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09

决明: 镜花水月 上

(妖。穷奇之卷)

  第一章 

  饕餮吞天,只是传言。

  四凶中的饕餮好贪食,无所不吃,举凡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她都吃,毫不知“节制”二字如何书写,巨大的胃囊,填也填不满,装也装不完。

  被饕餮吞进腹中之物。从没有吐出来的前例,一方面饕餮巨胃如同另一方天地,一日一落入其中,犹似跌入茫茫大海,分不清东西南北,若想以蛮力将饕餮的胃打穿再逃出去,更是笑话一则——

  饕餮那只凶兽,刀枪不入。全身上下被金刚不坏之力所保护,包括她的胃。

  问她为什么会知道得如此透彻,彷佛自己曾经到饕餮胃里一游?

  她是呀。

  而且。到目前还是。

  穷奇托着粉腮,绝望地叹呀叹,红唇不住地逸出短吁,她捶打粉色胃壁打累了,现正瘫在一旁休息喘气,无趣地拿自己的长鬈发在纤纤玉指上绕圈圈,打发时间。

  被同为四凶的饕餮吃进肚里,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时日。

  此处看不到日升月落,分不清白昼黑夜,她还没被强酸胃液融化掉,全赖自身修为及法术,换成寻常小妖,不到半个时辰就在酸液大池里融得连渣也不剩,她是大妖,没这么简单让饕餮消化吸收——暂时,只是暂时,谁也不敢保证几十年几百年后,她仍能安然无恙,不过幸好……死时有人作伴,呵呵。

  媚丝丝的眸往上方瞟去,在昏暗胃囊里,眼前除了单调的暗红色还是暗红色,偏偏有一团白光飞于半空,像颗耀眼金乌似的,散发着明亮,那么格格不入,又那么的……引人注目。

  白光中央,有位天人正闭眸凝神,双手结印。白光源自于他身上,淡淡的琉璃清光包围其身,衬着洁白的发、洁白的衣及白净脸庞,如果不是此时还隐约听见肠呀胃呀蠕动的声音。她会以为这里是哪座宁静仙山的山顶。

  她抿抿唇,故意挖苦他,“都被吃到肚子里了,省省吧,找块食物残渣坐下来陪我聊聊。”别念啥经修啥法啦,成天念念念,也不能把他们两人给念出饕餮的胃囊呀!啐。

  不理她,沉默是他的回应。

  “月读!”她嗔声,讨厌自己唱独脚戏,饕餮胃里只有她和他,他又老是闷不吭声,害她觉得很无聊。

  “你静下心来,便不会如此浮躁。”他终于开口。

  “谁还静得下来呀?我们现在在饕餮胃里耶!弄个不好,你这只天人和我这只凶兽就要被臭饕餮给融掉,成为她的血肉和肥油!”穷奇越说越气,又抡拳捶打胃壁一记。难不成他以为两人是在哪处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的好地方吗?她可无法像他,在这种鬼地方还能既来之则安之!

  “……”

  “你干嘛又不讲话?回答我呀!”她的声音在庞大的胃里回荡,回音嘹亮。

  “静下心来。”

  “你刚才讲过了啦!”就不能换个新词儿吗?例如:我帮你一块儿打穿臭饕餮的胃!

  “正因你心绪焦躁,我才必须重复提醒你。”月读平淡地应声,眸子始终未曾张开,说得彷佛全是她错。

  厚,老古板就是老古板,闷死人了。

  穷奇撩撩细鬈长发,轻哼道:“万一我们永远无法从饕餮胃里出去,你还能这样冷静吗?!”

  “若如此,也是注定。”

  “你会成为第一个被饕餮吃掉的神,而我会变成第一只被饕餮消化掉的凶兽,我们两个都会成为永世流传的笑柄!”她才不要沦落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无妨。”

  “你无妨我有妨呀!”穷奇不满自己得仰头看他,干脆飞旋到半空中,与月读平视。她真气他的态度,从被饕餮吞进来至今,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也不和她认真商讨出去的办法。凭他的法力,要出去不是难事吧?他都有本领封浑沌、打檮杌了,要轰烂区区一只饕餮有啥困难?

  上天有好生之德。月读说。

  都被吃掉了还跟她客气什么!饕餮都不顾他和她的死活,她还管饕餮有没有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吗?

  穷奇腾空坐在月读身边,才想轻启红唇数落他两句,外头却先一步有了动静。耳尖的她听见胃外传来声响,很耳熟,最近时常听见,次数频繁得连她都想大喊一句:“饕餮你太纵欲了吧?”相信耳力比她好的月读也听见了,但他还能维持这副平静无波的神颜,她都快拍拍手鼓励他的不动如山。

  嘻……小刀,来玩嘛……

  饕餮调戏男人的嫩嗓声在胃里共鸣,啾啾亲吻男人颈子的声音真响亮,教人听了脸红心跳。

  重色轻友的饕餮就是为了那把“小刀”,才会将她与月读吃进肚里,因为月读要阻止饕餮施展逆行之术,倒转时空回到三年前,老古板的月读无法纵容有人一次又一次逆天而行,而饕餮的决心也很坚定,一神一兽僵持不下,最后饕餮趁人不注意,恢复原形,张大嘴将月读吞入腹中,她穷奇倒霉站在月读旁边,被大舌头一并卷进来这里。

  好,真好,饕餮和小刀现在快快乐乐地玩着床上游戏,她和月读困在胃里听他们淫声艳语耍肉欲?

  小刀,我最爱你……

  恶心够了没呀……

  嗯哈哈哈……好痒哦……

  穷奇捂着耳,不想听这种没养分的字句,但是无论多用力地捂压双耳,隐隐约约还是听得见外头甜蜜到足以腻死人的呻吟和唇舌交缠的嬉闹。

  啾啾啾……

  她偷瞄月读,他依旧闭目,对飘进耳里的嗯嗯啊啊不知是假装没听见还是充耳不闻,平静的容颜始终如一,连呼吸都没急促半分。她好奇起来,盯着他好半晌,外头声音已经变成断断续续的喘息,进入精采部分,但她不理会,全盘注意力都挪到月读身上,想看清楚他会不会因为此时此刻令人尴尬的情况而突然脸红或是露出一丝丝窘态,若有,那就太有趣了,她等着要看呢!

  月读鲜少有情绪的脸庞非常清瘦,白色长发如飞瀑泄下,他白的好干净,白的好脱俗,白的好似任何一点灰尘也沾染不上。他五官端正,眉眼鼻都生得极好,拼凑起来更是俊秀无比,一眼就让人觉得他正气凛然——不是虎背熊腰的粗犷气势,不是严肃刚直的死板,而是一股浑然天成的善类味道。是不是神族都像他这般,她不确定,但看多了妖魔界三头六臂七手八脚外加青面獠牙的妖物,月读特殊得让她印象深刻。

  神,在面对七情六欲时,是否真能无动于衷?

  呵呵,她才不信。

  嗯……

  穷奇等呀等,月读于空中盘脚静坐,连根白色睫毛也没颤动过。

  呀呀呀……

  越来越激烈,连两人脚下一望无际的胃酸池都掀起惊涛骇浪,胃中世界与外头一样,天翻地覆,快乐得不得了。

  穷奇不眨眼,不想错过月读变脸的任何蛛丝马迹。

  呀呀呀呀呀……

  没有。

  月读完全没有变脸,像个聋子般对于响彻周遭的床第浪吟毫无反应。

  “月读?”穷奇想试试他是否真的聋了。

  “何事?”

  没聋呀,听力很好。

  “外头在干坏事耶。”她指指上方。

  “非礼勿听。”

  “你不觉得听了会脸红心跳、呼吸加快吗?”连她这种坏胚子凶兽都听得耳根子发烫哩。

  “静心,嘈杂便不入耳,心绪便不浮动。”他还有闲情教训她。

  “我也不想听呀,但它就是传进来了嘛!听听,饕餮玩得真凶,啧啧啧啧……那把小刀不知会不会被她榨干。我还以为她只顾吃呢,想不到她也是只淫兽。”穷奇说起来酸不溜丢的。

  “食色,人之大欲,万物既生阴阳自有其理,天地阴阳,造就日与月轮替:人分阴阳、兽分阴阳,因而生生不息繁衍着生命,你何须指控饕餮?”

  满口大道理。穷奇抿了抿红唇,故意捉他语病,又坏坏地笑了。

  “言下之意,你这位清灵圣洁的神,对于那档事也抱持着理所当然的态度,那么……月读,你也很常与人阴阳调和呀?”她在挑衅,打发困在饕餮胃里出不去的窝囊鸟气。她啧啧有声,连连摇晃螓首。手肘作势要顶顶他胸口,一副与他哥俩好的样子。“满天庭全是些娇滴滴的天女,一个比一个更美丽,一个比一个更纯真,很补吧?”

  真好奇月读在情欲高涨时是啥模样?她无法想像,因为他太干净了,干净到无法将“欲望”套在他身上。

  他会像此时外头隐约传来的男性粗喘声,沉着嗓,重重吐纳着亢奋和欢愉?

  还是会像此刻饕餮口里高吟着“小刀,不要这么用力……”一般,放纵贪欢?

  月读终于张开眼,覆在淡白长睫下的眼瞳是浅浅颜色,像琉璃般清澄。与她乌黑如墨的瞳仁色泽迥异。他明显地蹙眉,赏她一句:“思想污秽。”

  “干嘛?你能做我不能说哦!”她哼了声。

  “满嘴胡言。”

  “是你自己先说什么阴不阴阳不阳什么繁衍不繁衍的!”他说行,她说就不行哦?神比较大尾,凶兽比较小尾就没人格吗?

  “子虚乌有。”

  面对外头浪荡淫乱声响毫无表情的月读,在她的指控下有了情绪,两道淡色眉线的中央堆叠出淡淡皱摺,浅眸里带着稍稍不悦。

  穷奇骄傲地抬起尖细下颚,她承认自己是胡说八道,朝他身上乱扣罪名,目的就是要看他翻脸。虽然成效不大,但仍是有少少收获,嘿。

  “我看你明明就一副老手的样子,才会对饕餮正在做的那档事无动于衷。”她才不信啥静不静心、非礼勿听,他一定是经验丰富。

  月读不想理睬她,睨她一眼后就将眸闭上,不看她。

  “心虚罗?”她还在调侃他,以此为乐,消遣在饕餮胃里的闷气。

  “……”他连应声都懒。

  “月读?”陪她拌嘴啦,不然在饕餮胃里好无趣。

  穷奇从他身旁挪到他面前,踝上金铃叮叮响着,红纱飘飘,拂过他搁置膝上的手背,轻柔料子软如云絮,更软的,是她纤白细致的玉荑。

   葱白十指爬上他脸颊,箝制着他,逼他再度张眼凝视她。

  穷奇媚甜的嗓咯咯笑道:“这儿只有你和我。我口风紧,不会将事儿说出去,你就甭端出圣洁假象,让我瞧瞧你的本性。”她见多了衣冠禽兽,不信世上有言行合一之人存在。

  月读没开口,任由她捧着他的脸庞,她靠得好近,说话时,气息喷吐,带着胭脂香味,丹红色唇瓣因为说着挑衅人的坏话而微微咧扬,露出雪般白皙的珍珠贝齿。这只凶兽,有着最艳美的外形、最娇媚的嗓音,让他想起招摇之山上所长的荆蘸花,剧毒之花。

  荆蘸花,形似牡丹,大小却仅有牡丹三成,茎叶柔软攀附着乔木,火般红的十重办包裹着珠蕊,蕊上凝聚着晨露水珠,看似美矣,实际上那数颗水珠是荆篱花自身分泌的毒液,一沾上,毒入骨髓,死路一条。

  她像荆蘸花,身段软,外形美,额心镶着珍珠,犹如荆蘸花蕊上凝结的液,圆润珠亮,却毒。

  “呵呵呵……老是假装自己高高在上,很累吧?当神多辛苦,见到讨厌的家伙不能一掌打爆他的脑袋,看到不顺眼的事无法口出恶言啐骂,非得端着无私无欲无求的嘴脸,扮演世人眼中至高的神只。现在在饕餮胃里,有啥好装的?”她边说,边在他五官间游移着指腹,滑过他的眉、他的鼻,更刻意徘徊在他唇上。他的唇薄,人类说薄唇无情,他一定吻合这种说法,正因无情,才能用最淡漠的眼光俯睨世间,才能对于生死看得透彻。

  “你呵……偶尔也想离经叛道,试试使坏的滋味吧?”

  她的唇,几乎要贴在他耳上,呵笑的气息,撩拨他鬓边白发轻轻飞扬,她噘嘴,呼地吹口气,要这严谨天人为此酥麻。

  月读的反应仅仅是觑着她,宛如在冷眼旁观她作戏。

  丰嫩的唇,从他鬓边挪移,往他挺直鼻粱去,嘴上胭脂在所到之处留下痕迹,那色泽,像极了荆蘸花的蕊艳。

  “你呵……偶尔也想近女色,试试放纵的快意吧?”这句话,她贴在他唇心问,问完,也不给他回应的时间,迳自将他的薄唇纳入檀口中品尝。

  这个吻,带着恶意。

  她想看月读慌了手脚。

  她想看月读神容失色。

  她想看月读……被欲望操控。

  灵活的芳软小舌钻进微抿的薄唇,滑过整齐牙关,撩动他的舌,汲取他的味道,四唇交濡,避免不了的暧昧响声,从最亲密交缠的唇齿间传出,热辣辣的让人听了臊红。

  脸红的人,只有她。

  气息凌乱的人,只有她。

  眸光迷蒙的人,只有她。

  有所反应的人,也只有她。

  月读静静地任由她在他嘴里翻搅,她的舌纠缠他的时,他不闪不躲,她吻得好卖力,他一贯的淡然,浅色的眸连一丝丝深浓也没有,凝视着她,七情不动。

  她生气,吻得更使劲,故意咬破他的下唇。

  葱白玉荑弄乱他的长发,指腹缠绕几缯白亮银丝,涂上蔻丹的十指突兀地在白发间穿梭,她唇上的胭脂几乎全喂进他口中,她吻得他满嘴鲜红,唇印子四处散布在他唇际。

  末了,她喘吁吁地离开他的唇,胸脯随着用力吸气而波涛起伏。她芳息混乱,反观他,仍是一派淡定,与被她亲吻之前哪有什么差异?

  只除了他颊上、唇上有困脂停驻。证明方才的吻是确实存在,而不是她胡乱妄想出来的坏念头。

  纯白的他,头一次有其他颜色加诸在身上。

  “你……你……呼……呼……你……你怎么都没有反应?我这样吻你,你好歹也该……”她仍在急喘。明明采取主动的人是她,进行攻击的人是她,有主控权的人是她,为什么现在看起来居于弱势的人也是她?

  她在他清澄如镜的眼眸中看见自己双颊徘红,看见自己双眼蒙胧,甚至看见自己腿软地伏在他身上的狼狈。

  “吻你和吻山吻水吻花吻草吻石块,是同样意思。”万物在他眼中,不存在差别。

  “你拿我和石块比?!”石块有她婀娜有她娇艳有她前凸后翘有她技术高超吗?他这话太伤她雌威了!

  “实话实说。”月读这一回不仅是闭上眸,他的身影瞬间化为云烟,让她的攀附落空,差点从半空中摔入胃酸大池灭顶。

  “月读!你别走!你给我说清楚!”穷奇气得哇哇叫,半空中只剩下她一条身影,她急急降落,追着那道白烟消散的方向去。

  小刀,嗯呀……

  不识相的爽快呻吟,此时此刻又钻进她耳里。

  吵死了啦!嗯嗯呀呀个没完,烦不烦呀!

  小刀,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好好吃哦……

  穷奇额边冒出青筋,恶狠狠地朝饕餮胃壁上送出好几脚泄愤——换种说辞叫“迁怒”。凭什么她被月读评为“吻山吻水吻花吻草吻石块是同样意思”。而饕餮却可以吻得欢快淋漓?

  天理何在……

  不对,天底下才没有天理,否则美艳如她、妖媚如她,哪会受此侮辱?

  哎哟哟哟——小刀,我肚子好痛!好痛!一定走穷奇又在踢我啦——

  “哼,你死好!”

  我不快乐,你也别想快乐啦!

  ***

  穷奇认识月读的时间算算已经非常非常漫长。

  在她还不是“四凶穷奇”时,她就与月读相识。

  那时,她在无数污浊秽乱的瘴气中成形,环抱着她的是一道道名为“怨恨”、“仇视”、“嫉妒”、“愤怒”的黑潮,她在一处隐密谷底凝聚出形体,意识大部分仍处于浑沌虚无。已拥有视觉、听觉和些许记忆。

  “就是她吗?将会成为四大凶兽其中的一只?”

  “没错,我掐指算过,正是她。”

  “……好艳的妖。”

  此时氤氲在朦胧烟尘中的女体赤裸无瑕,玲珑曲线若隐若现,长发随着波潮飘动,滑落锁骨、胸口,姣好的面容,春华映水。

  她被一来一往的对谈声吵醒,眯着还好想睡的眼,抬头,从一片灰蒙蒙的气流中看见站在她头顶数尺远的四个年轻男人,他们全都飞腾于半空中,对她指指点点。

  四名修行中的小仙人。

  “仙尊说了,四凶将会扰乱天纲,他们无法软化驯服,也不具慈善之心,却拥有强大的邪恶力量。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在四凶仍未成气候之前,将其毁灭,如此一来,也算为世人除害。”

  “师兄说得有理。”

  “合我们四人之力,应该能驱散谷底所有瘴气,一旦失去瘴气加持,这只凶兽便无法成形。”

  其中三人同时颔首,结起手印,准备要吟念甫修会的仙咒。

  “她有活下去的权利。”三人背后,一名黑发少年道,嗓子好轻,却不容忽视。

  “咦?”三人转首,望向不合群的小师弟。“月读师弟何出此言?”

  “她虽然会成为凶兽,但她的岁寿将会非常漫长,她必须活下去,不该因师兄们的阻碍而消灭。”

  “月读师弟,你在胡说什么?既知道她是凶,她就不能存活,你没有算出来吗?未来会有多少生灵惨死于她阴狠挑起的战火之下?我们明知如此,还放任她壮大,就等于与她同罪!”

