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25

盈风:猎杀天使 下

第九章


  厚厚的云层占据着整个天空,遮挡了月亮,也遮住了星星。翩翩飞舞的樱花瓣泛着荧光,在这个漆黑的夜晚看来更加诡异。


  海遥借着星星点点闪亮的荧光,望向樱花树下站立的男人。


  他和往常一样,穿着和服。英俊的脸也如旧日,温和斯文,笑容中还带着一丝羞涩。


  御风,拜托你告诉我,你和暗夜毫无瓜葛!她不愿意就此相信他是隐士。


  “你比我想象中快了很多,天狱门主。”他没有叫她“海遥”,而是用了最正式的称呼。


  海遥低头看着脚尖,“你是隐士?”她的声音沉闷。


  “你想看看代表我身份的塔罗牌吗?”卸下平日的伪装,御风完全变了一个样子,连说话的语调都有些戏谑。


  “不必!”她不能在暗夜猎人面前表现脆弱。他骗了她,而自己根本没有任何事亏欠他!“骗我,让你感到很好玩吗?”想到这一点,她的怒火熊熊燃烧。


  “很不错的游戏。”他冷冷得笑着,“四年来,看到你越来越信任我,让我感觉非常愉快。”


  “卑鄙无耻。”她气得破口大骂。


  御风啧啧摇头。“你真的一点长进都没有。不要在你的敌人面前暴露情绪,尤其是面对暗夜的猎人。”出其不意,一股劲风将只顾着生气猝不及防的海遥吹倒在地。


  海遥狼狈得从地上爬起来。“不用你提醒我,伪君子!”她愤愤得拍去身上的尘土。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四年来和她朝夕相处的男人不过是一个伪装善良的假象,如今抛弃那个身份,他并不留恋。“我是恶魔,接近你的目的就是让你尝尝被信任的人背叛,究竟是什么滋味。”他冷酷得举起手,再次将她击倒。


  “还手,天狱门主!你没有这么软弱吧?”看到她倒下,他的心被一拳击中。


  脸颊被疾风刮出了血印,海遥撑起身体站直。“我……我做不到!我很没用,一点用都没有。就算知道你是隐士,知道你一直骗我,我还是把你当作朋友。”


  眼泪从她眼里掉下。“四年来,都是你陪着我战斗。你会鼓励情绪低落的我,也会安慰厌倦暴力的我。这些事情全部是真的,御风!你让我怎么动手?我做不到,杀死我最好的朋友!”


  他的心脏已经痛楚到无法负荷。“我们不是朋友,从来不是。”薄唇吐出了无情的话语。“我对你的好,只是为了今天的背叛。”他继续用语言加深伤害。


  “御风,离开暗夜,我会忘记今天。”她垂首看着自己的手,“暗夜猎人都有悲伤的往事和不得不杀人的理由,你也是吧?”


  “不要再天真下去了!你以为,我还有回头的路吗?”他抓住一片飘落身前的樱花瓣,狠狠揉碎。“不管有什么理由,犯罪就是犯罪,这是天狱门一贯的原则!”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濒于失控,御风调整一下呼吸。“你怎么不问我莱莱在哪里?”他突然笑了起来。


  淡淡的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鬼魅。海遥回想起突然断线的电话,“你!她在哪里?”上帝,难道不是电话线路故障?


  他伸出手臂,指向樱花树下模糊的黑影。海遥半张着嘴,喉咙像被人死死扼住,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杀了她?”


  “是。”回答得很简短。


  “为什么?莱莱喜欢你,崇拜你,你怎么忍心动手?”她被彻底激怒,声音中充满了爆发前的压抑。


  “她知道了真相,想杀我。”御风望着她惨白的脸色冒火的眼睛,叹了口气。“其实我很想在你发现我的身份之前,被死神或者情人杀死。这样,对你还仁慈一些。”


  “不用你同情我!”海遥甩掉黑色的礼服外套,亮出琴弦。“我不会犹豫了,隐士!”


  御风微微抬手,“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天狱门主。”


  风再起。


  强大的龙卷风暴在她面前形成,飘落的花瓣被气流造成的漩涡卷入。樱花附着的灵力,增强了他的力量。


  风是自然物质,本身具有一定的能量。一般的术师只能利用自然界原有的能量物,而御风的能力显然高出普通级别。


  他能在密闭的建筑物中制造风,也能造出风暴的幻术,这种能力决非平常的组织能做到。究竟是谁训练了这群和天狱门不相上下的暗夜猎人?


  疑惑从海遥心头一闪而过,御风强力的攻势让她不得不集中十二万分的注意力,她没空理会其他。


  风暴向她逼近,她交叉双手抵御狂风吸力。一个人影突然从漩涡中心飞身而出,如同破空利箭笔直射向海遥,同时伸出手掌直击她的心脏。


  垂落的银色琴弦猛然绷直出击,封住他的掌势。他变招,左手扣住她用以防御的琴弦进行牵制;右手掌直立,掌锋如刀刺向她的胸膛。


  从一开始,他所用的招势就是要置她于死地。


  海遥直视御风的攻击路数。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差,敏锐的眼神抓住他胸前露出的破绽,她迅速做出了反应。


  轻盈得跃起,曼妙的身姿像蝴蝶迎风而舞。琴弦从她指间自动脱落甩开了御风的牵制,她抬手格开他凌厉的掌势,右手成抓势闪电般插进他的胸口。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眼眸中的温柔让她产生了错觉。海遥的手退缩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送,让她的手穿透自己的胸膛。


  “御风!”两人同在半空,他在她并未完全收回的力道上增加了自己的力量,她无处借力阻止手掌劈向他的加速度。耳中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伸手将她推开,整个身体好像风吹落的枯叶向地面急速坠落。


  海遥一惊,急忙念动咒语,一条柔韧的软鞭从她袖中飞出卷回御风的身体。她环抱着他,平安落地。


  “小姐!御风哥哥……”惊惶的喊声出自莱莱口中。她刚苏醒过来,就看到两人坠落的一幕。


  “为什么骗我?”海遥半跪着,对着怀里的御风怒吼。“为什么逼我动手?”


  “杀死你,或者被你杀死,”他喷出一口血,“我就不必看到更伤心的你。”


  “放屁!”她没空多想他话中的深意。伸手,想帮他止血。


  “不要救我。”他勉强抬起手,捏住她的手腕。“死,对我来说,不比活着艰难。”


  “御风哥哥,你不要这么说。”莱莱眼看他不愿接受疗伤,号啕大哭。“我不在乎你是什么人,你是我的御风哥哥,我只知道这个!”


