外再来一份意大利面。”
  服务生点点头,给她上了一杯红茶,转身离开。
  陌桑纯属无聊,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瞥见不远处坐着的一个男人。

3. 初见

  12岁,陌桑进入A城一中就读。
  那是全市重点中学,高手云集,帅哥美女如云。而她却是个别扭的小丫头。枯黄的短发,因为没有时间打理,总是乱糟糟的。圆嘟嘟的脸,细长的单眼皮,身材矮小而且肥胖,鼻翼还躺着几粒难看的雀斑。
  在自尊心与虚荣心都异常活跃的少女时代,美丽与她无关,苗条与她无关,男生的注目礼更与她无关。
  可是,这样不起眼的女孩,还是让一些人记住了她的名字。她的作文写得很捧,常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在全校作文竞赛上,她还拿下了初中组的第一名。
  陌桑之所以作文写得好,因为她经常和远在B市的母亲通信。
  彼时,晏娅已经再婚,成为一个5岁小男孩的继母。那曾经温暖的怀抱,疼惜的目光,牵过的双手,都不再属于她。
  父母离异后,陌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初一那年暑假,秦牧云也组建了新的家庭,她则搬到城里和奶奶一起生活。
  父亲结婚的那天,陌桑从婚礼上跑了出来,一个人沿着江边走了很久,一直从晚霞满天走到夜幕低垂。
  头顶的路灯亮起来,投下微弱的桔色光芒,映照着她孤独纤细的影子在地面游移。
  街角有一个小型公园。夏日的黄昏,里面有很多小孩,跑着叫着跳着,笑声不绝于耳。陌桑站在那儿,羡慕地望着那些和父母呆在一起的小孩,他们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啊!
  她也曾经有过这样快乐的时光,7岁那年国庆节,父母带她到小公园来玩。她坐在刷着红漆的秋千上,父亲一次次地把她抛向天空,再一次次地荡回来。
  “爸爸,荡高一点,再高一点!”空气中,响起童稚的笑声。
  “慢点,宝贝,小心摔着!”是妈妈担忧的声音。
  “不怕,有爸爸保护我,桑桑一点也不怕!”
  “是啊,我们的小桑桑最勇敢!”爸爸爽朗而开心地笑。
  ……
  陌桑走向公园角落的秋千架,唯一一架刷着红漆的秋千微微地轻晃,证明有人刚刚离开。
  偷偷跑出家门的女孩,立刻坐上去,慢慢地荡着秋千,来来回回,像是一场场宿命的轮回。
  夜越来越深,小公园的人都走光了。陌桑看着黑漆漆的夜色,再也控制不住地泪雨滂沱。
  深夜的小公园,她独自坐在孤伶伶的秋千上,哭得很伤心。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白色球鞋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里,然后,是一块白色的手帕。
  她抬头,看到一张微笑的男生的脸。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五官,只觉得面容清秀,一双眸子如夜色般黝黑,精光闪烁。
  “咦,你不是初一(2)班的秦陌桑吗?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鼻子?”
  陌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男生斜着嘴角坏坏地笑:“因为你又矮又胖,长得像澳大利亚的树袋熊!”
  “你才像树袋熊呢!”陌桑恨死了这个冒失的男生:拜托,人家已经够惨了,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快点擦擦吧,满脸的泪水,更丑了!”男生仍旧笑。
  他的话挫伤了陌桑的自尊心,她一把抓过那块手帕,扔在地上,重重地踩上两脚说:“就不擦就不擦,气死你!”
  男生没有生气,弯腰拾起那块手帕,笑嘻嘻地说:“原来你不但长得丑,脾气也很坏,简直就是个野蛮丫头!”
  陌桑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她恶狠狠地瞪着这个可恶的家伙,抬起右脚,照着他的小腹踢了过去,说:“我让你知道,什么才是野蛮!”
  “哎哟!”随着一声惨厉的尖叫,男生立刻弓起身子,蜷缩成一团,嘴里呻吟着:“疼死我了!”
  陌桑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踢疼了他。男生比她高了一个头,如果真的惹恼了他,自己一个纤纤弱质小女生,肯定会吃亏。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不等他站起来,仓皇逃离作案现场。
  “秦……陌……桑,我不会放过你!”她跑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一口气跑出了小公园,但那个声音仍不罢休地从后头紧紧地追过来。
  还好,他的人没有追上来!陌桑忍不住回头张望,然后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样一闹,她完全忘记了因父亲结婚产生的不愉快,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
  但是很快,陌桑就知道那个男生是谁。
  过完暑假,陌桑升上初二。按照学校惯例,每学期的开学典礼上,校长都要进行长篇训话,然后邀请校级“三好学生”上台领奖,介绍学习经验。
  虽然奖品很微薄,无非是笔记本、钢笔什么的,却是全校学生梦寐以求的殊荣。
  陌桑当然不够资格,她除了语文好以外,其他功课都平平,尤其是数学,最叫她头疼。
  评选“校级三好学生”的条件十分苛刻,语数外三门主课必须90分以上,体育也要是优秀。而他们学校,有很多不爱运动偏科的学生,文化课虽然不错,体育却不及格。
  陌桑的同桌方可莹就属于这一类型。她生得娇小柔美,文文弱弱,每次体育考试都不达标。
  “唉,真是可惜!”陌桑站在初二(2)班的队伍中,心不在焉地听着校长训话,一边和方可莹窃窃私语:“今年的校级三好学生又没有你。”
  “我反正也评不上,有阿薰就可以了。”方可莹微笑着说,目光温柔地落在主席台上,晶莹闪亮,“他永远是最优秀的!”
  阿薰?这个名字,陌桑听方可莹说起过很多次。方可莹父母也是大型国营企业的职工,那家工厂是由繁华的S城迁移到内地来的,当时叫做“支援三线建设”。大多数职工都是S城人。所以,方可莹虽然在A城长大,却说一口地道的S城话,吴侬软语,娇俏柔媚,就像她的人一样。
  S城话最突出的特点,名字前面会加一个“阿”字。比如,方可莹从不叫她“桑桑”,而叫她“阿桑”。
  陌桑知道这个“阿薰”,他是方可莹的邻居,从小青梅竹马,在一个厂区长大,感情非常好。人却从来没见过,他是新来的转校生。虽然方可莹总是说他如何的英俊,陌桑却不大以为然。
  S城的男生,优点无非是肤色白皙,五官却太过细致,“小白脸”、“娘娘腔”,不是她喜欢的那种型。
  她喜欢哪种类型?阳光帅气,有浓浓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笑的时候纯洁得像天使,严肃的时候却又显得很深沉。说白了,就是要有刘德华的英俊,梁朝伟的忧郁,周润发的倜傥和周星驰的狡黠。(以上四位明星是陌桑心目中的男人极品。)
  陌桑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男生,不是装酷的面瘫少年,就是耍帅的花花公子,没有一个看得顺眼。
  而方可莹嘴里的那位“阿薰”,优等生,年年考全年级第一,可想而知了,一定是斯文瘦弱的“白面书生”,身材修长,脸色苍白,鼻梁上还架一副厚底的近视眼镜。
  “下面有请初三(5)班的叶尘薰同学上台领奖!”
  校长的话音刚落,周围的掌声像潮水一样漫过来,夹杂着女生的欢呼:“叶尘薰!叶尘薰!叶尘薰!”
  陌桑回过神,诧异地问:“谁是叶尘薰,很有名吗?”
  “当然,A城二中的校草。”旁边的女生啧啧赞叹,“不但人长得帅,还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尖子生。为提高升学率,校长特意从二中挖过来的。”然后,奇怪地看她一眼,“怎么,你连他都不知道?”
  陌桑撞了一下方可莹的肩膀:“这人你听说过吗?”
  “阿桑。”方可莹的瞳仁灼灼闪亮,双颊绯红,“他就是我说的阿薰!”
  他就是阿薰?小女生可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但是,闻名不如见面。陌桑拼命仰头往主席台上瞅,一位男生高高地站在那儿,矜持地微笑着,浓黑的眉毛上挑,洁白的牙齿微露,自信而美好,有如君临天下。
  虽然站在表情严肃的校长身旁,面对着台下几千名师生,他却一点也不怯场。头顶的白色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将他的眸子照得晶亮。
  那样一双眸子,如荔枝核般漆黑乌亮。陌桑看着他,渐渐恍惚。
  13岁那年的9月,叶尘薰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天空一如既往的湛蓝,秋日的阳光和煦地照着,校园里溢满馥郁的桂花香,醉人于无形。
  陌桑在那天的日记中写道:“叶尘薰,你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意外。”

4. 重逢

  从陌桑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个男人的侧面。
  非常完美的侧影,流利简洁的线条,勾勒出浓重的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身上穿着剪裁合体的墨色西服,很好地衬出他俊挺修长的身形。
  虽然看不到他的正面,陌桑却能猜到这定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然而,吸引她目光的并非他的英俊,而是他手里拿着的PSP。
  在这家西餐厅用餐的,除了喁喁私语的恋人,周末聚餐的一家三口,也有忙里偷闲的白领。手里捧一杯咖啡,桌上放一台笔记本电脑,眼睛盯着屏幕,不时敲击几下,或是噼噼啪啪地打字,赶写工作报告。
  唯有这个男人,手中握着个闪亮的PSP,孩子气地一直低着头玩。
  真是个有趣的人呢!陌桑微笑地想。服务生走过来,将一只白瓷杯放到她面前:“您的咖啡,请慢用。”
  她端起杯子,喝了大大的一口,甜美的味道一沾唇,立即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感到了满足。
  焦糖玛奇朵,虽然甜了点,却是她的最爱。名字也很好听——Caramel Machiatto,翻译过来,就是“甜蜜的印记”。
  不久,她的意大利面也端上来了。陌桑在用餐的间隙,偶尔转头望望窗外。华灯初上的街头,霓虹闪烁,到处都是快乐出游的人们。
  埋了单,起身离开,那个男人居然还在玩游戏。陌桑拿起随身的包,走向店门,路过他身边时,忍不住引颈看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
  从刚才到现在,这男人一迳低着头,那样专注投入,玩的居然是最老土的俄罗斯方块。这和他一身名牌西装和镇定自若的气质明显不符。
  而在这个时候,男人正好抬起头,眼光掠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叶尘薰!
  陌桑愕然僵住。没想到是他!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大学毕业后,听说他去了北京,也有人说他去了深圳,还有说他出国了。反正,他不可能这个时候出现在S城。
  但是,浓黑的眉毛,坚定锐利的眼神,微微上扬的嘴唇……这个坐在西餐厅全神贯注玩游戏的男人,确实是叶尘薰。她认识的叶尘薰一直是这样,不按常理出牌,随意任性,非常自我。
  认出是他后,陌桑不知为何心虚而又紧张,手指下意识地抓紧包包,剧烈心跳的声音像战鼓一样,咚咚咚地轰鸣。
  对方淡漠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掠而过,波澜不惊,平静如常,又继续低下头去玩游戏。
  他,当然没有认出她。
  四年了,她变了很多。简单的马尾辫,变成了飘逸的长卷发,短T恤,哈韩的肥大牛仔裤也变成了名牌淑女套装。从清纯学生妹到时髦小白领,简直脱胎换骨。
  陌桑暗中松了口气,直视前方,快步离开。走出西餐厅好远,直到确定他已经看不到她,才重重地吐出胸口的闷气。
  平静下来,心里又有些不甘——秦陌桑,为什么要心虚?你又不欠他的!你应该微笑大方地点头致意,说:“嗨,你回来了?好久不见!”就像普通朋友一样打个招呼。
  可是,她又挫败地想,他们甚至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叶尘薰,这么多年,你在我的人生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于是,接下来的整个晚上,陌桑都在辗转反侧中度过。早上起来,瞪着镜子中浮肿的双眼和黑黑的眼圈,她咬牙切齿地骂:“秦陌桑,你有点出息好吗?为何要为一个和你没有关系的男人心神不宁?”
  是的,他和她早就没有关系,四年前,不,更早以前,他就不是她世界里的人。
  陌桑决定忘记昨天的偶遇,做回那个笑容明亮快乐的自己。她去浴室冲了个凉,而后打开衣柜挑了一件深紫色的套装,神清气爽地出门。
  周一上午,例行的公司会议。经理突然说,今天来了新同事,是深圳总公司派来协助工作的,任公司财务副总。
  眼下公司正在进行一项大的工程,这个时候总公司派人下来,可以说是委以重任。
  介绍完新同事的情况,经理做了个手势,会议室的门徐徐打开,接着便看见一个男人走进来,高大英挺昂首阔步,很有气势的样子。
  陌桑只瞟了一眼,便立即垂下头。
  还算热烈的掌声之后,偌大的会议室变得安静,只徘徊着抑扬顿挫的声音。他正在作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叶尘薰……”
  霎时,她听到旁边有小姑娘在窃窃交谈:“新来的叶总超级有型,好养眼!”
  “是啊,帅到叫人融化!唉,真是嫉妒死会计部那帮小妮子了,整日对着这样一个大帅哥……”
  “你也申请调到会计部去嘛!”
  “想是想,可惜我对财会一窍不通!”
  ……
  世上的花痴女还真不少,那么浅薄,看人只看外表!
  陌桑在心底咒骂,这男人只有一张好的皮相,漂亮的外表下藏着一肚子坏水。古语怎么形容来着,对,笑里藏刀,口蜜腹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正搜肠刮肚,寻找合适妥帖恰当的形容词,却不料自己忘了另一句古语——冤家路窄——再抬头的时候,那家伙英俊的脸就摆在她面前!
  “你好,以后请多多关照!”他从容不迫地朝她点头,同时,伸出了右手。
  原来,叶尘薰作完自我介绍,一一与新同事握手,正轮到她的时候。
  陌桑强自镇定,浅笑着,将手伸进他掌心,目光直直射进他眼里。
  他目光冷峻,平静的表情没有一丝起伏。
  叶尘薰还是认不出她,可是,昨天在西餐厅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么想着,又觉得有点落寞。
  会议进行了两个小时,陌桑拼命地喝水,不停起身到饮水机前续杯。经理唾沫四溅的长篇大论屡次被她打断,从眼镜后面拿冷眼瞪她。
  察觉到自己失态的陌桑慌忙举手报告:“经理,我上一下洗手间!”也不等对方许可,便自顾自地冲出了会议室,直奔洗手间而去。
  推门进去后,她对着镜子反复确认,不会吧?秦陌桑,你变化这么大,连他都认不出来了!还是,他根本就忘记了你?
  不,不是!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盯到自己发毛——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丑小鸭”了,蜕变成优雅美丽的白天鹅。操着流利的英语,穿着漂亮的套装,化着精致的妆容,出入写字楼和各种会议,笑容甜美,身形苗条。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生出了小小的快意。为了再给自己多点说服力,甚至开始数起了自己4年来收到的情书和玫瑰,数到上个月过生日还收到一条匿名求爱短信,才彻底安心。
  陌桑对着镜子整理了头发后,以优雅的姿势推门而出,却在下一刻,彻底石化!

