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01

蓝白色:原来爱很殇 10 - 20

 【10】命中注定


  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

  例如,她爱我。

  又例如,我爱你。

  

  寇儿第一次见到允圣熙,是在一个午后,本市最大的琴行。

  她的同学说有“好东西”可以看。

  她狐疑地跟去。到了琴行,同学拉着她躲在二楼的琴室。同学聚精会神,眼睛里满是期待的光。

  “10,9,8,……”

  同学开始倒数,到“0”的时候,大厅进来一个男生。

  寇儿看了他一眼。是挺好看的。可是,除此之外,其实也没多么特别。

  可是,男孩开始弹琴。

  黑色的钢琴,黑色衣服的他,白的手指,黑白琴键,真是美丽。

  之后,一切都不一样。

  她每天都去琴行,都去看他。

  他消失的三天,寇儿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被夺去了一般,心生惶恐。

  幸而,他不是永远消失。

  凌晨,她再度失眠,叫司机开车把她送到琴行。透过车窗,她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坐在琴行对面的马路上。

  他再度出现。而她,已经决定,不再做偷窥者。

  她开门下车,走到他面前。

  他抬起头来看她。他似乎喝醉了,眼睛是朦胧的。

  她不知道如何开始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局促不安,半晌,只说了这么句:“Hi……”

  他没有理她,重新低下头。

  就这么沉默着,他低着头看地,她低着头看他,突然,听到他说:“我,没有地方去,可不可以……带我回家?”

  他是醉了吧?她再度想到,狐疑地看他,却见他抬起头来,一张脸孔清秀的不像话。微晕的路灯下,他白的皮肤,弯的眉眼,有点不满,有点任性,有点醉意。他没有再说话,仰着这张脸,静静地看着她,静静的呼吸。

  寇儿突然间就有些眩晕。

  她把他捡回家。

  只可惜,酒醒了,可爱的男孩子,瞬间变回气质阴冷的一块冰。

  

  在寇儿家,允洛看到了那架玄黑色的三角钢琴。钢琴就在大厅中央,展览品一样熠熠生辉。

  一旁,圣熙的视线胶着在钢琴上,眼里带上些许莫名的兴奋。

  允洛看在眼底,无声笑了出来。

  圣熙坐到琴凳上,打开盖子,他的视线越过玄黑的琴身,看一眼允洛,下一瞬,眼神变了,变得专注,与此同时,第一个音符跳了出来。

  “他在弹是什么?”寇儿小声问。

  允洛视线不离圣熙,缓缓答道:“他自己写的歌。”

  这一段,他曾经哼给她听过。

  当时只是觉得好听。而现在由钢琴演奏出来,每一个音符都变得异常空灵,空灵到周围的空气刹那间污浊,让人不敢呼吸。

  寇儿沉寂片刻,声音低糜,似乎沉醉其中:“真性感……”

  允洛闻言,仔细看圣熙。不得不承认,他认真时候的样子确实很迷人。

  一曲终了,圣熙疾步走过来。

  “姐,怎么样?”

  他似要她的表扬。她笑一笑,说:“很好听。”

  他眼睛眯起来,似乎不满意她的回答。

  她摊摊手,有点无奈,“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很喜欢。”

  喜欢?他眼睛亮了亮,没再说话,坐到了她旁边。

  “再去弹一首怎么样?”

  允洛建议,推推他肩,允圣熙看着她点点头。

  轻盈的琴声重新盈满了整个空间,允洛定了定神,目光落到寇儿身上。

  寇儿知道她在看自己,却仍只是注视着前方的允圣熙,任由她看,然后小声问:“我以为……你会讨厌我。”

  允洛看着她,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片刻后问回去:“怎么会?”

  “毕竟……你们姐弟,呃……那什么……一直相依为命。我还以为……”

  寇儿没有继续说下去。

  允洛花了一些时间消化寇儿的话。

  片刻后,她苦笑,“如果一辈子都相依为命,那很可怕……”

  寇儿最终还是没按捺住,侧身看允洛。

  她被弄糊涂了。不光允洛的话她听不懂,连她此时的表情,她都看不明白。

  

  寇儿上楼的时候,她听到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她没回头,继续走,直到她已经握住自己卧室的门把,身后的允圣熙才开口。

  “照片还我。”允圣熙低眸看她,手里攥着她的小臂。

  寇儿回头看他,扬起笑脸,“照片在我房间。不过我要换衣服,你敢不敢跟进来?”

  他想了想,手环过去,几乎要拥抱住她,却只是替她开了房门。

  她走到书桌旁,弯腰拉开抽屉,把照片还给他。

  照片上是一对男女。女生有细细绒绒的短发,刘海随风轻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暖人的笑意,嘴角轻扬起的弧度带些懒散。身旁的男生,并没有看镜头,而是看着她,眼神那般迷恋,却不自知。

  他们的身后,是斑驳的树荫,蜜一样的夕阳。可是,身后的美景,却不及他们万分之一的吸引人。

  见过本人,寇儿才知道,这个姐姐其实并不爱笑,那样深沉的一个人,却可以在镜头捕捉的那一刻,在他身边,笑得这么甜。

  不是不惊奇。

  允圣熙检查照片,没有破损,这才拿出钱包,把照片放好,转身出去。

  “你姐姐知不知道?”

  他收住脚步,回头看她。

  寇儿站在原地,等双眼适应这两道极寒的目光:“你不觉得这是种病吗?”

  “……”

  “不过幸好……”

  他眼睛眯起来,却没有愤怒,安静地等着她继续。

  “幸好你姐很正常。”说完,她不忘嘻笑一声。

  “什么意思?”他终于开始紧张了。

  如果一辈子都相依为命,那很可怕……允洛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点都听不懂。可现在,看着面前这张微微扭曲的脸孔,和那双瞳孔闪烁的眼眸,她似乎开始懂了。

  “秘——密——”

  她拖长音调,满脸笑容地越过他,走出门去。

  “不是去换衣服吗?怎么……”允洛抬眼打量寇儿身上的校服。

  “秘——密——”

  寇儿说着,便看向允圣熙。

  他的脸臭到极点。

  真好玩!

  她再接再厉,盯着允圣熙说:“姐姐,晚上我们一起睡吧!我床很大的。”

  允洛一滞,看见了尾随寇儿下楼的圣熙。

  他不开心,眉心敛起,他的视线,越过寇儿的肩,投向她,看着她,声调冷硬地回绝寇儿:“不用了,我们睡客房。”

  允洛觉得自己在圣熙眼睛里看到了埋怨。

  回想起这样的圣熙时,她正躺在客房的床上,看天花板,枕着自己的手臂。假若没有自己卡在中间,圣熙也许就不会对寇儿这么冷淡……她在床上辗转难眠,直至听见敲门声。

  她开门,不无意外地看到门口的允圣熙。

  他抱着枕头,头发凌乱,眼神迷蒙,“姐,我睡不着……”

  这么大了还认床?她笑一笑,把他让进门来。这里的床很大,两个人睡还有余裕。允洛侧躺着,背对圣熙。

  “姐……”

  朦朦胧胧中,他似乎唤了一声,声音听来竟有些遥远,像是叹气。

  “怎么了?”她问,声音浸染着睡意,意识不清。

  圣熙没有回应。她等了又等,索性翻个身,面朝里。

  她瞬间愣住。

  两个人面对面,鼻尖几乎要撞上。

  周围很静,似乎一切都已消失。只留空调运转的声响。温度略低。

  “允洛。”

  他的话,喷薄在她唇上。她一惊,回过神来,立即往后挪了挪。

  他斜瞅她,突兀的问到:“为什么不是陈洛?”

  她疑惑,抬眼看他。

  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奇特,她却蓦地觉得喉咙干,咽口口水:“忘了吗?你可是第一个叫我允洛的人。”

  “是吗?”

  她深深吸气,缓缓吐出:“是。”语气肯定。

  “还真是残忍呢。”他轻叹一声,目光近乎悲伤。随即,他身子一侧。

  允洛愣住,僵冷瞬间延伸到指尖。看着他的背脊,她手指不自觉的握紧成拳。



【11】那座房子


  我在心里盖了一座房子,门打开了,正等你进来。

  

  对于每个高考生来说,整个六月,都是黑色的。而这可怖的“黑色六月”,就在这个午后,在流火的烈日下结束。

  步出考场的一刻,允洛舒展双臂,深呼吸。仰头,湛蓝的天空,静止的云朵分外可爱。

  “姐!”允圣熙在场外冲她招手。

  她循声望去,找到他,于是加快步子,在蜂拥的考生中猫腰穿梭而过,好不容易走出互相推搡的人山人海,走到他面前。他把刚买的冰可乐塞到她手里,冰霜沁凉顿时直入手心。

  扭开盖子,灌进一大口,她浑身一激灵,缩了缩脖子,舒畅地笑着看他一眼。他舒展开手臂,伸向她,替她揩去额头的汗,手指略有停滞,恋恋不舍的收回。

  家长和学生全都挤在校门口,这一片的人要少一些,没那么喧闹,日头、风、树叶、他和她都安静着,此时此刻,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大庭广众的怎么也不知道收敛一下?”

  思阳说完,便慢着步子走出去,越过允圣熙,走到允洛面前。她早就考完出来了,刚才一直躲在允圣熙身后的阴影处。

  “考的怎么样?”

  思阳揽住她手臂,斜着眼,挑衅地看着允圣熙。

  允洛视线在好友与圣熙之间回转,这两人关系一直不好,她无能为力:“还行吧。”

  允圣熙看着两个女孩子相挽的手,紧紧看着,他脸色不善,她却飞扬起眼梢,显然很开心:“晚上班里狂欢,你去不?”

  “不去。”允圣熙扬了扬声音说。

  又没问你!“去嘛,就当陪我。”

  允圣熙瞪了她一眼,她忽略。

  

  狂欢选在三里屯一间pub的包间。晚8点,正是霓虹初绽旎丽的时候。酒吧街一带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不时可见打扮入时的男女嬉笑着从身前走过。允洛和思阳晚到,到了包厢门口,隔着门板都能听到里头喧杂的乐音和沸腾的欢呼。

  推门进去,一股热潮扑面而来,放眼一望,一个中包里挤进五十多人,场面蔚为壮观。在高考压力下一直神经紧绷的众同学,此刻,在摇曳的光影下,或喝酒或唱歌,或跳舞,仿佛要在顷刻间就宣泄掉所有累积在心头的不满与压抑。

  气氛一开始就很狂热,成扎的啤酒源源不断地送进来,所有人都是无所顾忌的。

  允洛窝在角落,她对班里的活动从不上心,偶尔几次参加,也都像现在这样躲在某处,漂亮又冷漠,生人勿近。思阳却不同,和允洛比起来,她合群得多,大家都喜欢她,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帮她点了她最爱的歌。又要唱歌,又要喝酒,又要玩骰子,她的身影忙碌而快乐。

  允洛又喝空了一杯可乐,正把杯子放下,就听见不远处思阳的声音,“这盘不算!不算!”

