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26

机器猫:爱我,不容拒绝 中

 第五章


  我不是飞蛾,我是一只永远也飞不出暴风雨范围的鸟。

  恼人的声音还在吵,我想安安静静地睡一觉,难道这也是奢求吗?我好像听到他专制的声音吼着:“醒过来,你给我醒过来,我不许你再睡了。”

  去他的不许,我服从得太久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要屈服。我用力关闭耳朵,终于听不到那个讨厌的声音了。

  我的头昏昏沉沉的,感觉有一只大手一直握着我的手,温暖的,粗糙的,宽阔的,触感不是很好,但是令我觉得熟悉,觉得安全,仿佛小时候父亲牵着我的那只手。我放心地将自己的手搁在这只手里,多想将我的未来和人生也搁在这只手里。我听到一个年轻的悦耳的声音,有点熟悉,又不是很熟悉,“你真的就坐在这儿到她醒来为止?”

  “对。”那个讨厌的声音就在耳边,“我要她醒来第一眼就看到我,我不许她用这种方式逃避我。”

  “老大,这样不行的,你没听医生说,她有严重的精神衰弱和忧郁症,你把她逼得太紧了,再这么下去,早晚要逼死她。”

  “住嘴。”他发火了,他发火的时候嗓门总是很大,像打雷一样,随后就是暴风雨。

  “江涛说得没错,”一个沉稳柔和的声音接着道:“你不能把生意上的那一套用来对女人,女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霸占的。”

  “哟嗬!”江涛打了个呼哨,“秦秘书也能说出这么有人性的话?我还以为你和老大一样冷血。”

  “我是冷血。”秦昭抱着双肩看他,“但要看对什么人,对你这种人,热心就是浪费。”

  “哎?”江涛不干了,“你这话说得不公平,我自认没有得罪过你,为什么你总不给我好脸色?怎么说,我为人也比老大强得多吧?”

  秦昭扭过脸去,干脆不理他。

  “喂。”江涛差点跳起来。这个狂妄的婆娘,跟她上司一样目中无人,不愧是老大的秘书,臭味相投。

  “再吵我就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曲凌风狠狠瞪他,有效地让他闭嘴。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两个人一起吵,挨骂的总是他?

  一切又静下来了。

  ※    ※    ※    

  曲凌风拨开天籁颊边粘着的一根头发,用指背轻轻摩挲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低叹道:“为什么你还不醒来?难道你真的那么讨厌面对我?”

  秦昭看得直摇头,这个狂妄的男人啊,何曾出现过这么无奈而疲惫的神情?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他总是野心勃勃,斗志昂扬,惟有面对这个女人,他的专制和霸气都变成了愚蠢。一个不懂得怎么爱的男人,遇到了一个不懂得接受爱的女人,唉!不知道谁欠了谁的。

  江涛真想拿面镜子放在曲凌风面前,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神情,那明明就是一个为爱所苦的男人,可惜他自己到现在还意识不到,而那个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的笨女人,竟然拒绝去看他狂妄背后所隐藏的深情。唉!要不是真的怕他把他从窗户扔出去,他会去拿镜子的,真的会的。

  ※    ※    ※    

  我拒绝醒来,但终究要醒来,一个小小的重感冒,还不能让我得以逃避这个世界。我在想,为什么我不是出车祸,或者飞机失事,或者得了绝症,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走,一了百了了。

  我终于还是醒来了。

  室内拉着窗帘,我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柔和的光线,我看清了病房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白色的被子和床单,还有散落一地的公文夹和纸张。手提电脑还开着,屏保的三维迷宫看得我头发晕。他躺在沙发上熟睡,高大的身子呈奇怪的姿势窝着,两只脚搭在扶手外面,杰尼亚西装半搭半盖地披在身上,眼看就要掉下来。头发零乱,浓眉锁紧,胡碴乱糟糟地爬满下巴,看起来疲惫又邋遢,像个真正的强盗。我不记得他有这么不修边幅的时候,哪怕只是穿着最普通的衬衫和牛仔裤,也有着西部牛仔的狂野不驯。

  我坐起来,感到浑身无力,口干舌燥,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可能是我的动作吵到他,他动了动,喃喃呻吟,突然大喝一声:“天籁。”猛地蹦起来,吓了我一跳。他张着血红的眼睛看我,目光直直的,突然又倒进沙发里,抱着头咒骂了一句:“该死。”然后又看向我,好半天,直勾勾的目光有了焦距,好像才反应过来我醒了。

  我想他刚刚可能只是梦魔,因为此刻他脸上浮现我熟悉的怒火和没完没了的气势。他站起身,踉跄了下,又喃喃诅咒几声,低头揉搓酸麻的双腿,等到能够站稳了,就来势汹汹地走向我。

  虽然我认为他不至于对一个病人怎么样,但是他的样子令我害怕。我往后靠了靠,抱紧被子,徒劳地希望这样就可以获得安全。

  他俯下头来,凶狠的目光射进我的眼底,双手顺着我的肩头慢慢滑到腰身,随后一把拥紧了,让我狠狠撞进他的胸膛。他清冷的呼吸吹着我耳际,恶狠狠地道:“你真大胆,一个小小的感冒就敢给我昏迷两天。”

  他湿热的唇贴上我的耳后,辗转吻着。

  天!不要!我奋力挣扎,我不要刚刚在病床上醒过来就承受他的情欲,这样令我觉得自己是一把低级的机械的发泄工具。

  “别动。”他快把我的腰勒断了,嘴唇一寸一寸地印过我颈后,粗重地喘息道:“你这个不听话的女人,我不许你昏倒你竟然敢给我昏倒,我命令你醒来你竟然敢不给我醒来,你竟然敢躺在这张该死的床上给我睡了两天,我那么大声地叫你你竟然敢不回答我。”他说一句,就在我的皮肤上吮下一个重重的吻痕,到他说完,我耳后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他连这个都要怪我!究竟是怎样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啊!

  他终于放过我那片惨不忍睹的肌肤,然后狠狠吻上我的唇,抱着我一起躺下,不容拒绝地侵占半张病床,将我整个困在他怀抱里。吻够了,将头埋在我胸前,找个了最舒服的姿势躺着,命令道:“别乱动,我要睡觉,秦昭来了让她把地上的文件整理好,江涛来了就直接叫他滚出去。”

  他连听我“嗯”一声的耐性都没有,就睡着了。

  我,一个在床上躺了两天的,虚弱可怜的一口水都没有喝的病人,此刻必须乖乖地做他的抱枕,顺便做他的答录机。

  秦昭和江涛果然来了,秦昭只是默默地看我们一眼,然后自动自发地收拾文件。江涛看看曲凌风香甜的睡容,张大嘴巴,刚想开口,就听到我低哑的声音:“他说,你来了就叫你直接滚出去。”

  “呃--”江涛的声音硬在嗓子里,剧烈咳嗽了几声。秦昭破天荒地笑了,而且是乱没气质的那一种,最后将所有的文件夹塞在他手中,边笑边道:“还不滚,等什么?等总裁醒来直接从窗户下去?”

  江涛喃喃抱怨着跟在秦昭身后出去了,像一条犯了错误挨主人骂的小狗。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这画面特别和谐,好像秦昭和江涛在一起,比和曲凌风在一起多了些人性的情绪。

  他一睡就是四个钟头,等他醒来,我已经躺得四肢麻木,连路都不会走了,于是他又“该死该死”地诅咒着一路抱着我出院。

  ※    ※    ※    

  得重感冒昏迷住院,我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人。医生说,昏迷是因为严重的神经衰弱和忧郁症。

  神经衰弱,我以前就有的毛病。忧郁症?我虽然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快受不了曲凌风了,但也不至于得忧郁症吧,不就是失眠、沉默、忧伤、疲惫、食欲不振、喜欢发呆吗?有严重到忧郁症的地步了吗?但显然,曲凌风将医生的话当成一回事了,还特地带我到据说国内最有名的心理医生那里去治疗。那个医生若有其事地问了些无聊问题,然后列出一堆无聊注意事项。

  当天晚饭过后,曲凌风居然拉着我一起看八点档的超级无聊电视连续剧。我盯着电视上哭哭笑笑吵吵闹闹的画面,思绪游离了,想到那个不时惊扰我的梦。他在旁边说了些什么,我无意识地应着。

  他突然扳过我的脸,对上他喷火的眼睛,“你竟然又给我跑神了,说,刚刚想什么了?”

  “没什么,工作上的一点小事。”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准想工作。”他把我的脸扳回来,对着屏幕,“看电视。”

  我无声地低叹,努力集中精神将画面上那两个人的轮廓记住。一会儿,他突然不耐烦地问:“有意思吗?”

  “还好。”我不知道他问这句话的用意何在,只好敷衍一下。

  “那你慢慢看吧。”他起身离开。

  我整个蜷进沙发里,手指无意识地按着遥控器,画面一幅幅地转动,却没有任何一台能引起我的兴趣。我将遥控器丢在地毯上,震动中不知道碰了什么按钮,画面一闪,居然转到了文艺台,正在播放历届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录制花絮。我坐直身子,听着花絮片断,心中设想,如果我有一天也能坐在金色大厅里现场聆听这场世界顶级的音乐会该有多好?听到总指挥在台上用汉语面向世界人民说一声“新年好”的时候,我想我会流泪。可惜,那还是半年以后的事情,而且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拿到门票,那个时候,正在过年,一个人离开家到维也纳去,恐怕也不太好。至少母亲一定不会答应。

  节目已经结束了,我还在盯着片尾的字幕发愣。一杯牛奶挡住我的视线,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杯子,道:“喝了它,有助于你的睡眠。”

  我皱眉接过,喝了一小口,那种浓郁的膻味令我想吐。我将杯子放在一边,他不悦地道:“喝光它。”

  我用力摇头,捏着鼻子,终于忍不住跑到厕所把刚刚咽下的一小口吐了出来。

  他扶起我,递给我一杯水,皱眉道:“怎么你对牛奶的味道这么敏感?”

  我暗想:何止牛奶?牛肉,羊肉,羊奶,凡是有膻味的东西我都敏感,只是他从不注意罢了。

  “算了,不要喝了。”他将牛奶倒掉,难得地没有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搂着我回到客厅,他问:“还看电视吗?”

  我摇头,很奇怪他今晚的异常,曲凌风什么时候用过询问的语气跟我说话?

  “想睡了?”