5.   炫目漂亮的男生

  知道了叶尘薰的存在后,就莫名其妙经常会在校园里遇见他。
  那天早上,陌桑迟到了。校园里空空的,回荡着朗朗的读书声。早读课上了差不多一半,四下已经一个学生都没有。梧桐树在晨风里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树缝间漏下秋日的阳光,打在皮肤上仍有灼烧的温度。
  陌桑心急火燎,今天是英语早读,班主任英语老师早早就会到班上坐镇,如果发现自己迟到,不被罚写检讨,也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她一路小跑着,气喘吁吁,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长长的林荫道上,突然响起一串清脆的车铃声。陌桑回头,一辆橙色的山地车从她身旁驶过。她认得这辆全校最拉风的单车,因为车把上别出心载地挂了两个风车,风一吹哗啦啦飞转。
  叶尘薰居然也迟到了!陌桑心里生出几分安慰,似乎也不那么着急了,甚至闻到了潮湿空气中淡淡的桂花香。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辆橙色单车,初三的教学楼就在前面。然而,叶尘薰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折向了东边的学生食堂。
  陌桑虽然奇怪,还是急急忙忙朝花坛后面的教室跑去。可怜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仍然在教室门口被英语老师抓了个正着!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以古板严谨出名,被她赠送外号“灭绝师太”。
  “灭绝师太”罚陌桑抄写英语课本后面全部单词20遍,并要她下第一节课后交到办公室去。
  第一节是数学课。男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画着,一大片白色的数字与符号交错纵横。陌桑完全没有听课,一边埋首抄写英语单词,一边在嘴里诅咒:“变态的老太婆,没有人性!”
  “你怎么会迟到这么久?”方可莹拍拍她的肩膀。
  “早上睡懒觉嘛,奶奶忘记叫我。”陌桑抬头,望一眼窗外,说,“还有比我迟到更久的!”
  她看见叶尘薰从食堂出来,嘴里啃一个面包,悠闲地晃过林荫道往教室方向走,脸上毫无迟到学生该有的窘迫。
  “谁啊?”方可莹好奇地问。
  “就是你的那位阿薰哦!”陌桑朝窗外努努嘴,“他竟然溜到食堂吃早点,根本没去上早读课。”
  方可莹的脸,不易察觉地有点红:“他不是我的阿薰,你不要乱讲!”
  “我没有乱讲。”陌桑甩甩酸痛的胳膊,低下头去抄讨厌的英语单词。
  “唉,他今天又没在家吃早饭。”方可莹瞪着黑板上那些方程式,低喃地说。
  “心疼了吧?”陌桑心不在焉地接一句,“放心,他饿不死!”他津津有味啃面包的样子,能把人馋死!
  方可莹不再出声,继续盯着黑板发呆。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将教室染得一片光亮。
  陌桑站在教师办公楼的长走廊上,耳边是“灭绝师太”严厉责备的声音,絮絮叨叨,无休无止,让人受不了。
  她装出一副诚惶诚恐、虚心接受的样子,目光却从二楼的窗台望出去,眼前满是明晃晃的阳光和摇晃的梧桐树影。
  老师直说得口干舌躁,终于不耐烦地朝她挥挥手:“记住了,下次不要再迟到!”陌桑这才如蒙大赧,噔噔噔跑下了二楼。
  到了楼下,经过一间办公室门口时,却看到叶尘薰低着头在向老师道歉:“昨晚我温习到十二点,今天早上睡过了头,一路跑着来学校,结果还是迟到了。俞老师,都是我不好,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迟到!”
  那位三十多岁胖胖的女老师,一脸心疼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以后要早点睡,注意身体。以你的学习成绩,考上重点高中不成问题,不需要那么拼命啊!”
  “是。”叶尘薰恭敬地说,“俞老师,您放心,以后我不会那么拼命开夜车啦。”
  优等生目送老师离开,带着一脸得意洋洋的笑容扭过头,看到离自己不足十公分,正捧着肚子,憋笑得很辛苦的矮小女生。
  “喂,树袋熊,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他被吓了一跳。
  “没想到,校级三好学生叶尘薰居然是个骗子!谎话编得那么好,演技那么了得,你怎么不去做影帝?”陌桑仰头瞪他,眼神里充满鄙视和讥讽。
  “哦,原来你知道我叫叶尘薰?”叶尘薰双手插在裤兜中,嘴角上扬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么快就被你认出来了,好没有意思啊!”
  “对啊,我还撞见你跑去食堂吃早点,根本就不是……”她特意用哄亮的声音说,在安静的走廊里传得很远。
  没让陌桑把话说完,叶尘薰就扑上去,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后面的话通通都扼杀在萌芽状态。
  该死的男生,一点都不怜香惜玉!陌桑拼命挣扎,急得哇哇大叫,却出不了声。叶尘薰一直把她拖到办公楼外的花坛边才放手。
  陌桑恼羞成怒地用力推开叶尘薰,指着他的鼻子骂:“叶尘薰,你个王八蛋,那么用力,想闷死我呀!”
  叶尘薰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刘海,嘴角扬起邪恶的笑容:“你怎么这么重啊?树袋熊,真该去减肥了!”
  那一刻,他正站在开满金色稚菊的花坛前,周身都沐浴着璀璨的阳光,好看的脸部轮廓似镀了一层细薄的金粉,毛茸茸的。如此近距离地看,他眉目英俊,眼睫毛很长,柔软地覆盖着深深的双眼皮,鼻梁高挺,唇线分明,漆黑的眼眸跳跃的尽是戏谑的光芒,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邪气。
  陌桑忘了生气忘了愤怒,莫名其妙开始心慌意乱。
  她一下子蹦出老远,怕他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刚才他捂她嘴的时候,她清楚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还闻到一股清新而阳刚的气息,散发着淡淡的汗味,不同于女生身上的味道。
  突然就满面通红了。她慌乱地说:“啊,上课铃响了,我要回教室!”然后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拔腿狂奔。一口气跑进教学楼,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微微地把脸往回转。叶尘薰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身影挺拔修长,纯白衬衫的衣角在风里翻飞。
  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周围一片夺目耀眼的明亮,就像这个英俊少年,是立在金色阳光的漩涡里。
  很多年后,陌桑还经常会想起这一幕,想起温暖的秋日上午,站在阳光里,那个炫目漂亮的男生。

6.   焦糖玛奇朵

  陌桑一打开洗手间的门,就看到叶尘薰那标志性的似笑非笑的脸。
  “啊!”她向后倒退一步,嘴里结巴着,“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他却只是斜着眼,冷冷打量她,然后,推门进了隔壁的男厕所。
  原来只是来上洗手间!
  陌桑轻舒一口气,仍忍不住抱怨:他简直一点都没变嘛!还是那种混帐个性,还是那张漂亮的脸……脸,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不,应该说英俊!
  陌桑穿过阴暗狭长的走廊,往会议室的方向走,脑海里浮起刚才近距离看到的面孔:短而平整的头发,立体分明的轮廓,浓郁睫毛下漆黑深邃的眼睛,轻扬的嘴角似乎总挂着嘲弄……这家伙还是和大学里一样,一副瞧不起人的冰冷烂仔脸。
  自从大二以后,他就很少笑了,成天一副冰冷冷的表情,好象别人欠了他八百万一样。陌桑想起大学里的许多往事,尤其是那件事……时隔四年,忽然又再见到叶尘薰,让她想起了自己决意要忘记的事。
  好在,他没有认出我!陌桑决定不再想了,甩甩头,大步走回会议室。
  会议结束后,公司的小姑娘仍未散去,聚在一起聊起了新来的叶总,几个大胆的迫不及待围在叶尘薰身边,有一茬没一茬地找话。
  陌桑也未离开,倚门而立,远远地留意着,看那家伙一脸傲气,嘴角扯着意义不明的笑。
  ——“叶总,你是哪里人?”
  “就是S城人。”
  ——“哦,你住在哪里啊?”
  “东湖区。”
  ——“你喜欢看电影吗?”
  “不喜欢。”
  ——“你今年多大了?”
  ……
  叶尘薰气定神闲,一一满足小姑娘的好奇。直到有人问:“你结婚了吗?”他才微微一顿,皱了皱眉,目光朝门口的方向投来。
  陌桑正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侧耳倾听。两人的视线一对上,她慌忙掉转头,拍拍身旁男同事的肩膀,打哈哈地说:“阿诚,你上次那份工作报告写完了没有,拿给我看看!”
  “写是写完了,还没有打印出来。”
  “那我们去打印室吧。”
  她和阿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走出了会议室。
  叶尘薰望着她的背影,用手指轻抚着下巴,牵动嘴角轻轻一笑:“我还没有结婚。”
  哇,单身贵族,钻石王老五!小姑娘们正要欢呼,却听到对方低声说:“不过,已经有喜欢的人。”
  周围响起一片失望的叹息:“你有女朋友了?”
  “还没有。但是,”叶尘薰收敛了脸上的笑,很慢很慢地开口,“我不会再让她跑掉!”
  他像是对着空气说,声音低沉,表情认真。
  小姑娘们沮丧之余,又有些好奇——要怎样出色的女子,才能得到眼前这位优秀男人的心仪呢?
  叶尘薰的意外出现,让陌桑很有些忐忑不安。虽然她拼命安慰自己,没事没事,他又不认识我,但是一整天下来,还是觉得自己像被监视着一般。
  这样工作的氛围,让人感觉很是郁闷。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正盘算着晚餐吃方便面,还是蛋炒饭,就接到夏萋萋的电话,在那头娇俏地笑:“桑桑啊,昨天真的不好意思,心里怪内疚的,不如我们晚饭后一起逛街吧?”
  “昨晚临睡前我已经对天发誓,再也不会答应夏小姐的任何邀约了!”陌桑佯怒地说,换来夏萋萋一阵娇嗔:“你不要这么小气,就再给人家一次机会嘛!”
  “好吧。我就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你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死女人!”夏萋萋嘻嘻笑着,挂了电话。
  这次是夏萋萋早到。
  陌桑吃完晚饭,到达约定地点时,远远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她,穿着一袭杏黄色的风衣,长度在膝上两公分的超短裙,深咖啡色长筒靴,最能凸显她那一双修长美腿。面容美丽、身材高挑的夏萋萋,越是身处人群越是耀眼得不得了。
  这样一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绝代佳人,竟然至今都没有男朋友。
  她朝着夏萋萋走过去。夏萋萋这时也发现了她,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地皱起眉:“你什么时候烫了头发?”
  “怎么,不好看吗?”陌桑紧张地问。
  “啧啧,真没想到,原来咱们桑桑也这么有女人味,”她揶揄道,“把男人的魂都会勾跑!”
  “少来!你夏萋萋才是专勾男人魂的小妖精呢!”陌桑回敬她,而后两人不顾形象地当街哈哈大笑,险些双双笑倒在地。
  逛了两个多小时,手上尽是大包小包。商业街尽头有一家咖啡厅,夏萋萋抬手指了指:“为了补偿昨晚的失约,今天我请客,进去坐坐如何?”
  陌桑不假思索地答应:“本小姐求之不得。”也不同她客气,她们之间从来不计较这些。
  夏萋萋点了大杯的蓝山,陌桑照例是焦糖玛奇朵。
  优雅舒缓的钢琴曲,高大明净的落地窗,柔软舒适的沙发,还有一屋子暖气,阻隔了屋外空气的阴冷。陌桑环顾了一下四周:“夏萋萋,你真小资!”
  夏萋萋一双美目斜扫过去:“彼此彼此!”
  两人东拉西扯地闲聊了好一会儿,从最近流行的服装到娱乐界的绯闻趣事,再到年度最火的电影《如果?爱》。
  谈得正欢,咖啡端上来了。“两位小姐,请慢用。”侍者礼貌地退开。
  陌桑啜饮一口杯中物,故意咂咂舌。对面夏萋萋微笑地瞪她:“这东西甜得发腻,你也喜欢?”
  “没办法,我天生就喜欢吃甜食,小的时候曾经很胖。”不但胖而且矮,被某人称作“澳大利亚的树袋熊”。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好像就瘦下来了。”
  “嗯。”她用小匙搅动咖啡,凝视那回旋的黑色液体,“那是我高中时代努力减肥的结果。”
  夏萋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盯着陌桑,缓缓说:“桑桑,你知道焦糖玛奇朵的含义吗?”
  见陌桑摇头,她顿了顿,接着说:“据说喜欢喝焦糖玛奇朵的人,大都因为缺少爱。”
  陌桑怔忡了一下,笑了起来:“胡说八道!我明明有很多很多爱,昨天美发店的帅哥还向我抛媚眼呢……”
  “桑桑。”夏萋萋表情严肃地打断她的话,“听说叶尘薰回来了?”
  陌桑蓦地停住搅动的小匙,瞪着她。
  ——原来,她都已经知道了。
  “我也是无意中听大学里的同学说起,就是韩琛。叶尘薰的死党,他现在和我一间公司。”
  “那又怎么样?”陌桑咬咬唇,勉强地笑,“叶尘薰回不回来,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们……”夏萋萋迟疑地问,“真的没有交往过?”
  交往?陌桑深吸一口气,年少时那份爱恨交织的情绪撕扯着心脏。如果那也算交往的话……
  “他是什么人?S大的校草,校学生会主席,数学院头号才子,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怎么会和我这样一个平凡普通的女生交往?”她唇边浮起一个嘲讽的笑,“别忘了,他的正牌女友是祝采茴,他们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我听韩琛说,早在毕业以前,他们就已经分手了。”
  “不见得吧?”陌桑仍是一脸平静,“他最后还是和她去了深圳。”
  “他现在不是又回来了?”
  陌桑右手托脸,直视着夏萋萋:“萋萋,你说过的。这世上的爱情太过扑朔迷离,不是每个人都能恰好遇见那个对的人。人与人相遇本来就不可求,何况还要与之相爱?也许,我只有和叶尘薰相遇的运气,却无缘相爱。”
  夏萋萋不再作声,心不在焉地搅动咖啡。
  话题到此为止。陌桑端起杯子,轻轻地喝一口,舌尖缠绕着浓醇的甜和淡淡的苦。
  有一个了解自己的旧识,不仅是幸福,有时候也是危险,因为她不但会保护你,也会逼得你走投无路……
  既然已经回不去,那么,就让我们都忘了吧。
  这样很好,叶尘薰!