  她玩得是这么的开心,允洛却觉得心里泛起苦涩,于是起身,拉开包厢的门,关上。

  一道门,隔绝出两个世界。

  允洛靠在门上,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直起背脊,一步步向走廊尽头走去。

  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之所以和思阳成为朋友,是因为她嫉妒思阳,嫉妒她可以对着不熟络的同学笑得那么开心,嫉妒她即使不耀眼,即使不出色,却也有那么多人喜欢她,有那么多人想和她做朋友。

  可为什么,自己就做不到呢?

  穿过走廊,便是开阔的舞池,有人随着音乐扭腰摆臀,姿态撩人,吧台热闹非凡,碰杯,交谈,搭讪,寒暄……

  她每周都要在这个地方呆两个晚上,端着酒,穿梭于各个包厢之中,对着各式各样的陌生人,笑脸奉承,“老板,要点什么酒?”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她还是对这个地方生不起一丝丝的亲切感。她坐到了角落的吧台椅上。

  正忙着和熟客聊天的酒保,余光瞥见她这个客人入了座,于是走过去。

  “美女,要喝点什……允洛?”

  看着他又惊又喜的面部活动,允洛笑了笑,算是回应。

  “你怎么来这里?今天又不是双休!”

  “我们班在楼上聚会。”

  他“哦”了一声,转身就给她倒了杯冰可乐。她接过来喝。

  她喜欢喝可乐。可乐能让她五脏六腑有种被充满的感觉,即使,这样的感觉,是多么短暂。

  酒保得去招呼其他人,她也不介意,一个人喝着可乐。

  裴劭又看了看门口。她还没回来。

  这时,几个女同学叫他:“劭帅,快过来,轮到你的歌了!”

  他心不在焉地看一眼女孩子们,再看一眼电子屏。

  “靠!谁这么缺德,想我出糗?这歌不是我点的!”

  裴劭视线扫过几个哥们,果不其然,他们一个个全都窝在那里贼笑,口中学女孩叫他:“劭帅,劭帅,死了都要爱,快来唱啊!”

  想破坏我光辉形象?美得你们!他心里这么想着,就站了起来,走过去接话筒。不就《死了都要爱》吗?

  一首歌完整下来,前奏一起,大家都在笑,副歌,□,高音,他笑一笑,略微拱起身体,麦贴近唇,深吸口气,吼了出来。声音有点沙哑,是别一番的风味,让人越听,越沉醉,男生们笑容隐去,一个个都跟着唱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死了都要爱

  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

  死了都要爱

  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宇宙毁灭心还在

  穷途末路都要爱

  不极度浪漫不痛快

  发会雪白土会掩埋

  思念不腐坏……”

  为数不多的女生,则都在想:哇,好帅好帅。

  直到音实在高到受不了,裴劭把话筒抛给离得最近的人,坐回沙发上,喝点水,缓一缓。

  刚才有些疯,现在心情沉下来,他又看了看门口,不知怎么地心里突然生出烦躁。听着班上某个小女生唱情歌,越听越烦,他索性抓起旁边玩牌的一哥们:“去不去网吧?打CS!”

  

  允洛身边的空位被人占据了。

  “小MM,怎么?一个人?”

  语带撩拨,意识低迷。

  她歪头看了他一眼,仰头就把可乐喝完,起身就要走。却不料前方突然又冒出两个人,她被拦住去路,而身后那人,用酒杯碰一碰她手臂:“陪哥哥们喝一杯怎么样?”说着就站起来抓住她手臂。

  他靠得近,正对着的她侧脸,喷薄出交织着烟酒和香水的气息,她不喜欢这样混乱的味道,皱了皱眉,手用力挣脱,却在下一秒被另一人抓住。

  “哟,没看出来,这妞挺辣的!”

  “放开她。”

  突然,一个声音闯进允洛耳膜。

  淡淡的三个字,声音不大,却盖过了周围一切的声音。

  她的视线,越过身前这人的肩膀,投向不远处的那个身影。



【12】罪孽情愫


  令人害怕的,罪孽的,情愫。

  

  几个男人也同时扭头看允圣熙。抓住允洛的那人突然低声笑了出来,乳臭味甘的小白脸,要演出英雄救美?

  皮痒了是不是?

  “放开她。”

  圣熙又说了一遍,没有表情。

  允洛看着圣熙。舞池里闪烁摇曳的光惠泽到这一片角落,在他侧脸上映下忽明忽暗的影子。这样的他,虽然高,却显得单薄瘦弱了些。

  他怎么打的过这些人?

  她转头就拿起吧台上现成的酒杯,没说话,当着这几个人的面,仰着头就把酒往嘴里灌。

  允圣熙来不及阻止事情的发生。

  允洛灌进最后一口酒,“啪”一声把空杯扣在桌上。

  “这样可以了吧!”

  她仰头看这些人,脸不红心不跳,努力忽略舌尖的苦涩和咽喉的火辣。可这一番景象,落在面前这人的眼里,却全然是另一番旎丽风情。

  女孩子的唇红润美好,倔强地抿着,异常撩拨人心。

  这人还是紧紧抓住她的手,另一手已经朝她的脸伸过来,作势要挑起她的下巴。

  允洛下意识偏头躲避。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阵风卷过她耳畔,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允圣熙冲过去落下了拳头。

  允洛只觉得手臂被松开了,几乎是同时,耳边响起椅子被碰倒的声音。

  挨了一拳的人隔很久才趔趄着爬起来,眼光飞怒,用力擦嘴角的血,啐一口,瞳孔里泛起凶光:“小子挺厉害的嘛,想玩是吧,兄弟们就好好陪你玩玩!”

  说着,抄起酒瓶就往台子上砸去,碎片瞬间四处飞散。紧接着,又是“啪啪…”几声,允洛还来不及弄明白状况,另两个人已经各拎着一个破碎的酒瓶,上前围住了允圣熙。

  允洛愣住,面前是剑拔弩张的一幕。

  酒保要赶过来劝架,“各位,别为一点小事……”

  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酒瓶指住了鼻子。

  “操!他妈的给我闭嘴!”

  酒保被吓得一惊,立时看了一眼用仿佛正用眼神向自己求救的允洛,惨白了一张脸,嗫嚅着嘟哝几句,最后,还是不甘地闭上了嘴。

  允洛拦要在圣熙面前,却被他拉到他身后。打架而已,他一手绕到后头按住不安分的她,一手摸到吧台椅的靠背,脚同时勾住椅脚。

  只要这个地痞敢再动一下……圣熙抄家伙准备开打,却不料耳边又响起“啪”的一声。

  即将动手的几个人拧着眉看向声音源头。

  一个人,手里也是个破酒瓶。

  衡量一下,并不打紧,3对2,可再瞥一眼这人身后,几个地痞握酒瓶的手就没这么稳了。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全是一八几的个头,冷着脸,杵在对面几乎成了一堵墙。

  允洛看着为首的那人。裴劭。裴劭身后的四个人,也全是她的同学。

  裴劭用半个酒瓶指着这几个脸色已经僵白的地痞:“别他妈愣着啊,不是要玩吗?”

  地痞骂骂咧咧地溜走了,裴劭扔了酒瓶,看着允洛,想了想,并没有上前,隔着几步路的距离问她:“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却没有来得及张口回话。身后的圣熙唤她,“姐,我们走吧。”

  她下意识回头,见圣熙一双眼正紧盯着裴劭,像是在防备。

  就在这一刻,这一分,这一秒,允洛心里“咯噔”一下,看着他,就再收不回视线。纤秀而完美的五官线条,眼中危险又脆弱的光。这一瞬,她不规则地悸动着的心里,突然荡进一波惶恐。

  允圣熙自面前这个男的脸上收回视线,低眸,撞见允洛的视线正慌忙地从他脸上移开,他心中一滞,来不及多想,就听见允洛对他说:“你先回去吧,我……”

  允圣熙打断她的话:“现在已经很晚了。”

  在她面前,他总是这么任性,几乎到了张扬的地步,可这样的他,就像个孩子,口中说着不容她回绝的话,眼睛里却是依赖的神色,微微侧着头看她,依赖着,有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执拗。

  而她,几乎每次都会妥协。

  可这次,面对这么跋扈的圣熙,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烦躁,烦躁侵袭心脏,她脱口而出:“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呆着?”

  话说出口,两个人俱是一愣。允洛先反应过来,懊恼地咬着嘴唇,缓和了语气,“我会和思阳一起回去。”这么说,她却没再看他,径直朝反方向的包厢走去。

  

  裴劭回到包厢。

  “不是去网吧么?”

  他没回答,端起矮几上的啤酒就往嘴里灌。

  狂欢一晚,醉了不少。还清醒的,有的继续去网吧厮杀,有的被分配到送女同学回家。

  某人看一眼裴劭搀着的那位,又看一眼自己搀着的胖妹妹,不无艳羡地吹了声口哨。

  “班长,运气不错啊!”

  裴劭脸上没表情,看了看允洛。

  “要不……我跟你换?”

  “哇!好啊好啊!”

  某人立刻松开手,要拿“沉重的负担”换“美人在抱”,却听裴劭嬉笑一声:“滚!鬼才跟你换!”

  出了pub门口,笑容在裴劭脸上冻结。

  他看着不远处那人。那人,也在看着他。视线交错间,两人俱是神情冷淡。

  允圣熙朝裴劭走过来。

  裴劭看着这两个人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绝尘而去。

  不久前刚经历过的那种烦躁的情绪,再度笼罩住他。心里闷了气,无处发泄,最后只能狠狠踹一脚路旁的垃圾桶。

  车厢内,空气中,暧昧在滋长,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后座的这对年轻男女。允圣熙看着怀里的她,车窗外斑斓缤纷的光影经过他的眼底,都不及她脸上淡然的醉容蛊惑。

  她讨厌酒,这次却喝醉了。是因为谁?

