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01

四木: 无方少年游 第二卷 南方有嘉木 26 - 完

26. (番外)往事(一)

  每个人的成长都会碰到很多的人和很多的事,如同我一直渴盼偷偷成为博弈高手,一黑一白的棋子那么鲜明,正是它的泾渭分明,让我能够区分对待每一天发生的事情。
  我的记忆从五岁开始,影响我一生的有两个人,一位是父亲,一位是师傅。
  ——题记

  “双成。”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唤声,带着平素的柔和而不失威严。
  七岁的我放下徽州银豪,用纸镇压好了临帖转过了身,静静地注视着来人。
  我第一次看到了师傅,冷淡如霜地站在父亲身旁。她身着月白缎袄,白绫素裙,长眉修韧,目横丹凤,站在银装素裹的冷宅里,俏丽若初春之梅,清素若九秋之菊。
  “哪来的?”我看到冰雪女子面目依旧完整,飞斜右眉冷淡地问了一句。
  父亲温暖如春地笑开了。印象中父亲极少笑,乌黑的墨仁总是怜悯地看着我,手上的铁尺却从来不放松对我的管教。“小蝶临终前要我一定找回她,一岁时为了麟儿抛弃过她……落英,就是这孩子。”
  父亲的话我听懂了,他说的是一段往事。
  父亲是唐王御笔钦点的文状元,名叫冷布贤,年少盛为之时迎娶户部千金,诞下两子,一个是我,一个是后来被杀害的弟弟。一岁时藩镇叛乱,父亲于战火中为了保存尚在襁褓中的幼弟,在山道边松开了我的手,看着我被夜色吞噬。
  我从五岁之时记事,每次奔跑在山林间,总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无比迅速,后来才想明白是长年吞食山果,由狼王母乳养大的缘故,双眸与常人所见不同。
  师傅的目光先停驻在我冻得皲裂的手上,淡淡一转,又移到了我临摹的小篆上。“智者无忧,勇者无惧……看来你把她当做儿郎来教养,让她写方正精刻的小篆,怕是磨耐她的性子吧?”
  “落英眼光还是如此犀利。”父亲淡然一笑,转视垂手敛目的我,语带怜惜:“我找到双成时,她尚未成年,只是个狼孩。披头散发赤身裸体,手足并用撕咬凶狠……据猎户所言,她竟是被一头失犊的狼王衔走,混在狼堆里和狼崽活了三年。你看她野性难驯的眼睛,到如今都不要人靠近……”
  “父亲,想必你吃了不少苦吧?”我冷淡地站在古朴幽静的冷宅里,心里默默地想:“每日子夜我发作时,撕咬一切我能接触的东西,嘴里鲜血淋漓。你总是抱着我轻轻摇晃喊道‘双成,双成’,直至我完全平静下来为止。据说你为了驯服我的暴戾习性,特地归隐到这千里外的故居……”
  碧玉琉璃瓦,锦缎墙内花。冷宅坐落于红枫绿水怀抱中,正是老天爷馈赠的风景胜地。父亲每日吩咐我临帖、学习礼仪,还有就是一定要静心伫立于枫林之中,让我感受来自风间的每一丝气息:哗啦啦拂动的叶子、叮咚作响的流水、飘浮山巅的雾霭、小虫子在花丛里嗡嗡拍打着翅膀的声音。
  师傅打量我半晌又淡淡说道:“她站这里一刻钟,眼脸都未抬起下,冷布贤,看来你费了不少心血教导她成人。”
  “先长成人,再作俊才。我辞官回到这方秀丽庄园,就是想让她在自然山水中陶冶性情,如水般宽容如山般沉定。如今她虽年幼,但这千金重担还需她来承担,梅姑娘,我把她托付给你了,请先受冷某一拜。”
  师傅皱了皱眉,闪身躲避:“不敢受冷状元大礼……你这孩儿不错,见她放笔镇纸有条不紊,举止谨慎,就看得出来假以时日定是不输男儿……还别拜了,先逃过此劫再说吧。”
  
  鹅毛般的雪花嘶吼着夜空,大片大片冲进我的嘴里,我惊恐得发不出一丝声音。父亲将我牢牢护在身后,泪眼婆娑中,我只看得见他的身影仿似在雪中生根,带了岿然不动的山峦之风。
  “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别为难孩子。”父亲镇定地说。
  潮水般的黑衣人层层涌上,为首者沉哼一声:“冷状元,即使此刻你交出钥匙,我们的大人也不会等了……”
  他的手一挥,身后冰冷的刀光和着雪花铺天而来。
  “放肆!”透过父亲飘拂的发丝,我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她身着夹袄仅仅提着一根棍子,就这样缓缓地走了出来。背着屋檐上的灯盏之光,我看见她将长棍反背于身后,身姿无比挺拔隽秀。
  “哟,这不是江南梅家大小姐嘛,失敬失敬……”那人阴恻恻地说:“我说户外的暗桩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大小姐的手笔……”
  师傅盯着雪花,突然冷冷说道:“伍文赋呢?叫他出来见我。”
  那人语声戛然而止。
  “看来夫人什么都知道了……”从纷扬大雪中,走来一道欣长淡漠的身影,“果真不能指望他们蒙混过去。”
  这是一个极美的男子,朱唇黑发,容貌宛如仙人,胜似潘安宋玉。他扫视了一眼我的父亲,然后背着手站在白雪铺就的石径旁,淡淡地看向师傅:“跟我回去,落音(注1)。只要你不再插手冷布贤的事情,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师傅冷淡地嗤笑一声,不为所动。伍文赋紧盯师傅半晌,见无所应,最终发出了指令:“除了她,一个都不留。”
  ——直至师傅死后,我才知道,伍文赋是极爱师傅的,否则也不会以污蔑一个姑娘名声的方式引起师傅注意,又百般纠缠地娶到师傅,最后又随着她决然地跳入冰川谷底。
  
  雪花如席卷下,片片吹落在长安街道上。
  我匍匐在没膝的大雪中,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接近我的目标——门楼下一处人家的屋檐。冰凉的手掌像小小的爪子在无暇银玉中留下一个个痕迹,又很快地湮没在飞扬大雪中。
  “等一下!”快要失去知觉的我听到了一个温暖的声音,就好比是我家门前的那池溪水,春暖融融。雪地里响起了踏碎琼玉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子跑过来,将带着他如阳体温的斗篷覆盖在我身上。
  我无力拒绝,只是继续爬行。
  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我头顶:“这么个怪小孩。”
  我根本不予理会,甚至连抬头看看都不曾,因为在达到我的目的地之前,我要节约每一丝力气。
  可能是让他较为惊异,他一边低低笑着一边抱起了我的身子,毫不费力地将我安置在挡风檐下。“如果有难处,去汝阳王府找我,你身上有了我的斗篷,没人会拦你。”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因为我要记住他的脸。
  小小白衣公子墨黑的双瞳对上了我的眼睛,他的笑容如春,连带着眼里都是一片明晃晃的湖水:“会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扭过了我的脸,闭上了眼睛。
  他又是一阵低沉的笑声,在随行的催促下,策马离开。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与我同年的李天啸古道热肠地留给我一件斗篷,竟成了日后相认的信物。八岁的我已经流浪了半个中原,八岁的他锦衣玉食,却生的一副菩萨心肠。
  ……
  师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在妓院里打扫后院,跑跑龙套。
  我每日居无定所,担心仇家找上门来,不断地混入人多的市镇,走过了很多地方。最方便的混迹办法就是跑到江湖流浪卖艺的队伍中,一边涂了个花脸登台为他们赚取银两,一边又被逼着学些民间的伎俩。
  圆鼓鼓的大叔口吐一口烈火,我轻车熟路地避开;晚上疲劳得睁不开眼睛,还得提防隔壁阴恻恻学猫头鹰叫的腹语哥哥……最让我受益匪浅的事,便是学到了唇语。
  “西侧的万花楼要招小厮,要不叫那孩子去吧,跟着我们风餐露宿的怪不容易……”好心的婶婶开了口。
  班主抽着旱烟,磕了几下鞋底:“那地方毕竟不干净……这孩子生的细皮嫩肉的,怕是好人家跑出来的姑娘……”
  我在黑暗里默默地鞠了躬,然后转身离开了这个温暖我的地方。
  万花楼是名副其实的万花楼。
  如花美眷、如斯少年、繁复长廊、绿荫红缨。只要是我能想的出来的词语,都可以在这里找得到影子。每天看着倚楼卖笑的面容渐渐僵硬,每天看着虚与委蛇的人们来来往往,直到有一天师傅出现在我面前。
  师傅走进后院时,秋日的太阳淡淡地投射出一层模糊的光晕。她仅仅是扫视一眼四周,周围的护院们便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你去哪里都可以,这里不行。”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道,“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你还有事情去完成。”
  我握了握笤帚没有作声,我认识她,但我并不了解她,当时的她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尽管她应允了父亲的托付。
  “你父亲死了,临终前叫我告诉你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活下去’。”她冷淡地背着手,低视紧抱着笤帚颤抖的身子。“我给你一个选择,如果出了这个门,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如果不出这个门,你就是几年后的西街花伎。”
  绿杨荫里,芙蓉架下,师傅就这样镇定地站在秋阳里,等待着一个八岁孩子的回答。彼时的我也不知晓,师傅为了我,与师公伍文赋——父亲同科及第的武状元——割席决裂,仅仅就是为了对父亲的承诺。也不知道师傅为了考验我,一直尾随我身后,看我是否能承担痛苦与挫折,这就是一个放养绵羊的牧者。
  
  我拜师时,正是大雪纷纷的季节。隆冬大雪,万物沉寂,雪中却俏生生地立着师傅的身影,因为我的迟缓,没有立刻出那道后门,师傅决然不应,不收我为徒。
  “江南风景如画,我家更是医药世家,我为什么不呆在家里坐享其成,偏偏站在大雪里耐着性子跟你说话?”师傅冷淡如斯,长眉飞斜。
  我双膝跪倒,深深拜服于雪地中,无法言语。
  “是什么事情让你害怕得来找我?”
  我的身子一震,因为这个女子的犀利。
  “是被吓着了吧?你以为那些男人不会打孩子的主意?”也不待我回答,她转过身朝木屋走去,冷淡地说:“让我看看你有多大恒心,你接着跪吧,死了我能救活你。”
  大雪加诸身上我都不觉得寒冷,因为我见到了师傅,她尽管冷漠,但她不会伤害我。我害怕别人的靠近与粗鲁,源于极早的猫头鹰哥哥和万花楼的嫖客。
  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
  时光易逝,转走十个金轮交替,我长到了十八岁,是答应师傅出山的年纪。
  十年来的练武生涯枯燥乏味,每当我喘不过气来时,总看到师傅冷淡的目光,想到她为了我抛家弃夫,咬咬牙就挺了过来。师傅送了我几份大礼,虽说武技不是最强,但是这几份大礼够我在乱世中存活下去——月光,风中一抖便伸得笔直的神兵,柔软似水,偏偏见风变寒,秋水般的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医术让我自保,药裹的身子不怕捶打鞭笞。
  
  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在那草木不生的北方,有一个很深的大海,那就是天池。
  雪峰倒映,云杉环拥,碧水似镜,风光如画。这是我到达顶峰时看到的壮观景象,我第一次震撼惊呆,久久站于山巅大声呼唤:父亲,父亲,这就是海吗?
  没人能回答我,我潸然泪下。
  由于师傅的引荐,我去拜访了左金指先生。先生打量了我下,嗤笑一声:“一个女人能做什么?”
  我咬着嘴唇说道:“先生要怎样才能授我赌术呢?”
  “你要学赌做什么?”老先生年近耄耋,心性如同孩童。“落英那丫头只不过救过我一次,还不够我拿压箱底的手技传给你。”
  “先生。”我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先生如何才肯收我为徒?我学先生赌术是为了于长安进阶,引出灭门仇人。”
  “好,据闻当年冷举子一家惨遭灭门,的确是十年不破的冤案。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有这个勇气,渡过冥海横穿北漠,我就倾囊相授我的赌术。”
  海的博大深广令我难以想象,我这瘦长的身躯是无法一个人游过来的,于是我搭乘了胡商的船只,碰到了小玉。
  船上的人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终日只是畏缩在厨房,做个沉默利索的伙夫。
  小玉进来后,整个舱底都是漫天星光。她盈盈一笑:“哥哥,来帮我打桶水,我用海水凉镇海蜇皮煮汤给你吃。”
  我默默地看着这毫无心机的笑容,心里只觉得羡慕不已:如此开朗的女孩子,是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小玉成功地迈出结识我的第一步,然后顺理成章地留在我身边,照顾水土不服的我,包括教会我胡语。她像个唧唧喳喳的黄雀,轻盈地在我身边飞来飞去,有时候比划着据她所言的绝世刀法,只是这套刀法后来在围击时有缘得见。
  这是第二个毫无功利对我好的人。
  

27. (番外)往事(二)

  那天的白云摊开后,朵朵饱满似花蕾,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我告别了小玉,独自在海上漂流。
  “哥哥,你肯定弄错了,冥海只是古书中有记载,在世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小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平静一笑:“告辞,小玉,我应允的事情一定要去试试。”
  小玉倚在桅杆上依依不舍地挥着手,我平躺在木筏上,背枕双手看着天空,心情无比宁静。
  苍穹不是湛蓝色,而是深紫色,我第一次发现了与书上记载的不同。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山峦似的白云大片凝集,远远消失在远处海面。
  可是我感觉到了孤独。
  我不敢眺望海面,因为害怕察觉我此刻是多么孤单,我能清楚地看到漆黑海水深处倒映的彩虹,海面上风向的流动,然而听不到一丝人烟。
  “父亲,这就是你要我融入景致的原因吗?要我感觉我的渺小和孤单?”
  横度漠北时从来没有想到会给后来的自己留下什么牵连。
  大片平野广漠,黄沙漫漫,暗哑无边。风沙一起,更是昏茫,什么也看不见,四野黄云,上与天接,天低得来快要压到头上。我孓然前行,满嘴沙砾,心中像是燃起了火。
  ——不能低头,不能放弃,据闻这片沙漠中先有人走了出去,那么我也行。
  爬出大漠后,上苍垂怜,让我见着了绿洲,我又一次死里逃生。
  父亲没有骗我,横穿了不知名的大海和荒漠后,居然有座美丽的山水雪湖静静地出现在眼前。我爬上了雪峰泪流满面,大声呼喊:父亲,父亲,这就是你说的海吗?
  我到达了最北方天池,我赢得了赌约,我给后世的自己留下了一个传奇。
  