  “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他温柔得道歉。莱莱的哭泣,海遥的悲伤让他动容,平静的面容泛起痛苦的神色。“死亡,才能让我重新来过。”


  “你非死不可吗?傻瓜!”海遥的眼泪掉在他脸上,和他大口喷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活着才能赎罪。”


  他微微摇头,颤抖的手指从和服衣襟内取出一封信。信纸已被血液浸润。“原谅……我,海遥。”流失的鲜血带走他的生命力,弧线优美的嘴唇泛着垂死之人的苍白色。


  “你死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她知道自己那一掌的威力。若是立刻治疗,或许御风还有救。


  “我……厌恶自己……的背叛,不要……救我!”在他眼中有无法表达的情意。背叛唯一深爱的人,即使是不得已,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祈求她的谅解。在他们相逢的时候,他已不能选择未来的路。


  “好,我原谅你。”海遥哭着点头。她能明了御风的挣扎。只有被伤害的人亲口说出“原谅”,自己的灵魂才能得到解脱。而她,甚至不敢向被背叛的人说一声“抱歉”。


  将信纸塞到她手中,他用尽余力抚上她的脸颊。“海遥,别再……相信……任何人……”手,慢慢垂落。一个满足的浅笑永远定格在他俊秀的脸上。


  “御风哥哥!”莱莱趴在他身上晕了过去。


  透明的眼泪从海遥眼眶里滑下,一方洁白的手帕伸到她面前。她抬起头,原慕天带着悲悯的神色站在身前。


  海遥将自己关在资讯室。这是御风的工作间。他在这里替她搜集情报,也在这里时刻关心着在世界各地追踪恶徒的她。


  他们,并肩战斗了四年。她无法相信他所作的一切仅仅是为了背叛。


  “过分的男人!”狠狠一拳,砸上电脑桌。


  桌上的相架微微震动,海遥拿起木质的相框。她、莱莱、御风三个人,在照片上快乐得笑着,那是莱莱十八岁生日时照的。如今,只是虚幻的幸福影子。


  她颓然坐在他的椅子上,将相框正面扣在桌上。看到他的微笑,她无法抑制心底的悲伤蔓延。


  从衣袋中摸出御风交给她的信,海遥打开沾血的信纸。他的字迹过于秀气,和他的外表一样。以前她总是借此嘲笑他缺少男儿气概,每次都是莱莱和她争辩,而他只在一旁淡淡笑看。


  再也不可能了。即使她和莱莱争上数百次,那个始终温柔浅笑的男人都不会复活。


  她用手揉眼睛,揉去眼里的泪。


  “海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一定发现了真相。而我,也如愿在你手上结束生命。不需要为我遗憾,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我一生最不幸的事情,是加入CIA。虽然我被称为天才情报员,但是二十岁的我并不能了解人心的黑暗。我的上司和同僚参与了东欧核武的非法交易,而我不肯同流合污的结果是遭到自己人的追杀。


  我在这时候遇到了魔术师,很自然得加入暗夜。我不后悔,那些人的确该死。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我只能用这个方法为自己复仇。沉沦黑暗的第一步是出于私心,我不过是个被愤怒驱策的凡人。我知道,辩解纯粹是自欺欺人。你一定会指责我,‘犯罪就是犯罪,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对不起,海遥,我让你失望了。”


  她的心被针刺着。御风有着黑暗惨痛的过去,他的选择身不由己。自己的振振有词,该是如何刺激他?捧着信纸,她继续看下去。


  “接近你,是魔术师的一步棋。暗夜和天狱门总有一天会一决生死。好比正邪之间没有妥协的余地,我们的命运是从选择相反道路开始就已经注定。你是光明的守护者,而我们这些黑暗中的猎人,不是被光明背弃,就是自己放弃了光明。你不需要同情我们,心软只会将你置于死地。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忠告。


  遇上你和莱莱,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间。你们不仅相信我,更将我当作家人一样对待。你们两个人,真的是太善良太没有警戒心。尤其是你,海遥!你是天狱门主,怎么能轻易对一个不过是安慰鼓励你两句的人,产生毫无理由的信任?看着你,就像看过去的自己,还没有被黑暗吞噬之前的我和你一样。


  我隐身于天狱门,目的是在最终对决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我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下手杀你,但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一定是被你杀死了。背叛你,我会厌恶自己;背叛暗夜,刑罚更加残酷,所以这样结束最好。”


  “笨蛋!”她用手背擦源源不断流出的眼泪,“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


  “死对他,是最好的解脱。”头顶上是原慕天的声音。在她专注看信的时候,他悄悄走进。


  海遥抬头,向他伸出手。慕天弯下身子,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我要去暗夜的总部,和魔术师一决胜负。”她捏着信纸,看着上面最后一行字——“暗夜的总部在佛罗伦萨,一座名为‘夜魅’的古堡。这是身为你的情报官,为你提供的最后一条消息。”


  他的身体陡然一僵。将她的脸按在胸口,她能清晰得听到他剧烈的心跳。“放弃吧,海遥。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不要再去了。我们离开这里,抛开一切。”


  “正是因为这么多人,我不能不去。”她环抱着他,“兰斯洛,我要真正的结束。逃避不能解决问题。”


  慕天无语,只能藉着亲吻她宣泄痛苦。他一手布下的局,马上就要走到终点。这一吻中的苦涩,她能尝出来吗?


  他和她相遇的时间,晚了十年。


  海遥依偎在他怀中。“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御风临终前的告诫,对暗夜法术的疑惑,还有他令人感觉悲伤的亲吻,让她不由自主问出口。


  “没有。”原慕天垂首看她。游戏还未结束。


  是啊,他是天遥。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在欺骗她,也不可能是深爱自己的他!海遥因为怀疑他暗自惭愧。


  佛罗伦萨是他们的目的地,也将是游戏的终点站。


  原慕天知道自己爱着海遥。她是十年来,唯一进驻他内心的女子。


  他对光明只存有憎恶,也不曾期待天使的救赎。她却出现了,宿命一般让他心动。


  可是,他不得不和她一战。


  或许在他心里,更爱那个消失在记忆中的女孩吧?因为她的背叛,他情愿放弃深爱自己的海遥。


  这是一次复仇。自以为正义的人,可曾想过邪恶的灵魂也曾经是上帝无邪的宠儿?当他被驱逐出伊甸园,当他被放逐在被人抛弃的绝望孤独中,只有一个念头——终有一天,他会报复。


  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佛罗伦萨,在拉丁语中的意思是“花城” ,它的标志是一朵百合花。这个城市曾是文艺复兴的发祥地,留下过无数文艺科学巨匠的足印。


  漫步于中世纪的街道,旁边是流淌了千年的阿尔诺河。空气中弥漫着源自文艺复兴,几百年后都未曾消散的浪漫气息。


  海遥和原慕天刚刚参观完皮蒂宫美术馆。在他的引领下,踏上通往乌斐奇美术馆的老桥。


  “这座桥的名字是应该是韦奇奥桥,因为是佛罗伦萨最古老的一座桥,”他牵着她的手娓娓而谈,“所以称为老桥。1593年,费迪南德公爵将这座桥租给了珠宝店和金匠,又有了一个珠光宝气的名字,金桥。海遥,我们去选一条百合花项链给你?”