  允圣熙想着,脑海里蓦地浮现出裴劭的脸。

  下了车,他背她在背上。上楼,背负两个人的体重,他却不觉得累,踩上一级级台阶,恼人的“吱呀”声此刻听来也挺悦耳。到了门前,他腾出一手,习惯性地翻口袋找钥匙,这才记起,自己钥匙早掉了,又没再配过。

  无奈地叹口气,他慢慢放下她,同时,他也蹲下,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她,手伸到她的口袋里找钥匙。摸索了许久,还是没找到,他有些气馁,索性也坐下,侧着脸,拄着头看她。

  她睡得沉,小小的脸孔白净而透明,两颊绯红,唇色艳丽。呼吸清浅,带着烈酒的气息,一声声敲在他心上。

  此刻,她是完全不设防的样子,他觉得有罪恶感从心底萌发,两股力量在脑子里较劲,因为是她,理智几乎在瞬间就败下阵来。

  “洛洛……”

  他嗓子有些哑,怪异的紧绷感。他呼出的气,吹拂起她细软的鬓发。

  她没有回应。隔许久,圣熙手一撑,身体一侧,到了她的正前方。

  他凑近来,越发细致地观察她,手绕过她的腰后,要她挨得更近;她的下颌落入他的掌握中,他轻轻抬起她的脸,同时低下头,嗅一嗅她的嘴唇,是迷惑人的酒香。他没喝多少,此刻却有些醉了。

  不知不觉探出舌尖,舔舐一下她的唇瓣,舌头紧接着窜进她又香又软的嘴。

  片刻后,他放开她,略微失神地看着自己刚采撷过的这一片芳泽。她的嘴唇小巧紧实,泛着盈盈水光,像充满活力的热带水果,味道与口感都是极佳。

  被眼前的场景蛊惑,这一次,他贴住她嘴唇,再度加深这个吻。

  她嘴唇微张,方便他探进舌尖。软软的触感,美好的不可思议。小心翼翼地在她唇上辗转,略微粗鲁地汲取她口腔内甜美的津液。

  “唔……”

  醉梦中的她轻哼了声。他便坐回去,静静的等待,直到她睁开眼睛。

  心里是七上八下,他在黑暗的掩藏下红了脸,看她,“醒了?”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觉圣熙的声音离自己很近,却又莫名的遥远。她揉一揉吃痛的太阳穴,环视一下四周。走道,灯光……这是自家门口。

  原来自己已经回到家了。



【13】还未离开


  还未离开,便已想念。

  

  允洛觉得,在这个17岁的暑假里,有些东西在慢慢改变。

  思阳被南方的一所医科大录取。允洛去火车站送行的那天,天气晴朗,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在烈日的烤炙下,凉爽的风成为一种奢望。

  站台上人山人海。允洛的身影,几乎要淹没在人潮涌动之中。

  她本来很喜欢夏天,喜欢这样一个阳光与汗水都肆无忌惮的季节。可是此刻,她看着被一大帮送行的朋友给围住的思阳,心底却无助地泛起了苦涩。

  她讨厌离别。

  思阳和朋友一一拥抱,最后才走到允洛面前。

  整个暑假她们都没有联系。她在生气,气她改填了志愿。本以为,大学四年,两个人还可以继续腻歪在一起,可是现在,踏上火车的,却只是她一人。

  “怎么就带这么点东西?”

  允洛指指她的行李。和热闹的送行队伍相比,思阳的行李少得可怜,就这么一个帆布包,再没有多余。

  像是一个准备开始漂泊的孩子。

  “没什么东西要带。”

  “哦,”她看看她,“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允洛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是淡淡的。思阳皱了皱眉,上下打量她,打量一遍不够,再来一遍,鼻子越来越酸:“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都快哭了!”

  允洛闻言,只是笑笑:“坚强点。”

  “去他妈的坚强!”

  “你说脏话。”

  “怎样?不行啊?!”

  “……”允洛觉得此刻的她,像是闹别扭的孩子,拍拍她的肩,她说,语气尽量愉快,“我会想你的。”

  思阳打掉她的手,抽了抽鼻子,嘟哝一句:“这才像句人话。”

  允洛看看表,提起行李,“该上车了。”

  “……”

  “你走吧!”

  允洛挑眉眯眼,“嗯?”

  “如果我上车了,发现你还在站台这儿巴巴望着,我会控制不住的。”思阳指指自己的眼角,那里有泪,却倔强的不肯滴落。

  “我就看着你上车,你一上车我就走。”允洛又拍她肩,“真的。”

  允洛骗她。

  上了车,坐到位置上,望向窗外,她看见允洛的身影。刚开始,心里忿忿,可渐渐的,却又觉得好笑。傻丫头,你以为躲在人群里我就看不到你了?

  思阳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朝她用力挥手:“你故意!”

  “……”

  “你害我哭!”

  她冲允洛喊,不顾形象,声音几乎要盖过闹嚷的众人,他们纷纷驻足,被这无所顾忌的声音所吸引。

  允洛走过去,走到她窗口下,垫起脚,举起双手搂住她的肩。

  “保重。”

  “……”

  “我走了。”

  这次,允洛真的走了。潇洒地,走出思阳的视线。

  

  允洛的大学生涯,却是在一个下雨的周末拉开序幕。

  新生统一由学校的大巴接送。坐在车上的时候,忽然,就有雨下下来。雨打在窗户上,一点一点,流成一道道小溪,像玻璃上的伤痕。

  允洛看一眼旁边座位的人。男孩子神情懒散,无波无澜,像一个人。圣熙周末要教钢琴,不能送她来。

  她心里顿时空了一块。

  “还未离开,便已想念。”她突然就想到这句话,随即,兀自笑着,摇了摇头。

  

  允洛看着眼前人潮涌动的一幕,意识到中国的大学生原来这么多。

  各学院分开办理入学,像各自摆着摊位的小贩。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医学系的摊位,因为是这所名校的招牌专业,和其他学院一比,这里可谓门庭若市。

  半小时后,她前边终于只剩一个人。是个男生,高个儿,精短的头发,不撑伞。

  依照程序,负责接待的老生向他要了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核实后,发给他校园卡,入学简章和流程表。最后,是千篇一律的欢迎词:“裴劭同学,欢迎来到我们Y大。”

  允洛愣住。



【14】一辈子的


  要是你永远不回来,我就啃一辈子的面包。

  

  新学期,新同学,所有人都在忙着融入新环境的时候,他却仍旧是那个故我又孤独的允圣熙。

  无聊,鼓噪,每分每秒都透着燥热,连空气中悬浮的颗粒都是热的。

  就是这样一个九月初的晴天。

  他很忙,忙学业,忙赚钱。

  也许,高中以来,生活唯一的不同之处,是他没再接广告或杂志社的case。

  总被人当街认出,这类事情,发生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不喜欢,心生厌烦,索性放弃。于是,宁愿像现在这样一周兼十几堂钢琴课。

  周一到周五,他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必须省下来。而双休日,却是全然的放松。因为她这两天回家住。

  其实忙也是有好处的。没有多余时间想她,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也不会太痛苦。

  漫长的夏季过去,紧接着,寒意悄然而至。只是,天气一天一天变冷,阳光却始终如一得好,没有一丝阴霾,一丝也没有。北京的天气,总是这样极端,不是飞沙走石就是艳阳普照,教人又爱又恨。

  走廊是课间活动的最佳场所。

  有人靠在栏杆上聊天,有人追追打打地玩闹,有人躲在角落吞云吐雾,有人在表白。

  允圣熙很温柔地看着面前的女生。

  说“对不起”。

  然后把情书还给她。

  答案,这么简单,又有些残酷。

  被拒绝的女生憋红了一张脸,紧张到声音发抖,“为什么?”

  女孩们似乎总喜欢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答应?为什么不答应?为什么喜欢?为什么不喜欢?

  那样青涩,那样单纯,像是要在花季里撒下自己的最懵懂的感情。

  他低头,看见她绞着自己的十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沉默片刻,笑着答道:“我姐说,大学之前最好别谈恋爱。”

  表白的前一晚,女孩总是睡不着,总会设想许多种可能,满脑子都是矛盾的问题:万一被拒绝……万一被接受……

  然而,却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她震惊地抬眸,看他,她眼里的光闪一闪,然后熄灭。

  面前这个人,总是这么温柔,唇角也似乎永远挂着笑。可是近看,才知道,他的眼睛是不笑的。

  总是这样,吸引人,却不让人靠近。用温柔在自己和别人之间划出一条完美的分界线。

  席末坐在栏杆上,鹦鹉学舌:“……我姐说,大学之前最好别谈恋爱……”

  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目光紧紧追随那个狼狈地跑开的女生,直到她消失在楼道转角,才悻悻然收回视线:“拜托!你那什么鬼借口?太烂了吧?!”

  允圣熙没有搭话,径直走进教室,忽略他的存在。席末知道这家伙一向如此,也懒得跟他计较,嘴角歪了歪,便跳下栏杆,快步追上去。

  “有人要找你教琴,去不去?”

  圣熙一张平静无澜的脸:“什么时候?”

  “后海维也纳琴行。星期天上午9点。”

  “星期天不行。”圣熙想了想,说,“改到周五晚上。”

  席末一愣:“那你自己去跟雇主说。”

  “我没空,你帮我去说。”

  说完,圣熙绕过他,走进教室。

  录下席末一人呆了半天:这……到底是谁急着想要赚外快啊?

  

  夜晚悄然而至。

  放学以后,圣熙赶着去上课。到学生家时,已是暮色四合。

  不得不教人感叹,北京的天光,消失的这样早。在这样的天气里,人很容易变得懒散。他就是这样,对什么都兴致缺缺。只有音乐,才不会让他觉得无聊。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游走的时候,最畅快。

  深秋的风,已经带上了料峭的寒意。上完课出来,天空已经玄黑如墨。他骑着单车,飞快地穿过无数条灯火阑珊的街道。

  学校发的制服有点单薄,允圣熙将制服领子立起,仍旧抵挡不了无孔不入的风。心,由外到内的冷。

  他在便利店买面包,付账时才发现口袋空空。没带钱。

  收银台的女店员看着他,脸颊红通通,“拿去吧,算我请你。”

  他没说什么,送她一个微笑,拿了面包便走。廉价的微笑换一份晚餐,很划算。——他看着橱窗玻璃上的自己,伸手揉揉冻僵的脸。

  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喜欢这张脸?

  他不明白。

  他不喜欢这张脸。不对,是恨透了。

  因为总有人说他俩长得像。这样的相似,令人生怨。

  他咬着面包上楼,脚踩在木质的、松散的楼梯上,吱吱呀呀的响声,不能给人丝毫的安全感。钥匙藏在门前的花盆底下,他取出钥匙,顺带看一眼不久前还生机勃勃的植物。不明白怎么几天功夫它就枯了叶。

  你也在想她?

  他捡起掉落的叶子,心里问。

  直到这时,视线投向门口,他才注意到那道从门缝里溢出的光。他心里蓦地一抽,急切地开门。

  家里的灯还亮着,而且……

  “回来啦?”

  允洛坐在地板上,笑望愣在玄关的他。

  她总是有这样的魔力,能让冰冷的空气瞬间回暖。圣熙情不自禁地深深吸气。

  他看着她:“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允洛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手里的面包,“又吃面包?”

  他沉默,拿面包的手背到背后,看看她,再看看案几上的饭菜。

  允洛无奈笑笑,“饿了没?”