  再见天啸是我一次惊心安排的策略,他不在我的计划里,我看中的目标是他的父亲。
  汝南王这个名字我很熟悉,为了找他,我等了十年。十年之前,听见一个小小的公子对我说去汝南王府找他时,我就记下了他的那张笑脸。
  沿着漆黑昏暗的巷子里捱走,第一次出手大获全胜。
  杀人在午夜的长安随处可见,我装作误入暗巷的落拓少年,耸着肩膀惊慌不已,然后晕死在路边。
  “磔磔磔……”一阵笑声让我睁开了眼睛,我认出了这个声音。它融入了我的血脉中,每日深夜将幼时的我惊醒。
  我抽出了月光。
  “起手部位不同,但剑气无先后,不差毫厘地将五人一剑毙命。”第二日李天啸来巷子勘察时,笃定地对六扇门捕快下了结论。“西风,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辨析这把剑吧?”
  西风无傲身着灰衫,眸光里精利毕现:“公子认出来人了么?”
  “剑术不在你我之下,能做到一剑封血凝聚不出的只有一把利器,月光。”
  一堵墙,两个不同阶层的人。白衣翩翩的李天啸落于明处,是得天独宠的俊美少年,据闻这位公子性情淑均,如同三国蜀时的向宠将军,完美得无可挑剔。白领青衫的冷双成藏于暗角,终日为报家仇奔波劳碌,沉默隐忍得如同一方剪影。
  我当时就立于墙那边,在两个绝世高手前隐藏了所有气息,静静地打探昨日发生的命案。他们还没猜到,我为了提升内力吞食了剧毒“天机神水”,既然俗称“天机”,是取自天机不可泄露之意。寒气封喉的不是我的月光,而是我身上的寒毒。
  我时常在想,如果那晚没救下那个怪笑的人,我的生命是不是可以改写一次?
  我沉默地走回客栈,推开门,对上了一双细长诡异的眼眸,他又是磔磔怪笑一声:“小双成,外面传闻如何?”
  这个人长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妖艳生光,有时候盯着你看让人毛骨悚然,有时候又对你笑得天真烂漫。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我锲而不舍地追问。这是他一直避而不答的问题。
  “磔磔……看来小双成察觉到哥哥处境艰难了……”他轻忽无声地飘过来,惨白白的手作势又要搭上我的脸颊。但他忽视了一点,就是现在的我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他玩弄了。
  我抓住了他的手掌,咔嚓一声拧断了。“猫头鹰,你再不说我就亲自捏死你。”
  猫头鹰一声闷哼,他抬起残存的另只手掌不以为然地擦擦汗,这种无视痛苦的举止让我目瞪口呆,我走上前去默默为他医治。
  猫头鹰看了我半晌,见我聚精会神地为他医治看似不假后,才转换了另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口气:“双成,我和你一样,是当年秘匙迷案里的后人。”
  脸色苍白的猫头鹰哥哥给我讲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我脑海里一片混沌,但是却被他云淡风轻描述自己的经历惊慑住了:原来这世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背负着苦难,原来每个人在面对苦难时,关键是看自己的心境如何,如果像我这样被伤痛压倒,被自怜侵蚀,我的一生也难以成就大事。
  看着猫头鹰毫不在意的脸,想想他至今被摧残得不男不女的现状,我深深感触老天对我不薄。自此我的人生一扫沉痛,我感谢猫头鹰哥哥的怪异与另一种生存的方式,我从他身上学到了隐忍不发动心忍性的道理。
  
  我和猫头鹰哥哥住在一起,互相照顾互为依存。
  对于他的黑衣暗行我仍是觉得诡异而恐怖,直到有一天我见他倒吊在屋檐上纹丝不动时,我拟定了一个策略:猫头鹰武技极差,但轻功在当今武林是数一数二的轻盈,由他出场惊吓汝南王妃,一定成事。
  再见汝南王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可是没想到会先遇见天啸。
  “进来。”由仆人通传后,房内传来一个爽朗如月的声音,丝毫不在乎王府里被弄得人心惶惶,四处警戒的景况。他的开朗大方将我的脚步缓了一缓。
  我低垂眉目走了进去。
  “冷公子,家母就拜托公子的妙手医术了。”李天啸打量了我一眼,微笑着延请我入室——延请是古代最高礼节,用在一介平民身上,的确让我受宠若惊。
  “草鄙之人,不敢辱称公子。”我连忙还礼,敛住衣襟安静地走向了床阁。
  片刻之后,我双手不停地立于床前,口中却唤道:“李公子,能否将我随行之物打开,帮我再取一副银针?”
  包袱里有那副披风,我要他认出我,我依循常人思绪推断:如果再见幼时援助之人,定觉有缘,心下必是多生亲近之意,那么,再接近他的父亲就极其容易。
  李天啸很快取来了银针,看着我微微一笑,却不曾说些什么。
  我见他立于身旁,暗自惊心,稳定手腕继续施针,不动声色地拟定接下来的计策。
  
  远山近树、丛林土丘,在黑夜中朦朦胧胧地发着光。我拉着猫头鹰慌不择路地奔逃,眼前的夜色如风般退后,可我的手腕是无比坚定。
  山树林同各有不同的颜色,有墨黑、浓黑、浅黑,还有黑灰色,很像中国丹青画那样浓淡相宜,在我眼里我只想找更暗的地方蹿去,因为猫头鹰的身形在黑暗中占有便利。
  尽头是处悬崖,夜色中寒鸦呱呱惨叫,似是在嘲笑我的无知与自不量力。
  我放开了猫头鹰的手,对着他微微一笑:“猫头鹰,看来我们真是无法分开,死也会死在一起。”
  “双成。”他叹息一声,对我露出了唯一的一次微笑:“我只恨我少时没有多照顾你,老是作弄你。”
  我转过头,抽出了寒气凛凛的月光,如一泓秋水映照着我的眼睛。
  “谁敢拦我?”我冷冷扫视追上来的众人,敛目低沉一喝。
  “果真是你。”李天啸从众人身后缓缓上前,注视着我的杀气腾腾的眼眸。我并不知晓,我的眼睛里带了豹子的凶狠和狼的阴毒,和我欣长隽秀的身子是多么不相映衬。
  他立于人前微微一笑,不知为何,他的笑容在微突的光亮中显得无比凄凉,我正对着他,目光如烛看得分明。“双……冷公子……我们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是发生了这么多命案,你总得让猫头鹰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冷漠地盯住他的手,来的人即使多如牛毛,但除了他,没有人是我最大的劲敌。
  “哥哥!”黑沉沉的夜色中扑出一条人影,来势轻灵却带着风信子清凉的气息。她紧紧地抱住我,大声哭喊:“哥哥!不要和他们为敌,不要变成那种野兽的眼睛!”
  我收回眼眸,目光一缓,左手轻轻抚了抚小玉的秀发,缓缓说:“小玉,不要害怕,哥哥答应你。”
  语声一顿,我猛地掀开小玉的身子,长身暴起抢先发难,月光如霜劈向了李天啸。——这是我常用的对敌策略,出其不意攻其不防。
  李天啸一直躲避,并未出剑。我心下虽惊异,但凶猛嗜血一如当年,一个人震慑了所有人的攻势——然而我不能连累小玉出手。
  阮小玉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璀璨胜光,反复三刀,为我掠开了一方阵脚。我回头看了看她哭泣的脸,心中大恸,逼开潮水般剑气后,大声一喝:“住手!”
  月光在暗处发出悲伤的嗡鸣,我紧紧执起它,只觉勇气如海潮般生起,席卷全身。
  “猫头鹰比你们所在的任何一人生得干净,今天各位最好逼死我们,否则来日我一笔一笔讨算分明!”我一双凛冽的眼睛缓缓掠过众人面目,冷气森森地说道:“一共十三人,一个都不会少。”
  李天啸面色一动,急切说道:“冷公子,请你相信我,这事有转机……”
  “走吧,哥哥。”我面对众人,却开口唤了一声猫头鹰。
  我的手足,我的兄弟,我的猫头鹰哥哥沉默地走上前,双手环抱我腰身,轻轻在我面颊上一吻,倒退着朝崖下笔直倾斜。
  “双成!”为什么在呼呼直入胸肺的风声中,听到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名字?
  
  “双成!”再听到这个急切颤抖的呼唤,是在一年后的翠竹亭。
  我放下手中的草药,心中一动,面带犹豫地转过了身。来人脸颊瘦削,墨玉双瞳瞬间不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我默默打量着他,开口询问:“公子是在唤我吗?”
  他缓缓地走了过来,浩海瞳仁里风云涌起:“我找了你好久了,双成。”
  我抿着唇依旧冷漠地看着他:“公子,我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是不是我长得像你的故人?”
  “双成,这是报应,谁叫我逼你太紧以致于你跳崖逃生?现在你吸食了萱草精萃,已经把前仇旧恨遗忘得一干二净,更何况于我这个你从不上心的陌生人?”
  我微微动容,只是不知缘由,我不会回应。我沉默地立于翠林晓露中。
  白衣公子走到我的跟前,脸色如雪,不带一丝笑容,他的眼里流露着初扫阴霾破云而出的阳光:“我做错了事,双成,这是我应该承受的惩罚。”
  “我为什么会不相信你的话?我为什么没有阮姑娘那般的坚决?三百个日夜,我一直嘲笑我的浅陋无知,为什么不早点发现自己的心意?”
  他破颜一笑,双膝缓缓跪下,抱住了我的双腿:“双成,就当给我一个活路吧,让什么都不记得的你重新开始来到我身边。”
  我突然记起来了,有这么一个夏天,在一座绿柏深深的庭院中,我为了报答一位公子的恩情,曾经向他双膝及地,拜服于跟前:“多谢公子十年前救命之恩,为冷家留下了最后一点活路。”
  我心中无比震惊,张了张嘴,思索良久才应了声“好”。
  ……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多少个百年,多少次星辰日夜才能让我再次站在中原大地上,勇敢无惧地面对每天发生的事情?
  “冷双成!”耳畔又传来那句冷漠不耐的呼唤,我心里叹息一声,掏了掏耳朵慢吞吞地走了上去。“公子有何吩咐?”
  秋叶依剑看了我一眼,俊颜冰冷负手而立:“你不是要为吴三手疗伤吗?去取一柄笛子来。”
  我心下狂喜,面上依旧不漏声色:“公子难道亲自演奏?”
  他冷淡地嗤笑一声:“楚轩会的,我都会。但是我的手段,想必楚轩还承受不起。”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于他老刨根见底的习性我早已了然于心,木讷一笑后,我沉默地走入花架下的阴影。
  

28. 吴算

  开了窗轩一片宽敞,眼前是苍劲幽幽无穷夜色,鼻下是冷香阵阵气息萦绕,明月寒星下,不见秋叶依剑身影,耳畔却持续不断传来内力浑厚的乐声。
  冷双成垂手站立于吴三手床榻前,替他掩好了被角,凝神聆听夜空中传来的笛声,那声音饱满祥和,穿透夜空后还带有婉转起伏的尾音,仍是和楚轩技艺不分伯仲的《龙凤呈祥》。
  这首曲子冷双成和吴三手已经听了三晚,丝丝入耳的乐声飘来,浅浅淡淡的幽香轻拂,极有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意境。
  她默默听了许久,突然启声对着吴三手说道:“吴有,看着你我总想起了我的父亲……父亲说男人的品行是‘行欲徐而稳,立欲定而恭,坐欲端而正,声欲低而和’,你看他像么?”
  吴三手呆呆地睁大着眼睛,冷双成叹息一声,将手扶在他面容上,替他合了眼睑。
  暗香疏月,风送祥乐,叶府上下一片寂静,只闻悦耳悠扬的回环笛声。
  冷双成沿着长廊朝前走,转过檐角,迎面扑来一些微温的气息,她堪堪掠过来人双眸一眼,连忙垂首躬身唤道:“吴总管。”
  神算子面目上带些风尘之色,冷冷地瞥视冷双成,出声唤道:“初一?”
  “是。”
  “去请公子来。”
  冷双成这才抬头,面有难色:“禀总管,近日公子吩咐如非他召唤,否则不见初一……”眼角扫到神算子身后,语声马上一顿:“是,我这就去。”
  神算子目光如烛,他牢牢盯住冷双成一字一顿:“你也看到事态的严重了,一定要把公子请来。”说完之后不再看她一眼,冷漠前行。
  神算子身后还有几名仆从抬着两个人的身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入了正厅,冷双成踌躇片刻,转身朝叶府梅林走去。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梅林中的景致秀雅迷人,秋叶依剑立于梅香银月下,雪白衣袍比四周景色更加浓郁灼亮。
  “出了什么事?”一早辨认出来人脚步声后,他默默放下笛子,冷淡地问了一声。
  “吴总管星夜兼程赶来,想请公子于正厅议事。”
  秋叶依剑听到此句后,转过身坐在桥心楼亭里,慢条斯理说道:“吴算子提前一日到京,素来雷打不动的冷双成都忍不住来这里,我倒是要听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梅香四溢中,冷双斟酌着开口:“吴总管这次还带来两人,胸口大片溃烂,看似遭受重创……”
  “闲事和我无关。”秋叶依剑突然冷冷截口。
  冷双成停顿一下,又恭声说道:“那两人面目完整,依稀可见是七星中的穆老爷子和清溪公子……”
  “与你无关的琐事我一概不管。”他冷漠截了冷双成尾声,“吴算子就算精明,知道派你来唤我,也得看我是否乐意去。”
  冷双成暗暗苦笑,近几日银光公子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提及秋叶依剑一反常态,不再过问朝政与武林,她面上虽平静,心里却明白到底是何原因。
  冷双成涩然一笑,细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慢慢地捱了过去:“公子,现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原来你不是傻子。”秋叶依剑盯着她冷冷一笑:“你也知道我在生气,那你说说,我为何生气?”
  冷双成停了下来,淡淡的月光映照于她平静的颜面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流纱。秋叶依剑转视梅林,抿住唇不再言语,但他的身形如同手握胜券的少年将军,纹丝不动地坐于楼亭之中,仿似那就是中军帐席。
  月值中天,梅林一片寂静。
  冷双成抬首看了看月色,又向前稳定地走了几步。
  “公子,我见你每日伫立于此静思,不敢轻易叨扰,并非是我回避公子。”
  秋叶依剑冷淡地嗤笑一声。
  冷双成又走近了一步,缓缓说道:“公子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公子与我所接触之人均是不同,令我有时心下尚在迷惑……”
  秋叶依剑冷漠地看着梅林,不为之所动。
  冷双成咬咬牙:“公子到底要我怎样才消气?”
  秋叶依剑回过面容看了她一眼,口中冷淡说道:“冷双成,若不是在大战前夕,恐怕你不会如此迁就我吧?”
  冷双成叹了口气:“公子说笑了。”尔后默默地走了过去,立于秋叶依剑身畔,伸出了右手:“公子,请。”
  这只手掌纹路细致手指修长,即使没握上它,仍能感觉到冷双成手心的坚定与掌中的冰凉,秋叶依剑盯着它,微微动容。平素里冷双成侍奉他下车时,青袖飘拂,手腕带力,从来不会私自露出修竹般的手指,更何况此时如此大方地直伸眼前,带着任由他处置的坚韧之意?
  秋叶依剑不会给冷双成任何后悔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地握紧了它,借力站起。
  两只冰雪般的手掌终于握在了一起。
  秋叶依剑凝视着她沉静的脸庞,细细摩挲那双稍显秀气的手掌,一时之间没有开口。他的目光清澈得无一丝杂质,如同雪峰山涧化下的清泉,脉脉无声地流淌。
  冷双成回过面目,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我目睹公子为我所作的一切,心中着实忐忑。公子曾经骂我是木头呆子,但冷双成要说的是,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冷双成的笑容一如当年的温和细腻,嘴角浅浅地弯起,面色如水般沉寂安静。秋叶依剑看着她从容自若的面容,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闭了闭眼睛,猛地出力紧紧地抱住了她。“为什么现在才见到你?我这才察觉我孤独许久了……”
  冷双成并未挣扎,只是微笑说道:“冷双成乃一俗人,通常不能揣测公子所想,但公子这句话,冷双成却是听懂了……实不相瞒,此刻冷双成内心仍是混乱,一旦留在公子身边,仿似有些石头滞压在心头,所以请公子再宽限时日,容冷双成多缓和缓和……”
  秋叶依剑双臂伸展,紧紧地将她揽在胸前,嘴唇颤抖地扎在她的黑发之中,语声有些含糊:“这么迂回的肠子……亏得我深信不疑有我的影子,否则被折磨死还不知晓你的心意……”
  “公子,可以走了吗?”冷双成平静地问。
  秋叶依剑听到她冷静如斯的嗓音,心里发恨,只觉一股如针般热流无处奔走,最后冲突在齿间,有些牙痒地咬了她耳朵一口:“虽说不答应嫁我,但能逼出你心里话真是不易……”
  