  “我已经有了,你送给我的樱花。”她幸福得笑着,虽然笑容难掩悲伤。


  “你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女人。”慕天摇头叹息,“让我想讨好你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


  “你对我很好很好了。”海遥勾住他的手臂,加快脚步。“再没有人像你这么爱我。”经过十年岁月,依然没有改变的爱。


  再也不会有人像他一样爱她——用谎言维系深爱。他内心的酸涩,只能独自品尝。


  “这座教堂用了两百年时间才完工。”今日游程的终点站是位于市中心杜奥莫广场的圣玛丽亚•德尔菲奥雷大教堂。


  “这个教堂的圆顶内有米开朗基罗的圣彼得像,还有两百平方米的壁画,”海遥低头翻看刚才在教堂外拿到的明信片,“《末日的审判》。哇,两百,是巨幅壁画了吧?”


  原慕天的脸色突然一黯,审判两个字让他不舒服。


  “我们上去看看,好不好?”她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大战在即,她尽量让自己放松。


  “你上去吧,圆顶内还有楼梯能通到穹顶,可以看到整个佛罗伦萨。”他松开了手,“我想在这里静一下。”


  “哦。教徒走进教堂,是不是都想做祷告?”海遥想当然得理解,“等我,我很快回来。”


  慕天望着圣母柔和的脸庞。他不是教徒,灵魂的归宿是地狱。他和她,来自截然不同的世界,泾渭分明的黑与白。


  他在祭坛前跪下,俊美的面容因矛盾而微微扭曲。今夜,海遥会去城堡。双手交握于胸前,他低头祈祷。


  万能的圣母,请求您——不要再让她流泪!


  “兰斯洛。”肩膀上,轻轻按上一双手。


  慕天猛然起身,将海遥紧紧拥入怀中。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和他别离。


  “不要去,不要去找暗夜。”滚烫的唇碾过她的嘴唇,他恍惚的呓语。


  “兰斯洛,我必须去。”海遥推开他一点,温柔的眸光异常坚定。“御风死了,莱莱的心跟着死了。”在离开京都之前,他们将莱莱送入疗养院。这个可爱的女孩,拒绝相信御风已死的事实。“一个人死了,一定有人会伤心。暗夜为了钱随意夺走无辜的生命,我不能原谅。这也是为了莱莱,为了御风。”


  原慕天的手悄悄从海遥腰间移开。庄严肃穆的教堂是天使的乐土,而恶魔注定进不了天堂。面对她信赖的目光,他无法启齿说出事实。


  今晚,让她自己去发现真相吧。然后,让一切都结束!


  一弯弦月高挂苍穹。她不知道第几次,在异国他乡的月色下独自冒险。


  不过,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海遥站在古堡围墙的阴影中,倾听着高墙另一边的动静。巡夜的警卫牵着狼狗刚刚过去,她甚至能清楚得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和兴奋的犬吠。


  OK,行动开始。从背包里取出绳梯,手腕一抖抛上围墙。绳端的挂钩勾住了墙缘,海遥紧了紧绳子固定。


  暗夜的魔术师肯定是高明的术师。如果用术潜入,对方能很快察觉。所以她采用最为寻常的方法进入。


  缘梯而上,她攀上石砌的围墙。将身体伏低,海遥几乎是紧贴在墙顶上观察四周。


  下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地,直通向古堡。高高的哥特式尖顶让它在夜色中显得狰狞恐怖,好像是一个戴着高帽的恶魔守株待兔。


  一片乌云飘过遮住了月亮。海遥将绳梯放下,爬了下去。


  借着暂时的黑暗掩护,海遥绕到了古堡后方。御风的绝密档案中有夜魅古堡的建筑布局,她轻易找到了书房的位置。


  房内一片黑暗,也没有人声。她从背包里取出金刚钻,在窗玻璃四周划了一圈,然后用吸盘将玻璃卸了下来。


  计划进行得太顺利了。她从破开的窗洞伸手进去,找到插销。轻轻一拨,她悄无声息得打开了窗。


  手按窗缘,海遥纵身跳入。还未站稳,身旁已有一股拳风袭到。


  她瞬时反应,轻巧躲开对手偷袭后立刻挥出一掌。不料对方先前只是虚招,算准她的攻击路线,不退反进握住她的手臂一个反剪,将她牢牢制服。


  这个对手,他对她的了解程度胜过世上任何一人。海遥心底一片冰凉。时光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她面对的是天遥。


  “干的不错,天狱门主。”性感邪魅的声音,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她,一步步将她逼向心碎的边缘。


  “你是……”她只吐出了两个字,声音已颤到不能继续。


  “我劝过你放弃。”他贴着她的耳朵,极轻得叹息。


  “原慕天!”她终于吼出了他的名字。他们似乎同时察觉到一丝血腥的味道在她开口的瞬间窜入鼻端。


  灯亮了,她不禁闭了下眼。希望睁开眼时,发现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她的面前是他,真正的兰斯洛•原——暗夜的魔术师。


  “你接近我,是骗局?”


  她眼睛中的绝望和悲伤让慕天无法开口,书桌后的男人代替他回答了。“是,亏你还全心全意保护他。”


  “闭嘴,亚历山大。”慕天扣着她的手臂,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


  “好吧,我保持沉默。”蓝眼睛的英俊男人露出恶魔的微笑,在一边看着好戏上演。


  “那些,所有的一切都是骗我的?”海遥只是看着慕天,等他的答案。


  包括你说爱我?这句潜台词他当然明白。


  “是,从一开始。”明明知道说出口,是在她的伤口上狠狠撒盐,他仍然说了。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放开我,别用你的手碰我!”再睁开眼时,她的眼神漠然。


  他松开对她的钳制。得到自由的海遥半转身,一巴掌甩上他的脸。


  原慕天被她的耳光打得偏过头去,俊脸上立刻浮起五条红手印。他面无表情得看着同样淡漠的海遥被警卫带走。


  从谜底揭开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爱如同覆水。


  覆水,难收。


  地牢内除了海遥,还关着一个女人。


  “你也得罪了那个恶棍?”她笑吟吟看着海遥,好像找到同盟。


  海遥无视漂亮女人伸过来的手,席地而坐。


  “何必拒人千里呢?”对方不以为意,在她旁边坐下。“我们都是亚历山大•伦蒂尼的囚犯,同病相怜才是。我叫蕾妮。”


  见她神情木然,精致绝伦的俏脸凑到了海遥眼皮底下。“喂,看你这付样子,十有八九是失恋。”蕾妮摇摇头微笑,“想不到恶魔还这么有人气。”


  恶魔?是啊,她爱上的男人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海遥伸手抓住了铁栏杆,大吼道:“原慕天,我恨你!”


