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13

荆棘皇女: 天界囧史(紫苏)第一卷 19 - 34

第十九章

  古板者,不知变通者也。
  灏景淡定的叫我搬回堪比一只小型书柜的东西,我若真就淡定的搬回去,一定会听见那个秉性恶劣的人在后面嗤之以鼻:“愚者,痴傻者也!”
  我一只脚跪在书案前的椅子上,一手撑着仿佛重了五斤的头,翻着眼前巨大并散发着浓浓霉味的暗黄书页,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史记》者,装正经之八卦也!作《史记》者,装古板之闷骚八卦者也;读《史记》者,如我上述,愚者也!
  之所以有如此多的之乎者也,盖《史记》通篇,尽是此等字样也。
  唔,不一定也,因为我总共只翻了大约百十来页而已,是以后面是不是也是之乎者也,我也说不准。
  之所以我翻了百八十页,完全是因为前面百七十九页全是,白页。
  当我翻开第一页时,曾震撼的以为我翻到了无字天书,还大大的赞叹了一回以往被我小看成古板僵化教条的天族文化。
  人手一本的上古八卦竟是以无字天书写就,这是多么高深的境界啊!
  翻到后面我才知道,原来前面是故意留白,以便随时添上新章。唔,多深刻的心思!
  天族人一向如此多心么?
  未必吧,但当我捶着酸痛的腰步出灏景的小书房迎接红彤彤的夕阳时,有一件事至少是确定的。
  天族的八卦精神,至少可以上溯至远古众神那一战。
  不过,我揉揉酸胀而且还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惋惜着:即使是八卦,天族的八卦也是古板僵化教条的八卦。
  简言之,发现这本书完全不像白素所说的那样轻松刺激富有挑战性,我觉着很失望。同时还有些奇怪,就那些集人间闲书烂俗部分之大成的东西,有必要写这么大本书么?唔,这中间必然穿插着不少白页。目的么,即是插在中间,当然不是为了便于添加新东西;以我愚钝的头脑思量着,必定是为了配合天族天幕一样宽阔的面子。
  关于四海八荒历任统治者的八卦若是只有薄薄一本小册子,那是相当失面子的一件事。
  灏景曾勾着眼睛吩咐我读完了自己搬回去,我认真思量了一下,觉着以我的身板体力要搬动这么一个东西,可能性就好比让它自己走回去那般大。
  若是在此动我那点法术,搬动是可,只怕灏景这片宽敞大气的茅屋会回归成它们成为茅屋之前的状态。
  是以,我摇着团扇,十分过意不去的看着一群小宫娥将它请回原位,香汗如雨。
  我似乎又倚势欺人了,造孽。
  入夜的风夹着水汽和些微凉意,吹在身上很是舒服。半弯残月挂在中天,倒也清辉皎皎,月影剪剪;四周微微虫吟,花香入鼻。
  这样的天,坐于荷塘前月光下,再配上一盏清酒,真是清爽无比。
  要不,就在钟山桃林,我家门槛上,捧碗清茶和老乌龟聊聊八卦,也倒惬意。
  ……我看着身边搭着腿地主恶霸一样的灏景只有叹气的份。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绝对不是我这小院。
  灏景的惯常规矩是,哪怕不开口不说话不吃不喝不动,也不能在我开始出现脸色青紫眼皮沉重呼吸紊乱神情恍惚等等明显需去周公处一叙的症状前放我自在。
  这点我明了得如同天上有个太阳还有个月亮那般深刻自然。
  我非常不能了解他究竟能从这样的枯坐里得着什么乐趣。唔……莫非他是借此隐瞒些什么?
  我偷眼看了看似乎相当自在的低头咬茶碗的他。
  唔,眉目如画,面薄腰纤,姿态翩然,浑然天成。
  似乎自我进来以来,从未在此见着过别的女眷;他似乎除了上朝,回来批阅公文,然后便是睡觉。
  似乎,好像,莫非……我打量着他有些像小白脸的外貌,心底里掠过个想法。
  莫非他是……
  他忽然抬眼看来,我立时觉着背上一凉,不自觉的抖了一抖。
  他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忽然对着我诡异一笑。
  窗外的虫吟不知何时停止了,月光也暗淡许多;一阵风吹来,外面荷塘里的枯叶发出喀拉啦脆响,我的背上顿时凉嗖嗖的。
  顿时觉着,如此一个月黑,风高,夜凉的夜晚,实在是很应该早些上床睡觉。我刚是怎么了觉着这夜晚清雅?!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非常满意,将手里那本根本就没读过的书一丢,大大伸个懒腰道:“睡觉!”径自离去。
  ……我觉着月光似乎又亮了,刚刚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小虫此刻叫得异常欢畅。
  我径直关上木窗跳进被窝里。
  今日丢了一日时间在那本硬邦邦的官方八卦里,其实就看了一个故事。
  还是老乌龟讲了千万遍的那个故事,甚是无趣。
  不过,我还是从中发现了一些新意,比如,原来伏羲、应龙与帝俊,是天界最大最早的断袖!并且,还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三角关系。
  旧瓶里面挖出了新酒,我微微有些兴奋。
  另有一个额外收获,传说云荒与天族交界之地有一片玉池,观之可见过去之象。
  若能去那玉池,说不定我那丢失的不知多少年的记忆,竟能寻回也说不定。
  我翻来覆去,兴奋激动得睡不着。
  想想,若能去到玉池,就能证实我是否真有喜爱稚童的癖好了。我一直坚信没有,如能得到玉池的佐证,便更是板上钉钉,死不可破!
  但设若我真是那样……
  我很快便觉着困意袭来。
  次日醒来,我裹着薄被躺在地上。
  因为昨夜做了一梦,梦里,我拿着两根枯草,追在还是娃娃的灏景后面非要与他定亲。他被我吓得在前边哭边跑,我在后边喊边追;眼见着追不上了,我还纵身一跃。
  大约就是那时跃到地上了。
  醒来以后我觉着十分之羞愤,不仅因为我在梦里追着男子,还是个小童,而且居然还是灏景!我前夜里还怀疑他是……断袖,梦里便奔放的撒腿追这小断袖。
  我对自己这等前所未有的表现十分震惊,以至灏景闯进来用早膳时,我竟不敢看他。
  荒唐,实在是荒唐。
  我强烈需要去玉池证实自己的清白。
  