  “此时杀她,等同于杀害一条无辜性命,这与仙尊所教导之道全然背道而驰。”月读年轻的容颜上,有着沉敛老成的气质,面对年岁及资历都长他许多的师兄们,亦不见惧色,嗓音依旧平缓地陈述,“现在的她,没有抵抗力,没有思考力,甚至连杀伤力也没有。我们凭藉着哪条罪名伤她?就凭你我掐指算出她会为恶,所以她该死?”

  “杀一人救千人,才是对世人慈悲,你此刻对她的慈悲,是罪过,若将来世间因她而涂炭,月读师弟,你负担得起如此骂名吗?”

  “救一千个人,与救一千零一个人。我选择后者。”生命。不该被放在天秤上衡量谁多重谁多轻。

  “你想救这只凶兽?”

  “不是救,在她犯错之前,她就是无罪之身。”

  “月读师弟,之前两只雄兽成形,他们暴戾的力量你我皆见识过。我们来不及在他们凝形之前毁灭他们,现在眼前这只雌兽仍脆弱,万一错过此时。日后怕会悔不当初!”三师兄想说服月读,不希望他与大师兄为了区区一只兽而争执。

  “我掐指算出的那些未来,谁也不该改变,上天已经写下的命运,企图扭转它便是逆天。例如:这只凶兽将在三千年后咬死一名暴徒,恶徒命中注定因她而亡,我们在此时打散她的瘴气,三千年后,那名暴徒将不会遇见她,你们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赔上性命?”月读淡淡问道。

  三名师兄闻言立刻动手指,一掐一算。糟糕,那名暴徒凶狠无情,烧杀掳掠,恶事做尽,他若不死,前前后后还会多杀五百二十三名小老百姓……月读竟然已能算到如此长远?他的法力莫非早已胜过他们许多?

  “五百二十三条不该死的性命,如此骂名,你们要担吗?”

  她听见名唤月读的少年平静地反问三人,问得他们脸色铁青,说下出任何反驳字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黑发蓝袍,清俊的脸庞已见神威。

  他救下她,没有让她被三名小仙人弄散。

  多年过去,他的法力越修越高,外貌却越修越白,发色、袍色、眸色,都像覆上飘雪一般。她已经忘记是哪一年见着他时,他白得让她吓了一大跳,若不是眼神没变、五官没变、嗓音没变,她还以为是哪个顽皮家伙以月读的模样堆出一尊雪人来。

  “月读,你发生了什么事?”她那时愣愣地问他,月读没回答,她迳自演绎出一套猜测,“是惊雷那只混蛋做的对不对?!那家伙最爱吃“颜色”,上回我赏虹赏得好好的,他竟敢将七色彩虹吸得连渣都不剩——我去找他帮你报仇,扁到他吐出来还你!”

  急性子的她,匆匆来,匆匆去,话没说齐,火红娇影已经闪走,扁完惊雷再回来,带回一脸困惑及方才卖力打过人的汗水淋漓。

  “惊雷说,他没胆吃掉你身上的颜色呀……也对,惊雷那种小妖哪可能打得赢你……你是怎么了?头发怎么变成这种白惨惨的颜色?”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白发,他没闪避,仍是闭眸静思。

  “发色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你黑发的样子看起来比较……没有距离感。”现在白得像朵云,她最讨厌云了,摸不着也抱不到,明明看起来又膨又软,却根本没有实体。

  虚无缥缈。

  “你又伤人了。”月读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淡眉虽没蹙起,口吻中却有责备。

  穷奇将手藏在身后,急急用衣袖擦拭掉爪子上的铁证。怪哉。她明明已经冲洗好几回了。却还是被他闻到,他的鼻子是狗鼻吗?

  “刚刚打了惊雷几拳而已,真的,我只有打他几拳。”她知道他不爱血腥味,而她也不爱带着血腥味来见他。因为——

  她会被他念到耳朵流脓!

  果不其然,他张开眼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吟咒束缚住想逃跑的她,逼她乖乖盘腿坐在面前,用她听过太多回的长篇大论劝化她。向来寡言的月读,在这种时候却会变得相当健谈!那些仙佛挂在嘴边的好生之德、七级浮屠,只会让她听到打盹。而最后,她确实也是在他说教的中途就不知睡到哪个仙境去了。

  这种情况很常发生,好似有着某种已成为默契的规律。

  她找上他,做些小恶小坏的事儿来惹得他开尊口训诫她,再将他沉稳、具有安抚效果又酥骨的男嗓当成摇篮曲,让自己睡场好觉,醒来之后,神清气爽,如同此时——

  她在饕餮胃里,使坏地挑逗他、吻他,令月读丢下她迳自消失不见。她以为他自己从饕餮胃里离开,弃她于不顾,她有些急、有些害怕,因为月读出得去,不代表她出得去,万一月读真的不理她,她的下场绝对凄凄惨惨。就在她又嚷又叫,泪珠儿快在眼眶中打转之际,月读又出现在她面前,凛着神颜,长篇大论重现,这回由好生之德改为洁身自爱,念念念念……念到她又赚着一次好眠。

  只是这一回,她怕他又闷不吭声地走掉,纤手抡紧他的衣袖,不放。

  月读没有挣开她的羁绊,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情景,无数无数次,从几千年前开始,他与她,就总是如此,她挨在他身旁,睡得毫无防备。

  这只凶兽离经叛道,这只凶兽骄恣妄为,这只凶兽听不进善言慈语,这只凶兽毫无耐心,这只凶兽……像个孩子一样,爱玩、任性、好动,名副其实的小霸王。

  当年阻止师兄们毁掉她,不是个错误的决定,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她的一举一动皆在他掌握之间。他放纵她,却又不容许她放纵过头,她本质里没有良善因子,却也没有变得更坏——至少,他不允准她误伤无辜人的性命。

  他必须做到,否则……当日用来劝退师兄们的誓言,就会成真。

  她额心的珍珠,散发着柔和光泽,它,是他亲手所镶上。

  取下之日,也就是她犯下重罪,他不得不制裁她的那一天。

  “穷奇,你千万别让我动手摘下这颗珍珠。”月读淡然的嗓音沉缓喃道,食指滑过圆润的珠面。


  第二章

  她一直对月读被饕餮吃下肚这事儿抱着怀疑及不理解。

  月读耶,他是神月读耶,不是寻常小树仙小花仙,区区一只凶兽的胃囊,岂能困住一尊天山之神?

  果然,她的困惑得到答案。

  月读被饕餮吃进肚里,是有其目的,在她跟着月读在大胃里停停走走、绕绕转转,终于察觉月读的意图。

  他在找人。

  不,修正,他在找妖,找一只偷走神天愚的羽衣而躲藏在饕餮胃中修炼之妖。

  “……也就是说,你打从一开始就预备让饕餮吃掉?”而她只是好死不死的沦为陪葬?

  穷奇瞠着艳灿迷人的眸,不敢置信。相较于她,月读的态度更显得从容。

  “我寻找垄蚯许久,他的气息不该消失得干净彻底,我猜想他躲在最危险也最安全之处。”他是在靠近饕餮,要制止她施展逆行之术时,察觉到垄蚯微弱的残余味道从饕餮嘴里飘散出来。

  危险又安全的地方,天底下除了饕餮的金刚不坏之胃外,不做第二处想。

  垄蚯能靠着天愚羽衣而免受饕餮胃液融化,还能避开众多天敌,待修练成功之后,必成一大祸害。

  “我还以为你是一时不察才傻傻的被吞……”难怪他始终如老僧入定,一点也不惊慌,更没有急着想出去的迹象,这根本就是他设定好的棋路!这男人……将世事全当成棋盘里的棋局,握在手心,由他主导一切。

  穷奇手擦腰,跺脚跺得踝上钤铛不住摇晃。“你有没有考虑到我?万一我被饕餮吃下后,立刻掉入胃酸池里,我不会泅水,活活淹死怎么办?”她又不像他,强得毫无弱点:她这只凶兽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水!

  月读淡睨她。

  不知是谁在饕餮食道里哇呀呀呀鬼吼鬼叫之时还不忘双手双脚箝抱在他身上,巴得死紧,又岂会有落水的危险?她的指控没有回答的必要。

  穷奇没想从月读口中听见“放心,我定会救你”这类的好话,狗嘴吐不出象牙,同样的,从神嘴中能吐出啥好东西,她才不敢奢求哩!她继续跟着月读在大胃里“散步”。

  “你发现垄蚯的踪迹了吧?”

  饕餮胃里别有洞天,只缺颗太阳与月娘交替照亮。否则这偌大无垠的天地,再养千万只妖都绰绰有余。

  胃酸大池里,有具巨大龙骸横亘其上,它没被融掉,像座白色桥梁盘踞,方便他们从东岸步往西岸。池内没有锦鲤草虾,倒有几群习惯丁强酸腐蚀的小型铁甲妖鱼,在水中悠游,偶尔探头冒泡泡,以酸池里的食物残渣为主食。

  “你也发现了。”

  “当然。”

  她穷奇是何等人物,垄蚯的等级比她差上好几阶,小妖怪一只,她才不看在眼底哩!此刻,垄蚯的气息她全嗅着了,不就在百尺之前吗?

  “他身上有天愚的羽衣护体,不容小觑。”

  “你怕他呀?”穷奇取笑月读,媚眼轻挑。“怎么,多了件羽衣的垄蚯变得很恐怖吗?连你也忌惮三分?既然你会怕,我帮你解决他啦!”她动动手指就能捏死垄蛆那种杂碎。

  “别妄动,我自有打算。”月读不领情,否决她有义气的提议。

  “我也有“打”算呀!”打了再算!

  “取回天愚的羽衣是要务,羽衣不能有损,垄蚯也不能伤,我要将他收服至天愚面前,由天愚处置。”垄蚯打伤天愚身边的小仙童,这让天愚相当不悦。

  “你好麻烦,打不能打,伤不能伤,怎么抓?”当然要先把垄蚯打到奄奄一息,到时还怕拿不回羽衣、逮不着他吗?

  “你只要别出手破坏,就算帮了我大忙。”

  “什么话呀!我好意要帮你耶!”

  “我不需要。”他自始至终都没要她出手帮助。

  “我知道你不需要,你是神月读嘛,什么事都能自己来——哼,你以后别求着要我伸出援手!”她哼得好重,最后一句警告听起来犹如落败犬逃窜前的最后哀言,纯粹是吠气势的。

  月读最讨人厌之处就在于他完全不给人帮忙他的机会,他不需要凭藉任何人的力量就能达成他想要做的事。他很强悍,却又不像凶兽浑沌或檮杌那般蛮横霸道,无论处事或说话方式,总是一派温和,偏偏这样的他,拥有无法预测的神力。

  也不将事情分一些给别人承担,全都往自己身上揽,他不累吗?

  她明明就可以帮他的嘛,她又没有要他感谢,也没有要他报答,只是……两个人一块儿做,不是更事半功倍吗?

  她老是想着要为他出头,误以为惊雷吃掉他身上的颜色那回如此,现在帮忙抓垄蚯也如此,但她的冲动与他的不领情,让她每次都是徒做白工。

  “以护罩将自己包裹起来。”月读留下这句话,不待她问“为什么”,一条庞然大物的黑影窜出,朝月读袭击而来,月读早已预料到,右手接下掌风,左掌结印反击。

  沉不住气的垄蚯从暗处现身,与其藏头缩尾等着被月读找到,不如与月读厮杀一场——他的自信,来自于身上这袭天愚羽衣。穿上它之后,感觉法力源源不绝地涌现,他不认为自己打不过月读,况且饕餮胃里的地形他早已摸透了,要躲要藏也比月读占优势。

  “垄蚯!”穷奇见到他,立刻要跳入战局,挡在月读前方与垄蚯打一场。

  “穷奇,你允诺过我,不许出手。”月读白袖轻扬,拦住她。

  “我……”穷奇被他冷淡的表情激到,红唇噘高。“不出手就不出手!”她头一扭,退到后头去生闷气。

  “护罩。”月读二度提醒她。

  “我、不、需、要!”穷奇拿他方才拒绝她的字句回嘴。“我跟垄蚯是同一类妖物,我们的敌人是神族——就是你,他要打也是打你不是打我。垄蚯,上!给我好好教训这只老古板!”教训到月读开口拜托她穷奇姑奶奶出手相助!

  “神月读,连我躲到饕餮胃里也会被你找到?”垄蚯面目狰狞,身上所披的纯净羽衣与他的丑恶模样格格不入。

  “天人羽衣并非你所能拥有,尽速物归原主,并随我向天愚天尊致歉。”月读说之以理,想和平解决垄蚯盗取天愚羽衣之事。

  “你的脑袋坏掉了吗?!到手的宝物要我吐出去?拥有天愚羽衣,我的修行和法术都加倍,我怎么可能还你?”垄蚯没得商量。

  “天庭之物,灵气不适合妖物,修行和法术加倍只是你短暂的错觉。”

  “你以为你随便吠两句我就会乖乖听话吗?你有本事就来抢呀!”垄蚯以咆哮和行动挑衅月读。

  靠着天愚羽衣的神力,他的力量变强、身体变轻、脚步变快,他狞笑着,粗腿横扫向月读的脸,月读凝眸,垄蚯的小腿在距离他几寸之前停下,被他身前的无形护墙逼退,但垄蚯哪能甘心,震回原地后换腿再来!

  砰的一声重击,激发出强劲气流,在饕餮的胃囊中兴起狂风。

  月读的白色长发张狂飞舞,衣袖随着激流翻扬,垄蚯的小腿被他一指抵定,那股强大的气流正是由他泛着光晕的指腹前扩散开来。月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相较于他,垄蛆抱着小腿痛嚎的声音显得刺耳。

  月读右手一扬,垄蚯身上的天愚羽衣瞬间抽离,飞进他掌中。垄蛆大吃一惊,失去羽衣庇佑,他一改方才的嚣张。瞬间化为一道黑光,咻地不见踪影,月读轻易就能逮住他——前提是没有人跳出来阻挡的话——偏偏穷奇擦着纤腰,笑得哼哼有声,笑靥如花,眉尾飞扬,衬得额心珍珠闪闪发亮。

  “早叫你别嘴硬,开口求我助你一臂之力,垄蚯逃得掉吗?结果你非得要维持神族的假仁假义,说什么不能伤不能打。哼哼哼,若是我出手,绝对打残他的腿先,看他能往哪儿跑!”面对不听话的猎物,用不着客气啦!

  若不是你挡着,垄蛆跑得掉吗?

  拜托你有点自觉,没有自觉便罢,还有脸说那番话?

  月读澄净的眸,淡淡浮现无声指控,穷奇虽然没瞧懂,却很清楚他的眼神定是在数落她什么。

  “干嘛?有什么话用嘴巴讲呀!”默默在心里骂人真小人!

  她瞪着他的唇,蓦然想起吻住它的滋味。那时她吻得好投入,为了挑逗他而使出浑身解数,却换来他的恶评。呋,这男人真不识趣。多少人想一亲芳泽都没那个命哩,他还挑!

  她都没嫌他像条死鱼没反应——虽然他的味道清新又干净,好像喉间滑过沁凉解渴的山泉水,令她贪婪地再三吸吮。

  她还想嫌他像根木头动也不动,送到嘴里的烤鸭竟不懂得吃——虽然她喜欢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光用看的也很赏心悦目。月读一定不知道他自己的容貌有多精致俊雅,就算不用笑容点缀。他都是好看的,害她差点都忘掉自己的目的只是想恶整他……

  “你的思想又污秽起来了。”月读放弃去追垄蛆,天愚羽衣已经收回,垄蚯无法拿它作恶,危险性大大降低,也不可能从饕餮胃里逃出,几乎已是瓮中捉鳖。

  “不要偷读我的心!”穷奇戒慎地用双手捂住心窝,以为这样就能挡住月读的探索。事实上。月读并没有读她的心,他光是从她迷蒙的眼神就能察觉她在用双眼剥他的衣裳。

  月读寡言,天愚羽衣从他手中消失,收入怀里。

  “羽衣拿到了,我们可以出去了吧?”既然进饕餮胃里找垄蚯讨羽衣是月读的目的,一达成,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垄蚯还没捉到。”拜她之赐。

  “呋,你真没用,小小垄蚯也捉不到。”穷奇嗤了声,媚眸一转,顽皮心又起。“我们来比赛。看谁先逮着垄蚯,输的那方要受处罚,至于罚些什么嘛……赢的人决定!”在饕餮胃里没啥能玩乐的事,她无聊了好久,找个乐子来忙也不错。

  “……”月读毫无玩心,也不认为这样很有趣,他不可能点头。

  “就这么说定罗,游戏开始!”穷奇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志在必得地挑衅一笑。旋身飞跃,在他眼前失去娇影。

  呵呵呵,她要开始想想赢了月读之后,怎么整治他。

  好期待哪!

  为了赢过月读,穷奇从没玩游戏玩得这般认真。

  她跑遍饕餮巨大的胃,除了没潜到酸液池里瞧瞧外,其他任何一处小地方都没放过。

  成功,是给予努力的人。

  穷奇爽快地体验到这句话的真谛。

  她比月读先一步在大胃东侧一大片结石堆叠成的山峦密洞中,找到腿部受伤的垄蚯。

  大凶兽遇上小妖物,穷奇气焰高张,嘿嘿笑着逼近他,垄蚯惨白的脸色不知是因为小腿的伤处,抑或是失去天愚羽衣后。在饕餮胃里受到酸液腐蚀影响所致。

  “走吧走吧,跟我一块儿去向月读炫耀炫耀。”穷奇说着,就要上前拎垄蚯出来。呀,好想赶快看到月读挫败无奈的嘴脸哦!

  “你为什么要站在神族那边替他们做事?堂堂四凶之一,竟然抛弃尊严成为神族的走狗——”

  “谁是神族的走狗呀?搞清楚点,我和神族是死对头,要是碰到神族,我也是会动手打几只过过瘾的好不好!”竟然说她穷奇是神族的走狗?想试试她怎么打神的就对了啦!