  “逞口头之快一点用处都没有,是最笨的办法。”身后的蕾妮吹了个口哨。她回过头,看着对方别有深意的笑容。


  “我叫海遥。”她向着蕾妮伸出了手,“等一下如果我晕倒,你不要害……”话音未落,她真的昏了过去。


  海遥清醒的时候已是第二天黄昏,蕾妮正在吃晚餐。


  “这份是你的。”蕾妮将餐盘推到她面前,“那边小间是洗手间。老实说,除了不能洗澡,其他都不错。”


  有一个开朗的难友相伴,她的心情似乎没那么糟糕了。从洗手间回来,海遥抱膝坐在蕾妮对面,“对不起,昨天没有吓到你吧?”


  “无所谓。”蕾妮笑着,“不过后来看你是睡着了,我才放心。”


  “那是我的自我保护本能起了作用。在我的心理崩溃之前,会自动进入睡眠状态。”


  她吹了长长一个口哨。“这个本能很棒。可惜,解决不了的问题醒来后仍旧存在。”


  海遥淡淡的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无妄之灾。难得来意大利度假,结果先是被绑架,然后被拍卖,最后亚历山大那个混蛋莫名其妙看上了我。”蕾妮撇了撇水嫩的红唇,“这是我第三次逃跑,又被抓了回来。”


  海遥同情得看着她。“你很漂亮,难怪他不肯放过你。”


  明亮的眼睛滚动着狡黠的笑意,蕾妮咬着面包不置可否。“你呢?原慕天是谁?”她被亚历山大囚禁之时,慕天一直在海遥身边,因此并未谋面。


  “我不该爱上的人。”悲伤在心头蔓延。蕾妮说的没错,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海遥从餐盘中拿起面包,慢慢撕开放入嘴中。“你有兴趣听吗?”


  她娓娓叙述,从他们相逢的那一天开始,一直到真相大白。“我很笨,竟然没有怀疑过他。”海遥自嘲一笑。


  “他先把自己置于暗杀之下,按照固有的思考逻辑,便没有人会怀疑到他。最狡猾的罪犯,往往是人们最放心的人。”长发垂落,恰好遮住她眼眸中闪过的兴味,“他非常善于抓住别人心理上的盲点。”


  海遥苦笑。“是我,太相信他。”如果他不是天遥,如果不是因为先背叛了他,如今也不会尝到锥心的刺痛。


  当年的天遥,在记忆被封印那一刻,是不是也像她今日?


  “你准备怎么办?”看到她落落寡欢,蕾妮的声音转而温柔和悦。


  “我想再见他一面。”这个念头从苏醒后就盘桓在脑海,海遥低下头。“一了恩怨,两不相欠。”


  “让我帮你吧。”背对着她的蕾妮,笑容中带着一丝得意。


  蕾妮用自己的顺从换来了原慕天和海遥的会面。


  “你被那个女人迷昏了头!”起初,慕天坚决不肯去见海遥。


  亚历山大微微一笑,忽略他不善的语气。他和蕾妮之间是一场征服与反抗的拉锯战,她挑起了他从未有过的兴趣。得到她的臣服,这件事于他有着特别的意义。“我不想勉强你。但你想把她永远关在地牢?”


  “我只负责完成教皇的任务。”慕天用他当初的强硬回敬亚历山大。


  他故意轻松得耸了耸肩。“也好。她不肯进食,很快就能饿死自己,省得我们动手了。”


  原慕天闻言一怔,狠狠瞪了亚历山大一眼,转身走出房间。


  片刻之后,他置身地牢之中。


  两两相望,只闻彼此悠长的呼吸。仿佛重回阿尔克马尔那一夜,恍如隔世。


  “对不起。”慕天侧转俊美的脸,不忍再看她失神的模样。


  海遥移动脚步走到他面前,不容许他回避。“说这个没有用。”


  他咬了咬牙。“我是魔术师,在和你相遇之前就已经是了。暗夜的游戏,没有规则。”


  “我知道。我只是想要和你公平的决斗。”海遥凝望着他,眼中有深深的怨恨。“全世界都可以骗我,只有你的背叛,”她呼出一口气,斩钉截铁说出四个字,“不能原谅!”


  

第十章


  满天的星星见证这一幕人间悲剧,一对相爱至深的情人即将展开殊死对决。


  海遥仰视群星,深深叹了口气。她收回目光,将视线投注到对面的原慕天身上。


  这个男人,居然还有闲情逸致用幻术布置一个花的海洋。


  “是不是有种感觉回到阿尔克马尔?”那是他十年来最值得回忆的时光。风吹动慕天披散的长发,在星光下美轮美奂。


  海遥视若无睹,阿尔克马尔是她心头最深的伤痕。为了爱他,她放弃一切,结果却是可笑的骗局。


  “魔术师,请指教!”左腿弯曲,抵靠着右腿内侧,细长的手指作兰花状置于身前,她摆出了一个奇怪的姿势。


  在慕天眼中,他所见只是她的攻击点。


  海遥一声低斥,腾空而起。弯曲的长腿迅捷无比踢向他下腹,兰花指轻弹出两道火焰向他扑去。


  原慕天的反应更快,他早已看穿她的意图。往后一个空翻躲开她的无影脚,两张扑克牌飞出抵挡火焰的袭击。待他站稳身形,苍鹰式神停在他的肩膀。


  风停息了,万籁俱寂。星光拂远,花语脉脉,他望着她手中闪烁着银光的琴弦。


  几乎同时,弦动、鹰飞。再一次难分胜败。


  “只守不攻,你什么意思?”海遥站在两步以外,狠狠咬住苍白的嘴唇。


  慕天凝视着她,缓缓摇头。“我做不到,亲手杀死你。”


  “我活着比死还痛苦!”海遥捂住耳朵,拒绝被他的声音蛊惑。“兰斯洛,我一直相信你,为什么要骗我?”她终于嘶声痛哭,“你让我后悔,永远后悔自己所作的事情!”