第二十章

  早膳用的甚是平静。
  “你做什么?”
  我心虚的别过脸。
  对面那厮不屈不挠:“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我没有……
  他死缠烂打:“袖子从脸上拿开!”
  我不甘心的移开袖子,换上团扇。右手捧碗继续吃饭大业。
  灏景眉毛一跳,根据我这段时间的经验,这个动作基本可与“准备受死”同意。
  果然下一刻那厮化身黑毛紫眼大虎,隔着桌子扑过来硬扯开我的扇子,顺带扳过脸与他对视,那架势,甚是禽兽。
  “你一大早的玩什么花样? “黑毛老虎一手扳着我的头上上下下睃来睃去,另一只手里还拿着碗。
  他平日并非不得食毋宁死之辈,眼下这只碗很有可能是要在假若我仍不识好歹继续躲避时派用场的。具体派什么用场……这厮虽然心狠手辣但是,据我观察,他对我似乎有很不符合实际的某种偏见,因此,我觉着,若我真负隅顽抗,这只碗到时大概会装些什么东西,引我伸头去看……好像我真会伸头去看一般。
  ……我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前几日曾着过他的道。
  那日他心血来潮定要我走一遭这整个行宫,说是未免我以后走到外面回不来,是以要先熟悉自己窝的环境。我则想着地主大户的房子大致都一样,有甚可走的,大不了拿本闲书照着里头的描写做地图;遂直说要睡觉,不去。
  他在门外阴测测的问我当真不去。
  我道一声真,想想,伸出手去贴了一张纸条到门上,上书“灏景退散”。
  外面传来砰砰两声,接着好久都没动静。
  我以为他走了,心里还奇怪他这次如此好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异香。
  唔,食物的香气。
  我有些奇怪,此时已过了午饭时间,怎的会有饭菜香气?若说是下人在此开膳那更不可能,灏景平日将他这小行宫治得铁板一块,谁敢在他眼皮底下开小灶,不啻自己找死。
  想着想着,香味越来越浓,我决定一探究竟。刚一开窗,地上一道黑影突然袭来,我吓一跳,还未回神,已被抓住脖子。
  那厮面容狰狞对我奸笑道:“即睡醒了,出去走一趟罢!”
  我自认栽,垂头丧气从窗里爬出来,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你做得也挺辛苦的,要不我们先吃了再走?”
  他还捏着我的脖子,自上而下对我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随即手一紧,拖着我就走。
  那日以后,我偶尔听见小丫头们传说这行宫里闹鬼,有人亲耳听见一个女子气若游丝的哀叫,在整个行宫里到处飘荡。
  说话的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宫娥,说的时候颜色恐惧,牙齿轻颤。
  “我等是天族仙身,区区一个野鬼,能耐我何?给夫人听见了成何体统!赶紧收拾!”很有气势的宫娥小队长不留情面训斥道。
  作为她口中的区区野鬼,本夫人我无话可说。
  是以,我现在对他手里的盘啊碗啊相当敬畏。
  忽然额前一凉,宽宽的黑袖子遮着我的视野:“……不舒服么?”关怀的口气,听得我心惊胆战,“没没没没有……”
  “没有么?”凉意跟着黑袖子一起退去,灏景卡着下巴思虑的盯着我:“……那么,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吓?!没没没没没有啊!”
  “那你做什么不敢看我?!”凶恶的语气。
  ……我不能告诉他我不敢看他是因为因为昨夜那梦,现在我怎么看他都是个如花稚童。
  强烈的罪恶感充斥全身,我被“痴缠幼童的变态花痴”压倒在地死都挣扎不起。再这样下去,只怕以后更荒唐的事都有。
  于是我战战兢兢开口:“……灏景,你可知玉池在哪?”
  “玉池?”他疑惑的重复:“这就是你在烦的?”
  呃……差不多……吧。
  “知道啊!”他接过宫娥进来的茶,悠然道。
  “真的?在哪?”我的眼前顿时燃起一片希望之光,越来越亮。
  “浴室里啊。”
  “……我一点也不觉着好笑。”
  他不甘示弱:“谁与你玩笑。”
  我终于忍不住,站起来用团扇直指他:“开什么玩笑,我便不信你身为下任天君会不知道玉池观之能知过去这回事;还是说你没事的时候都是去浴池观过去?”
  他依然捧茶:“你要知什么过去?”
  我瞪他一眼,没好气答:“你说一个人要知道自己的过去做什么?”
  “你的过去问我不就结了?”
  我撇嘴:“我信不过你的人品。”
  他竟还捂嘴轻笑:“你倒也不是笨得到家的。”
  “……你究竟知不知道……”
  “知道。”他放下茶碗,略顿一顿方开口。
  “那么……”我满怀希望的看他。
  他又一笑:“想知道?”
  我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纯良,无辜,柔弱,楚楚可怜;闲书上求别人办事,用这一套最管用。
  果然他的表情柔和了许多:“自己去找。”
  我收起团扇,刚才我说信不过他的人品,实际上,我是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我虽知玉池在云荒境内,但问题是,“云荒”在哪里?
  等等,灏景不就是出身云荒的?
  眼见那厮起身整衣服准备走了,我慌慌张张的开口道:“等等!”
  然后怎么问呢……难道我要问“灏景,你老家在哪里?”么?
  他不耐烦道:“又怎么?”
  “……虽然说你品行不端态度恶劣我早就习惯了,可是你对我说话友好一些难道会死么?”再次被他的恶劣口气伤到,我终于忍不住提出埋藏心底已久的不满。
  “就这些?”他没有还口,但是脸上表情却是明摆着的。
  我叹口气,对自己失去以往的淡定也有点惊讶,最近我似乎哪里不大对劲,但到底是哪里,我一下又说不清楚,想来他一向对我如此,我刚刚实在没有必要与他对上的。此念一生,我顿觉头目清明,遂平静的说:“云荒是一个具体的地方,或是一个代名词,它到底在哪,你知道么?”
  他停了一会,似在思考什么,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没有过去的记忆会有些不安,但是你的记忆即被封印,若要强唤回来,反倒不好,”他笑笑:“你若有问题尽可问我,我保证不欺你便是。”
  我自己的记忆为何被封印,被谁封印的都不知道,我能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天么……不过我也只在心里咕哝咕哝,有些问题即知道问了也没用,少替自己找些不自在反倒落得轻松。
  再说,我刚刚也有些被灏景那个笑容吓到了。
  没有讽刺没有嘲笑没有坏心眼,这么个正常温暖的笑容挂在灏景脸上,把我吓得不轻。
  他即说有话尽可问他,我思虑再三,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开了口。
  结果他哭笑不得的看着我:“就这事?”
  我也觉着问一个大男人三万年前定亲的事情有些不妥,是以这个头点得有些羞惭。
  他盯我半晌方道:“放心,我没有与怪阿姨定亲的癖好。我与你定亲时早已成年,并且, “他顿了一顿,似乎有些脸红,“我们……嗯……”
  他突如其来不符常理怎么看怎么不纯洁的羞涩给我看在眼里,却让我彻底放心。
  我说么,本夫人是那等恋慕小童的轻狂女子么?
  清白被自称未婚夫婿的人亲口证实,本夫人立刻心情大好。
  

第二十一章

  曲曲手指,自本夫人背了褡裢跟着灏景爬上这九重天以来,我离了钟山已有小半月。天上时间计算起来与人间不同,我那钟山算在人间;如此算来,那边已过了八九年了。我那桃花,也已开谢八九遭了罢?
  这天宫不比钟山四季分明,九重天上霜露冷,除开那一池热情似火的莲花,灵树是终年不变的冷翠,仙葩是高洁傲岸的冷艳,走到哪里,都觉着冷冷清清,似裹着阵阵寒意。冻得本夫人哆哆嗦嗦的。
  忽想起来,自打上来后便没见着老乌龟,在他那边我已八九年未归,不知有没有人与他拔紫苏垫龟壳;还有还有,原本走之前茅屋东面那间有些漏水了,也未来得及修葺,这一摆八九年,不会碰着问题罢?!
  更想起来,九年未去得人间,想那新出的闲书,必又错过许多了。
  心念这么一动,底下的凳子便有些难坐。
  我在屋里转了几圈,咂摸了咂摸,手指从床上点到桌上,桌上点到柜上,柜上点到锅上;最后捏成拳,落在另一只手心里。
  不瞒你说,在九重天上呆着小半月,本夫人嘴里,套个人间不大端庄的说法,几乎淡出个鸟来。怪道那些个天族的神仙到凡间历劫像凡人过年一般,这天界真是度日如年。
  心念一动再动,脚便有些痒痒。
  不等下一步,本夫人当断则断,也没捏诀也没招云,颤巍巍一路摸爬滚出南天门。一路上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待我一路摸回钟山,正当半夜,桃花早已凋谢,绿叶间露出几个毛毛的桃儿。
  我那小破屋仍摇摇欲坠伫立于一地月华。
  这是月凉,风轻,寂静的晚上,我拖着步子踩过草径,都能听见裙子沙沙作响。
  伸手轻触门楣,门板“吱呀”一声开了。
  诶?
  话说我只是轻轻按在门上而已,没必要如此符合小说套路这么给我面子真上演客从外面来,门朝里边开的戏路吧?以前都未发现,自家的茅屋如此有戏剧天赋的。
  更戏剧化的还在后边。
  蓬门这么一开,跟着看见里面开门人那张脸,我愣了一愣。
  他亦愣愣,一时间我们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
  无语倒不是因为什么久别重逢,甚是激动;或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等戏剧化的原因,而是因为,眼前这人,我不认识。
  从茅屋里开门的,是个陌生的少年。
  我站在外面一时不知是该说“你在我家作甚”这等发现被占了雀巢的主人经典语录,还是该说“小女子路经此地,夜路荒凉,可能在主人家耽搁一夜?”这等荒山,野岭,冷月,女子凑在一起的经典戏目:狐妖戏书生。
  倒是里面的少年主动出击,小愣了一忽儿便咧开一口白牙一笑:“你就是紫苏姑娘吧?”
  本夫人活这么久,第一次听见别人叫我“姑娘”,心里十分受用。遂眉开眼笑,天真道:“你是……”
  “在下姓林,奉家父之命,特在此地等候姑娘。”
  我说这人明明与我不认识,怎的看着又有些眼熟呢,这不是当年追忆带回来的那“仨”吗!八九年不见,小萝卜头已初见他父亲当年那模样了。
  想想他父母与我的关系,我现在是不是该收回笑脸,换个比较寒凉的表情才对?
  这少年掏出个东西,淡淡的嫩黄,软软的缠着他的手指。是坠在扇子上的穗儿。
  少年摊开手,解释一般地说:“这是家父前年病重时交与我的,家父千叮万嘱,叫我一定送给钟山桃林的紫苏姑娘。”
  我凝眸盯着那淡黄的穗子,那是大约十五年前,我与追忆“认识”大概一年左右。
  那次我俩在老乌龟那条溪边逮鱼,他捉我看。
  那时正午天热,太阳印在水面上亮晃晃的,眩人眼目,是以他看得十分辛苦,也抓得十分辛苦。
  我在旁边等得更加辛苦,不但辛苦,而且焦急;不过我急也没用,只好掏出扇子,作壁上观。好在那鱼想是也被太阳晒得很辛苦,也许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早死还可早超生;反正,他提着鱼上岸时,开口第一句竟是:“你这扇子为何没有穗子?”
  我的全副心思都在鱼上,乍听他这牛头不对马嘴的扯上扇子,不觉微微一怔,顺口应着:“没人送,便没有呗!”
  他听了我这明显是敷衍的回答,竟认真琢磨好久,随后小心道:“那……我送你一个,可好?”
  我眼睛还盯着鱼,顺口接:“好啊!”
  那时我闲书读得不多,是以不知道凡间的不成文的规矩是,一个女孩子若收了一个男子什么字画扇坠穗子荆钗什么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便算与那人私定了终身;若是收了百两黄金千两白银……那便是,咳,定了奸情。
  那时我以为他只是顺口那么一说,我便顺口那么一答;他再那么一说,我再那么一答;他再……后来没有他再了,后来他直接行动给我看。
  就是我与小萝卜头第一次见面那次。
  我抬起目光对上少年的眼睛:“你父亲与你这穗子时,与你说清楚了这里头的事情么?”
  “家父说明了。”他诚恳的点头。
  唔……我倒微微诧异了,这追忆,竟然让自己的儿子给自己娘以外的另外一个女人送这东西,还跟他“说明了”?
  然后这儿子,竟还真心平气和拿着这已成奸情证据的东西跑来这里,也不知他在此守了多久,今日我回来这一趟纯属巧合,万一我碰上白素来八卦,临时推迟个个把月的行程,莫非这少年要在我这破屋里过一生?
  我心想既如此,这屋里想必一时不方便我进去,我若硬要摆出屋主的架势,恐怕不大妥当,何况这屋子本就基本上是他老爹出力盖的,虽然此老爹非严格意义上的彼老爹……
  “你回去说与你父亲,就说我明白了。”
  “可是……”少年困惑的说:“这穗子……”
  眼前这少年看来也将及弱冠,我便直说:“你即明白这中间的曲折,自当明白我不收它的原因。”
  “但是……”这少年吞吞吐吐好不爽快,“但是”了半天才道:“我爹本来差我来,要我将东西悄悄放了便走的,但我来了,并未见着姑娘,我想着若随便放下,丢了东西反倒不好,是以才一直等着,想亲手交给紫苏姑娘……”
  我耐心听着,心想这与我何干。
  他继续吞吞吐吐:“论理家父与姑娘的事情,轮不到我多嘴……但是……姑娘……似乎,稍微有点误会……”
  我再次诧异了,这是什么?儿子替老爹给不是自己的娘的女子做说客?
  我必是八九年没下得凡来,是以思想赶不上潮流了。
  少年怕是被我直勾勾盯着他的目光弄得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一片潮红:“当年,家父背井离乡在外漂泊,染上恶疾,他……怕是想着自己本就是凡人,现下更染恶疾,怕耽误了仙子姑娘……是以……”他结结巴巴解释得费力又焦急,手攥着穗子上下挥舞,样子颇有喜感:“后来他遇着我娘时也曾告诉过她,但是我娘仍跟了家父,嗯,这个……”
  我见他手足无措脸红脖子粗的,心里也可怜这孩子,被逼着八他父亲的卦,也是造孽,遂柔声道:“你父亲呢?”
  他脸色一暗:“家父,因为那病根子,前年病逝了。”
  我心头一颤,不知是什么感觉。
  原来这次,又是我欠你么?
  我忽然想起这次是来见老乌龟的,遂转身朝溪边走去,那少年在后面急道:“喂!紫苏……姑娘,穗子……”
  我停下身,但是不想回头看他那张和他父亲七八分像的脸,只轻轻道:“林小哥,你有思慕的人么?”
  “哎?”他大概以为我被打击疯了,一时没回我话。
  我继续道:“反正,若你现在,或是以后,有了思慕的人,请你记着,有事情,一定要说与她,无论是好事,坏事。”一阵风吹过,桃树的叶子沙沙的响声竟有些像风从那些莲叶中吹过时的声音:“若你真不想她难过,有事便不要瞒她;我想,若是那女子也喜欢你,无论什么事,是生是死,定会愿意陪你一道面对……就像你娘对你爹一样。”
  背后没有声音,我也不管,仍旧自说自话:“你爹爹当年,选的与他共同承担的人,不是我,是以这穗子,我不能收。”
  什么东西吹落到我脚前,细看看,原是一朵残了的桃花。
  原来追忆已成追忆了么……黎渊仙身被毁,要轮回五次才能完历此劫。
  下次,我得留意,不再伤他……或许不再见他最好吧!
  我趁后面那少年没回过神,躲到乌龟洞里去了。
  