  我再摇头。

  “那你想干什么!”他的口气不耐烦了。

  我心里抱着一丝小小的希望道:“我想到音乐室。”我现在觉得有灵感,或许能写出点什么来。

  “不准。”看,不到一分钟,露出本来面目了。“你该睡觉了。”

  也许是他的口气不够霸道,也许是他今晚出奇的好脾气鼓励了我,我竟然听到自己在反驳:“可是,我现在根本睡不着。”

  “睡不着?”他挑起半边眉毛,“那我们就做点别的。”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抛到大床上。他压上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吻我,在吻和吻的空隙间道:“我会让你累得睡上三天三夜。”

  我没有睡上三天三夜,但的确在他放过我的下一秒钟就进入梦乡。

  我又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鸟,无奈地跟在暴君身边,他命令我:“唱歌。”我就放开歌喉,但是歌声虽美,却掩饰不住我的哀伤。

  暴君狂怒地砸烂了触手所及的一切东西,愤怒地大吼:“你要怎么样才会快乐?怎么样才会心甘情愿地为我唱歌?”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哀哀祈求:“放我自由。”

  “不可能!你一辈子也休想我会放你自由。”

  “不可能!你一辈子也休想我会放你自由。你一辈子也休想我会放你自由……”暴君的狂吼一直在我耳边回荡。我猛然惊醒,忽地坐起,太阳已经略偏向南,床头的闹钟指向十点,身边的枕窝已经没有温度,他一定去上班了。

  我穿着睡衣下楼,小芳从厨房跑出来道:“小姐,你醒了,要吃什么,我给你弄。”

  “不了,我还不饿。”

  “不行。”小芳用力摇头,“先生走的时候特别吩咐要看着你吃饭,晚上回来他要查问我的。”

  我闭上眼睛,熬过心头的无力感,怎么我现在连不吃饭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    ※    ※    

  我差不多十二点才出门,一头扎进工作室,立刻遗忘了周遭的一切。

  “天籁姐,天籁姐?天籁姐!”小康一声大喊,惊得我差点跳起来。

  “干什么?”我没好气地,“没见我在创作?”通常情况下,我工作入神的时候小康不敢惹我。

  “见了。”她委屈地噘嘴,“可是你们家暴君在线上,比起他,我宁愿惹你。”

  小康习惯在我面前称曲凌风为“你们家暴君”,工作室就我们两个人,小康负责理顺我的作品,灌制磁带,与母亲的经纪人接洽。她是母亲介绍的,很可靠。

  曲凌风?他为什么不打手机?我一面翻着手机,一面吩咐:“接过来。”

  糟,没电了!难怪他打到工作室。少不了一顿骂。

  果然,我刚“喂”了一声,那边就大吼大叫起来:“搞什么鬼?为什么不开机?”

  “没电了。”我心虚地回答。

  “昨天干什么了?怎么不充电?”

  昨天,他应该比我更清楚做什么了,先是看电视,然后就……他哪里给我时间检查手机有没有电的问题。

  他好像也想起来了,缓和了口气道:“为什么还不回去?”

  “回去?现在几点?”

  “六点了,又忘了时间。”

  才六点!他脑子出毛病了?六点不回去算晚?他没应酬的时候通常九点以前都不会下班的。

  “等着,我去接你。”他切断电话,不给我反对的机会。我只好收拾东西,乖乖等他,免得他来了之后,又强行打断我,弄得两个人都不高兴。

  上了车,他道:“医生给你拟了一个食谱,我交给小芳了,今后每天晚上七点都要准时回家吃饭。”

  “没必要这么……”我的后半句又在他竖起的眉毛中夭折了。我叹了口气,轻轻地“嗯”了一声。他的眉心没有舒展,不知道还不满意什么。

  ※    ※    ※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月他需索无度,几乎每夜都要将我折磨得浑身无力,倒头就睡。而且通常都会在晚上六点左右打电话命令我回去,如果他没什么应酬,会回去陪我吃饭。这几天我处在非常时期,他就陪我听听音乐,然后抱着我入睡。

  梦魔又一次侵入,我站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上,不停地唱着,唱着,唱着,直到声音沙哑。

  “够了。”  暴君一声大喝,冲过来将我捏在掌心,激动地大喊:“你唱的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你不停地流眼泪,为什么你的羽毛不再鲜艳,为什么你的歌声不再甜美,为什么你看上去就像快死掉了?”

  “大王。”我的声音虚弱嘶哑,“放我自由,放我自由。”

  “不,休想。”  暴君的声音震落了屋檐的琉璃瓦,“要我放你,除非我死。”

  “喝!”我惊醒,弹坐起来,一身的冷汗。

  “除非我死”,他的声音那样坚定,神情那样决绝,令我回想起来还全身发抖。

  身边的床位是空的,我扭开台灯,时针指向凌晨两点,这个时候他去了哪里?

  我下楼为自己倒杯水,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门没有关,我悄悄地走过去,看见他坐在电脑前面认真地工作。我就奇怪,他怎么可能每天六点就下班了,难道他的公司要倒了吗?原来他都是半夜起来工作。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为了每天陪我吃饭?只是为了每天接我下班?

  他那么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我站了好久,最后默默地回到卧室,关了灯躺回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喜欢怎么样是他的事’情,我为什么要为了他的怪异辗转反侧?久违的失眠又回来了,我突然发现,我竟有一个月没有犯过失眠,一个月没有做过噩梦,一个月没有食欲不振,一个月没有无缘无故地发呆了。我张大眼睛瞪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胃部一阵酸涩地收缩,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扎了进去,在我来得及挑出它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睁着眼一直到天亮,听到卧室的门开了。我背对着门口,闭上眼睛装睡,听到他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上干净衣服,又出去了。我爬起来,透过门缝看到他从书房中拿出公事包和手提电脑,下楼时对小芳说:“九点钟叫小姐起来吃饭。”

  “哦。先生,你不吃了吗?”

  “来不及了,我有个晨会要开。”

  汽车引擎的声音在清晨的庭院中渐渐远去,我冲到窗户边上,捕捉到那辆灰色BMW的背影。无来由地,我想起一年前的某一天,我拦在这辆车前,满心绝望地任他将我塞进车里。时光匆匆,竟然已经一年了,回首三百多个日子,我竟不能相信在他身边安全地过了一年,他没有愤怒地掐死我,我也没有忧郁到死去。

  人,有时候真是奇怪的东西!

  我打开窗户,任初秋清爽的风吹干我脸上莫名其妙的泪痕。

  晚上六时,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在回去的路上。

  我将碗里的饭乖乖吃光,洗完澡自动坐到沙发上看电视,遥控器握在手里不停地转台,虽然无聊得很,还是装作可以看得下去的样子。他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儿,进书房工作去了。我舒了口气,突然间被他紧迫盯人地关心,感觉真不习惯。快十一点,我听到书房有动静,急忙关掉电视,站起身来,在瞥见他的身影时抢先道:“你忙你的,我要先睡了。”

  他惊讶地看我,半晌道:“我也正要睡。”

  “哦。”我率先爬上床,将自己密密地包裹在被单里。他从后面揽紧我,在我颈后吹气。我不动,只是夸张地打了个呵欠。

  他贴在我耳边问:“累了?”

  “有一点,想睡。”

  他翻过我的身子,给了我一个轻柔缠绵的吻,然后大手盖在我的眼睑上,松了口气道:“睡吧。”

  我努力平稳呼吸,让大脑处于空白,不久就迷迷糊糊地陷入半睡半醒状态。床铺轻微晃动,他起来,弯身看了我一会儿,确定我没有被吵醒,又走进书房工作。我张开眼睛,默默地看着窗外朦胧的月光,一夜无眠,他也一夜没有离开书房。

  渐渐地,吃饭、洗澡、看电视、睡觉,成为我每晚的活动定式,他也恢复了以往的工作时间,不再每天提醒我回家,不再每天陪我吃晚饭。很多时候他应酬回来,我躺在床上装作熟睡,他也不吵我,轻手轻脚地躺在旁边,不似以前,他有兴致的时候,就一定要将我吻醒,缠闹不清。

  他最近可能在忙什么大工程,早出晚归,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睡下,他出门的时候我还没起来。到今晚,连续四天我没有跟他说过话。大概深夜一点,我听到汽车引擎的熄火声,像往常一样,我面朝里装睡。身边的床位下陷,我的背不可避免地碰到他,他的手掌轻轻地抚上我的肩头,灼热的呼吸吹在我耳边,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想必他今晚喝了不少。他的手指探进被单,沿身侧曲线一路下滑,罩上我的小腹,同时滚烫的唇含住我的耳垂。我猛地一颤,无法装作无动于衷,只好假意翻了个身,避过他的舔吻,将头埋在他胸前,口中喃喃道:“好痒。”声音模糊似梦呓。

  他的身子僵直,一动不动,好像怕吵醒我,良久,才放松下来,吻了吻我的头顶,轻叹一声,抱紧我睡了。那声轻叹一直在我耳边回荡,充斥着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他怅然若失些什么?因为没有理由吼我管我了吗?因为不能满足他的生理需求吗?我这么做的动机又是什么?我也搞不清,是为了给他少添麻烦,还是为了给我自己少找麻烦?也许两者都有吧。

  很多事情我不愿意去深想,很多感觉我不愿意去弄清,是鸟,就总有飞走的一天,天性使然,人力不可违。

  ※    ※    ※    

  一早,他出门前吩咐:“今天不要去工作室,我十点在胡医生那里等你,他给你安排了复诊。”

  “哦。其实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我记得那个胡医生的样子。”

  “我说等你就等你,你敢迟到一分钟给我看。”

  我淡淡地看他一眼,默默地点头。

  他抬起我的下巴,沉声道:“跟我说你一定会准时到。”

  我像一只鹦鹉机械地重复:“我一定会准时到。”

  他认真看了我良久,疑惑地挑起眉,“你最近出奇听话,告诉我为什么。”

  “没什么,”我迎着他的目光,“可能是习惯了顺从,也可能,你最近没有特意刁难我。”我知道如果转开脸,事情就复杂了。

  他放开我,抱着肩道:“这是个好习惯。不过,”他俯低身子,“离我放你自由的日子还远呢,你最好不要打什么别的主意。”

  我起身走进洗漱室,平静地道:“在你面前,我能打什么别的主意?”

  “那最好。”

  我听到他开门出去的声音,望着镜子里那个苍白惊慌的女人,无声地自问:“我在打什么主意?难道潜意识里,我在等他实现当初的承诺,到我完全屈服的时候就放我自由?是吗?我是这样想的吗?”

  我将整张脸扎到冰冷的水里,试图冰镇混乱的思绪,抬起头来,镜子里的女人头发零乱,满脸是水,眼神中全是茫然无助。      


 

第六章


  胡医生拿着测验报告,困惑地道:“你真的每天按我的食谱进食,定时上床睡觉?”

  “是。”我心虚地回答,虽然大多数时候还是睡不着,还是做那个梦。

  “没道理啊?”他整个脸皱成一团。

  “怎么?”  曲凌风问,“效果不好吗?”

  “岂止不好,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又下降了,严重的是,身体机能也在持续下降。这样下去,很难说会有什么后果。”

  “什么意思?”  曲凌风一拍桌子站起来,“别人说你是全国最好的心理医生我才找你,要是治不好她,我保证你以后不能在医学界混了。”

  “曲先生,”胡医生不慌不忙地坐下,“信不过我就不要找我,找我就要信得过我,治不好她,不用你说,我自己也收拾包袱回老家种田去。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位小姐不肯跟我合作,别说是医生,就是神仙也救不了没有生存意志的人。”

  “你说什么鬼话?”  曲凌风拳头一伸就要揍人。

  “别,”  我急忙拉住他,一直摇头,“别动手。”

  “走,”  他气冲冲地拉起我,“咱们到别家去看。”

  胡医生在后面喊:“我看你还是跟她好好谈谈,否则找多少医生也无济于事。”

  他铁青着脸,将我的手握得死紧,走出胡医生办公室的时候,一脚踢飞了门口的垃圾桶,砸碎了走廊尽头的玻璃。天!距离至少有二十米,幸好这脚不是踢在我身上。

  他粗鲁地将我甩进车里,脚下一踩油门,车子“噌”的窜了出去,速度表盘的指针持续上转,不到二十秒已经超过一百二。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我根本什么都看不清,身体处在超速状态,惟一残存的反应就是颤抖着双手系好安全带。

  他突然转头朝我阴沉一笑,冷声道:“系安全带干什么?你不是想死吗?我成全你,有我这么优秀的男人陪你做同命鸳鸯,即使到了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你说你是不是该感激我?”

  我抖着嗓子道:“拜托你看路。”

  “看路有什么意思?还是看你好,看了你一年,还是没看够,我们死在一起,将来一起投胎,下辈子我还是能看你。”

  “车,啊--”我一声尖叫,车身与一辆重型卡车险险擦过,我好像看到了卡车司机扭曲的面孔。

  他居然呵呵笑出声来,油门一踩到底,连闯两个红灯,交警的摩托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曲凌风,”我高叫,“你疯了!”