  当初她还没成形前,差点就被三只小仙打散瘴气,这把怒火,至今仍没熄灭。

  “你既然不是站在神族那边,为何帮着月读捉我?你和我是同类,你应该与我联手对抗月读,在饕餮胃里将他除掉!”在他与月读相抗时,穷奇明明就是站在他这方替他吆喝打气,要他好好地教训月读,他以为。她和他应该是同一阵线。

  穷奇轻啧。摇着螓首,波浪长发随之摆动,发上光泽带着银白光芒。“我哪有在帮月读?捉你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我谁也不帮。只帮自己。”

  “对凶兽来说,我小小一只垄蚯有何价值可言?”吃不能吃,补不能补。

  “嘿,我比月读先逮到你,月读就得乖乖任我处置,我一定要叫月读做几个鬼脸来让我笑笑,你说你的价值有多惊人?”穷奇心情愉悦,蹲着与垄蛆平视,脸上虽然有笑意,笑容却不是给他的,而是在提及月读时才会浮现。

  “……你竟然与神族做交易?”

  “不是交易,是输赢。他输,我赢。”

  “你不知道神族全是群冷血无情的家伙,他们给予妖魔的承诺根本没有实现之日。想利用我们时就一副慈眉善目,榨干我们之后就立刻冷漠绝情地跟我们划清界线。这一点,你们四凶应该比我更清楚——浑沌被囚之事你忘了吗?囚住浑沌的是谁你也忘了吗?你现在竟然还敢和月读做交易!”

  “我就说了,不是交易。”这么难沟通吗?“浑沌的事,用不着你提醒我,是谁囚住浑沌,我比你更清楚,是月读。”

  “对,是月读!你没想着要替同为四凶的浑沌报仇便罢,竟然还与月读过从甚密!!”

  “我干嘛帮浑沌报仇?各人造业各人担,浑沌被囚是浑沌家的事,又不是我被囚。”穷奇好笑地反问垄蚯。

  她虽与浑沌、檮杌、饕餮同列四凶,却不代表他们四人之间的感情有多融洽,那套“谁欺负你,我帮你打回来!”的义气,不存在于彼此心中,她与他们,充其量就是“认识”罢了。

  比起浑沌和檮杌,她与月读见面的机会还多上数千倍。

  从她睁开双眼的瞬间,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月读。

  黑发披散,未加束绑,仍旧一丝不苟,直溜溜地倾泄在双肩,就算黑的转变为白,她仍是忘不掉那一日的他。

  他持着与三名仙人师兄相反的意见,淡着声音表情与他们争辩,不容反驳地说着她有活下去的权利。

  或许是兽的本能,对于张开眼头一个看到的人带着最最深刻的记忆,她无法否认。月读的身影一直都烙印在她眼底深处,虽然她自由自在、满山遍谷地跑透透,随心所欲地享受着人生,但无论经过多长时间,她总还是会绕回月读身边,去闹他,去逗他,去看他。

  月读不是她的亲人,不是她的朋友,甚至什么都不是,却是她最常见到的家伙。

  对月读而言,她与浑沌、檮杌、饕餮或是任何一只妖兽都一样,在他眼中,平等的众生代表着同样的面容,她并不特殊,即便她好美、好艳,她有最耀眼炫目的窈窕身段,最柔滑细致的青丝,最勾人的眼神,最甜蜜的嗓音,月读都不会惊艳。

  换成是浑沌、檮杌或饕餮,月读仍会与三名仙人师兄相抗,坚持他们也有活下去的权利。

  她只是一只凶兽,月读一定是如此看待她。

  一只凶兽。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穷奇清楚自己在月读面前所代表的意义,她会不会出现在他身边,她帮不帮他打垄蚯,她吻不吻他,她今天有没有比上一回见面时更漂亮……这些,月读毫不在乎。

  对,他才不会在乎!

  心情,一整个恶劣起来。

  穷奇迁怒无辜的垄蛆,翻脸如翻书,方才脸上还挂着笑。此时只剩怒目相向。

  “你不要一直罗哩罗唆,跟我去见月读就是了!”

  “别想!”

  偏偏她就是想。

  穷奇啐了声,不再浪费唇舌,手里扯着一条红丝绸,绷绷有声,垄蚯见状拔腿就跑,穷奇伫立在原地不动,将红丝绸抛向垄蛆!!

  垄蚯逃得够快了,却不及红丝绸的速度,血一般的纱被赋予生命,它像条迅速扑咬猎物的大蟒,咻地纠缠上垄蚯的双腿,一收紧,他的上半身还处于奔驰状态,双腿却被反向一扯,这一跌,摔断他三颗利牙。

  “敬酒不吃要吃罚酒,我都懒得说你。”极度鄙视的轻哼,从朱红艳唇里逸出。她最讨厌不识时务的家伙,明知道打不过她,就乖乖认输嘛,省去她出手逮人的麻烦。

  红纱在垄蚯身上灵活缠绕,从腿部往颈上盘踞,将他缠成动弹不得的虫蛹,四肢不能行动,剩下嘴皮子能用。

  “你以为神族会感激你的多事吗?你以为把我当成供品送给月读,他就会像摸只狗一样摸摸你的脑袋夸你好乖吗?你一定会后悔!你一定会呜呜呜呜呜呜——”

  缠成拳头般大小的一团红纱,硬生生塞进垄蚯嘴里,不让他再吠下去。

  月读不会感激她。

  她知道。

  就如同她替他做过无数的事——知道他最近要去处置哪只坏妖,她会抢在前头帮他先解决那家伙;知道哪只坏兽制造麻烦去打扰月读,她会扳扳十指,让那只坏东西后悔自己出生在世上——他不感激,这会指控她行事毒辣,以暴制暴。

  月读不会夸她好乖。

  她知道。

  那又怎么样?

  她做得开心又甘愿就好了呀!旁人多嘴什么?

  穷奇抬起金铃叮叮作响的足踝。猛踩垄蚯的臀一脚,右手揪紧了红纱,拖着他找月读去。

  “喏。”

  穷奇献宝似地将垄蚯抛到月读面前,红唇要多弯就有多弯,笑容要多甜就有多甜。

  月读低眉敛目,瞧也不瞧她或垄蚯。

  穷奇不悦地说道:“我把垄蚯毫发无伤的带回来啦,连根兽毛也没掉。”因为不伤垄蚯是月读先前说过的,她有记住。“你输了,你得听我的!”

  “我并没有允诺你任何事。捉垄蚯一事,不须假你之手。”他没说的是——你多此一举。

  “……”果然没有感激,连一丁点也没有,还顺势数落她多事。

  好,比输赢是她自己一头热,他没答应她。

  好,捉垄蚯是她好管闲事,他没央求她做,她还抢走他的功劳。

  垄蚯瞄上来的眼神,也正在嘲笑着她两面不是人,穷奇愤愤地一脚踩上去蹂躏他的大脸。看!有什么好看?!

  “你也没有拒绝我呀!”她仰起脸,决心要用耍赖这一招。

  “我有。在你冲动地转身之际,我拒绝了你幼稚的提议。”是她跑太快,快得连他的声音都来不及传入她耳里。

  “我没听到,不作数!”她别开脸,任性到底,一会儿美眸又狠狠地转回来。“你敢食言,我就到处去指控你神月读说话不算话,比凶兽更坏、更不知礼教!”

  她会罗织一大堆罪名,让大家都误解他,使他的神威荡然无存——反正她是凶兽,散布谣言和颠倒是非这几档事她常做,别以为她不敢。

  “嘴长在你身上,说与不说,我不会阻止你。”

  就是这种态度,吃定了她拿他没辙嘛!

  可恶!她、她、她、她她她她……她真的没辙!

  她能拿他怎么办?

  不爽地放走垄蚯,让他重新再捉垄蚯一次吗?月读巴不得如此,他最不喜欢欠人情。

  真的四处去说他坏、毁谤他的名声吗?月读根本不在乎虚名,加诸在他身上的字眼是夸奖或贬抑,他都无关痛痒。当年封住浑沌,后来封住拥有浑沌法力的小妖狐,指控他的声浪不会少只会多,月读仍旧是月读,不曾因此改变作风,不会为了得到他人一句景仰而违逆本性……而她,也不是真的想坏他声誉。

  她完全没有赢的筹码。

  穷奇像颗泄光气的皮鞠,自己在生自己的闷气。

  她低着头,不让自己气鼓鼓的丑样落在月读眼中,就算他不在意她是美是丑,偏偏她自己在意,所以,她每次来找月读时,总是用象牙梳将一头又长又浓密的鬈发梳得整整齐齐,再簪上鲜花,抹胭脂,涂水粉,像个傻瓜似的在水池畔照了又照、瞧了又瞧,这些,月读都看不到。

  低垂的视线里,只有被踩了好几回仍一样不怕死地维持眼中讽笑的垄蚯,以及饕餮胃囊的粉红颜色。

  突兀的一抹白,跨入她视野之间,是月读洁白的鞋履。

  她猛然拾头。月读就站在她面前。他拙住她的手腕,大掌有着云雾般的沁凉温度,他的力道很轻,她只觉得腕间一紧,一道白光逼得她眯眸,而眯眸之后,粉色胃囊消失不见,肠胃蠕动的声音不再充斥耳膜,不知多少时日不见的温暖日光洒落在她身上,湛蓝的天,白净的云,饕餮咬着鸡腿、一脸错愕的傻样近在咫尺,在在都在宣告一件事——

  她从饕餮的胃里出来了!

  就只是眨眼间,月读将他们两个从见不着天日的大胃里带出来了!

  她就知道以月读的本事,要从饕餮胃里出来很容易,但……容易成这副德行哪有天理?

  “就当做是你逮住垄蚯的回礼。”月读语调平平。衣袖轻扬,垄蛆瞬间消失不见——他被送到神天愚所在之处,交由天愚发落。

  他的话,震醒穷奇,她还在适应外头明亮的光线。

  “慢、慢着!”她喝住月读。“我赢的代价不是要你带我离开饕餮的胃,你不可以擅自决定!喂,月读——我要的不是这个啦!”

  她必须要用吼的方式才能掩饰自己的开心。

  他可以不管她的死活,放任她一个人在饕餮胃里被消化成一摊充满养分的尸水,让饕餮的肠胃将她给吸得半滴不剩,他可以的!

  但他没有,他没有!

  无情的神只,冷情的月读,在他离开饕餮大胃之时,没忘了将她也给救出来。

  小小的恩惠,在她心里又大大记上一笔。

  月读不理睬她哇哇大叫,来到仍未从愣然中恢复的饕餮和刀屠面前,他们小俩口正在自个儿房门外架起小桌小椅,挨在一块儿啃烤鸡,才啃到一半,饕餮打了个嗝,几十天前被她吃到肚里去的月读及穷奇竟然变成一道光,从她嘴里蹦出来。

  月读缓步靠近,饕餮以为他要跟她算总帐,毕竟,她张嘴将他吃下肚,还企图揉肚加快消化掉他的速度。

  月读朝饕餮伸出手,刀屠反应迅速地过来阻挡,将饕餮护在身后。

  “龙飞。我没有要伤她,让开。”

  月读喊出刀屠另一个名,刀屠却不可能被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服。他拧着浓眉,文风不动,虽不曾亲眼见过饕餮口中被她吃掉的“神”与“凶兽”,但他清楚明白,眼前这一男一女正是他们。

  月读也不再多说,继续往前走,拉近与饕餮的距离。

  刀屠出手了,不允许月读对饕餮做出任何伤害之举,但他的阻止全然不被月读放在眼里,即使刀屠的手恢复成锋利刀身。仍然伤不了月读丝毫,他被刀屠碰着的部分全数化成白烟,世上最具杀伤力之刀,也不可能劈砍烟雾。

  月读的指,穿透刀屠,落在饕餮额上,薄唇吟念出神语。

  刀屠惊慌地回身,手刀再度挥砍向月读的虚影,同样徒劳无功,透过月读半虚半实的身躯,看见他收回长指,也看见饕餮嘴里还在咀嚼着肥嫩鸡腿肉。

  “饕餮!”刀屠以为饕餮被月读怎么了。

  “嗄?”饕餮唇角油腻腻,表情有些傻呼呼的,被刀屠猛拍着双颊。

  “你怎么样?你有没有怎么样引饕餮!饕餮——”

  “我只是将逆行之术自她记忆中抽离,她永远都记不起来这个咒术的吟法,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做,你大可放心。”月读并不想伤饕餮,被她吞入腹中只是计划中之事,然而饕餮随兴所至地一再施行逆行之术,颠倒时序、混乱世常,他必须制止她的任性妄为。

  跟饕餮讲理她听不懂,月读转而采取最直截了当的方式,让饕餮再也无法逆转任何一个时辰。

  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该是既定的事实,不能因为后悔自己做错事、说错话,就想用最简单的方式逃避,抹煞掉自己的幼稚与不成熟。

  “小刀,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饕餮要刀屠别担心,月读对她做的事,不过是将手指放在她额心。又收回去而已。

  月读将一连串的要事全数解决——取回天愚羽衣、擒获垄蚯、没收饕餮扰乱天纲的咒法、将穷奇从饕餮体内带出。他来去皆如风雾,缥缈难以掌握。

  雪白身影,转瞬间化为清风,从三人眼前离去。

  穷奇的嚷嚷来得好迟,因为她还拨空先狠踢饕餮的小凸腹一记,快得连刀屠反应过来时都已经救不到饕餮。月读不跟饕餮算帐,但是爱记仇的她才不会仁慈地放过饕餮。切,连她穷奇也敢吃!

  当她踢完饕餮,回过头,月读已经不见踪迹。

  “月读!你等等我!别想这样打发我!我帮你抓垄蚯,你至少要笑一笑跟我道谢或说句穷奇你好棒来听听啦——”

  火红的娇影。跟着咻地不见,留下委屈嘟嘴的饕餮,以及嘴里说着“下回别再胡乱吃东西”,手掌轻揉她肚腹的刀屠。


  第三章

  “感谢天尊替我取回羽衣,又将垄蚯这祸首擒服。”

  神天愚了却心头一件憾事,失去羽衣,他的法力损伤大半,羽衣又被垄抵秽气所污,后续要收拾的残局得费上一番功夫,月读的出手相助让他轻松不少,羽衣经过月读净化也恢复无瑕仙气。

  “母须言谢,垄蚯盗取羽衣,若放任不管,造成的后果更不堪设想。”

  言之有理。天愚与月读有同样的想法,他眯眸往下看,只见垄蚯在地板上不住地蠕动,企图挣扎。

  “不过……很少见到天尊会以这种方式缚绑魔物。”

  鲜红的绸,一圈一圈缠绕打结,绑得垄蚯一身粗厚皮肉被挤压凸出,绸纱的前端还塞在垄蚯嘴里,如此粗鲁的做法,不像月读的行事风格。

  月读当然不会这么做,要束缠住垄蚯这类小妖,他有千百万种方法,以蛮力将人绑死再打结,他做不来。

  红绸纱,与它的主人有着同样嚣狂冶艳的颜色,教人无法忽视的鲜丽。

  她总是一身红裳,胭脂与蔻丹都涂得恁般赭红,妖美的五官艳丽无比,不及天女们端正清灵。她身上毫无正气,媚丝丝的味道会让人误解她荒淫贪玩,她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她,这些年陆陆续续传回他耳里的消息,全是她上哪儿玩得不亦乐乎,将谁谁谁迷得晕头转向,为博她一笑又是撕绸缎又是燃烽火,抑或是她挑拨两方原本就不睦的国君为她出兵相战,让两个男人争她争得面红耳赤。

  她的玩乐方式类似浑沌,只顾自己欢快,不管他人痛苦。幸好她还不像浑沌那般不懂节制,否则他不会放任她在世间作乱。

  臭月读!臭月读!臭月读!小气鬼喝凉水!说话不算话!你不会随便夸我一两句吗?

  就在一个时辰前,追在他身后的她,留下这连珠炮似的跺脚咒骂,不愉快地走了,连嘟着唇在骂他时,踝上钤铛仍是清脆地响着,混着她的娇嗔埋怨,彷佛还在他耳边回荡。

  “天尊?”天愚轻唤,很少见到月读这样沉默出神:心不在焉,而且向来淡然无绪的脸庞上唇角微扬,好似心情相当好。

  月读敛眉,将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一抹红影驱逐。

  “擒服垄蚯另有其人,是四凶中的穷奇。”月读不隐瞒她的功劳。

  天愚吃惊道:“穷奇?她竟然出手帮助我们神族,而不是站在垄蚯那边?”他还以为……见到羽衣这种罕见的神器,穷奇会想占为已有。一袭羽衣,等于千百年修行,对凶兽的力量不无小补,穷奇毫不恋栈吗?

  怎么,多了件羽衣的垄蛆变得很恐怖吗?连你也忌惮三分?既然你会怕,我帮你解决他啦!

  她老是将“我帮你”挂在嘴上,多事地帮他打惊雷、打垄蚯。以为那些小事他做不到,自己急乎乎地跳出来将事情揽下来做,做完又抱怨他不感谢她。

  我帮你抓垄蚯,你至少要笑一笑跟我道谢或说句穷奇你好棒来听听啦——

  他从没开口要她做,所以她的积极帮助,他不领情,她想要讨的感恩也不过分贪心。但她每回都是失望而返。

  “穷奇并不是一只无恶不做的凶兽,好好同她说,她会听的。”这番话,月读不会在穷奇面前说,否则她听完之后又要骄傲起来,鼻尖比天高。

  “好难得听见天尊夸奖四凶。”四凶不把神族放在眼中,行为傲慢却力量强大,自恃无人能治他们,态度多嚣张。

  “我不是夸奖。”就事论事罢了。

  穷奇还不值得他夸奖。

  她还没到达“善”的标准,一些小奸小恶的事,她仍是照做,行善积德的好事她同样嗤之以鼻,若这样都能得到夸奖,对一生奉行善意的人,又岂会公平?