第二十二章

  乌龟洞门口布着个结界,我微微一愣,虽知老乌龟这时一向是在外游历那个采花的,当他平日没有我阴的紫苏垫壳,是断然不会出去的。
  据他说,水族身上都有股水草潮味儿,这味儿连他自己闻着都觉身上无端端贴了一身青苔难受得恨不能扒一层皮丢进火力烧个焦干干来个痛快,何况凡间娇滴滴如花的小娘子呢!
  我想象了一下他一身青苔跟一小娘子坐在花间月下谈情说爱的景象,心底深以为然。
  这会儿他即不在洞里,果然是平日藏了私房紫苏才有恃无恐。我说他那么大点鬼壳哪要那多紫苏,拿他炖汤的时候放里头当调料还差不多。
  咦?紫苏炖龟汤我还真没想到过,不知味道如何。
  总之我这么破门而入却没见着屋主,再想自己那破屋如今里头生生给个故人之子占了,此时我若硬挤进去,也未免有损仙家的尊严,忒沦丧些。老乌龟不在,我又不好意思有样学样占了他的龟洞,再说万一他半路带个小娘子杀回来洞里却多了朵老黄花,岂不是特煞风景?好歹万年前我初醒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的时候,也多得了他的帮衬,虽说他总说甚不稀罕我的回报,但我总也不能坏人美事不是?
  话说他初时对我热心照料让我受宠若惊,纳闷了好一阵子,都说人情冷暖世风日下,怎么这么个好人竟被我碰上了;直到后面碰上灏景那档子事才明白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免费的早餐晚餐;但不管怎么说,让我装着闲书里那些甚有骨气甚有自信的传奇女子那般拿得起放得下对他说“你对我好也是背后有因,是以我们两不相欠,以后莫再见了。”这是要那些桃花处处开的,自知自己在人心尖尖的说出来才有的气势,估计我要也敢这么瞎扯,老乌龟非罚我阴百八十年的紫苏。
  唔,这就是没背景没靠山的命苦处啊!现下南天门已锁,我没名没份的又不能端出主子的架势唤人开门,莫非也要我学闲书里那些彪悍绝伦势不可挡的主儿一路闹上去人挡杀人神挡杀神?
  咳,就我这点道行,难度稍微……那个特大了些,再说,人家敢闹,那是背后有个能人逸士或者皇亲国戚什么的强大男主儿做靠山,万一闹得大了些惊动了不好惹的对象最后关头也总能逢凶化吉说不定还顺带多捞一颗芳心。
  我悻悻然爬上一棵桃树,体味着有家不能回的凄凉感觉。
  太阳在外放荡了一夜,终于颤颤巍巍的露了脸头。我趁天未亮透,又一路摸爬滚回去,深怕我姿势不雅给那林小哥儿瞧见,给人留下误解。
  不知是不是我来时把运气给用光了,回去的时候,南天门外浩浩荡荡排了一群的人。我好容易找了个犄角旮旯躲起来,心里甚是焦急。
  前夜我出去之前原给灏景留了个纸条,说是回家小住,去去便来。当然我留纸条的时候绝没有欺他的意思,我本就没打算同他玩什么我跑你追这等培养情趣的游戏,只不过去多久有待商榷;结果今早上一觉睡醒正待飘下树来,蓦地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字条子。上面的笔法龙飞凤舞甚难辨认,我费了老大劲才明白写的什么。
  字条一看就出自灏景那厮之手,大意是今日午时若我没出现在饭桌前……后面是引人遐想的空白。眼瞧得现下怎么也有巳时过半,我却还未进得南天门,虽然他不一定真会把我扒拉扒拉剥干净煮紫苏,但那人秉性恶劣,我现下即在他屋檐底下,真要逞一时之气,也没什么意思。
  是以我只好趁前面那群人将进还未进干净之际混进里面,企图混一混的就进去了。
  我成功了一半,前脚刚跨进南天门,正想开溜之际,一声“夫人!”自身后平地惊雷。
  那声音娇娇软软柔柔肉肉,还似曾相识。
  我还未调整好面部表情,清音已奔了过来,从后边两手一抱,倒像逮住宵小一般。
  我无奈,真是无奈,只有在心底感叹报应不爽。
  人群里面为首的似是个男子,闻声朝这边走来。我被清音死死抱住,脱身不得,只听她在后又似泣又似笑,断断续续不成句道:“夫,夫人,前日清音见着公子的灵气,又,又,又长了好,好些,公,公子……夫,夫人……”
  “清音,你做什么,还不放开人家!”来人低喝,声音板正得几乎可以听出轨迹。
  清音闻言放开我,咕哝道:“我见着夫人,心里高兴嘛……”
  “夫人?”来人似是一怔,我一回头,一个瘦高的身影映入眼帘。
  板正的眼板正的鼻板正的口板正的身姿,连衣服都穿得板板正正,像是活动的天界典范。
  清音微红着脸介绍:“博伊,这位就是青夜夫人。”脸上红晕更甚:“这便是小女子的夫婿……”
  我脑袋一炸,这板板正正的活动天规就是博伊?
  清音是我未来的三婶?!
  博伊听了清音的介绍瞳孔也一收缩,半天开口,我似“看见”他的声音顺着一条板板正正的轨道平平出来:“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侄媳妇!”
  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嘴角只微抽:“好说,好说,想不到博伊殿下腿倒长,前几日听说去了龙宫办事,回来得倒早!”
  博伊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不过最后也只轻轻哼了一声。
  清音见我与她夫婿之间竟似不对,眼里汪汪的立马又包了一包泪。我眼见这架势立刻头大,忙道:“博伊殿下远行回来想必甚累,紫苏晚些再见礼罢!告辞!”随即转身一路猛跑。
  待我气喘吁吁推开房门,灏景正在屋里坐得东倒西歪的翘着腿剥花生。见我回来,鼻子里哼一声,调子竟与他那三叔有两分像。
  我抚着胸走到桌子边上颓然坐下。
  他斜着眼睛乜我一眼,用鼻子说:“怎么,掉魂了?”手里递来两颗剥好的花生。
  眼下我没心思与他扯皮,接过花生抱头倒在桌子上颓然道:“我刚回来时,碰着博伊了。”
  他的手颤了一下,接着淡然道:“你惹麻烦的本领倒不小。”
  我自知理亏,灏景初时跑到钟山把我弄上来,想来就是不愿让那博伊见着我,甚至可能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存在,现在我却先跑去惹上人家……我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我知道博伊和你不对,前次还诬你指使龙王谋反;这下我又让他碰到,给你添麻烦,”我心念一闪:“不如,干脆我躲到凡间去,他看不见我,总难放你冷箭了罢?”越想越觉得这办法可行,跳起来便准备打点包袱。
  灏景又淡然的用鼻子说:“你做什么。”
  “我这是为你省却后顾之忧,我不在,他便没得办法拿我要挟你不是?”闲书上都是这么写的,那些男角儿的敌人要对付男角儿都是无所不用其极,不过其中他们比较偏好拿女主儿威胁男角儿,不但要虐,还要虐的漂亮。
  我是不担心灏景会像那些男角儿一样被对头虐的死去活来,我担心的是叔侄窝里斗的家庭悲剧殃及池鱼。
  灏景又哼了一声:“你以为他能威胁得了我?”
  “……那你为何死乞白赖把我藏在这里金屋藏娇一样?”
  “谁说我带你上来是怕他威胁?”灏景单手支头似笑非笑,姿势倒还是一样歪歪斜斜,与他三叔成鲜明对比。
  “……你总不是叫我上来吃鱼罢?”
  他微叹一声,凑过身来暧昧道:“你一人在钟山过了一万多年,我不想再这样与你分开,所以接你上来与你团聚,难道有错么?”
  我止不住猛抖三抖,他这一副蓝颜祸水的样子在我眼里看来硬是不能与风花雪月恩爱夫妻扯上关系。
  心底那个圆滚滚翘胡子的博伊三叔的形象啪嚓碎得很是彻底,我微有些失望。想起年纪小我不少的清音竟是我名义上未来的三婶,我又止不住猛抖三抖。
  