7.   僻静的小树林

  陌桑发现,叶尘薰真的和普通的优等生不一样。
  每次看到他,几乎都在使坏,做一些循规蹈矩的好学生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比如,他我行我素不守校规,常常在上了一节课后,才挎着书包一摇一晃地摆进教室;
  比如,他会突然拦下一个低头走路戴黑框眼镜的男生,一脸认真地问人家:“同学,考一个脑筋急转弯——你走在独木桥上,前面有一只狼,后面有一只鬼,你是射狼还是射鬼?”眼镜男生抱紧手中的课本,愣愣地回答:“我射鬼!”话音刚落,周围响起一伙男生爆笑的声音。而为首的他,因为恶作剧得逞,笑得特别刺耳响亮;
  比如,他会在老师叫了“上课”,自己叫了“起立”之后,偷偷挪走前排小个子女生的凳子,让她一屁股坐下来跌个四脚朝天。女生狼狈地爬起来,回头狠狠地瞪他,他却眨着眼睛,一脸无辜:“不是我!”女生又羞又气,敢怒不敢言;
  比如,放学时哪位老师拖堂,他便在自己的座位上撑着头念叨:“拖堂无理,浪费学生的时间就是犯罪”,并且声音越来越大,最终总是老师无奈地妥协;
  ……
  以上这些都是陌桑耳闻目睹的搞怪事件,关于叶尘薰。
  她在日记里写道:“这便是叶尘薰。他有一张好学生的成绩单一颗好学生的聪敏头脑和一副好学生乖巧斯文的模样,却藏着一个坏小孩的灵魂——调皮顽劣,个性不羁。”
  但让她难以理解的是,虽然叶尘薰成天玩玩闹闹,学习成绩却一直很优异;
  虽然叶尘薰不守校规,却从来没有受过老师批评,还常常被校长点名表扬;
  虽然叶尘薰顽劣不羁,却还是让女生们着迷,除了青梅竹马的方可莹,还有很多暗恋他的女生,写了情书,偷偷塞进他的抽屉里。
  正午的校园很安静。
  大部分学生都回家午休了,只有一些不能回家的住读生,敲着饭盒,三五成群地从梧桐树下走过。
  因为讨厌吃食堂的饭菜,陌桑每天中午都会翻过围墙,光顾学校后面的小吃一条街。那其实是个很拥挤的小巷子,两边全是无证小摊贩。他们卖云朵一样的棉花糖,两毛一串的羊肉串,五毛钱一个的茶叶蛋,还有香喷喷的烤红薯。
  陌桑虽然胖,却身手敏捷,这都是小时候翻墙爬树的结果。两米多高的围墙,她只需手轻轻一撑就像鸟儿一样飞了过去。
  那天中午,她像往常一样手里拿着一块葱花油饼,大口咬着,一边走向学校的围墙。墙角下,她特意垒了几块砖头。
  陌桑停下来,将油饼三两下吃完,沾满油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踩着砖头,两手一撑,就坐到了墙头上。
  “宾果!”可她还来不及往下跳,就被眼前的情形惊住了。
  墙的这一头,是学校最偏僻的角落,杂草丛生,人迹罕至,除了树上偶尔一两声鸟叫,根本不会有其他声音。可是,这会儿却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特别清晰。
  背对着陌桑的是一个女生,白裙飘逸,长发披肩,俨然是琼瑶奶奶笔下的人物。她垂着头,羞涩地说:“我是初二(1)班的曾倩倩,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这个能收下吗?”
  曾倩倩?陌桑认得她,隔壁班的文艺委员,通常这样职位的女生都长得很漂亮,乌黑的长发,瓜子脸,笑起来轻抿樱桃小嘴,露出大大的酒窝。
  不知道现在,曾倩倩有没有微笑着,露出那对好看的酒窝。陌桑看不到她的脸,只见她脑袋埋进两臂之间,像向皇上呈交奏折一样,将信举过头顶,直伸到男生的鼻尖下面。
  那个被告白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叶尘薰。他身子斜靠着树干,懒洋洋地眯着眼睛。
  同学,拜托!有点创意好吗?这种已经重复了一百次的告白方式,一定会让我未老先衰的!
  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恶劣的念头,从她颤抖的手中抽出那封情书:“其实,我也很喜欢你啊……”
  什么?坐在墙头的陌桑和树下的曾倩倩俱是一惊。
  曾倩倩猛地抬头,真的么?早就听说,叶尘薰把女生写的情书,折成纸飞机,从三楼教室的窗口掷出去。而这次他竟然收下了她的情书,这不像是他的作派。
  难道说……
  难道说,她也是他暗恋已久的女生吗?
  这是真的么?少女的一颗芳心狂跳,可是,男生唇角勾起的一抹坏笑,却分明是恶作剧的预兆。
  果然——
  “就像喜欢小狗一样喜欢!”男生平淡的语气。
  “啊?”
  ——其实,我也很喜欢你啊,就像喜欢小狗一样喜欢!
  可怜的曾倩倩,告白了半天,居然换来这样一句话。
  其实,早就应该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帅哥不是谁都爱得起的。
  陌桑不明白,“喜欢”这个词,在叶尘薰心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看见曾倩倩哭着跑掉,而叶尘薰仍然无所谓地站在原地。
  他倚着树,仰头眯起眼望向天空,阳光正好。
  没有发现,学校里还有这样幽静的所在。这其实是一个废弃的生物园,有高大的杉树,矮小却葱郁的灌木丛和怪古堆彻的假山,往外,是厚实的红色砖墙。
  “人渣!”
  他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草丛里的石头,就听到一声唾骂,在这僻静无人的角落。
  叶尘薰被吓了一跳,从树干上弹起来,警觉地东张西望,却不见对方身影。
  “你这个笨蛋,我在这里!”女生大声地叫,在秋日午后的空气中荡开,像风铃一样清脆悦耳。
  声音自头顶传来,叶尘薰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右边两米多高的围墙上,女生白皙丰腴的小腿正荡来荡去地画着圈,再往上,是一张笑眯眯的圆脸。
  正午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那张平淡无奇的面孔,居然也映出明媚的流光溢彩。一头自然卷的短发,倔犟地东翻西翘。圆圆的小脸稚气未脱,五官尚未长开,内敛的单眼皮,笑起来弯成可爱的月牙,和眼角下一颗泪痣相映成趣。
  这样一个女孩,虽然不漂亮,却有一种天真无邪的美。
  “叶尘薰,我叫你人渣,你还笑,有毛病啊?”陌桑皱着眉瞪他。
  自己笑了吗?半晌终于回过神的男生,耸了耸肩膀,刻薄地反击道:“我是笑你那两条萝卜腿,又短又粗,就别露出来献丑了!”
  “要你管!”陌桑说着,径直从围墙上跳下来,动作利索地用双手着地,抵消掉大部分的冲力,否则从那么高的墙上跃下,腿会震得生疼。
  “看不出,你又矮又胖,身手倒是蛮敏捷的嘛!”叶尘薰扬眉,故作惊讶地说。
  陌桑手上全都是泥污,她习惯性地就要往衣服上蹭,他叫住了她:“喂,你没有手帕吗?”
  “我从不带这个!”她不耐烦地说。
  “秦陌桑,你从头到脚,就没有一点地方像女生!”他摇头叹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走过去,递给她。
  “谁像你娘娘腔,天天带块手帕在身上!”
  “我带手帕,就是为了给偷偷哭鼻子的女生擦眼泪。”他促狭地说,眉梢眼角都是嘲弄的味道。
  陌桑脸上渐渐漫起潮红。从他手里接过那块手帕,犹豫了半晌:“对不起,那天我踩脏了你的手帕。”
  “哟,秦陌桑也学会了道歉?”他嘴角轻扬,笑容有几分得意,几分邪气。
  她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对面的少年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被他的手触摸,她连耳根也红了起来。低头用手帕擦拭手掌的时候,偷偷地从睫毛缝中看一眼,真的好帅,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帅的男生?整个人好像会随时融化在绚烂的阳光中。
  心又开始怦怦地乱跳起来,声音好大,都会被他听见……
  他在她唇边发现了一片葱花,随手拈下来,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油饼上的葱花。”叶尘薰出声打断了少女的绮思,陌桑定了定神,将手帕还给他。
  “食堂里没有卖葱花油饼!”叶尘薰紧盯着她,“你刚才坐在墙头上做什么?”
  “你管得着吗?我们又不熟!”说完,便面无表情佯装镇定地转身走开。
  笑话,这个我隐藏了两年多的秘密,怎么能让你知道?
  没走两步,就听到叶尘薰的一声大叫:“秦陌桑,你居然翻墙出去买东西吃?”

8.   第一次相亲

  是夜,接到老妈的电话。母女俩天南海北扯了一通闲话,终于聊到正题。
  “桑桑,你还没有男朋友吗?”
  “没有。”陌桑喝一口凉透的白开,坦白相告。
  “你表妹菁菁前年就结婚了,她还比你小一岁,现在孩子都快两岁了。你还在等什么?”
  “没等什么啊,”陌桑轻轻地说,“妈妈,结婚这种事需要缘分,光急是急不来的。”
  “你身边就没有一个合适的?”母亲的语气焦急而热切,“听说你们那种外资企业有很多优秀的年轻人,学历高,条件好。”
  身边不是没有优秀男子,只是都觉得寡淡。年纪比自己小的,看他们什么都不懂。年纪稍大的,又过于精明世故,对感情斤斤计较。
  “兔子不吃窝边草!妈妈,别担心,你女儿我又聪明又漂亮,追我的男人排着队在外面等,不会嫁不出去。”她笑着安慰母亲。
  “你今年都25岁了。”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哀愁地,无奈地说,“桑桑, S城那么远,身边又没有长辈可托付,你孤伶伶的一个人……婚姻是最好的选择。你结了婚,妈妈也放心了!”
  孤伶伶的一个人?妈妈,其实我早就是一个人,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一个人生活。
  8岁时,经常有人充满同情地询问:“妈妈呢?”说句:“妈妈走了。”便低头不语。想妈妈的时候,一个人爬到厂区附近的山上,朝着妈妈离开的方向张望。夜里从梦中惊醒,哭着大喊:“妈妈”,发现身边的被窝空空的,便在日记本上写下“妈妈我想你”。
  自从离开A城,妈妈没有回来看过她,只在信里给她寄照片,每年寄一张。陌桑全部将它们保存起来。当照片累积到第5张,妈妈结婚了。第6张,爸爸也结婚了。之后她搬去了奶奶家,一个破败的院落。
  读高二那年,奶奶去世了。她一个人煮饭,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生活。
  早就习惯了。其实,一个人生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关心她的终身大事。继父的儿子今年考上大学,老妈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便把注意力转到了自己身上。
  而父亲秦牧云那边,也不时传递一些很隐讳的期盼。
  两个人虽然离婚多年,对女儿的婚事倒是意见一致——女大不中留,都希望她早点嫁掉!
  催的人多了,陌桑不由开始考虑,混了这几年,是不是要认真谈婚论嫁了?
  她的寂寞如此明显,连夏萋萋都忍不住在她面前暗示,好像她脸上帖了一块标签——“恨嫁一族”。
  其实,公司里像她这种“恨嫁女”还真不少。极品美男叶尘薰一出现,正好满足了她们的感情饥渴。每天都有几个“花痴”女围着他打转,争着为他端茶递水,比服务生还热情周到。
  中午,在公司餐厅用餐时,陌桑看见公关部的“四大美女”都围坐在叶尘薰的餐桌边,有的为他倒水,有的为他夹菜,还有的用手托着下巴,故作娇羞状地盯着那张俊脸傻笑。
  “太夸张了点吧?”陌桑耸了耸肩,“追男人追成这样,简直丢我们女同胞的脸!”
  “还有更夸张的呢!”阿诚坐在她旁边,用勺子敲了敲饭盒,“自从这位叶总来了之后,公司的女人好像全都变成了花痴。不只是公关部,连文秘部的人也掺合进来。叶总需要打印的文件,总是弄得最仔细,有他的传真,总是第一时间发给他,每天还有人帮他洗杯子、浇盆景……好像这个世界就剩下他一个男人似的!”
  陌桑见怪不怪,凡是叶尘薰出现的地方,这种“众星捧月”的场景屡见不鲜——叶总,最难消受美人恩。整日里招风引蝶,小心得爱滋!
  市场部的蓝珂插进来:“你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如果你有人家叶总一半帅,别人也会这样巴结侍候你的!”
  “我才不稀罕!”阿诚心理极度不平衡地瞄了叶尘薰两眼,“他有什么,不就是一张漂亮的脸吗?”
  “阿诚,这你可搞错了,这位叶副总很厉害的!”蓝珂如数家珍般对他说,“S大著名的才子,连续四年校级三好学生,还拿过国家级的奖学金,在学校担任学生会主席,毕业时被法国老总慧眼相中,钦点他到明宇总公司财会部工作,第二年拿到注册会计师资格证,第三年就升为总公司财务总监。”
  见阿诚瞪大了眼,蓝珂停了一下,继续眉飞色舞地往下说:“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年轻有为,且英俊潇洒,是这个城市里多少女孩梦想的对象?吴阿诚同志,请问你比得上吗?”
  吴阿诚不由自惭形秽:“他在总公司就是财务总监,却到我们这里任财务副总经理,到底是升还是降啊?”
  蓝珂笑了笑:“我也不太清楚。他到我们这家小公司,好象是有点屈才。但听说是他主动要求调回来的,说是父母在S城。”
  “难得他还是个孝子呢!”吴阿诚感叹地说,回头看见愣愣发怔的陌桑,“原本以为你定力超强,是全公司唯一一个不对叶尘薰感兴趣的女性,没想到听蓝珂一说,也被他的魅力捕获了?”
  “现今世界,有钱的王老五已属稀有动物,长得不错又有钱的王老五,简直比国宝大熊猫还珍贵!”蓝珂说,“像叶总这种绩优股,哪个女人不想套牢?”
  至于套不套得住,则各凭本事——相貌姣好的,拼命展示自己的女性魅力,天天穿得像时装模特儿;贤淑文静的,则表现自己温柔的一面,早上偷偷地在他办公桌上放份自己亲手做的早餐;有才气有思想的女强人,则故意拿工作问题探讨一下,希望得到对方另眼相看。
  当公司其他女人都像铁钉遇见磁石一样被叶尘薰吸引时,陌桑却想躲他远远的。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纯属多余。虽然同在一栋写字楼里,叶尘薰属于公司高层人员,平时很少出现在她的办公室。副总经理办在顶层13楼,她所在的企划部则在5楼,两个人根本不会有交集,可能相遇的地方只有电梯、餐厅和会议室。
  为了避免这种可能,陌桑每天上下班都爬楼梯,虽然辛苦,权当做减肥运动;中午不去餐厅吃饭,躲在办公室泡方便面,同事们问起,就说在节食瘦身。每周一上午开例会,她也经常借故请假缺席。
  这样半个月下来,两人竟然没有见过一次面,说过一次话。陌桑便安心把这事当作平淡生活中的小插曲,不作他想。
  时近年尾,手头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不再需要像以前那般费心劳神。正好,同一间办公室的热心大姐提出,要将自己丈夫的下属介绍给她。大姐的丈夫在政府机关担任要职,手下有一位三十出头的骨干,因为忙于事业,耽误了终身大事。据说毕业于名校,在本城有房有车,前途无量,用大姐的话说是只“超级潜力股”。
  这次相亲,对于陌桑而言,来得正是时候。母亲的忧心忡忡,夏萋萋的善意提醒,还有与叶尘薰的重逢,都让陌桑深受刺激,感觉自己孤单孑影,无比凄凉。
  每天晚上追看韩剧《新娘十八岁》,那位戴眼镜的清秀男配一句话,让她突然大彻大悟:“每个人都要结婚,不管是热恋后结婚,还是和相亲对象结婚,结果都是一样,都是一男一女在一起生活。”
  ——是呀,既然是一男一女在一起生活,为什么非要找自己最爱的人结婚呢?爱情太过浓烈,不但伤害了别人,最痛苦的还是自己。
  年轻时的母亲,漂亮聪慧,与父亲相爱后不惜抛弃双亲,远离故土,执意与父亲成婚,结果却不得不仳离。父亲曾说,他是不堪那一份沉重的爱情,他觉得很累,母亲是一个焚人的自焚者。
  两情相悦,世上最美丽的爱情,最后竟然成了负担。幼年时的陌桑,亲眼目睹了母亲对爱的需索,从热烈渐渐寂然再到绝望。她害怕重蹈覆辙,成为第二个“晏娅”,也许选择一个没有太多爱的婚姻,会比较幸福。
  作为大龄女青年,乏善可陈的“剩女”一个,要想迈入婚姻,直奔主题,相亲是最快的捷径。
  时间定在周末,见面地点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的西餐厅,不远处便是本城最大的超市和公园。
  本来没抱多少希望。对方的优秀,大大出乎陌桑的意外。这个在机关供职身高178体重75公斤(这些都是大姐提供的详细资料)居然长得颇为英俊,他的眼角没有眼屎,嘴唇没有脱皮,牙齿没有发黄的香烟渍,看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
  男女交往,第一印象非常重要,虽然陌桑不再相信“一见钟情”,但好的开始便成功了一半。
  显而易见,对方也对她印象颇佳,整个相亲宴上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陌桑承认,他见识广博谈吐不俗,问题是谈话的主题太高深,她根本就插不进话来,只能一面享受美食,一面接受“马克思主义人生观价值观爱情观”的再教育。
  又是西餐!陌桑的口味偏好麻辣浓重,机械地夹起一块牛排塞进嘴里,为什么西餐就没有中国菜好吃呢?
  抬起头,目光穿过透明的落地窗,看到对街穿着高中校服的男生和女生,一人一串麻辣烫吃得酣畅淋漓,好不快活。
  她隐约地想起大学里,一伙男女同学在路边摊吃烤肉喝啤酒的情景,虽然肉烤得焦黑,桌上满是油腻,蚊子苍蝇多得可以下菜,但一个个都吃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那种年轻人的胃口,实在是单纯到极点的幸福。
  前些天她路过S大,校门又重新改建了,曾经热闹非凡的夜市拆除了,街道两边的小摊贩全都销声匿迹。
  真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什么都改变了。还有什么永远不变的心态,不会忘记的人?
  “秦小姐?”对面的男人低声叫,脸上是隐忍的不耐。
  她走神了,居然会这样!是可忍孰不可忍?
  ——秦陌桑平生的第一次相亲宣告失败!