  哭泣的女人,身体如蝴蝶般轻盈飞起。


  他看着她向自己挥出一掌,凌厉的掌风瞬息逼到身前。慕天没有任何抵御,噙着一丝浅笑看着她。如果死亡能让她忘记背叛,他愿意成全。


  她的手掌在接近他的时刻转向,穿过自己的胸膛。


  “海遥!”这番变故完全出乎他意料。慕天飞扑上前,接住她坠下的身子。“为什么放过我?”手掌上滴到她温热的血,一向冷硬的心慌乱无措。这一掌,看得出她用尽全力。


  “我发过誓,这双手不会第二次穿过你的身体。”海遥依偎在他怀抱中,殷红的血将衣服的黑色染得更深。“这是我欠你的。”


  “什么?”她所说的话,慕天完全不懂。就在疑惑间,海遥带血的手掌按上他的额头。


  “用我的血……辅以语言的威力……解脱咒语的束缚……”她用全部的意志力和迅速流失的体力对抗。要解开天狱门主亲手施下的封印,除了弗兰曾经威胁她的方法之外,只有用她心头流出的热血配合咒语才能办到。


  因为她的背叛,他才成为魔术师。终究是自己种下的因果。


  穿越岁月,眼前的景象和过去重叠起来。


  那一天,他弯下腰温柔得对她笑着。而她的手,按上他的前额。


  “对不起,请你忘了我。”


  那一声叹息,亘古般绵远,在遗忘的空间久久回荡。原来,从不曾爱过第二人。


  慕天低头,悔恨自责的眼神停在她身上。他亲手将最爱的人,逼向了死亡边缘。凝神,将灵力集中于手指,他点中她的胸口先帮她止血。恢复记忆的他,连带想起了天狱门治伤的独门秘技。


  “是神的惩罚,”海遥有气无力得低语,声音哀伤。“为了惩罚我们兄妹相爱。”她拼命想推开他帮忙疗伤的手。


  她的干扰让慕天没办法全心全意救治她。“闭嘴,海遥!”在她又一次按住他的手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得大吼。


  “给我听好了,你是我爱的女人,我才不管老天爷他怎么想!”俯首在她冰凉的嘴唇印下标示所有权的一吻,他接下来的话语让天地变色。“何况,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漆黑的书房内,响起倒酒的声音。淡薄的星光从窗子照射进来,依稀可以分辨是两个男人的身影。


  亚历山大将威士忌酒杯推给原慕天。他背对窗户,看不清俊脸上的表情。“天狱门主呢?”


  “她还没醒。”海遥在他揭露真相的时候失血过多晕厥。他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


  封印被解开后,失落的记忆全部回到了生命轨迹。最初,他为和她重逢喜悦。但残酷的现实接踵而至,眼下两人的身份仍旧是对立。


  亚历山大端起自己的酒杯,浅啜一口冰凉的酒液。“不过我做梦都想不到,她居然就是背叛你的女人。”黑暗隐藏他的表情,连声音都掩饰得完美无瑕,尽管他说的话颇有点煽风点火的味道。“你恨了十年的人。”


  “我以为自己恨她的背叛,事实并非如此。”慕天往空酒杯中注入威士忌。他坐在亚历山大对面,声音却仿佛来自远方。“封印我的记忆,决不是海遥的主意。”


  唇角不自禁得弯起微笑的弧度,想起当年倔强好胜的女孩。不服输的眼神,脆弱却装作坚强的模样,不知不觉侵占了他的心。即使已身处截然不同的世界,她仍然是他心之所系。“我对海遥的爱是禁忌,叔叔决不容许天狱门有违正道。”他的笑容中多了一抹讥诮,“我忘了一切,连海遥的样子都忘记,却偏偏记住被封印前对正义、规则的诅咒。”


  在陌生的伦敦醒来,心中充满对光明的不屑与厌恶。他始终不知道这种憎恨从何而来,只能归结为是深爱的女人背叛了自己。


  亚历山大默默听着他的诉说。细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扣击桌面,他开口道:“弗兰的死,是我的命令。”


  原慕天的背脊下意识得挺直。自己既是暗夜的魔术师,又和天狱门有最密切的关系。亚历山大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用意决非寻常。


  “以她的个性,一定不会放弃追究。”他侧耳倾听慕天沉重的呼吸,“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兰斯洛,你还是不是我的第一骑士?”


  冰冷的声音,在过去十年每当这个天使般漂亮的男人想犯罪的时候都能听到。慕天沉默着,和亚历山大考较耐力。


  黑暗中响起了椅子拖动的声音,极轻的脚步往门口方向移动。然后书房的门被打开,走廊上的灯光将原慕天的影子拉得很长。


  “是。”他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如果他回过头去,在房门合上之前,稍纵即逝的光明能让他看清亚历山大的冷笑。


  门关上了,慕天向海遥的病房走去。


  海遥暂时被安置在慕天的房间,房门口还站着两个守卫。


  慕天推门进去,海遥仍然未醒。


  他轻轻走到床边。自己和暗夜终脱不了干系,她若是要复仇,他不可能对亚历山大的安危袖手旁观。海遥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除了对亚历山大动手这件事。


  若亚历山大要杀她,那只有先杀了他。他可以完成亚历山大任何委托,除了杀死海遥。


  思前想后,慕天作了决定。弯下身子,他的嘴唇轻柔得吻上那两片浅红的唇。


  她回到了十年前某一天,当然仅仅是梦境。


  难得,他陪着她一起赏月。


  “哥哥,月亮上真的没有人吗?”她调着望远镜的焦距,努力把眼睛睁得更大。


  一声轻笑发自她身边俊美的少年。“当然没有。你几岁啊?”


  她不满得抬头,“我就知道你不会记住我的事。”连自己妹妹的年龄都不清楚,这个哥哥当得也太失败了。


  他笑着,宠溺得揉着她的短发。她怔怔瞧着他温柔却耀眼的笑容。天遥,似乎对自己友善了很多。是不是终于有了做兄长的自觉?


  “你现在十三岁半,海遥。”手移到她的下巴,托起她的小脸。“所有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不会忘记。”


  她旁观着小女孩幸福得微笑,平凡的小脸竟然也变得好看了一些。


  梦里的他突然诡异得笑起来,“你注定是我的女人,海遥。我们不是兄妹……”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太阳穴在一阵阵抽痛,脑海中回荡着昏迷前他所说的话——“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嘴唇有点痒,她侧过头想躲开骚扰。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的公主,我们该启程了。”


  海遥慢慢睁张开眼睛,视野中闪进一张放大的俊颜。“天遥?”她记得自己解开了他的封印。


  距离上一次她叫他这个名字,间隔了十年。一刹那,两人心中五味杂陈。


  “你说我们不是兄妹,究竟什么意思?”短暂的恍惚后,海遥想起了最重要的事。她支撑起身子,抓住他的衬衣下摆。


  “路上我会告诉你。当务之急是先离开夜魅。”他强硬得解开她的衬衣,确定伤口没有大碍。“你准备一下,我去赶走守卫。”


  “天遥,你会站在我这边吧?”她望着他的背影,悠悠问道。


  他的手按在门把上,不知如何作答。


  “算了,当我没问。”海遥翻身下床,伤口牵动引发的痛楚让她皱了皱眉。最近几个月受伤的频率大大增加,全拜暗夜所赐。想到这一层,她神色黯然。


  “你们下去吧。”慕天打开门后迅速闪出房。双手环胸站定,向两人吩咐道。


  “可是,伦蒂尼先生命令我们看守这位小姐。”看看原慕天的脸色,守卫甲小心翼翼开口。


  “你是不放心我吗?”慕天似笑非笑,眼神趋向杀人前的冰冷。


  守卫乙眼看形势不对,拉着同伴赶紧离开。确定走廊上无人监视后,慕天推开门。“海遥,跟着我。”