  “天尊提及她时的模样太慈善,让我误以为是夸奖。”天愚浅笑。“天尊何不将穷奇渡化?收为麾下神兽,肋天尊济世救民。”每位仙佛身边都有会一两只灵兽护驾,例如他天愚有神鸟采鸾,神武罗有猛兽开明,月读却独身一人,若能收服凶兽,也是美谈。

  “渡化穷奇?”月读喃喃重复。

  “印象中,穷奇似乎受天尊神威感化,时常至天山聆听天尊讲道。”天愚不只一回曾在月读身边看过穷奇,她站在月读身旁很突兀,一红一白的强烈对比身影,一正一邪,一沉稳一娇佞,一慈悲一妖魅。

  凶兽会三不五时跑到天山去找神月读,想必是领受着神恩。没想到凶兽之中,也有具备佛缘慧根者,难得,难得。

  当年月读天尊渡化武罗,使其修成正道,如今要渡化一只小小凶兽,应当也没问题。

  天愚完全想错了。

  月读不认为穷奇会轻易被渡化,她与武罗的情况不同,武罗天性中带有仙缘,只要开启契机,便能领受神恩,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但穷奇原本就是由瘴气聚合,她身上没有任何善息,他只希望她能少惹些事、少为些恶,这样就够了。再者,穷奇不是受他感化,也不是双耳有闲聆听他讲道,她来天山……

  就只是找他,没有其他目的。

  她每一回来,都显得理所当然,大剌刺地靠近。迳自往莲池玉杆上跷腿而坐。她从不跟他说“好久不见”或“我来了”。彷佛那两句话是多余的,一见面,她就会哼哼轻笑,先叫他一声“老古板”,他一如往常不理会她的调侃,她才会改口叫他“月读”。

  她一开口鲜少有好话,这只兽,完全不懂何谓“说好话。做好事”的真谛,说话刺激他,哼声挑衅他,若他不理会她就跺脚骂他,直到他张开眼,她才会咧开红唇甜蜜地笑。媚艳的眸弯得像勾新月。听他说教时,她会毫不客气地找个好姿势睡觉,任由他去说,她睡她的,睡得既香甜,又无防备。

  她走时,也从不说再见,但他们两人确确实实总是“再见”——一再相见,次数多到他不曾细数,比见天愚或武罗这些天界同伴还要频繁。

  “或是,穷奇清楚知道她的生命操纵于天尊之手,才会如此听从天尊教诲?毕竟……一旦天尊取下那颗在她瘴气完全凝聚之时您亲手置入的灵气宝珠,她一身秽气闇息便会瓦解。若当年浑沌、檮杌、饕餮也都有镶上灵气宝珠,四凶的存在就不会成为神族背上芒刺,只要他们做出不容于天的恶事,取下宝珠,四凶便会回归到凝形之前,变成无数瘴气,一阵风来,吹得干干净净,要再重新成形,不知又是几千万年。”也不会累得天界众仙老是替四凶惹出来的麻烦收拾善后。

  “天愚天尊,您方才动了杀念。”月读提醒他。这是恶念,一旦浮现,便成为业。

  “呀……失态。”天愚立刻吟起洗心咒,净化心思。

  待平心静气后,天愚向月读告辞,带走垄蚯及羽衣。

  月读静静伫立,耳畔似乎听见穷奇唤他名字的埋怨语气,以及清脆响亮的铃铛声。每一回她离去之后,他都会有好一阵子幻听。彷佛她就在身旁,缠着、赖着、罗唆着……

  那只是风声,不是她叫着“月读”的声音。

  不一会儿,薄唇也缓缓念出洗心咒——

  洗涤不该被扰乱的心。

  ***

  每一回和月读相见,都是气呼呼地不欢而散,偏偏她真犯贱,下一回还是会乖乖地跑到天山找月读。

  穷奇鄙视自己没有节操的行为。

  她应该要很有骨气地对月读撂狠话,说她以后永远都不来找他。

  但月读才不会理她呢,说不定还会回她一句:求之不得。

  呀,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

  所以她很识相地不说,以免得到让她更沮丧的答案。

  月读……这两个字,就连念起来都比其他字眼顺口。

  既然不能将气发在月读身上,没关系,她迁怒总行了吧?

  第一个受害者,是招摇山上的白禺灵猿,谁教它全身上下覆满白毛。

  白色,让她想起月读,而且它们还一公一母在树荫下浓情蜜意,互相梳毛捉跳蚤,看了多刺眼——哼,破坏、破坏!破坏别人的好事是她与生俱来的看家本领!

  棒打鸳鸯最爽快!哈哈哈!

  将成双的白禺灵猿打得各自逃窜,穷奇才稍稍厌到快意,愉悦地坐在溪畔啃野果,满山开遍荆蘸花,她却是繁花之中最娇艳的一株。

  长裙绽开,宛如湖面涟漪,温暖的日光投射在裙面,火红的色泽镶上淡淡金边,她美得教人转不开视线,只是她自己毫无所觉,有时在水面倒影看见自己的模样还会闷闷不乐,喃喃咕哝着:“要是我长得别这么“妖”就好了……他应该比较喜欢容貌清清秀秀、乖乖巧巧的女孩吧?真讨厌我的眼睛……干嘛不柔和温驯一点?”

  若能像月读的亲妹妹无瑕天女更好,她拥有令人安心放松的脱俗气质,眉清目秀——“美丽”这类词汇很难放在无瑕天女身上,她的美不肤浅,是清灵之息,如同她名字“无瑕”一般的美。

  哪像她,妖艳、妩媚,美则美矣,却摆明让人觉得过之。

  她的美,足以令千百万个男人趋之若骛,垂涎得无法挪开目光。但那些闲杂人的倾慕爱恋她才不稀罕,她只希望……月读也会觉得她好看就够了。

  水中的倒影她早就瞧腻了,倒是眉心一抹光亮反照出耀眼星芒让她多看几眼。

  “全身上下竟然只有这颗珍珠让我满意……”穷奇忍不住又低叹。

  她不喜欢自己像是在嘲弄人的微扬眉形,不喜欢连眯眼都会让人误解她在耍媚的眼眸。不喜欢小巧挺直的鼻梁,不喜欢随时好似都在娇笑的饱满唇瓣,不喜欢寸长如扇骨的黑色长睫,独独额心上指甲般大小的白珍珠顺了她的眼。

  白,和月读一样的颜色,镶在她的额心。

  从她第一次在水中看见自己凝聚完整的模样,它就镶在那儿了,大概是像浑沌头上的沉黑长角或檮杌脸颊两侧的白虎斑,皆是与生俱来的印记,独一无二,专属于她。

  好几回她都注意到了,月读会盯着她额心的珍珠瞧,看得相当专注。

  她心想。月读可能对这小玩意儿有好感,毕竟它白白亮亮,浑圆饱满,外形相当讨喜。

  就因为他的目光,害她也喜欢起它。

  穷奇摸摸珍珠,滑润的触厌教人爱不释手。

  “是谁在我的山头欺负我养的白禺?”

  “吱吱吱吱——”尖锐的兽狺,急促而连续,像在告状。

  方才被穷奇欺负的白禺灵猿带着帮手回来,咄咄逼人的吼声,震得整座小山都在摇晃。

  穷奇不悦。她以水为镜,正在端详自己的容貌,却被一波波震动扭曲的水纹给打坏兴致,她柳眉一蹙,瞪向来人。

  白禺灵猿一左一右拉着山神,上门报仇。

  “穷奇。是你?”那位山神看见穷奇,表情吃惊。

  四凶在妖魔鬼神界中算是坏得赫赫有名,他识得穷奇,理所当然,而穷奇不认识小小山神,天经地义。

  神。有分很多种,正如妖有大妖中妖小妖,神也有像月读、武罗那类高高在上的天尊,以及窝在小山小河里修为不高的杂仙。对于月读那种神,四凶还会有所顾己心,但杂仙在他们眼中就不足为惧,比一粒灰尘不如。

  “不想和白禺一样被打,就离我远些。”穷奇娇哼,纤手一挥,波动的水面又恢复如镜,方便她继续照。

  “为什么月读还没对你出手?”

  听到此时不该听到的神名,穷奇的目光从水面挪向小山神脸上。

  “你认识月读?”小神认识大神很寻常,但是当小神没用“月读天尊”来恭敬地称呼他,就是一大反常,更遑论那句“为什么月读还没对你出手”的指控。

  “你不记得我?”小山神反问。

  “我不记得你。”她回答得毫不迟疑。

  “我是南日。”

  “谁呀?”听都没听过。

  小山神面露窘态,不甘愿地再道:“我是月读的师兄。你忘了吗?我们见过,在……你成形之前。”

  穷奇没花太多工夫立即联想出来——她对叫“南日”的山神没有印象,但提到月读的师兄,不就是当年围在她凝聚瘴气的谷边,企图乘机将她毁灭掉的三只修仙其中一只?

  看来,是了。

  “月读都爬到那么高的地位了,你这个师兄却沦为招摇山的小小山神?”穷奇最高明之处不在于恶毒的字眼,而是光用鄙夷的眼神和冷哼的声调就足以教人万箭穿心。

  南日脸色难看,身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身为师兄,修行比师弟早,领悟力却远远不及师弟,他当然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怎样?

  “我……我以当山神为傲!”南日做着垂死挣扎。

  “是哦?”穷奇嗤笑,以问句羞辱人。

  “比起凶兽,我山神好歹也是“神”,你却是随时都可能因为做恶多端而被月读收拾掉!”

  越是落败害怕的狗,吠得越是大声,想掩饰它的惊慌失措。穷奇连回答都嫌懒,撇撇红唇。冷笑道:“月读那家伙,老是将慈悲挂在嘴边,什么不杀生、不造孽的,他会怎么收拾我?”像囚住浑沌一样囚住她?她还没坏到浑沌那种程度,月读了不起只会用大道理数落她,念到她忍不住打呵欠想睡。

  哎呀,害她又想起月读说话时的轻嗓,那真是哄人入睡最棒的摇篮曲。

  南日扯唇,笑中带着恶意。“你错了,月读要收拾你易如反掌,不然你以为你额上那颗珍珠是做什么用的?”

  珍珠?不就是天生长来点缀她的美吗?

  这回哼笑的人换成南日。

  “你不知道那颗珍珠是月读镶进你额心的吗?当年我可是亲眼见到他取下脖子上那串佛珠其中一颗,再将它放进那儿。”南日指着穷奇光洁的额。

  “月读放的?”她对这事儿全然没有记忆,她一直以为珍珠是她肤上天生自然的一部分。

  “放在你额上,当然不是为了让你看起来漂亮。而是当年他阻止我们打散你的瘴气时允诺,万一你不得不除时,只要取下珍珠,你就得死。”令他吃惊的是,近百年来四凶越来越壮大,越来越凶狠,为什么月读却没有按照承诺拿下珍珠,消灭穷奇,让世间少一只祸害?

  “拿下珍珠,我就得死?”穷奇眯眼,要问个清楚。

  “你本来就是由尘世秽浊之气所凝聚的妖物,在完全成形之前,只要浊气被打散,你自然会落得散形魂飞的下场——”

  “废话少说,讲重点。”她不需要从他口中听见她自己更清楚的情况。

  “月读在你即将完全成形之前,放入一颗沾满仙气的灵珠,它让你的浊气没有办法扎实凝固,好似在一栋屋里的梁柱上动手脚,要拆屋时抽掉梁。你说,房子会怎么样?”

  轰隆隆隆隆,垮得乱七八糟。

  同理。摘下她额上的珍珠,凝聚她的瘴气便会胡乱倾泄,失去瘴气后,她自然没有活路。

  原来月读是这般打算的。只要她变坏,他就要这样对付她,不会手下留情。

  她有活下去的权利。

  他说。

  她有活下去的权利。

  是他亲口说的!

  这就是他让她活下去的方法吗?

  在她身上放置着一个轻而易举就能除掉她的东西,多便利,他只需动手将珍珠收回,而她,连弄脏他的手也不会。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怎么……不可以这样呢?

  神,为世间除恶,是再正当不过之事。她是恶,在月读眼中,她永远是恶,永远有除去的必要,只是现在他还允许她活着,等到她该死的那一日到来。他会毫不迟疑地取下珍珠,冷着那张俊美无俦却也无情的容颜,半个字也不跟她罗唆,直接出手——

  他会。

  额上的珍珠,突地变得好沉重,几乎要教她驮负不住。

  他会。

  这两字,令人胆寒。

  他会。

  这两字,让她想哭。


  第四章 

  酒池,肉林。

  毫不夸张,她眼前的情景,除了这四个字外,再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

  玉石堆砌出千尺宽敞的池塘,里头注满香醇的鲜酿酒,上头撒有桂花,一点一点的白,随着酒波而微微起伏,想喝酒,只消玉杯一舀,要多少有多少。

  池畔,无数美人儿暍着酒液、嗅着酒香,煨出满腮的嫩红妩媚,轻薄透光的衣衫几乎包不住白皙匀净的娇躯,几位玉体横陈,几位柔媚仰卧,几位婀娜依偎,淫乱笑声,莺燕嘈杂,全围着当中唯一一个男人,讨好地以口含酒,争着哺喂他。

  那男人,裸着上身,许许多多只白嫩柔荑正来回爱抚他的胸口,他咬下美人递至唇边的葡萄,黑紫果皮破裂,丰沛汁液滴在他的胡上,随即便有软嫩嫩的粉舌伸来,将之舔去。

  荒淫无度的气息,纵欲享乐的味道,充斥鼻间,本该是最喜爱的气味,此时闻来却嫌它刺鼻难闻。

  男人发觉美人儿皱眉不悦,以为她是不甘被冷落,他低笑着招来婢女,交代几句。婢女立即领命,款步朝美人儿走去,福身道:

  “大王赏镜花夫人美酒一杯,请夫人舒心。”

  衣着同样暴露的美婢端上酒杯到她面前。

  “我不喝。”她连瞧都不瞧一眼。那杯酒,是从酒池舀起来的,就在不久之前,一群女人才把脚伸进去打水玩耍,谁要喝她们的洗脚水呀?

  美人难以讨好,无妨;不喝酒。珠宝总爱了吧!

  男人又交代另一名婢女,她也领命而来,福身道:

  “大王赏镜花夫人珍珠项链一条,请夫人舒心。”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东西,就叫珍、珠!”最后两字说得咬牙切齿,她撒泼地将托着珍珠的盘子挥落,砸了一地的珍宝首饰。

  美人真矛盾,自己额心上明明就镶着珍珠,嘴上却说她讨厌珍珠,既然讨厌,为什么不改镶玛瑙或玉石?心口不一嘛!不过,女人为求在君王面前比其他妃嫔独特,耍些欲擒故纵的手腕也很常见,这美人,九成九也在打这主意,而她确实成功了。

  她是酒池肉林中最艳美的一朵花,高傲、冷漠、难以靠近,她对君王的宠怜爱理不理。对君王的问话爱答不答,甚至对君王的亲近爱管不管。给她赏赐,她嗤之以鼻;夸她美言,她冷哼回应,就算君王亲自端着酒杯要喂她,她连嘴都不肯张,君王采取软硬兼施的手法。偏偏她软硬都不吃——

  你软着声音同她说话,她用沉默回答你。

  你硬着脾气逼她低头,她的姿态会比你更强硬。

  这般骄恣无礼的美人儿,早该拖下去斩成十段八段,哪还容得她踩在君王头顶拿乔?

  但她真的太美,即便慵懒不理人,即便蹙着眉安静地坐在那儿要忧郁耍阴沉,都好赏心悦目。

  君王不因她的态度而退缩,伸手接过托盘中的玉杯,坐近她问道:“是谁惹本王的小花儿不高兴?”正要摸摸她柔嫩的小手,但她藏得比他更快。

  “全天下。”她看什么都不顺眼,包括他!

  “全天下惹怒你。本王就将天下全打下来向你赔不是,笑一个给本王看。”君王逗着她,盼能博得美人回眸一笑。

  “啐。”她的回应是别开头。

  “小花儿,别气坏了,来,让本王喂你喝酒,酒一喝下,什么气恼都没了。”他软着声音哄道。

  “你别烦我,走开啦!”美人半点面子也不给,像挥赶苍蝇般挥赶他。

  就是这股辣劲!喔哦哦哦哦哦哦——好美!好美!美得他心痒难耐,美得他小鹿乱撞,美得他巴不得将她拽进怀里,狠狠地凌虐她一整夜!

  “小花儿,本王将宝珍库里所有金银珠宝都赏赐给你,就换你一个笑容,很划算吧?让本王瞧瞧你最美的一面——”

  “叫你走开你听不懂吗?”干嘛把嘴凑过来引真臭!

  喔哦哦哦哦,这眼神,又凶又媚又迷人……

  “再加上百匹丝绸。”

  “滚啦!”

  “你要稀世珍宝本王也会替你找来!”

  “罗唆!”

  美人不满被打扰,无礼地挥开君王的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在他手背上留下血痕,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惶恐,不似周遭其他妃嫔咚的一声屈膝跪下,生怕君王勃然大怒会殃及她们。她自软榻上翩然起身,深红花瓣似的长纱裙随之款款飘动,每走一步,清脆的钤铛声便由裙下玉踝处传来,她抛下君王,决定去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耳根子清净。

  “好呛人的花。”君王没有动怒,反而眯眼欣赏着连背影都撩人心弦的美人儿。他欣赏她的不羁和傲骨,虽然偶尔会被她气到想以君王身分威逼她,要她就范。可是她傲视人的模样。又让他恨不下心。

  镜花夫人,幕阜王近来最迷恋的美人儿,红纱轻裳是她的标准打扮,除红色之外,她不穿任何色泽的丝绸,她也最适合热情如火的艳红色。

  波浪黑发在脑后盘梳成高髻,簪上玉珠金钗银钿,只留左右两缯乌丝垂落酥胸,未着凤鞋的裸足玉白精致,面容妖美冶艳,已有数十名臣子向幕阜王谏言,此姝定为祸水,留置身边可能会迷乱君王之心,偏偏幕阜王听不进规劝,被她迷得甚至严惩一干进谏的老臣。

  她当然美,她是穷奇。有人类女子所没有的媚,更有人类女子所没有的佞艳及勇气。

  她不喜欢在人间窝着,却已在人间窝了个把月。那日,从小山神南日口中听见她额上珍珠是由月读置入,目的是方便随时取她性命后,她几乎是逃窜似地奔离招摇山,无法克制自己将拳头握得好紧好紧,浑身颤抖,不知足气还是怕。总之,她逃了,要多远跑多远,等她冷静下来,已经停驻在宫墙之内,被一群手持长枪的禁军团团围住,为首的男人毫不掩藏眼里对她的惊艳。

  她被留下来。

  她想走随时都能走,但走掉之后,她能去哪儿?