  他点头,坐下,夹了菜就要往嘴里送,却被她阻止。

  “都凉了。我拿去热一热。”

  他“哦”了声,放下筷子。

  她热菜,他支着下巴,侧着脸,看她。她专注的样子是这样好看。

  吃饭的时候,却换了允洛支着下巴看他。她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的狼吞虎咽。

  “以后别老吃面包。对胃不好。”

  突然听见她这么说,他忙着扒饭,头都没抬,“谁叫你不在?”

  她给他添菜,无奈又好笑,“要是我永远不回来,你打算啃一辈子面包?”

  他怔住。吃饭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了。

  永远……不回来?

  他抬起头,看她,一瞬不瞬,看得她笑容僵在脸上。

  允洛看不清楚是什么突然汹涌而来,将自己淹没。

  他的眼中,氤氲的雾气,像极了窗外天空中整片的阴霾。深邃,没有边际,教人几乎要陷进去。

  允圣熙先她一步移开视线,“我吃饱了。”他放下碗筷。


【15】变与不变


  很多事情都在改变,不变的是,血浓于水。

  

  吐了以后,洗了把脸,允洛这才觉得舒服些,可脚步还是有些虚,从洗手台走到门口,用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

  一走出厕所的门,她就看见了裴劭的身影。他倚墙而立,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着她。

  “好点没?”他递纸巾给她。

  按照导师的安排,全班同学分为两人一组,轮流和“大体老师”呆上一夜,美名其曰锻炼胆量。

  昨晚的守夜就轮到了允洛。而她的搭档,是裴劭。

  对着尸体的当口她倒是镇定自若,眼冷心冷,他以为她没事,可就在刚才吃早餐的时候,两个人对面而食,他食之无味,却硬逼自己咽下去,而她,则一副欲呕的样子,最后,她逃跑一样离开。他并没有要跟去的意思,可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身处厕所门口。他看她趴在洗手台吐,心情出奇地怡然自得。

  也不过是个女孩子嘛!

  他想到大话西游里至尊宝对紫霞仙子说的话,眼角眉梢都不禁浸染上笑意,于是打趣着安慰,“没事的,吐啊吐啊就习惯了。”

  允洛狐疑地看他,不明白这人的好心情从何而来。

  接过纸巾,擦了脸,她说了谢谢,然后离开。他跟在身后,沉默不语。

  她没有吃早餐就直接去上早课,室友小华凑过来问她,昨晚怎么样啊?

  她搜寻了一遍可用的词语,最终缓缓吐出两字:恐怖。

  “什么呀?我是问你一晚上都和我家裴劭呆在一起怎么样?”

  小华这么一说,前排就有mm回头抗议:“什么叫‘你家裴劭’啊?明明是我家的!”

  话音刚落,就见同班男生的身影正鱼贯走进教室。才被两女生争夺了所有权的裴劭就在其中,他个子高,即使在人堆里也非常抢眼。

  裴劭看见允洛的时候,她正低下头去,两个人视线交错的瞬间,他觉得有点慌神,提着保温杯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离上课已不足五分钟,学生都到的差不多。裴劭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允洛面前,把保温杯放到她桌上。

  里面是香喷喷的糯米粥。

  小华在一旁已经看呆了,赶紧用手肘捅捅还浑然未觉的允洛。允洛有些疑惑地抬头,却见小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身后。回头,就看见裴劭在她旁边的位置上落了座。

  继而,才注意到桌上的保温杯。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注视着他俩,原本闹哄哄的教室,在这一瞬,变得诡异而静寂。肇事者却恍若全然未觉,兀自拿出书来看。

  上课铃响,老师出现在讲台上。课堂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允洛心中疑惑,瞥眼看裴劭。他认真听讲,双眼看向讲台,目不斜视,全然不被她的视线打扰。她也只能逼自己收一收心,伸手就把保温杯放回他桌上。

  “是糯米粥。”

  他突然说。

  她一怔,看向他。

  他把保温杯塞回到她来不及收回的手里,“这里面是糯米粥。”

  几次在食堂遇到她,都见她在喝这种香糯微甜又便宜的粥。应该是很喜欢吧。

  自此,流言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是班长,她是团支书,班上开会,他讲完话,轮到她讲,过道有些窄,两个人都侧身,想让对方先过。

  她不知道,这也可以成为话题。

  什么“你看,他们两个,都快贴在一起了。那眼神,啧啧啧……”

  有时候,只是单纯地一前一后进教室,也会沦为别人的谈资。

  流言是绯闻滋长的养料,很快,裴劭的绯闻名单里,多了“允洛”这个名字。

  而时间,则是让绯闻消失的最佳武器。很快,花名在外的“劭帅”似乎又换女友了,有人说,看见他和某某一起上自习,又有人说,看见他和某某某去看电影。

  某某,抑或某某某……

  不知在哪一天,女孩子们看她的目光,由敌视变成了同情。连平常和她最多接触的小华,都跑来安慰她,说,我觉得那谁谁谁没你漂亮,我也奇怪,我们家裴劭怎么会看上她?!

  她只是笑笑,不予置评,仍旧是那个故我的允洛,没有变化。这般艳若桃李,却又冷若冰霜,教人暗暗心惊。

  而“裴劭”这个名字,之于她,只不过是同班四年的同学,仅此而已。

  

  黄昏如水。

  外科学总论老师正拿着核酸细胞模型给他们做讲解。一向认真听讲的允洛,此刻却有些意兴阑珊,视线投向窗外,拄着头发呆。

  狂风在外面呼呼作响,对面的楼顶,堆满白色的雪,北京这个城市,从不吝啬下雪。雪花纷纷落下,让人连心脏都堆满了冷的感觉。

  雪刚停。

  圣诞节将至,到处都是浓烈的节日气氛,却无法让她开心起来。偶尔回神,允洛看看身旁的小华,她正埋头发短信,脸上是恋爱中的小女人特有的甜蜜蜜。

  有些羡慕,更多的,却是茫然。

  特别是在今天,12月24日,平安夜,她的生日。

  这时,老师突然扬声说,“允洛,这个问题你来回答。”

  允洛闻言一愣,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正不知所措,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窜进她耳朵。

  “碱基平面与螺旋轴垂直。”

  她有些错愕地看着坐在自己斜前方的裴劭,呆愣片刻,才重复他的话:“碱基平面与螺旋轴垂直。”

  她说完,他便继续道:“螺旋旋转一周是10个碱基对,螺距为3.4nm,相邻碱基平面夹角36°”

  她机械地跟着说:“螺旋旋转一周是10个碱基对,螺距为3.4nm,相邻碱基平面夹角36°……”

  “嗯,很好,请坐。”老师一说完,她就迫不及待地坐下,目光控制不住地瞥向他。他在听课,很认真,允洛几乎以为刚才他帮自己,只是错觉。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拨动,不复平静。

  “洛洛,”小华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指一指裴劭方向,贴着允洛耳朵问,“你和他……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允洛想了半天才回答:“我们是高中同学。”

  下了课,出了教学楼,很多人一眼就看到那个站在台阶上,迎风而立的身影。

  允洛也看到他了。一看,眉头就皱起来。为什么穿这么少?

  单薄倾长的身体,毫无顾忌地暴露在风雪中,似乎故意要她心疼。

  圣熙早就看见她。她平常就喜欢低头走路,看自己脚尖,不看路,也不看人。总是他先发现她。

  等她终于抬起头,看到他,他才走过去。

  踏上台阶,到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

  她说着,解下自己的围巾,围到他脖子上。

  她一说话,就会呵出温暖的气息。他看着她,没有说话,配合地略微低下脖子,静静的呼吸着她的气息。

  围巾上有她的味道,温暖好闻。

  这一刻,即使是在这样惨淡的天空下,他也觉得心境一片安然。可下一秒,他看到不想看到的人,脸僵住。

  裴劭也看见了允圣熙。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漂亮的一双眼,会闪现出这样敌视的光,像是某种兽。他承受不了,有些狼狈地别开眼,继续往前走,与这对姐弟擦身而过,脚步迅速,带起一阵风。

  圣熙看见允洛的鬓发被吹拂了起来,笑一笑,吸了吸鼻子,“姐,生日快乐。”

  圣熙跨上自行车,她坐到后座。

  他骑得飞快,她觉得有点危险,双臂不得不环上他的腰杆。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笔挺的校服后背,脸贴在上边很凉。可是,坚硬的脊骨,透过薄薄的衣料,硌着她的侧脸。

  为什么不多穿点呢?

  她心里酸涩,手不自觉地环紧。

  他的背脊,猛地一僵。她察觉到:“怎么了?”

  “没事。姐,坐稳咯!”

  圣熙语气变得愉快,话音刚落,他陡然加快车速。允洛没准备,重心不稳,不觉向后少倾,继而又失力地撞回他后背。

  

  圣熙载着她到东方广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皑皑的白雪、高高的圣诞树、圣诞老人赶着雪爬犁——这里较之学校要热闹许多,随处可见相依相偎的情侣。还有,他,和她。

  他带她来这里挑生日礼物。

  “嗯,我这个月赚了不少。”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甜腻。她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不似平时那般忧郁。

  明明是给她挑礼物,可逛着逛着,两个人就逛到了服装区。

  他被她拉着往一家名品男装店走,有些愕然,收住脚步,不肯走,“又不是给我买礼物。”

  她讨厌看他皱眉,揉揉他眉心,抚平那里的刻痕,语带蛮横:“给我的礼物,我说了算!”

  这样说的时候,她弯弯的眉眼,微微翘起上唇儿,这样生动。他爱极她此时的表情,一时不备,就被她拉进店门。

  允洛早些天陪小华来这里买礼物的时候,就看到了橱窗里那件黑色短风衣。当时就想,要是圣熙穿上,不知会有多漂亮。

  店员热情上前介绍。说是英国的牌子,大翻领,肩章,双排扣,拉链怀兜,简洁纯粹的款式。

  允圣熙看完标价直接说:“我不要。”

  店员也不劝允圣熙,脸上是职业性的笑容,只对允洛说:“现在就流行这种英伦风的,你男朋友穿上一定好看。”

  圣熙一愣,抬眸看允洛。她只顾对着衣服爱不释手,没有听见店员的话。

  贵是贵了点,可她越看越喜欢,只能对着他半哄半劝,“试试看,好不好?”

  磨叽半天,圣熙终于肯进试衣间。

  风衣是沉稳的黑色,却有时尚的剪裁,他穿上身,愈发显得凌厉帅气。

  店里的客人都朝这边看。

  

  午夜12点,广场开始放烟火。

  “快看!”