9. 翻墙

  上午的最后一堂课。
  阳光软如手指,抚摩着陌桑昏昏欲睡的脸。空气中,老师嗡嗡的讲课声,却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这是政治课,无关紧要的副科。她特意和人调换座位,坐到教室最后面最角落的位置。慵懒地趴在课桌上,双臂叠放在脸颊下,面前高高竖起的课本,遮住老师凌厉的视线。
  迷迷糊糊睡了大半节课,直到放学铃响了,她才懒洋洋起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安静的教室立时喧闹起来。人声嘈杂,大家都忙着收拾书包。陌桑正要走回自己的座位,旁边女生一脸八卦地拍拍她:“喂,你看你看,叶尘薰又来我们班找方可莹了。”
  陌桑抬起头,果然看见叶尘薰抱着手臂,斜斜地倚着门框,微笑地看着一脸娇羞的方可莹。
  每天中午放学后,叶尘薰都会到教室外面等方可莹,然后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
  “你说他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女生暧昧地冲她眨眨眼。
  “我怎么知道?”陌桑淡淡地说,突然觉得有点冷。头顶,惨白的日灯光凉凉地照下来。
  方可莹像小鸟一样欢快地跑出去,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梳了两条光滑的辫子,辫子的末梢系着粉红的蝴蝶结,真像一个公主。她和叶尘薰站在一起,简直可以去演爱情文艺片。
  方可莹的家境富裕,父母非常宠爱她。她拥有会眨眼睛的洋娃娃,漂亮的裙子,亮晶晶的发卡,还有巨大的生日蛋糕。但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叶尘薰。全校女生都知道,这个优秀而高傲的男生,只同她要好。
  方可莹跑到叶尘薰身边,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又转回来,冲陌桑招招手:“阿桑,阿薰找你!”
  找我?陌桑心里疑惑不解,但还是走到了叶尘薰面前。
  A城一中男生中只有他,能将白衬衫蓝长裤的普通校服,穿出潇洒英俊、玉树临风的味道来。
  “什么事?”她装作一脸不耐烦。
  叶尘薰斜着飞她一眼,睡眼惺忪,唇边满是口水,右颊上红红的,清晰地印着衣服的纹样,八成又躲在教室后面呼呼睡大觉。
  “我吃腻了食堂的饭菜,想到小吃一条街去尝尝鲜,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陌桑一口拒绝,毫无商量的余地。
  “那么,我下午就去报告学校保卫科,说每天都有小偷翻墙进来盗窃学生财物,希望他们立刻把围墙再砌高一米!”他似笑非笑地说。
  不要脸,堂堂大男生竟然威胁一个小女生!太过分了!
  叶尘薰王八蛋!叶尘薰大恶棍!叶尘薰大坏蛋!叶尘薰是小人!……
  陌桑心里乱七八糟地诅咒,最后还是乖乖听命,把叶尘薰和方可莹带到了偏僻的围墙边。
  “翻……翻墙?”方可莹惊讶地瞪大眼睛,“阿薰,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叶尘薰利落地跃上墙头,居高临下地冲她笑:“不翻墙,你还绕远路从校门那边走啊?”
  方可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翻墙我可不行,你知道我运动神经最不发达……”
  “哎呀,没关系。”叶尘薰笑眯眯地说,“要秦陌桑带你,她是全校最会翻墙爬树的女生!”话音未落,他已消失在墙上。
  什么嘛,说得人家好像猴子一样!陌桑翻了翻白眼,有点不快,但还是尽心尽责地教方可莹:“看好了,先踩着这块砖头,两手在墙上一撑,这不就上来了吗?”
  她一屁股坐上了墙头。
  方可莹仍在犹豫,围墙的另一边,叶尘薰在大喊:“阿莹,很简单的,快过来吧!”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终究还是爱情战胜了怯懦,从没翻过墙的“乖乖女”方可莹咬咬牙,鼓足勇气硬着头皮上阵。按照陌桑的方法踩着砖头,两手一撑,还真的坐到了墙头。
  但下一刻,她就吓得花容失色,全身颤栗。居高临下的处境让她一阵眩晕,更重要的是,下面不再有砖头可踩,意味着她要直接跳下去。
  “NND,是谁把砖头搬走了?”陌桑忍不住破口大骂。
  “阿桑,你竟然说脏话?”方可莹几乎要晕倒。
  “你跳还是不跳,我可是要跳了哦!”陌桑说。
  方可莹紧紧扣住墙头的指节开始泛白,额上香汗淋漓:“我,我不敢跳啊……我恐高!”
  “叶尘薰,怎么办?她不敢跳!”陌桑对着墙下的叶尘薰喊。
  “怎么这么麻烦?”叶尘薰困窘地挠了挠头,“不敢跳也要跳啊,难道就一直坐在上面吗?”
  “可是,阿薰,我真的不敢跳啊……”方可莹娇怯的声音几乎染上哭腔。
  叶尘薰叹口气,无奈地走近两步,张开修长的双臂:“跳下来吧,不要怕,我在下面接住你!”
  陌桑完全怔住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叶尘薰,仰着头,眉目清朗,笑容温暖,收敛起全身的锐气和光芒,向着不敢动弹的怯懦女生,举起双臂,温柔又坚定地对她说:“阿莹,放心,我肯定能接住你!”
  心中有什么轰然倒塌。
  一直以来,她渴望的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能够接纳她生命中所有的冰冷残缺,从此在心中竖起一座鲜花城堡,幸福无忧。
  ——“跳下来吧,不要怕,我在下面接住你!”
  可是,可是,这句话却是对另一个女生说,他所有的温柔和坚定也是给予她!
  方可莹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叶尘薰果然稳稳地接住了她。他扶住她的肩膀,笑得春暖花开:“哈,很容易吧?有我在,你怕什么?”
  方可莹脸颊绯红,一半是因为羞涩,一半是兴奋。她回过头说:“阿桑还在上面呢!”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陌桑咬紧下唇说,突然转身跳回学校。
  没来得及用手撑地,两腿震得生疼,眼泪都涌了出来。可是,她没有停顿,把他们在墙那边诧异的询问丢到一旁,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方可莹,我不要和你喜欢同一个男生!
  我们可以分享同一张课桌,同一块橡皮,同一本课外书,却不能分享同一份感情!
  ——我不要喜欢上你,叶尘薰!
  我不要自作多情,偷偷摸摸凄凄惨惨的暗恋!
  ……
  陌桑含着眼泪向前跑,脚步凌乱,在转角处撞到了一个人。
  “呼啦!”一沓厚厚的作业本撒了满地,她急急忙忙抬头道歉,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轻微地皱着眉。
  “对不起……”她赶紧弯腰去拾那些白色的本子,“我不是故意的……”
  男生接过她手中的本子,点点头:“没关系,以后走路要小心!”
  好熟悉的句子,好熟悉的嗓音!
  陌桑仔细打量他,个子瘦瘦高高,肤色白皙,脸庞很清秀,嘴角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一刹那,她想起来了,就在一个星期前,她在公交车上遇到了他,当时他们都没有座位,一个刹车让她栽了过去。他扶住她,然后很温柔地说:“小心,抓牢扶手!”
  男生高陌桑一个头,她的视线正好与他胸口对齐,干净的白衬衫,红底蓝字的校徽——A城一中。
  那时就知道他是校友,却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他。世界真是很小!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冲着那个逐渐消失不见的身影喊。至少该道一声谢。
  “他叫顾楠,初三(6)班班长兼学习委员。”一道平淡的声线在身后响起。陌桑蓦然回首,叶尘薰安静地站在几步外,逆着光的面孔看不出表情。
  “要不要我介绍你和他认识?”他耸耸肩,随意地踢起一块小石头,“免得你刻意制造狭路相逢的戏码。”
  “多管闲事!”她低斥一声,转身就要走开。
  “喜欢人家就说嘛,憋在心里会憋出内伤的!”叶尘薰慢慢走过来,见她如临大敌一脸戒备的样子,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容。他靠近一点,她后退一点,他再靠近,她再后退……到最后她被他逼得无路可逃,后背都贴在了红色的砖墙上。
  叶尘薰双手撑在墙上,把她整个人松松地圈了起来。
  陌桑不敢呼吸,呼吸太大就可以闻到他的气息,而对方好像玩得很开心,非常乐意欣赏她紧张到满脸涨红的狼狈模样。
  “秦陌桑,你是不是在暗恋某个男生啊?”他盯着她,玩味地问。
  “暗恋你个大头鬼!”陌桑抬起脚,狠狠地踢向他的小腹,然后趁对方低下头去揉肚子时,立刻挣开他的束缚,红着脸落荒而逃。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踢他了!
  “秦陌桑,你又刁钻又野蛮,谁喜欢你谁倒霉!”叶尘薰气得大喊大叫,眼神却分明带着融融的暖意。

10. 第N次相亲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现今社会却什么都离不开请客吃饭。结婚生子,请客吃饭;升职升学,请客吃饭;谈生意签合同,请客吃饭;甚至连恋爱相亲也变成了请客吃饭。
  近段时间,陌桑去过的饭馆比这4年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多归多,成效却甚微渺。
  陌桑对男人的要求不高,给她简单的欢喜就好,可惜相了那么多人,没有一个给她这般感受。一次又一次无疾而终的相亲,只是让她的手机上多了一堆永远也不会拨通的电话号码。
  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女骗子,用相亲的名义骗吃骗喝,坐在不同的饭馆,与不同的人吃饭,却没有幸福感。
  资料室的小艾一脸幸福地告诉陌桑,她就是在餐桌上发现了自己爱的人,并郑重地打算嫁给他。
  “那天,他请我下馆子,服务生上错菜,叫的是水煮鱼,端上来糖醋排骨。他笑笑说,糖醋排骨也行啊,就不用换了。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上错菜照样吃,不亦宽厚乎?我就是喜欢上了他的君子风度和宽厚。”
  为什么陌桑就遇不到这样的君子呢?她最近相的几个男人,全都在餐桌上被她毙了!
  第一个是律师,她爱吃辣,那人却好清淡。
  ——“两个人如果吃不到一起,很难想象会相处得很好。”
  毙!
  第二个是银行职员,和她吃了三餐饭,居然还点她讨厌的洋葱。
  ——“可见这家伙不是不懂得关心人,就是严重缺乏观察力。”
  毙!
  第三个是中学教师,买单的时候一张张数钱,还为一块两毛零头和小姐讨价还价。
  ——“斤斤计较又小气的男人最不可爱。”
  毙!
  第四个是医生,点菜时那个小心翼翼的程度,让人怀疑他是搞生化实验,这个脂肪高,那个会致癌,最后自作主张点了一堆清汤寡水,说女孩子应该吃得素净些。
  ——“我吃什么还要你来管教?人活着是为了享受生命中的一切美好,不是为了和谁走进活死人墓。”
  坚决毙!
  ……
  陌桑热爱韩剧,喜欢里面的男人对女人说:“我最爱你吃东西的样子,从你嘴馋的样子里,我就感觉得到无比的信任和安心。”
  她无限悲哀地对夏萋萋感叹:“中国这种浪漫的男人都死光了么?”
  夏萋萋安慰她:“桑桑,连我都觉得做菜给你吃很有成就感。你这么好养活,一定会有男人发现你这个优点的!”
  “死女人,幸灾乐祸!”陌桑用脚踹她。
  陌桑是个以食为天的人,一谈到吃就两眼放光,悠然向往,神情宛若初恋。夏萋萋对她如此好吃感到难以理解,她振振有辞:“馋,是上帝赐给一个人拥有快乐的资本,随时随地可以在吃上找到乐趣,生活就永远都会有乐趣!”最后还要狠狠地加上一句:“奇怪,我怎么就交了你这么个无趣的人作朋友?”
  在经历了N次相亲的失败后,她决定放弃:“男人,什么东西?又不能吃!”
  这天下班后,陌桑才到家,忽然接到了陌生电话。
  “秦小姐,你好,我是缘来是你婚介所的。有位林先生看了你的资料很感兴趣,约你今天晚上7点在孟记麻辣烫菜馆见面。秦小姐是否愿意与林先生共进晚餐呢?”
  “缘来是你”婚介所?她好像没在那里登记过,难道是夏萋萋搞的鬼?
  她沉默了少顷,答:“好啊。”正愁没地方吃饭呢!
  “我这就通知林先生,祝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对方高兴地说。
  放下电话,陌桑脑海里一片茫然。那位林先生何许人也?算了,不吃白不吃,反正也没损失什么!
  她洗把脸,化了个淡妆,打开衣柜挑选了半天,最后选了件苹果绿的呢子大衣,围了条绿蓝相间格子围巾。
  居然是家川菜馆!陌桑欣喜若狂。这段时间她几乎吃遍了全球美食,最怀念的还是地道的中国菜,尤其是口味重的辣味菜。
  美食恰到好处地冲淡了原有的拘谨。她压根忘了在对方面前保持形象,再加上那位林先生不着痕迹的小体帖,着实让她很受落。
  这一顿陌桑吃得非常开怀,完全补偿了这些日子中午吃方便面的辛酸。
  满头大汗地吃了半天,她才想起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上班?”
  “鄙人姓林,林小默,S城晚报吃喝玩乐版的编辑。”
  “吃喝玩乐版?”陌桑陡然瞪大眼睛,“我最喜欢看这个版面,S城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上面全都找得到。”
  林小默莞尔。他不是第一次相亲,每次遇见的都是故作矜持的淑女,细嚼慢咽,表情木讷,惜字如金,唯有眼前这位,食量豪迈,言语更豪迈,堪称“豪迈女”。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陌桑半晌反应过来。
  “我在缘来是你婚介所看到了你的资料。”林小默笑了起来,“那段自我介绍非常有趣。”
  “什么介绍?”她愣住了。
  “某女,年方二五(注,二十有五,不是二五一十),平生最大爱好就是吃。希望馋猫碰到老饕,好吃鬼终成眷属!”
  “NND!夏萋萋,回家我让你好看!”她暗自咬牙,强装笑颜对林小默说,“这段不是我写的,是我的朋友恶作剧!”
  “你的朋友很有趣!”林小默轻轻地笑。
  陌桑心生一计:“要不,我介绍她给你认识?我的朋友比我漂亮多了,身高一米七,貌美如花,当年还是英文系的系花!”哼哼,夏萋萋,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不用了。我觉得秦小姐就很好。”
  陌桑定定地看住他,在他的眼睛深处,看到了某种闪亮的东西。她隐约可以确定,面前这个男人对自己一见钟情!
  虽然他的外表让她微微的失望,他太瘦,长相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是,他的笑容温和可亲,眼睛里充满包容,言语落落大方,又不乏幽默。这种男人,作丈夫应该不错。
  接下来的气氛非常和谐,因为他们谈到了吃。
  林小默对于吃有很多理论,一套一套的,如:爱情总是连着胃;如好女人就像食物一样,是不问出处的,穷街陋巷照样有天香美味;如烹饪是女人的武器,如果你爱一个男人,可以做些食物来拉拢他的心,如果你恨一个男人,可以做些食物来伤害他的胃;云云,云云。
  难得遇到一个知己!陌桑暗暗观察对面这个男人,越看越觉得不错,忍不住在心里发出花痴的窃笑——就是他了!
  “秦小姐,我们以后每天一起吃晚饭怎样?”林小默趁热打铁,微笑着问。
  “好……”陌桑正想点头,一个低沉哽咽的嗓音插了进来:“桑桑,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
  突如其来,一个人扑上来,不由分说紧紧抱住了陌桑。