第二十三章

  一万年前我自茅屋中睁眼时,前尘往事忘得很是干净;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彻彻底底。
  初睁眼时,眼前有个人明眸皓齿的笑得很是灿烂;那人不必多说,自是老乌龟。
  初时我见老乌龟气宇轩昂,谈吐不俗,对我又多加照看,还曾以为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让我碰上,一觉醒来捡了个英俊潇洒的好儿郎。
  其实老乌龟那个时侯就已经老得相当糊涂了,而且因为年纪大了,是以脾气也不大好;具体来说,就是没什么耐心。
  我说了,我初醒来时连自己叫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自然没道理记不得自己是谁,反倒记得什么四书五经天文地理的。说实话,我连横竖撇倷都记不得。
  老乌龟初时还耐得性子教我几日,但要知这失忆之人又与无知无识的稚童不一样,后者本就不会,哪怕只教得一点点新东西,也是件甚有成就感的功劳,这前者却是怎么学都嫌慢;是以老乌龟教我半年后,实在没有耐心了,遂拿套衣服将我裹了一裹,装成新飞升的小仙,扔到仙塾了事。
  我对那段求学记忆已不甚了了,但那仙塾七七八八林林总总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规矩却让我深铭五内,难以忘怀。而且直到现下,一听见“规矩”二字,我便腾地一股邪火,什么水都浇不灭。
  因此,当灏景幸灾乐祸的跑来说他三叔忽然关心起侄媳妇的礼节风范,让我明日起去学习天族礼仪的时候,我一下子便跳起脚来,旋风一般收拾东西。
  这个地方是呆不住了呆不住了。
  灏景眼疾手快扯着我的后领,压过来不怀好意的笑道:“娘子这般积极主动,真让为夫感动。”
  去你的感动!本夫人逃命要紧。
  他又笑:“莫非为夫的看错了,娘子其实是不愿去?”
  我手下动作慢了些,但是还在继续。
  “不如这样,娘子若实在不愿去,为夫倒有个办法。”他倚着门槛笑得很是荒淫无耻,听得我一身汗毛倒竖。
  “……什么办法。”
  “嗯,”他忽然欺近,在我耳边低声说:“不如我们先把事情办了,到时候木已成舟;天族惯例,成婚的女子便轮不到夫婿和娘家以外的人插手了。”
  ……这厮越来越放肆,大白天便光明正大正大光明调戏本夫人!
  我端起陶锅便砸向他。他一边躲一边无辜的说:“是你自己不愿去,我才替你想办法的么!”听声音好像还一肚子委屈。
  我也怕砸坏了我的陶锅怪可惜的,遂放下陶锅咬牙道:“少来,我只说不嫁了,离了你这里,看谁还来逼我!”
  “话不是这么说……”灏景整整衣服好整以暇道:“现下博伊已经见着了你,以他跟我的关系,你想你三万年前与我定亲时全天族都知道,现下你说不嫁我他便会信你,放你逍遥自在么?”接着换上一副明是劝慰实则威胁的口吻:“你现下在我这里,他不明与我撕破脸,便不能随便动你;若你离了这里,你想,他还会由着你乱跑么?”
  “所以我说被你拖下水了……”我已往的安稳日子就是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婚约”破坏的,现下被他用“你我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这样的口吻威胁,我只觉得血气上涌,翻得十分之豪迈。
  “放心,有为夫在,他们不敢为难你!”灏景奸计得逞,笑得十分明朗,与我心中一片阴霾正成对比。
  我无奈道:“……我们还是未婚夫妻……”
  “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娘子若是心急,我们现在就把事办了?”说一说的他又恬不知耻的靠上来,我举起陶锅,他赶紧往后一缩,咕哝道:“这么个凶器在房里,找个时间要处理一下。”
  “你敢动我的锅,我便与你没完!”我横眉怒目道。
  他不满嘀咕:“不就是个炖鱼锅,有那么重要么?”
  “当然!锅在我在,锅亡我亡。紫苏此生誓与此锅共存亡!”我卡起腰豪气干云。
  灏景闻言脸黑得同他衣服有得一拼。
  现下的天君除了灏景这个过继来的下任天君,只有帝后生下一个儿子灏月,现年将将三百岁,两位帝妃一人生了一位公主,一人还未有孕;是以现下各任,除了灏景掌兵,其余的基本上都落于天君那百八十个兄弟子侄,其中博伊便司礼,原本博延司乐,后来流放云荒,这司乐的差事就落到了博伊长子峻邱手里。
  初时我听说灏景掌兵,还觉着这厮手段还挺厉害,懂得抓住兵权就是抓住皇权这个真理;后来我才知道所谓“兵权”就是龙族等一干正规军,那司礼的博伊不说,峻邱手里还有一众仙兵,小瞧不得。我不明白这礼乐怎么还能跟带兵打仗扯上关系,还是白素告诉我,原本天界掌管礼乐战的是一位神祇,便是后来的妖王帝俊,帝俊原也是伏羲所出,后来却反了,远古一役伏羲本来稳胜,就是因为帝俊初时谋反带走了天界大部分能征善战的天兵,以至那一场本来只是平叛的剿灭战最后竟变成远古众神的劫难,最后伏羲将帝俊封印在自己体内,自己也灰飞烟灭。是以后来的天君吸取了教训,将礼乐战三权分立,才有了今天这不伦不类的局面。
  我尤记得当时白素说至此时还对自己父神的智商嗤之以鼻,她说一个人若是想要谋反,别说三权分立,就是分得七零八落他也有空子钻出来给你个当头一棒;真要人不反,除非没有人。
  白素说得很是严肃高深,我听得云里雾里,后来转念想想,觉得这意思大约同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战争差不多,这才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总之现下我算是落在博伊手里,想着自己就这么活生生掉进了叔侄内讧的家庭悲剧里沦为牺牲品,心里很是替自己的命运哀伤。
  灏景打发他华丽的宫娥小队送我到博伊的贤英殿外,我眼见前方阶梯竟只能远远看到个云雾缭绕得飘飘渺渺的头,顿时哀伤得肠子都绿了。待我好容易爬进去,一眼看到个姹紫嫣红的衣角,正纳闷这博伊怎么会穿如此花里胡哨的衣服,又一个熟识的声音自头顶飘下来。
  “这不是青夜夫人么?大老远的从深山老林里跑来学礼,真难为你!”
  我头皮一麻,这哪是学什么礼,三堂会审差不多!
  这一路行来甚是辛苦,我猛喘几口气方觉着嗓子眼里那颗心不甘不愿的落回心窝窝里去,这才能气喘吁吁道:“哪里,龙女大老远的从深海沟沟里跑啦学礼,更可敬佩!”
  穿的姹紫嫣红的正是姹紫嫣红的龙女,听我这么一说,又端出了墨鱼脸。
  “姹紫,你与她相识?”顺着一条板板的声线,板正的博伊三叔迈着板正的步子踱了出来。
  姹紫……我觉着自己的面皮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
  龙女撇撇嘴,大约见我一直看她,娇娇的横我一眼:“你看什么?”
  偷窥被人抓着现行,我也有些羞惭:“……敢问令兄弟是不是叫嫣红?”
  姹紫龙女朝天猛翻一个白眼,我不知死活的继续刺激她:“还有,姑娘方才说本夫人大老远跑来学礼,我可不敢当。这段时间来我一直在灏景帝君处叨扰,这路也不算太远。”
  我说了,一听见规矩两字我就一团邪火,听见礼仪规矩,更是邪火攻心,见谁灭谁。
  龙女小姑娘家脸皮薄,脾气大,听我这么不知廉耻公然在她面前提灏景,顿时气得粉脸生寒,娇喝一声:“你!”你你你半天,娇羞得你不下去,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真是让人千般怜惜万般怜爱;顺便谴责我这害她如此伤心的恶毒女人。
  我一路行来甚热,掏出团扇扇得痛快。
  博伊轻咳一声走上来:“龙女礼出大家,对天族的礼仪规范掌握甚好,是以这次我特请她来教导青夜夫人一些天族礼节。”
  我一阵晕眩,失策啊失策!我本不想与博伊闹僵,但眼下这样子竟要将我交与姹紫,早知道先前就不那么刺激她,这下好了!自己往火坑里跳吧!
  我在心中暗暗唾弃一下自己,三下博伊。现在只好耍泼到底,便乜着眼道:“博伊殿下是要教侄媳礼节么?”
  博伊板正的说:“博伊请青夜夫人熟悉天族礼仪。”
  我用扇子抵住下颌,心里不停对自己说向灏景学习,继续老神在在道:“如此,本夫人承蒙天君看得起,封了个青夜夫人,虽是个虚名,却也是批了宫殿分了封号的,照理,我与殿下还是同阶,即使殿下要来教我学礼,我却也还可以托个大推辞一回,四海八荒之大,知道我们钟山之礼也尽够了。”唔,虽说其实只是座只有个拿出来讲都丢脸的小茅屋的破山,这次我却满破着丢出去了!不待他说话,我继续一鼓作气道:“若是博伊三叔要教侄媳妇礼节,侄媳满破着夫婿与前任龙王是一辈,龙女面前,也充个长辈;今日三叔若要龙女教我,却是晚辈教训了长辈,不知道天族礼仪里头,这个应该怎么算?”
  一番胡话说得我口干舌燥,博伊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说:“既如此,少不得我自己讨侄媳妇的厌。姹紫便算与你一同学习吧。”
  我肚里邪火哗啦啦的猛燃起来。
  