  有人兴奋地尖叫。下一秒,绚烂的光芒在夜空中炸开,照亮所有喜气洋洋的脸孔。

  她也抬头看向夜空。

  五彩斑斓的颜色直射入眼睛,夺目到让她几乎睁不开眼。脖子露在寒风中,真是冷。她缩缩脖子,却仍仰着脑袋,眼睛倔强地一眨不眨,不肯错过哪怕一秒。即使,这是转瞬即逝的美丽。即使,她早知道,烟花放完,就只剩一片黑暗。

  熠熠的华光之中,他看着她,无声地笑。伸出手,从身后轻轻拥住她,将她裹进风衣里。

  允洛感觉到他尖削的下巴搁在自己肩头,可夜空中的漫天华彩太过美丽,美得令人窒息,她舍不得移开视线。

  没有看他,却听他笑着在她耳边说,声音有些低哑:“姐,我已经比你高了。”

  不远处的店铺在放歌。

  “……北京的冬天

  飘着白雪

  这纷飞的季节

  让我无法拒绝

  想你的冬天

  飘着白雪

  丢失的从前

  让我无法拒绝……”

  那一年,她19岁。



【16】心里的人


  很久以前,我的心里,就只有一个人了。

  

  天气还在继续地降温,没有因为新年的到来而有所收敛。天,还是那一片天。灰朦,不可抑制,不可断绝。

  她在他的生日收到礼物。

  12月24,2月14,他们出生在一年中最甜蜜的两个日子。

  她这么想的时候,心中戚戚。

  允圣熙把手伸向她,手掌摊开,是一支手机。

  她不接。

  他说,这是是补给你的圣诞礼物。

  她不明白,看看他身上的风衣。

  他说,不一样的,这个是生日礼物,这个是圣诞礼物。

  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另一部手机,和送给她的,款式相同,一红一黑。

  他说,这是商场里推出的特价机,一部的钱买两部,姐,你说,是不是被我捡了便宜?

  他说,可是,我这个月的钱还是全花光了。

  他说,不过,不过以后你就可以躲在被子里接我电话了。你也知道,你们寝室那个破电话信号多不好了。

  她一直看着他,有些不明白。圣熙一向寡言,可现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语气隐约地急切。他被她看得心都虚了,最后,低下头,喃喃道:“对不起。”

  他不该乱花钱。

  她把手机揣兜里,对他说:谢谢。不过,以后不要了。

  他点点头,目光锁定她,眼神如水。

  

  这一天,小华收到鲜艳欲滴的红玫瑰,一边骂男友“老土”,一边喜上眉梢。这一天,有人在寝室楼下来了场爱的告白,搬来音响和乐队,大唱《唯一》,羡煞一众女生,最后却只落得个被校区保安“请”走的下场。这一天,思阳打电话来,宣布她恋爱了。

  她替思阳开心,可没说上几句,思阳就嚷道,啊,我男朋友在楼下叫我,先挂了,拜!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握着听筒,听着忙音,发呆。

  这是一个热闹的夜晚,她却只是个看客。熄了灯,一切归于平静。小华躲在被子里和男友煲电话粥,隐蔽却又嚣张地甜蜜着。

  她突然想到圣熙的话。

  “以后你就可以躲在被子里接我电话了……”

  她也躲进被子里,手里握着手机。可一看时间,正欲按键的动作,不知不觉地停了。

  呆怔几秒,她突然想笑。

  因为,就这么突然地意识到,她啊,只有圣熙了。

  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男友。

  然后,她就真的笑出声来。轻轻地笑,似叹息。在空气中流转。

  就在这时,寝室的电话骤然响起。

  一声一声,持续不断,像是要打碎这个美好静谧的夜。

  没有人愿意在这时候离开温暖的被窝。它终于停歇,可没隔多久,它又再度响起。

  允洛爬下去接电话。

  “喂?”

  那边没有回应。

  “喂?”

  也许是恶作剧。她这么想着,就要挂电话——“我,找允洛……”

  那边的声音,有些混沌不清。

  “我就是。你是?”

  “我?”

  “……”

  “裴劭。”



【17】类似 爱情


  亲情

  类似的

  爱情

  

  情人节,裴劭和一群狐朋狗友度过。

  这些不学无术的小子,全都是他从小的玩伴。

  他们有相似的童年,因而分外亲近,虽然其中不乏种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小时候不懂事,一边骂着老爸老妈不关心自己,一边大肆挥霍他们的钱。长大了,明白赚钱不容易了,却为时已晚,性格早已养成。

  尽管生活光鲜,不乏热闹,但孤独和忧郁,才是唯一归宿。这样想着,再回顾一下自己这十几年的人生,心情不无凄惨。

  2月14,他包了个台球厅,把这些人全CALL来。因为不想一个人。

  热闹是热闹了,可本质,还是孤独。因而更加心情寥落。

  桌球讲求灵巧性和反应能力,他是个中高手,每杆都精准,球速快、落点和旋转变化多,众玩家被这未来的外科医生给比下去了,有的奋起反击,有的索性丢了球杆,跑去与女友温存。

  渐渐地,一个个都从台球桌这边开溜。倒是另一区的点歌机变得分外热闹。

  喝酒的喝酒,玩骰子的玩骰子,低语调情的低语调情。所有人都各自忙碌着。

  有人唱歌。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爱情原来的开始是陪伴

  但我也渐渐地遗忘

  当时是怎样有人陪伴

  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

  也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

  只是心又飘到了哪里

  就连自己看也看不清

  我想我不仅仅是失去你……”

  唱歌的是在座除裴劭之外唯一一个单身,女。

  反复吟唱,几近低喃,沙哑中有优美,歌意是满满的莞尔。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他想,这词真他妈酸。

  不知不觉瞟一眼拿麦那女的。

  心里纳闷,刚才怎么不觉得她有这样好看?

  垂眉低首,眼神朦胧,若有似无的伤感。女孩的侧脸落在他眼里,是一个精致的剪影。

  可是,再美,也还是敌不过最后的曲终人散。

  将近11点,聚会结束。大家都喝高了,出了台球厅,便作鸟兽散。

  他承认自己是有点意识不清,心念一动,就把唱歌那女孩儿带去了motel.

  拿了房卡进去,继续喝。他紧张,一个劲儿灌酒。后来还是女孩看不下去,把酒瓶拿走。

  她说,“别喝了。”然后俯过身来吻他。

  亲吻的时间不长,但嘴唇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剧烈喘息。

  血液兴奋到微微疼痛,他动作焦躁,脱去自己上衣,然后,是她的衣物。

  身体和心灵都在蠢蠢欲动,叫嚣着要告别孤单。直到女孩子白皙到刺目的胴体毫无遮掩地横陈在他面前。

  他的胸膛,感受着她的喘息。这种场面,第一次亲历,原来这样刺激。两个人,在彼此的身上摸索,动作生涩,隐约急切。

  他听见体内空白被填埋的声音,像是有潮水灌注其中。

  可就在这个所有感官都无从克制,丧失戒备的时候,他想起了另一张脸。

  她走路的时候,看路不看人,纤细的脖颈微微低下,划出落寞的弧度。

  上课的时候容易走神,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眼睛迷茫可爱。这样不用功,成绩却又这样好。

  下了课,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侧脸的线条柔和,短发里露出圆圆的软软的耳垂。

  思考问题的时候,习惯一手支住下巴,一手转笔,手指的速度很快,一支原子笔转得人眼花缭乱。

  即使冷漠,但被请教问题的时候,却可以那样的耐心做讲解。体育课,有人受伤,所有人都在围观,只有她,顶着烈日穿过整个校园,把校医找来。

  喜欢排球,但偏偏身体瘦小。

  被所有男生注意,却不自知。

  对钱特别在意,拿到奖学金的那一刻笑容灿烂。

  

  深蓝色的夜,月光斑驳。

  潮水迅速退去,冲刷掉满涨的欲望。

  他不记得自己说“对不起”,然后推开她时,她的反应。

  她说她很久之前就注意他了。

  他没有回应。

  她说,我喜欢你。

  他垂下眼,说,对不起。

  她无声地哭,然后离开。门敞开着,冷风灌进房间,他赤着上半身,真是冷,搓搓臂膀,走过去关好门。

  不经意地看床。有点凌乱,为方才那段戛然而止的激情留下证据。

  他坐在床沿,拿出手机。

  打开翻盖,合上,再打开……

  他突然间失笑。神经!

  迅速拨出一串号码。8个数字,经常温习,因而这样熟悉。

  透过窗户,往外看,月色惨淡。

  没有人接。

  挂断,继续拨。

  突然意识到,这种行为叫作借酒壮胆。

  错过了,也许,就再不会有下次。

  突然就忆起刚才那个女生。

  他佩服她的勇气,至少,她不会像他这样,这么举棋不定,这么没出息。

  时间在一种酸涩的期待中静静走过。

  终于,耳边不再是单调又空茫的等候音。

  “喂?”

  她的声音,带了懒懒的睡意,穿越电波,传入他的耳朵,那样清晰,却又失真。他轻轻地呼吸,没有说话。

  “喂?”

  她在那头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回音,决定挂断。他心里泛起一阵惶恐,突兀地开口:“我,找允洛……”

  “我就是。你是?”

  “我?”

  这是习惯。自以为很少有人听不出他的声音,因而没有自报家门的习惯。

  “……”

  “裴劭。”

  他可以想见她的困惑。

  沉默片刻,她问:“有事吗?”

  “……”他咬了咬牙齿,“我想见你。”

  

  同一时间。

  同样的月色。

  允圣熙在后台休息。

  他最近几天都在这里驻唱。连唱了一晚上,嗓子已经有些哑,正喝着菊花茶降火。

  席末和后海这一带的DJ都熟,介绍他来这家酒吧,薪水不错。

  可惜,钱得跟整个band平分。

  再唱一首,拿了钱,就去充话费,然后给她打电话。他这么想着,等不及,也坐不住了,起身就把电贝司重新背上身。

  寇儿躲在吧台这边,并不参与。刚才high过头了,她脑子有点晕。

  这时,电子舞曲被突然掐掉。

  异常吵闹的舞池一瞬间销匿了所有动静。方才摇头摆腰、挥汗如雨的人不明所以地停下,一个个我看你你看我,最终一齐瞅向DJ台。

  “下面带来一首原创。”

  是允圣熙的声音。

  寇儿倏地转头,循着声音,望向舞台上的圣熙。

  他的声线不错,有点低沉,像深潭的水。

  真是醉人。

  她悠游地呷着红酒。酸酸甜甜,也有些苦,不过并不影响。淡淡的酒香问候过舌尖,缓解音浪带来的燥热。

  强劲又压抑的前奏响起。

  允圣熙随性地用拨片迅速划了一遍电贝斯的弦,吉他手。

  “那是你的气息在燃烧,

  没有沸点,

  you say I'm crazy,

  yes,

  我为你疯狂……”

  rock ‘n roll,不少人好这口,到了KTV里都得吼上两口,可唱得嗓子嘶哑了,音照样飚不上去,一个个憋得面红耳赤,结果是还被扣上噪音污染罪名。

  可允圣熙不一样,即使不是行家,也听得出差别。是高手,一副好嗓子,外加高杆的用音技巧。

  周遭都被这主唱他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攫住了心神。

  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脸孔,加上懒散的,迷人的,姿态……有人轻轻吹了声口哨。

  “你不确定,我却知道。

  那是你,这样就已经足够,

  you say I'm crazy,

  yes,I wanna get you crazy……”

  声音变得略微嘶哑,粗旷又细致,阳刚又柔情。寇儿偶尔回神,看那瓶红酒,竟已喝空。

  周围已经沸腾,环绕全场的音响里开始传出爆棚的高音。

  Key越来越高,他稍微低下头,话筒贴到唇边,深呼吸,歌声撞击出两片唇瓣,他仍旧无所顾忌,傲慢张扬地唱着:“给我你的疯狂……”

  所有人,都在跟着叫嚣,融入这一波越涌越强的音浪之中,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跟着节奏高呼的行列中。

  可带动起了全场的高潮,high翻屋顶的罪魁祸首,却一脸平静,冷然又肆无忌惮地俯瞰所有人。

  冷漠又疏离。

  和这热闹的场景,格格不入。

  

  接近凌晨,他走出酒吧。键盘手鼓手吉他手是一起的,和他打过招呼之后便走了。

  他一个人在路边等车。

  这时候,天空又下起雪。

  仰头看着稀疏的雪花。

  他摊开手掌,它们便落入其中。

  “喂!”