  轻纱般的月光映照在叶府正厅门阁,渗漏出三人高矮不同的身影。
  神算子坐于正厅左侧门口,冷淡地看着立于面前有些惶恐的两人:“安厨是说此值子时,公子蛊毒发作才来得这般缓慢?”
  安颉讪笑一声:“吴总管英明。”
  “怕不尽然吧。”神算子突自袖中掏出一卷纸轴,摊开后冷冷说道:“公子都有娶初一之心,难道这事还能遮掩?”
  “……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安颉细声念了几字,尔后又讪笑一下,“安颉识字不多,不大懂得这上面的意思。”
  “你不懂不要紧,只要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
  “总管请。”
  “听闻初一曾找过你?”
  “是。”
  “所为何事?”
  “打探吴三手病情与忘忧散。”
  神算子站起身跺开几步,站定后沉吟说道:“既是知道公子几日后决战,为何见他倾费内力吹奏却不阻拦?若是无情无义,又为何去打探忘忧散?”
  银光一直立于庭下并不言语,安颉不明就里更是不会出声。
  “听闻忘忧散由萱草所锻?”神算子突又开口问道,见安颉颔首后接上一句:“叶府竹林里就有萱草吧?”
  安颉有些微微吃惊:“果真世事瞒不过总管。”
  神算子不动声色地收起卷轴,冷冷说道:“萱草无色无味,依附竹子根部生长,要探寻出萱草极为困难,只能凭借敲击竹节听中空之声才能探访是否有寄生草木……这些道理叶府医书上都有记载,想糊弄我没那么容易。”
  神算子抬眸看了眼门外的月色,思索片刻后回身坚定地说道:“无论公子和初一是何居心,决战之后,你们二人必需应允我一件事情!”
  银光和安颉双双诧异抬头,看向正中之人。神算子眼眸深沉,目光如井水寒澈见底,面色凛然地说了一席话。
  庭下二人看着总管的眼睛,深深觉得冰凉渗骨,已是和平素的公子毫无差别。在总管的狠戾目光下,均重重地点头应允。
  
  月凉如水,静默地笼罩着沉寂大地。吴算等人仍留于正厅等待着公子,半晌后花径上才无声无息走来一条人影。
  秋叶依剑背着手转过门阁,那张深邃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冷淡地一扫正厅,最后落在安颉面容上微微一顿。
  安颉见到那冰雪般的目光心中一惊,低下了头。
  “来。”他面对众人,并不回头吐出一个字。
  冷双成沉默地自他身后当前一步迈入厅中。
  神算子眼光如针般一突,察觉到公子冷漠地盯视自己面容后,稍稍转过眼眸看向别处。
  冷双成站于门侧,等待着秋叶依剑进来,先前一步越过主人已是无礼,现在虎视眈眈的总管面前,她不敢再有丝毫逾越之处。没想到秋叶依剑看了眼厅上之人后,又冷漠地对她说:“坐。”
  冷双成看了看前方,依言走至厅中右侧落座。秋叶依剑见她坐定,才冷淡地避开地上血迹,背着手慢慢走至她身侧伫立。
  冷双成面沉如水,平静地打量地上两人伤口。秋叶依剑长身而立,一动不动地盯着神算子。银光转视几人,心下有些了然公子此举的目的——还是为了维护初一。
  静寂之间,神算子咳嗽一声首先开口:“公子,有要事相告。”
  “说。”
  “吴算自扬州取道路过七星山庄,听闻一件大事。”
  “穆老爷子与他的侄儿清溪公子于三日前在庄中遇刺,据家人所闻,才离开半盏茶时间,回来时这两人已气绝身亡,除了胸口这个大窟窿,周身没有一丝伤痕,而且两人的死法一模一样。”
  冷双成凝神扫视两人身躯,至此为止,她已经见过七星五叶的面目——聂无忧、水芊灭、安颉、穆石开、贺清溪,还余两人据闻是百花谷中的天仙美人花夕双针。有些让她吃惊的是,穆老爷子擅使大刀,若是敌人近身的确不宜提防,但是暗器数一数二的贺清溪,怎么可能不发一物的情况下被人暗算?
  秋叶依剑低首看了一眼,冷冷说道:“这杀人的武器有些怪。”
  众人听秋叶依剑点醒,均又细细查看地上两人尸首。
  穆石开和贺清溪胸口血肉模糊,呈漏斗形插落心脏,外衣上分散些细小窟窿,如漫天寒星。冷双成心中一动,不觉起身蹲下用手指捻了捻那些星星状的伤痕。
  秋叶依剑目光落及她的背影上,皱了皱眉说道:“别碰,脏得很。”
  冷双成沉默站起,不发一语退至秋叶身后。
  “总管找错人了,你应该去找七星之首的聂无忧。”秋叶依剑冷漠地看着神算子。
  安颉听后直搓手,讷讷说道:“回公子,聂公子自从去年二月起,就失去踪影。我们七星余下几人都不大顶事……”
  秋叶依剑突然回头盯住冷双成,冷冷地说了一句:“冷双成,你瞒得好深啊。”
  众人稍感突兀惊愕,冷双成脸色白了白,心思转念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聂无忧和孤独凯旋同时消失,秋叶依剑已经知道他的秘密;他在怪罪她甚至连吴三手都未提及此事。
  果然,秋叶依剑转过身,走到冷双成身前站定:“在青山寺救你的是孤独凯旋?”
  冷双成抬起头平静说道:“是。”
  只一瞬间,众人见秋叶依剑面色雪白,自唇至下颌,俊秀的线条变得凛冽似冰,他扬起手朝冷双成身后劈了一掌。强烈的掌风震得冷双成衣衫翩飞,可她站着动也未动。
  “轰”的一声,案几座椅全部化为齑粉,叶府大厅右侧凌乱如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又听得他冷森森地问:“是他给你换的药?”
  冷双成想了想,居然开口说了一声:“都是和尚。”
  秋叶依剑紧抿薄唇,左手背于身后冷冷一哼:“别让他落在我手里,记得了。”然后走至主座坐定,以手支颐,冷漠地盯着空气。
  大厅里气息淡漠,秋叶依剑俊美面容在烛火映照之下,闪着幽幽明暗之光。
  神算子扫视冷双成一眼,那双眸子仍是犀利如豹,洞悉一切。冷双成迎了迎他的目光,心里有些凛然,转过了眼,只是看着银光。
  无人开口。
  冷双成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启声说道:“公子,这桩刺杀事件可有眉目?”
  眼见秋叶依剑仍是冷漠不语,神算子接口说道:“这两人的伤口经检验,胸肺是被剑身刮挝所致,特地送至叶府,望公子明鉴是何利器所伤。”
  冷双成眉目一动,想了想还是没开口。
  秋叶依剑冷澈双瞳如针般聚起,盯着空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算子目视冷双成,冷双成叹息一声,走上前唤道:“公子,公子……”
  秋叶依剑回眸看了一下她平静之中带些惶然的神色,左手点了点自己膝边,支着头说道:“你不是什么都看出来了吗?”
  冷双成抿抿嘴,温顺地挨着他身畔站定,秋叶一直看到她靠近于自己膝盖再无缝隙,才满意抬头看向厅内众人:“总管想知道什么,问她即可。”
  神算子聚眸于前,冷冷说道:“冷姑娘,请。”
  冷双成沉吟一番,开口说道:“这两位的伤痕不是单纯利剑所伤,外面散布的点状窟窿是火药所致,按理说江湖中仇杀不会重复使用两种利器,所以这武器我也是不知来路。”转过头又问道:“公子见过吗?”
  秋叶依剑面色上有些恍惚,他收回凝视冷双成头发的目光,却看到面前之人几不可见地鼓了鼓眉尖。“没见过,但能断定不是中原武器。”
  冷双成迟疑接道:“若是吴有清醒,或许能请他来看看。”
  秋叶依剑长身而起,淡漠说道:“有什么事等过了铁塔一战再说。”
  距离行云铁塔之约尚不满六日,众人明白此战关键,一时之间均是沉默。
  秋叶依剑走了两步,回首看到冷双成还杵在座前望着地上,不由得喝了一声:“冷双成!”冷双成回过神,朝众人半鞠礼说声“告辞”,尾随而去。
  过了极久,神算子突然转过脸看向厅中其余二人,冷冷道:“都看到了吧,公子待初一如何?”
  两人噤声不语。
  “看来我的预见是正确的。”他看向银光又说了一句:“明早备车,我请见灵慧公主,此事不可泄露,谁走漏了风声我唯谁是问。”
  
  夜色朦胧,淡凉生雾,叶府上下仍是一片岑寂,偶露烛火似星星般闪耀在沉沉夜幕中。冷双成沿着长廊疾行几步,就看到秋叶依剑立于花木前静静地站着。
  “公子为何在厅上故作亲密?”冷双成距他三尺开外停驻。
  秋叶依剑右眉微微一动,双手后负,口唇之间便蓄了些笑容,如同渐生涟漪的水面,波纹一直延及眸中:“哦?看来我平素还不够亲密。”
  冷双成懊恼地暗诅一声,仿似未看见秋叶脸上魅惑的笑容,执着问道:“公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秋叶依剑自暗处缓缓走出身形,冷双成心下一惊,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
  “想知道很简单,只要你今晚陪我一宿。”
  冷双成眸光微凉,滚过几丝寒芒也似的光亮,冷冷说道:“公子老是不庄重。”
  重重花木似彤彤锦霞,轻纱翠雾中,点染斑斓。秋叶依剑背负双手走近冷双成,白衣落落宛似天人宛似仙,在逼得她直直后退时,嘴角一挑露出艳盖云天一笑:“原来我每晚偷偷亲你时,你是清醒的。看来你真不是傻瓜,冷双成。”
  
  
29. 意外

  建隆四年,二月初二,辰时。
  行云铁塔位于开封东北隅,通体遍漆铁色琉璃釉彩,晨雾缭绕间,悬铃在空中叮当作响,声乐喧天。这座塔本是汴京八景之一的胜地,平日人声鼎沸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今日却有些异样。
  塔上凛然伫立两条人影,左右两方对峙。塔下稀稀落落散布几人,背后是戒严森森的御林军阵。冷双成抬首极目远视,可见塔顶青天,腰缠白云,犹如一根擎天柱,拔地刺空,风姿峻然,高空两人立于塔翅之上,仿似凝固不动的飞檐饰物。
  冷双成盯着秋叶依剑身影,心里有些忐忑。倒不是她不相信秋叶依剑武技,而是近一个月的相伴,从原先模糊厌恶渐渐转为有些了解,她确实有些忌惮秋叶依剑发起狠来蛮横纠缠的个性。尽管他平素老爱逗弄调笑她,此刻目睹他处于生死一线之间,她委实有些心绪不宁。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冷双成喃喃自语。
  “琉璃塔面极滑。”三四丈开外的白衣喻雪突然说了一句。
  冷双成心中一动,喻雪通常不会开口,一旦开口往往就是关键紧要之处。
  “刚好适宜萧乔下盘稳固的攻势……”赵应承立于喻雪右侧,沉吟着接道。他的后方站着三老,凝神目视这旷绝古今一战。
  时辰已到,塔上两人仍是一动未动。兰君出列一步,运力朗声说道:“两位都是当代之武术名家,负天下之重望,代表两朝至尊水准……”
  众人忽然有些明白兰君言下之意,都屏住气息等着他说下去——秋叶依剑与萧乔均是各朝顶尖高手,为防止双方在武器上作弄手脚,众目睽睽之下,一定要明示公正。
  “此战名动乾坤,必传后世,为公平起见,两位能否将所持利器交换检阅,以昭大信?”
  塔下众人均微微点头,心里直赞还是见多识广的兰君考虑周详,当先点破此处。
  冷双成双眸炯炯,看得分明秋叶依剑唇形微动:“萧先生意下如何?”
  萧乔淡然回道:“生死决战之前,制胜利器怎可离手?不过若是给了一人,萧某放心无虞。”
  “谁?”
  “那晚施礼的少年。”
  秋叶依剑突然平稳说道:“谢谢。”
  萧乔奇道:“公子为何称谢?”
  “萧先生既是相信内子,即是夸奖内子诚实笃厚,理应称谢。”
  萧乔淡然一笑:“萧某见夫人于庆典上舍身救援他人,便知夫人品性淑真,不是萧某夸赞而是她的确很好。”顿了顿,又有些意犹未尽地接上一句:“望好好珍惜。”
  秋叶依剑苍白容颜带了些血色,他转眼看向塔下,眼里焕发着笃定不移的光采:“冷双成,上来!”
  冷双成暗吸口气,双臂微张,似冲天而起的弹子呼的一下来到塔尖。她这一跃如行塔白云般流畅,所见之人均是微微色变,喻雪首先低声说道:“居然是个高手。”
  松柏心无城府,早已哇哇大叫:“无方岛初一身手深藏不露,除了少主,没见过第二个比她更强之人。”语气里抑制不了的得意,仿似他跟随少主以来已是无方辟邪之人,连带着颜面也会生光,他这般话语,自是不知冷双成因内力流失曾败过唐五之事。
  赵应承冷哼一声,眼眸里闪过一丝阴霾。
  
  冷双成站稳下盘,黑发与青衫在风中飞舞,凹现出她挺拔如杨的身姿。秋叶依剑看了她一眼,将右手蚀阳抛了过去:“验剑。”
  冷双成抿住唇,双手平展雪白羽鞘,带着一种虔诚之情缓缓拉开了蚀阳剑身。
  红光凛冽,异彩纷呈。长剑嫣红胜血,锋刃如雪花一般冰凉晶莹。
  两百年前传闻未见面的蚀阳终于在她眼前展现真身。如果两百年前,她能遇见此剑主人,命运是不是多一次改写?
  她的眉目如水,双眸映得闪闪发亮,口中不由喃喃赞道:“好剑。”
  秋叶依剑不再看她,直视萧乔。
  冷双成醒悟过来,双手捧着蚀阳朝萧乔躬身一礼:“无毒。”
  长剑入鞘归还给秋叶后,冷双成又走至萧乔跟前。萧乔看了她一眼,口中一动,最终没发出一丝声音。冷双成接过萧乔的武器,微微一怔。
  萧乔既不是使剑,也不是使枪,而是一柄似莲花灯一般的铁器。冷双成反复查看,心下觉得惊疑,开口唤道:“先生,这与道义不符。”
  莲花铁锤花叶包裹,极有可能暗布机关,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秋叶依剑却冷漠说道:“无妨。”
  冷双成抬头看向秋叶依剑:“公子,我是代表中原武林来验剑,即使公子私心不以为然,我需秉持公平公正之意。”
  秋叶依剑冷淡说道:“暗器也是名家所用之物,列入决战行列,不违规矩。”
  “既然公子如此笃定,在下也无需多加阻拦,否则会有中原人互为偏私之嫌。”冷双成微一鞠躬又说道:“两位,请。”
  萧乔本是一直沉默不语,似是在思索什么,见冷双成意欲离开后,忙抬手作揖说道:“公子,能否借少夫人进一步说话?”
  冷双成面色一变,惶急道:“我不是……”
  “好。”秋叶依剑极快地截口应道。
  萧乔走了过来,搭住了冷双成手腕,微微使力将她带飞了塔顶,来到距离塔旁极远的树枝上。这是一处浓荫遮蔽的榆树,隔着空地和塔顶几十丈开外,除非是松鼠,否则任何人都无法收敛两人对话。
  “萧先生是否还有事放心不下?”冷双成平静地开了口。
  “夫人冰雪聪明,见我方才嘴唇一动就知道萧某有事相告。”
  冷双成微微一笑:“唤我初一或是阿成都行,少夫人这个名衔我受之有愧。”
  冷双成自是不好在外人面前细数秋叶依剑的厚颜举止,好在萧乔心系他处也未过多追究,仅是接口说道:“萧某本想跪求阿成一件事情,但此处人多眼杂,萧某就不行此虚礼……”
  冷双成着急说道:“先生但说无妨,阿成虽不是名动江湖侠义之士,但先生战前所托定极力完成。”
  “多谢。”
  “先生不必多礼,阿成心里佩服先生以身尚武之德义,无论先生是否战败,阿成必竭力完成先生心愿。”
  萧乔远视白云,幽幽一叹:“阿成不说萧某也明白,今天即使胜利,赵公子的卫队也不会放萧某离开,所以想请阿成帮萧某做最后一件事,由于这件棘手之事萧某无以回报,实在是令人难以开口……”
  冷双成微笑如旧,静静说道:“萧先生何时也变得如此不利索?”
  “好……大恩不言谢,请阿成附耳过来,萧某交代你一些事情。”
  