  他们从消防梯潜入厨房地下室。在穿过一大堆土豆、洋葱、西红柿筐之后,慕天找到了地上的活动石板。


  他先下到地道。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手电,四下一照。不见有人埋伏,慕天放心得招呼海遥下来。


  “意大利统一战争期间,有人挖了这条地道,直接通往乔托钟楼。”桔黄色的手电光照着前进的路,慕天扶着海遥小心得往前走。


  “看上去不像有一百多年历史。”地道由坚硬的花岗岩石铺成,四壁也是光滑的石头,显然经过后人精心整修。


  “地道是伦蒂尼家族用以逃生的工具,当然不可能仅限于前人挖掘。”提到操控全球黑市交易的伦蒂尼家族,气氛微妙,就好像绷紧的弦随时会断掉。


  “我曾经想过离家出走,在你十三岁生日之后。”他转换了话题,提起往事。手电照着前方,她看不出他的脸。“我不敢保证能控制自己不侵犯你,那时候我以为我们是亲兄妹。”慕天稍稍停顿,“别人可以当我是变态,但是你不能和我一样。”


  回声将他的话再次送入耳中。她的眼眶湿了,所幸他看不到。


  “老爸发现了我的计划,我没走成。我个性恶劣又滥交,老爸却还是希望我能继承天狱门。他不想让我走,就用你的身世秘密和我交换。”


  她屏息听他继续往下说。“那天,妈妈难产,把我真正的妹妹一起带走。”母亲在他两岁的时候过世,亲生妹妹更是素未谋面,提到她们,他的语调虽然不轻松却也并无伤感。对自己不在意的人,他向来态度冷淡。


  “老爸在医院的椅子上看到被人遗弃的女婴,他认定是妈妈留给他的礼物,就带回了家。”他感觉到握在掌心的手微微颤抖。“那个婴儿就是你。”


  活了二十四年,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父母不要的孩子。海遥就算想拼命忍住眼泪,还是免不了鼻子发酸。“爸爸,有没有查过我的父母是谁?”她清了清喉咙问道。


  “没有查到。”


  “过分!如果不要我,干吗要把我生下来?”她握紧拳头,砸上石壁。“生下来又不肯承担责任,这算什么父母!”一拳不足以平息遭人抛弃的郁闷情绪,她挣脱开他的手,双拳击向石壁。


  拳头没有碰到坚硬的石头,撞上一堵肉墙,是他的胸膛。慕天闷哼一声,这个小女人的火气倒不小,出手够重。


  “笨蛋,让开!”不想把伤心愤怒发泄到他身上,她火大得吼。


  “我不会让开,除非你保证不再伤害自己。”慕天站在她面前,硬生生封住她对石壁的正面攻击。


  手电的光移到两人之间,让她看清了他的表情——怜悯、伤感,交织着不舍。


  “你出生的意义,是为了和我相遇。”幽深的黑眸,蕴含着刻骨铭心的深情。“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去爱人,或许根本就不会爱上任何人。”


  “天遥……”她的心被利刃刺伤。如果我不存在,你会顺利当上天狱门主,你不可能沦落到暗夜这个黑暗的世界。是我,毁掉了你的人生!


  真正不能原谅的人是我自己。当初,我怎么能够封印你的记忆?我这个天狱门的外来者,却抢走了你的一切,我根本就没有嫉妒你的资格!


  双手插进发中,海遥眼神散乱,她的心理承受力到了崩溃的临界点。自我防护本能起了作用,她在慕天怀中睡了过去。


  “对不起,海遥。”他知道这是天狱门独有的防止精神崩溃的方式,并不惊慌。无限爱怜得横抱起她,他亲吻着她的脸颊。“我违背了对爸爸的誓言,难道我的爱还不能胜过你被人抛弃的痛苦吗?”他的话语,带着一抹悲凉。“你不能原谅的人是我,还是自己?”


  长长的地道走到尽头。慕天将海遥放在地上,顺着梯子爬上,用力顶开了石板。他回到地道内,抱起昏睡的海遥离开。


  地道将他们带到了乔托钟楼对面的洗礼堂内。白天游人如织热闹非凡,而此刻则显得空旷静谧。


  “恭候多时了,魔术师。”一把西洋剑“哐朗”一声扔到了慕天脚边。四周的烛台上,白色的蜡烛一一窜出火苗。


  握剑的男人姿态潇洒得站在对面,金发如同阳光般灿烂。“把天狱门主留下。”


  慕天将海遥放上长椅,弯腰拾起地上的长剑。他望着对方,语气冷淡。“你赢不了我,恶魔。”


  布拉德微笑,俊帅的脸更加高贵倜傥。“那就杀死我。”


  原慕天张开了结界。以往就算是用术,他都不会想到要保护建筑、街道。和海遥在一起,他有了守护的自觉。


  “你变了,兰斯洛。”布拉德一面向前伸直长剑做出准备的姿态一面叹息道。


  “谁都会改变,布拉德。”慕天也伸出他的武器。“只要找到真爱。”


  爱?漫长的岁月中,有人爱过我吗?我,有没有爱过的人?布拉德苦笑。


  如果没有,人生会不会太寂寞了?


  两人同时往前跨出一步,两柄锃亮的长剑在半空相遇,碰撞出耀眼的火花。


  认识多年,平时也会比试击剑,两人对彼此的剑法都相当熟悉。斗了三十个回合,平分秋色。


  我不能在这里输。布拉德若是将海遥带回暗夜,亚历山大一定会杀了她。


  稍稍一分心,对手的剑刺中他的肩膀。


  痛楚让慕天分散的精神集中,回手一剑格开他的兵器,慕天退后半步。


  “认输吗?”布拉德微微喘息。


  “决不。”话音未落,慕天冲上前猛攻。


  再交手二十个回合,双方都有些筋疲力尽。进攻、防御,对手的每个步骤都了然于心,所以一边斗剑一边要思考如何出奇制胜。


  很累,却很过瘾。一个值得尊敬的敌人比朋友更加难得。


  最新的五个回合,慕天专注于防守。看准布拉德久攻不下后的疲乏,他突然从侧面发动攻击。布拉德来不及招架,长剑被挑飞。


  冰冷的剑尖划破衬衣,直指他的心脏。


  “刺下去,兰斯洛。”他无所谓得耸了耸肩。


  整柄长剑象是被凝固,纹丝不动。剑把上的祖母绿镶嵌,在烛光映照下晶莹剔透翠绿欲滴,就像此刻布拉德清澈的绿眸。


  “堕入魔道的人死在教堂,是不是很有讽刺意味?”见他不动,布拉德一挺胸膛主动往剑尖上凑去。


  慕天的手微微一抖,长剑后撤半寸。“我不想杀你。”