  “我很清醒。”他转动方向盘,“我知道前面就是高速公路的入口,上了那里车速就可以达到两百以上,会更刺激。”说话的同时,车子已经上了高速公路。

  我两眼直直地盯着速度表盘,看那指针掠过一百八,还在转。我的精神高度紧张,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了。

  “曲凌风,”我发出比鸭子叫还难听的声音,“拜托你,停下来。”

  “你怕了?”他冷哼,“你不是想死?”

  “我从来没说过我想死。”  我声嘶力竭地喊,“那个该死的医生胡说八道。”

  “真的?”他认真地看我,脚下居然还在加油。

  “真的真的真的。”我的头点得快从脖子上掉下来。

  “那好,为了增加可信度,亲我一下。”

  “你停下来,亲几下都行。”

  “又不乖了,叫我怎能相信你!”他的脚又催了一记油门,车子的速度更快。

  我浑身颤抖着凑向他,在他侧脸印上一吻,用我生平最卑微的声音问:“可以了吗?”

  尖锐的刹车声响彻天际,车子在公路中间滑行长长的一段距离才靠边停下,安全带几乎勒出我胸腔内全部空气。我还没来得及吸气,他的唇就朝我铺天盖地压下来。我贪婪地吸吮他渡给我的救命氧气,瘫软地任他疯狂蹂躏。这一吻好像要将我的灵魂从口中吸出,直到我再次因缺氧而窒息,他才稍稍撤离,贴着我的唇一字一句道:“你记着,就算你死,也逃不开我。”

  我混乱地点着头。

  “还有,别再让我听到你说脏话。”

  我再点头,现在无论他说什么我都点头,我的脑子已经完全不能运作,眼前忽明忽暗。

  ※    ※    ※    

  凉凉的风吹在脸上,他温暖的怀抱圈着我,无数的细吻落上我的鬓发,额头,眼睑,耳边。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嘴唇,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吻,拥着我的是我一辈子忘不了也逃不开的男人。

  我眨动睫毛,却不愿睁开眼睛,我的身子还在因刚才的历险而颤抖,我的心脏还在因他阴狠决绝的话语而剧烈收缩。

  他把我牢牢圈在怀里,轻轻摇动,像哄着不肯入睡的婴儿,声音也变得很轻很轻:“天籁,除了放你自由,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稍稍偏转头,避开他呼出的热气,他可明白,除了自由,我什么都不要。

  他定住我的头,下颌抵着我的发,哺哺重复:“不要惹我生气,我不生气,就不会伤害你。”

  这可能是有史以来他说过的最软弱的话了。

  我慢慢张开眼睛,他抱着我坐在路边,面对路基下面的深谷,只需轻轻一滚,我们就会跌落谷底,从此以后再没有烦恼和纠缠。他没有看我,目光向着远方,不知道是不是和我打着同样的主意。很奇怪,我的头脑中似乎时时刻刻都会想到死,但是真当死亡的威胁来临,我居然惊恐,软弱,毫无骨气地向他投降;而他,对于生命和未来充满斗志,对于人事物充满野蛮的掠夺欲,面对死亡时竟然那样淡然潇洒,冷静自持。

  我和他,究竟谁想死,谁怕死?

  他一直抱着我,摇着我,任凉爽的秋风吹着我们,仿佛要这样坐一辈子,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我可笑地想:别人会不会以为我们是一对即将殉情的情侣?

  警车来了,年长的交警看着彻底报废的轮胎,不停摇头惋惜,“有钱也不是这么糟踏法,BMW啊!”

  他面无表情地将我抱进警车,掏出驾照和名片,冷冷道:“罚单送到我公司去,找人来拖车,现在先送我们回家。”

  年轻的交警愤然道:“你把我们当开计程车的?有钱了不起啊?”

  年老的交警拉着他道:“别多嘴,他就是有钱了不起的那个,开车去。”

  狂妄的人永远都狂妄,我何其不幸被这个狂人霸占,除了服从,还能怎么办?

  ※    ※    ※    

  二十四小时以后,我坐到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一张椅子上。

  胡医生似笑非笑地对曲凌风道:“你跟她沟通好了?”

  曲凌风脸色不善地点头。

  “那么,曲先生,我要开始了,请你回避。”

  他瞪了胡医生一眼,蹲到我身前,握紧我双手,深深切切地看着我:“答应我,你会全力跟医生配合。”

  我叹息道:“好。”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时不放心地再看我一眼。

  等他关上门,胡医生绕出办公桌,面对我坐到桌子上,打了个指响道:“好吧,我们开始,先来谈谈刚刚走出门的那个鸭霸男人,我猜,他既不是你丈夫也不是你男朋友。”

  “鸭霸男人”?胡医生的用词很贴切,我因这个称呼而微笑。

  “哇!”他夸张地怪叫,“我有点明白那个男人为什么这么迷恋你了,你笑起来真的可以用‘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来形容。”

  我对他的好感增加一些,“你都是这么称赞你的病人吗?”

  “No、No、No,对于那些有自恋倾向的病人,我通常告诉他们:‘我奶奶都比你漂亮’。”

  我又被他逗笑了,“你真幽默”。

  “我猜那个鸭霸男人一定不懂得什么叫幽默。”他的话题又统回曲凌风身上。

  我沉默。

  “看来你真的不愿意提起他,但是佟小姐,你必须明白,如果要治好你,他是关键。你听过‘心病还需心药医’吧,他是你的心病,也是你的心药。”

  我苦笑,“心理医生的直觉都这么敏锐吗?”

  “当然,否则怎么有资格做心理医生?一定拿不到执照。现在,愿意说了吗?”

  “对病人不是要循循善诱?”

  “不错,不过对于你这种症状轻微的病人,我通常采用直切主题,既省时间,效果又好。”

  “症状轻微?你昨天不是说我很严重?”

  他笑了,“不这样说,他怎么会紧张你?我在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

  “去你的表现机会,”我生气了,“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话差点害死我。”

  “没那么严重吧?”他从桌子上跳下来,显然被我的怒气惊到了。

  “他把我塞进跑车,飙到时速二百,你说有没有这么严重?”

  “老天,”他一拍额头,“该看心理医生的是他,没见过这么笨的男人,有这么表达爱意的吗?”

  “你说什么?”我打住他的话头。

  “什么什么?”

  “你说他表达什么?”我再问一次。

  “表达爱意,”他肯定地重复,“他爱你。”

  “你又在卖弄你的幽默感了吗?”

  “小姐,”他抱拢双肩,“不要侮辱一个心理医生的专业眼光,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爱你。”

  我坐回椅子,摇头道:“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他一拍手道:“找到症结所在了。是什么让你不相信他爱你?”

  “我没有任何理由相信。”

  他聚拢眉心,摸着下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缓慢而肯定地道:“你们最初的相遇不愉快。”

  我沉默。

  “我猜,你没有跟任何人谈过他爱不爱你的问题。”

  我继续沉默。

  “那么我问你,你爱他吗?”

  我用力摇头。

  “佟小姐,请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依言抬头,他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温和睿智,仿佛可以看穿人的心灵。不像曲凌风的眼睛,深沉阴桀凶狠。

  “现在,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有一点点爱他吗?”

  我迟疑了下,还是摇头。

  他叹口气道:“好吧,我们今天先到这里,我让护士给你排一个时间表,以后你就是我的固定病人,下次来的时候,希望听听你和他第一次相遇的故事。不过我建议你,最好找几个你们俩都认识的人,问问他们,他是不是爱你。还有,试着从好的角度理解他的行为,不要形成下意识抗拒心理,我保证你会觉得日子不再那么难过。”

  我一言不发地站起来。

  “嗨,小姐,”他又笑开了,“你总该跟你的医生说声‘谢谢’或者‘再见’吧。”

  我难得幽默地道:“我付给你钱,不是吗?”

  “哦。”他抚着胸口,“真现实。那么美女,当我拜托你,不要哭丧着脸出去,不然那个鸭霸男人这次会把医院大门砸了。”

  我微笑了,心想:做这个人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我刚开门,曲凌风就迎上来,关切地问:“怎么样?”

  胡医生在室内喊道:“曲先生,心理治疗可不是外科手术,没这么快的。”

  曲凌风狠狠甩上他的门,拉着我道:“走吧。看起来像个无赖,不知道怎么那么有名气。”

  我突然道:“很好,治疗得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是为了替胡医生辩护,还是为了要他安心?

  刚刚上车,他的手机就响了,他接起道:“我知道,很快就到,你先帮我顶一下。”

  我问:“你很忙吗?我可以坐计程车。”

  他甩掉电话,不耐烦地道:“坐好。”

  车速飙到一百,他神色凝重,但是不像在生气,我好像也没有惹到他。到了别墅门口,他让我自己下车,迅速掉头,飞驰而去。

  我想到胡医生的话--

  “试着从好的角度理解他的行为。”

  他不让我坐计程车,是担心我的安全吗?

  ※    ※    ※    

  夜已深,我像往常一样在十一点上床,注意窗外的动静,随时准备装睡。不同的是,今晚睡不着,不是因为怕做那个噩梦,而是在想胡医生的话。

  他爱我?真的吗?曲凌风真的爱我?他怎么会爱我?他怎么会对一个他爱的人做出那么多恶劣的事情?

  很多时候,我甚至不敢回忆从宴会到餐厅那段时间所发生的事,那就像我的噩梦,无休止的梦魔,无休止的猜测,无休止的折磨,不知道哪一天是终结。我试着回忆跟他在一起之后的情形:他一直很霸道,不给我自由喘息的时间,也不很在意我的感受,他要的只是我时时刻刻的注目,甚至我每分每秒的思维,为什么?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占有欲到达疯狂的程度代表什么?

  我想到他出外洽公回来那次,只因为我忘记等他,他就气愤地把我扔进浴缸,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对待我的腕伤,甚至在激情的时候也没有忽略,既然这样,为什么在抛我进浴缸的时候没有想过会造成伤害?然后是在新城,他根本不顾我的意愿,强迫我跟他去开滑翔翼,直到我昏倒,他又紧张得要命,在我床边守了两天,到我醒来才放心地睡去,既然这样,为什么在酒店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我不舒服?医生说要我按时吃饭,他就强行打断我的工作陪我吃饭;说我神经衰弱需要睡眠,他就用性爱折磨得我无暇失眠;说我没有生存意志,他就用陪我做亡命鸳鸯来威胁我找回求生意志。

  这个男人啊!颠三倒四地做这些都代表什么?他的爱吗?可笑!如果这就是爱,那么世界上被爱的人岂不是都像我一样悲惨?

  没有尊严,没有空间,没有自我。

  我混乱地想着,竟然没注意到他回来了,等他推开门,想装睡已经来不及了。我起身,装出沙哑的嗓音道:“我渴了,到楼下喝点水。”

  他点头,扯掉领带和西装外套,一头扎进床铺,显得无比疲惫。

  我回来时,他还保持刚才的姿势,好像睡着了。公事包丢在脚下,手提电脑也随意扔在沙发上,他很重视他的电脑,每次回来都先到书房放好,他说过,那里面的东西等于他整个公司。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工作上遇到挫折了吗?我一向不关心他,他也从没有这么反常过。

  我走到床铺里侧,小心地爬上床,靠边躺下,他占据了大部分面积,我想不碰他,就只好委屈自己不动,否则一翻身就会掉下去。

  躺了一会儿,他突然闷闷地开口:“天籁,你睡了吗?”