  白云悠悠,纤尘不染,轻雾朝阳洒落秋叶依剑周身,将他身躯众星拱月般烘托得耀眼明朗。他背对众人,凛然伫立,一动不动站在云间,仿似一尊高贵遥远的冰晶雕塑,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那么孤独。
  孤独的人通常人们猜不到他的心思,因为要么是无人能靠近,要么是他不让人靠近。
  朝阳淡薄之光映衬在秋叶白皙面目上,描摹出俊美无暇的轮廓。白衣飘飘仿似要临空飞起,御风而行。他静默了极久,等待了极久,整个过程只是抿着双唇看着晨雾,全身上下无一丝松动。
  萧乔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缓缓抬起双眸,刹那间他迸发出来的光彩胜过朝阳,胜过了世间一切。他的剑还未出鞘,他的人已和他的剑气一般锋利、冷酷、尖锐。
  萧乔将莲花锤别入腰间,平静说道:“为报夫人大义,萧某前二十招不出此器,并先告知公子,这柄莲花锤原名‘日月金轮’,据说顶括藏有针刺,公子小心了……”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漠不关心地回应:“无妨。”看了眼塔下翘首盼望的众人,突然一挥右手,将蚀阳扔了下来,并冷漠说道:“冷双成,接住。”
  萧乔大惊:“公子这是何意?”
  “实不相瞒,内子曾私下吐露萧先生祖传掌法,本人已抢占先机,现在先生又避让二十招,岂有不回之理?”
  语声刚落,秋叶依剑全身遍布杀气,白衣翩飞于真气流转之间。他不待萧乔转醒冷冷一喝:“讨教了!”双手如锁般扣起,一伸一张,鬼魅般欺近萧乔。
  塔下众人本是屏息顾盼,希翼目睹一场惊天动地的决世之战,谁料二人均是不出利器以赤掌搏杀,都掩饰不了面目上的失望之色。这就像是一台戏密锣紧鼓响了半天,文武场面都已到齐,谁知主角一出来,不作武打只启唱腔,连敲锣打鼓的人都难免要失望。
  喻雪甚至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要看秋叶世子出剑简直难如登天。”
  冷双成心中又是一动,脱口而出:“他为什么不用剑,为什么每日清晨也不练剑?”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仅在片刻之后,众人看了下塔上翩飞的两人身影,又被当世掌法吸引了心神。
  无人能形容两人快如闪电的身形,只觉塔上琉璃生光,到处都是白影幢幢。秋叶依剑苍白坚韧的手掌藏于白袖中,看不分明他的出掌动作。萧乔身着浅灰窄衫,一双粗大劲爆的五指倒是明朗似月,舞得虎虎生风。而且秋叶身子一直似落叶般卷起,轻舞在下盘稳固的萧乔四周,穿花绕树般优雅,又似白云出岫,说不出的轻灵飘渺。
  两人掌风之下,塔顶的空气竟然生生被撕开,将两人身畔的白雾拉成一个显眼的漩涡。众人见着此番情景,眼睛都有些发直,呆滞地一转不转。
  冷双成目光深远,看了片刻后脸色苍白:“左右抱缚,伏菟飞鹰……是大擒拿手!”
  身旁众人听闻冷双成语声,先是为她能清晰目见秋叶依剑出掌而吃惊,反映过来后又是大吃一惊——因为生死互搏之际,擒拿手只是方便抓住对方攻势,和气势汹汹的掌法一比,仿似天地之间横跨的差别。
  果然,萧乔下盘夯实仅用双掌切、抓、拂就逼得秋叶依剑身形纷飞,四散转个不停;秋叶依剑仿似未见自身处境,双手微屈,只管狠狠地抓向对方两臂,这样一来就照顾不了胸前空缺。
  二十招后,萧乔大喝一声“公子小心了”,反手抽出日月金轮,按开了机括。只见一大蓬暴雨梨花般的弹子冲出,秋叶依剑如箭般急退一下,大多黑色弹珠直接撞在他的胸口——轻功剑术冠绝天下的第一剑客也未避开。
  萧乔惊愕顿手,双眼凝聚难以置信的精光:“好个子樱,好……”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仰天长叹一声,一掌劈向了自己的天灵盖!
  冷双成最先清醒,她使出十成功力一眨眼跃向塔顶,右手掌风一切,将秋叶依剑宛如真实落叶的身子缓缓托下,口中惊唤:“公子,公子……”
  秋叶依剑脸色苍白如雪,平素淡紫双唇即刻褪成银白,漆黑纤长的睫毛轻仆紧闭双眸上,竟是动也未动。他的胸口鲜血淋漓,伤势和日前穆贺两人有些相似。冷双成看了看他的面容,出手如风点了他全身大穴,语声之中抑制不了地颤抖:“秋叶!秋叶!”
  冷风渺渺,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无人回应她的呼唤,那些颤音一声一声地在塔尖风中回荡。
  
  叶府从未经受如此大的变故,全府上下齐聚庭院之中,听候总管派遣。
  神算子身处轩室之外,不断踱步不断施发命令:“去看看老太医还需要什么!”
  庭院之中聚集了许多人,均是面带忧色,除了方才目睹比武的几人与叶府仆从,程香、庄楚楚也闻讯赶至。
  冷双成立于花木阴影里,周身气息微不可闻,四周一直传来嗡嗡响遏的人声,她仿似木头兀自无知无觉地站着。银光担忧地转过目光,看见冷双成先是静止不动,片刻后又如同置身一片海水里,波浪滔天下,摇摇摆摆地站不稳身形。
  冷双成突然转身朝外走去,神算子扫视一眼,银光会意跟了上去。
  叶府竹林青葱翠绿,在风声中发出呜呜的声响。冷双成一直走至竹林深处,细细查看翠竹上的痕迹。
  “初一,你还好么?”银光迟疑地开了口。
  “站开点。”冷双成冷漠地说。
  银光心下惊疑,因为冷双成从来不会用如此无礼的口吻对人说话,但他看了看冷双成苍白的面色后,依言默默退下。
  冷双成立于草地,低敛眉目,片刻后青衫微动,双手互搏,在竹林里翩翩飞舞起来。
  她的身形如同一只青鸟,在林间和着娇脆的绿色,风姿优雅翻飞腾挪,手指屈张,“嗤嗤”不断地在竹子上划出爪痕。
  二十招后,冷双成稳稳落地,近身再探竹身,脸色大变:“这个疯子!”
  银光一直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未曾料到她说了一句后,又“砰”的一声一掌击出,将数十根竹子齐根斩断!
  “初一,到底怎么了?”银光大呼。
  冷双成转脸冷冷一笑:“你家公子真是个疯子!”她胡乱地伸出手指点了点:“我刚才试了试指痕,才知道他每日清晨练的是大擒拿手!”
  银光根本听不懂她的意思,只待询问,冷双成早已愤怒地说道:“他明明知道萧乔掌法攻势,也知道萧乔下盘夯实,不思对策却只练花俏的擒拿,原因何在?”
  由于三老详细描述过比武过程,银光心下也有些疑虑,接口说道:“是不是公子有什么目的?”
  “谁知道他的九曲肠子?”冷双成仍是怒道:“难怪刚才不顾日月金轮上可能埋有机关,装作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还故意将蚀阳丢弃不用,原来是一心送死!”
  银光大惊:“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冷双成冷笑不止,“他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即使今日未曾料得萧先生带了火器,但他晨练擒拿手已有多日,便可推断他极早就想输掉这场比武!”
  “可是公子无法预料今日萧乔所为!”银光着急呼道。
  “不错!今日发生的一切有可能是个意外,但是我敢肯定地告诉你,我先前推断绝对不假。这些竹子可以为证!”冷双成敛住衣袖走开两步,后又愤愤说道:“我说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原来是他从不练剑,太过于笃定!”
  银光面色惊愕,怔忪问道:“公子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那得把他救活问他自己了。”回头看了一眼银光后,冷双成又问了一句:“叶府书房是否有医药典籍?”
  “是。”
  冷双成大步凛凛离开,两管衣袖带起一阵冷风。银光忙不迭地跟上。
  书房里摆设一切如旧,静悄悄地渗透着淡薄的光线。冷双成推开门,直接走到书架前站定,手指搜点书册后,抽出了一本细细翻阅。
  过了许久,银光见她面色凛然盯住一页,心下惊奇凑近,看到书册上呈列一行小篆:梅落英,江南医药世家长子,杏林之首,乃梅花神针第二代传人。
  “梅花神针,易数交替,杏林春暖,拯天救地。”冷双成吐出几字,又冷冷说道:“你家公子知道我是梅花神针第三代传人,连退路都想好了,可惜他没料到,我身上还发生了点变故,那就是我饮酒过后,不能施针。”
   

30. 心思多变

  花团锦簇之间,轩阁庄院里遍布黑沉沉的人影。蔷薇轻摇,梨花带笑,春城叶府何处不是盎然美色,惟独这些忧心忡忡的人们无心流连。
  回廊转角走出个素淡的身影,随着一阵轻轻的环佩叮咚之声,众人都回旋了面目。
  如果说程香艳若桃李,楚楚美眸含烟,软软娇不胜花,那么此女必定是幽雅如兰。她身着石青秀文湘裙,纤细欣长的腰身,戋戋步束素地走来,吸引了众多的目光,身后一干绛紫纱裙的丫鬟也抢夺不了她修眉大眼、蕙质兰心的风姿。
  她经过那些重重花木,回廊长阶时,优雅自然得如同在画中漫步。
  神算子早已迎了上去,恭敬一揖:“见过灵慧公主。”
  除了沉默立于一隅的冷双成,众人或拜或伏向她行礼。灵慧一双盈盈妙目扫过庭院中人,落于冷双成面容上微微一笑:“众卿平身。”——那笑容也是如此的温婉可亲。
  冷双成先前并不认识这名不足二十的宫装少女,等到神算子称呼时,想起了她便是程香提及的“灵慧公主”,传闻当今圣上极力撮合她与秋叶世子联姻的女子。
  冷双成见灵慧双眸落于自己面目,微微顿首躬身施礼。灵慧再次落落大方一笑,移步门阁前站定,秀项徐回,对尾随身后的神算子说道:“我都知道了,总管不必过于担忧。”
  灵慧虽只说两句话,但细查她得体文雅举止,端庄婉约的身姿,就让在场众人深深折服,心里如出一辙地想着一个事情:传闻灵慧独得圣上宠爱,的确是公主质如兰蕙,端的是皇家风仪。
  程香慢吞吞地捱了过来,看了冷双成一眼,悄声说道:“赵灵慧是我的妹子,父王拟旨御赐秋叶婚约的公主,年初秋叶推掉了婚事,令父王勃然大怒……”
  冷双成漠然不应,盯着花朵不言不语。
  程香又吞吞吐吐地说道:“你不觉得她和你有点像么?”
  冷双成突然哑然失笑:“这话如何说起了……公主如九天仙子美丽非凡,在下如庭前竹木粗劣不堪,怎可相提并论。”
  “细看,灵慧和你一样大方。”程香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但此时你都能笑出来,我就知道没人能狠过你……”
  冷双成双唇一抿,露出一个大小适宜的微笑:“郡主又说笑了……秋叶公子若是活不了,难道我也得披麻戴孝一直哭不成?”
  冷双成的笑容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张狂亦不悲伤,如同西子之美,增减一分皆不适宜。程香看着她莫测高深的微笑,惊愕地摇摇头:“秋叶平素算计众人费尽心机,怎会料得到碰上你这么个怪人,他这次算是彻底地倒载头了……”
  冷双成转过面目微微一笑:“过奖过奖。”
  程香静默半晌,突又笑靥如花:“若不是这场子不对,我早就仰怀大笑了……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她们两人在角落里一来一往镇定而谈,轩室那边掩蔽森严的门阁终于大开,一位须发尽白的官服老者迈出,一边用雪白锦帕擦着额上密汗,一边喃喃自语:“好险,好险。”
  神算子急忙上前:“王太医,公子情况如何?”
  老太医惊见灵慧伫立于前先是施礼,再是起身喘息着回道:“先前有人护理得当,世子性命无忧,但他伤势过重,要完全救治他,需得药王出山……”
  神算子一怔:“这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药王高人。”
  赵应承听后身躯一动,慢慢地踱了过来。王太医想了想又说道:“如果要救活世子,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失传两百年的医界奇技——梅花神针。”
  “太医乃杏林之首,莫非连你都无法救治么?”
  王太医叹息着摇头,众人默然,面面相觑。银光一直落于最后,看了一眼冷双成,走了过来对她兜头一礼:“请初一想想办法救救我家公子。”
  静寂之间,银光这句话如同一声炸雷,掀起了滔天巨浪。众人纷纷回首目视边隅角落,这才发觉白领青衫的冷双成笔直伫立于繁复花木旁,秀挺如竹,孤削如笔。
  冷双成慢慢地移出身影,立于长廊正中,双手交握淡淡说道:“要我出手也行,我还需要一名辅助。”
  冷澈的双瞳,紧抿的薄唇,沉稳的身躯,冷双成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仍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由原先的暗影移至明处,琉璃青瓦下的冷双成遽时成了万众瞩目的人物。阳光轻拂在她俊秀面目上,使得身侧的程香不禁眯了眯眼:“原来你还是梅花神针传人……”
  程香这句正是说出了在场众人的惊疑,对于传奇式的初一,他们早已熟悉她的武功经历,没想到今日又让他们大吃一惊——失传两百年的梅花神针重现江湖。
  
  冷双成手背交叉而握,镇定地说了一番话,语声不急不缓慢条斯理:
  “在下正是梅花神针第三代传人,但因在下体制阴寒,数日前饮酒误事,烈酒之气引得周身冷热失调,恐怕施针会误了火候,所以要请一名杏林高手代以针灸,而能担当此大任的,只有药王唯一圣手高徒——孤独凯旋。”
  众人堆里又炸开了花,遥遥相对的神算子首先回应:“此时要找出孤独公子,简直有些无稽之谈!”
  一直静默不语的赵应承却开口说道:“好,我去请孤独公子。”
  冷双成微微一笑,退至原处站定。
  程香惊奇不已,先是恶狠狠地盯着赵应承背影,尔后想起什么似的回视冷双成:“我说你刚才怎么那么镇定,原来你早已打定主意。”
  冷双成苦笑一声:“这次你是真错了,苦于到处找不到孤独公子,我才试试在这几个遍布眼线的人面前提提……”
  程香冷哼说道:“哦?怎么一试就被你试出来了?”
  “我始终觉得这事蹊跷,武州当时仅有你、两位世子和孤独公子相识,谁会特意去古井等着公子出现,所以我才碰碰运气……”冷双成只是小心陪笑。
  程香冷冷一笑,又说道:“冷双成你真是狠心,秋叶还躺在里面生死未卜啊,你倒有闲心思说笑。”
  冷双成正色回答:“生死各安天命,这是秋叶公子选的结局,不能怪罪别人。”
  程香细细瞧了半晌,最后哑然一笑:“原来是生气了,想借机整整他……”想到即将能再次见到孤独凯旋,她心中五味杂陈,沉默了下来。
  冷双成并不辩解,哂然一笑,不知是被猜对心思而羞赧还是笑话程香的自作聪明。
  程香静默一刻,又忍不住好奇问道:“我觉得不大对劲,你老爱糊弄人,你实话告诉我,如果没有孤独……凯旋,你是否有把握救醒秋叶?”
  “实不相瞒,如果不利用这次机会,孤独公子恐怕还不能出现。”冷双成悄悄对程香说道,“至于施针,稍有医术者都行。”
  “你这肠子……”程香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别又露出那种懒洋洋的笑容,小心我撕了你的皮!”转过头后,又惊呼一句:“妹子,你站这里做什么?”
  灵慧不知何时走至花木那边,耐心地等待两人说完,才微笑启口:“灵慧想请初一借一步说话。”
  “该来的,跑不了。”冷双成喃喃自语,尾随赵灵慧而去。
  