11.   100米跑训练

  体育课,100米跑测试。
  “方可莹,加油!”陌桑对她作了一个“V”的手势。
  方可莹却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地球人都知道,体育是她的弱项。
  “砰”的一声,信号枪响,两名女生冲了出去。没跑出20米,方可莹就落在了后面。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终点,体育老师摁动码表:“19秒7。”
  不会吧,100米跑19秒7?体育老师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补考再不行,你这学期体育休想及格!”
  方可莹委屈得红了眼圈,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
  陌桑见她脸色不好,关心地问:“可莹,你没事吧?”
  方可莹沮丧地坐在跑道旁边的草地上:“唉,我真没用!”
  “要不,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帮你训练?”陌桑热心提议。
  “能行吗?”方可莹迟疑地问。她虽然超级讨厌运动,但还是很想有个人能帮自己训练。
  “有我在,没问题!”陌桑很有把握地保证。
  从这天开始,每天放学后,陌桑都留下来帮方可莹训练。
  夕阳西下,放学的人潮已经散尽,只剩篮球场上几个活跃的身影,在渐暗的暮色中显得模糊不清。
  陌桑从体育委员那里借来了口哨和码表,有模有样地发令:“开始,跑!”
  哨音刚响,方可莹就卖力地摆动双臂,拼命向前冲,黑发在风中高高扬起。
  陌桑站在终点,又喊又叫,脸涨得通红:“快,可莹快!”
  “喂,秦陌桑,你在干什么呢?”一道轻快的嗓音突然传入耳中。
  她转过身,叶尘薰正从篮球场上跑过来,脸上挂着一贯的笑容,汗水在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上闪闪发亮。
  陌桑没有答他,回头去看方可莹,她马上就要到达终点。
  “可莹,加油!加油!”在方可莹穿越终点线的那一瞬,她及时地摁下码表。
  方可莹看到叶尘薰,脸一下子就红了。基于自卑心理,她不想在他面前训练。
  “阿桑,我们走吧。”
  叶尘薰已经凑过去看陌桑手上的码表,不敢置信地问:“阿莹,这是你刚刚跑的吗?19秒半?”
  “比开始好多了。可莹,继续加油,有进步!”陌桑鼓励她说。
  方可莹却气呼呼地瞪了陌桑一眼,她好胜心强,尤其不愿在叶尘薰面前示弱。
  察觉到女生低落的情绪,叶尘薰走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阿莹,以后我加入你们,一起训练吧?”
  “我不要!”方可莹低着头,用力将叶尘薰推开自己身边。
  “为什么?”叶尘薰诧异地问。
  “没有为什么,不要就是不要!”
  见她仍然不理睬自己,叶尘薰问旁边呆立着的陌桑:“她怎么了?”
  陌桑有些明白方可莹的心思,她对叶尘薰说:“喂,可莹渴了,去帮她买瓶水!”
  “凭什么要我买啊?”
  “因为你是男生!帮帮忙啦……”陌桑偷偷向叶尘薰使了个眼色,“快点去!”
  见叶尘薰跑远了,陌桑对方可莹说:“就让叶尘薰帮你训练吧,你们这么熟。再说,体育不好,也不算丢脸。”
  方可莹皱着眉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真的不丢脸?”
  “嗯。”陌桑肯定地说,“如果他真正喜欢你这个人,就会喜欢你的一切,包括优点和缺点!”
  方可莹终于想通了,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
  这时,叶尘薰帮她买了水回来,随手扔了一瓶饮料给陌桑:“你的健力宝!”
  刚才叫得太大声了,嗓子里直冒烟。陌桑接过来,拉开拉环,大口地喝着,清凉的液体流过干涩的喉咙,既凉爽又解渴。
  训练正式开始,方可莹不再别扭,跑了好几个来回。而运动健将、全校短跑冠军叶尘薰也教得很专业:“你呆会儿跑的时候,记住用前脚掌着地,这样轻松省力,速度又快。”
  “知道了,叶教练!”方可莹再一次走向百米外的起跑点。
  叶尘薰回过头看陌桑,她正坐在草地上,用手捏弄着手里的饮料罐。
  “健力宝喝完了,莫非你还要把饮料罐也吃掉?”他弯下身子,眯着眼睛冲她笑。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健力宝?
  这句话,陌桑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我在看有没有中奖。”
  叶尘薰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拉环,随即嚷道:“哇,中了头等奖!”
  “真的?”陌桑一下蹦了起来,“给我看看!”
  “小财迷!”叶尘薰说着,在她头上敲了个栗爆。亲密的姿势让陌桑吓了一跳,她摸着自己的头,半晌不语。
  “怎么,敲疼了?”叶尘薰猛地把头探至她面前,“给我瞧瞧!”
  陌桑立刻推开他的脸,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别闹了,好吗?”
  这家伙到底当没当她是个女生,老做些亲热而暧昧的动作,态度却总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和在方可莹面前的温柔呵护小心翼翼完全不同。
  “哇,秦陌桑,你早上没有洗脸?”叶尘薰突然说。
  “无聊!”陌桑难得理他。
  “你看,眼角还有眼屎!”男生一脸认真地盯着她的脸,“一点都不讲卫生。你还是不是女生?”
  陌桑最恨别人说自己不像女生,叶尘薰的话在她听来十分刺耳。
  “哪里?”她连忙用手去揉眼睛。
  “左眼角,对,再下一点……”叶尘薰忍不住爆笑起来,“原来是一颗痣!哈哈哈,你长了一颗泪痣,难怪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在哭!”
  “你……可恶!”陌桑这才发现自己上当,整个人都气炸了!
  “哈,太好笑了……”叶尘薰笑得前俯后仰恶形恶状。
  “去死!”她抬脚又要踹他。
  叶尘薰笑着躲开,陌桑伸手拽住他的手臂。
  “叶尘薰,你是混……”正想骂他,却在看到对面跑过来的方可莹后蓦然心惊。
  方可莹仍优雅得像个公主,淡淡扫他们一眼,没什么表情变化,但陌桑却在她眼里读到了黯然和隐约的伤心。
  陌桑慌忙放开叶尘薰的手,像做错了事一样低下头。
  “喂!”叶尘薰毫不知情,晃晃她,“怎么啦?”
  “叶尘薰,你滚啊!”陌桑忍不住骂了出来,“不要来烦我!”
  她心里呕得要死,为什么他总是阴魂不散?为什么偏偏让方可莹看到自己拽他的胳膊?叶尘薰,都怪你,全部都怪你!
  叶尘薰终于安静下来,可是他的眼神好冷。
  “你放心,我不会再烦你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向方可莹:“来,阿莹,我们继续训练。”

12. 搅局

  陌桑诧异地回头,夏萋萋!
  你又在搞什么鬼?她一肚子火,拼命想要挣脱,谁知夏萋萋抱得她更紧,语调哀婉凄凉:“桑桑,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你不能抛弃我,没有你,我会活不下去!”
  居然扮演同性恋?
  陌桑震撼,夏小姐,你也太恶搞了吧?
  坐在对面的林小默傻了,面部僵化,呆呆地看着他们,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不能……不能让夏萋萋破坏自己即将成功的相亲!陌桑对林小默说:“不是的,林先生,她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好朋友,她……她……是存心来捣乱的!”她嘴唇颤抖,有些语无伦次。
  这戏剧性的一幕,吸引了餐厅所有人的目光。陌桑娇小柔媚,一头长卷发像海藻,肌肤似奶油一样白皙,让人我见犹怜。而夏萋萋,一身中性打扮,穿着米色的长风衣,头发盘进帽子里,身材修长高挑。
  如此青春美貌的两个女人,竟然是GL?可惜,真是可惜!
  众人震惊之余,无不惋惜摇头。
  而林小默看向陌桑的眼神,分明就像看见了一个怪物,惊诧之中,藏着鄙视。
  陌桑欲再次开口解释,夏萋萋却抢先一步,对林小默说:“对不起,桑桑爱的人是我,她不喜欢男人!”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在大家的目瞪口呆中,林小默脸色发青,盯着陌桑:“这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但这场景却让陌桑无法辩白。因为荒唐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她能够应付的范围。
  “是的,她会来相亲,只是对男人有些好奇而已!”夏萋萋不动声色地说。
  相亲的对象竟然只爱漂亮的女人!几个男人能禁受得住这种打击?
  “真是荒唐至极!”林小默愤愤地扔下这句话,转身走出了餐厅。
  “连帐都不结,真没有风度!”夏萋萋目送他的身影离开自己的视野,抱着陌桑的胳膊才松开。
  “夏萋萋!”陌桑努力压抑着,“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咬牙切齿,那目光中的怒火恨不得把夏萋萋烧成灰烬!相了这么久的亲,唯一一个有点感觉的,也让她搅了局。
  “帮你试探男人啊!”夏萋萋无视周围侧目而视的人们,嬉皮笑脸地说,“他刚才是在用美食拉拢你的心,而我则让你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你一直跟踪我们过来?”陌桑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这个男人还是我帮你找到的。”夏萋萋在餐桌边坐下来,“这家餐馆也是我推荐的,否则他怎么知道你爱吃川菜?”
  “那你为什么还要破坏我们?”陌桑牙关紧咬,满脸愤慨。
  “这么舍不得?”夏萋萋回眸一笑,低声说,“改天我帮你找一个更好的。”
  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说!你的目的何在?”没有目的,夏大美人绝不可能自毁形象,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出如此惊世骇俗耸人听闻的一幕。
  “亲爱的,因为我真的爱上你了!”夏萋萋轻佻地托起她的下巴,眼神暧昧。
  “少来这一套!”陌桑甩开她的手,怒视她的眼睛,“你根本不喜欢女人。你不谈恋爱,是因为你的心里只有哥哥宋若梧。”
  “这个你知道,但别人不知道啊。”夏萋萋慢条斯理地说,眼眸流转,似有若无地瞟向墙角。
  陌桑顺着她古怪的眼光,将头向后调转四十五度,立时呆坐原地,久不能言。
  “看到没有,那个韩琛,他追了我很久,从大学一直到现在,怎么样都甩不脱,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彻底死心!”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陌桑木讷地问。
  夏萋萋飞给她一个媚眼:“哪有这样干净利索?”
  可是,夏大美人,你是干净利索了,却伤及无辜!这名声若是传扬出去,以后在相亲界我还怎么混啊?
  陌桑满腔悲伤,心在滴血。
  “走啊,我们过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夏萋萋用手拉她起身,陌桑不肯,使劲摇头。
  “没关系的,我和韩琛说两句就走!”
  不由分说,夏萋萋将陌桑拖到了墙角那一桌,微笑地点头:“嗨,你们也在啊?”
  陌桑一迳低着头,却还能感觉到一道灼人的视线,久久盯在她的身上。
  “叶学长,叶主席,哦,不不,现在应该叫叶总,你和陌桑也好久没见哦!”夏萋萋继续打哈哈。
  死女人,我今天被你害得还不够惨?陌桑内心哀嚎,捏拳,真后悔刚才没有用眼光射死她。
  “怎么会?一个多小时前我们还在公司门口遇见了。”叶尘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陌桑,“只是有些人喜欢玩躲猫猫的游戏。”
  今天下班,陌桑走出楼梯间,一眼看见叶尘薰从电梯里出来,她连忙闪身进去,待确定叶尘薰离开了,她才出来。以为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孰料还是被叶尘薰撞破了。
  陌桑觉得自己像被人捉弄的小丑,无比尴尬,还超级郁闷。
  再想到自己一个多月吃方便面的悲惨遭遇,陌桑积压已久的怒气在沉默中爆发,紧握的双拳青筋直冒。
  她站在他面前,深吸一口气,霍然抬头:“姓叶的,我忍你很久了!”