       
第二十四章

  说起姹紫小龙女熟悉天族礼仪,我马上想起那次热情奔放的龙族宴会上小丫头啃骨头的架势确实比我和白素斯文许多。我与白素是口撕手扯无所不用其极,把肉吞到肚子里是正经;而姹紫小龙女,我确然记着她是先拿了把银质小刀将手边的肉切成一口大小再撕扯进嘴里的。
  我头顶三只盘子手挽两只花篮脚掂两只红果踩着绝世妖姬一步三摇的步子,心里对当年红遍天下艳冠群芳的芙蕖仙子很是佩服,也略略有些怀疑不知我通过这些礼仪规范以后眼睛还能不能剩她那么大。
  龙女说是与我一同学习,此时却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端庄品茶。
  我耐着性子又在博伊面前走了四五个来回摔掉二三十只上好白瓷盘子踩烂七八篮鲜花碾暴百八十只红果,直弄得贤英殿里一片花果香气一地繁花四散飘逸。然后直直走到与龙女一同品茶的博伊面前,理理衣物,粲然一笑道:“殿下与龙女慢品,这云海毛尖味道可还醇?啊,若没什么事的话,本夫人先告辞了!”
  博伊冷着脸道:“我好像还未请夫人休息。”
  我掏出扇子扇掉一头不清爽的汗水,也撕下虚伪的假面具,露出本来面目冷然道:“本夫人也不记得曾答应过殿下学习天族礼仪。”
  龙女黑着脸站起来说:“那你刚刚扭来扭去又在丢什么丑?!”
  我与龙女本来无甚交情,不过本着不与小辈计较,加上在龙宫时我以为不小心做了破坏人家美事的恶女,是以一直不想再刺激她柔弱的心灵;现下肚子里邪火正炽,偏偏的她又撞上来,我便放下脸扁着嘴说:“龙女可是在与本夫人说话?”
  “是又如何?”
  “不如何,”我摇着扇子说:“只是论辈分,你该先叫紫苏声姑姑。”
  龙女撇嘴半晌,没有作声。
  “怎么?心下不服不愿认我这个姑姑?”我偏偏头,想初时你两个巴巴喊我来存心整我想给我个下马威,怕是没想过本夫人偏不下马时怎么办。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初时在仙塾也不是白混的,那仙塾里的元始天尊常被我们众师兄弟气得七窍生烟口斜眼歪;沧海桑田,本夫人现下已不像万年前那般任性妄为,若非如此,今天非把这贤英殿掀了才够本。
  龙女黑着脸望向博伊,博伊只低头喝茶,龙女磨磨蹭蹭,憋出一声“姑姑”,虾米大小。
  “乖!”我回答的甚亲切,“即叫了我姑姑,今日姑姑便说与你,长辈说话,晚辈应整衣冠,肃容侧立敛衽恭听才是;若是残了病了果不能站,亦当坐在下手才是;你礼出大家,像手里捧茶与长辈接话这事应是断不能出现的。礼节这回事,最是怠惰应付不得,回家以后还需时时谨记才是。唔,姑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该站起来答个诺表示表示?”
  龙女终归出身龙族,面上的礼节还是不少,听了我的话倒没端出小姐脾气,只是脸色沉沉风雨欲来,却真站起来答了个诺。
  然后终归受不了这窝囊气,梨花带雨的跑后面去了。
  这么容易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姹紫跟清音倒有得一拼。
  接下来呢……我转向博伊,果然三叔他老人家的声音板板正正朝我袭来:“侄媳也将龙女气走,接下来该老实学习了罢!”
  老实?我紫苏在元始天尊的仙塾带了一千年,最当不得的便是老实二字,当年与我拼一张桌子的十九师弟便说过,我若老实,除非天地异位,徒弟跳上讲坛去教师傅。
  连元始天尊也曾摸着几缕贴上去的假胡子,颤颤巍巍的怒道:“此顽劣之徒!”
  顺便说一下,直至今天我仍不大明白,师傅他老人家明明生得俊容飘逸气度不凡,做什么老是要学人间的峥嵘大叔往脸上贴胡子。
  我端起扇子挡在眼前。在这里磨蹭了大半天,连个红果都没咬到,我已经没力气啰嗦了:“学习?我不是已经学习一天了么?其实三叔,我早就想说了,虽然说我是你未来的侄媳,好歹我也是个神族不是修行得道的仙身,这礼节什么的似乎不归您管呐!至于嫁进来以后该怎么的,自有奴家的夫婿操心。”我拈起落到花篮里的一只红果咔嚓一口,“三叔慢品茶!侄媳妇本夫人不陪了!”
  然后毫无新意的,被一群怎么都不像礼仪维护者的天兵围住了。
  我叹气,灏景,你今日为何没留条子让我午时回去呢?
  正自想着,外面传来一声轻笑。
  “三叔这是怎的了?莫非看上了侄儿媳妇,想要抢亲?”
  话音未落,灏景端着手臂皮笑肉不笑的飘了进来。
  博伊的眼角跳了两跳,围着我的天兵散开来。
  快走……叔侄俩怕是要在这里码人,明哲保身,先撤为妙!
  我扒着随后飘进来的白素的肩膀,笑眯眯的说:“啊对了三叔,上次匆匆一别,忘了问清音的好,多有得罪了!”
  博伊哼了一声道:“灏景,你这媳妇性子可有些拧。”
  灏景也冷着脸说:“灏景没什么大本事,自家媳妇的性子却还晓得几分,不劳三叔费心。”
  灏景平日总是嬉皮笑脸,乍见他这么寒着脸,竟像是结了千年的冰霜,看一眼便觉着身上结层冰花。
  “脾气如此执拧的媳妇,将来怕是难配的上天妃的名号,”博伊话题一转忽道:“倒是姹紫那姑娘明理又识大体,放在身边倒省心。”
  我瞥了一眼,姹紫不知何时又出来了,扒着柱子和灏景眉目传情。
  “人至贱则无敌。”白素站我前头咕哝一声。
  以前也有人说过我人贱,但我始终没到无敌之境,可能是因为我还贱得不够。
  灏景斜眼看我一眼;“谢三叔替侄儿着想,不过灏景听闻龙女已经许了东华上仙,择日待嫁,真是可惜。”
  我抱着身子抖两抖。灏景一不带感情不带笑,便像万年冰山,说的话像就冰刃,嗖嗖嗖的直扎心入肺。
  小龙女一听一个母龙出洞扑上来声泪俱下道:“姹紫不要嫁!那个东华上仙长我几万岁,姹紫不要嫁……”
  吓……长几万岁或者几十万岁对神仙而言有什么差别么?这龙女说得可怜兮兮委屈万分,似乎忘了灏景就是公开年龄也长她个一万岁。我摇头,这龙女真是在龙宫里面娇生惯养得太过,这下算是彻底出局了……
  造孽。
  果然灏景继续做冰山冷酷状道:“龙女的家事灏景不便过问,有话还是对令兄说要好些。”说完往边上一让,一条白色的身影闪出来,正是艳名远播的小白龙王。
  “哥……哥哥……”龙女怔怔的看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小白龙,怔了好一会,忽然扑向我,恶狠狠道:“你!是你对不对?!你是故意的!一定是你,是你喊这些人来,看我出丑对不对?!”
  我后退一步,很识相的给小白龙让个位子冲上去稳住失心疯的妹妹,天可怜见,我才没那么闲得无聊去给别人提供八卦,于是我摇摇扇子,诚恳的说:“龙女这话说差了,本夫人怎么的也是个长辈,小辈们的风月纠葛,姑姑没兴趣掺进来。”
  本来还想说,既是识礼识体的大家闺秀,就该晓得,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硬要把不是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到头来只会弄得自己丢了分子。不过看她一个姑娘家眼下在自己心上人面前栽了跟头,也甚是凄惨,未免她以为我是幸灾乐祸故意煽风点火,我还是闭嘴为妙。
  眼瞧着龙女折腾得甚有体力甚是欢腾,小白龙王一时竟不能对付得了,在一旁扎着手干伤脑筋束手无策,我拍拍他的肩试探道:“让本夫人试试可好?”
  小白龙王愁眉苦脸的让了个位置。万年前我在元始天尊处学习时,后山上的天马老是乱跑,踩坏不少仙芝灵草,那时我日日同一帮师兄弟们守着天马出没的洞口,一人捻个捆绑决,待天马出洞遛蹄时,出来一个套一个,这才使得仙塾免于落到被天马啃光的命运。
  如今我仔细搜索试着找回当初的记忆,好在学来的东西还不算全还回去,很快龙女就被从头到脚捆得严严实实像个蠕动的虫茧。
  我擦擦汗,惭愧道:“不好意思,我初时学的这诀是用来捆马的,第一次用在大姑娘身上,大家将就一下吧,哈哈……”
  龙女嘴上也被捂得密不透风,只好呜呜呜的任她哥哥拖下去。
  小白龙王撩起衣袖,边拖边说:“夫人这一招好实用!哪天有空也教教小神!”
  ……这小白龙王忒不厚道,拖走自己亲妹妹之前还不忘撂狠话。
  待到龙女呜呜着渐行渐远了,灏景和白素转向博伊。
  “侄儿此次前来,其实有些问题想与三叔讨教!”灏景上前一步。
  博伊毕竟比龙女道行高多了,冷着脸道:“贤侄所谓何事?”
  “放心……不是今日。”灏景扯起嘴角,语气却还甚冷然:“待有时间,小侄还要与三叔好好探讨一下龙族之事……对了,顺便回头查证一下九千年前朱雀君惨死的事情……三叔可愿拨冗?啊,”他咧嘴笑起来:“我是来找紫苏回去用晚膳的,至于这礼节么,让这丫头呆在这里只怕会把三叔的贤英殿给砸了,还是侄儿带回家去慢慢调教妥当!”
  然后,我们一行人,甚是恶霸甚是无赖甚是流氓的,砸了人家的场后扬长而去。
  