  灵慧带着冷双成一直沿着弯弯曲曲的长廊前行,冷双成也沉得住气,一路上只走不吭声。
  庭院深深,绿荫如云,亭台楼阁迷蒙在柳絮纷飞之中,渐渐乱了人的双眼。灵慧推开叶府书室门户,里面阳光惨淡,飞舞着清冷的笔墨书香。
  赵灵慧先站立片刻,看着光线,细细回想房间给她遗留的残影。
  “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世子的地方,那时候他正握笔书写,直到最后一撇才冷漠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灵慧微微一笑,手抚着书案缓缓走动,“我喜爱他,不是因为他的外貌,而是我看到他写的那副字墨……没有哪个男人的字迹能像他那么磅礴大气,那么坚定不移……我常听姐姐给我外面的逸闻趣事,我虽生于皇家,却对江湖好奇不已,我听到了许多关于世子纵横捭阖的手段,心里更加坚定了我想嫁给他的想法,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与父王并肩,一同执掌江山。”
  冷双成依然交握双掌,镇定地立于阶下,不言不语,瘦削的下颌,挺硬的白领让她的唇看起来有些淡漠。
  灵慧看着她,微笑说道:“叶府的眼线其实极早就告诉了我一切事情,我知道世子甚至为了你罔顾父王情面,一心替你遮掩古井泄密之罪……现在世子的境遇非常尴尬,我出宫时父王正在拟定第二次赐婚的圣旨,如果他这次再忤逆父王的成令,父王因多次被拒老羞成怒,势必要开始裁夺他的势力,这样世子前途堪忧。”
  冷双成低敛眉目,雷打不动地伫立。赵灵慧并不了解冷双成的习性,瞧了眼她侧颜喜怒不形于色后,又爽快地继续说道:“世子曾于十日早朝后找过我,放下狠话要怎样做才能灭绝我和父王的逼婚之心,我当时心痛如焚,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不是我阻拦你,而是以吴总管为首的辟邪能接纳她吗’,这种想法后来在吴总管拜访时得到了证实。他听完这句话后冷漠一笑‘吴算子是么?我要他第一个向冷双成磕头认错’,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喊你的名字,他的那种冰冷入骨的笑容我至今都记得。”
  “冷姑娘如此聪明,只怕也看出来了吴总管对你的敌意。辟邪四大庄院执掌,冷琦被你累及送命,白璃因为得罪你被世子废除双膝……”灵慧说到此时不由得顿了顿,因为她看到一直岿然不动的冷双成居然晃动了下,“东阁先生为了舍身救你,不惜活活转换寒毒疼死,由此可见,人才凋落的辟邪仅剩总管。吴总管是前代庄主托孤的重臣,如果他不承认你,天下人未免就会笑话世子殿下,使你们两人蒙上辱名……”
  冷双成面沉如水,心里却禁不住想起了往事——初出辟邪之时,她一心想逃离,命运却把她送到了北塞;东阁先生和吴总管为了她各持一边,直至先生死去这场冤孽还未消失;最重要的是,她想起了萧乔托付给她的事情。
  灵慧看到冷双成从头到尾一直静默不语,看似沉吟片刻后,她突然抬起头说出一字:“好。”
  灵慧极为惊奇,聪明人都听得出来她在阻拦冷双成、成全她自己的婚事,没想到冷双成面无颜色,就这样爽快地答应了这个字。灵慧奇道:“冷姑娘听明白了我的意思?”
  冷双成面朝她说道:“江湖儿女,率性而为,我自出生起就做不得选择,这次我可是大胆地选了,我愿意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做我想做的事情。这样成全多人心愿,何乐而不为?”
  灵慧见她落落而谈,反倒有些局促地反问:“冷姑娘难道不喜……世子,不想留在世子身边吗?”
  冷双成嘴角一勾微微笑道:“实不相瞒,秋叶公子一反常态地迁就我,着实令我感动。但作为回报,我不能误了他前程,更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说完后拜了拜,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室。
  赵灵慧看着那方隽秀的背影,心中喟叹不已:“除了笑容有些勉强,这人性子倒是从容大方。”
  
  气派典雅的寝居里密不透风,燃着白玉兰灯罩,将一切映得荧荧闪光。纱帐垂幔处静寂躺着毫无声息的秋叶依剑,黑檀案几前面壁立着纹丝不动的冷双成。
  门外传来了一步、两步沉稳的脚步声,仍是那般不急不躁,不徐不缓。
  孤独凯旋淡淡地推开门,时隔一年之久,就这样毫无预见地再次出现在冷双成面前。他的脸颊瘦削如竹,仍是不能消损他英俊清雅的轮廓,浸在朦胧的烛火中,脸庞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他默默扫视一眼,明亮双眸落于面壁站立的冷双成身上,不再移动半分:“想再见你一面,是如此之难。”
  冷双成身躯一动,缓缓地匍匐下拜:“初一已得知是赵应承软禁了公子,心下惶恐,揣测是初一连累了公子……”
  孤独凯旋听着她哽咽的语声,避了避身子,淡淡地咳嗽一声:“不关你事,是赵公子为了追寻一人下落,请我于世子府做客,他并没有为难我。”
  冷双成听后心下稍安。
  孤独凯旋又说道:“初一,隔了这么久,你还是爱行此虚礼……起来吧,程香已经转告我一些事情,只要能让你离开这里,你叫我做什么事都可以。”
  冷双成默然起身,先背对室内两人片刻,然后以稳定的嗓音问道:“公子,可以开始了么?”
  “你面壁而立如何开始?”
  冷双成寂然一笑:“公子有所不知,我不能回旋面目看身后的秋叶世子。”
  “为什么?”孤独凯旋加重了语气。
  “我不敢看他,我怕他怪责我……请公子不要再追问了。”
  孤独凯旋叹了口气:“外人看不出来,我却知道你终究逃不脱,多少是动了真情。”说完这句后又叹了口气,仿似这次的叹息是为了他晚来的机会而悔恨。
  冷双成沉默了会,才开口说道:“请公子留心细听,我传授你梅花针灸之法:先施针于上半身的左章门穴,右章门穴,左商曲穴,右商曲穴,水分穴,关元穴,中级穴,还有重要的丹田穴,依次而上次序不能颠倒……”
  孤独凯旋喘息渐起,微微回荡于密室之中,冷双成听后咬了咬牙,忍住了回身探视的念头。等到苍白的秋叶依剑身上遍布银针后,孤独凯旋体力透支过度,大汗淋漓地走到冷双成身边。冷双成面上一凛,出手扶住了他虚软的身形:“公子还好么?”
  孤独凯旋打量了她面容一眼,淡然说道:“出了叶府,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叶府庄院里淡蓝的天,悠然的云,翠绿的竹,繁复似锦的花,潺潺流动的溪水和往日并无不同,冷双成全身所有的感觉,在一路行来却有些茫然,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能感觉到身后一直有人跟着她,脚步迟缓深重,至于他是谁?跟着她做什么?她思想全然被秋叶离奇举止所牵制,其余的无心过问。
  “冷姑娘。”最后传来那道低沉浑厚的男声。
  能叫她冷姑娘的人只有两个,同一阶层的两个,往往带着掌控别人生杀大权的笃定与坚毅。
  冷双成回过脸,默默地对着神算子深沉的眼。
  那应是一双犀利冷漠的眼睛,早在无方青松下,冷双成就探视过如松霭暗沉的机密,可在此刻,那双眼里如同有灯花一爆,瞬间的火热归结到泯灭的灰冷。
  神算子面对着冷双成,重重一跪。
  冷双成全身大震,脸色苍白,她猛地一跃飞出了长廊。
  “多谢冷姑娘成全。”神算子沉稳开口,移动双膝转向了冷双成所站方向:“冷姑娘通晓大义,我愧对公子,理应受我一拜。”
  “我既是答应离开,绝不拖泥带水,总管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冷双成背对神算子冷漠说道。
  “请姑娘送佛送到西,答应吴算一件事情。”
  “我就知道你们爱刨根见底的个性,和那胡搅蛮缠的秋叶依剑一模一样,你说吧,我洗耳恭听。”冷双成突然转过了身,冷淡直对神算子。
  神算子一怔,因为他看到冷双成脸上毫无表情,因为他听到她直呼公子的名字。他也不会知道冷双成有一种本事,那就是能使任何情感都抑制在心中,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流露出来,并且在濒临狂怒时,还记得先将那份怒气沉浸到海底镇镇,尔后才表现出来冷笑或是无礼。
  “为了断绝公子的意念,今日过后,我会将公子送回扬州,逼迫全世子府与所有辟邪之人参与一项计划——对公子催眠,瞒住你的一切消息。等公子清醒后,那时他已和灵慧公主成亲,既行大礼事成定局,公子想反悔也来不及……”
  冷双成抬头望了望天,无限的深广宽容。她盯着悠然自得的白云,心里却想起了一句话:“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答应我,一定要记得它。”
  她猛然明白了她一直没相通的细节。
  很早以前,秋叶依剑晨练从不唤她随身伺候,她当时就留了心。饮酒那日,听到安颉谈及她前世误服的萱草,她心下好奇便寻了去。没想到她正在推敲琢磨之时被秋叶撞见,她当时窘然就胡乱编造了个理由企图蒙混过去,但从后来秋叶亲自带她去竹林深处、查访过叶府医药典籍可以看出,他肯定想暗示她他所练的乃是掌法,只可惜她一时愚钝,并未看出有何不妥。而且他还知道萱草的秘密,但是他没有解毒,却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冷双成喃喃自语,冥思苦想。
  神算子一直阴晴不定地盯着她,她看了看他的眼睛,又想起了大厅中秋叶故作姿态的亲密,终于抑制不住地露齿一笑:“吴总管,千万别中了你家公子的道行。”
  “姑娘何出此言?”
  冷双成一扫阴霾,呵呵直笑:“我也不是很肯定,但是我不会告诉你。”
  神算子脸色红白夹杂,有些恼怒地扫视冷双成。冷双成闪动着一双灵活的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玉,如锦瓷鱼缸里养着两尾黑色金鱼,左右一转一看,自顾自地出神思索。
  “冷姑娘,请你答应我,为了公子的前程,你尽量避免与公子见面,只要你不出现,公子绝对不会想起你……”
  “吴总管。”冷双成交握着手,慢慢地走了过来,“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不会在这里与你们多作纠缠,我只说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会尽力而为,满足你的心愿。”
  神算子面带喜色,再次对冷双成躬身行礼:“多谢姑娘成全。”
  冷双成微笑回应,并未闪避他的施礼:“我临走前会带上吴三手,还请总管找回我的佩剑,月光。”
  
  
31. 故人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扬州正是烟柳弥漫、杏花春雨的季节。梅柳渡过江来,阳光催绿了蘋草,江南亦是一片大好春光。据说时间是治疗一切伤痕的灵丹妙药,这个颠扑不破的道理首先在程香身上得到了印证,因为此刻她正坐在扬州落英阁内,笑吟吟地对着神色冷淡的孤独凯旋。
  古语有云“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的美景自是不需多言,单是看这落英缤纷、暗香满径的扬州第一楼,就会让人叹为观止、惊羡不已,以天下美景为尽在此,可是靠窗而坐的孤独凯旋,仍然很静寂地簇拥在姹紫嫣红的背景里,英俊的脸上如柳含轻烟,神情矜持又淡漠。
  “我知道你不开心,因为初一又一次避开了你。”程香瞧着他的脸,慢悠悠开了口:“这一月来她遣送吴三手来楚轩这里疗伤,替阮软续接腿骨,为你施针驱除虚寒,忙得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没有哪一日私下和你呆过片刻,现在又心急火燎地离开了落英阁,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孤独凯旋的目光并没有特地去盯着某处,他仅仅就是朝前看着:“不,从叶府出来那一天,我们一直呆在一起。”
  程香面色一暗,最终还是笑着说道:“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回味?”
  孤独凯旋垂下眼眸细细回想,然后对程香讲述了他和冷双成在一起的时光。
  
  日值中天之时,冷双成、吴三手、孤独凯旋离开了叶府。汴水虹桥之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东京御街两旁,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冷双成拉着吴三手,像个兴致勃勃赶去买糖葫芦的孩童,只顾朝前走。孤独凯旋淡淡地迈着步子,不急不慢地尾随,始终盯着那道青色背影。
  “公子,你不回去么?”冷双成回过头问了一句。
  孤独凯旋淡淡地咳嗽一声,走了上来:“这一年和你分开得够久了,我想得很清楚,既然再见你如此之难,我就多跟着你走。你不必理会我,我看得见你就好。”
  冷双成有些措手不及孤独凯旋的直接执着,缓了缓情绪说道:“公子,长平公主是我的恩人,即使为了她,我也不会多与你纠葛。”
  冷双成这话可以说是很直接了,也是第一次在孤独凯旋面前表示出她的决心。可是孤独凯旋像是没听见似的,从旁边接过一个糖人,伸了过去:“拿着,开心点。”
  冷双成看着也是个性秉异的孤独凯旋,心底叹了口气,面容如破冰一笑:“我替吴有多谢公子了。”
  孤独凯旋凝视着她的容颜,又淡淡说道:“我有几个事情要问你。”
  “公子,请。”
  孤独凯旋的目光流连冷双成身上极久,才问道:“我送你的两套外衣呢?”
  冷双成脚步一缓,想起了往事,心里觉得有些惊疑:为什么两位公子都喜欢盯着她的衣饰做文章呢?
  “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了。”孤独凯旋眸色微黯:“十有八九是丢到一边不加注意。”
  冷双成讪然笑笑。
  “你从头至尾不看辟邪少主一眼,走得如此决绝,到底是何缘由?”
  冷双成心一沉,暗道一句“来了”,尔后苦笑着开口:“有些事情是无法预知的……比如前几日七星暴毙的二位致命伤,竟然和秋叶公子身上的一样,我推断那秘密武器定是威力无比,既然秋叶公子都避不开,可想而知那两位的下场……”
  “所以你想替辟邪少主查清此事?”
  孤独凯旋记得冷双成以前提及“南景麒”的名字时,眼皮总要鼓动一下,此刻便有些紧张地盯着她的面容,可是冷双成面色如常,看不出来她说出“秋叶公子”时有何异样。
  “也不全然,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是何事如此重要,令你片刻都不停留?”
  冷双成微微一笑,将话题岔了开去:“离开之前,我还得去见一个人。”
  “谁?”
  “南景麒。”
  孤独凯旋这次见到了冷双成的神色了,因为她比提及秋叶更为自然平常,心里不禁也叹息一声,即使刚才那个问题被她绕了过去只打了个比方,以她谨小慎微的性格,对待他们三人的确有些区别。
  冷双成发觉身后之人没有跟上来,有些诧异地回了头。孤独凯旋身着天蓝锦袍,在熙攘人流中淡淡伫立,清俊的身姿极为显眼。他如同一片漂流在潺潺溪水中的飘逸叶子,优雅地打着漩儿,衬着流水发出曲高和寡之音:“如此,我更是要跟着你。”
  