13. 别离

  叶尘薰不再出现在初二(2)班教室门口,他中午不再等方可莹吃饭,放学后也不再陪她训练。
  方可莹情绪很低落,而陌桑只能选择沉默,在她面前不提叶尘薰的名字。
  星期天,陌桑去方可莹家温习功课。
  她的家离学校很远,在城南的江边。看到街角的小公园,陌桑想起那个夏日黄昏坐在秋千上哭泣,被叶尘薰撞见的情景。
  叶尘薰的家,就在方可莹家对面的红砖楼里。三楼靠西边窗户的那间,就是他的卧室。陌桑站在阳台上,目光久久地盯着那个窗口。浅蓝色竖条纹的窗帘紧闭,她什么都看不见。
  这一刻,陌桑十分羡慕甚至是嫉妒方可莹,因为她离叶尘薰这么近,只要一抬头,就能望见他。
  “阿桑!”方可莹在屋里唤她,“你站在阳台上干什么?快点进来啊!”
  陌桑应着,走进客厅。方可莹正在叮叮咚咚地弹钢琴。这是陌桑平生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钢琴,方可莹白皙纤巧的手指像在键盘上跳舞。
  “可莹,你弹得真好听!”她由衷地称赞。
  “我5岁就开始学钢琴了,这架钢琴还是爸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她手指轻盈地放在钢琴上,微微抬着下巴,像公主一样高傲。
  陌桑忍不住说:“可莹,可以让我弹一下吗?”
  方可莹斜眼看她,明显地迟疑了一会儿。只有三分之一秒的时间,却让陌桑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她连忙说:“算了,反正我也不会弹。”
  方可莹像是松了一口气:“我还要练一会儿琴,阿桑你到书房去吧,那儿有好看的课外书。”
  陌桑说:“好啊。我最喜欢看书了。”她走进书房,心里却暗自难过。方可莹犹豫的表情,让她很受伤。
  方可莹的书桌上,放着一本《少年文艺》,她随意地翻开来,却在其中一页上发现了一行小字,是方可莹的笔迹,用蓝黑墨水潦草地写着:“阿薰为什么不理我了?他是不是喜欢阿桑?不会的!我好讨厌阿桑,越来越讨厌她,她为什么总是夹在我和阿薰之间?”
  陌桑迅速阖上那页书,心怦怦地狂跳。方可莹正好走过来,陌桑连忙拿过一本《故事会》,假装津津有味地看着。
  方可莹的神色有点慌张,她说:“那本《少年文艺》是刚刚到的,我还没有看。”“哦。”陌桑说,“我也没看,我一直都在看《故事会》。”
  方可莹拿过那本《少年文艺》,匆匆塞进了抽屉里,说:“阿桑,我们到外面去玩吧。”她的笑容依旧优雅美丽,而陌桑已没有了微笑的勇气。
  方可莹是千娇百宠的公主。叶尘薰,就像那架摆在客厅里的锃亮钢琴,是属于公主的。她,秦陌桑根本没有资格去碰触。
  一直以来,陌桑都知道方可莹喜欢叶尘薰。芬芳而透明的少女心事,小心翼翼地替她珍藏,如同对待自己内心某处柔软的悸动。
  她以为,方可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可是,那行蓝黑墨水的字,轻易地让两个女孩之间的友谊变了味。
  十三四岁的女生,骨头还在噼噼啪啪生长,心已经长齐了许多奇异的棱角。有时候,一个不屑的表情,就会被触痛,生生地割出血来。
  初二下学期刚刚开学,班里就传开了,方可莹要转去S城的中学。陌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放学之后,班上的同学陆陆续续走了。方可莹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陌桑背对着她擦黑板。今天轮到她值日。
  “真的要走吗?”她低声问,擦黑板的动作很慢很慢。
  “嗯。”方可莹说,“我们全家都要迁回S城。”大人们的态度很坚决,S城是他们魂牵梦绕的故乡,是他们的根,也能够给下一代更好的前途。
  “什么时候走?”
  “下个星期。我爸爸已经帮我办好转学手续。”
  “可莹,记得给我写信。”陌桑鼓起勇气转身,方可莹望着她,眼中泪光闪烁。
  两个女孩哭泣着抱在一起。陌桑知道,她依然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阿薰也要走,他家和我们一起走。”方可莹在她耳边说。
  其实,陌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叶尘薰了。就在她认为,这个男生和自己彻底没有关系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那天,她被班主任留下来出黑板报,因为她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画画。从教室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头顶是满天星光,碎钻般镶嵌在深蓝色的夜空。
  陌桑走向初二段的车棚。她买了一辆粉色的单车,改骑单车上下学。
  车棚里空空的,唯一一辆单车孤伶伶地呆在那儿,无比萧条。
  她开了锁,推着走了几步,就发现车胎是瘪的。明明早上还打足了气。她蹲下身,摸到气门芯的位置,恍然大悟——气门芯被人给拔了!
  她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正想大骂,然后看见车棚外那个挺拔的身影。昏黄的路灯映照下,叶尘薰的嘴角泛起邪恶的微笑。
  于是,她的怒气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虽然他笑得那样坏,那样邪恶,可是在她的眼中却像钻石一样珍贵。
  “叶尘薰,是不是你拔了我的气门芯?”她问。
  “你有何证据?”他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欠扁模样。
  确实没有证据。陌桑不再说话,推着放了车胎气的单车往前走。
  “喂!”他推着单车赶上来,“你要去哪里?”
  “修车!”她回答。
  “这么晚,修车铺早就收摊了。”叶尘薰拍拍自己的橙色山地车,“不如我载你回家?”
  应该拒绝的,但她没有拒绝。就像本来应该生气,却没有生气一样。
  因为,这个男生是叶尘薰!
  因为,他下个星期就要离开!
  坐在叶尘薰的车后座上,陌桑才知道,她一直都在暗恋这个男生,用假装很鄙视很痛恨的样子暗恋着他。
  叶尘薰载着她,穿梭在这座城市的街头,谁也没有说话,任由汽车的鸣笛声充斥着彼此细微的距离。
  晚风吹起陌桑满头细碎的短发,遮住了眼睛,她抬手去拂。叶尘薰被风鼓起的外套,又吹至她的脸边,洗衣粉与淡淡汗水混合的味道,将她紧紧包围,就像被他拥入怀中。
  单车平稳地前行着,驶过一盏又一盏路灯,路途漫长而又忧伤。
  陌桑安静地坐在车上,回头去看这一路走来的痕迹,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地面似乎泛起温柔的涟漪。
  叶尘薰是她生命中一个特别的存在。
  他们相识却并不熟悉,不是同学,亦不是好友。走着各自的道路,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牵动着她的喜怒哀乐,在偶然中撞见过她那么多不同的面目,逞强的,紧张的,开心的,哭泣的……
  他是她在迷茫的夜色中,很想去依靠的肩膀。
  可是,这样一个男生,却要走了,去到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永远离开她的世界。
  这样想着,心口突然很痛,好象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吱”的一声,叶尘薰紧急刹车,她猝不及防,整个人撞到了他的后背上。
  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衣服,清楚地感觉到他的体温,那短短的几秒钟,大脑里全然的一片空白。
  几秒钟之后,她终于反应过来,抱怨道:“喂,你到底会不会骑车啊?我鼻子都被你撞疼了!”
  “是你太肥,好不好?”他毫不示弱地反驳。
  “理由牵强!”陌桑撇撇嘴。他刹住车转过头,淡淡地把目光移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紧紧抱住他的腰。
  她连忙缩回手,看着对面驶来的车辆说:“快点骑啊,以你的蜗牛速度,到家的时候天都亮了!”
  说这句话时,她目光躲闪,脸微微发红。
  叶尘薰只“哦”了一声,继续往前骑。两人再也无话可说了。
  到了陌桑奶奶家的院门外,她说:“再见”,然而忽匆匆地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冲进院子里。
  身后,隐约传来叶尘薰的声音:“秦陌桑,等一下……”
  慌乱中,她回头看了叶尘薰一眼。他站在院墙外的阴影中,夜色漆黑如墨,正好有一道路灯光漏下来,打在他的侧脸上。
  叶尘薰的神情非常严肃,与平常的他完全不同。嘴巴一张一合地冲她喊叫着什么。
  断断续续的几个音节传过来,听不清楚,转眼就被夜风吹散。
  N年之后,陌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说的是:“秦陌桑,我在S城等你!”

14. 酒量

  “秦陌桑,我好像没有得罪你吧?”叶尘薰斜睨着她,满脸不屑。
  又是这种让她深恶痛绝的表情。陌桑气急了,说:“叶尘薰,原来你早就认出了我,还假装不认识。”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认得你了?”叶尘薰轻轻地笑起来,“倒是你,第一次在西餐厅的时候,看见我像撞到鬼一样。我有那么可怕吗?”
  陌桑一刹那愣住。难道……
  “秦陌桑,你个笨女人!”他仍是一副故作冷漠的样子,“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自欺欺人,像自作聪明的鸵鸟?”
  陌桑慢慢胀红了脸:“你才是鸵鸟呢!”真是出师不利,竟然让他点中了自己的死穴。
  一桌男女同学都安静下来,疑惑地望着一见面就斗嘴的两个人。只有夏萋萋饶有情趣,一脸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叶同学你说得很对,桑桑一直在扮鸵鸟!”
  看着她狡黠的眼睛,陌桑突然明白过来:“夏萋萋,你个叛徒!我真是高估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和你对我的忠诚!”
  “不,是你低估了叶同学的智商。”夏萋萋笑得可恶地迷人,“这一切都是他的计策,而本人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
  “那次约在意大利风情也是……”
  夏萋萋点头:“我想给你们一个浪漫而又永生难忘的邂逅,哦,不,是久别重逢……”
  不待她把话说完,大受刺激的陌桑就跳起来,狠狠掐住她的脖子:“死女人,我让你知道背叛我的代价!”
  一双有力的胳膊,果断地分开了她们。
  “好了,你们不要再闹了。”叶尘薰说,顺手拍了拍夏萋萋的背,温柔地问,“你有没有很难受?”
  可恶!从认识到现在,他从来没用过这样温柔的语气和她说话。陌桑气得胃泛酸。夏萋萋得意地瞪她一眼,笑得花枝乱颤。
  韩琛出来作和事佬:“今天是我们S大数学系的同学聚会,凡在本城能来的都叫来了。你们两个是师妹,不如一起坐下来吃饭?
  夏萋萋赶忙答应:“举手同意,我正好没吃晚饭。”
  “我已经吃饱了。”陌桑抗议。不,更准确点说,是气饱了。
  “那就喝两杯酒。大学同学嘛,好不容易才能凑到一起!”韩琛不由分说,将她按坐在叶尘薰身边的位子上,“早就听说,秦同学的酒量很不错。”
  这个韩琛,她在大学时就见过,虽然没说过话,却知道他是叶尘薰的狐朋狗友,两人天天出双入对,几乎形影不离。
  “哼,一丘之貉,蛇鼠一窝!”陌桑低声嘀咕。叶尘薰看她一眼,将一只小酒杯放在她面前。
  “你喝啤酒、白酒,还是葡萄酒?”韩琛热情地问。
  “白酒!”陌桑重重地一拍桌子,“给我上白酒,高度的!”
  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谁怕谁?小女子豪气冲天,今晚来个不醉不归!
  “桑桑,你能行吗?”夏萋萋不放心地问。想当年读大学时,陌桑喝醉酒的样子惨不忍睹,虽然已经过去多年,她至今想起来仍不寒而栗。
  “没问题!”陌桑嗓门拔高,“你不知道吗?我是女中豪杰!不但人品好,酒品更是赞!”
  韩琛趁机将陌桑的杯子倒满白酒,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来,我敬秦女侠一杯!”
  “干!”陌桑豪迈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皆惊,接着集体鼓掌:“秦小姐真是好酒量!”
  “来,我也敬秦小姐一杯!”大家纷纷起身敬酒,陌桑应接不暇,在一片赞扬声中,自信心爆棚,频频举杯,一干到底。
  “来,再来!”她热血沸腾,酒兴大发,“你们尽管放马过来,我奉陪到底!”
  “桑桑……”夏萋萋看到她面红耳赤,不无担忧,回头看看她旁边的叶尘薰,目光幽邃,一脸的高深莫测。
  “叶尘薰,你是故意的!你想灌醉桑桑?”她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
  “你要搞清楚,是我想灌醉她,还是她自己想喝醉?”叶尘薰淡淡地说。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阴谋,赤裸裸的阴谋。夏萋萋后悔已经晚矣,谁要她多管闲事,引狼入室?
  唉,可怜的陌桑,不知道她是要怨自己交友不慎,还是遇人不淑呢?
  散场时,陌桑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夏萋萋连拖带拉才把她弄出酒店,站在路边,正要招手叫的士,叶尘薰走过来,手里拿着陌桑的呢子大衣,说:“把她交给我,我保证把她安全送到家!”
  就是因为你,才不安全。夏萋萋尚在犹豫,韩琛说:“给我们老大一个机会吧,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四年了。”
  夏萋萋微微发愣,叶尘薰从她手里接过陌桑,小心地将大衣披在她身上。
  “走吧,我送你回去。”韩琛在她身后说。
  夏萋萋默然,跟着他走向停车场。回头看一眼,叶尘薰连呢子大衣带陌桑一起拥在了怀里,昏暗的路灯映在他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表情。
  “他喜欢桑桑多久了?”她很突兀地问。
  “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她了吧。”韩琛说,“虽然他们一见面就吵架,但老大一直都忘不了她。”
  “老大?”夏萋萋皱皱眉,“为什么你一直叫叶尘薰老大?像黑社会。”
  “呵呵,”韩琛不由轻笑,“我们上高中时就是同学,都是校篮球队的,他是队长,我们都习惯了叫他老大。”
  “叶尘薰在高中时就很受欢迎吧?”夏萋萋忍不住问。
  “当然。”韩琛打开了自己的车门,“他是天之骄子,成绩优秀,长相出众,体育又很拔尖,这种男生哪个女孩不喜欢?”
  夏萋萋想了一下,认真地点头:“确实,学生时代女生都喜欢他这样的。”
  “那你呢?”韩琛问,“你的初恋情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夏萋萋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她转过头,望向路灯下那两个依偎的身影。
  谁不曾有过青春年少?谁不曾情窦初开?谁不曾在纯洁的少年时光里,偷偷地喜欢一个人?那样的喜欢,梗在胸口,不能言说,却无法停止。
  只是,陌桑比自己幸运。她爱的人,恰好也爱着她。

15. 照片

  叶尘薰转学走了。从那以后,他们天各一方,她连他的影子都不能见到。
  陌桑很沮丧,没有叶尘薰的校园,也变得一片灰暗。
  原来,世界纵使宽广,也只容得下一个人。没有这个人,全是空的,全是虚的。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那样地喜欢他。
  那天放学,陌桑突发奇想,想到叶尘薰的家去看一看,虽然他已经搬走了。她沿着江边笔直的马路,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那座红砖楼下。
  她记得很清楚,三楼靠西边窗口的那间,就是叶尘薰的卧房。楼道里很黑,没有灯。陌桑摸黑上楼,到了叶尘薰家门口。门没有锁,用手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里已经空了,家具都搬走了。陌桑慢慢走进叶尘薰的卧房,窗上已经没有窗帘了,里面也是空荡荡的。墙上贴着一张球星乔丹的画,皮肤黝黑,咧开嘴朝着她笑。
  大片银白色的月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溜进来,投光亮给画上的乔丹。她突然记起自己第一次见叶尘薰的情形,也是这样一个晚上,月光幽清,将他的眸子照得恰到好处的晶亮。
  巨大的悲伤压过来,还有那么浓重的思念。是的,她已经开始想念他了,想念这个她曾经谩骂、诅咒、鄙视、痛恨的男生。
  陌桑转身跑出了红砖楼,在街角,她看到了那个公园。春寒料峭的晚上,公园里没有人。陌桑坐在其中的一架秋千上,轻轻地荡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叶尘薰的影子,微笑的,皱眉的,苦恼的,调皮的……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陌桑仰起脸,享受被淋湿的感觉。
  下雨真好。就像现在,她的眼睛湿了,谁都不会知道她哭了吧。
  叶尘薰,你在哪里?现在过得好不好?
  一个月后,陌桑接到了方可莹的来信。方可莹聊了一些搬到S城后的学习生活情况,环境改变了,同学们很陌生,大家都排斥孤立她,觉得很寂寞压抑。
  “桑桑,我很想你,也很想A城。却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在信中,方可莹并没有提到叶尘薰。陌桑给她回了信,鼓励她好好加油,努力适应现在的生活。
  陌桑在信末写道:“可莹,我会永远想念你。”文笔稚嫩,感情真挚,而且喜欢用很感性的词语,把“永远”挂在嘴边。
  方可莹的信回得很快。千里之外,两个女孩狂热地通着信,最密集时一周一封。
  十多岁的年纪,不知道为什么苦恼着,在信里引用了许多忧伤的字句,有着不合年龄的惆怅和迷悯。陌桑最喜欢席慕蓉的诗,用一本精致的硬皮日记本,把它们一首首抄下来,用最工整的字迹和纯黑的碳素墨水,衬托出它们的郑重——
  “童年的梦幻褪色了
  不再是 只愿做一只
  长了翅膀的小精灵
  有月亮的晚上
  倚在窗前的
  是渐呈修长的双手
  将火热的颊贴在石栏
  在古老青藤的荫里
  有萤火在游
  不再写流水帐似的日记了
  换成了密密的
  模糊的字迹
  在一页页深蓝浅蓝的泪痕里
  有着谁都不知道的语句”
  ——席慕蓉《成熟》
  没有叶尘薰的音讯,她对他的思念依然泛滥成灾。
  纵使天涯相隔,陌桑的心,一直一直在想他,无法停止。学校办公楼前的布告栏,是她频繁光顾的地方。因为那张“校级三好学生”的大红布告上有叶尘薰的名字,旁边还贴了他的照片。
  这是他最后一次在A城一中获奖,照片上的叶尘薰穿着白衬衣,眼神坚定地直视前方,嘴角微微上扬,一副未来栋梁有为少年的造型。
  不少女生花痴照片上的叶尘薰,指指点点地说:“这就是叶尘薰,优等生又长得帅,可惜他转学走了,真是A城一中的重大损失!”
  在别人的惋惜声中,陌桑一遍又一遍伫立在那里,看着叶尘薰的照片,眼神涣散,但是感情集中。
  那天中午,陌桑端着饭盒从食堂出来,路过布告栏时,她凝神定睛看了好一会儿,再回头望望四周,恰好一个人也没有。
  她只犹豫了三秒钟,然后,飞快地伸手,从布告栏上撕下了叶尘薰的照片。
  叶尘薰,她总要留下一点什么作为纪念,向以后的自己证明,有个人曾在生命中存在过。当她长大变成大人的时候,当她离开单纯美好的校园生活很久的时候,回首往事的时候,可以微笑着告诉别人,瞧,这是我秦陌桑曾经喜欢过的男生,他真的很帅吧?
  她以为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谁知转身的时候,看到了一副黑框眼镜和眼镜后面那双沉静的眼睛。
  “秦陌桑,被我逮到了吧?”对方淡淡地说。
  在树影浓重的布告栏下,陌桑像个被人现场逮住的小偷,不但心虚而且手足无措。
  “为什么撕叶尘薰的照片?因为你喜欢他吗?”对方的表情依然很平静。
  陌桑不想否认,反正叶尘薰又不在,在一个陌生的男生面前承认喜欢他,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嗯。”她点了点头,“我确实很喜欢他。”
  男生沉默了几秒钟,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们女生都喜欢他那样的?”
  陌桑这才注意到他胸前的校徽,再仔细端详那张清秀白净的脸,然后惊呼:“你是顾楠,初三(6)班班长兼学习委员?”
  顾楠眨了一下眼睛,嘴角露出淡淡的笑纹:“原来你认识我?”
  “你不也认识我吗?”陌桑记得,刚才他准确流利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好奇怪,自己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什么时候成名人了?
  “我知道你,是因为叶尘薰……”顾楠说,玩味深长地望着她,“不过,你也没什么特别啊,只是一个平凡小女生。”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平凡?”陌桑不服气地顶回去,“难道我不配和叶尘薰作朋友吗?”
  “我是说,你不像那种能吸引人注意的女生,特别是叶尘薰。”顾楠蹙眉,“或许,因为你是方可莹的好朋友?”
  陌桑黯然垂首,半晌,凉凉地说:“顾楠,这些事都和你无关。”
  陌桑独自一人走回教室。风很冷,四月午后的风怎么会这么冷?她握紧了手心里的照片,这是现在唯一能温暖她的东西。