     
第二十五章

  听说我们走后,博伊光着人收拾贤英殿上烂成一摊的花果盘子便花了大半日,原本我踩烂它们的时候心中便想象着这是那些粉碎我吃吃喝喝悠闲度日的混账东西的头们,是以踩得甚下狠劲毫不偷懒。我估摸着经我不懈努力,那些残花、果汁、碎瓷片什么的现在应该是嵌在贤英殿板正的地板上,并且排列得相当板正。
  我初来时花了近半日的时间才磨进那博伊三叔的宫殿,回灏景的行宫却只花了半个时辰不到,原因很简单。
  我饿了,饿得要死。
  是以当我闻着紫苏煮鱼的味道从我那屋里飘飘洒洒飞出来的时候,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白素还未得进门,便有一个白虎族的使女半途截住她,颇焦急的说白素她老爹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原来就白素出来闹场这么一下的时候,白老爹和十来个姨娘喝着小酒忽想起自己大半生为天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一直得不到赏识重用,不仅没有辉煌腾达升他个监国宰相,反而处处打击排挤,只给他混了个四灵将之一这么个尴尬又不体面的位置;真是怀才不遇,天妒英才啊!这样活着没意思,忒没有意思!
  于是乎白老爹就在一众姬妾的欢呼鼓劲声中刷的解下腰带往白素与龙王打赌赢来的珊瑚树上一挂上吊去了。
  小丫头说得面红耳赤额头冒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白素一直静静听着,直听到“珊瑚树”三字,脸色忽然大变。
  “我就知道,我的珊瑚树……”随着一声低低不孝的咒骂,白素一阵风一样从我身边刮过。跟在身后的使女被风尾扫到一个趔趄,手臂还保持着激动的上举姿势。
  “白素也不容易……”我想象着当细弱的珊瑚枝碰上壮硕的白虎君,不由一声叹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灏景冷酷的下着定论。
  三碗鱼汤大半条鱼下肚,我方觉着先时荡荡悠悠的魂魄回到原位。
  灏景眯着眼睛撑着下巴看我灌下第四碗汤,摇头道:“我真不明白……”
  “什么?”
  “你日日这样子吃,那些肉都长到哪去了?”说着带着探究的目光探过身来,极其无辜的伸出两手在我脸颊上使劲一扯。
  他这一下扯得甚使劲,我给扯得鼻尖一麻,眼前忽地晃了一下。
  ——又在想什么呢?
  ——没,没有啦,放手,好痛……
  脑海里蓦地闪过两个模糊的身影。仿佛是一男一女,辨得不大清楚。
  刚刚那是……
  手上的力道忽地加重。
  “在想什么呢?!”
  “没有,放手啊,很痛……”
  诶?
  我扯开灏景的手,揉着微肿的脸颊有些怔忪。
  慢点!我揉揉脸颊,触感微微有些热,按下去火辣辣的。
  “你把我脸捏肿了,我怎么见人啊?!”
  灏景一手撑额,凉凉的看过来:“我以为你即不在乎命,自然更不在乎这张脸呢!”
  “是谁说的‘有为夫在,没人敢难为你’来着?”宫娥撤去杯盘奉上两碗茶,我将下颌抵在茶碗上,感受着热腾腾的蒸汽,“我可是看好你才敢放手去干的……你干嘛?”我两手捂脸,深怕他再来个突然袭击。
  灏景却愣了一会,忽然微微一笑。
  “你……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你总这样笑得高深莫测的,我觉着好玄乎……”明明应该是比我小的小子,在他面前,我却时不时有些自危的感觉。好像我才是初出茅庐的小牛犊,给他牵着鼻子到处走。
  对了,上回他本就说过与我定亲时已经成年了……或者那公开的年龄也是为了方便继位胡诌的也难说。本来么,这人连出身都模模糊糊,编个年龄自是不在话下。
  可是他为何要刻意掩盖自己的出身、年龄呢?
  ……我只能说果然天族的思考方式不是我等愚钝之人能理解的。
  “你是因为我那句话,才敢有恃无恐?”茶碗遮住大半脸,紫色的眸子半明半暗看不出感情。
  “……可以这么说吧……”
  “因为我说过保护你?”
  “嗯……”
  “因为我?”
  “……”每次同他说话都要打点起十二分的小心,否则就像现在这样,又入了他的套。
  我觉着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对面那厮咧嘴一笑:“你放心,我说会保护你,就会尽力保护你。”
  “我没要求你一定要保护我的……”脸颊忽然一抽,于是这句话我只敢在嘴边打几个滚,最后一口又咽回肚子里。
  圆滚滚的月亮慢吞吞爬上来,灏景看看天色,忽道:“今日累了,你早些休息。”
  这厮最近不正常啊,一下子阴险狡诈一下子温柔体贴,我的身边一忽儿冬天一忽儿夏天的。莫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你的手这是在做什么?”
  “嘘……”我低头认真听着,“我替你把把脉。哟,脉象一忽儿虚浮一忽儿剧烈,你不是病了吧?!”
  我从他冰冷的沉默里嗅到了杀气。
  “灏景,你真要追究黎……朱雀君的事?”
  “当然,不给三叔点真颜色看看,三叔他老人家会担心得睡不着。”
  这绝对是因为你平日阴险毒辣,威胁成性的缘故。
  “……那你打算,做到什么地步……”
  “怎么了?”灏景奇怪的看着我。
  我想起清音那张随时准备流泪的肉肉的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成王败寇,一旦失势,遭殃的可不只是自己,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种话,只能是耍耍豪气逞逞英雄而已。这些事情博伊不可能不知道。
  他是认为自己一定会赢呢,还是认定即使失势,他的家人部属亲信也会义不容辞的跟着他慷慨赴死?
  灏景默默的看着我,像拍小狗一样伸手拍拍我的脸;“博伊在天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会轻而易举的就被剪除,你夫君我不会这么快就玩死他。”眼睛一眯,语调顿时变得危险起来,“我不但要虐,还要虐得漂亮!”
  ……我错了,这个人才是最大的黑手。我激灵灵打个冷颤。
  “夜凉,晚上睡觉关上窗子。”灏景脸色变化不需过渡,磨磨蹭蹭的关上窗子,这才走到门边,笑嘻嘻的说:“要不,晚上去我那睡,两人一起便没那么冷了。”
  “谢谢,慢走,不送。”
  我三下五除二推他出去,回手便加了个结界。
  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迷迷糊糊好像踱进一个地方,雾气缭绕,宛如梦境。
  大约本来便是梦境。
  不远处传来哗哗的水声,循声望去,一个女子裹在雾气里,四周是青幽模糊的山石,女子纤细的脚踝划过平静的湖面,漾开一圈圈微蓝的波纹。
  “你说,天族那边会不会真打过来呢?”
  女子身边还躺着个人,听了她的话,只微微嗯了一声,含糊道:“放心,帝俊虽然有点老糊涂,这么大的事情还是有准备的。”
  女子的身影有些模糊,似是低了头,半晌轻轻的说:“我……讨厌打仗……我不想失去你们。”
  躺在草地上的男子忽地弹起来,手一使劲,我站得甚远,都瞧着那女子的脸瞬间变成个包子形。
  “我一直就说你不要一天到晚自己一个人想些有的没的东西!”男孩似乎咬牙切齿的吼道:“一个人的心思能多缜密?一个人能看清多少东西?一个人能揣摩出什么来?你以为你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其实转来转去不过是仍在以自己地想法套别人罢了!”
  女子拉着男子的手惨叫:“夕夕夕夕夕……夕晖,住、住手!我明白了明白了!我的脸、脸!”
  ……这场景好熟悉,我的脸一阵刺痛,忍不住护住自己的脸,脚下却一滑,顿时失去重心向后倒下,浓重的雾气腾起来,吞没了两人的身影。
  