  一间客栈这个名字的确没有取错,弯弯曲曲的陋巷尾倾斜站着一栋木房子,一块破破烂烂的黑木歪歪斜斜地挂在篱笆院门上,看起来也不比那间客栈强了多少。
  可是这间客栈的老板据说姓“金”,金子的金,是汴京首富,人称老金。
  冷双成走进去时,院子里有两个人在认真对弈,听到了他们脚步声,连头也不抬一下。一个应该是客栈老板老金,另一个她定睛看了一下,俊秀的侧颜,白衣玉冠,赫然正是元宵那晚州桥撞见赵应承的少年。
  冷双成见到了围棋,眼光发亮,连忙靠了过去,似乎忧伤烦恼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她也看清楚了这个棋盘其实就块破板子,边角还豁开了几道缝隙,更要命的是,桌子居然是个破了窟窿的水缸。
  白衣公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洞,落下白子:“你又输了,老金。”
  老金哇哇大叫,抓住了他要放子的手:“不算,不算,再来一盘。”
  “有客到了。”他微微一笑,眼光扫了扫冷双成周身,“而且我要等的人也来了。”
  冷双成心下一惊,从棋局里抬起头问道:“公子知道我要来?公子莫非是宇文小白?”南景麒曾提过要找他必须通过一间客栈的宇文小白,所以冷双成才如此笃定。
  “如假包换,敝人正是岭南宇文家第三子,名讳宇文小白。”宇文小白站起身,对三人抬手施礼,“我一直在找你,冷姑娘。”
  孤独凯旋的眼光顿时凝聚在宇文小白脸上。
  冷双成伸出手摸了摸脸,心下的确有些惊异,连宇文小白和南景麒在内,一共有数人在寻找她,难道是这一年来,江湖中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抑或是她出名得现在街上人人皆知?
  白衣少年微微撇动嘴角,笑容如水般纯净:“姑娘可能心下吃惊,为何我知道你这么多事情,其实这些不是南将军告诉我的,而是我的爷爷嘱咐过我,此去中原除了保护好南公子,还要寻到一位会使离别剑法的少年,她的名字就叫做冷双成。”
  冷双成身躯一动,细细盯着宇文小白面目。宇文小白面容俊秀,笑容如孩童般天真无邪,令人顿生亲近之心,而且每次他一笑起来,唇角便露出个很好看的酒窝。
  “公子尊长为何要找我?”
  “因为爷爷说过,他曾经欠过你一个人情,要我一定要帮你做件事情。”宇文小白笑吟吟地又问道:“冷姑娘,你有什么嘱托要我完成吗?”
  冷双成看着他如赤子一般毫无心机的笑容,身子微微簇动,因为她已经认出他是谁了。岭南位于荆湘国南部,是国土门户五行之首,除了南景麒,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前世的秘密——药王前辈。
  宇文小白竟然是令她可亲可敬的杨晚。
  冷双成注视面前这张笑得开心灿若桃花的面孔,心中凝固如冰的山川仿似化解,从她的心底直达指尖,都抑制不了的抖动。她深深地凝视微笑的宇文小白,反手握住他的手掌,一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她低下头靠在宇文小白的肩上,语声颤抖而悲戚:“终于见到你了……我也一直在找你。”
  宇文小白惊异说道:“姑娘也在找我?难道你和爷爷真的有约定?”
  “是的。”冷双成仍是激动啜泣不能自抑,哽咽说道:“你唤我双成好么?我就叫你小白。”
  一直沉默不语的孤独凯旋走上前,将冷双成身子剥下,拉离错愕的宇文小白几丈远:“初一,你为何哭泣呢?”
  孤独凯旋一直拉着冷双成来到一棵树下,淡淡地看着她。宇文小白好奇地偏头看着吴三手,可能他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昂藏书生,手上怎么会呆呆地捏着个糖人。
  “回公子,小白是你我的故人啊。”冷双成语声里带着哭腔的颤抖。
  “那也不会让你如此反常。”孤独凯旋看着她的眼睛,淡淡说道,“我知道,你是借机发泄出来,你现在好点了吗?”
  冷双成沉默不语,孤独凯旋缓缓伸出手拭向她眼睑,却被她利索地避开了。
  “宇文小白就是杨晚。”冷双成思索良久,抬起头宣布了这个秘密。
  孤独凯旋一惊,迟疑说道:“原来是真的……赵应承始终不相信杨晚死了,找了她整整一年。”
  “还找她做什么?杨家一案已完结,难道还想杀死她一次?”
  “我也不知,他为了套出杨晚讯息软禁我一年,却好生地招待我,只是我一直深信杨晚已死,所以无法交代什么。”
  冷双成有些萧瑟地说道:“我刚才把过她的脉,她身上的寒毒有药物控制,但看来像是失去了记忆,药王前辈又苦心孤诣地为她安排了这个身份,这些未尝不是好事。我们最好瞒住她的往事,不要让她再次落入赵应承手里。”
  “初一,你实话告诉我,到底还有哪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冷双成既是先前相信孤独凯旋和杨晚之间的同门情谊,此刻也不会再隐瞒什么,当下一五一十地说出了所有,包括自己的身世。对于自己的纠葛和想法,仍是只字未提,因为她不擅长在人前表露感情。
  孤独凯旋站了许久,那棵树期间哗啦啦地抖动着几次风声,掉下了许多的叶子,他仿似不曾察觉,任凭叶子飘落在他黑发、身上,仿佛成为一尊矗立海边望夫的岩石。他那被阳光渗漏的脸那么英俊清瘦,翠绿婆娑的树影将他身子掩映深藏,使得冷双成只看见他眼里的坚毅和夹杂着怜悯的情绪。
  “为何到达幽州后,我不带你走?否则我也能减少一些你们的挫折痛苦了!”他静寂了极久,最后闭着眼睛缓缓说道。
  
  “后来你们就分开了?”程香听完孤独凯旋的转述,稳了稳嗓音追问道。
  “是,据说是小白带她去见了南公子,她却请求我将吴三手先送至扬州。”由于冷双成先前的叮嘱,孤独凯旋也并未说出宇文小白的秘密。
  “我明白了。”程香叹了口气,“她那日出叶府时,曾叫我有空去扬州落英阁坐坐,原来是为了撮合你我。”
  孤独凯旋闭上了嘴,又不说话了。
  程香伸出皓雪手腕,撑住了头,突然又淡淡说道:“江湖中近月发生的大事,她明明都听到了,却像是根木头,试探她时没有一丝反应。”
  扬州茶楼酒肆里传得最沸沸扬扬的便是头等大事:秋叶世子已与最得圣上恩宠的灵慧公主约为姻亲,来年新正后将举行盛世婚典。
  “距七星中穆老爷子、清溪公子被杀后,江湖中又发生几起名家被伏击事件,你对此事有什么看法?”孤独凯旋仿似没听到程香的落寞语气,若有所思地问道。
  程香嗤笑一声:“我能有什么看法?我最好奇的是初一到底跑去了哪里?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孤独凯旋见他提起的话题被她罔顾,再次闭上了嘴巴。
  程香撑着脑袋半刻,似是冥思苦想:“我旁敲侧问她秋叶是否是真的失忆,她只平静地说了句‘萱草我以前误食过,的确是洗清前世一切记忆’,看她的神情不像是胡扯……我也得知秋叶先前服用过‘忘忧散’,有些相信他是真的忘掉了往事。”
  程香站起身,跺开了几步说道:“这个月来,神算子委托灵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我私下极难和他打得照面,安颉、三老、银光都被神算子安插在开封叶府候命,我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
  “不必再揣度了,辟邪少主是真的失去了记忆。”孤独凯旋瞧着程香转来转去,皱了皱眉头说道。
  “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男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孤独凯旋淡淡地说了一句。
  程香抬起头,惊异地看向孤独凯旋。孤独凯旋转过目光,看向窗外说道:“今日正是秋叶世子生辰典礼,扬州夜间会燃放五彩焰火以示庆贺,如果你还不相信,你去看看站在他身边的是谁不就得了?”
  程香怔怔地走出了屋子,一路喃喃自语,一路神色阴晴不定:“我这不是找堵吗?按说灵慧嫁给那个魔头不就万事大吉,我为何还念着初一不放?”
  风不定,人初静,绣阁落英香满径。从小径那头慌慌张张地行来一名白衣少女,脸上抑制不了的惊奇之色,看到程香低头冥思后,喜出望外地说道:“见到个能说话的人真好。”
  程香抬起头,看了下问道:“软软,发生什么事了?”
  “吴先生不见了。”阮软微微喘了口气,睁大了小鹿般的眼睛说道:“我按照以前惯例去给先生送茶,发觉他的窗子开着,桌上放了他常看的书籍,人却不见了。”
  

32. 天才小白

  雨霁高烟,天敛素练,烟径掠花,娇莺舌乱。这本是梦幻迷都扬州的极致美景,书上难以描摹的盛况,吴三手作为附庸风雅的书生,常道“百闻难得一见”,他自是会抓住时机欣赏,可是他看起来不大高兴。
  “宇文公子,你难道不能像常人那般登门拜访么?”吴三手沉着脸问。
  宇文小白嘻嘻一笑:“先生莫生气,等会你见着银子就欢喜得不得了。”
  “什么银子?”吴三手呆呆地问,饶是他如此灵活头脑之人也跟上不宇文小白变换的思想。
  宇文小白在柳堤上站定,身姿如临水弱柳,腰间风流清俊不胜衣带:“先生有所不知,这件事做成之后能赚不少银子,而且还少不了先生的妙手帮衬,否则借小白天大的胆子,小白哪敢打双成高足一丝主意?”
  吴三手见过宇文小白,知道师傅对他极为亲信,可能是爱屋及乌的道理,他并没有多加理会宇文小白对他的无礼,听到令他心里熨帖的话后, “哦”了一声又矜持说道:“什么事情非我不可?说来听听。”
  “先生到底做是不做?”宇文小白笑眯眯地问:“事情有些棘手,但酬劳达白银一千两,我这里还有名公子作为助手,如果你也参与了,就可以分到三股之一。”
  吴三手沉吟片刻,然后坚定地答道:“做!”
  “什么事令先生答得如此爽快?”
  吴三手目视远方,淡淡一笑:“吴有一介书生,承蒙师傅心生记挂,一直为了我赴汤蹈火……师傅现在不知去了何方,吴有心里一直想为她做点贴心的事情……”
  宇文小白面露不解之色,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吴三手看着他这神情,微微一笑又说道:“我记得一年前在四海和师傅赌博时,她出手阔绰得很,后来才明白她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说出心里话……师傅以为我在痴呆时,对我说了一件心事,原来她早在儒州碰见我之前,为了筹集赌资去了一次当铺,当掉了她最心爱珍贵的水晶链子,直到如今也未赎回,我想我可以为她跑去取来。”
  宇文小白听后喟叹不已。他们二人辗转得知许多冷双成的事情,但是并不清楚冷双成感情上的纠葛,否则若是了解她答应神算子不见辟邪少主的尴尬后,不会累及她颜面无光,深深自责。——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是无法预料无法转变,如同宇文小白刚好找到了吴三手,而吴三手因为冷双成又答应了他的请求。
  宇文小白一面打量着柳堤春色,一面和吴三手并肩而行。
  “江湖中盛传杀死众人的‘日月金轮’是外藩流进我朝之密器,我私下听双成推敲,她断言和东瀛的一个叫做‘子樱’的女人有关,前番七星中穆贺二人很不幸地被人杀死,做了试验火力的靶子……”
  吴三手打断了宇文小白的话,追问道:“你如何知晓他二人是被做了靶子?”
  宇文小白得意洋洋一笑:“双成说贺清溪是暗器大家,如果她是敌人,她一定会选一个近身搏击的高手试试,我想也是如此。穆老爷子就比较惨了,据说是夜间和侄子商讨事宜时被顺手歼灭。”
  “哦。”吴三手慢吞吞地接了句。
  宇文小白一心单纯,也不在意吴三手的淡漠,又愉悦说道:“先生还记得我们初日所见时的那位客栈老板么?人称汴京第一家的金老板?”
  “那人是汴京首富老金?”吴三手真是吃了一惊,“就那破房子和破瓦罐,住在那里的人是富豪?”
  “哈哈。”宇文小白大笑不断,瞧着吴三手恼怒的脸色:“和我第一次见到他一般,也是如此惊奇。但是你没看出来吗?他那人狡猾得很,敛财不显山露水,真正的行家才看出他的遮掩。”
  吴三手抿上嘴,淡然地盯着宇文小白。宇文小白笑了极久,才回味着说道:“看来双成做你师傅还真是不亏待你,她都看出来了,你饱读诗书还未察觉……一间客栈的那副楹联,用的是蛟龙乱飞的草书,相传是书圣亲笔,那块人们眼中的黑沉沉的木头,据闻是极南密林里几百年才出的一根黑檀香木。哈哈,这下你服了吧。”
  吴三手拢着手细细思量,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服了服了,服了你们这批人了。”
  宇文小白突然一敛笑容,正色说道:“此事就和老金有关,我从开封特地赶来,就是为了达成老金的心愿。”
  “何事如此慎重?”
  “老金托我盗出扬州府的那只‘日月金轮’,这事我一人做不来,所以就和我伙伴先谋测谋测。我听闻先生妙手无双,想请先生帮忙做个逃命的东西——风筝。”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当此之时,鸟语花香,烟柳迷蒙,扬州绿烟堤上风光无限。宇文小白立于垂柳之旁,仔细地交待了吴三手所有事情:
  ——扬州府戒备森严,趁守卫换值之际可以混入府内盗出武器,但是旁街就是秋叶依剑世子府邸,如果一旦惊动他出手,将无人能抵抗他的剑招,所以要抓紧时间拼命逃。
  ——据打探消息今晚扬州全城庆贺世子生辰,大多官员守卫会去古城宴赏焰火,州府松弛也是最佳下手时机。
  ——宇文小白的助手是南景麒。他们经小白爷爷介绍互相认识,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因为两人都是如出一辙地爽朗透澈。这次小白夜盗金轮,也少不了南景麒手下的协助。他手上有一批经过训练的影子军团,臂力惊人,擅长高空放纸鸢,将人带飞翻越重山重水。只要吴三手做出两人大的纸鸢,乘着风力就能逃出生天。
  “老金为何要盗出日月金轮呢?那可是朝廷一直追查的案子。”吴三手有些不放心,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宇文小白嘻嘻直笑:“由于江湖之中谈轮色变,老金想破解金轮中的秘密,据他所说要为整个武林做件大善事。而这个武器只能陈列在州府械器库里,除了高官显贵是无法亲眼所见,他们钻研个半天还没得出个案情,所以我们的金大老板就忍不住要出山啦,顺便为他壮壮名声。”
  
  三月初一,乙亥时整,风起。扬州古城,火树银花不夜天。
  漫天烟火准时冲起,扬州各方街道人声鼎沸,万人空巷。百彩纷呈的烟花映照着莹莹夜空,地铺白烟花簇霜。远远望去,飘渺如雾般轻盈,晶莹如水般剔透。
  冷双成一直抬头望天,看得那么出神,以致于子樱出现在她面前时,她闻所未闻动也未动。
  黑发如几道参差的皱褶结成一束,零落碎发下一张白皙英气的脸显得如苍穹般深远,她的眸子寒潭清切,沉蕴着稳重笃深的大家之风,那对黑白分明的瞳仁仿佛在春雨中洗刷过的一对新叶,清新、鲜明,闪着新生的光彩,萌发着勃勃生机。
  子樱打量了下冷双成,这是她第一次见着冷双成恢复女装,她仔细看了看她的双眸,里面晶莹闪亮,但是没有忧伤。冷双成身着青绿白领对襟襦裙,式样简单大方,也未佩戴常用来压住飘逸裙幅的玉环绶,子樱猜测是为了行动利落轻便之故。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子樱瞧了半晌,突然说道。
  冷双成莞尔一笑:“夫人准备好了么?可以动身了?”
  冷双成将身子妙曼的子樱扶上马,牵了马缰,沿着扬州边道,徐徐而行。两人默默地自人流中穿过,来到扬州古城正中城门,只要过了这道门,她们二人便可扬长而去,离开锦绣花城。
  “不抬头看一眼么?”子樱铜铃般的嗓音响起,盯着冷双成沉稳的后影说道。
  冷双成并不回头,只是小心地格挡前方涌来的人流,嘴中平静说道:“夫人记得多保护好自己的身子,你可是答应了我的。”
  “你不看我可是要看了……哟,秋叶世子真的站在城头,接受百姓的拜服庆贺。他旁边还有名端庄貌美的女子,想必是街上传闻的灵慧公主了。那公主长得貌似天仙,咦,我怎么瞧着神韵和你有些像……”
  子樱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语气中带着惊疑。她不时地盯视两眼秋叶依剑伫立的身影,又不时打量着冷双成的反应。
  她发现冷双成仿似没听到什么,身子俊秀如杨,从头到尾看都不看一眼,只小心翼翼地在前方探路。子樱微微叹了口气:“真的没人有你这般坚定。”
  冷双成稳了稳手心,平淡说道:“夫人过奖了……小人一介草民,深知各安天命的道理。”
  子樱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
  五颜六色的天空下,秋叶依剑身着轻捻云纱的紫色锦袍,仿似乘风归去的谪仙,俊美难言。天女散花的夜景,静静地悬于他冷漠伫立的身躯之上,堆簇秋菊金黄灿烂,轻摇如荑般雪白花火,他周身似镶嵌在繁华天幕里最耀眼的那颗寒星,散发着万众瞩目的光芒。
  子樱看不清他的眸子,但是他整个人看起来那么孤高不可攀,仿佛立于云端的天神,接受着万人的仰视,秀美的灵慧立于他身畔,看起来就像是个装点神龛的陪衬。
  秋叶依剑一动未动地矗立于城头。
  子樱发觉冷双成自始至终很平静,一下也未回头。
  “狠心的人哪……”子樱喃喃叹息一声。
  出了城门沿着黑漆漆的官道走了片刻,两人来到夹道而迎的小山丘前。
  “夫人身子还好么?”冷双成牵着马问了一声,“方才那些人没挤着你吧?”
  子樱格格一笑:“我若不是萧乔的姘头,别人还以为你如此关心,怕是我肚子里这块肉的娘亲。”
  冷双成皱了皱眉说道:“夫人即使不喜爱萧先生,也没必要这么轻贱自己。”
  “哦?冷双成你倒真是好心哪!”子樱晃悠悠地坐于马上,冷笑着开口:“明明知道我借萧乔之手刺杀秋叶世子,明明知道我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还义无反顾地答应一个死人所托,将我护送到萧乔祖籍。”
  “夫人,我从来不看低任何人,在我眼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冷双成朗声说道:“夫人既然自称心如蛇蝎,想必未曾泯灭最后一丝良知。”
  子樱冷冷一哼,说道:“我也不怕告诉你,魏无衣接受了我的唆使,拿着日月金轮在武林中到处兴风作浪,七星二人也是他拿来当的靶子。我扶持小少主计划失败,东瀛密宗已经倾巢出动所有杀手,你这护送我回荆湘之路坎坷艰难,我怕你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哪!”
  冷双成回过头微微一笑,那笑容胜似漫天焰火星光:“我记得我的徒弟说过我一句,胆大包天。”
  子樱黯然,又冷哼了一声。
  噼噼啪啪的后方夜空上蓦然冲起一个震天声响,那束光火不同于任何一发弹子,萦绕天幕之后还带着花朵般的云彩,冷双成回头看了一眼,心下有些吃惊。
  一只白色的巨大的纸鸢滑过她眼前,飘飘荡荡地朝扬州上空飞去。
  冷双成双眸一沉,失声说道:“那不是上次红袖楼前看到的纸鸢吗……上次就是这样的纸鸢拉走了南景麒。”
  子樱驻马观望片刻,也惊奇说道:“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纸鸢,飞去扬州州府上空作甚?”
  她们二人所立的山丘位置极佳,将繁星点点的扬州夜景尽收眼底。子樱无心一句点醒了冷双成,她细细思索下,即使不明了为何此时能见到纸鸢,但能推断出和南景麒夜探州府有关。
  冷双成面容如冰般凛冽,她扬起手拍断了身旁柳树,柳树簇簇抖动花絮,将子樱吓了老大一跳。“胡闹!现在秋叶依剑六亲不认,谁能挡得下他无情一剑?今天庆典还去夜袭州府,岂不是老虎身上拔毛?”
  子樱借着月色,看见冷双成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的神情,不由得一时惊呆无声。
  