  我听到他郁闷的声音,竟有些不忍,不由自主地道:“还没。”

  “给我唱首歌吧。”他的语气不是请求,也不是命令,而是带着说不出的渴望。

  我轻轻地问:“唱什么?”

  “什么都好,只要是你唱的就好。”

  我想了想,开始低声哼唱:“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扁扁的,扁扁的,岁月的书签。甜甜的,甜甜的,你的笑颜,是不是到了分手的时间……”我感觉他猛地一震,却没有打断我。“……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

  当我第二遍唱到“是不是到了分手的时间”时,他突然大手一伸将我拉进怀里,极尽缠绵地吻我,伸手解我睡衣的扣子。

  我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失败的沮丧,有失去的恐慌,也有炽热的火焰。我很想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但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默默地将十指插人他发中,承受他和缓而沉痛的欢爱。

  第一次,我觉得他在我身上寻求的不是情欲,而是慰藉。

  这一次,我是和风细雨,他是渴求甘露的草地,雨丝绵绵地洒在草地上,滋润,抚慰,温柔得像母亲的手;草地贪婪地汲取甘露,伸展枯黄的叶片,散发盈盈的绿。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做爱也可以这样温柔。

  激情过后,他枕在我胸前,十指与我交握,不动也不说话。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不主动告诉我,我就不知道怎么问。我与他,从来都是他掌握主动权。好久好久,他挪动头部,枕回枕头上,眼眸又呈现略微的深蓝,松开手抚顺我汗湿的发,吻了吻我的额角道:“睡吧。”

  我定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将我圈进怀抱,维持一贯的姿势,在我耳边轻声道:“没事,一点小麻烦,已经没事了。”

  我心中一颤,更往他怀中靠去。难得,他竟然可以看出我要问什么。

  ※    ※    ※    

  如果损失十亿算一点小麻烦,我真不知道什么才算大麻烦。我几乎不看商业报道,有关什么商业金童财经巨子的花边新闻都是小康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唠叨才记住的。所以当胡医生拿着财经版的报纸让我看时,我很疑惑。

  “头版头条,三天内最轰动的商业新闻,不看可惜了。”

  这是我第三次到他这里来治疗,上次只是说了一下与曲凌风十三年前的那次相遇,当时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的关系是挺敏感的。”

  他是医生,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所以我看了,震惊了。

  头版头条的大字:协议桌上的“不败将军”  自毁信誉。说的是“风”集团与美国IDK公司的合作计划因为曲凌风在签约当天迟到一个小时而宣告失败,一向以注重时间观念著称的美国人认为,一个不守时的领导者,不会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这项众所瞩目的合作计划已经协商了近半年,“风”集团在月内曾出台三项计划以促成合作协议的签订。

  这次签约失败,打破了曲凌风协议桌上“不败将军”的名号,据保守估计,“风”集团损失至少十亿元。下面是对股市的影响,及其他一些相关业内人士对此事的看法,还有有关“风”集团股票前景的预测。我看不懂,也无心再看,目光只停留在“曲凌风在签约当天迟到一个小时”几个字上面。

  胡医生凉凉地道:“如果我没记错,那天上午他一直坐在这扇门外等你。”

  我放下报纸,双手按住太阳穴,“你想说什么?”

  “我想我没必要说什么了。”

  “这就是今天的治疗内容吗?”

  “不,”  胡医生坐回办公椅上,“按原来的进度,该跟我说说你们十二年后再次相遇的情形。”

  我背靠沙发,陷入回忆,一直说到他扬言晚上要去天娇房间。

  胡医生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笑道:“佟小姐,你是个很特别的女人,特别到让人看上一眼就会爱上。”

  我浅浅地笑道:“你的幽默感又发作了?”

  他摇了摇手指,“我说真的,如果我不是你的心理医生,恐怕已经爱上你了。”

  “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我都该为这句恭维而谢你。”

  他眨眨眼,“不客气。”随后站起身道:“送你一句话:男人第一眼就爱上一个女人,往往会表现为强烈的占有欲,尤其是不相信爱情的男人。有机会你可以问问曲凌风相不相信一见钟情。我想,他可能会认为那是狗屁。”

  我相信他会这么回答,我眼前甚至浮现出他说“狗屁”这两个字时的轻蔑表情。

  回来的路上,我始终无法平静,难怪他那天晚上那么疲惫沮丧。我不知道“不败将军”的称号有几分真实性,但是我知道,他很成功,很有钱,很出名,这种失误必将对他的前途产生不良影响。仅仅为了送我回家而失去了这么大的合作计划,值得吗?曲凌风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    ※    ※    

  我的思绪如此混乱,以至于差点发生车祸。

  曲凌风回来,恰巧发现小芳在给我上药。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抓着我的手肘问:“怎么弄的?”

  我若无其事地道:“一点小意外。”

  “该死的我问你是怎么弄的?”

  我无奈地道:“我的错,开车不小心,擦到路边的绿岛。”

  他接手小芳的事,恶声恶气地指责:“你的魂儿又飘到哪儿去了?我不过才一次没陪你过去,你就见鬼的给我发生车祸,明天起不准你再自己开车,我叫江涛给你找个司机。”

  不是吧?只是一点小小的擦伤,就严重到剥夺我开车的权利。

  “只是意外,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不行。”他一口决断,不给我商量的余地。

  我深深吸气,想着胡医生的话,试着从好的角度理解他的行为。我试过了,也明白他是担心我的安危。可是,他该死的就不能听一次我的意见吗?我见鬼的不是玻璃娃娃,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他不能用他的意志帮我决定所有事情。

  我发现自己很容易就染上他的口头禅,“该死”,“见鬼”,原来真的很好用。

  我放下衣袖,抓起皮包就走。

  “你到哪儿去?”他在后面喊。

  “工作室。”

  “不准去!”他上来拉我。

  我扬了下腕表,“五点。我应该还有两小时工作的权利。你说明天开始不准我开车,那么我今天开,你也要管吗?”

  “Shit!”他吐出最不文雅的诅咒词,“那个天杀的胡文举究竟教了你些什么,让你有勇气明目张胆地反抗我?”

  “他什么也没教我,只是给我看了这个。”我从皮包里掏出那张报纸。

  他甚至没看内容,脸就变了,眼中迅速掠过难堪和狼狈,一把抢过去撕个粉碎,在碎片上狠狠跺了几脚,冲上楼,我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摔门声,随后是一连串东西碎裂的声音。

  我平静地吩咐小芳:“把客厅收拾干净。”

  “哦。

  我站在书房外,等里面没有声音了,才象征性地叩了两下门,推开进去。

  仿佛暴风雨过境,满目疮痍,遍地狼藉,凡是触手所及的东西都难逃于难,幸好手提电脑刚刚在帮我上药时放在楼下。一些书和文件是摔不坏,只可惜了那套六千多块的茶具和门口的两只古董花瓶。

  他站在窗边,背对门口,全身肌肉紧绷,头发根根直立,肩膀还在不停起伏。我小心地避过地上的碎瓷片,来到他身后,用手指轻轻碰了他肩头一下。他反射地挥臂,在拳头离我的脸颊只有一厘米时硬生生停住,缓缓放了下来,怒喝道:“出去!”

  我左手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如果刚才那拳打中,我此刻绝对已经在书房外头了。明知道这时候不该惹他,我还上来干什么?现在该问我脑子里在想什么,而不是曲凌风脑子里在想什么。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想,就像一种本能,我还来不及想就已经上来了。

  我再次尝试将手放在他肩头,他没有闪避,也没有反射。我的嘴像有自主意识般地发出声音:“我记得你那天晚上跟我说没事了,一点小麻烦。”

  他烦躁地耙耙头发:“本来就是一点小麻烦,一件合作案还动摇不了‘风’集团的根基。”

  “那你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  我的声音好轻柔;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迅速转身,惊诧地看我。

  “我,”我垂下头,“我只是问问,毕竟,你迟到是因为我,于情于理我都该问问,不是吗?”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这也是胡文举教你的?”

  我摇头,“他只是我的医生,不是我的老师。”

  半晌得不到回答,我仅有的一点勇气开始退却,小声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先出去,让你静一静。”

  “天籁。”  他从背后环住我,阻止我的脚步,“你在关心我。”他语气肯定,微带兴奋。

  我摇头,努力摇头,“我说了,只是想问问,于情于理都应该……”

  “去他的于情于理,”他用力转过我的身子,急切地吻上我。他的吻炽热缠绵,带着令人窒息的粘腻,辗转纠缠着,仿佛没有止境,他的舌伸到我嘴里,温柔挑逗,在我耳边诱哄道:“说你关心我。”

  “不。”我不由自主地呻吟,在他说话的空隙间拼命汲取氧气。

  “嘴硬的女人。”  他把我抱起来,越过遍地零乱,直接走进卧室。

  他一遍又一遍地与我痴缠,有点撒娇耍赖的味道,奇怪的是,我竟然不讨厌与他这样做爱,虽然现在还是白天。以往他在白天把我弄上床,我通常都不情愿。

  在激情的最后时刻,他还不忘诱惑我:“说你关心我。”

  我不记得回答了他什么,是还是不,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在我们合而为一的那一刻,我心里清楚地意识到,我上来就是关心他,虽然我觉得这关心来得莫名其妙。

  在风雨中旋转徘徊了好久,我的意识渐渐清明了。他还压在我身上,动也不想动,呼吸细细地骚着我的耳垂,喃喃抱怨:“我得警告一下胡文举,不要总拿我失败的报道给你看,这让我觉得很没面子。”

  我无声地笑了,他刚才发那么大脾气,只是因为觉得很没面子?也许吧,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承认失败,惟独在我面前不可以,就像他尤其不能忍受我忽略他。

  他湛蓝的眼眸紧锁我淡然的笑容,捧着我的脸,郑重地道:“值得了,十亿也值得。”

  我没有问他值得什么,不必问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我不想挑明罢了。很多事情我还在迷茫,还在挣扎,还在害怕,还在逃避。太快了,那种我从十二岁开始就失去信心的情绪来得太快了。

  我总觉得恨一个人不容易,爱一个人也不容易,人总该先爱自己,才有足够的能力爱别人,如果我爱上他,那么就是不爱自己。

  待他熟睡,我又坐到窗边,听秋日继起的晚风在黑夜中呼啸。是鸟,总有飞走的一天,难道我会心甘情愿地被困于暴风雨?

  他真的给我安排了一个专署司机,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开车接送我。我看着司机祥叔矮胖的背影对自己说:我不甘心被囚禁一辈子。  



第七章


  心理治疗进行得很顺利,就像心理医生的专业格言一样,胡医生让我感觉像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朋友,而不是医生。几乎每次谈话结束他都会送给我一句话。

  在我讲到将曲凌风丢给拿电棍的警卫时,他说:“当男人发现一个女人脆弱外表下的聪慧与刚强,往往会挑起强烈的兴趣和斗志。”

  当我讲到曲凌风在天娇校门外强吻我,还扭得我肩膀脱臼时,他说:“男人失控到对女人动手,代表这个男人已经陷进去了。”

  当我讲到曲凌风带着凌云在机场堵我时,他翻了个白眼道:“这男人不是很忙就是很懒,居然盗用你的方法。”

  当我讲到最后曲凌风用我母亲的名誉、天娇的清白和公益广告的资金威胁我就范时,他说:“威胁在任何时候都是最有效的方法,但是用来对付自己心爱的女人时,就变成了最蠢的方法。”

  我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要我相信一件事:他爱我。”

  “不,我是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他爱你。请你仔细想一想,他威胁你那么多次,有哪一次真正付诸于行动?当然,我不怀疑最后一次你不屈服的话他会,因为处在嫉妒中的男人是没有理智的。”

  我急切地道:“可是他把我的肩膀扭到脱臼,还摔伤了我的手腕。”

  “嗯--”他沉吟,“不能否认,这个男人生气的时候有暴力倾向。”他又耸耸肩道:“走廊那块玻璃的费用还是从我薪水中扣的。”

  我想起曲凌风不久前的话:“不要惹我生气,我不生气,就不会伤害你。”现在回忆起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多少带一些恳求和无奈。问题是,我怎样才能不惹他生气?绝对地服从吗?