  她向来是无拘无束地四处玩乐,玩累了,就上天山去找月读,但现在她还能上天山吗?见着月读,她怕自己会哇哇大哭,质问他为何这么待她,更怕他无情淡漠的回答会将她彻底压垮。她,还能去哪儿呢?

  所以她留下来,自愿的。

  这名人间霸主竭尽所能地讨好她,他给她最美味的食物,最华丽的衣裳,最珍奇的首饰,最放任的宽容,就为了要见她一笑。他不吝惜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开口,从没有他不应允的。

  月读绝对不会这样。

  认识月读如此长久以来,他不曾放柔嗓音同她说话,不曾舒展白眉朝她微笑,不曾对她嘘寒问暖,那些都是极为简单之事,人界男子都做得到,神却无法。

  连凶兽都比神有情。

  浑沌当日跪求她打破净化石的画面,历历在目,骄傲至极的凶兽,为了一只小狐妖,屈膝而跪。

  她忘不掉当净化石被打碎,浑沌冲入烟尘弥漫的蒙雾里,脸上焦急而慌乱,也忘不掉当浑沌抱住包围着小狐妖的光球时。眉目间流转的欣喜若狂及眷爱。

  檮杌拿着定魂珠四处收集一名女人的散魂这事儿,她也有听闻。

  她曾经在某处林间巧遇檮杌,那时他正专注地由一只凤凰身边收取一丝丝缥缈魂魄,他低声呢喃着“白玉”,嗓音轻柔得几不可闻,当那丝散魂窜进他掌中的定魂珠内,他脸上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微微笑着,既温柔又专情。他将定魂珠按在心窝,好珍惜地捧着。

  只顾吃的饕餮,生平除口腹之欲外,不曾为其他事情发火,却为一只刀精不惜恢复原形,将她与月读吞下肚里,罔顾她与她的交情——虽然没多深交,但好歹在四凶里勉强算是“姊妹”,没多熟的那种。

  四凶到底哪里不好?

  至少他们勇于面对欲望与感情,想爱就爱,一付出就是全心全意,不罗唆不矫情。干脆俐落。

  为什么要因为他们是凶兽,就视他们为毒瘤,非得除之而后快?

  想到这里,她的额心又隐隐作痛,忍不住抬起手触摸滑腻的珍珠。

  月读在你即将完全成形之前,放入一颗沾满仙气的灵珠,它让你的浊气没有办法扎实凝固。

  她愣愣地站着,想像着仍是黑发的他,指间拈着珠子,穿透包裹着她的灰暗瘴幕,将珠子按向她的额心,嵌入一半。

  那时的他,定是毫无情绪起伏,就像……在对待一颗石子或是一根木头一样。

  万一你不得不除时,只要取下珍珠,你就得死。

  “……真让人火大的一句话。”她咬住下唇,流泄着不满的咕哝。

  “夫、夫人……”身后,一名婢女追了上来。

  人类的死缠烂打真令她反感,他们都听不懂“滚远点”这三个字代表什么意思吗?

  “做什么?”穷奇没好气地瞪她。

  “……您不回去陪大王喝酒吗?”

  “不要。”

  “……您不怕大王生气?”

  “不怕。”

  “……您会失宠的。”

  失宠?哼,她才不稀罕得到男人的宠爱,留在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有吃有喝又有张大床可以好好窝着睡,否则她早走了。

  “夫人?”

  “你如果只是想在我耳边碎碎念,就滚回酒池肉林那边去!”

  婢女噤声,不敢再罗哩罗唆,但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钤、钤、铃……

  玉足踩过一片又一片的七彩琉璃瓦。

  钤、铃、钤……

  奸聪的钤声。让婢女不是往她的裙摆瞧去。纱裙下,隐约可见纤足上系着金钤。最近宫里越来越多妃子也学起夫人的打扮——身着红纱,裸足系钤,额心黏着珠玉翡翠,可就是学不到夫人一成味道,难怪大王对夫人如此宠爱。看在旁人眼中,夫人着实太恃宠而骄,这种擒获男人心的手段偶尔为之还算可爱,若太常使用,磨光男人的耐性,难保夫人的下场不会变成冷宫里一朵等待凋零的残花。

  她跟在夫人身边多时,看着这一切,胆战心惊,时常为夫人顶撞大王的言行捏把冷汗。

  “夫、夫人。”

  穷奇瞪向婢女。不是要她闭上嘴吗?

  “贞贞说句心里话,请夫人别生贞贞的气,好吗?”婢女怯生生地问。

  “不好。”穷奇一点也不想听她的心里话。既然都知道会惹她生气,那么就甭说。

  “……新鲜感是会腻的。”婢女小小声道。见夫人没接话要她缝上嘴,她以为夫人是默许了,又以嘀咕的音量说:“而且……一直到今天,大王都还没有临幸过夫人,这不是好情况,若能快些怀上龙胎,对夫人才有保障,夫人应该要主动亲近大王……”而不是每回大王要拥抱她时闪得比谁都快,夜里大王要留宿在她房内,她绝对会让大王扑个空,燃着满肚子欲火面对一屋子空荡与黑暗,她却不知道跑哪儿去,害得所有侍卫与婢女集体动员找她,整夜没得好好睡。

  “他敢碰我半根寒毛,我会拧断他的脖子!”穷奇狠狠地瞪回婢女后头一连串的劝说。

  镜花夫人,是幕阜王为她取的名号,说什么人间难见此一绝色。她如镜里花般不实际而虚幻炫目。在他苦苦追问她的闺名未果,而她又不愿意降贵纡尊地将“穷奇”两字告诉那只人类,他便霸道独断地封她这个称号。

  反正叫什么她都不在意,以后不想留在这儿,她就将那个名字抛弃在人界。随便他爱叫去叫。

  那男人,她不放在眼里。更不可能放进心里,想碰她,有一万条命再来妄想吧!

  她的防卫心极重,不允许有人靠她太近,野生的兽,不学家畜摇尾乞怜,从以前便一直如此,自然不会为一个人类男子破例。再说,她又不是那些对权力和财富有所求的女人,何必拿身躯换取男人的疼爱?这无关洁身自爱,也非贞操守节,就只是讨厌她不喜欢的家伙碰触她,别说是身体了,连根头发她都不爱别人摸!

  这样的她,却亲吻了月读。

  这样的她,却总爱枕在月读身边睡,靠着他的肩,或是当他没反对时,她会枕在他膝上,自己寻找最舒适的姿势。或许是月读身上有人类所不可能有的清凛正气。让她嗅不到像慕阜王那股令人作呕的淫秽味道,所以她认定他是可以全心信任依偎的……

  至少。在她知道额上珍珠来由之前,她是这般相信着。

  “夫人,贞贞是一片好意嘛……您也犯不着撂这么狠的话,被大王听见是要杀头的……”而且大王会连她这名无辜小婢一块儿杀。

  “哪边凉快哪边滚啦!”穷奇耐心耗尽,无情地伸出腿将小婢踹回淫乱酒宴那儿去。

  “哎哟——”婢女凄惨叫疼,按着臀儿,从地上爬起,噘着小嘴想抱怨两句,怎知一回头,夫人已经不见踪影。

  长长水廊,空无一人。就算是以男人的脚程,也不可能在短短片刻从这头奔驰到水廊那头。

  夫人呢?

  ***

  凶兽的本性就是坏,而且说话不负责任,脱口的字句全凭当时心情好坏而定。

  心情若好,她可以在幕阜王问她想吃什么时,回他少少一两句菜色。

  心情若不好,就算是在人界地位至高的君王,她也不会客气地冷言顶嘴回去。

  她的心情,一直都很糟。

  她说的话,一直都没几句能听。

  所以当幕阜王第十度讨好地询问她,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换来她最美一笑时,她给了答案。

  “我要天下鸡犬不宁。”

  这是气话,气某个家伙满脑子只想着让天下无恶人,渴望天地祥和宁静,每个人每只妖每株草每朵花都能幸福快乐,为此,清除扰乱世间的害虫亦在所不惜。但她偏偏不要让那家伙如愿以偿,最好是激得他在天山跳脚。

  男人,被美色迷到晕头转向,竟也昏庸地答应她。

  战争开始。

  幕阜王以拓展国境版图为理由,向外发兵,手段血腥暴戾,短短几十日之内,雄兵部队将西边邻近小国吞噬殆尽,军队休养半个月,准备往东边鲸吞其他国家。

  人类的欲望,越养越大。

  一开始表现得好似全为了讨好她,后来,是为他自己。

  打下的邻国进贡无数财宝及美人,并且俯首称臣于他之下,坐在权力最顶点的滋味何其美妙,他食髓知味,乐此不疲,国内赋税用来养大军队,百姓死活已经抛诸脑后。

  战争之中,获益最多的,是他。

  他得到领土,得到美人,得到数不尽的贡金,得到权力,得到过度膨胀的杀戮满足。

  她只得到臭名一个。

  祸国妖女。

  幸好她对虚名也不在意,即便今日受人敬仰,夸她为护国仙女,她也不会比较快乐。

  他们爱怎么看她就怎么看她,反正她本来就不是好东西。

  昨日,幕阜王领着军队凯旋归来,从夜里就办起奢华热闹的庆功酒宴,一直到今日还没停止,看来似乎会延续数天。

  幕阜王派人来邀请她许多回,要她到酒宴上与他分享战果,但她连甩也不甩,自己在房里睡上整日。

  奇怪,有人替她发动战事,扰国扰民,让全天下人陪着她苦恼,为什么她还是不快乐呢?

  外头飘散的气息全是凶兽最喜爱的阴霾,有家破人亡的悲苦,也有战死沙场的怨恨,她嗅着嗅着,却仍是皱眉。

  “夫、夫人……”婢女贞贞跪在躺椅前,怯怯地开口。

  此刻,穷奇正舒展着纤匀身躯,娇慵地窝在长椅上,像只懒洋洋的猫儿。她以软垫为枕,丝绸为被,长发不做任何梳整,任由它胡乱散敞,犹如随手泼洒的水墨画,微眯的媚眸,百般无聊地瞟向婢女。

  “大王又派人来请夫人了……正在外头候着呢……”呜,求求她快去吧,难道真要大王下十二道金牌才能请得动她?为什么要为难她这么一个小婢女?

  穷奇翻个身,由侧躺改为仰卧。

  “夫人……求您露个脸吧……毕竟,这一仗,大王是为您而打……”

  穷奇噗哧一笑,冷哼出鄙夷,“为我而打?我得到什么?他又得到什么?得了便宜又卖乖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人类,明明就只是找藉口掩饰他的贪得无厌,将罪名推给另一个人,自己装得多委屈,结果收获最丰硕的人,到底是谁呀?”

  装得还真像一回事。

  为了讨美人欢心,不得不出兵……咳。难道战败国会进贡俊男给她享用吗?当然不会,送上门的绝世佳人还不是上他的床去伺候他的欲望。

  她开口要他让天下鸡犬不宁,完全说中他的野心,那是他老早就产生的欲念,她的要求,只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夫人!贞贞求您别这么说……”外头还站着大王派来的人,若被听见,不被剥层皮才怪!

  “好吧。”穷奇从长椅上坐起,长发盖住半张微仰艳容,红纱滑落大半,露出裸白右肩,她红唇噙笑,很恶意的那种,彷佛找到乐子的坏孩子,正准备好好恶作剧一番。“去瞧瞧人类贪婪作戏的嘴脸也不错。”反正她正嫌无趣。

  婢女贞贞尚未反应过来,穷奇已经起身拉开门扉,裸足跨出,弧形优美的脚掌。让守在门外的侍卫看得眼珠子差点滚下来……不过眼珠子没滚,倒是唇角那丝唾液缓缓滴落——她无视看傻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一身芳香,足以迷倒人。

  她步向不远处的宴会场地,那座殿阁上方的天空,此刻正笼罩着腐败荒淫的黑雾,她只瞄了一眼,就不屑再看。

  天底下有哪种生物,会在屠杀成千上万条性命之后还大肆吃酒庆祝?

  除了“人”之外,她还真的想不出来哪!

  比起那男人,凶兽算什么?

  因凶兽的小小挑拨就能坏到骨于里去,只代表这只人类原本就不存善心,再强大的挑拨法力,永远都不及天性里潜藏的暴戾。

  她也的确该露个脸,不然“祸国殃民”的罪名谁来扛呢?

  呵呵,妖女来了。

  “镜花夫人到。”侍卫朗声通报,原本嘈杂的宴席瞬间安静下来。

  跳着舞的优伶,奏着琴的乐官,高昂的谈笑声,全数停止。只有穷奇脚上金钤清脆地响着,她每走一步,它就愉悦地钤一声,傲慢地向众人宣示——听着,她穷奇来了。

  从她一踏进酒宴,耳边即传来许多无声咒骂,来自于主和派的臣子心中——

  全是这妖女,害得大王背负起昏庸之名!

  妖女,她又要来鼓吹大王发兵攻打其他邻国!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唉,国之不幸呀……

  呵呵,她一字不漏,全都听见罗,谢谢大家夸奖。

  “小花儿,来,坐本王身边。”幕阜王立刻赶走窝在他怀里的小美人,足见在他心目中,她的地位远胜过那几个满脸不悦的女人。

  她走过去,不是因为听话,而是他身边有大空位。

  “你在午憩吗?发没梳呢。”慵懒的模样也真撩人,发丝微微凌乱,好似在床榻上翻滚过好几回,他几乎可以幻想她在床上的媚态。

  “懒得梳。”穷奇避开他的手指,连发丝都不想让他摸。

  “我应该要将所有见到你这娇俏模样的男人眼珠子挖出来。”他一说,在场所有男人忙不迭地移开视线。

  最该挖眼的人就是你啦!用眼神在剥光我的衣裳,下流!穷奇在心里哼着。

  “斟酒,我要和小花儿喝一杯。”幕阜王命令一下,手脚俐落的宫婢迅速将两个酒杯倒满,他端起。一杯给穷奇。“这场宴会是替你办的,我已经帮你将天下闹得鸡犬不宁,开心吗?”

  “这样就叫鸡犬不宁?”她挑眉,红唇沾着杯缘轻啜酒液。这热辣辣的玩意儿她没多喜欢,还是觉得山涧里的泉水顺喉。

  “哦?我的小花儿不满意?那么,你还希望怎么样?”幕阜王的指,似有若无地勾弄她的红袖,脑子里想着脱下它时的愉悦。

  “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罗。”

  “再替你多打几个国家,要他们献出国内最美的珠宝。”他拍拍手,宫婢立即跪着呈上一只黄金打造的凤冠,色泽闪耀,刺痛众人的眼。“这回的战利品。喜欢不?送你。”

  庸俗的人类,庸俗的眼光,她瞧不出这金光闪闪的东西美在哪里,有比一朵鲜花美吗?

  “不喜欢,你赏给别人吧,赏给我我也不会戴上。”她才不要在脑门上扛那么重的东西,自找苦吃,没看到捧着它的宫婢双手直颤抖吗?

  “你真难讨好。”幕阜王微微动怒,没看见她欣喜若狂地叩谢恩泽,更没看见她软着声音和身躯偎进他怀里撒娇,这女人,真懂得泼他冷水。

  “天性。”她天生难搞。

  “我的忍耐有限度。”这句话,已是威胁。

  “然后呢?”她不怕。

  “我只要一句话,你的人头就会落地。”

  “呵。”她笑,眼神却轻蔑,像在说:凭你?

  幕阜王瞪着她艮久,用着要瞪穿她似的狠劲,一对眼珠子瞠得极大,最后却不得不败下阵来。

  她的表情,搔得他心头发痒,在彻底得到她之前,他舍不得杀她,等到他玩腻了,她还以为自己能无礼地和他顶嘴吗?

  他绝不会让她好过,尤其是在床上。到时候,他非得要用尽她无法想像的方法蹂躏她甜美的肉体,非得要她反过来哀求他住手!

  “小花儿,本王就爱你这股辣劲,像这杯酒一样,虽辣口,却又极香。”他方才的怒目横眉已消失不见,换上宠溺的神色,虽然心里仍有气恼,却藏得极好。

  她听到的,可不是这句夸奖,就连他在心里说要将她这样又那样,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淫乱思忖,她也听得清清楚楚。半个字不漏。

  “你放心,本王不会放弃讨你欢心,本王不信自己做的一切无法感动你。这凤冠,足足镶上九十九颗东海贝珠,只有临近海滨的禺京国才有此珍贵特产,你知道我为了打下它,费上多人力气?禺京国好顽强,连打半个月也攻不下一座城池,不过最后我仍是突破他们的死守,而且不费一兵一卒。这事儿你听来定会觉得不可思议,我方仅只派出一名说客,便说服禺京国降伏。”

  穷奇自顾自喝她的酒,压根没专心听他吠。他说的事,她不感兴趣,一点也没有。

  “此役的功臣,你想不想见见他?”

  不想。她对任何一只人类都没有好奇心。

  不过她还来不及口出言,一道白影,缓缓步来。

  杯子抵在唇边,她却忘了该吞咽,酒液哗啦哗啦地倾溢出来,濡湿红裳的襟口。

  她一定是疯了。

  相思将她给逼疯了。

  那么她也疯得太彻底。

  她竟然……

  看见月读越过众人,步履平平稳稳地走过来!

  飘然出尘的气息,淡然俯觑的澄眸,瞟向她时,眼神就是每回准备轻斥她做了坏事时才会有的肃穆。

  脸上那副千年不变的神情,依旧是她记忆中的老古板模样。

  而且——

  还是黑发黑眉黑瞳孔!

  她瞠目,她结舌,她根本无法做出反应。

  一开始,她以为是哪个长相有九成像月读的人类。

  很快的,她就否决这个愚蠢的想法。

  他就是月读,他身上的神味骗得过人类却骗不了她!

  思绪纷乱间,他已来到她面前。

  “这位是水月先生,就是他助我军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胜利。”幕阜王还在说着。

  见“鬼”不可怕,此时她见“神”才大受惊吓!