  “你放走天狱门主,等于背叛了暗夜。对敌人不要心存怜悯,这是你训练猎人时的开场白。”布拉德出手如电握住剑刃。手掌被割破,鲜红的血沿着闪闪发亮的银色剑身蜿蜒而下。


  “你很寂寞吧。”记得他曾说过已有两百多岁。慕天能理解他求死的心情了。两百多年的岁月,始终只能一个人活着。长生不死有什么用,假如陪着自己的人都只在回忆中。


  “恶魔的血,原来也是红色。”布拉德嘲讽得一笑,绿宝石般的眼睛空虚落寞。“我过了两百年相同的日子,再活多久都一样。”


  “不一样的,布拉德。”慕天松手,剑交到了对方手中。“爱和希望,只有活着的人才有。”


  他放声大笑,笑声中倒转长剑,握住了剑柄。“我从来没有这些东西,也不需要。魔术师,你不该心软,现在由我做主了。”


  “你需要!只是害怕所爱的人死去,而自己不得不孤单活着。”慕天伸出食指一点,长剑上的血分散成一粒粒血珠飞起,环绕着布拉德旋转。“有我在,你掌握不了主动权。”他气定神闲笑说。


  “我只是第一个猎人,之后还有更多。”布拉德扔下了剑,“亚历山大不会放过叛徒。”


  “我知道。等我把海遥带到安全的地方后,我会回去。”慕天双手合什,“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来这里解开你的封印。”


  “把我封印在这里?”教堂!真是荒谬。语言的作用显现,自己的血成为最强有力的束缚,他无法挣扎。


  慕天将布拉德封印在洗礼堂的穹顶。他望着金发下无奈的俊容,薄唇间吐出最后的祝福。“那个人,带给你等待已久的爱。”


  被封印的男子消失在壁画后,封印完成。


  布拉德将在此沉睡,直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将他唤醒。


  原慕天转身离去。海遥仍旧在熟睡,适才一场恶斗所散发的凶险波动也没能将她警醒,可想而知她的意识埋藏得有多深。


  “海遥,你快点醒来。”抱起她,他哀伤得低语。“回到暗夜之后,我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我无法再守护你。”


  樱花树下,纷纷扬扬的花瓣曼妙得舞蹈着。它永远在凋谢,也永远在盛开。就好像天狱门对正邪的理念:邪恶永存,但正义必胜。


  俊美的少年弯下腰,温柔得向着面前的女孩微笑。


  “实现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他的笑容充满宠爱与伤感,逐渐淡去。


  “不要,天遥!”她尖叫着他的名字朝他消失的方向追去,却一脚踩空摔倒。


  “天遥!”海遥叫着这两个字猛然坐起身,冷汗涔涔。


  回应她的是满室沉寂。


  茫然四顾,她显然还没从梦境回过神。这是一间木结构的卧房,家具看得出是有了一定年份的手工活。她躺着的大床还有镂空的雕花床柱,十分古朴。


  只有她一个人,原慕天不在。


  他布下了结界。海遥看到房门口代表天狱门的标志,心里慌乱起来。天遥把她扔下,去了哪里?


  从床上下来,海遥赤足走在光滑的柚木地板上。桌上,有张一折为二的白纸。她伸手拿起,展开。


  “海遥:


  三天了,你还是没有醒。我知道你受到的打击太大,所以不愿意面对。我把你带出城区并且布下了结界,应该很安全了,我也能放心的离开。


  十年前我认识亚历山大,他被自己兄长暗杀未遂,而我人为得失去了记忆。于是我们两个遭受到背叛的人成立暗夜,将一些有着相同经历的人训练成猎人。在你和他们交手的过程中,你有没有感觉到暗夜的猎人有一个共同点?生命,对我们而言可有可无。因为黑暗的人生,不存在信仰、爱还有希望。


  把天狱门定为阻击目标,是我十年中最正确的决策。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记忆,也找回了一生最爱的那个人。我明白了一切,却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我背叛你在先,现在我又背叛了暗夜。或许这便是我们的命运,你封印我的记忆,而失忆的我背叛你。


  背叛暗夜的人,将会受到“血咒”的追杀。一旦咒语生效,被诅咒的人生不如死,这也是为何御风情愿一死。我和亚历山大发过誓,永不背叛彼此。此刻为了救你,我背弃了誓言,我应该回去接受惩罚。对不起海遥,我不能再留下保护你。往后,请你善自珍重。黑暗之所以会存在,皆因人类自身的欲望。如果厌倦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天狱门不可能管尽天下不平之事。


  海遥,如果你后悔的是封印了我的记忆,不需要再自责,我从没恨过你。我的愿望是实现你的愿望。当年的事,就当作是你的愿望吧。如果你不愿接受的是我背叛了你,那我不得不再次对你说抱歉了。没有任何语言足以表达我的愧疚,我只能祈祷若有机会再见到你时,你已原谅我。


   天遥 别前”


  一口气读完他的信,海遥面无表情得放下信纸走到窗前。“刷”一声拉开窗纱,她打开了窗,在金红色的夕阳下远眺佛罗伦萨美丽的风光。


  青山环抱,阿尔诺河河谷中的城市沐浴在夕阳余辉中。远远望去安静祥和,仿佛是尘世间最后的天堂。


  他就在那里!海遥抬起了手,白皙的手臂洒上从斑驳枝叶间穿过的金色阳光。


  她只希望,自己的决定不会太迟。


  夜魅古堡的地牢里有一间秘室,那是暗夜的刑室。


  在场的除了亚历山大和一个神秘男子之外,还有蕾妮。


  “兰斯洛,”亚历山大把玩着水晶酒杯,语气萧索。“我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抱歉。但是,我不能让你杀她。”慕天坦率得直陈心意。


  亚历山大收回眼光,看了一眼身边的蕾妮,她并没有流露出预期的恐惧。也许她还没意识到将会看到怎样的酷刑。


  “开始吧,阳光。”他放下酒杯,向着神秘男子说道。


  阳光——塔罗牌上的倒吊男——暗夜的行刑人解下斗篷,走到慕天面前。“魔术师,你准备好了吗?”


  慕天点了点头,任由对方将自己的手腕绑在十字架上。


  “耶稣受难?”蕾妮笑着问道,很感兴趣的样子。


  “凌迟处死,从古老中国学来的刑罚。”他的手握住她的长发,将她拖到身边。“明白了吗,这是背叛我的代价。”他的笑容在今夜看来,绝对恶魔。


  “背叛者,其实是活得最为真诚的人。”她灿然一笑,“人类为什么背叛?因为要忠于自己。”握住他的手,明眸中有一抹淡淡的祈求。“他不过是爱上那个女人而已。”


  “你想要我放过他?”阳光已举起锤子,准备将铁钉钉入慕天的手掌。


  “爱一个人,就不会在意别的因素。”蕾妮直视他的眼睛,澄澈无瑕的眼神。“算了。”


  他在心底叹息一声,神色决绝。“对不起,我是恶魔。宽恕这个词汇不适用于我。”


  “恶魔的血,和别人一样,都是红色的。”她柔声道,击中他内心最软弱的部分。


  “轰”一声巨响,左边的墙壁塌陷。一个身着猎装的英气女子踏着断砖碎瓦走进室内,琴弦出手击落阳光手中的铁钉。


  “海遥!”慕天惊讶的低呼。俊脸上闪过喜悦、担心,还有一丝矛盾。


  “他先背叛了我,所以还轮不到你。”海遥拍了拍长靴上的粉尘,从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香烟。点起一支香烟,她淡淡笑道:“他的命属于我。”


  “海遥?”她的意思,是原谅他吗?