  “嗨嗨嗨”,胡医生的手在我眼前晃,“你不能在心理医生面前发呆,这会让我觉得你不信任我。”

  我将刚刚所想告诉他。他“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不知道你们俩谁比较笨,这还用说吗?他要的是你的爱,只要你肯爱他,上刀山下油锅他都可以为你办到,何况只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撞得我浑身颤抖,无法思考。

  “又在下意识抗拒了。”胡医生摇着头,“你母亲说得对,你否定爱情。曲凌风是可恶,但更可怜,因为他爱上你。一个不懂得怎样爱的男人和一个拒绝接受爱的女人相遇,啧啧,就像你们这样--悲惨。”

  我茫然无助地看着他。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他单手遮住眼睛,“我只能帮你这么多,剩下的看你怎样选择,调整你自己的心态,原谅他,接受他,重拾对爱情的信心,还是顽抗到底,直到他肯放你的一天。顺便说一句,是男人,就很难抗拒你现在的眼神,别再用你的目光诱惑我。”

  我垂下头道:“这个时候你还跟我开玩笑。”

  “我没有。”他走到我近前,收拾一贯的戏谑,无比严肃地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是说如果,你跟曲凌风彻底了断了,请给我一个机会。”

  我再次震惊了。

  我知道自己是美丽的,却不知道可以让这么多男人心动。

  ※    ※    ※    

  鲜艳的羽毛片片脱落,美丽的鸟儿奄奄一息地躺在锦被上,眼泪已然干涸,哀求已然无声,只剩一对可怜兮兮的眼睛,放射绝望的光芒。

  暴君将我双手托起,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哀恸呢喃:“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只是想独占你的美丽,我不能忍受与别人分享你美妙的声音,所以只好将你囚禁,结果却害死了你。”

  我看着散落暴君指缝的羽毛,心灰意冷地闭上眼睛。

  “不!”他狂喊,“别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

  腥涩粘稠的液体从我嘴角缓缓流出,一滴滴落于他掌心,红得触目惊心。我感到生命随着血液流逝,天赋美妙的声音抽离咽喉。

  “不,不要流了,求你不要流了。”暴君徒劳地用手捂住我的嘴唇,却依然不能阻止血液的奔流。

  “我放你走,放你自由!”暴君仰天长啸,啸声冲破天际。

  死一般的寂静,天地万物仿佛都停止呼吸,我不可置信地瞪着暴君泛血的眼睛。他缓缓将我放回青纱帐中,夹紧指缝中的一片羽毛划过嘴唇,露出一抹决绝噬血的笑容。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我说过,放你自由,除非我死。现在,我要放你走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刺目的刀锋辉映他苍白惨绝的面容,那眉,那眼,那鼻,那唇,此刻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相貌,竟然是曲凌风。

  寒光一闪,刀锋没人他的胸膛,雕刻精美的刀柄镶嵌在美丽华贵的衣服上面,随着呼吸微微抖动。热血顺着刀锋边缘缓缓渗出,染红了他的衣衫,染红了他胸襟。他踉跄着跪卧青纱帐外,伸出冰凉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我呆愣如雕像的脸庞,凄然微笑:“最后一个要求,再给我唱一首歌,让我在你的歌声中死去。”

  我不由自主地放开歌喉,歌声从带血的喉咙中飘出,顷刻之间,天地震撼,日月无光,风云变色,高大宏伟的宫殿中笼罩着死亡的悲鸣。我感觉到他系在我身上那根无形的线断了,然而我全身依然奇痛无比,鲜血随着歌声持续不断地涌出,无法停止,仿佛要倾尽所有的生命和鲜血,向这个世界告别。

  我对着他安详满足的笑容唱啊,唱啊,唱啊,直到跌落锦被,倒在他冰冷的尸体上……

  ※    ※    ※    

  嗬!我猛地坐起,全身冷汗,拼命用手抹着嘴角,要抹去那些淋漓的鲜血。

  “天籁。”  曲凌风抓住我的手,抱紧我,“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恍恍惚惚地望着他,眼前的面孔与梦中的面孔重叠。我终于看清了暴君的脸,也终于看到了我的结局,却没有想到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天籁,你说话,回答我。”他用力摇晃我。

  我怯怯地伸手触碰他的脸庞,是温的,现实的,刚才的梦才是虚幻的。我舒了口气,焦距对准他担忧的眼眸,像我上次昏迷前朦胧中看到的神情,他在担心我,是吗?

  “没事,”我甩着被冷汗浸透的乱发,“只是一个噩梦。”

  “天杀的胡文举,”他咬牙切齿的,“我明天去砸了他的办公室,居然说你已经好了,好了怎么还会做噩梦?”

  “别,”  我握紧他的手,“正常人也会做噩梦。”

  他理顺我的头发,亲了亲我的额头,搂着我躺下,“告诉我,梦到了什么?把你吓成这样?”

  我窝在他怀里摇头,“记不得了。”

  他的手一下一下规律地抚拍我的脊背:“记不得也好,下次做梦的时候记得把我梦进去,就没有人能吓到你了。”

  就因为梦到了他,才吓成这样。对我来说,世界上有什么比他更可怕?

  次日早晨,他特意陪我睡到日上三竿,并嘱咐:“今天不要去工作室了,在家里休息。”

  如果他粗声粗气地命令我,我一定会反抗,但是他这么温柔地嘱咐我,我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结果,我听了他的,没有出去。

  我站在洗漱室中,对着镜子无声自问:“你怎么了?”

  心里有个女人蹦出来,在我耳边道:“你已经习惯于服从他了,你已经开始发现他的好,你已经渐渐接受他,你已经开始依赖他,信任他,听他的吩咐。”

  “不,”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反驳,“你是冷静理智的女人,怎么会被他这么恶劣的男人迷惑,想想他曾经对你做过的一切,想想他对你说话的态度,想想他的粗鲁暴躁,想想他的霸道和不讲理,你不离开他,就会窒息。”

  “不是啊。”心里那个女人指着镜子里的女人辩驳,“他虽然霸道,但是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对你的关心;他当初那样恶劣地威胁你,不过是想把你留在他身边;他态度粗鲁,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对女人温柔;他脾气暴躁,是因为你总是在抗拒他,当你顺从的时候,他难道不是一个最好的情人?他一天到晚对你恶声恶气,但是哪一次真正伤害过你?”

  “你这个没有原则的女人,”镜子里的女人指着心里的女人,“你不记得他怎样用你母亲的名誉和你父亲的研究项目资金威胁你;你不记得他怎样伤害你妹妹的感情,害得她现在还不原谅你;你不记得他随时随地侵入你的空间,打扰你的工作,不给你说话和辩驳的机会;你不记得他想要你的时候从来不分时间和地点,对你没有一点尊重?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可是,他已经变了啊!”  心里的女人急切地道,“自从你上次昏倒以后,他就一点一滴地学着温柔,他在无言地体贴你,保护你,关心你。虽然他拙于表达,难道你看不到他这些日子的行动吗?”

  镜子里的女人哼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知道他会体贴多久?说不定很快就恢复那个鸭霸的个性了。”

  “那也不一定啊,只要你肯付出,说不定百炼钢真的可以化为绕指案呢。”

  “冒险的事情不要做,你该先保护自己,付出就等于伤害。”

  “没有付出就得不到幸福。”

  “幸福都是骗人的。”

  “你这个冷血的女人!”

  “你这个天真的女人!”

  “够了!”我大喝一声,心里的女人和镜子里的女人纷纷消失,只剩我对着自己的影像,依然没有头绪。

  ※    ※    ※    

  手头的case最终推掉了,因为曲凌风耽误了我太久,我没有时间赶出像样的作品,又不愿意随随便便糊弄了事。小康为了这个,被母亲的经纪人大骂一顿,因为刘经纪不敢对我发脾气,所以只好找小康当替罪羔羊。为此,我答应请小康大吃一顿以弥补她受伤的心灵。

  “就这儿了。”小康拉着我坐到角落靠窗的位子,“我哈这家餐厅的鲍鱼哈好久了,终于逮到机会让人请我。”

  我戳了下她的额头,“拿我当大头来宰啊。”

  “嘻嘻。”小康奸笑,突然指着我身后道:“那不是你们家暴君?”

  我回头,从我们的角度正好可以越过两盆盆栽清楚地看见曲凌风和秦昭的侧面,他们却不容易注意到我们。

  秦昭略呈褐色的大波浪卷发技散在肩,腮边一绺随着切牛排的动作微微晃动,偶尔停顿下来,推推眼镜边沿,抬起又密又长的睫毛,凝神倾听曲凌风说话,有时轻轻点头,有时淡淡微笑,有时摇头插上一两句,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显得风情万种。

  曲凌风的表情平静温和,说话时不时注意秦昭的反应,对于她的插话默默接受,有时甚至露出赞许的微笑。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是不会笑的人,却不知道笑起来也可以这样温柔自然。也许这仅仅是老板和秘书简单的工作午餐,也许他们只是在讨论一些工作上的问题,他们之间的距离甚至只是维持在一般用餐的标准范围。但是我却觉得,那两盆盆栽隔出了一方温馨的天地,谈不上浪漫,却充满幸福,而我,被隔绝在温馨之外。

  小康双手支着下巴感叹道:“那女人好美,不不不,没有你美,但是看着让人感觉好舒服。”

  我转回头,胃部隐隐抽痛,可是我刚才明明还不饿啊?

  “天籁姐,”  小康吃惊地望着我,“你哭了?!”

  “乱讲,我哭什么?”我伸手去抹眼睛,意外触碰到冰凉的水珠。怎么会?我怔愕地盯着指尖上的水滴,看那晶莹的液体悠悠坠落,溽湿了桌子上的餐巾纸。

  我真的哭了?我突然想到不久以前的那个下午,我也是看到秦昭站在他身边,然后进屋去听音乐,然后他进来,指控我被一首并不伤感的曲子弄哭。那一次,我认为是他酒杯上的水,那么这次呢?要怎么解释我手指上的水珠?

  “天籁姐,”小康小心翼翼地递过一条手绢,“你没事吧?”

  我接过来,整条盖在眼睛上。

  “其实,其实那女人也不怎么样了!至少没有你漂亮,真的没你漂亮。你看,他们连手都没有牵,也没有互相夹菜,行为举止彬彬有礼的,肯定不是那种关系。再说,再说……”

  “小康,”我打断她绞尽脑汁的说词,“你说曲凌风爱我吗?”

  “当然。”小康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们家暴君眼睛里除了你不会有别人的,你放心好了,那女人不论什么来头,都不是你的对手,不信你现在过去,我保证他立刻抛开她迎向你。”

  她肯定的语气令我想到胡医生的话:“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爱你。”我的鼻子不由自主地发酸,温热的水浸湿了手绢。

  “哎呀,你怎么还哭?不然这样好了,我帮你叫他,我就不信他看到你之后还会理那个女人,虽然我真的很怕他。”

  “小康。”我出声阻止,但晚了一步。她已经站起来喊道:“暴君,天籁姐在这里啦。”

  餐厅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望向我们,曲凌风看见我,立刻站起身走向我们。

  “怎么样?”小康得意地道,“我就说他会选你吧!”