 ***

  水月先生,在幕阜王久攻禺京国不下时突然出现在军营里的读书人,看似弱不禁风的他,无人知晓他的底细,偏偏在众人记忆中,好似军营里本就该有这么一号人物,每个瞧见他的人,都会脱口唤他一声“水月先生”,这四字,明明陌生,却又从脑子里迅速窜起。

  就在幕阜王准备以火攻烧死禺京国都成千上万条性命的当夜,水月先生站出来,用平和清雅的嗓音说着他有一计,能让禺京国大开城门,恭迎幕阜王的人马入内,但他要求君王不得杀害任何一条人命。

  幕阜王同意让他去试,但也要他立下军令状,若不能成事,就要拿命来祭军旗。

  那夜,水月先生独自去了禺京国都一趟。

  不到半个时辰,四方城门大开,禺京王领着全城百姓,伏身下跪,自愿投降。

  从那时起,幕阜王对水月先生深感敬佩,视他为此役最大功臣。

  “小人,用贱招谁不会?他一定是进到禺京国都,用法术将全城的人洗脑,让他们降伏,这哪是什么大功劳?”穷奇不断地嘀咕,酸言酸语全含在蠕动的红唇里,不能大声吼出来,真不痛快。

  什么水月先生?月读就月读,装啥人类呀!

  镜中花,水中月,两者都是虚假,她和他的身分,全是眶人。

  她瞪向盘腿坐在席间的月读,他不像左右两边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臣子那样放纵,他只是静静坐着,桌上任何一盘菜肴皆不曾不箸。

  还真是……有几千万年没见过月读这副模样。

  黑色长发以玉簪整齐盘束,一丝不苟。

  素净的衣袍以灰、白两色为主。

  那两道眉,也黑得好明显,以往是淡淡银白色,总给人一种不太清晰的感觉,五官与轮廓都那么淡,那么不染尘色,此时整个显眼起来,也更年轻一些。

  月读察觉到她的注视,扬起黑睫,回视她。

  穷奇猛地一震,脸上浮现被逮到的窘红,她用力别开螓首。不对不对不对不对,现在哪有闲工夫管月读的头发是白是黑这种小事?她该在乎的是——月读出现在这里干什么?

  当然不会是太久没见到她,很想念她才来的。她有自觉。

  她也不认为月读闲到来替人类君王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

  所以,此时此刻他坐在那里的用意,耐人寻味。

  通常呢,月读出现在凶兽面前时,都是因为凶兽惹出祸事,浑沌如此,饕餮也如此。

  现在轮到她了吗?

  他是来处罚她挑拨人类君王发动战争这一条重罪吗?

  他准备像对付浑沌一样,将她也囚在哪块钢石里几千年出不来吗?

  还是干脆更省事一点,拿下她额心的珍珠,直接教她回归虚无缥缈,为世间除害?

  月读的目光太深沉,她完全读不出他的打算。可是一想起额上珍珠是为何而来,她的火气又上来了。

  臭月读!你来这里想干嘛?她开启心音,和月读以心灵对话,旁人听不见,她吼得特别大声。

  这句话,该是由我来问。穷奇,你在此想做什么?他淡然回道。

  哼!我又不归你管!没必要向他交代去向。

  你若是想挑拨起战火,让生灵涂炭,我不得不管。月读的视线不再望向她,此时有人向他敬酒,他微勾唇角婉拒:心音却没有因而中断。你成为幕卓王的宠妃,要他为博你欢心而攻打其他国家,你一时玩兴,让多少人付出代价?穷奇,你为何做此损人不利己之事?

  她任性地关掉心音,不想听月读说教,冷哼转头。

  “水月先生,酒菜不合你胃口吗?”幕阜王瞧见他一口也没动过。

  “我不饿不渴,谢大王好意。”

  “连本王敬你一杯也不肯?”

  “以茶代酒,水月可以连乾十杯。”言明他并不是拒绝幕阜王,而是拒绝酒肉。

  “哈哈哈,好,本王不勉强你,赐茶。”

  穷奇看见幕阜王对月读如此重视,美眸眯细。哼,她才不会让月读一帆风顺地打人人界这个圈子,成为幕阜王的爱卿。

  她要破坏他!

  她突地偎进幕阜王怀里,纤指在他心窝上画圈圈,画得幕阜王心跳加快,大鹿小鹿乱乱撞。接着,檀口轻启。声音说有多委屈就多委屈,掩在衣袖下的唇儿微微颤抖,眼泪硬挤在眼眶备用。

  “大王,那个男人目光淫秽地偷瞄我,他……他用眼神在意淫我……”

  嫁祸。

  男人最无法容忍的就是自己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觊觎。

  但是幕阜王没有动怒。人家水月先生的视线根本没落在她身上,说他意淫她,相当牵强。

  “你看他的眼神多坏!”穷奇指向月读,继续控诉。

  诬蔑。

  “……有吗?”幕阜王一头雾水。

  水月先生的眸色。是他此生见过最正直、最清澄的,里头没有半点心虚或不确定,当然,更没有邪念。

  不只幕阜王如此认为,在场众臣亦有同戚。

  水月先生光是坐在席间。没有半个舞伶敢靠过去挑逗他。他容貌生得好,是姊儿们最爱的俊俏温文。照理说来,她们应该会争先恐后地依偎在他身旁喂他喝酒,然而,他只是静静坐着,脸上没有严肃冷漠,更没有狰狞恐怖,偏偏就在无形中产生一股圣洁之力,令人又敬又畏。

  所以她指控水月先生的眼神既坏又淫秽,完全没有说服力,甚至有人在心里嗤笑:说别人眼神坏,你怎么不瞧瞧自己那双眼,才真的叫邪恶!

  “有啦!大王,你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啦!”她跺脚,要幕阜王昏庸地为红颜而杀艮臣。

  “小花儿,一定是误会,你别气,水月先生不会这样,乖。”

  乖什么乖呀?她当然知道月读不会,就是不会才叫“诬陷”呀,要是会的话就叫“人赃俱获”嘛!

  “我说他会他就是会!”嫁祸不成,改采耍赖。

  “好好好,他会他会,我帮你骂他。”幕阜五安抚她,但仍是和水月敬着茶,一边商讨接下来是否该乘胜追击,继续出兵攻打东方小国。

  月读摇头,“大王,近日内不宜再出兵,东方小国接连见识大王收服西方众国的神威,相信他们早已对大王心存恐惧。此时若大王派遣使者动之以情,定能不费吹灰之力令其臣服,大王何必动国本、费粮草,去做一件不需要去做的事呢?”

  “水月先生言之有理。”要是小国乖乖投诚,自己送上门来,他确实可省去不少功夫。

  “大王!”穷奇气自己被忽略,扬声嚷嚷。

  两个男人依旧在讨论正事,没被她打断。月读很明显的准备说服幕阜王不兴兵侵略邻国,穷奇想坏他好事,和他唱反调,但她正要开口,以媚功撒娇,蛊惑幕阜王别听月读的话之际,一道神咒封住她的喉,教她连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剩下比蚊子还小的闷哼。

  “唔唔唔……”臭月读!老古板!可恶!可恶!竟然要这种小人招式!

  她愤恨地死瞪着月读,他却瞧也不瞧她,最可恶的是,唇边还有淡淡笑意!

  是在笑她的狼狈吗?

  你别挣扎,我不想伤你,但我也不许你再操控幕阜王。

  脑海里,响起月读的声音。

  你这个混蛋——她咒骂他。

  不要逼我连心音都不让你说。

  去你的!

  ……封住,无论是她嘴里的声音,抑或心里的咒骂。

  穷奇嘴角微颤,满腔气闷无处发泄,只能拚命灌酒,一杯接一杯,将他口中的“穿肠毒药”喝个尽兴。

  “小花儿,你今天这么有兴致喝?”幕阜王不介意降贵纡尊地为她斟酒。

  她无法开口,瞪着月读,一面将杯中满溢出来的酒液一口干掉。

  “本王陪你喝。”幕阜王又替她倒满。

  穷奇,别喝,他要灌醉你。月读又在她心里罗唆。

  要你管!我就是要喝,怎样?穷奇赌气地说给自己听,推开幕阜王递到唇边的酒杯,直接拿起酒坛灌,酒液沿着玉颈没入胸襟,湿濡了包裹着酥胸的深红布料。

  穷奇!

  哼。

  幕阜王不懂穷奇与月读之间流转的对峙气氛,他只知道向来喝酒不超过三杯的美人儿,今日卯起来灌,想必也是高兴他为她出战得胜,她嘴上不说好话,却以实际行动庆祝。

  喝吧喝吧,再多喝一点,醉了的话,今夜说不定他就能同卧美人窝,嘿嘿嘿……

  月读锁眉,露出罕见的愠怒,幕阜王的思忖源源本本传达过来,那些意念何止淫秽。

  淫秽?

  食色,人主大欲。万物既生阴阳自有其理,天地阴阳,造就日与月轮替:人分阴阳、兽分阴阳,因而生生下息繁衍着生命——这番话,是他在饕餮胃里对穷奇说过的道理,而他对男女之事的看法至今不曾改变,何以现在竟觉得幕阜王想对穷奇做的那些是“淫秽”?

  向来认为阴阳调和是衍息必然,提及性事,他不会像寻常人一样扭捏暧昧,他用最清澄的眼看待阴阳,看待雌雄,看待传宗接代,此刻却无法乎心静气看待幕阜王搂抱她纤肩的亲昵动作。

  怎么回事?

  从胸口传来的闷意,是什么?


  第五章 

  那一夜,幕阜王命人搀着醉瘫的美人儿回寝宫。

  众人都知道幕阜王多眷宠这名妖艳美妃,今晚定是个绮丽旖旎的激情夜。

  幕阜王终于要达成心愿了!

  幕阜王抛下众臣,火速离开酒宴,猴急的模样好似一个刚尝情欲的毛躁少年,饥渴难耐。

  他匆匆回宫,又匆匆从寝殿奔出,原来欣喜若狂的神情变换成暴怒跳脚,吼声震天价响:“去把镜花夫人给我找出来——”

  镜花夫人又不见踪影,幕阜王扑空香闺的次数再添一笔。可怜哪。

  相较于酒宴楼阁的灯火通明,金瓦玉砖堆砌成的议事大朝堂,在夜里熄尽所有烛火,长廊只靠月光照出微微的能见度,寻常人在这个时辰是不会踏进这儿的,仅有轮流巡视的侍卫偶尔穿梭,谁也没注意到,在金瓦屋檐上静伫着顽长身影。

  夜风轻轻拂来,撩动衣袍如浪翻腾,衣袍的主人神情淡然,凝望着卵黄色的明月,自高处远睨,隐约还能见到后方数里的君王寝殿为寻找失踪美人而乱成一团,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来回奔驰,当中又以幕阜王的咆哮声最大。

  “哈啾!”

  脚边传来喷嚏声,他没有俯身去看。

  “好冷。”穷奇蜷成一团,扯紧红衫,将自己包得更密。

  屋顶上的风势比平地来得大,她从冰冰凉凉的瓦檐上坐直身子,凉风让她的思绪清晰不少,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视线跟着看清的同时,她被站在身边的月读吓到。

  “老古板?你……你不是和那只人类在商谈“正事”吗?”他们啥时结束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更没弄懂酒意稍退后,她怎么会跑到议事大朝堂的屋顶上吹冷风?

  月读没应她半个字,眉宇间有着显而易见的情绪,虽浅淡,却明显。

  不悦。

  “喂,月读!”她站直身,也只勉强到他下巴高度而已。

  他不看她,缓缓启唇,“你应该立刻离开这里。人界之事,不该插手,更不该仗恃着他对你的宠爱而造杀孽,他因你一言而连屠三城,那些人命,全成了你一时玩乐的牺牲品。”

  酒意带来的轻微剌痛。令穷奇的脑袋觉得好不舒服,又听见他这么指责,她不禁恼火了。

  “我又没要他杀人!是他自己偏好血腥和暴力!”干嘛将罪名全扣在她头上?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她扁扁嘴,不屑地应道:“伯仁?谁认识伯仁呀?”她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家伙。

  月读不多解释,继续道:“以你现在受宠的程度,你可以轻易要求幕阜王住手,你却不做,反倒加油添醋,这叫挑拨,与浑沌做的事情并无异。”

  四凶中的浑沌最爱在人界掀起战端,让两国战得你死我活,他再大口大口吸食所有黑暗的气息。对浑沌而言,人间越是充满仇视、对峙,怨恨及痛苦的味道就越深浓、越美味。

  “我跟浑沌才不一样!我一点都不觉得从人类身上传出的暗息有多香!”穷奇不认罪。虽然暗息能让四凶的力量增强,但她又不像浑沌或檮杌那样以力量为傲,她现在的修为已经很够用了。

  “那么你比他更可恶,他做的一切是为了生存,你呢?自私的只求欢快。无视他人受战火波及,将人命视如草芥。”月读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口吻责备她。

  穷奇抡紧拳,听着。

  他为了她不认识的人命在斥责她。

  他为了不是她做的坏事在数落她。

  但他呢?

  他就真的将每一条生命都看得重要吗?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就多清高?你就多无私?你就多珍视生命?”她愤怒地吼着,“伟大的神月读,请你告诉我,珍视生命的人会在我额心放置一颗随时随地都能取我性命的灵珠。想杀就杀,要剐就剐吗?你跟幕阜王有什么不一样;:”在她眼中,一样都是杀人凶手,差别只在于一个已经做了,一个还在等候时机才要做!

  “你知道了?”月读淡淡说道,脸上不见半分窘态。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并不否认。”不否认她额上珍珠确实攸关她的生死。

  “你当然不否认,因为那是你的心机,你的目的!”

  “你不为恶,我就永远不会取下它。”

  “那我真要先谢谢你。”她说得好酸,“你只是事先预防,怕我以后会壮大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所以先在我身上镶这种东西,方便哪天看我看腻了,珠子一摘,四凶穷奇就此烟消云散。”

  妯最气的就址这个。

  比法力,她当然不及月读,他根本母须多此一举,镶什么鬼珍珠,她宁愿他事后以仙术将她打散,也不是从最初相识的那一天便决定杀她,两者对她而言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我无意杀你,否则我下手的机会多到你无法想像,天既造了你,就有你存在的价值,我不会轻易剥夺你的性命,我并没有要你成为善良的物种,只希望你别滥杀无辜,像檮杌或饕餮,我也不曾以仙术惩治他们,不是吗?”

  “他们也不像我穷奇,额上有颗致命的珍珠。”拿檮杌和饕餮和她比,只不过是比较出她的悲惨。

  “那颗珍珠只要不取下,就是个装饰罢了,你何必介怀它?”

  “你说得真云淡风轻,那我也在你身上镶颗爆石再跟你说别介怀它呀!”谁喜欢身上随时随地带着一个“危险物品”四处乱跑?

  她不断地提及珍珠珍珠,而且每说一次就噘嘴一回,次数之频繁,没逃过月读的眼。

  “原来你从今日见我便恶言相向,是知道额上灵珠的来由之故。”难怪她的态度与先前全然不同,以往这只凶兽每回都是带着笑容来找他,几乎不曾摆过臭睑。月读一顿,明白了。“你待在幕阜国,也是这原因,你在迁怒,将对我的不满转嫁在其他人身上,所以你要求幕阜王发动战争。是在报复我。”

  她没有狡辩,凶兽敢做敢当,她确实是存着报复的想法。

  “如此幼稚。”月读轻叹。

  他的叹息太轻太淡,以致于穷奇未能察觉,双耳只听到他说她幼稚的结论。

  “你少说教!我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要听你说那些神族唠叨人的废话!我和你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两个就大难来时各自飞!”穷奇用她所知道的字句在吠他。

  “大难来时各自飞用错时机和对象。”那句,是用在夫妻身上。

  “一点都没有用错!以后你遇到麻烦,我绝对不会再跳出来替你挡,我也不会替你打小妖,不会帮你出气,什么都不会了!”哼,她和他正式宣战!正式决裂!

  “我不需要你替我做那些事。”他倒觉得会遇上“大难”的人,是她。

  他这桶冷水,泼得穷奇一脸尴尬,亏她吼得那么中气十足,他一点也不放在眼底。

  “臭月读!你……你……你真不知好歹!”她气得直发抖。

  “你有气,对着我来,不用迁怒无辜。你离开幕阜国,残局我来善后。”

  “我才不要听你的!我不走!我在这里过得多愉快。幕阜王对我多好,多疼我,我要什么他全会替我找来,二话不说全为我办到,这些是你月读做不到的!”

  “穷奇。”

  “叫什么叫?”

  “离开这里。”他的语气没有加重,依旧维持平淡声调。

  “我不要!你想阻止我,只有一种办法,拿下我额上的珍珠!”她挑衅道。但一脱口立刻就后悔,和月读赌气,不见得会占上风,毕竟月读对她无情,说不定他也觉得取下珍珠会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

  反常的,月读只是沉默,与她互视良久。

  她在等月读将手指伸向她,摘除跟着她千万年的额心珍珠,最好是连她胸中泛滥的疼痛也一并摘掉。

  他没动,比平时浅淡眸色加深许多的眼瞳,将她的任性高傲看得仔细。末了,任由她仰颚哼声,绕过他,跃下屋顶,一抹红影,消失眼前。

  “看来,今夜将你自幕阜王的寝殿带走,是我多事。”

  低喃的嗓音太小太小,夜风拂过,带走所有呢喃及叹息。

 ***

  惹熊惹虎,千万不要惹上凶女人。

  这句话,不知是哪位先知说出来的至理名言,仔细想想,的确有其道理。

  特别是正受宠的凶女人,更是绝对不能得罪,否则她只消在君王耳边撒娇几句,你的下场不死也剩半条命在喘。

  偏偏有人犯了禁忌,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也是活该倒霉。

  那个倒霉鬼,正是水月。

  镜花夫人对他的敌意。全宫里没有人看不清楚。

  虽然镜花夫人在众臣眼中没有太高评价,但他们仍会顾忌她在幕阜王跟前火红的程度而不敢明目张胆与她交恶,像水月先生这种敢直接与镜花夫人正面对上的蠢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镜花夫人拍案吼他,而他冷淡无视的场景,一日内若没发生三回以上就算奇迹。

  幕阜王之所以还没有耳根子软到听信镜花夫人的谗言,是因为水月先生有他存在的价值。他是个世间少见的参谋奇葩,东方小国的游说降服全靠他一人之力,他不带任何兵士护卫,独自进入各国朝堂,离开时,绝对都能带回令幕阜王满意的答案。

  十三个东方小国,愿意无条件成为附庸臣国的,占了九个,其余四个,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心爱的宠妃杠上重要的臣子。判此,幕阜王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两方都不得罪。

  今日,两大冤家在后花园碰头,紧张的气氛教众宫婢不得不小心翼翼。

  呀呀呀呀,镜花夫人在瞪水月先生,瞪得非常凶狠,一触即发的烟硝味,弥漫在众人鼻间。

  “你们都退下。”穷奇扬手,屏退左右。

  “夫、夫人?”