  寇儿在他身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他没有回头,极目望向路的尽头,没有车的影子。转身便走。

  “喂喂喂!”她在后头尖叫,“等下我!”

  他腿长,又走得快,可却小瞧了这女孩的毅力,越不理她,她越是要跟上。

  允圣熙也不清楚,为什么,只要一面对这丫头,他就不再是那个心无旁骛的他了。

  容易被影响,甚至,几乎要被她看穿。

  隐约的意识到,也许是他们本质里的一些相同点,教他不忍的同时又令他害怕。

  害怕,全副的武装,最终会被她瓦解。

  似乎,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做同类。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和寇儿,就是那种拥有相似生命纹路的人。

  他们有相似的生命纹路,都是孤独者。

  唯一的不同是,寇儿的孤独,来自她分崩离析的家庭。

  而他的孤独,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渐渐消弭,却也因为那个人的存在,而更加沉重。

  总得来说,他是被孤独摆布着生命。

  如果,那个人离开,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

  寇儿不同,她在孤独中倔强的成长。

  所以,起码,比他要顽强。

  可她越顽强,他就越害怕。

  不过幸好,这与爱情无关,所以,可以不犹豫地选择彻底的漠视和疏远。

  他一闪身,拐进街边一条胡同。

  这里昏暗,没有路灯,他安心一些,往前走。

  “叫你等我!你聋啦?!”

  她竟然跟上了。他懊恼地咬着嘴唇,在原地定了定,继续往前走,却听得寇儿的突然说,“麻烦让一下。”

  继而,是男人低迷不良的声音。

  男朋友不理你了?

  啧啧,可怜。

  要不要哥哥们安慰安慰你啊?

  “放手!”

  寇儿的声音变了调。

  允圣熙叹口气。真麻烦!回身,快步朝那几个人走去。

  “允圣熙,你……”寇儿越过这几个人的肩,看见他回来,声音止不住地颤,眼泪几乎落下。

  隔在中间的那人,也回头,阒闇的眼投向允圣熙。第一眼就觉得这小子面熟。

  再看一眼……乳臭味甘的小白脸,英雄救美的破烂桥段……这人嘴角不自觉一抽。

  “允圣熙?”

  他学寇儿,这么叫他。

  另外几个人,也看着允圣熙,同样脸色不善。

  “怎么?不记得了我们了?”

  他说着,啐一口,放开了寇儿,朝圣熙走过去。

  圣熙皱了皱眉。

  “真是,怎么又碰到了?”这人贴到圣熙耳边说,突然,扳下他双肩,提膝撞去。

  腹部剧痛,圣熙来不及反应,跌跪在地。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忘了?我们还差点干了一架!”

  说的时候,笑,同时咬牙切齿。

  圣熙支起身体,却被人一脚端踹在胸口。他只觉得口腔一甜,温热的液体溢出嘴角,滴在地上。

  “允圣熙!!”

  寇儿尖叫,要过来他身边,却被人按住,动弹不得。

  “你的妞不错嘛!不是上次那个?借兄弟们玩玩儿?怎么样?”

  允圣熙没有回答,用胳膊擦血。霍然起身,抓住这人衣领,一拳挥去,下一秒,却被两人同时抓住双肩,继而,允圣熙心窝又硬生生受下一击。

  狡诈又阴狠。

  他接住同伴丢过来的铁棍,指在允圣熙脸上,啐一口嘴里的血,“操,你他妈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18】坚强的人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

  原来,错得这样离谱。

  

  裴劭对自己说:你个白痴!然后在搜索栏键入“追女生的方法”几字。

  点开搜索结果……

  家里除了他,没有第二人,连空气都显得冷清空旷。房间里开了暖气,他穿T恤和家居裤,坐在电脑前,熬通宵,却不是为了玩游戏。

  外面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

  他猛地关掉显示器。

  看着屏幕上反射出的那张脸,他笑了笑,心里说,你果然是个白痴!

  对着电脑奋战几个小时,他除了眼睛酸涩,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启发。什么欲擒故纵型,油嘴滑舌型,孤高冷傲型,怎么看怎么像在误人子弟。

  理智告诉他,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洗了澡,神清气爽地回学校。

  机车骑到学校附近的花市,他停下。送花给女生,应该没错吧!

  店主热情介绍了一大通,他却越听越糊涂。

  玫瑰代表爱,郁金香,勿忘我,蝴蝶兰,风铃草,桔梗,也都代表爱。这么多“爱”,到底要买哪个?

  最后,还是买了玫瑰。尽管,送玫瑰,确实土了点。

  11朵,用花纸包好,他捧着它们到了医学院的女生寝室楼下。

  此时,7点未到。昨夜又下了大雪,触目所及,尽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已经有女孩子从楼里出来,其中不乏交情不错的那些个莺莺燕燕。见到他,都浅笑妍妍地上前打招呼,顺便问问,满脸好奇,隐含紧张,“这玫瑰是怎么回事呀?”

  他但笑不语。却发现自己这么堂而皇之站在主楼道口,确实是嚣张了点,于是踱到角落,掏出手机,拨允洛寝室的电话。

  没响几声就有人来接。

  “她不在。”

  “我也不清楚。她半夜接了个电话,匆匆忙忙就走了。”

  “要不要我给你留口信?”

  

  允洛怔怔地看着手术室外亮着的灯。“正在抢救”四个字,是恐怖的红色。

  时间像是已经静止,她听不见其他声音,看不到其他东西,只有自己的呼吸,一声一声,在胸腔里缓慢回响。

  似乎是要代替另一个人,拼命汲取氧气。

  她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这一隅,不被打扰。

  

  此时的天空笼罩着阴霾的颜色。这显然不会是美好的一天的开始。

  寇儿睁着眼到天亮。

  她只是有点擦伤,无大碍,却被妈妈硬压着留院观察。不知该不该庆幸,住院其间,她见到妈妈的次数,比这半年累加的还要多。

  普通病房竟比她那个家还要温暖。因为这里有人陪伴。

  那晚的一幕幕,一直盘旋在她脑海中,梦魇般,始终挥散不去。她明明身在其中,可莫名的,却又像在看电影一般,没有一点真实感。

  她见过的允圣熙,是英俊的,冷漠的……高傲又美好,她在他眼睛里,看得到净土。

  却绝不是这样,被人摁在地上,浑身鲜血淋漓,痛苦的缩成一团,可还要承受雨点般落下的拳脚。

  在那之前呢,在他被打趴下之前,他说了什么?

  是这句吧?“别碰那女的……”

  说的时候,柔柔地看她。他从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这样脆弱,这样凄凉,让她恐惧的心脏突然就生出一丝奇异的畅快感。

  以前,她会想,这样的男孩,心里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可原来,他心里有她的,对不对?对不对?

  她问自己。

  没有答案。

  

  圣熙抡住对方肩背,抓着他脑袋就往墙上撞。

  头骨畅快地裂响。

  声音响起的同时,另一人在背后偷袭,圣熙回身,铁棍的金属光泽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倒下,下一秒就被人抓住头发。

  肩膀被人用膝盖压住,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再次被迫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

  圣熙觉得冷,全身都在疼。

  别睡……

  圣熙……别睡……

  一直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回想。他听话,不睡,即使鼓胀的黑暗在一点一点吞噬理智。他靠着疼痛,维持头脑的最后一点清明。

  然而,最后他还是败下阵来。血从额头上潺潺流下,流到眼睛里,模糊了视线,眼皮越来越重。他再无力抗争……

  “圣熙……”

  “圣熙……别睡……”

  真的有人……

  在呼唤他。

  允圣熙觉得身体像是飘浮在半空中。

  隐约的失重感。

  眼皮沉重,只是要撑开它们,便用尽了全部力气。

  视线朦胧,有人在喊他,声音明明很近,却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失重感消失的同时,眼睛恢复焦距,他的目光,定格在白色的天花板上。

  周围,是浓厚的消毒水的气味。他皱了皱鼻子。打量一下周围,才发现病房里还有一个人。

  她在插花,背影织瘦。

  “……姐……”

  他轻声唤她。

  她背影一震,尔后,回过头来。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

  “医生说你这几天就会醒。”寇儿放下花,走过来,“很准时嘛!”

  他不理她。

  她坐到病床边,伸手摸他脸。尖细的下颚,高挺的鼻梁。他躲,躲不掉。现在她力气比他大。

  “手拿开。”

  他说,声音虚弱,没有恫吓力。她当作没听见。

  第一次被轻薄,允圣熙气愤,闭上眼睛。

  幸好这时,允洛回来了。

  她推门进来,看到寇儿手在圣熙脸上摩挲,而圣熙闭着眼,睫毛颤抖。

  允洛握住门把,进退不得。寇儿却已听到动静,朝门口望。

  “圣熙醒了。”寇儿把手撤回,插进口袋。

  允圣熙闻言,睁开眼睛。

  允洛走进,盯着他眼睛:“醒了?”

  她的声音,听来竟比他还要无力。

  “感觉好点没?”

  他点点头,手指动一动,要她坐到身旁。

  “我……睡了多久?”