  她的目光终于转向慕天。“你死了,我会伤心。”轻柔的声音,在他心湖激起阵阵涟漪。若不是手腕仍然被缚在十字架上,他真想跪下感谢上帝。


  “谢谢你。”千言万语,他只说出这三个字。漂亮的黑色眼睛里,慢慢泛起了泪光。


  阳光看着亚历山大,而他却看着蕾妮。她给了他一个温柔坚定的微笑。“今天我若是放过你,日后会成为敌人吧?”亚历山大转头看着慕天,蓝色的眼眸没有多余的感情,除了即将对立的无奈。


  “我不会插手天狱门的事。”离开暗夜已成定局,但他也不能回去。海遥一愣,想要阻止慕天,他用眼神制止她开口。


  好吧好吧,你还是放不开暗夜,那就让我来好了。海遥怏怏得想着,瞪了慕天一眼。


  “我们因为无法再信任别人,沉沦于黑暗的世界。海遥是拯救我离开的天使。”他的目光从蕾妮身上移到亚历山大,神色平静。“上帝并没有抛弃我们。”


  天使,会不会爱上恶魔?亚历山大心弦一震,不由自主看向蕾妮。


  “我会做你的天使。”她投入他的怀抱,紧紧拥抱他。“让我来守护你,亚历山大。”


  冷硬的心,接触到第一缕春日阳光,渐渐融化。他微笑了,雕塑般俊美的脸浮起天真的笑容。


  “从今天开始,不会再有暗夜了。”他亲口宣布暗夜的终结。塔罗牌的传奇,也一并消失于黎明破晓时分。


  阳光将原慕天从十字架上放下,海遥上前心疼得抚摸着他手腕上的淤痕。


  “我们离开这里。”慕天不在乎手腕的酸痛,牵住她的手。


  “等一下!”海遥甩开他的手,走到亚历山大面前。她表情愤怒,双手握拳。“叔叔的死,是不是你的命令?”


  “是。”他直认不讳。


  蕾妮挡在亚历山大身前,不甘示弱的眼神让海遥不得不退开。“亚历山大•伦蒂尼,这笔帐我记下了。”海遥走回慕天身边。


  “兰斯洛,管好你的女人。下一次,她不会这么幸运。”即便没有暗夜,他依然可以翻云覆雨。


  原慕天飘忽得一笑,淡淡说道:“天狱门的事情,我不会干涉。”说罢,他带着海遥绝然而去。


  “你会不会阻止我对付亚历山大?”走出夜魅,她问道。


  “要惩罚一个人,并不一定是消灭肉体。”慕天举起她的手,舌尖轻舔着她的指尖。


  “还有什么?”他的挑逗让她心猿意马,语气不觉娇媚起来。


  将她圈进怀抱中,慕天低头吻着她的秀发。“没有爱的人最可怜。”


  “那我应该怎么罚你?”她含笑低语。


  “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想。”温暖的唇,封缄她的红唇。


  天色渐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


  

尾声


  法国。里昂。


  海遥到国际刑警总部办完毒枭卡洛斯•门多萨的交接后,到书店闲逛打发时间。


  书架上摆放着最新的畅销书,不单是法国本土作家。现在是全球化的时代,连阅读也是跨越国界。


  海遥站在书架前,取下了杰西卡•杨最新的小说《合法毒药》。


  她知道这个女人,将自己每一次的爱情冒险变成文字。杰西卡•杨,是最让男人头痛也最让人心动的爱情猎人。


  随意得翻开扉页,她的眼睛猛然睁大。亚历山大•伦蒂尼,天啊!杰西卡的猎物居然是他!


  翻到正文部分,她又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蕾妮。


  海遥掩着嘴,无声得笑了起来。原来,看似单纯的女人最为狡猾。


  天遥说得没错,惩罚一个人并不需要消灭他的肉体。


  没有爱的人生最可怜。


  背叛爱你的人,才是最残酷的杀人方法。


  悠扬的手机铃声响起,她从衣袋里取出看手机屏幕。来电显示的号码是天遥。


  放下书,海遥快步走出书店,同时按了通话键。


  “纽约的发布会结束了?”


  “嗯。你呢?”


  “顺利交接。”海遥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我订了晚上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机票。”


  “好,我在机场帮你预留一张机票。”他在电话那端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吻,“我爱你。”


  她挂断了电话,幸福得微笑。


  乌斯怀亚——印第安语“观赏落日的海湾”。


  这里是火地岛首府,地图上最南端的城市。再往南,便是茫茫南极冰海。


  在世界的尽头,一切不开心的往事都随风而逝,包括背叛。


  天遥和海遥,在此处安家。


  圣马丁酒吧是圣马丁大街上一间不起眼的酒馆。虽然店面不大,生意倒也兴隆。


  屋外白雪皑皑,北半球的夏天,在南半球是冬季。


  屋内炉火熊熊。人们吃着烤肉,饮着烈酒,在乐队的伴奏下高谈阔论。如果生活永远这样轻松自在,哪里都可以是天堂。


  “当年,你要是把我的身世告诉叔叔,也许今天就是我们三人在这里。”杰西卡•杨的新书挑起了和亚历山大•伦蒂尼之间的纠葛,海遥又回想到过去。


  “我对老爸发誓,除非有一天我对你的爱能战胜你被人遗弃的痛苦,我才能告诉你。”他往她的酒杯倒入红酒。“老爸的确很疼你。不过,他更宠我。”他洋洋自得。


  “切。”受不了他的自大,海遥白了他一眼。“你说,会不会是爸爸骗了你?”


  “验一下DNA就知道了。”天遥懒洋洋得笑道。对自己的提议并不热心。


  “如果,我们是亲兄妹……”她嗫嚅道,“怎么办?”


  “你是我爱的女人。”他爱抚着她的脸颊,“我只知道这一点。”


  她凝视着他幽深的黑眸,抿嘴而笑。是不是兄妹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天遥是自己在世上最爱的那个人。


  小提琴如泣如诉的曲调悄然奏响,是那首《Por Una Cabeza》。


  天遥站起身,向她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舞的姿势。


  海遥将手放入他掌中,翩然滑入舞池。


  在异国的天空下,在世界的尽头,他们终于跳完这一曲。


  黑暗与光明,只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