16. 酒醒

  是谁说过,世上有两种人不能得罪,一种是精神病,一种是醉酒者。
  喝醉酒的陌桑连走路也成了问题,她倚在叶尘薰身上,嘴里嘟嘟囔囔:“我要回家,送我回家!”
  “好,但你必须先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啊。”叶尘薰轻声说,半抱着将她扶进了自己的汽车。
  “家?”陌桑意识模糊,眼神茫然:“我没有家,很久很久就没有家了!”
  “你还记得,你初一的时候写过一篇《家》的作文吗?你说你长大了要当建筑师,给自己造一幢很大很华丽的房子。因为优美的词句,瑰丽而神奇的想象,那篇作文被评为初中组的第一名。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女生很可怜,她竟然连家和房子都分不清。”
  叶尘薰的声音低沉而轻柔,像大提琴的乐音,更像屋檐下滴落的雨点,一滴一滴敲得她心碎。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事情?”陌桑瞪着他,酒精在血管里燃烧,周围的一切都像浮在浓雾里。
  “陌桑,我不相信你会忘了我,就像我不会忘记你一样。”对方还在说话,让她心烦意乱,头脑更加昏沉。
  “你到底是谁?”她又问了一遍,然后像个瞎子一样,伸手去摸他的脸。
  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
  “你不要知道我是谁,你只要跟着我回家。”
  叶尘薰发动了汽车,随着车子的颠簸,陌桑居然手舞足蹈地唱起歌来: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花鲁冰花……”
  一路上,陌桑反复唱着这几句歌词。当她终于唱累了的时候,便靠在他的肩头,安静地闭上眼睛。
  叶尘薰一路沉默地开着车。半小时之后,汽车停在了一栋公寓楼下。
  “陌桑,你醒醒,我们回家了。”他转过身,轻拍她的脸。
  陌桑已经人事不知,仍在呼呼大睡。
  叶尘薰只得俯身,一把抱起她。他刚要站起来,怀里的陌桑蠕动了一下,然后“哇”的一声,把刚才吃到肚子里的水煮鱼、酸辣汤、重庆辣子鸡、麻辣猪肝全都吐在了他那身昂贵的西装上。
  叶尘薰仰天长叹:“秦陌桑,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
  陌桑一觉睡到大天亮。睁开眼,感觉浑身乏力,头隐隐作痛。她半坐在床上,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打量四周。
  奇怪,她怎么会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的床铺着粉色的床单,上面还放了一只泰迪熊公仔,可这张床却是深蓝色的床单,房间虽然整洁,色彩却显得有点单调,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这不是我的房间,是哪里呢?”陌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努力回忆昨晚的情景。她记得自己好象喝醉了,然后夏萋萋把她送回了家。
  难道是夏萋萋的家?不对!夏萋萋的房间布置得五彩缤纷,屋顶是桔黄的,窗帘是大红的,俗艳得都不像是她的风格。而这间房子四面墙壁都刷成浅蓝,窗上也挂着同颜色竖条纹的窗帘。
  蓝色竖条纹?很熟悉的颜色。很多年前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她的脑海里。难道是……
  她正想得出神,突然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像是有人在洗澡。
  哗……
  不行!陌桑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这水声居然激起了她的尿意。
  昨晚灌了那么多黄汤,憋了一个晚上,能不尿急吗?
  她纵身跳下床铺,迳直向厕所冲去。
  人刚冲到厕所门口,猛地刹车,然后双手捂眼,张口尖叫:“啊!……”
  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像这种公寓的构造,厕所和浴室都是共用的。
  浴室门大敞,水花四溅,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正在享受淋浴。
  “你鬼叫什么?”叶尘薰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然后慢条斯理地关上水。
  “叶尘薰!”陌桑捂着眼睛大叫,“你洗澡为什么不关门?”
  “这是我家,为什么要关门?”他漫不经心地反问。
  陌桑一时理屈词穷,气得跺脚:“叶尘薰,快点给我滚出来!”
  “你也想洗澡吗?”叶尘薰耸了耸肩,坏笑地斜睨着她,“要不我们来个鸳鸯浴好了!”
  陌桑紧紧闭上眼,揉着肚子咆哮:“该死的……我要尿尿……”
  她发誓,如果他再不出来,她就直接冲进去……
  “尿尿就尿尿,干嘛叫这么大声?”叶尘薰边用毛巾擦头发,边从浴室走出来,“秦陌桑,你要学得矜持一点。有女人像你这样吗?”
  陌桑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睁开眼,因为不确定他此刻是否穿好了衣服。
  她摸索着进了厕所,“砰”地一声关上门。
  解完手,陌桑也彻底清醒。
  糟糕!居然羊入虎口,主动送到他床上来了!都是喝醉酒惹的祸,上一回醉酒,糊里糊涂失去了初吻。这一回不会失身吧?
  她突然警觉,赶紧低下头检查自己的着装——身上的衣物虽然皱巴巴的,却完好无损。
  还好没乱性!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正想推门而出,脑中闪过叶尘薰刚才的形象。其实,她的眼睛没有完全闭紧,模模糊糊还能看到他的影子——一丝不挂的身子,濡湿的头发,性感而慵懒的表情……
  NND,你在想什么?陌桑用力捏自己的脸,男色当前,秦陌桑,你一定要镇定,镇定!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坚决抵御一切糖衣炮弹!
  脸是捏疼了,但同时也捏红了。所以,当她走出来的时候,脸上是一片暧昧的绯红。
  “咦,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叶尘薰盯着她的脸,“是不是想到什么不正经的东西?”
  “哪有?”因为羞怯和恼怒,她的脸更红了,“谁像你是个大流氓!”
  “说话要有证据,我哪里流氓了?”他双手一摊,表情很无辜。
  眼前这个男人,已经穿戴整齐,一身西装革履,头发梳得纹丝不乱。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穿衣服?”
  “奇怪了,难道你还穿衣服洗澡?”
  可恶!陌桑异常气愤地吼道:“那你为什么要洗澡?”
  “这我可要问你了。昨晚是谁喝醉了酒,吐了我一身?你倒好,睡得像一摊烂泥,害我忙乎了一个晚上,才把你酒后的呕吐物清理掉。”
  好像是真的,看他眼眶乌黑,神情疲惫,确实一夜未睡的样子。唉,看来都是我的错!
  陌桑非常自责,很是歉疚:“那你把我交给萋萋就好了,为什么要弄到这里来?”
  “昨晚,我还真想把你扔在大街上不管,可是你却死皮赖脸,紧紧抓住我的衣服,苦苦哀求,阿薰,带我回去,不要扔下我……”叶尘薰伸手,抚摸她弯曲的发梢,脸上依然带着笑,一字一句地说,“秦陌桑,你好像很喜欢酒后告白!”
  人家不是说酒后吐真言?喝醉酒的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不小心就让埋藏已久的真心话溜了出来。何况自己是有前科的。
  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陌桑喝了很多酒。她醉眼朦胧地冲到叶尘薰班上,把正在上晚自习的他叫出来,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大胆地送上自己的唇:“叶尘薰,我爱你,请给我一个吻!”
  “陌桑,”他的手移到她的脸上,一寸一寸,有如梦呓,“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你爱我?”

17. 夜遇

  周而复始的学生生活。学校,食堂,家,三点一线,单调而又枯燥。
  步入初三下学期,课程变得紧张,每晚都要上自习。
  晚自习下课一般都在十点半,其他同学都有父母接送。而陌桑奶奶年纪大,父亲又住在郊区,只好一个人回去。
  奶奶的家在老城区,周围都是年代久远的破败院落,属于政府规划拆迁区域。很多人都搬到新城区住楼房,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和贫民。一到晚上,几乎没有人走动。
  那天,陌桑的单车坏了,她坐公交车回家。奶奶家门口有一段冗长巷子,两边的墙很高,只有一盏孤独的路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喂,站住!你身上有钱吗?”不远处传来流里流气的声音。
  陌桑一惊,循声望去,几个留长发穿花衬衫的男生正靠在墙角,一看就知是不良少年。
  “小姑娘,把钱交出来,就放你走!”其中一人凶神恶煞地说。
  陌桑第一次遇到敲诈勒索的小混混,呆立在当地,不知所措。
  “喂!问你话呢,你聋了,还是要我们搜身?”有脚步走近的声音,地上的黑影慢慢扩大。
  陌桑正要大呼“救命”,突然,头顶的路灯灭了,长长的巷子变得隧道般漆黑。
  “妈的,怎么停电了?”黑暗中,传来忿忿的诅咒。
  陌桑尚未反应过来,手腕突然被人扣住,同时,耳边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你还发什么呆,快跟我跑!”
  声音有点熟悉!陌桑来不及多想,就被那人拖着一路狂奔。一直跑出了那条巷子,跑到奶奶家院门外的路灯下,他才放开她的手。
  有惊无险!陌桑心有余悸地抬起头,男生清秀的轮廓从明亮的灯光下脱颖而出,嘴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秦陌桑,你没事吧?”
  “还好了。”陌桑拍拍胸口,“顾楠,谢谢你。”
  “这么晚,你父母怎么放心你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家?”顾楠习惯性地皱眉。
  陌桑不愿回答,转移话题:“你家也住在这附近吗?”
  “要不然我们上次怎么会在公交车上遇到?”顾楠睨了她一眼,突然说,“以后每天晚上我送你回家吧?”
  “啊?”
  “我可是一片好心,保不定那伙小流氓明晚还会在这里堵你。”
  “哦。”陌桑眉开眼笑,这世上还真有活雷峰!她正想再次表示感谢,话未出口便被分散了注意力,“顾楠,你的眼镜呢?”
  “刚才跑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顾楠表情有些尴尬。
  “呵,顾楠,我以为你是那种呆头呆脑的好好学生,一心只会读圣贤书,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多鬼点子……”陌桑笑了起来,用奚落嘲笑的口吻说,“那盏路灯是你砸碎的吧?”
  “秦陌桑,是我救了你诶!这就是你对恩人的态度?”
  “那你要我怎么报答你?要不,我明天请你吃可爱多,一人一根!”
  “你这么胖,不能再吃冰淇淋了,到时候圆成一颗球,叶尘薰就不认识你了!”
  陌桑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怒视他,半晌才说:“你和叶尘薰一样,都喜欢欺负人!”
  “可是你喜欢叶尘薰,又不喜欢我。”顾楠微微颔首,声音压得很低。
  陌桑没听清楚,把脸凑上去,他恰好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陌桑忍不住叫了起来:“哇,顾楠,你不戴眼镜的样子其实蛮好看的。眼睛那么大,睫毛那么长……”
  她说着,忍不住伸手去扯他的睫毛。顾楠吓了一跳,打掉她的手,嘴里嚷着:“你神经病啊!”
  “竟然不是假睫毛!快说,有什么秘决?”
  “秦陌桑,你能不能像个女孩子安分一点?”顾楠微蹙着眉头,却掩不住满脸的好笑。
  相处下来,这个平凡的女生,确实有点与众不同。刚才如果换作胆小女生,早就吓得哭了起来,而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还能嘻嘻哈哈地和他开玩笑。
  叶尘薰,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慢慢喜欢上她的吧?
  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晚上十点半,顾楠准时在巷子口等她,然后护送她回家。
  顾楠已经是高一学生。从高中部的学姐那儿,陌桑辗转打听到了一些他的情况。有个不务正业嗜赌成性的父亲,母亲不堪忍受离开了家。父亲脾气变得更坏,输了钱就打他。
  像滥俗的赚人眼泪的肥皂剧,但顾楠本人却很争气,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和叶尘薰不同,他为人低调,性格不张扬,所以也不像叶尘薰那么受人瞩目。
  其实,顾楠摘掉眼镜的帅气模样,和叶尘薰倒是有得一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配了隐形眼镜,一双炯炯美目成天暴露在外。
  终于有女生注意到了顾楠的英俊:“这个男生不戴眼镜,也是蛮帅的。”
  “身材不错,长相也挺好,若论味道,比叶尘薰还是要差一点点。”
  “叶尘薰有什么味道?一身的汗臭味!”女生格格地笑,“唉,我也开始怀念叶尘薰打篮球的样子!”
  那天上体育课,男生和女生分开练习打篮球。陌桑站在球场上,望着隔壁场子里那些奔腾跳跃的身影,又想起了叶尘薰。匀称修长的四肢,矫健灵活的身影,还有迷人耀眼的五官……
  一只篮球从远处抛过来,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
  “秦陌桑,接球!”隐隐听到有人叫,但她仍在发怔。
  一瞬间,风声四起。篮球直朝她的脑门飞来。
  有人冲过来,狠命地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子跌倒在地。
  “咚……”篮球重重击地,落在了她的身边。
  “这位同学,你在搞什么?”女体育老师气急败坏地说,“拜托注意力集中,投入一点好不好?”
  “对不起!”陌桑低头,眼里漾满了眼泪。我也很想投入,可就是忘不了他。
  “你如果不想练习就下场!”体育老师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陌桑从地上爬起来,掉头就跑。
  “砰!”身子撞到了什么障碍物,她重重地反弹出去,差点再次跌倒,对方伸手扶住了她。惊讶地抬头,是顾楠!
  “这是你第二次撞到我了。”顾楠平淡地开口,“你走路从来不看前面吗?”
  陌桑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就从他身旁走过。
  如此安静,一点都不像平时乍乍呼呼的秦陌桑。
  是因为叶尘薰吧?只有他,才能让这个神经大条没心没肺的女生,露出忧伤的神情。