  “六天。”

  “……”他抿了抿唇,“姐,我渴。”

  允洛立刻取了水杯,用棉签蘸了水,轻轻抚触他干裂的嘴唇。

  

  周六下午,阳光普照,是初春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

  酒吧里幽幽静静。裴劭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那时客人稀少,处处呈现一派不受阳光青睐的低迷景象。

  他一个人喝酒,自斟自饮。

  身处此地,人很容易失去时间的观念,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这里却不受丝毫影响。

  不知何时开始,酒吧的客人变得越来越多,他猜想:大概是晚上了吧!

  可他还是不想回家。哥哥偕未婚妻近日归国,一年都难得一见的父母回家次数陡然增多,可惜,他们眼里,已经没有他这个小儿子的存在了。

  被忽略的感觉,有点糟。

  他仍旧坐在角落啜饮。遭遇各色人等的搭讪时,沉默以对。有些人,他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却对他不加理睬,有些人,他不愿理会,倒偏偏要来招惹。

  边上那张台子,几个小姑娘在喝B52,烈性鸡尾酒。喝的时候用火点着,取来吸管一口喝掉。

  看她们尖叫。他觉得有趣。

  她们也看到他,“Hi!”肆无忌惮的青春面孔。

  他挥挥手,算是打招呼,然后继续喝自己的酒。

  生活历来顺风顺水的少年,面对偶尔的不如意,用酒精镇痛的同时,还想要隐藏自己,也是无可厚非。

  “小子,怎么躲这儿来了?”

  正在裴劭看着那群尖叫的女孩子,眼神有些呆滞的时候,突然有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即,裴劭左边肩膀一沉,一个瘦高个儿男人出现在裴劭身侧。

  “裴霖回国,你不用陪着?”

  魏子飞说完,不忘重重拍一下裴劭肩膀。

  裴劭笑一笑,“怎样?不行啊?”

  魏子飞也坐下,他是这个酒吧的熟客,酒保知道他喜好,送上杯马爹利。

  “有时候真怀疑你‘不行’。”

  魏子飞呷一口酒,叹道。

  “说来听听。”裴劭支着头看他,作侧耳聆听状。

  “情人节拉着我妹妹开房去了?”

  裴劭看他一眼,没说话。

  魏子飞也回看他一眼,只不过,这一眼,已有所指,看向他下半身。

  “我妹说你是君子。可我怎么不知道21世纪还有君子这玩意儿?”

  裴劭被盯得直犯憷,推他一掌,“神经!”

  “别不好意思呀!跟哥哥说,是不是真不行啊?”

  裴劭白他一眼,他当没看见,继续侃侃而谈。

  “还是……你喜欢男的?”

  “……”

  裴劭自认这19年来过得是顺风顺水,虽谈不上十分的轻松惬意,但至少并没有这么多不如意之事。

  可此时此刻,他尝到了挫败感。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是强求不来的。例如,爱情。又例如,他这位口无遮拦的损友。

  “不会吧,你什么时候好上这口了?”

  裴劭的沉默被这损友归类为默认。

  裴劭用力咬住牙齿。他对自己说,你得忍住!

  “玩这个可得小心啊,惹上什么病就糟了。”

  “……”

  忍住!

  “要不这样?我朋友新开了家夜总会,等哪天有空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

  忍住!!

  “你还别说,那里的小姐,嫩的都能掐出水来,多得是干净漂亮又高学历的,配你……”

  “你!给!我!滚!”

  忍不住了。

  裴劭朝他低吼。

  可裴劭虽然气,倒还记得这厮在这酒吧有点股份。

  这毕竟是人家地盘,他要坐在这里,拉也拉不走。

  裴劭很快意识到这点,酒杯里最后一点酒喝完,便起身离开。

  魏子飞在身后喊他:“要不要我给你物色一个?”

  裴劭出了酒吧,深呼吸一口,抬头看天。

  夜色如水。

  

  允洛的视线投向窗外如水的夜色。

  墨黑墨黑的夜幕,没有一点星辰。转身,看着病床上熟睡的身影,她无声地叹气。

  床尾放着一束百合。寇儿今天早上送的,刚送来的时候还挂着露珠。百合,香味馥郁,与消毒水的气味混合,却并不好闻。奇怪的、让人心烦的混合气味。

  她吸一吸鼻子,回到病床前。她刚坐下,他就睁开了眼。

  “刚才一直醒着吗?”

  他没有回应。一般他不说话,眼睛却会传达讯息。可他现在,眼里是空茫一片。

  “饿不饿?”

  他眼睛里有了些闪烁。

  床头有流质食物,她扶起圣熙上半身,撕开包装袋,插入吸管,送到他嘴边。

  一包喝完,她替他擦拭嘴角。

  “以后,”他看一眼百合,敛去表情,“别叫寇儿来了。”

  “……”

  “好不好?”

  “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

  “可是……”

  他转头看她。他的眼神有重量,允洛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只能妥协,“好,下次不叫她来了。”

  

  第二天,允洛带着吉他回医院。

  她推门进去,发现圣熙坐在病床上,浑身散发低气压。而他的视线定格在沙发上,一瞬不瞬,对周围视而不见。

  “圣熙!”

  她叫第二遍他才回过神来,冰寒料峭的眼睛瞥过来。看见她,眼里的冰山才稍稍瓦解。

  “这么早就醒了?”她把吉他放在沙发边上,拎着保温杯走近,“怎么不多睡会儿?”

  养病期间,圣熙嗜睡,今天是头一回早起。

  “你去哪了?”

  他几乎在质问,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等反应过来了,她连忙转身把吉他拿过来。

  她笑着走到他身边。

  “我回家给你拿这个。”

  圣熙机械地点点头,眼睛里仍旧是闷闷的郁气。

  允洛正视他一会儿,把吉他搁到墙角,接着保温杯打开。

  里面是皮蛋瘦肉粥。

  “很香的。”她赞道,把勺子递给他,“你不是说医院做的不好吃吗?这是我在外面买的。”

  “……”

  “吃一点好不好?”

  他沉默半天,才道:“不想动。”

  他看她,他坐着,她站着,他仰视她。

  如果他还小,她一定要捏他鼻子。允洛这么想着,坐到他身边,舀一勺粥,吹凉了,送进他嘴里。

  

  允洛很久以前就不相信“上天是公平的”这句话了。

  和圣熙打架的那伙人中有一个重伤,对方索偿,开出条件,10万,一分都不能少。否则不仅要告圣熙故意伤害,还要把这件事捅到他学校里去。

  她没把这件事告诉圣熙,校外租房的申请批下来之后,她白天上课,晚上打工。

  圣熙病房里的那张沙发成了她暂时的窝。

  紧张忙碌了一整天,疲惫到只要一沾到枕头就能睡着。可惜,她每天半夜都得醒个两三次,看看他被子盖没盖好,又或者,像现在这样——

  她听见“哐哐啷啷”的动静,睁开眼,就看到圣熙正伸长手臂,试图够着立在墙边的拐杖。她披了件外套就过去,开了床头灯,“怎么了?”

  圣熙嘟唔着答:“上厕所……”

  她了然,手臂绕到圣熙肩窝下,扶起他。

  “我帮你。”

  她说。

  他愣住。

  下一秒,在反应过来她想干什么的时候,允圣熙脸“噌”地就红了。她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自然地搀起他,扶着他去厕所。

  厕所是明晃晃的日光灯,允圣熙觉得脸上滚烫,“你……闭上眼睛。”

  “嗯?”

  他声音僵硬:“闭上眼睛。”

  允洛心中纳闷,待仔细看他一眼,便笑了,有点无奈:“害羞什么?小时候都是我帮你洗澡的。”

  她这么说,就见圣熙连耳朵都开始红了。

  “叫你闭上!”

  几乎是怒吼了。

  她连声安慰:“好好好,闭上……”

  

  这一天收工,酒吧老板娘找到她。

  “听说你最近很缺钱。”

  她已有些心不在焉,眼睛瞟向吧台,想领了她负责的那几张台的酒水提成就走,于是意兴阑珊地答,“是。”

  圣熙等不到她就不睡觉。这样不听话,教人不得不一颗心全牵挂在他身上。

  “我现手头有一桩生意,”这么说的时候,老板娘面带迟疑,说到底,她是疼惜这小姑娘的,“挺棘手的。我朋友夜总会开张,在跟对家抢生意。”

  允洛一愣。

  “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小姐多得是,拿得出手的倒还真没几个。”

  她的目光,生生定格在老板娘脸上。

  “姐也不跟你谈生意,七万,三七分帐,你拿大头。”

  “……”

  “现在的行情,最红的小姐,初夜,也不过这个数。”

  她猝然收回目光。

  老板娘想,话她是带到了,她卖这小姑娘一个人情,就看她买不买账了。

  “你考虑下。”说完便起身。

  离开之前,拍了拍允洛肩膀。


【19】保有纯洁


  新生的婴儿,赤裸却纯洁。

  谁不希望一直保有这份纯洁?

  只怪这世界太过肮。

  

  这个周末的下午,天气依旧晴好。允洛在医院的草地上找到圣熙。

  此时此刻,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

  允圣熙就在这其中。

  干净,清瘦,如阳光穿透云雾。即使左手右脚都打了石膏,即使脸上多处缝针,即使……嗯,坐的姿势有点滑稽。

  他把拐杖搁在一旁,跨坐在石凳上,微微弓着背,和隔壁病房的小孩下跳棋。一大一小两人,皆是全神贯注,在光影中落下成双的柔和的剪影。周围的空气,都浸染着暖人的生机。

  允洛远远地看着他。

  这一幕似乎很平淡,可允洛却觉得无比赏心悦目,她看了这么久,还是觉得不够,可终究还是走过去,对圣熙说:“我晚上要回学校一趟,不回来住。”

  “哦,”他应了一声,下完最后一步棋,然后对孩子说,“我赢了。”

  孩子拉着他的衣角说:“再下一盘”。

  他说,“下次吧。”调转视线,没有打绷带的左手伸向允洛,“姐,扶我一下。”

  

  搀着圣熙往住院部走,允洛不得不承认,他很重。真的是不知不觉,两人的身高竟然已经相差这么多了。

  16岁的男孩子,疯长的个头。

  圣熙微微含胸,一只手臂挂在她肩上。她习惯这样把发丝别在耳后,露出小小圆圆的耳垂。似乎刚洗了澡,他闻得到她头发上洗发露的清香,沉迷的呼吸一口,心痒痒。

  “姐,我想洗头了。”他轻声说。

  她没听清,“嗯?”

  侧过头来的时候,耳朵擦过他的嘴唇。

  自己也许真的有点恶劣,他这么想的同时合上了唇瓣,含住那枚觊觎已久的耳垂,含住了,还不够,还要轻吮一下。她一痒,下意识抬手捂住耳朵,惊疑地看向圣熙。

  后者神色自然,说:“姐,帮我洗头吧。”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她心思游离,口中答道,“好。”

  

  允洛轻柔地托住圣熙颈后。他由她引导着向后仰躺,脖子枕到冰凉的浴缸边沿上。

  而她,伸手取下莲蓬头后,便坐到浴缸的沿上,开了开关,在自己手上试了试水温后,才俯下身,拢住他的发。

  即使有发丝的掩映,还是看得见缝针的痕迹。

  水流也尽量避开伤口。

  “会烫吗?”