  “怎么,怕我吃了他不成?下去!”

  听见她斥喝,婢女们不敢再迟疑,却也不敢退太远,要是镜花夫人与水月先生动起手来,她们才来得及跳出来阻止。几名面露不安的小丫头们退后数尺,看得到他们双方身影,却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穷奇与月读终于独处,他坐在石椅上,旁边有数本书册。

  “水月先生真辛苦,为了幕阜王的国威,来回奔波。”她假笑。

  “若不是镜花夫人向幕阜王进言以武力攻打无辜小国。也无水月效力之处。”待在人界的时间越长,他学来的官腔也越道地。

  “我就是怕水月先生的人生太无趣,才弄些事情让水月先生忙呀。”

  “镜花夫人所谓的无趣若是指平平顺顺,那么水月倒认为无趣些又何妨。”

  “我说的无趣,是指你。”她哼。

  他维持不变的淡然态度,手上的书册又翻过一页,双眼只看书,不看她。“水月反倒认为夫人的人生太过多采多姿。”

  连日来,降国派使节到幕阜国来,幕阜王城夜夜笙歌,总是饮酒作乐,她也是其中一分子,跟着吃喝玩乐。

  “神也会讽刺人哪?”她媚扬红唇,挪着馨香身子靠近他,用挑逗的方式说着挑衅话语,“我以前就是太笨太天真,才会以为当个好孩子会有什么奖赏,结果呢?我那么乖,别人还不是当我是坏家伙,半句夸奖也没有,更想将我除之而后快,我干嘛还学你一样当个无趣的好人?你瞧,我现在快乐许多呢!”她边说,边用食指挠他的下颚,他没有闪避,眼瞳仍旧如她记忆中平静。

  “好孩子?”月读终于有了浅浅反应,就是挑眉觑她,质疑她这三个字说来脸不红气不喘、自卖自夸的勇气。

  “对,以前我多乖呀,你不爱我做的事情,我就少做,我明明可以将人打到死,却想到你会不开心,就少打两拳,留他一条狗命,但是你从来不夸奖我,只会用更高的标准看待我。我是凶兽,不是神,你说的那些我不懂,我更不懂你为什么总是高高在上。我觉得好烦、好恼,也好不值,我再也不要讨好谁,我要做自己会爽快的事,管别人怎么看待我。”她下定决心要变坏——在他眼中。她不是变坏,而是本来就很坏,她不想再做任何努力。

  她突地撩高红纱裙,露出白皙匀称的小腿肚及半截白玉大腿,细长腿儿一跨,横过他。以毫不端庄的姿势跨坐在他腿上,既撩人又妖艳,尤其是她此刻佞美小睑上的微笑,绝对是淬满毒的危险。

  她抽掉他发上木簪,让他散敞长发。墨的颜色流泄下他的肩,彷佛日光照耀流泉时反射出来的光泽,熠熠炫目。她勾唇,梳弄他的发丝。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黑发的模样真好看?”

  他没应,而她也确实没说过,因为夸奖他,从不会得到他的善意回应。

  “它变成白的,我惋惜好一阵子,不过看久了,也不讨厌,白发有白发的干净,黑发也有黑发的味道,两种我都爱。”穷奇五指微张,享受他发丝在指间缭绕的柔腻。

  “你非得这样坐在我腿上和我谈话?”

  “我说过,我从现在起要做自己会爽快的事,我就是喜欢这样和你说话,你不高兴就当我是块大石罗。”她无谓地耸肩,继续做她想做的事。

  大石可不会用脚趾头和脚跟在他靴上游栘。不时蹭下靴子布料,触及他的肤,弄得踝间钤铛直响。

  她的双手按在他脑后,逼他低头。同一时间,她仰首,两人唇瓣胶着,她可不光是唇贴合着唇就能满足,她蛮横地咬破他的下唇,要他吃痛,要他启唇斥责她,再夹带同样气势,掠夺他口中每一寸领土,宣示她穷奇到此一游。

  时而深,时而浅,她吸吮着他,小舌滑溜如鳅,来去自如,就算他不回应,她也能自得其乐。

  时而退开,时而逼近,她撩弄着他,啃咬他时毫不嘴软,抚慰他时又无比温柔。

  湿润的吻,浓重的喘息,月读眉心堆叠出蹙痕,有越来越明显的迹象。

  吻山吻水吻花吻草吻石块也不可能像此时,她太激烈,她不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她有不羁的思想,有难驭的行为,有软香的唇瓣,有柔致的肌肤,她有呼吸,有爱顶嘴的好口才,有蚂蚁一般大的耐心……

  她不是沉稳无声的山,不是涓涓流动的水,不是暗自吐香的花,不是迎风摇曳的草,更不是冰冷坚硬的石块,她是穷奇。一只艳美迷人的妖兽。

  推开她!

  他必须推开她!

  否则这只无法驾驭的兽会得寸进尺,而他也会——

  “该死的你们在做什么?”

  幕阜王震怒地大吼,让交缠的两道身影瞬间分开,她跳下月读的腿,踉跄跌坐在地,一手捂着红肿的唇,一手揪紧襟口。一声呜咽从小嘴里逸出——

  “大王!这个男人强吻我!想占我便宜!”

  纤指抖抖抖,指着采花大盗,配上呜呜哽咽,谁听了都要心痛怜惜。

  “可恶!把水月给我拖下去!”

  两句话,一句是恶人先告状,强吻人的喊被强吻,另一句则是被美色及妒火蒙蔽双眼的昏庸命令。

  月读被侍卫团团架住之际,看见穷奇露出坏笑,仍是那么媚丝丝的,她蠕动唇瓣无声地挑衅:

  跟我斗?哼哼,我会带牢饭去看你。

  再补上一记吐舌大鬼睑。

 ***

  调戏君王宠妃。这条罪名,说重不重,说轻也不算轻。

  但是宠妃的香唇连君王都还没碰过。却被臣子抢先采撷,幕阜王气疯了,直接下令将水月关入大罕,数日后以五马分尸的极刑处置。经过一夜冷静,幕阜王想起水月仍有利用价值,虽然心里那口气很难吞咽下去,也不得不改变对水月的死刑惩处,暂且将其囚在阴暗地牢,不给吃不给喝,要他自行反省。

  地牢里,弥漫一股霉湿的味道。

  腐烂的乾草堆,叠着一床闷臭薄被,月读闭目盘腿坐于其上,对于周遭劣质环境不以为意,他面容平和,默吟神咒,思绪瞬间闪入一抹红影,噙笑的唇好艳红,微露的贝齿珠白玉润,他锁眉,将之驱逐出境,神咒吟得更急,脑海被一片圣洁清光占据。

  我那么乖,别人还不是当我是坏家伙。半句夸奖也没有。

  神咒的宁和,胜不过娇滴滴的嗓。

  轻易的,圣洁清光破裂,被红艳所取代。

  我是凶兽,不是神,你说的我不懂,我更不懂你为什么总是高高在上。

  月读吟咒的唇瓣缓缓停止,神咒一顿,正在脑子里说着话的身影越是清晰,她的表情藏不住心思,埋怨、愤慰、不解,堆积在花一般的芙颜上。

  伟大的神月读,请你告诉我,珍视生命的人,会在我额心放置一颗随时随地都能取我性命的灵珠,想杀就杀,要剐就剐吗?

  那时,她说着的时候。像快哭了一样。

  月读张开眸,死寂的大牢里,仿佛仍回荡着她的嗔怨,彷佛仍看见她大受打击的沮丧模样。

  初见她,已经是太漫长之前的岁月,而那日的情景,却仍历历在目。

  他还是名小修仙。与三名师兄拜于仙尊门下,学习仙术及仙道,历练虽不多,也已随仙尊看过许许多多的妖物,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艳美的生物。

  心,一颤。

  她睡在氤氲朦胧的烟雾里。长发随着呼吸缓慢起伏,她睁开惺忪眼眸时,眼里的迷蒙和纯真,很难让人将她与四凶做出联想,倒觉得她更像一只初绽的花精。

  她将会在未来,某一个未来,因为任性与恣意妄为。犯下无法弥补之罪。

  那个罪,让天界倾兵而出,不再遵守好生之德的约束,将她灭除。

  那个未来,他早已算出,他甚至以天眼看到那个场景。

  如果一切都是定论,生与死都按照天理而行,他情愿她的下场别如此凄凉!!百枝利箭刺穿全身,最终再由武罗一剑砍下她的头颅,将扰世凶兽杀之。

  若她最终必须走向死亡,他情愿她能死得安详,死得没有痛苦,别像他所预见的那样,死得支离破碎。

  摘下珍珠,一瞬间的疼痛。

  他能做的,应该只有这样。

  神,即便算出生死,也不该企图做出改变。

  所以,他眼睁睁看着亲妹无瑕天女魂飞魄散,就算他可以轻而易举扭转她的命运,强行将她带回天山。他却不能也不该去做,指点檮杌以定魂珠收集散魂,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所以,面对穷奇,本该如此。

  他却没有。

  他不否认自己曾经兴起将穷奇囚入钢石以避开死劫的念头,关上百年千载,总好过成为断头鬼一只。他更不只一回两回地对穷奇说教,希望她能走往善道,希望她能将他的话听进去,当只乖乖的凶兽,别惹是生非,偶尔在他面前撒泼任性无妨,他不一定非要她像天人天女一般毫无恶念,也不一定非要她完美无缺点,她只要安安分分,收敛起爪子,不随意伤人,那就足够。

  她就像个孩子,为了得到大人的注意,便去做些坏事来吸引目光。

  而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注意,便用更疏远的淡漠态度来伪装。

  他知道她爱玩,耐心又不足,脾气说来便来,常常顾此失彼,她可以为了要陷害他而亲吻他,恶意的吻,直到现在仍残留余温在唇间。

  他不喜欢她用身体作为引诱人的工具,她应该要珍惜她自己,她会为了耍玩他而献上红唇,是否也会为了迷惑幕阜王而用甜腻如蜜的唇去亲吻幕阜王?

  思及此,他又是一记淡淡锁眉。

  有许多事,他可以掐指算出,然而穷奇的事,他却不是很愿意去算得一清二楚,他对于她如何放纵及如何贪欢,一点也不想明白。

  是妒?

  不,神不会有妒。

  “唷,难得耶,你在发怔呀?”

  穷奇神情愉悦,站在牢门外,身旁婢女端着丰盛菜肴。

  狱卒将牢门打开,扛进一个厚软垫摆在乾草堆上,恭迎镜花夫人款步入内,婢女将酒菜摆在月读面前。

  脆皮鸡、烤乳猪、炙羊头、火腿炖甲鱼、茄汁牛舌……简言之。全是肉,要找根绿色菜叶还真困难。

  附加一大坛酒。

  穷奇屏退一千闲杂人等,坐进厚软垫,理理垂地裙摆,好整以暇地开口。

  “再怎么说,咱俩的交情也值得我违背大王的禁食命令,为你带来好酒好菜。喏,快吃吧,别饿着。”她很殷勤地帮他摆竹箸。

  她是故意的,明知道他茹素,不碰荤、不碰酒。

  几日禁食禁水,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他不像人类,需要靠食物来维持生命。

  望着她调侃人的笑,月读面容清平。“陷我入罪,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呀,一点也没有,但是我高兴就好。”她也答得不客气。

  “有时太任性妄为,会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你该收敛些。”

  “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不想这样做。”她像个叛逆不羁的顽徒,他用说教的方式要她乖,她偏不,就是要跟他唱反调。

  “那么,我要怎么说,你才愿意这样做?”月读反问她,想要得到确切的答覆。

  她好惊讶月读会这样问,她还以为月读会不理睬她的挑衅。

  “怎么说嘛……”她很认真地思考,思绪跑得飞快。

  她希望他怎么说呢?当然不是死板板地说着她知道却永远也做不到的大道理,她想听他说些软绵绵的话,说些夸奖她的话,说些甜蜜的话,说些可爱的话,说些……

  “你说你喜爱我,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话。”奢望,毫不掩饰地从红唇里倾溢出来。

  对,她想听这个,听月读说喜爱她!

  月读脸上没有讶然,只是凝觑她的眼神变得更专注。

  她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而且简单得出乎意料,她只想从他口中听见他喜爱她,如此而已。

  “穷奇。”他轻喊她的名,而她向来很喜欢他用清浅的嗓音唤她。

  “要说了吗?”她的双手因紧张而微微颤着,揪紧厚软垫的边缘,洗耳恭听。

  “我爱天下万物,在我眼中,没有任何人事物是可憎的,包括你。”

  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地若无情,则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

  谁说天无情?

  它的感情正因为宽广,才能遍布天地四方,它无法独爱一人,正如它无法将阳光及雨露全照耀浇淋在同一株花上,它不会因人的善恶而少给一丝干净空气。

  它的无情,来自于它的有情。

  “……这是什么烂答案?”她听懂了,一把火上心头。她觉得自己被唬弄!被戏耍!被敷衍!

  “穷奇,我是喜爱你的。”

  “只是和喜爱一颗石头没什么差别!”她吼出来,身子也霍然跃起,她不顾矜持,抬起脚就朝月读肩上送出一踢,管他会看到多少裙下风光,反正他就算看得一清二楚,也不会产生任何遐思!

  钤……钤……

  她踢得多重,踝上金钤便震得多响。

  “臭月读!臭月读!臭月读!”

  钤……

  不见天日的地牢,突地落下雨丝,坠在月读平置于膝上的手背。

  晶莹水珠,凝在那儿。

  他抬头,朝水珠落下的方向望去。

  那是她的眼,倾落着雨,从双腮不住地垂滚。

  她用最大的力道咬紧下唇,不允许自己呜咽出声,血丝在贝齿施虐下缓缓染红了唇。

  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狼狈和自取其辱,她狠狠地转头,逃出地牢。

  只有铃声,像在代替她的哭声。

  钤钤钤钤……

  不绝于耳。

 ***

  穷奇一踏出地牢,脸上泪痕都还没擦,便从怀里掏出一颗由黑色雾气凝集的小圆珠,美目一凛,将小圆珠朝地上狠狠砸个粉碎——没有清脆的碎裂声,却有进散开来的碎片四窜。

  小圆珠里的黑雾失去包裹,一瞬间全数涨开。

  它们沿着她的娇躯盘旋而上,模糊她的泪颜,继续往半空中聚合,每条黑雾宛若拥有生命,它们扭动、它们伸展、它们狂乱舞动,再迅速地往四面八方散去。

  穷奇挂着泪,唇畔挤出绝美笑颜,哭与笑,正矛盾着。

  未了,她哼笑出声,越笑越哽咽,越笑越哀凄。

  黑雾圆珠内,裹着从浑沌身上讨来的闇息,那是浑沌最高明的挑拨本领,当初浑沌求其他三只凶兽随他去打破净化石救小狐妖,他允诺三只凶兽开出任何条件,檮杌和饕餮都有想从浑沌那儿得到的东西,独独她没有,才随口说了“只想借助你挑拨的那套本事用用”。她本以为讨来了也不会有用到之日,现在却打破它,让合息包覆幕阜国。如此一来会造成什么后果,她一点也不在意,就算天塌下来又如何?就算人世陷入混乱又如何?

  他要她乖。她不。

  他要她收敛,她不。

  他要她听话。她不。

  因为——

  她要他说爱她,他也不。


  第六章 

  幕阜王心性大变,已经到了暴虐的地步。

  他在位十二年,曾发动不少战事,他的军队强盛,屡战屡胜,邻近小国多采取进贡求和的心态与他缔结同盟,而他也会在对方释出善意时鸣金休兵。但近来的幕阜王,突然变得喜爱享受杀戮,即便已经战胜,他还是命军队大肆血洗敌城,在敌人的痛苦哀号中,豪饮着美酒。

  幕阜王的军队也一样,每一名将士皆斗志高昂,恨不得随时随地都能站上沙场,痛痛快快地拿刀杀人,每一张脸孔越来越狰狞,见血时的愉悦笑容几乎要咧到耳边,见者无不恐惧胆寒。

  是浑沌暗息带来的影响。

  它将人类心里的黑暗带到表面来,原先小小的恶念会以惊人的速度壮大,无论是嗜血、暴戾、凶残、阴险或狠毒。

  小至幕阜王城的后宫妃子们争宠手段尽出,一张张漂亮的容颜扭曲变形,本该是台面下的斗争浮现上来,谁也不再甘心使些小心机——这几日来。穷奇喝到的毒酒已经超过三十杯。

  大至百姓与百姓小事化大的争吵互殴:国与国之间频繁的战火,浑沌的力量,让人心腐化至此。

  处于牢里的月读只留下一具打坐空壳,他的元神已经不在那里,依她对月读的认识,月读定是赶去阻止幕卓王军队的屠杀行动。

  灰蒙蒙的天,有种风雨欲来的阴暗,人类或许会以为是大雨来临前的预兆,但她知道,那一片阴霾,是笼罩着天的暗息。

  穷奇冷眼看着这一团混乱,她闯出来的祸,她不想也无法收拾。

  将自己瘫进架着轻纱的大床,床柱上雕着花鸟,镶着金银珠宝,她无心欣赏,闭上眼,任由思绪沉淀。

  搞得天下大乱。她没有得到快乐,也知道这些不是对的事,可是她阻止不了自己。难道就因为她是凶兽,所以她不懂痛苦,不懂人类在战争中尝到的恐惧及无助,不懂月读的悲天悯人?