33. 左手剑

  江湖中,每个时代都有一些传说。传说里的男人,总是出尘而神秘、尊贵而俊美,总是春闺的梦里人。有着双重身份的秋叶依剑就是一个传说。
  传闻中的秋叶依剑俊美无情,剑术宛若天边璀璨流星,往往被刹那的美丽划伤了眼眸,人已经倒在他的剑下。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左手剑已经无人能敌,如果他左手握着蚀阳,没人敢在他面前颤动分毫。
  宇文小白远在荆湘时,就听闻过天神一般的少年剑术上孤高无法超越的传闻,虽然他不大为然,但是抑制不了心里的跃跃欲试。他听人说,秋叶依剑的剑术出神入化,登仙造极,缥缈如雾般不可琢磨,凛冽如冰般不可阻拦。
  此时,在扬州世子府邸宽阔街道上,缓缓走来一道紫色人影时,宇文小白并未察觉有任何致命的潜伏危机。他捏着龙纹长剑,镇静地立于街道中央,背上携带着正是日月金轮的包裹。
  直到那人走得如此缓慢沉稳,宇文小白便知道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果然惊动了庆典上的秋叶依剑。他注视着前方,忍住了回身探查街尾南景麒情况的欲望。
  不是宇文小白不逃,而是他逃不了,因为通街被禁军堵杀,只剩下街头那个出口,但是那个方向有股强烈的杀气迫使他停下了脚步。
  喧嚣夜空下,冷漠地走来一个俊美容颜的男人,这是宇文小白自失去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秋叶依剑。首先给宇文小白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这个男人一双无情阴鸷的眼睛。
  那双眼睛映照在异彩纷呈的夜空下,虽然流光溢彩,然而没有一丝感情,可以清楚地照得见人影。随着他冷冷穿透夜色的身躯,宇文小白这才发觉他右手提着一把长剑,凛冽的气息不比它的主人差上半分。
  红光炽烈如阳,锋刃洁白似雪。
  宇文小白认出了这把剑,据说是从不出鞘的蚀阳。
  秋叶依剑一直盯着宇文小白的面目,一步一步行来,每隔一尺七寸,不多不少,不缓不急。
  “名字?”他看了下宇文小白的剑,冷冷吐出两字。
  宇文小白一稳剑身,捏住剑诀,蓄势待发。
  “蚀阳剑下之魂需留其名。”秋叶依剑冷漠说道。
  “宇文小白。”宇文小白凝神对上那双冷酷瞳仁,他的面容如水般沉寂,只是两眼的焦距不能长时聚集身前之人无铸深邃脸庞上。
  “记住了。”秋叶冷冽话音未落,红光骤起。
  夜风吹过长街,木叶萧萧落下,花朵与飞鸟们惊蛰而起,飞入了西天的云霞里。
  小鸟娇嫩的翅膀刚扑棱棱地拍打两下,身子就被剑气一剖为二,和着漫天飞舞的花瓣,零落洒入晚景长天。宇文小白紧抿双唇,白色衣襟鼓风飞起,翩翩盛开仿似月光下的芙蕖,只是这朵白莲是由秋叶剑气催发绽放的。
  秋叶依剑先出了三剑,周边所有的飞鸟花木无一支幸免于难,一旦冲撞到他森森剑气后,静寂无声地坠落。十剑过后,宇文小白的身躯退了六步,衣衫有些散乱。
  他们四周无人能近身挤入剑网。
  “秋风三折。”宇文小白脱口而出惊叫一声。
  秋风三折是江湖人闻名未曾见面的剑招,是由秋叶依剑自身所创,传闻若是在秋日下使出此剑,必能收集天地之强光,吸附蚀阳剑上,威力无穷。名字虽说是三折,但实际上这套剑法却是一共有十三剑,最后一剑是最强杀招。
  秋叶依剑又使出最后三剑,一招比一招凶猛,如同长江后浪,蓄力澎涌而出。他的这种招式随着他的内力只会一次比一次凌厉强烈,宇文小白知道这个道理,凝神看住他的剑招,身子滴溜溜旋转时,企图发力寻出他的破绽。
  十二招后,秋叶依剑改变了出剑方向,自下而上撩起一道剑光,正是变招三式的“秋水长天”。
  宇文小白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剑法,他能提防前两式,但是遗漏了最后一式,蚀阳冲破赤色剑气,穿向了他的胸膛。
  
  冷双成双眸紧盯着那只白色纸鸢,提气追赶。四周忽明忽暗的夜景如海上生花,掠过了她的眼角,远远向后跑去。吴算子的话与冷漠的脸飘浮在她的脑海中,她双眼突起寒光,但是脚步无一丝迟疑。
  纸鸢飞出去了一次,又旋转着飘回。冷双成心下一沉,知道南景麒第一次失手了,因为极有可能是很强大的敌人拖住了他的退路,想到这里她心里更加焦急。
  她极目远视,南景麒黑袍俊逸的身影正在街尾和一个青影缠斗,定睛一看,赫然是吴算子。
  南景麒与吴算在月色下一来一往赤手相博,两人身形极快,一旦交合迅速分开。周围潮水般围堵着严戒森森的禁军,闪亮的矛戟在月光下白茫茫地像海水一片。
  冷双成微微吃惊,想了想先将衣角撕下蒙住了颜面,也不敢抽出佩剑,身子一跃一扑,越过了众人灵敏地翻出来截住了吴算的掌风。
  南景麒初见来人面色有些惊疑,但听闻她一声“南景,一起走”时就知道来人是谁了。早在汴京时,只有两个朋友这么亲切地称呼他,一个是先冲入街心的宇文小白,另一个是深受小白影响而依葫芦画瓢的冷双成。
  南景麒喜出望外地喊道:“你怎么在这里?”
  冷双成低声道:“跑出去再说。”
  两人默契地齐身朝神算子手掌上抓去。神算子听得冷双成含糊低沉的语声,见了堪比自己的犀利一掌后,惊异地收掌喝道:“初一?”
  冷双成叹了口气:“是我,吴先生。”
  神算子眼神阴沉凌厉,道:“你答应我的事呢?”
  冷双成沉默一下,又朗声说道:“恳请先生高抬贵手,下令禁卫放过我朋友。初一这就走。”
  神算子冷冷一哼说道:“万事都和你脱不了干系。”看了眼冷双成沉默的容颜后,又冷冷接道:“我可以放你走,里面那个盗武器的人我做不了主。而且我只盼着你走得越快越好。”
  神算子手一挥,黑压压的卫队分两股散开。冷双成拉起南景麒手腕,道了声“多谢”就将他带上了墙垣,果真没有朝街心看一眼。
  吴算面目阴冷,他负手沿着墙根疾步行走,才迈开两三步,身后一道温和的语声唤住了他:“吴总管。”
  淡淡夜景下立着两个美丽的身影。盛装云鬓的灵慧走出两步,微笑说道:“吴总管,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世子观景一刻就离开了城头?”
  吴算子急忙回身施礼:“见过两位公主。”
  灵慧唤吴算平身,程香只淡淡一笑。
  吴算子斟酌了下形势,复又开口说道:“晚间有些贼子动乱,为不伤公主凤体,就由吴算送公主回府,详细事发经过回府后吴算会一一禀告。”
  程香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按理说无需秋叶世子亲自缉捕,为何他后来又动手了?”
  “据闻来人手持利刃,所向披靡,公子才说来会会。”
  程香冷淡地哦了一声,吴算心系灵慧安危,当下也不犹豫,请手示意两人离开。
  程香格格笑道:“吴总管,你不知道我这妹子担心得要死,你先送她回去压压惊,我替她瞧瞧后即刻就来。”
  
  世子府邸如一座巍峨宫殿,稳稳盘踞在扬州东街上,由于它的恢宏广大,所以围府形成的州府街道显得又长又远。南景麒和冷双成足不点地地沿着墙垣飞掠,片刻后就将东街抛掷脑后。
  风力盛起,纸鸢飘飞,两次冲伏之后,纸鸢上仍是没有人影。
  南景麒看了看身后的纸鸢,面色有些难看地说道:“小白还没出来。”
  冷双成脸色苍白,叹息着说:“我就知道这事少不了小白……我就知道逃不了这种下场……你不必这么惊奇地瞧着我,时间紧迫日后容我再细说……”
  南景麒面色惊异,又听得见冷双成问道:“龙纹剑呢?”
  “被小白拿去了,他说若是碰上辟邪少主,还能仗剑斗一斗。”
  冷双成重重一叹:“南景,你怎么由得小白这样胡闹……目前他还没跑出来,想必是真的遇见辟邪少主了。”
  南景麒微微一笑,说道:“小白像个孩子一样地瞧着我,我拒绝不了他的请求。”说完后,欲望街心跃去。冷双成岂能不知两人心性,早发力拉住他,沉稳说道:“我去,你去控制纸鸢,让我借力伏击一剑。”
  南景麒当时并不知晓冷双成所说的“伏击一剑”是何意,在日后小白手舞足蹈地转述中才得知一切缘由:冷双成昔日与辟邪少主于长石对阵,了解他秋风扫落叶般的十二剑,为了对付他最后一剑击杀,只能冒险地采取“围魏救赵”的打法,那就是从纸鸢上扑下,去攻击他毫无防备的后背。
  
  冷双成虽说应对巧妙,大胆谋略,但当她像只青鸟一般凛然扑下时,秋叶依剑早已察觉夜空上方传来的异样。
  长剑刚刚撩开,他悄无声息地转身,冷酷瞳仁正对上一对疾扑而来凌厉如豹的眼睛。来人青衣猎猎鼓动,黑发面巾受风势向后飞扬,手中长剑冷冽如霜,从如此之高的夜色中合身扑下,可想而知力道气势就如长虹贯日,剑气一定是惊天动地。
  秋叶依剑有了对来人剑招凶狠的认知,瞳仁里如针般凝聚,冷冷地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冷双成落于宇文小白身侧,气息沉稳淡漠,低声喝道:“小白,留神!”
  宇文小白周身沉重剑气一撤,胸口舒畅,他看了眼冷双成,长吐一口气:“还好你来了。”由于宇文小白私下和冷双成详谈甚欢,居然在如此紧要关头,凭借往日的熟悉口吻认出了她。
  秋叶依剑冷冷地盯视两人,右手手指缓缓聚起,正是濒临发招的预示。
  冷双成自暗处露出一对寒潭双瞳,冷漠地注视着秋叶依剑面容,并不答话。她转动手腕,月光剑尖朝下,森然指地。
  ——这人不是她熟悉的公子秋叶,而是以前她对阵过的辟邪少主,这种杀气腾腾的感觉她绝对错不了。
  秋叶依剑突又冷冷说道:“长佑月光两剑同时出现,看来传闻不假。不管你们是谁,今日是来得去不得,人也留下,剑也留下。” 话音一落,蚀阳飞向了两人身前,红光大盛,炽烈直逼人眼。
  冷双成和宇文小白双双大惊,发力跃开闪躲了这式剑招。
  秋叶依剑双眸一凛,剑身一顿,又如雪野惊鸿般刺向了两人,长剑飘忽无踪,剑气雄浑霸道,使出了第二遍的秋风三折。这次剑气不知比第一次强烈多少,秋叶又恃蚀阳在手,十二招过后就将两人身形逼乱,衣衫散乱,街道上片片零落飘飞花瓣与两人被震碎的布帛。
  冷双成月光抢进,尽力缓和落于小白身上的剑气,惊怒之间对他传声道:“小白,只有打败他,我们才有机会活命!生死之战,不可大意!”
  宇文小白方才就领教过秋叶依剑霸道诡异的剑法,此刻听闻冷双成密语传音后,更是精神大震,龙纹剑一起,默契地和她齐身扑上。
  秋叶依剑见第二遍剑法过后两人性命仍是无忧,眸色更冷,缓缓地将蚀阳换到了左手。
  今夜的秋叶依剑步步紧逼,招招夺命,直至最后终于要使用左手剑,传闻从未展现过的左手剑!
  秋风三折还剩下最后一招,第十三招。
  冷双成看到他此举后,突然想起了那晚在夜色中苍凉变老的萧乔,想起了萧乔未达夙愿的那声长叹。
  冷双成心跳如鼓,冷汗蜿蜒而下,双眸盛张如豹,闪着幽幽嗜血之光。她冷漠拂下面目上所剩无多的遮掩,又一伸左手将身上散成布帛的外衣拉下抛开,露出了完好无缺的白色中衣——那里面由于有避水衣护裆,因此没有小白那样被剑气划伤的狼狈景况。
  凝重杀气之间,冷双成双目沉聚于秋叶依剑眼上,冷冷说道:“素闻秋叶公子从不使用左手,未曾料想今日我两竟有这般荣幸!”
  秋叶依剑看了她的脸一眼,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
  宇文小白看见辟邪少主俊美面目完整不变,凌利凤目紧盯住冷双成瞳仁,却冷漠地对她说了一句令人胆战心惊的话:“我好像见过你。”
  我好像见过你,秋叶依剑并不知道,这句话比他的剑更有杀伤力。
  冷双成紧紧地闭了闭眼睛,睁开后如同淡墨清匀,冷澈见底。她冷喝一声:“公子,得罪了!”
  语声未落,长身暴起,如同乱花骤雨急泻而下,夜空中月光如水,冷双成手中月光如霜。
  秋叶依剑身形一动,左手蚀阳穿透了这招“银河九天”。——冷双成的剑术高超,直到此时也未使出惯用的杀招剑式,单身扑上时也仅是平招厮杀,想必多少还留了旧情,但是秋叶依剑并不了解这点。
  他一击回旋后,掠开几丈远,仍是冷冷喝问:“你的名字?”
  冷双成抿住唇不言不语,眼中的寒冷逐渐加深。她的左臂蜿蜒流淌一条细溪般的血水,点点滴滴触目惊心,蔓延开来,亮得漆黑的白玉砖面上嫣红如花。
  “冷双成!”
  立于边角的宇文小白看了看她伤势,心下惶恐,着急地唤了冷双成一声。
  “冷双成。”秋叶依剑低低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冷双成。
  这个名字仿佛是道魔咒,刹那之间,让夜色变得轻薄,让秋叶依剑变得不那么稳定。
  他缓缓地抬起眼睛,那是一双冰雪萦绕的双瞳,冷漠而古井无波。忽然,像是被注入了第一缕阳光,越来越明亮,一闪一闪地现出惊疑的光,像红日初生于海面,渐渐焕然一新。
  “我一定见过你。”秋叶依剑笃定地说道,蚀阳侧身落下。
  冷双成冷酷直视秋叶依剑面容,语声冷漠,一字一顿十分清晰:
  “见过又何妨?冷双成自被先生救活后,一直希翼能与当今最高剑术的世子一决高下,这也是在下故人的一个心愿。今日一试,得偿两人夙愿,实力证明公子左手剑无人能挡。”
  秋叶依剑深深盯视面前静寂如水的人,眼光里带着冷淡的质疑。
  清凉月色下,冷双成白衣犹在,长身隽永如杨地笔直伫立。淡淡的月光投射下来,她的中衣上反折莹莹光亮,那种光晕,不是月色能够照亮的,而是她长剑上催发出来的寒气。“今日看来,不打败公子的左手剑,我和小白就无法脱身。既是如此,在下便以离别剑法讨教公子的绝世剑招。”
  宇文小白沉默立于冷双成身后,也缓缓地扬起了清泠泠的龙纹剑。
  “冷双成,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命了么!” 突然,远远街角的禁军结阵被撕开了一道缺口,一道鲜红的人影径直冲将过来,口中大呼:“秋叶依剑,千万不要动手!”
  秋叶依剑看见那条人影,冷漠容颜微微变色。 他看到了程香大惊失色的脸,从来没有这么慌乱,心下一动,左手蚀阳果然没有出剑,只是抵挡。
  冷双成听出了程香的惊慌嗓音,叹息一声,那语声说不出的苍凉,似是一名老者穿透千年时光,茕茕行立于寂寞河畔,不知在找寻遗失的什么珍宝。
  “我在替两个人完成多年的心愿而已!一个是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萧先生,一个是我自己。”冷双成萧索地开口,仿似当日的萧乔那般寂寥。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月光如匹练般倾泻出去,逼得惊疑不定的秋叶依剑身形退了几步。
  正是秋叶依剑这一下迟疑,让冷双成看到了街面上逃生的时机。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走!”冷双成低喝一声,拉起宇文小白迅如流星地闪身扑入夜色。
  程香红影晃动,截住了秋叶依剑发动的身形,冷冷说道:“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秋叶依剑转过冷彻双眸,冷漠回道:“我只记得冷双成这个名字。”
  程香一怔,秋叶依剑冷冷地盯视她一眼,像片紫色浮云呼的一声飘向了夜空。
    