  圣熙浅浅地摇了摇头。

  她放下莲蓬头,把洗发露倒进掌心,再抹到圣熙头发上,慢慢搓出泡沫。泡沫轻盈地飞出一点,正落到他的脸上,她用指尖轻柔拭去。

  圣熙震了震,抬眼看,正见她整张脸罩在自己的脸上,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刚好让他能够看清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为自己洗头。

  “姐……”

  “嗯?”

  “我们……”

  他小心谨慎地看她的眉眼,有点局促。

  “怎么了?”

  “……水,有点烫。”他笑一笑。

  允洛立刻调节开关:“还烫吗?”

  他摇头,重新眯上眼睛。

  全身放空,每一个细胞都在惬意地感受她的指尖在自己发丝间穿行。

  眯起眼睛的圣熙,猫一样的慵懒。

  允洛看着,眼睛突然有点酸涩,不自禁地伸手碰触他的眼睑,温润的唇同时印上他的额角。

  “姐……”允圣熙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而她,茫然的与他对视。慢慢地……慢慢地……她终于醒过神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他赶紧起身,可为时已晚,他攥住她手臂一扯,两个人一起翻进浴缸里。情急之中,他反手一转,将她护在胸前。

  水花漂溅起来,洗发水打翻,凳子倒了,毛巾掉落。她衣服湿了,眼神也乱了,后脑勺磕在他肩胛上,吃痛,狼狈。而他,凝眸看她,那闪耀着水样柔情的眼眸,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而她,竟一下子就陷进他眼里那一片绮丽之中。

  他看着她眼中的自己。按下她的头,同时向上迎接,瞬间虏获她的双唇……

  

  再想起这混乱的一幕时,允洛正坐在指定的酒店套房里。

  圣熙的唇,有些冰,却不可思议的柔软。

  她的手,不知不觉触碰上自己唇瓣。

  当时,他明明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甚至,停留不过一秒钟的时间。可为什么,几个小时之后,回想起来,还是这么令人心惊?心惊到,一股寒意直冲她的脊梁,那是深切入骨髓的不安。

  她深深吐气,不准自己再这么胡思乱想。

  此时已是夜晚,落地窗外,月朗星疏,是个美好的夜晚。

  这是间蜜月套房,上下两层,布置和家私都很简洁,却在细节处透露出贵气。

  她面前的桌子,上一大束白玫瑰,可以想见,如果是新婚夫妇,这一晚,会很美妙。可她即将迎来的,却是那个花七万买她初夜的陌生人。

  这么想的时候,她笑了。看着光可鉴人的桌面上反射的自己,笑。

  心里在说,最起码,不能跟钱过不去。

  门铃响起的时候,她一惊,嚯地站起来。理智在说,冷静,冷静。她手握成拳,一步一步走到玄关,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握上门把,指节僵白。转动门把,然后,慢慢地拉开门。

  门外的人,渐渐露出身形,由棒球帽的帽檐,到半张脸,最后,是整个面孔。

  她顿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甩上门。她抚住胸口,心脏几乎要跳脱出胸腔。

  不会!绝对不会!

  可是很快,她就想开了。付钱的就是老板,管他是谁?既然不可抗拒,只能顺其自然。她重新拉开门。


【20】你的微笑


  你微笑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这个世界全部的温暖。

  

  年轻的女医生在给允圣熙的手换石膏绷带。

  “玩水也不是这么个玩法啊!这么厚的石膏板都能被你给整裂了……”女医生叹惋。

  允圣熙似乎没听见,一只手撑在嘴边,半掩着口笑。

  笑得这样灿烂,医生看走神了,手上力道不知不觉重了些。

  “呲——”

  允圣熙疼得倒抽冷气。

  医生赶紧松开他,焦急地问:“怎么?疼啊?”

  他兀自点点头,又笑。

  医生原本还觉得男孩子笑起来真是赏心悦目,可现在她却觉得心里有点发毛。这小子,傻了吧?!

  寇儿一进门,就看见允圣熙对着那医生傻笑。她看那医生一眼,二十五六的样子,样子还不错,可也没多漂亮。她板着脸走过去,照着允圣熙脑门,一掌拍下:“什么事这么乐啊?”

  “喂,他头上可有伤呢!”医生紧张地伸臂架住寇儿手腕,“这么个拍法会死人的!”

  寇儿脸色一变,赶紧看一眼允圣熙。他竟然还在笑!

  真是弄不懂他。这么捉摸不定。

  

  关门声惊得裴劭回过神来,三魂七魄归位。

  裴霖回来不足半月,母亲便迫不及待地摆筵昭告天下,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有个刚从耶鲁学成归国的儿子。

  当然,还有,和裴霖同是国际财经双学位硕士的女友。

  他周末回家,之后就没再出门,所有时间都耗在电脑上,打游戏,在魔兽世界杀得个昏天黑地。父亲的秘书打他手机,要他来参加饭局。

  他梳洗一番,到香格里拉的时候已经六点多。

  饭局有两桌,请得多是各个部的同事,目的明显。

  “您儿子真是争气!”

  “哪里哪里?裴霖以后进了部里,还有的是东西要学。”

  他在一旁看:虚伪。

  魏子飞姗姗来迟。父亲起身去迎,问他:“子飞来啦!”

  “嗯,叔叔好。”

  “老首长最近身子骨还硬朗?”

  “爷爷现在北戴河呢,他要我代他向你问好。”

  “你和裴霖也好久没见了吧,我领你过去……”

  裴劭坐在位子上笑,全当在看戏。菜上来了,就埋头吃菜,父亲要他招呼客人了,他就去招呼,做个乖小孩。

  实在受不了了,就躲到厕所去。

  一只手从他身后绕过来,拿下他咬在嘴里的烟。他悚然一惊,回头就见魏子飞放大了的一张脸。

  他揪紧的肩膀倏地放松:这人,走路没声音的。

  魏子飞吸了一口,把烟塞回他齿间,同时递给他一张方片大小的卡。

  他低头看。酒店房卡。

  “这什么意思?”

  “礼物。”

  “礼物?”

  “对,礼物。而且,保证香艳。”

  “我不要。”

  “别介啊!上去看看,要真不满意,再走也不迟。”

  饭局结束,他身处套房门外,手里是那张怎么都推不掉的房卡。想了想,他把卡收进口袋,压低帽檐,按响门铃。

  然后就看到了允洛。

  你看我,我看你,两人皆是呆滞表情。

  她先反应过来,门“砰”一声关上。几乎撞在他鼻尖上。他抬头看房间号,不信,再确认一遍。

  “Shit!”转身就走。

  允洛打开门,就见他转身离去的身影。几乎是慌忙地,她抓住他手臂。

  “……”

  “……”

  “先进去再说好不好?”

  他帽檐压得低,她看不见他脸上表情,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他垂眼,看着她的手。

  进了房间,两个人对面而坐,她的手十指交握地放在桌上。

  他仍旧只看她的手。天知道他有多怕,怕自己会失控。

  他讨厌一切的不确定。

  她绞着手指,指节泛白。她在紧张,他又何尝不是?只不过隐藏功力高一点。他哭笑不得,就见她突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她拿掉他的帽子,看他的眼睛:“我必须拿到钱。”

  他直视前方,脑袋里乱七八糟。她在他心思最混乱的一刻俯下身,作势要拉下他运动衣的拉链。他蓦地握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抬起的眼睛惊惶异常,却很快恢复平静。

  他起身,退开,在两人之间拉出安全距离。

  “钱会照给。”

  她的拳头,抵在他胸口,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

  “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

  他俯视她,伸手,几乎要触碰到她脸颊,实际上却只是单纯地拉开她的手:“这个,不用。”

  她沉默许久,缓缓说:“谢谢。”

  两个字,伴随她扬起的笑容。

  即使,笑容里还是透出满满的疏离与防备。

  但他已满足。

  有人曾经对他说过:“当你在乎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因为在乎而变得寂寞,也会因为在乎而变得难过。”他那时候听,觉得又酸又矫情。可现在,转换角度,才体会出其中的真意。

  他看着她嘴角那一朵笑靥,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

  “我能不能问个问题,”有句话,一直就想问她。

  她凝视他,等待他继续。

  “你……”

  这时,手机铃声蓦地响起,打断他。

  她看他一眼。他的瞳孔,像是褐色的晶体。

  他笑了笑。

  她走开,从包里取出手机。

  他看着她的侧影,想,还是算了吧。即使在此刻,他仍旧问不出口。这通电话,也不过是又一个他拿来阻止自己的理由。

  终究是胆小的人。

  这次,真的要走了。

  允洛看着裴劭背影。

  刚才的,是错觉吗?她竟在天之骄子的裴劭眼里看到了……孤独。

  “姐?”

  “姐?”

  “圣熙?”

  “是我。”

  “……”

  “姐,怎么办?”

  “怎么了?”

  “医院的菜好难吃。”

  她笑了笑。怎么这么挑剔?

  转身看窗外。夜幕波澜不兴,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多好,她等会儿就可以回去了。

  裴劭的脚步生生顿住。耳边她的声音,犹如泉水叮咚,不染一丝尘埃。

  还是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出校门,他看见她,和她身边的那个男孩。

  “诶,那不是允洛嘛?”

  “嗯嗯,还是笑起来好看点。”

  死党在一旁鬼叫。

  “那个是谁?”

  “就是她边上那男的。”

  “好像是她弟弟。还挺出名的,叫什么熙……”

  弟弟?裴劭想,不会吧?

  有人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姐姐?有人会用那种眼神看出现在姐姐身边的任何雄性生物?

  像是某种兽类,把所有接近自己领地的生物统统挫骨扬灰。然而,那样野蛮的眼神,却在对上她的双眼时,深沉旎丽。

  而她,则回报以笑容。

  不同于方才她说“谢谢”时的笑。彼时,她嘴角的弧度,没有一丁点的疏离或防备。是真正的似水柔情。

  而此时,即使是对着手机,她也能笑得这样纯净,那样香甜。

  是因为手机那头的,是那个人吗?是吗?

  “是啊,等会儿就回去。”

  “好好好,回去就做给你吃……”

  允洛没来得及说完。突然一阵风从背后袭来,她来不及回头看,便被人扳住肩膀,身体被迫回转。一个倾长的身影在她眼前晃过,随即,手机被人劈手夺下。甩手一扔,手机飞撞上墙壁,瞬间,分崩离析。她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电光火石间,下巴被擒住,脸被捧起,嘴唇被人贴住。

  “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