  那些善良的本能,为什么她没有?

  为什么她这么坏?

  为什么她的心肠冷硬如铁?

  为什么看见人类掉泪,她没有一点心疼和怜悯?

  为什么……她是一只由瘴气凝形的凶兽……

  这样的她:永永远远也不可能理解月读的想法:永永远远也不可能和他站在同一种高度看待世间万物。

  好烦!

  她逼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睡吧!睡着的话就可以暂时忽视烦人的事实……

  穷奇辗转反侧,她无法立刻安稳入眠,总是被夜里哀鸣的虫鸣扰醒,好半晌才终于有了睡意。

  风,吹开窗扇,咿呀推动,在静寂深夜里,声响显得巨大无比,她连眸也懒得睁开,并未留意到另一道推开门扉的声音传来。

  床柱悬系的纱帐没有解下束绳流苏,仰卧榻上的娇人儿一览无遗,红裳底下包裹着玲珑有致的玉体,长鬈发如丝绸披泄,即使她蛾眉深蹙,仍是美得超凡绝尘。

  一道黑影,蹑着脚越过绘满富贵牡丹的屏风,进到后堂,停驻在美景不远处,贪婪的眼光锁住娇躯不放。

  随着吐纳而起伏的丰胸饱满迷人,在红纱裹覆之下呼之欲出,她侧身睡着,衣襟滑开,露出一片白皙如雪的诱人景致。黑影用力咽了咽唾沫,挪动脚步缓缓跨上床榻。

  穷奇立刻惊醒,视线对上一双淫秽黑瞳。

  幕阜王!

  “小花儿,别怕,是本王。”幕阜王放软声音,贴在她耳边吐息,浓浓酒味扑鼻而来,连日来庆祝胜仗的酒宴,让他总是处于醉生梦死的狂欢中。

  就是你我才怕啦!

  “你在做什么?!从我身上滚下去!”见幕阜王将她囚在床板与他的身躯之间,两脚跨置在她身侧,穷奇动怒地嘶吼,下一瞬就伸长爪子耙向他淫笑的脸孔。

  幕阜王抢先一步捉住她的柔荑,将之扣在枕上。

  “嘘,小花儿,你都不知道本王有多想好妤疼爱你,每回见到你,本王总是想要你想到浑身发疼,本王的小花儿,你真懂得如何撩拨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要亲吻她。

  该死的人类!

  不仅仅是嗜血的欲望壮大。连奸淫女人的色胆也开始膨胀,竟然对她霸王硬上弓!

  穷奇眼神一冷,正要出手,幕阜王的嘴已经压向她的唇,恣意啃咬。

  嘶!

  红裳被他粗鲁地撕裂,她身上留下他的指甲痕,他想用男人的力量制服她。

  今日换成一个柔弱的人间女子,兴许就会被幕阜王以暴力强占身子。

  但她不是柔弱的人间女子,她是凶兽穷奇。

  人界男子的力量,在她眼中不如一只扛着糖的蚂蚁。

  幕车王的双手在穷奇身上游移,全然没注意到穷奇的眸子已充血变红,呈现妖异恐怖的色泽。就在他噙着粗鄙的笑意,正要动手揉捏她软绵酥胸之际,穷奇扣住他的手腕。

  “怎么了,小花儿,要本王温柔点吗?哈哈哈呃呀呀呀呀——”

  狂笑瞬间变成尖叫,他的右手被穷奇硬生生地扯断,大量鲜血喷溅得满床满墙都是。

  “你……你……”幕阜王按住断臂,从床榻上跌下,仍阻止不了血液从伤口倾泄的速度,太过剧烈的痛楚,令他脸上涕泪纵横。

  穷奇抹掉沾在她脸颊上的几滴污血,眼眸出奇冰冷,她将手上握着的断臂甩掉。扯下那只淫秽脏手她就满足吗?不,她不满足,这只人类就算被她挫骨扬灰一万次也死不足惜!

  她身上红裳在方才被他扯破至腰际,露出雪胸,她没有伸手去遮。任由春光外泄,无妨,反正他马上就要死了。

  “你刚刚还用另一只手碰我。”她冷冷地说道,指掌间滴着幕阜王的血,怒意让她的獠牙浮现,十指利爪有半寸长,满头长发无风自动,在半空中狂舞,宛如拥有生命的活蛇。她指着他的左手,宣告道:“我要扭断它。”

  幕阜王瞠大眼,完全酒醒,剧痛与惧怕让他爆发逃命的力量。他撞倒屏风,踉踉跄跄地往门外爬,一面扯喉大嚷:

  “妖、妖怪——妖怪呀——”

  穷奇没打算轻饶他,迈开步伐,缓缓跟上去。

  钤……

  本该悦耳的铃铛声,此时像极召魂索命的铃声,听了令人破胆,紧紧跟随在幕阜王身后,无论他跑多快,铃声都如影随形。

  “快来人呀!快……快来人救本王——”

  幕卓王凄厉的嚷唤成功地叫来大批侍卫,他浑身是血,躲在持剑握枪的兵士身后,脸色惨白是因为失血过多,更因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兵士想要先为他止血,却被他一把挥开,他举起重若千斤、频频颤抖的左手,指向身后仍款步而来、婀娜多姿的妖艳女子。

  “杀了那个妖女!先杀了那个妖女——”

  “镜、镜花夫人?”这是什么情况?大王的宠妃身上沾满血腥,面无表情的俏颜冷如冰霜,她衣衫不整,仍旧美丽,手无寸铁,却将大王吓到语无伦次。

  夜的墨黑,映衬出她的眸色血红,唇畔獠牙雪白。

  “没你们的事,让开,我要杀的只有他。”她指着不断打颤的幕阜王。

  “夫人!您疯了吗?您怎能对大王不——”

  红纱咻地窜向话还没说完的士兵,缠绕住他的颈,要他封口。

  “谁敢挡,我连谁一起杀,不想死就滚远点!”她眉宇间只有森冷的妖息,逼退数十名侍卫。

  “谁敢逃我绝不轻饶!”幕阜王见侍卫们心生恐惧,急忙斥喝,跌坐在地的他甚至以脚将一名侍卫踢得前进好几步。“上!你们全给我上——呜……”断臂的大量失血使他昏眩,眼前一片黑。

  穷奇毫不手软,挡在面前的侍卫被她以掌风击散,人类哪能承受凶兽的强大力量,一个个像被使劲打飞的皮鞠,弹得老远。

  她不想滥杀无辜,但他们不识相点快逃,怨不得她冷血。

  清空眼前所有阻碍,她俯觑幕阜王,以一种至高无上的高傲,慢慢弯身,纤细的右手探向幕阜王咽喉,他惊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感觉到喉间的五根葱白玉指正施加着骇人力劲,那不是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力量——

  “连我穷奇你也敢碰。”她一字一字缓慢说道,手指却不像她说话时的轻软缓慢,幕阜王的颈骨传来碎裂声,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他惊惧的眼,充满死气。

  “我准你碰我了吗?我准了吗?肮脏的男人——”

  她抬起左手,就要挖出他的心脏。

  咻!

  一枝箭。射穿穷奇左肩,阻止她的暴行。

  本以为是哪名小兵偷袭她,穷奇侧过螓首看去。却发现那枝箭并非人类惯以羽毛、木材及铁椎所制成之物,而是一道亮光凝聚而成的箭形。

  她瞄向天际,云霄之间的热闹程度还真少见,数十名神兵拉弓以待,箭头全朝向她。

  她从第一列看到最末列。没有发现月读的踪影,站在最前头的是神武罗。

  他虽是神族,却不像月读慈眉善目,关于他的传言有许多,但孰真孰假,也无从探知,最可信的便是曾为人类的他,屠杀十只祸兽,耗尽气力而亡。他整张刚棱的脸庞上划满无数的伤痕。据说是与祸兽厮杀时,祸兽的利爪及长牙所留下的疤痕,一道比一道更明显吓人。

  神的法相,有慈爱,有愤怒,有悲悯,愤怒的法相不代表失去慈心,而是用以教化顽劣之徒而转化的形象。

  “凶兽穷奇,你真不受敦,辜负月读天尊一番苦心。”武罗沉痛一叹,而穷奇的回应,只是更倨傲的冷哼。

  “当年不该留你,是月读天尊失算,他以为以慈心能渡化你,虽不奢望你成佛成仙,但至少能消减你的凶性,别让你作乱人间,结果,你却做出与浑沌无异之事,现在,还以残暴手法杀害人类——”

  “少在我耳边说教,你们这些神,我看了就碍眼。”她不羁地顶嘴,右手捏碎幕阜王的颈骨,让这男人彻底断气,她放开他,任由尸首瘫软在地。

  又有一名神兵松动弓弦,这一回,光箭钉入离她脚边几寸的地板。

  “且慢。”

  一道光影降下,就在神武罗的身旁,回复白发白衣无垢圣洁原貌的月读翩然而来。

  “月读天尊。”武罗不意外月读随后即刻来到,前方战线爆发的血腥混战,应该已被月读化解。

  “请将穷奇交给我。”

  “天尊,您不会是……还想为穷奇说情吧?”武罗是由月读领入仙班,月读之于他,像是师尊,也像是长者,他对月读存有最高敬意。

  关于穷奇的下场,他与月读都一清二楚。穷奇藉由浑沌闇息之力,在人界种下祸因,在幕阜王发动的战争中,丧失的性命数以万计,那些罪,全该算在穷奇身上,这只凶兽已经变得危险,再放任下去,只会有更糟糕的情况,他此次便是领天命来斩除穷奇。

  “不,我不会为她说情。”月读看着穷奇,神颜平淡如水,实际上他此时内心翻腾的怒意几乎冲喉而出。

  他真不敢相信她会如此冲动,愚蠢到用凶兽的闇息影响人类。人类的心灵脆弱且易控,闇息对他们而言就像是毒,一旦吸入,人心便极可能扭曲,变得善妒,变得贪婪,变得残暴。

  她为什么不能深思熟虑?为什么不能多些慈悲?为什么不能懂事些?

  战火下的生灵涂炭,何其凄惨,谁瞧见皆会鼻酸,她若能感同身受,绝对不可能做出这般愚笨的错事!

  “我只希望武罗尊者将处置穷奇一事,交由我来做。”

  “天尊……”

  月读的目光不看任何人,仅与穷奇交凝视线,说着:“我明白她该受的罚是什么,我不会徇私,更不会逆转天道,她自己种的因,要自己承受那个果。”

  如果今日的死劫是穷奇命中注定,他绝不会站出来替她改变什么。天道循环,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是不变的真理,万物灭成就万物生,世界不外乎生与死的轮回,跳脱其中的人少之又少,他比谁都更明了这个道理。死亡,对他而言。不是一件绝望之事,穷奇若死,代表着她失去天道,天地无法容她……

  穷奇之死。是千万年前他便算出来的结局,但他却不想让武罗及一班神兵神将祭出兵器对付她。

  当月读站到她面前时,穷奇没有后退,直挺挺地面对他,她甚至没有开口解释现在脚边躺着幕阜王尸体的原因。

  “穷奇,你知错吗?”月读问她,若她说有,他或许尚能向武罗求情。

  “我没错!”幕阜王那种货色,心肠没她好,心机比她重,留在世上做什么?杀了他,她一点错也没有!

  “穷奇!你知错了吗?”月读加重语气。

  “我、没、错!”她的口气比他更重。

  “朽木不可雕。”月读眼眸一凛,薄唇逸出叹息。

  穷奇看出他对她的失望,她做的一切,在他眼中全是离经叛道,全是错错错错,她并不是要看他流露出这种表情的……她也希望他见到她时,是心情愉悦的,是会舒眉带笑的,为什么她总是将事情弄得好混乱?害他不悦,害他总是皱眉数落她,也害她自己好累好倦。

  她要怎么做才对?

  没有人教过她呀。

  从来……就没有人教她呀。

  杀幕阜王不对吗?

  他要强暴她。难道要她乖乖就范,任由他用恶心的双手和嘴唇在她身上游移?不,她无法忍受,她无法忍受月读以外的男人碰触她——

  迁怒别人不对吗?

  可是她心里难过呀,凭什么她痛苦时,还要看别人开心?

  伤害别人不对吗?

  他气她伤人,可他也伤了她呀!

  无视别人的生命不对吗?

  可他也……无视她的生死呀,他置入珍珠的那一瞬间:心里想的,不就是如何轻松地取走她性命吗?

  她真的……不明白。

  “穷奇,你虽非四凶中最恶狠难驯的一只,却是四凶中唯一面临死劫的一只,这是你的宿命,从你成形那曰起,就已写下的结局。我现在所能做的,只是让你毫无痛楚地解脱,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慈悲。”月读尽量维持平淡脱俗的口吻,不想泄漏出心底情绪。

  四凶中,浑沌做的坏事远远胜过穷奇许多许多,为何只有穷奇才有死劫?这个疑问,他问过自己无数次,浑沌的岁寿何其漫长,甚至接下来的人生还能吃喝玩乐愉快无比,穷奇却必须殒落,为什么?

  岁寿长短,与善恶无关,若有关,也就不会有“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俚语传世,好人之所以命不久长,是因为人类投胎入世,是为了偿付业债,业债短,还得自然快,待偿清后,人世的责任也了,以神论看来,岁寿短,不等于坏事,而是另一种程度的解脱。

  解脱……

  取下穷奇额上珍珠,就是助她解脱。

  只是,为何他心中仍抱持着不明白?

  “慈悲?”穷奇喃喃重复这两字。

  “是的,慈悲。”

  她一笑,眉宇间却是凄苦嘲弄。

  “你说的慈悲我不懂。我只知道,对我来说,也许当年在我成形之初,你那三名师兄说要毁掉我,你没有跳出来阻止,甚至帮着他们一块儿动手,让我没机会活下去,那才叫慈悲。”而不是等她沾染一身情孽,做出许多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对是错的事之后,才说要让她毫无痛楚地解脱。

  他的慈悲,她无法领受,也无法感谢。

  她要的慈悲,也不是他认知中的慈悲。

  “你那时说……我有活下去的权利,而现在,你想告诉我。我失去这权利了,是吗?”

  “生与死,一体两面,你今日死,明日也许就会重生,生命之息。不会因一个人的死亡而结束。”

  “……又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了。”她自嘲没有慧根。

  “你还有什么遗愿末完成,你说,我能做到的话,我仍会助你。”

  “天下大乱。”

  “你到现在仍执迷不悟。”他对她的答案锁眉。

  “哈哈哈……”她娇笑几声,不答了。

  遗愿?在生都无法做得到,死后她更不会去奢望。

  月读缓缓抬起手掌,抵在她眉心。

  “穷奇。”

  “嗯?”她连挣扎的欲望也没有,想打赢月读不可能的,他一旦想取她性命,就一定会做到,她额心的珍珠,不就是为此而生?

  不,她不会抵抗。她不会在最后的这个时候,还让他为难,还让他费半分力量制服她。

  淡淡的悲哀,盈满心头。

  反正她早就知道这一日会到来,也知道月读不会手软,她不开口求他,不要亲耳从他口中听见冷漠的拒绝。

  这条命,他要,就拿去吧,它本来就是他所留下的……

  “……”月读最后仍是没有开口,无声喃念着神语。在她光洁额心的珍珠轻轻颤动,剥离,缓缓滚落至他的掌心,浑圆的珠子拥有圣洁无比的光晕。

  穷奇此时才发觉,那颗珍珠间闪耀的色泽,就像是月读身上洁净的光辉,那本该就是他的东西呀,她怎么这么笨,一直没有发觉呢?

  一点痛觉也没有,她只觉得有种沉重的东西从身上脱离,脑袋开始轻飘如絮,闪过千万年来无数的画面——

  她有活下去的权利。他正气凛然,独排众议与三名师兄言语相抗,在捍卫她的生命。让她好开心。

  我掐指算出的那未来,谁也不该改变,上天已经写下的命运,企图扭转它便是逆天。这番话,曾是他从他师兄们手中救下她的说法,此时此刻再回想起来,竟变成讽刺。

  你的思想又污秽起来了。他读出她的心,那时,她正回味着他唇瓣的好滋味,换来他的冷淡斥责。

  你不为恶,我就永远不会取下它。她为了额上珍珠一事,和他赌气撒泼,他的语调,彷佛说着她额上珍珠是个无关紧要的装饰花钿罢了。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黑发的模样真好看?白的发、黑的发,她都好喜欢。

  你说你喜爱我,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话。她首次,在他面前坦承心意。

  穷奇,我是喜爱你的。他说。

  眼前的过往,不断交错再交错,与此时的他重叠再分开,让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不知由哪里而来的灰暗烟雾,阻挡视线,教她无法看个仔细,她伸手想挥开烟雾,它们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窜向天际。

  烟雾,是由她额心的缺口冒出,她体内的瘴气,如破柙而出的兽,争先恐后地奔窜四散,让她无法看清他。

  他没有骗她。这种死法,对一只凶兽而言,好慈悲。

  不痛,不疼。

  不痛,不疼哪……

  这就是他的慈悲,这就是神的慈悲。

  她却觉得他好残忍。

  他用着最冷淡的表情,取下珍珠。

  他用着最冷淡的眼神,看着她消失。

  他用着最冷淡的沉默。不发一语。

  “事实上……我自己有试过想把珍珠拿下来……可是不管我怎么用力去拔,它就是一动也不动……”她喃喃细语,“我也不想当凶兽呀……我也想变乖呀……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做。谁都没有教过我呀……”

  她失去了站立的力量,失去了抬高手臂的力量,逐渐的,她失去了思考的力量,现在,她连言语的力量也即将失去。

  她表情迷蒙,被灰雾模糊,身子轻到似乎快要飞腾起来。

  “月读……我是不是真的很坏……让你……很恼我呢……”细小的呢喃,最末了那几个字,只剩微弱气音。

  “穷奇——”月读在一瞬间几乎就要出手将她化为轻烟的躯体拦下,不让她飞离眼前,不让她没入天际。

  只是几乎。

  最后,她的形体,尽数化为茫茫灰雾,随着瘴气,飘散于天地之间。

  当灰雾随着清风拂去,在月读眼前,什么也没有。

  四凶之一的穷奇,就此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