34. 重游

  扬州百年古城,地形磅礴大气,似是一个四平八稳的的将军,寂静地矗立在夜色中。冷双成与宇文小白并肩掠起,鹰起鹤伏,身形迅速无比。
  但显然还有人比他们更快,更熟悉地势。
  三月初一夜,风起东北角。秋叶依剑抬首目视一眼,呼的一下跃到了白色纸鸢之上,紫衣纷飞,飘飘然如凌虚御风而行,但他的身子却如同杨柳轻絮,悠悠立于纸鸢背脊,轻拂之间不曾凋谢。
  冷双成回头一看,脸色大变:“小白,去南街找南景,我们分开跑。”
  宇文小白今夜杀得兴起,想是这般你追我赶让他深觉有趣,笑眯眯点头道:“好。”
  冷双成早已点了左手穴位止血,当下脸色有些苍白。她不发一语首先朝扬州城外那座山林里扑去,用了她所有功力,只求逃离秋叶依剑的追击。
  秋叶依剑牢牢盯住那道白色身影,双臂一展,轻轻地像片叶子落下,掠向了城外。
  绿柳成荫,苍茫月色也阻挡不了它婀娜多姿的美丽倩影,风入林间,抖动柳絮漫天飞舞,散发着一股靡霏香气。秋叶依剑尾随至此,目视四周动静,口中缓缓说道:“你出来……我不会再伤你。”
  没人回应他,只有头顶寂寥悬挂的明月。
  秋叶依剑将蚀阳倒转,背于左臂之后收起,又运力唤道:“我……我不大记得一些事情,但是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出来让我再看一眼,出来!”
  柳林里静寂无声,只闻一句一句的“出来”“出来”在夜空中回荡。薄纱般的夜雾在树梢上慢悠悠地飘动,晚风吹拂,阵阵清凉。月华如水,映照迷蒙柳色,朦朦胧胧地看不分明。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秋叶依剑立于孤寂月下,月光透着四周靡靡绿荫,将他紫衣身形拉成了一方剪影。他伫立了极久,不闻四周其他声息,尔后转身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冷双成低敛眉目,嘴唇苍白,她紧贴在一棵茂盛柳树上,动也未动。
  窗外急风骤雨未减,空中挂着莹白的水晶帘。廊外的美人蕉似乎不甚娇羞,大雨倾盆之下沉沉地低下了头。
  秋叶依剑立于雕花镂空的朱红窗前,眼光探入了茫茫雨幕。远方屋檐的琉璃瓦上溅起的水珠,如同滚入玉盘的珍珠,大颗大颗地跌落于尘土。更远处的烟雨楼在密密厚厚的雨珠冲刷下,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烟。
  房内熏香袅袅,随风冉冉飘散。
  今日是建隆四年四月初一,本是朝政上传闻的秋叶世子自纳采、问名之后,正式向灵慧公主纳征、请期(下聘礼、约定婚姻日期)的日子。府内总管吴算早已三日前下令沐浴斋戒,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这些秋叶依剑都清楚。
  片刻之后,秋叶依剑收回目光,冷漠走至书案前,执起八宝金龙架上的银豪,开始落笔。
  “臣秋叶伏惟启禀圣上……定于新正初一亲迎。”文书上的字他念得滚瓜烂熟,礼书上已有吴总管为他拟定好一切,只需他核定日期落款盖玺。
  秋叶依剑执笔运腕,在描金暗红礼书上落下“初一”二字。他初写之时面色冷漠如常,似乎仅仅只是在书写一个小篆,待写成之后,抬腕至最后一横,惊呆了。
  风吹动纸张哗啦啦地翩飞,空中氤氲着沉香的余韵,银豪上的香墨一点一点地滴在大理石地面上,厅内仍是那般苍白安静。只有汉白玉狮子纸镇蹲在案上宣纸一角,沉默地看着世间发生的一切,似乎对这个从小到大长成的主人心事,了然于胸。
  秋叶依剑不知伫立了多久,放下滴着墨泪的笔,左掌蓄力向案上一拍,转身走了出去。
  江南呢喃春雨,来得急也去得快。清新雨水使古朴城镇焕然着一股亮丽安静的气息。那飞甍参差的琉璃瓦,那钟鸣鼎食的朱红大院,那寂静悠长的小巷,那纯青色泽的大理石街道,无不迎接着涤荡万物的洗礼。
  空中回荡着余散萦绕不去的微香,室外笼着一层透明飘渺的青雾,天晴雨霁,天地显得开明。扬州世子府邸东阁,散落如花的墨迹,凌乱细碎的书案,震飞一旁的婚书,房内装饰保持着主人离去时不变,只是多了两条静默的人影。
  “仅书‘初一’两字,就回想起所有往事,这一切未免有些匪夷所思。”神算子弯身拾起那张帖子,沉声说道。
  灵慧面色一白,似是忍耐许久,才心有不甘说道:“可见世子对冷姑娘爱意附骨之深。”说完后又重重地叹息一声:“人算不如天算,天意使然,又岂是你我能枉意为之。”
  神算子沉默不语。
  灵慧看向他,道:“冷姑娘依言离开扬州,不知所踪。所有知晓二人纠葛的人都被我们隔离疏远,安师傅又将世子记忆封杀,催送到两年以前,初一没有出现的时候。按理说,这个计划天衣无缝,但照现在看来,世子愤然离去,看似想起了前尘旧事……”
  神算子也是一声叹息:“恐怕还没这么简单。”
  灵慧抬首奇道:“总管何出此言?”
  “公主有所不知。”神算子转视窗外,沉沉说道:““已获叶府安厨证实,公子于数月前曾嘱咐安颉一句话,听了这句话后,吴算便知原来是公子一手推动造成所有事。”
  “总管可否明示?”
  “‘无论总管要你做什么,你一概照办。’”神算子凝声说道:“公子对安颉就是说了这句话,尔后才发生了铁塔比武事件。”
  “总管意思是?”
  神算子转过身来,说道:“公子知道我的心性,猜测我会逼迫安颉对他施法,竟然不阻不拦……现在回想起来,我这才察觉那卷条幅是公子故意假手银光让我看到,让我误以为公子急欲娶初一为妻,推着我一步一步进入了他的计策。”
  灵慧猛地站起,花容失色,失声说道:“他为何如此?”
  “如果我没猜错,定是为了初一正名,同时也为了昭示他的真心。”
  灵慧听后萎顿坐下,凄然一笑,突然说道:“难怪姐姐笃定,世子这么容易受人控制,定是有什么计谋……”
  神算子喟然无语。灵慧又接道:“罢了罢了,天意使然,我们静观其变。”
  神算子缓缓目视室内,惊疑说道:“公子既是想起了一切,那他又去了哪里?”
  窗外美人蕉喝足了雨水,鼓涨涨地扬起了它花团锦簇的脸。烟雨蒙蒙的扬州古城,走失了两名少年,像退潮的海水,浪涛卷来时,霎时消失不见。
  
  无方岛四季如春,四面环绕海水,连经几日大雨后,终于迎来了雾霭沉沉的阴天。
  赵勇提着水桶,嘟嘟哝哝地朝着水井走去,才走了几步,一道白色身影穿透晨雾,冷冷地出现在他面前。
  赵勇心下一凛,看清来人面目,惊叫道:“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秋叶依剑俊容漠然,越过他朝东海辕门外走去。赵勇急忙赶上。
  茫茫海水映得人眼前发亮,海水一碧万顷,海风滚动于水面。秋叶依剑伫立片刻,才冷冷说道:“当时初一就是坐在这里?”
  赵勇惊呆,望及公子冷澈见底的目光后,浑身一激灵马上醒悟过来:“是,公子。初一就是坐在这块石头上发呆。”
  秋叶依剑看了那块石头一眼,尔后毫不犹豫地坐下,只不过他那姿势如同一个帝王般孤不可攀,不似当年的初一那么呆滞无神。
  这些都是赵勇想的,他当然不敢说出口,他只是对公子一反常态不忌讳岩石的脏乱有些好奇。
  秋叶依剑盯视赵勇一眼,冷漠说道:“详细说来初一当日发生的事情。”
  赵勇连忙低头,恭声说道:“是,公子。”
  赵勇先是于胸中斟酌一番言辞,再细细描述了当日的初一所有的情况,在他这么长时间言语中,他察觉公子纹丝不动地坐于海边,直到过了许久,才听他轻声说了一句,轻得赵勇都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冷双成,你可知道我现在有多后悔?”
  
  儒州四海赌坊里灯火辉煌,烟雾缭绕,无论外间如何动荡不安,这栋房子里的人都是贪图享受,无忧无虑地赌博喝酒。
  柴进才笑眯眯地在人堆里穿插,看着众人昏天黑地地嘶吼,脸上的红光差不多都要流到他的口袋里,似乎那口袋已经装满了数不清的银子。
  突然,整个赌坊里的人声都渐渐静寂下来,就如同被泼了一盆雪水,满屋的火热都瞬间冷灭。他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
  秋叶依剑白衣胜雪,冷冷立于朝阳下。他出现后,整个四海都鸦雀无声。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天仙一般俊美的男人,看着他在艳阳高照下散发着凛凛寒气。
  “柴进才?”大家听到冰雕一样的公子吐出三个字。
  柴进才眼皮猛跳,细声细气说了句“这尊神怎么来了”,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扫视一眼外间无军队包围后,才吃力地匍匐跪拜:“草民柴进才见过秋叶世子。”
  众人轰然,这才七嘴八舌地议论。秋叶依剑扫过众人面目,大家又噤声不语,寒蝉而立。
  “带我去看看初一住过的房子。”
  “是,世子。”
  冷双成居住过的房子仍是那般窄小破乱,光线暗淡飞舞,一桌一床两椅而已。
  柴进才偷偷打量一下秋叶依剑脸色,开口说道:“世子有什么吩咐吗?我家小姐不在儒州。”
  “柴进才。”秋叶依剑冷冷截口:“你和安颉是亲生兄弟,我不信他什么都没对你说,你也猜得出来我来这里是为了谁。”
  柴进才擦擦汗,道:“世子想做什么?”
  秋叶依剑并不答话,他默默地走到桌前,伸出一指揩了下桌面:“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就是来看看当年的初一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在这样的一间屋子里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去拼死从我手上盗出龙纹剑。”
  
  秋叶依剑从四海里走出后,又静寂无声地去了长石街。
  暮色沉沉,清风缕缕。西方天幕中充满了晚霞斑斓色彩,五光十色蔓延了整个天空,一层比一层逐渐深沉下去。远山朦胧,花草静默,儒州落日最晚的长石街内,若虚若幻,变成了一幅淡抹均匀的山水画。
  秋叶依剑环视四周,想起了那个傍晚,想起了那双眼睛。
  他闭着眼睛伫立了许久,然后弯下腰,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抚上街墙上、地面上,那些一道道深浅如一的剑痕。
  如果再加上最后一个地方,武州古井台,秋叶依剑知道,他历时一月之久,走遍了冷双成当年足迹遍布的北塞。每经历一处,他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都牢牢记得,尤其在青山寺落脚时,他盯着那尊佛像看了半晌,释迦牟尼笃深地与他对视,却什么也没告诉他。
  临出寺时,枯木大师拦住了他,说道:“公子,东阁先生曾向我断言,说你一定会来这个地方,你果然来了。”
  秋叶依剑冷淡地回身目视,冷冷问道:“东阁是不是还有遗言托你转告?”
  枯木大师双手合什,躬身道:“公子聪慧,先生托我转交一封书信于你,并要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秋叶依剑伫立不语。
  枯木施礼后,并不理会他的冷漠,开口说道:“东阁先生始终认为他与初一施主先前有过一面之缘,曾于漠北一带寻找她的来历,有一天在一处极远的沙漠村落里发觉了一尊玉像,据东阁所言那尊玉像雕塑得栩栩如生,无人能再出其二。公子可能猜到了,那尊雕塑就是初一施主的真身大小的玉石雕刻,背面有铭文,落款是李天啸公子名讳。”
  秋叶依剑身子震得一动,急切问道:“那封信呢?”
  枯木默默自袖囊中递出书信,秋叶依剑抓过,抖抖索索半晌没拆开。枯木微微叹了口气,指尖一划,将书信帮他裁封,再次递给了他。
  秋叶依剑极快地浏览一遍,脸色雪白。信中留有东阁先生的一席话,他略略一看就知晓是解释此意目的何在,原来东阁推断,如果秋叶依剑能来到青山寺,就表明他已认定了初一,开始有忏悔向佛之心。
  秋叶依剑目光凝视于信尾,口中一直低声呼喊“李天啸”“李天啸”,因为那里刻录了铭文所有内容——
  余感阿成少时多舛,而私怜之。
  至德二年,彼与父母失散,方二岁耳。狼叼而乳之,四载有余,被发跣足不可形容。幼时未能承欢父母膝下,家门遽变,唯成幸存,遂天涯浪迹,吾始见之,时值上元年,雪,没及膝,彼倚于门前,瑟然蜷伏。
  及长,因其仇怨奔波劳碌,后再视之,已穿北漠越溟海,微言慎行,茕茕孓立,虽骞困然矢志不移。余念其孤苦,伺机邂逅之,余其为大意,舍彼以为笑宴不远矣,终当久想与处,诚知如此,虽万难临身,吾不以一日辍彼而辞也。
  苟得闻而今之变,未曾宽待于其,是以天涯地角永世相离,余甚悲泣之,唏嘘嗟叹亦不复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