  他高大的身影走近,眼睛里有一抹惊喜,但很快消失,食指指腹划过我的睫毛,皱眉道:“谁惹你哭了?”

  小康急忙摆手道:“不关我的事。”

  我忙掩饰道:“是餐前饮料太酸了。”

  “是吗?”他端起我的杯子喝了一口,撇撇嘴道:“是够难喝的。”他抓起我的手绢擦擦嘴角道:“怎么想到来这里吃饭?”

  “是小康要吃鲍鱼,我欠她一顿饭。”

  他从钱夹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对小康道:“想吃什么你自己吃。”然后拉起我。

  我疑惑道:“到哪儿去?我还没有吃。”

  “这里的饮料会让你流泪,我不喜欢,我带你到别家去。”

  “可是小康……”

  小康抢着道:“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吃得完,只要有人付钱就好。”说着高高兴兴地将钞票塞进口袋里,就这样将我出卖了。

  曲凌风拉着我走过秦昭面前,“我下午不回公司了,有急事打我手机。”

  “是,总裁。”秦昭公事化地应着,朝我礼貌地点头示意。我突然觉得她的礼貌很刺眼,似乎带点轻蔑和挑衅的味道,让人忍不住要与她斗上几个回合,如果我当初就是用这种态度对待曲凌风的,就难怪会引起他的兴趣了。

  走出餐厅,他难得主动问我:“想吃什么?”

  我难得温柔地回答他:“什么都好。”

  ※    ※    ※    

  我们到一家氛围极好的情侣餐厅解决了午餐,他不是第一次带我来情侣餐厅,我却是第一次觉得我们像其他的用餐者一样,是一对情侣。

  饭后我们去看电影,他不是第一次带我看电影,我却是第一次主动把手交给他牵着,我们并肩坐在漆黑的电影院里,他右臂环着我,不时低下头来问我怕不怕。我摇头,我根本不知道片子演了些什么,只是静静地靠着他,贪婪地汲取这一刻的安稳和甜蜜。我好怕出去之后,一切就只是我的一场梦,他还是那个霸道的曲凌风,我还是那个忧郁的佟天籁,我的心从来不曾为他悸动,他的温柔从来不曾为我展现。

  我们随着熙攘的人潮走出影院,他将我搂得好紧好紧,不让人潮挤到我,恍然之间,我忆起以往这个时候,他也是这样搂着我,我却觉得透不过气,从来没有想过这是无言的体贴。胡医生只告诉我“从好的角度理解他的行为”,却没有告诉我:心中有爱,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爱?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慑了。我爱上他了吗?在我内心与自己激烈挣扎的时候,在我下意识抗拒他的时候,在他的霸道让我觉得透不过气的时候,在我日夜渴望自由的时候,在我心中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恨他的时候,或者更早,我就爱上他了吗?也许吧,虽然我从来不肯承认。

  爱,是一种奇妙的情绪;爱,是一种本能;爱,是一种不可抗拒也不可抹煞的东西。就在我清楚地意识到它之前,它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就像我明知道他发脾气不能惹,还是上楼去关心他,那是我来不及阻止的事情。

  他帮我系好安全带,抬起我的脸道:“想什么?你发了好一会儿呆。”

  “想--我下次再也不到那个有酸饮料的餐厅去吃饭。”

  他没有笑,反而认真地看我,好一会儿,缓缓开口:“天籁,你今天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感觉--很温和,心清很好,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吗?”

  “你今天也不一样,你对我用了很多问句,通常,你只会说祈使句。”

  他的拇指摩挲我的脸颊,“我说过,只要你不惹我生气,我就不会伤害你。”

  “可是我总是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

  “因为你的反抗,因为你的淡然和冷漠。”

  “曲凌风,你很霸道。”

  “你第一天认识我就该知道了。”

  我轻声叹息,缓缓道:“我上学的时候,学过一篇英文课文,叫做‘If  It  Comes  Back’

  “哦?”他虚应。

  “说的是一个男孩爱上了一个残疾女孩的故事,他很想保护她,爱她,照顾她,却令那女孩感到窒息。所以女孩离开了他,临走前给他留了一张字条:

  If  you  want  something  badly  enough,

  You  must  let  It  go  free.

  If  it  comes  back  to  you,

  It’s  yours.

  If    doesn’t,

  You  really  never  had  It  anyway.

  他脸色阴郁,沉声道:“结果呢?”

  “男孩不甘心放弃,找了好久,但是女孩还是没有回来。”

  “所以,”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当初就不该给她机会离开,那男孩是个笨蛋。”

  “哦!”我抚额,曲凌风就是曲凌风,我给他讲这个故事,是暗示他放手的意义,他居然给我这么个结论,除了抚额,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握紧我的肩膀,“我不会重复那男孩的错误,所以,你也不要重复那女孩的错误。”

  我在他犀利的目光中垂下头,叹息,沉默。

  爱的萌芽,能够在暴风雨中成长吗?怕还未曾茁壮,就被生生扼杀。

  ※    ※    ※    

  近几日,我们的相处出奇好,原来和谐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只要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些,就时时可以发现他温柔的注视;只要我试着与他平心静气地商量,就会发现原来他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不讲理。

  比如,我说:“我想自己开车,有司机虽然很好,但是毕竟不如自己开方便。”我在他皱眉之前拉住他的手,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他,“我保证,我会非常非常小心,不会出一丁点意外,如果碰破一根小指头,你就没收我的驾照。”

  他看着我,还在犹豫。

  “在可能的情况下,我还是让你接送。曲凌风,答应我,好不好?”

  他抹了把脸,点头,动作幅度很小,但我还是看见了。

  “太好了,谢谢你。”我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他食指抚过我的唇角,要求道:“以后要常常笑给我看。”

  我想了一会儿道:“你不惹我伤心,我就笑给你看。”

  他按着我的头贴近他心口,“我从来就不想惹你伤心。”

  再比如,我说:“明天晚上我去参加小康的生日party,可能要很晚才回来。”

  他刚一张嘴,我就截断他:“我的朋友不多,小康是难得的一个,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不想让她失望。”

  他扁了扁嘴道:“那好吧,我陪你去,几点?我去工作室接你。”

  “曲凌风,”我走到他近前,要笑不笑地道,“小康怕你。”

  他挑高眉毛,样子要发火了。

  “不然,你十二点去接我,无论party有没有结束我都跟你回来。”

  这个条件值得他考虑。

  “曲凌风,答应我,好不好?”

  他懊恼地低叹一声,拉我进怀,没好气地道:“明年我生日你要陪我去度假。”

  我笑道:“只要不去夏威夷,我就答应你。”

  “为什么?”他皱眉。

  “我不喜欢穿比基尼,而且那里的沙滩硌得皮肤好疼。”

  他头埋在我胸前,闷笑,“可是我想念那里的沙滩和沙滩上的你。”

  又比如,我抓着他忙碌的手抗议:“曲凌风,你不要每次都把我的套装毁掉。”

  他一边吻我一边喘息道:“我再买给你。”

  “新衣服会磨得我不舒服。”

  他将我推倒,凑上来,“好的,我们等一下再讨论新衣服的问题。”

  然而下一次,我高叫:“曲凌风,你答应过不撕我衣服。”

  他将手上的衣料远远抛开,赖皮地道:“谁叫你每次都这么诱人?”

  我的抗议很快被他淹没。

  隔天,百货公司送来五套不同品牌的套装,经理讨好地道:“按曲先生的要求,衣服都事先经过软化,既不会变形,也不会摩擦皮肤。您看看,不满意的话我们立即去换。”

  “不用了,”我摩挲着柔软滑腻的衣料,硬咽道:“很满意。”

  又比如,他每天清晨临出门前都会在我额上轻吻;有时下班,我会看到他在工作室外面的停车场守候;有时我在音乐室弹琴唱歌,回过头,就看见他靠在落地窗旁静静地聆听;偶尔有个小病小痛,他仍然会恶声恶气地押着我去看医生,但举止之间却隐含着温柔和小心翼翼……

  我甚至以为,爱情就是这样简单。是的,我想我爱上他了。但是,我要继续爱吗?我要让他知道吗?

  所有人都知道他爱我,但是他自己呢?他是否也与我一样混沌,或者根本就比我更迟钝?至少他没有亲口承认他爱我。就算他也爱我又怎样?

  爱是一回事,承认是一回事,接受是一回事,付出又是另一回事。我是不是真的有勇气迎接爱情,是不是可以走出父母婚姻失败的阴影,是不是可以抛开以往的恩恩怨怨与他共筑幸福;他呢?是不是可以改掉狂傲霸气的作风,是不是可以学会对我的尊重,是不是愿意正视他心中的爱情。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我怕冒险,我怕受伤,我怕……

  爱与恨,情与欲,幸福与痛苦,短暂与永恒,其实只是一线之间。

  如果幸福可以平淡地持续到永远该多好。 



第八章


  我一面翻找钥匙一面走向停车场,手机在这时响了。

  “嗨,”他磁性的声音传来,“工作结束了?去吃韩国料理怎么样?”

  “好啊,你在哪儿?”我四下张望,看到他墨绿色的保时捷,他手中拿着电话,手肘抵着车窗。我微笑,朝他走去,继续通话,“明天早晨又要麻烦祥叔送我。”

  “不必,他半个月之内都不必送你。”

  “为什么,你把他辞了?”

  “因为你要陪我去日本。”

  我关掉电话,直接对着他道:“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日本?”

  他打开车门出来,“我上个星期不是管你要护照?”

  “可是当时你没有告诉我要做什么。”

  他搭上我双肩,挑高半边眉毛,“怎么?不想陪我去?你前天不是刚结束手边的case,现在应该没有新的工作吧。”

  “对,是没有新的工作,但是不等于你可以随便安排我的行程。”

  “天籁!”他脸色一沉,“不要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我?”我拿掉他的手,转身走向自己的车。他可能学会了温柔,但依然不懂得尊重。

  “天籁,”他喊,抓住我手臂,抓得我有点疼。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再用力一点,就可以送我去医院了,毕竟你还没学会治疗脱臼。”

  “该死的,”他放开我,恼道:“我特别留意你没有工作,最近身体也不错,你为什么还跟我别扭?”

  “曲凌风,”我放缓语气,“你没有考虑到我的心情。”

  “见鬼的心情,你的心情不好吗?你最近心情出奇好。”

  “是,我心情好,是因为我以为你学会了尊重我,但是今天这件事,让我又看见你的独断专行。如果你事先跟我商量,我会陪你去。”

  “那有什么区别?”

  “很大的区别。”

  他瞪我,咬牙道:“我说过我不会犯那男孩的错误,但是我好像已经犯了,我让你脱离了我的掌控,可以随心所欲地违背我。”

  我打了个冷战,用手盖住他阴桀的目光,那久违的凶狠仍然令我害怕。“不,我不是要违背你,我只是要得到一个正常人应得的尊重。”

  他抓下我的手指亲吻,“给你尊重,就等于给你机会远离我。”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直摇头,“我不会因为尊重而远离,那只是一个人呼吸的空间,我需要空气,我不要连呼吸都只能拣你剩下的。”

  “见鬼了,谁灌输你这种思想,我会把最好的都给你。”

  “那不一样,曲凌风,你为什么不明白?我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一样归你所有的东西,可以任你摆布,没有知觉,没有抗议。”

  “不,”他抱紧我,“你就是我的。”

  “不,我不是任何人的,我属于我自己。”

  “佟天籁,”他连名带姓地叫我,“不要惹我生气。”

  “我不想惹你生气,从来都不想。”我的声音满是无奈。

  “那就告诉我,你愿意陪我去日本。”他霸道地在我耳边命令。

  我坚持道:“我不愿意。”

  “不愿意也要愿意,”他半挟持地将我拉向他的车,“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现在去吃饭。”

  “别这样,”我语带恳求,“我好不容易对你建立起好感,不要轻易毁了它。”

  他顿了顿,突然推开我,用力踢车身,踢一脚骂一声:“该死!”’