           
第二十六章

  太阳卯足了劲儿当空放了好久光明,我才摸摸索索的扒着床沿站起来。
  曾几何时,我觉着卧榻惊魂是老天给我最大的惩罚;现在我才明白,身心俱虐才是最高境界。
  昨儿晚上做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我又巴巴的想找找玉池了。以前老乌龟说天下女子一般八卦时我还鼻孔朝天眼睛冲地的鄙夷过他的言论,现下可好,做梦都梦到不认识的人卿卿我我……
  话说回来自打上了这九重天后,我就没怎么好好八卦过,白素给她老爹疼得分身乏术,华丽的宫娥小队按时出现,完事撤退,别说勾搭,混个脸熟的机会都没有;老乌龟又不见踪影,灏景……还是少跟他说话,省的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卖了。
  哈欠,叹气,早膳。
  哈欠,叹气,午膳。
  哈欠,叹气,晚膳。
  哈欠,叹气,早膳……
  我撑着头,算是明白那些养在幽闺人不识,只能轻叹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闺秀小姐们哀婉的心情。
  日子跑马灯的过去,沉沉不留一点痕迹。
  早知现下如此无聊,初时博伊三叔那里应该留条后路,现在可好,连找茬的都没有。
  生活刺激的时候渴望安宁平静的日子,过着安稳日子的时候又希望发生些刺激的事情打破这死水一潭;人是如此,神也是如此。
  无聊啊……
  正自感叹生活无聊,打破无聊的事情便来了。
  对了对了,这也是个真理,刺激总是有的总会来的,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希望的而已。据我的经验,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过后总会让人哀叹“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的事情发生的频率出奇的高。
  例如有人觉着自己日子平淡,梦想着哪天天上掉下个金块块来,结果天上真掉东西下来了,却往往是火头灶神的柴火,一把火烧掉半个房子。
  又或者呢,有个小姐觉得自己这辈子注定嫁个不知名字的夫君一辈子就看到头了,梦想着怎么着哪天也得来个骑着白马的良人把自己从这深深的宅院里带出去;结果有天真有人骑着马来了,是隔壁山寨里人称飞天老鼠的二寨主,好久没干过大买卖今天出来活动活动筋骨顺带捞个小娘子回去洗衣服……
  好歹混了个脸熟的宫娥小队长袅袅婷婷的一路行来,面有难色的说,有个人跪在外头好些时侯说要见我。
  见我?专门爬上九重天来,还跪在门口?
  莫非是老乌龟的紫苏终于用完了想出这个法子诳我回去阴紫苏?他一向喜欢弄些个肉麻兮兮的把戏,美其名曰轰轰烈烈。
  不管怎么说,有人用这么煽情的姿势来找我,还是少见。
  抖擞抖擞精神,莫名其妙的跟着宫娥小队长转到正门,远远的看见一小团青色的人影趴在地上。
  走近一瞧,居然是才生育不久的清音,抖抖索索的跪在地上,见我来了,眼泪一下子飙出来,却只是流眼泪,竟然没大哭。
  ……我差点忘了,现在的清音是我未来的三婶。
  我赶上前去正待扶她起来,她一把扯住我的裙子,眼睛充血牙齿打颤道:“求求夫人救救清音!”
  我一听心下大骇,赶忙抬起她的脸仔细查看。莫非这博伊三叔隐藏得如此之深,白日里是板板正正的活动天规,其实却是个虐妻成性的暴虐之人?眼看清音虽然你面红耳赤,语带狂态,脸上却并没有伤痕,只是死死扯着我的裙脚不放。
  “清音,你慢些,起来说话,怎么回事?”我被她死死扯住,动弹不得又不敢推开她,真是左右为难。
  清音紧攥着我的裙脚不放,双目赤红只是狂乱重复:“夫人一定要救救清音的孩子!”
  我被她扯得往后一晃后退一步,清音的身子也跟着我在地上拖一步。
  我身上生生的憋出一生冷汗。眼下这等小说戏文的经典情节是怎么回事?莫非我又在做梦?!现下大门口只有我和清音以及被眼前这出惊得目瞪口呆的宫娥小队长,但我知道这大门后墙角跟屋檐上此刻定是爬满了隐形的眼睛耳朵,若继续拖下去,隔天必定会有个“有个生了孩子的女人拖着灏景帝君带回来的女人要拼命”的八卦传出去。
  好在宫娥小队长反应过来,赶紧赶上来同我一起死拖活拖把她弄进花园。
  “清音,到底怎么了你快些说,莫要误了事情呀!”我弯身一手握着清音的手,另一只手艰难的提着裙子不让它掉下来,细细的腰带深深卡得腰生疼,清音一向走的珠圆玉润的路线,这样坠在我这把老骨头上,赶明儿非腰疼个十天半个月不可。
  清音好像缓过来些,抖抖索索爬起来,颤颤巍巍的向我说了事情原委。
  原来这几日我虽过得甚是无聊,天君一家子可是过得高潮迭起跌宕起伏。
  始作俑者是灏景。
  果然么……我心底暗叹一口气。
  清音断断续续的说,我听着听着,先是阵阵发冷,过后却渐渐心头火起。
  前些日子灏景在贤英殿放话要翻黎渊的旧账,竟不是吓唬博伊,第二天灏景就参了博伊一大本。原来九千年前黎渊那事情虽是博伊与白虎君合谋,除掉黎渊的却是博伊,博伊只道黎渊本该灰飞烟灭,纵使我半途救下,终究不在记上,没人注意。现下的朱雀君是博伊的人,实权却掌握在黎渊的副将手中,谁知那人道黎渊灵气未散不肯交权,非要等黎渊回来重新即位。黎渊死后,魂魄经我供在桃林吸收木灵之气投入轮回,博伊便使人找到追忆处,在他体内种了罡气,侵蚀他体内黎渊的灵气不说,还生生短了他几十年寿命。
  这就是为何追忆忽然得病,未到不惑,便一命呜呼的真正原因。
  谁知博伊自以为做的神鬼不知,算盘打得天响,却给灏景抓住抖了出来。在人体内种罡气是禁忌,何况这凡人体内还养着一个神族的魂魄;所幸黎渊还算幸运,未伤着魂魄;博伊罪不至死,却难逃罪责。天君便散了他半数灵气,罚他去凡间也历五世劫。
  谁料博伊竟搬出天规,说天君虽为帝,即位前却与他同辈,而且还是弟弟,是以历劫之事轮不到天君罚他,只能令个儿子代父顶罪。
  这儿子,博伊便选上了清音新产下的儿子峻黎。
  “峻黎魂都未全,若是现在就让他下去历五世劫,怕是一世都不到便会魂飞魄散。”清音拱肩缩背,眼泪汪汪的抽泣:“求夫人央央灏景帝君,救救我的孩子……”
  我只觉得体内波涛汹涌的,憋了半天,最先说的却是:“既是如此,当初何必嫁与博伊!”
  清音抽抽搭搭的泣道:“初时我不知道公子的死与他有关,后来新君即位,原要谢他,才将我送与他做婢,后来……”说到这里泪痕犹在,脸却也一红。
  看她此样,我只有叹气的份。
  我心下思量一回,这事情找灏景是不行的,他与博伊不对,两人本来就势如水火;我若现下去找灏景给博伊的儿子求情,今后他便更难做人;再者,说到底这博伊竟真下得了这个狠,峻黎是自己的亲儿子他都肯牺牲的,纵使灏景愿意放他这次,我却断不能叫灏景犯这个险,谁知博伊会不会一个回马枪,最后反而害了灏景。
  事情至此,断不能任性而为,九千年前,黎渊就是被我的天真任性,害到今日这个地步。
  念及此,我起身对清音说:“清音,今日有话我要先与你说明白,这事情,灏景的脑筋你是动不得的,你若动他脑筋,我这里你先就过不去。”
  清音浑身哆嗦了一下,猛的抬头怔怔的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脸白若纸,毫无血色。
  我暗自叹气,一边尽快整理着思绪:“但今日你既不是来找灏景而是来找我,我亏欠黎渊很多,你以前又是跟他的,这个忙,我少不得要帮你。”
  一丝红色爬上面颊,清音小心翼翼的说:“夫人意思是……”
  我摇摇团扇苦笑一声:“哪有什么意思,我又没甚本事,不过只能拼着尽力,保你儿子魂魄不散,历劫以后能恢复仙身罢了,我只能做这么多,再多的,我也做不了。”
  清音眼底划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恢复血色,敛衽拜道:“夫人若能帮小儿完度此劫,便是清音母子的救命菩萨!”
  我想想,还是问道:“那么,博伊那出,你还打算回么?”
  “……我……我也不知道……”清音咬着嘴唇迟疑着,脸上一片茫然颓丧。
  我叹气叹成抽气。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这句话是真是假,我至今还未有机会证实;但现下我却证实了另一句话:一场情爱里头,付出得比较多的那个,注定吃亏。
  