18. 输赢

  “你也知道那次是喝醉了。”陌桑倒退一步,远离他温柔的手指和魅惑的眼神,“醉话怎能算数?”
  “那么,”叶尘薰放下手,目光直视着她,“你敢发誓吗?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她呆愣了一下,立刻举起手:“我秦陌桑从来都没有爱过叶尘薰,如果我说的是假话,就让我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叶尘薰冷冷地盯着她,面色由红到白,再由白到青。
  “秦陌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承认爱我,真的这么难?”
  “没有的事,你要我怎么承认?”陌桑态度很强硬,反正就是学习江姐精神——打死也不说!
  “那这是什么?”叶尘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十四五岁的叶尘薰,看上去清纯稚气,没有现在这么老奸巨滑。
  “是你自己的照片啊。”陌桑决定装疯卖傻,“你还问我?”
  “据我所知,这是某个暗恋我的女人从喜报上撕下来的,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珍藏了N年。”叶尘薰又用那种四十五度斜视眼看她,眼神阴郁复杂。
  “那它怎么会到你手里的?”她记得,它一直乖乖呆在自己的皮夹里。
  “昨晚你喝醉了酒,还嚷着要结账。你掏出皮夹的时候,不巧被我看到了。”叶尘薰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什么嘛?像是法官审案。以这样的态度逼人家招供暗恋他多年,真是一点情调都没有。而且,非常非常的厚颜无耻!
  陌桑天生吃软不怕硬的性格,你越是逼她,她越是嘴硬。
  “没有就是没有!一张照片能代表什么?”她双手插腰,抬头挺胸,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你也知道,你小时候长得很帅,比现在帅一百倍。我花痴一下照片上的人,有什么不可以?我房间的墙上还帖着金城武的照片,电脑用张东健作桌面,手机里是吴彦祖,难道我也喜欢他们暗恋他们吗?……”
  可惜,她的长篇大论还未发表完,对方一句话直接击中了她的死穴:“我在深圳的时候,遇到了顾楠。他什么都和我说了。”
  “啊?”陌桑失措地倒退几步,干笑着,“是吗?他和你说什么了?”
  叶尘薰慢悠悠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他告诉了我一个非常感人的爱情故事。有一个女生,她13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一个男生,但他们一见面就吵架,互相打击互相抬杠。她刻意装出讨厌他的样子,等他离开的时候,她却很伤心难过。她发誓一定要考上他所在的那所大学……”
  “死顾楠!”她冲口而出,阻止他再往下说,“谁要他多嘴多舌?”
  叶尘薰走近她:“顾楠还说,当年是因为我,他才和你分手的。”
  陌桑不再吭声了,被步步逼近的叶尘薰给迫到了墙角。他朝她弯下身,梭巡着她光洁晶莹的脸,似乎在细细研究。陌桑鼓足了最大的勇气,也瞪着他,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贴近了窗帘。
  淡淡的晨曦透过窗帘照在叶尘薰的脸上。细碎的刘海滑开,如雕像般完美立体的轮廓。他的脸,比起初中认识的时候要成熟许多,但还是帅得无法用语言形容……她一不小心看得恍了神。
  “仔细看,秦陌桑,你其实长得很漂亮……”
  是吗?哼!不记得是谁小时候说我又矮又胖,像澳大利亚的树袋熊来着。
  陌桑正在腹诽,叶尘薰一瞬间换上邪魅的笑,然后俯下头——他真的好高啊,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而且,他的嘴唇好柔软……
  等等,什么?
  啊……!!
  “你不要再擦了,再擦下去,嘴巴都烂了!”叶尘薰忍着笑,将面巾纸盒递上去。
  陌桑抓过一张面巾纸,狠狠地说:“叶尘薰,你给我闭嘴!”哼,得了便宜还卖乖,世上竟有这样无耻之徒?
  “我可是为了你好,你的嘴唇肿得像火腿肠,待会儿到了公司,小心经理以有损形象为名开除你!”
  “开除就开除,我可不想整天和色狼呆在一起!”如果人身真的受到侵犯,她会认真考虑跳槽,毕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我奉劝你慎重考虑这个问题,不要因小失大。”叶尘薰一本正经,“你学的是历史,这个专业很不好找工作。离开明宇,你不见得会有更好的出路。”
  “那也是我的事,和你无关!”陌桑看看车窗外,明宇公司的标志性钟楼就矗立在前方200米处,急忙说,“停车,我要下车!”
  “这里是十字路口,不能停车。”叶尘薰握着方向盘:“我送你到公司门口。”
  “我不管,我要下车!”陌桑扑上去,使劲按喇叭,“我可不想让公司的同事知道,我和你认识。”
  “为什么?”叶尘薰原来柔和的眼神黯淡下来。
  “没有为什么!”陌桑继续按喇叭,“你再不停车,我就跳车!”
  叶尘薰踩了刹车,汽车嘎然停止。
  陌桑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叶尘薰坐在车中,看她慌慌张张地跑过马路,直朝公司大门奔去。
  叶尘薰转回头,看到挡风玻璃上映出的影子。
  “你该拿她怎么办?”他低声自问,玻璃上的人漂亮的眉心打了一个结。
  “叶尘薰,相信我,她爱你,她一直爱的都是你!”恍惚中,一个喑哑而挹郁的声音在耳边说,“这也是我不服气的地方!我陪了她整整八年,而你只不过和他相处了一年时间。为什么?为什么最后我还是输给了你?”
  不,你错了。顾楠,我没有赢。
  在爱情的世界里,没有输赢。

19.   黯淡时光

  15岁的夏天过去,陌桑直升A城一中高中部,开始了她生命中最黯淡晦涩的一段时光。
  她数学成绩本就不佳,到了高中,变本加厉地往下掉,掉到了及格线以下。物理、化学更烂,总是徘徊在四五十分,每每翻开试卷,一大片红叉叉,简直惨不忍睹。
  虽然她的语文成绩还是一如既往地好,作文仍然被任课老师当堂朗读,但这丝毫不能给她带来自信,因为按综合成绩排名,全班60多名学生,她已经跌出了前30名之列。初中时她好歹还算是中上游,中考更是超常发挥,以高出重点高中分数线20多分,轻而易举地进入了A城一中高中部,而高一一开始就给了她深深的挫败感。
  陌桑觉得自己愧对望女成凤的父亲,愧对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给自己作早餐的奶奶,更没有勇气在电话里告诉母亲自己的学习情况,甚至每次走进教室就感到压抑、沮丧。
  让陌桑烦恼的不只是学业。在高一班上,她几乎没有朋友。女生们大多是泛泛之交,男生则一个个把目光盯在了那些漂亮女生身上。陌桑身材微胖,长相不出众,成绩平平,性格又不像初中时那样活泼,自然不会有男生去接近她。
  远在S城的方可莹也断了音讯。她逐渐适应了新环境,交到新朋友后,就不再给陌桑写信。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是“永远”。那么,叶尘薰呢,他还会记得她吗?
  陌桑被沉重的功课压得抬不起头,只能忙里偷闲地翻翻过去的日记,看看那张从喜报上撕下的叶尘薰的照片。
  这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于她,就像漆黑长夜里的一道闪电,是她昏暗的高中生涯当中唯一的光亮。
  高一学年结束,面临着文理分科。爱好文学的陌桑想选文科,却遭到了父亲秦牧云的反对。他深受“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思想观念影响,认为学理科才有出息。而陌桑却是望“数理化”而生畏,真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那些数字符号和化学元素。
  “爸,如果您让我学理科,接下来的两年,我一定生不如死!”她痛苦地呻吟。
  “你小小年纪,怎么就有这样颓废的思想?”秦牧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只要咬紧牙关,再吃两年苦,一定能考上大学!”
  “俗话也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对数理化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就喜欢语文!”
  “你这是偏科,知道吗?你必须马上纠正这个错误。数理化很重要,你不能放弃!”
  “难道只有学好数理化的人才能成才?那么,三毛呢,琼瑶呢,她们也偏科,数理化也不好,不一样成为作家名人,成为举世闻名的才女吗?”
  秦牧云愣了一下,脸色大变:“秦陌桑,你竟然不好好用功读书,偷偷看三毛琼瑶这些乱七八糟的野书,难怪你的成绩一塌糊涂!”
  视言情武侠小说为洪水猛兽的秦牧云,当即采取行动,将陌桑藏在枕头下面的三毛琼瑶金庸统统收缴焚毁,并措辞严厉地告诫:“如果我下次再发现你看这些小说,就不是收缴这么简单了!”
  没有了友谊,没有了理想,现在连精神食粮也没有了。专制而迂腐的父亲扼杀了她唯一的快乐。
  陌桑不甘心,整个暑假都跟父亲抗争,她要学文科!
  父女俩都一样固执,常常闹得不欢而散,急坏了一边的奶奶。她一手将陌桑抚养长大,对这个唯一的孙女极尽疼爱,不忍心见她受任何委屈,关键时刻她想到了一个人——顾楠。
  顾楠虽然只有17岁,才上高二,却是附近上百户居民心目中的“骄傲”。只要提起他,大人们都会竖起大拇指:“这个孩子真有出息!家里条件最差,教养却是最好的,从不跟那帮烂仔混在一起,斯文有礼,学习又好,每天放了学就回家念书。难得,真难得!”
  奶奶找到顾楠,将陌桑的烦心事告诉了他:“我知道你和我家桑桑要好,你这次一定要帮帮她,替我劝劝她爸。”
  “我当然想帮桑桑,只是,秦叔叔会听我的吗?”顾楠有些犹疑。
  “桑桑爸爸很喜欢你,说你争气!上回你拿了那个什么奥数奖,他一直在桑桑面前夸你呢!”
  于是,顾楠瞒着陌桑去见了秦牧云。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秦牧云虽然不乐意,最后还是让陌桑选择了文科。
  满天的乌云散去。陌桑又重新见到了阳光,一下子神采飞扬,扑上去紧紧搂住秦牧云的脖子:“谢谢爸爸!你真是我的好爸爸!”
  “不要高兴得太早。”秦牧云不忘泼她冷水,“文科也一样要学数学。你语文虽然不错,英语、政治成绩都一般,两年后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
  真郁闷,难道人生的唯一乐趣就是考大学吗?
  陌桑沉默下来,她走进书房,安静地捧起课本,眼中却充满迷悯和茫然。

20.   忘年之交

  小年夜。中国人阖家团聚的日子,对孤家寡人秦陌桑来说,却是形影相吊,凄凄惨惨。
  以前这一天,还有夏萋萋作伴,两人逛街购物泡吧看电影,一个晚上很容易打发,而这回小妮子竟然在电话中歉疚地说:“对不起了,桑桑,我不能陪你。因为我哥回来了!”
  “你是说宋若梧?”陌桑瞪大了眼,“他从国外回来了?”
  “嗯。”夏萋萋的语气中满是欢愉,“他特意到S城来找我,说是要陪我过年。”
  “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陌桑诅咒了一声,狠狠地把电话挂了。
  一个人怏怏地走出公司大门。其实,站在好友的立场,她应该为夏萋萋感到高兴。
  这么多年,这个高傲而美丽的女子,心里始终埋藏着一个男人,那就是宋若梧。
  夏萋萋和陌桑一样,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然后分别和别人结了婚。宋若梧是夏萋萋后妈的儿子,比萋萋年长三岁。萋萋从6岁开始,就和这个异姓哥哥朝夕相处。爱情,在懵懂无知的年少就开始了。从此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从萋萋的叙述和描绘中,陌桑感觉,宋若梧也很喜欢萋萋,但他却安静地呆在哥哥的位置,从未逾越。对着日渐长大的萋萋,他选择了逃离。但他逃到哪儿,萋萋就跟到哪儿。
  他离开家,到S城上大学,萋萋也在三年后考上了S大,并总是在人前说,她和宋若梧如何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如何私订终身情深似海,让人感觉她跟宋若梧兄妹相称,纯粹是为了掩饰他们的暧昧关系。于是,宋若梧再一次逃离,毕业后拉着一个女孩的手去了美国。
  那个女孩是他的大学同学,用萋萋的话说:“瘦巴巴的,长得一点都不好看。”
  就是这个貌不出众的平凡女孩,从萋萋手里抢走了她的“白马王子”。
  毫无疑问,宋若梧是个优秀的男子,萋萋形容他“长相英俊,体育很捧,学习特好,在美国拿全额奖学金”。她给陌桑看他们的合照,指着宋若梧说:“你看,他是不是长得像叶尘薰?”
  照片上的宋若梧,高个,平头,戴眼镜,穿白衬衫、肥腿牛仔裤,没有一点像叶尘薰,乍一眼看上去倒像顾楠,大学时代的顾楠。
  陌桑才想起来,顾楠大学时又重新戴上了眼镜,其实蛮符合他的气质。他是个挺温柔斯文的男人。
  可惜,她不爱他。就像萋萋一样,她们都在情窦初开时,爱上了一个不属于她们的人。
  就注定了一辈子痛苦孤独。
  傻萋萋,宋若梧现在回来又怎样,优秀又怎样,他都不再属于你。
  相爱容易相处难。最爱的人,不一定最合适。
  这个道理谁都懂,但做起来却很难。如果能遇到一个最爱又最适合自己的男人,该有多好?
  陌桑就这样想着,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在渐渐暗沉的天光中,车子一路走走停停,上来一群人,又下去一群人。
  就像人生,你会不断地和一些人相遇,又不断地和他们分离。如河面上的浮萍,聚了,又散了。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
  她和叶尘薰的缘分,或许只是擦肩而过。
  自从那天后,叶尘薰不再纠缠她,甚至在公司电梯里遇上,他都能做到神态安然,目不斜视。
  这家伙从小演技超群,面沉似水,深不可测,外人根本看不出丝毫破绽,倒显得陌桑“道行”略逊一筹,常常不自觉地脸红心跳。
  好在他是帅哥,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在帅哥面前总是神情异样、情绪紧张,可以解释为“荷尔蒙分泌过量”的生理反应。
  回到黑漆漆的家,开了灯,打开冰箱,里面只有面条和几个生鸡蛋。
  下碗鸡蛋面吧,好歹也算是过小年。
  正要烧水,外面就传来敲门声。这会儿,是谁?夏萋萋,人家正享受着甜蜜的二人世界呢!叶尘薰,听会计部的小姑娘说,他去外地出差了,今晚赶不回来。就算回来了,他也不会来找她。
  打开门,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小秦,你一个人在家啊?”
  “哦,是陈伯,请进请进!”陌桑礼貌地说。
  她这人没什么异性缘,却很有老人缘。搬到这幢居民楼不到半年,就认识了住在隔壁单元五楼的陈伯夫妇,平时也就是见面点个头打声招呼什么的。偏偏那天在楼下碰到陈伯母提着一大篮子菜,陌桑热心地帮她提到五楼,还未进门,就听见屋里“咚”的一声,赶紧推门进去,看到陈伯整个人摔倒在地,面色苍白,人事不省。陈伯母吓得哭了出来,扑上去抱着他呼叫:“老头子,你这是怎么了?”
  陌桑心里咯登一下,不好,一定是急性心肌梗塞!她冷静地问陈伯母:“陈伯平时是不是有心脏病?”“没有啊,他心脏一向挺好的。”陈伯母焦急地说,“哦,对了,这段时间他老说胸口闷,恶心,干呕。附近诊所的医生说是得了感冒,可吃了不少感冒药,一直不见好。”
  庸医误人!这哪是感冒,分明是心肌梗塞的先兆症状。陌桑当机立断,一边要陈伯母拨打120急救电话,一边用枕头垫在陈伯脚下,然后就跪在地上,握紧拳头,朝着已经昏迷的老人胸部猛击。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陌桑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一拳一拳狠狠砸向陈伯的胸口。她额汗涔涔,气喘吁吁,却始终不肯放弃。陈伯,你一定要醒过来!
  终于,救护车呼啸而来,在居民楼前停下。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冲上楼,立即对陈伯伯施行抢救。老人缓过气来,心脏恢复了跳动。
  “幸亏你们没有慌乱搬动病人,而是就地抢救,并采取了有效的急救措施,否则恐怕救不过来!”中年男医生拍了拍陌桑的肩,赞赏地说,“小姐,你不但镇定,而且勇敢!”
  陈伯母感激涕零:“小秦,真是谢谢你!”
  陌桑忽然发冷,她看着躺在单架上的陈伯,昏眩感瞬间袭来。那一刻,躺在那儿的不是陈伯,而是面无血色的奶奶。
  那惨白的面容像一把刀,从记忆中缓缓划过,直插进她的肌肤深处,血液汩汩流出来。
  救护车带走了陈伯,陌桑再也坚持不住,晕倒在了地上。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从此以后,陈伯夫妇便和陌桑结成了忘年交,他们视她如己出,逢年过节总要邀请陌桑去家里吃饭。
  “既然你今天没有约会,就跟我回家吧。你陈伯母准备了一桌子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