  空荡荡的停车场回荡着汽车的报警声。我无力地蹲下,感到酸涩和无奈,平静的表象终究要被打破,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让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停下,紧握双拳,大口大口地喘气,死死地盯着我悲哀的表情,突然打开车门跳进去,箭一般地飞驰。

  我一个人蹲在停车场,抱住头,心中哀叹:为什么幸福不能停留得久一点?

  ※    ※    ※    

  天黑了,我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面对漆黑阴沉的夜色,等待那熟悉的引擎声响。为什么不下雨?此刻我多么希望下雨,让那狂风骤雨的声音扰乱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让那冰凉肆虐的雨水冲刷我无法抑制的担心。保时捷的速度比宝马快,按他冲出停车场的情形,不知道会飙到多少。上帝啊,虽然我不是虔诚的信徒,但此时也忍不住祈求神灵保佑,保佑他千万不要出事。

  隐约的引擎声响越来越近,别墅大门自动开启,墨绿色的车影滑入柏油通道,车灯照亮庭院中干涸的喷泉,掠过我苍白的脸庞。我不自觉地将手放在胸口,感到那里面的器官恢复了跳动。

  巨大的摔门声响一路从楼下传来,夹杂小芳的询问声:“先生,您吃……”

  他粗声粗气地打断她:“小姐回来没有?”

  “回来了,在楼上。”

  静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如此肯定他此刻是松了口气的神情。

  沉重的脚步声移近,门被轻轻推开,随后又重重甩上,我双手抱肩,克制自己不要颤抖。一样东西“啪”的甩到我脚边,他冷冷道:“你的护照,还有机票,明天上午十点中央机场,你看着办。”

  他大力地拉开门,我出声唤道:“曲凌风,我不会去,但是我会去送机,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停顿半晌,走出去,甩上门。

  我弯腰拾起护照,抽出机票,是头等舱,曲凌风从来不会委屈我。我无意识地撕烂了手中的纸张,一阵冷风吹过,我打了个寒战,手一抖,纸片纷纷扬扬地四处飘落。落在窗外的水泥路面上,草地上,窗台上,室内地面上,我的身上,头发上。发上的纸屑又被风吹起,忽忽悠悠地飘出窗外,看样子要下雨了,我的四肢已经冰冷,但还是不想离开窗边,迫切地希望看到下雨。

  冷风过后,雨终于来了。秋季的雨又重又冷,打在脸上生疼,难怪老人们说:“一场秋雨一场凉。”我与曲凌风之间,是不是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又或者,根本就不曾温暖过。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我脸上咸涩的另一种水滴,什么时候,我竟然流泪了。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回过神来,只听到他的吼叫:“你到底在干什么?要冻死吗?不想陪我去日本也犯不着用这一招!”他猛地关上窗户,几乎要将玻璃震碎。

  他将我推进浴室,拧开莲蓬头试了下水温,从头到脚一路浇下,连睡衣都没脱。温热的水流刺激我冰冷的皮肤,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身子抖得像窗外风雨中的落叶。我和他都湿透了,蒸腾的热气朦胧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我在蒸汽中咳嗽,身子虚软地靠在浴池边沿。

  “天籁,”他沉痛地唤我一声,突然丢掉莲蓬头,上前抱住我,贴在我耳边道:“我不强迫你了,你不想去就不去,但是请你不要折磨自己,不要折磨自己。”

  我软软地环着他的颈项,喃喃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看雨,看到出了神。”

  他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我,良久骂了一句:“笨女人,我还以为……”

  这是他第一次骂我“笨”,我却觉得被骂得很舒服,这个‘笨”字,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他的宽容和宠腻。要他宠一个人并不难,让他宽容一个人很难很难。我柔柔地笑着,依偎着他,将自己完全交给他掌管。

  他脱了我的睡衣,就着温水揉搓我的肌肤,直到恢复正常体温,然后自己换上浴袍,用一条大浴巾包裹着我,放在床上。

  吹风机的轰鸣声像一首美妙的音乐,我靠着他的胸膛,感受他的手指温柔地穿梭于我的发间。吹干了头发,他把吹风机放在一边,从背后搂紧我,下巴放在我头顶,亲昵地摩挲。

  我把玩他的手指,懒懒地道:“曲凌风,我改变主意了,我想陪你去。”

  “真的?”他兴奋地转过我的身子。

  “可是--”我望着地上剩余不多的碎纸片,心虚地道:“我不小心把机票撕了。”

  他气得两眼喷火,差点烧到我。

  我举起右手,小声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吹风吹到出了神。”

  “去你的吹风。”他狠狠一甩湿漉漉的头发,甩得我满脸是水,“以后不准你吹风,也不准你看雨。”

  “那机票--”

  “明天早晨打电话给江涛,把他手里那张给你,他再想别的办法。”

  “这样好吗?”

  “他敢说一句不好!”他把我推倒,爬上来搂紧我道:“现在,睡觉,明天早晨你如果起不来,我就扛着你上飞机。”

  第二天早晨我真的起不来,他也没有扛我上机场,因为我感冒了,接近凌晨的时候开始发烧,害得他一夜也没得安稳。

  九点钟,他站在我床前不停嘱咐:“按时吃药,按时吃饭,多喝水,多睡觉,不准工作,不准出门。我会让小芳监督你,而且我随时会打电话查勤,知道吗?”

  我乖乖地点头。

  “嗯。”他满意地亲我额头一下,我不让他亲嘴唇,怕将感冒传染给他。

  “好了,你要迟到了。”

  他深深看我一眼,又道:“手机随时充电,随时带在身边,我要第一时间听到你的声音,知道你在哪里。”

  “哦。”我再点头。

  “还有,我回来的时候你要去接我,我要下了飞机就能见到你。”

  “哦。”我连连点头。

  “还有--”他想了一下,“不准发呆。”

  我笑着点头,他连这个也管。

  “还有--”  他攒紧眉头,最后道:“没有了。”

  “快走吧,”我推他,“不然真的迟到了。”

  他提起电脑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的时候突然转回来,拉起我深深吻住。我立即淹没在他的热情中,忘了传染不传染的问题。

  吻了足足两分钟,他的唇移到我耳边,沙哑地道:“要想我。”

  我迷茫地点头。

  他放开我,大踏步出去了。直到汽车的引擎声消失,我才意识到,忘了跟他说再见。有些时候,分别是为了再相聚,所以无需说再见。

  ※    ※    ※    

  最初两天,他每隔四个小时就打一次电话提醒我吃药,一直持续到我好得差不多了,说话不再有鼻音。之后我的手机每天都要响个四五次,有时问我今天都做了什么,有时问我晚饭吃的什么,有时问我还记不记得他哪天回来,有时叫我唱歌给他听,有时只是静默两分钟,淡淡地说一句“没什么”。

  我挂断电话去洗澡,按摩软垫激起温热的水流,让我想起他的手;爬上床窝在被子里,将头埋进他的枕头,让我想起他的味道;一夜安眠起来,望着窗外白亮的天色,让我想起他的早安吻;下楼路过书房,让我想起他彻夜工作;出门取车,看到车库中那辆银灰色的BMW,让我想起他带着我飙车;坐在工作室里盯着手机,让我想起他定时的晚餐电话。

  一直到小康叫我:“天籁姐,天籁姐,你发什么呆啊?”

  我猛然惊觉:我在思念他!原来思念是这样子的,酸涩甜蜜交杂在一起,因回忆而甜蜜,因无法相见而酸涩。当他在你身边的时候,他做的一切都好像天经地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旦他离开,那些不经意的习惯突然变得异常鲜明,引起了强烈的渴望和思念。

  “天籁姐?”小康在我眼前摆手,叹口气自语道:“唉,算了吧,你这种状态还怎么接case啊?我直接推掉算了。”

  “什么?什么case?”我好不容易集中精神听小康说话。

  “就是……”她的话音被手机铃声打断。

  我第一时间接起,应答声带着我不熟悉的兴奋:“喂?曲凌风?”

  他的声音带着惊诧和喜悦:“在等我电话?”

  我用力点头,才发觉他看不见,微笑着轻轻“嗯”  了一声。

  他的语气霎时轻快起来:“在哪儿呢?工作室?”

  “嗯。”

  “别忙得太晚,喜欢吃什么叫小芳做给你。”

  “知道。”

  “又有新的工作了?”

  “还没,小康在谈。”

  “天籁?”他的声音暗淡下去,“我可能要拖后两天回去,合约出了点问题。”

  我停顿片刻,轻轻“哦”  了一声,我没想到听说他晚回来心里会这么失落,就像小时候爸爸说给我买礼物,结果回家的时候却忘了,那样强烈的失望和悲伤让我的心霎时跌落谷地。

  他也沉默了,片刻道:“就‘哦’一声算了?”

  我苦笑道:“不然怎么样?”

  他又沉默了,我可以听到他呼吸加重,好像生气的前兆。

  “不怎么样,”他再开口时声音明显不悦,“什么时候回去我再通知你。”

  “哦。”我不明白又哪里惹到他了,不能按时回来又不是我的错,好像该生气的人是我,怎么他比我脾气还大?等等,他生气是因为我没生气?

  “没别的事我挂了。”他声音闷闷的,火气稍稍小了点,多了点无奈和失落。

  “嗯。”我应着,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突然对着电话坚定地道:“曲凌风,我想你。”说完我立刻挂上电话,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比我们第一次做爱还难堪。我甚至可以想象他在电话那头怔愕的表情,然后肯定会笑得像个傻瓜。

  未几,短消息信箱提示音响了,我看到屏幕上短短的几个字:“我也想你!很想!很想!”

  这个别扭的男人,比我还害羞,在电话里居然还不敢亲口说出来,发个短消息了事。尽管如此,我还是捧着手机,望着那短得不能再短的两句话,傻傻地笑着。

  小康连连摇头,嘟嚷:“谢天谢地,这两个宇宙超级爱情大白痴终于开窍了。”她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打给刘经纪,说最近一段时间天籁姐不会接任何case,因为她在恋爱。

  ※    ※    ※    

  天娇要回来了,她出国已经整整一年,也整整一年没有和我联系。

  那是我的妹妹,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骨肉筋脉来自于同一对父母的妹妹,从小赖在我身边让我给她讲故事的妹妹,有了心事不敢跟母亲说,哭着打电话给我的妹妹,在我面前信誓旦旦要为爱情飞蛾扑火的妹妹,在餐厅外流着眼泪说真的会恨我的妹妹。

  她要回来了!她这一年过得可好?可曾忘记了曲凌风带给她的伤害?可曾原谅了自以为为她好的姐姐?可曾准备好面对我了?

  而我,又该怎么面对她?

  如果我没有爱上曲凌风,或者他没有爱上我,我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强调我当初的伟大和牺牲,但是今天,除了愧疚,还是愧疚,我甚至觉得,是我抢了妹妹所爱。如果她忘却了一年前的种种,平复了伤口,找到她的新生,那么我会舒服一些;如果没有,如果她还陷在那段情伤中不能自拔,我该怎么办?我甚至自私地想,不如她永远不要回来吧。

  时间不因我的挣扎而停止,事实也不因我的自私而改变。她终于还是回来了。

  机场出口,凌云左手抓着我的手,右手指着朝我们奔来的那个女孩大叫:“那个五颜六色的妖怪是二姐?”

  不只凌云,我和妈妈都被天娇怪异的打扮吓到了。

  她依然那么美丽,那么年轻,那么活力四射,可是全身上下却散发着狂野不羁和不符合年龄的叛逆。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露脐装,一条紧得不能再紧的白色皮裤,勾勒出比例修长的大腿和丰满的臀部,白嫩嫩的肚脐上穿了个洞,挂着一条金光闪闪的腰链,高筒皮靴的鞋跟至少有十厘米,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增加了臀部的诱人效果,头发削成披肩短发,挑染成热情的棕红色,额前几绺赫然竟是纯白,脸上的妆浓艳夸张,粉底厚得叫人担心一笑就会往下掉,上眼皮涂抹着青黑的眼影,夸张的假睫毛遮盖了原来漂亮浓密的睫毛。

  她奔到我们身边,双手一松,四个大口袋全抛在地上,上来就给母亲一个法国式窒息大拥抱,夸张地喊叫:“妈咪,我好想你哦。”

  母亲挣扎着喘气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先放开我。”

  “吓--”凌云的下巴快掉在地上,避开天娇的攻势,连连摇头道:“你别抱我,我会被你的香水熏死。”

  “去,死小鬼。”天娇叉腰指他,“我才走了一年,就不跟我好了?”

  凌云做个鬼脸道:“我跟我二姐好,可不跟妖怪好。”

  “死小鬼,你敢骂我是妖怪?”她伸出涂满蔻丹的指甲去抓凌云。凌云急忙躲到我身后,大叫:“大姐救我。”

  天娇仿佛这时才注意到我,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尴尬地唤道:“姐。”

  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别扭地道:“回来了?先回家吧,你一定很累了。”

  “好啊。”她讪讪地应着。

  司机过来提起地上的口袋,母亲忍不住叨念:“你出去一年都给我学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回来?看看你这身打扮,我都不敢相信你是我生的。”

  “哎呀,妈咪--”天娇拖着长长的尾音撒娇,“国外流行嘛,这叫前卫,您是混娱乐圈的,不会这么保守吧?”

  “我不保守,可是也受不了你这样的前卫,回去先把你那脸给我洗于净,明天跟我去洗头,我遗传给你的又亮又黑又直的头发你竟然敢给我这么糟蹋。还有,赶快把你这身衣裳给我换下来,现在大白天的才十几度,你居然给我穿露脐装?要是没有够大的衣服,明天一并去买。还有,你给我把‘妈’后面那个‘咪’字去掉,又不是属猫的,咪呀咪的,叫得我浑身哆嗦。还有,不管你在外面养成了什么坏习惯,回家就给我变回原来的样子,当初你说要出国拿学位我应了,结果你拿到了什么?等我找人给你办好了复学手续,你给我乖乖地念书去。”

  “哦。”天娇一路无聊地点头,嘴噘得老高,显然对妈的话不以为然。

  我心中一痛,天娇原来不是这样的,她是个乖孩子,就算在青春期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叛逆,学习和生活上都从来不要母亲操心。可是现在,那个乖巧懂事的妹妹已经消失了。谁该为她的转变负责?曲凌风,还是我?

  她一路被母亲念着洗脸,换衣服,休息,凌云一直在旁边取笑,而我,似乎成了个局外人,始终融不进亲人相聚的喜悦中。

  晚上,曲叔叔回来,特地领我们出去吃晚饭,说是为天娇洗尘,还夸她的头发染得很有个性。

  天娇抱着他的胳膊道:“还是曲爸爸思想开明,哪像妈妈那么老土,还逼着我明天去洗头呢!”天娇与曲叔叔的感情一向极好,母亲再婚以后就叫他曲爸爸,大概是她那时候年纪还小,对父亲反而不很亲。

  “不要洗,不要洗。”曲叔叔宠爱地拍着她的手道,“好不容易染的,为什么要洗?曲爸爸替你做主,你妈妈就不敢逼你了。”

  “好耶!”天娇欢呼,朝妈妈扮了个鬼脸。

  妈妈无奈道:“你呀,宠坏了她。”

  曲叔叔拉过妈妈的手道:“我还不是爱屋及乌?”

  妈妈脸红了,推着他道:“都老夫老妻了,说话还没个正经。”  曲叔叔不语,只是呵呵笑。

  我刹那间有些眩惑,母亲的神情就像初恋的少女,听到情人的甜言蜜语,害羞而满足。他们结婚也有十四个年头了,甚至比跟父亲的那段婚姻时间还长,为什么还能保持不退热的爱情?而她与父亲,从我懂事开始就整天吵架,一直吵到离婚,他们当初不也是因为相爱才结合到一起的吗?

  “天籁,”曲叔叔夹了块肉给我,“怎么不吃?净顾着发呆。菜不合你口味?”

  “不是。”  我急忙摇头,“我在想--你跟妈妈,很幸福。”

  “是啊。”曲叔叔感慨道,“当初你妈妈刚入道的时候,我还嘲笑她一把年纪了还出来丢人现眼,偏偏台长叫我们合作,于是就天天吵,天天吵,吵来吵去就吵出感情来了。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吧。我多么庆幸你母亲有勇气踏进歌坛,否则我这辈子都体会不到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天籁,”母亲趁机道,“你看,一次失败的婚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失去了爱人和被爱的勇气。我和离,就因为保有这分勇气,才能够彼此相遇,相恋,相守。”

  曲叔叔笑道:“干吗呢你?说教味道这么浓?担心女儿嫁不出去?放心啦,你把两个女儿生得这么漂亮这么有才气,多少人挤着要还苦无机会。你不知道,自从上次天籁唱了那首歌,几乎天天有人向我打听她的情况,不少年轻的小伙子还拜托我转交情书呢!对了,我一直忘了问,天籁有没有要好的男朋友?要是没有,我这儿有一长串候选人等着给她介绍。”

  “真的?”母亲兴奋地道,“好啊,好啊。改天我们筛选一下,安排天籁见个面。”

  “妈。”我着急地喊,“你不要替我操心了好不好?”

  “不好。”母亲坚决地说,“你的终身大事我管定了。我是你妈,我不操心谁操心?除非你带个男朋友来给我看,否则就乖乖地去给我相亲。”

  “妈--”我惨叫。

  凌云在一旁拍手道:“好耶,好耶,姐姐多几个男朋友,我就多几个人可以敲诈。”

  曲叔叔拍了拍他的小脑袋道:“小小孩子,说什么鬼话?”

  “真的嘛!”凌云手舞足蹈的,“二姐以前的追求者都会贿赂我,没道理大姐的男朋友不会啊?”

  曲叔叔和母亲都笑了,念着:“人小鬼大。”

  惟有天娇默不作声,斜着眼看我。

  ※    ※    ※    

  晚上,我留在曲家过夜。母亲特地让我和天娇睡一间房,体贴地道:“你们姐妹一年没见了,一定有很多悄悄话要说。这孩子一小就粘你,你这个当姐姐的说话比我当妈的都管用。”

  我见天娇没反对就也没反对,我的确有很多话跟她说,就不知道今时今日的姐姐,在她眼里还是不是那个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姐姐。

  她从浴室出来,擦着头发,漫不经心地道:“我洗好了,你去吧。”

  这本是我们一贯的对话,今日听来,却觉得特别疏远。我抓起浴巾,默默地走进浴室。

  温水顺着莲蓬头洒在头顶,我闭着眼冲水,心中反复斟酌一会儿的开场白。该说些什么?直接问:“你这一年过得好不好?你忘记了曲凌风吗?你还恨我吗?”还是故作什么都没发生,聊些闲话:“欧洲的风景美不美?书念得还顺利吗?有没有男孩子追求你?”

  浴室的毛玻璃被敲响,天娇在外面大声说了些什么。

  “什么?”我没听清楚,关掉莲蓬头,拉开毛玻璃。

  她将手机递给我,冷冷地道:“电话!”

  “哦。”我接过,望着她冷淡的面容,心不在焉地应答:“喂?”

  “天籁!”

  我脑中轰然一响,我居然忘了曲凌风每晚这个时候都会给我打电话。天娇有没有听出他的声音?看样子一定听出来了!曾经刻骨铭心爱过的人,怎么可能听不出来?那么在这之前他都跟她说过些什么?

  “天籁?天籁?天籁!”  电话里一声暴喝,震回了我的神志。

  我忙道:“我在听。”

  “你怎么了?刚才接电话的女人是谁?你在哪儿过夜?为什么不回别墅?”他连珠炮地问出一串问题。

  “我在妈妈这里,刚才那个女人是天娇,她今天刚回来。”我一面回答他,一面注意天娇的反应。她已经走回床边,在我说到“刚才那个女人是天娇”时,她的动作停顿了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爬上床,盖上被子。

  线那边也停顿了下,显然他没有料到这个答案。他问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就说明他没有听出天娇的声音,也不可能跟她说过什么。但是这样更糟,他连她的声音都忘了,可见当初是抱着怎样轻蔑的心态玩弄她。

  半晌,他缓缓道:“你还好吧?”

  “我很好。”他应该问天娇还好吧。

  “那么--”他欲言又止。

  “没别的事,我想挂了,我还有许多话要跟妹妹聊。”

  他想了想道:“好。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晚上不可以失眠。”他的语气很重。

  我敷衍道:“我尽量。”我今晚不可能不失眠。

  他命令:“不行,我要绝对肯定的答案。”

  我再看天娇,淡淡地回答他:“抱歉,我做不到。”然后切断电话,顺便关了机。这是我第一次敢挂他电话,通常都是他不给我应答的机会,但是今天不同,真的不同。

  我将手机抛到一边,走到天娇近前,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背对我,脸埋在枕头里,突然道:“你还跟着他?”

  我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曲凌风,其实我更惊讶的是,她居然会主动提起他。

  我尴尬地应道:“对,这一年,我一直跟他同居。”

  她不回头,继续问:“妈妈和曲爸爸知道吗?”

  “不知道。”

  “那--他对你好吗?”

  我沉默,他对我好吗?能算好吗?不好吗?我竟然无法回答,最后只能模棱两可地道:“就算好吧。”

  “哦。”她轻轻应了一声,不再做声。

  我上了床,小心翼翼地躺在她旁边,听着她杂乱的呼吸声。

  良久良久,那呼吸声依然没有平静。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你还恨我吗?”

  她红棕色的头发在枕头上摇了摇,声音闷闷地道:“我不知道。”

  “那么,你已经遗忘他了吗?”

  她一声长长的叹息:“遗忘?那是件很困难的事!”

  我的小妹妹!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叹息的,而我,此刻竟也只能叹息,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我睁着眼,盯着黑漆漆的房间,天花板根本看不清,但是我还清晰地记得上面的花纹,是三维立体的。曾有无数次,天娇窝在我怀中,兴奋地叫着:“姐,我看出来了,是两只可爱的小兔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姐妹?”

  我问:“为什么不说是情人?”

  “因为我们是姐妹啊,所以她们也一定是姐妹。”

  我闭上眼睛,任酸涩的泪划过心底。曾几何时,那个窝在我怀中的小妹妹,只能用背对着我了!

  旁边传来细微的抽噎声,天娇紧紧抓着被角,红发在黑暗中颤抖。我半支起身,轻推她的肩头,心痛地唤一声:“天娇?”

  她抬起脸,泪痕斑斑,抽噎得浑身颤抖,突然扑进我怀里,叫一声:“姐!”放声大哭。她的泪沾湿我胸口,我的泪沾湿她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