                 
第二十七章

  着人打发清音回去以后,我翻身上床安然阖目而卧。
  这是多年的习惯,遇着事情的时候爬上床躺平了才能思索对策,不然不出半个时辰我定会保持或站或坐的姿势睡得昏天黑地。
  初时我见清音担心焦虑着甚是恍惚,本想留她下来休息,忽的想起清音现在再怎么说也是博伊身边的人,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悄悄送她回去。
  博伊不愧是天规的典范,倾轧都倾轧得中规中矩,清音今日到这里来说不定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就看我们怎么表现,如果我心头一热姐妹情深真跑去求灏景,他若答应,便是自搬石头砸自脚;若不答应,博伊怕是指着我这个不识大体脾气执拧的山野小民给他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他后院起火。
  唔,想到这么个主意,博伊三叔家的后院肯定经常起火。
  想着想着睡意微微起来了,我插着双手按在被子上,忽然想起一个人。
  北方玄武族有密宝戎华,能将极弱极碎的魂魄收集将养起来,传说是远古众神时期遗留下来的宝物。
  我一个激灵跳下床,北方玄武神君萧墨夜手里没有这东西,我的名字便不叫紫苏……还是灏景的名字便不叫灏景吧。
  想到这里,我激动得在房里转来转去。
  萧墨夜行踪飘忽,凭我想找到他那是不可能,但这件事又不能让灏景参合进来,最好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解决,是以我也只有碰运气。这戎华听闻是个类似于器皿的东西,只要在峻黎魂魄打下凡间之际将之装进去便可,就只不知这峻黎什么时候去历劫?
  我巴巴的掏出白素与我的那根虎须,傻眼了。
  白素只说我拿着能知她在哪,但我不知道怎么用!莫非这胡须也似那仙道教的追踪符,烧掉后术方成立……那么我要烧么?
  不敢冒这个险。
  我举着那根毛上下打量左右端详,研究半天也没看出个啥名堂。正在颓丧之际,忽听见白素的声音就在耳边甜丝丝媚酥酥甚是销魂。
  “你在做什么?”
  回头,白素果然风情万种的坐在窗棂上。我心下大喜,巴巴的请她上座奉茶,狗腿得很。待到估摸着她喘过气了才开口。
  白素蹙起眉头问:“这与你何干?”
  我打着哈哈道:“博伊虽可恶,然而那孩子却是无辜;假若他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清音也甚可怜了些,是以……”
  “是以你便豪情万丈,要替她出这个头?”白素摸着下巴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如此热心的人!这事灏景帝君知道么?”
  “这事第一个要瞒过的就是他!”我正色道。
  白素低头想了一会说:“峻黎历劫定在下月初五;若有什么事我能帮忙,尽管开口便是。”
  我掐指一算,下月初五,正好是人间冬季,老乌龟每年都回钟山过冬;赶早不如赶巧,看来这峻黎也是命不该绝。我即在月末下去,时间也还充足的很。
  心头一宽,我方想起要问白素的事情。
  我拿着老虎胡子,问她使用的窍门。
  她微瞥一眼,道只要我拿出让它见光,她便能找到我。
  我沉默半晌,方道:“……我以为这是让我找你的……”
  “没错啊!我找到你你不也便找到我了么?”白素认真的说。
  我擦擦额上冷汗,决定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从刚才我便觉着白素身上有股什么味道,淡淡的,但是很熟悉。
  “白素,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白素抬起衣袖抽鼻子嗅嗅,脸忽然垮下来。
  “这个是龙涎香。”
  我脸颊微抽:“龙涎香?那玩意儿不就是……”
  “上次那小龙女彪悍异常;她哥哥比我还惨,现下还躲在龙宫里不敢出来,大约是天天在洗澡罢!”
  我记得当时还特意封了她的嘴来着……看样子还是小看了龙女无敌的程度。
  我后悔着自己掉以轻心,忽然想到一件事。
  “白素。”
  “恩?”
  “小白龙王是不是叫嫣红啊?”
  “他叫即墨,不叫嫣红。”白素露出惋惜的神情。
  “即墨……萧墨夜……”我翻着白眼,这水族的大小头儿起名字的品味还真像。
  白素跳下窗道:“如果没事我先走了。”
  “就走?”好不容易来个八卦的对象,结果还没说两句就要走,颇令我不舍,遂拼死挣扎道:“你最近好像很忙?”
  “嗯。”
  “还是因为……”我小心的问:“令尊?”
  谁知她爽朗的点点头道:“差不多吧!今天也是也不是。”
  “做什么那么神秘呀!”我把头凑过去,“说与我听听?”
  她看我一眼,比划着:“就是上回那株珊瑚树。”
  “哦?”我微微有些诧异:“怎么它还健在么?”
  “当然没有。待我赶回去时,那树早已七零八落了。”白素语带恨意,两眼冒火,“所以我后来又与龙王打了个赌,赌他殿里那棵两人高三人粗的。结果我赢了,今日他应该送来了才对。“
  “……你跟他赌什么逢赌必赢的?”说出来不定到时候我也能稳赢灏景个什么东西。
  “前一回赌灏景帝君定会娶你,这一回赌的是博伊定会找他小儿子顶罪。”
  我撇撇眼角,半天才挤出来个:“这……你还真是……会打赌啊……”
  晚膳时分灏景相当大方的踹门进来,我看着他,心底有点感叹。
  其实他也蛮难做人的。
  “你做什么盯着我瞧?不是看上本帝君我了罢?”
  我收回目光,讪讪道:“没,我只是觉着吧你也颇不容易。”
  他闻言放下筷子,目光古怪的盯着我:“你没生病吧?哪不舒服?”说着又伸过手来往我额头上贴。
  我叹口气道:“其实你也不用瞒我,想来这九重天上甚不好呆,我如今没名没份,却安安稳稳在此呆了这么长的日子,你想必也费了不少心思。”
  “……你真不要紧?还是请药君替你看看罢?”灏景脸色竟真个有些紧张。
  好容易贤惠一番竟被怀疑有病,我摸着破碎的小心肝觉得甚悲凉。
  其实我只是想到清音已是博伊侧妃,尚且保不住自己的孩子,我在这里任意妄为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惜福?
  灏景目光转了几转,忽然认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顿了一顿,“你不必不好意思,这权当……是我欠你的。”语气竟微微有些苦涩。
  我心底一凉,身上微微有些发抖。
  我不记得自己与他那些什么前尘往事,恩恩怨怨;我只一直奇怪他为何坚持要娶我又不提解我的封印;今儿他说出这话,我却忽然想起一个可能,他不愿解我封印,恐怕是因为害怕解了封印,我便与他玩完了。
  他说权当欠我的,他到底欠我什么至于宁愿日夜对着一个不再记得他的人也不愿让她想起过往?
  心底某个角落微微有些疼痛,有些事情仿佛绕在心口,说不清,又化不开。
  他定定的看着我,目光很深,但看不出什么感情。
  他说:“紫苏,我一定会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
  我心中一动,脑海深处好像闪过一句话。
  低低的,哀婉的,不敢相信似的。
  “为何你也要如此对我?”
  
 
第二十八章

  桌上齐齐摆着三根焦松松,焉巴巴枯萎的紫苏。
  坐在桌边的我,几乎是一样焦松松,焉巴巴。大约是昨晚灏景抽风的摆出闲书里心怀愧疚的男角儿的经典姿势说出闲书里面不专情的男角儿面对苦情女角儿搪塞的经典接口,结果昨儿夜里做了一夜的梦,害得我掉下床后爬上来又滚下去,爬上来又滚下去。
  其实灏景能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呢,我左看右看他都不像桃花到处开的人,上次龙女都被他拒绝得那么彻底便是个例子。是以剩下来的可能性便无他了。
  灏景,果然是个断袖!
  一抽气,腰酸酸的疼起来。不知道清音现在怎么样了?大约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峻黎吧。当年黎渊同我说过清音的事情,语气里都是宽容与宠溺,那么个迷迷瞪瞪柔弱要人疼的人,嫁上博伊,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好久没去钟山,也不知道黎渊的灵气恢复了多少。
  想到清音上次说的,博伊竟连黎渊的魂魄都不放过,如今我不在钟山,放他俩的魂魄在那里不一定安全。
  一念至此,我决定去钟山将他两个的魂魄带回来,养在这莲池里。这种了火莲的池子初时不见奇特,前两日起却忽地隐隐感到有灵气的波动。不同于木灵之气的平和清逸,反倒有些像生灵的气,激烈,甚至有些乖戾。不过气是上等的气,黎渊和玉锦一个是朱雀一个是白虎,养了这么久这种程度的戾气应该构不成什么威胁。
  至少,比呆在钟山时刻可能被博伊再弄个什么事情除掉要安全。
  我拍拍屁股,决定立刻出发。临出门时忽地想到最近风声忒紧,要不要给灏景贴张纸条什么的,省的他以为我又被博伊三叔叫去喝茶再去荼毒贤英殿。
  手拿毛笔悬空一炷香的时间,我啪的把笔扔了。
  灏景是我紫苏什么人?管那个断袖去死!
  我拍拍手,庆幸自己没有磨墨。
  鉴于我从南天门爬墙往返的次数之甚,现下我很认真的考虑着是否要在这墙上挖个洞。
  说来我读过的凡间那些闲书里头也有不少里头提到过南天门,据那里头形容,南天门,它是一道无以名状又金光闪闪看似无门实又有门的很玄乎的存在。其实吧这南天门说好听点是天门,说难听点,其实就是用来隔开天界与人界一道墙而已。
  世人都以为神仙远在九重天便是远在天边的天边的天边,殊不知天有九重,九重天就在人世边,只不过因着天门,这天界对于人世而言就如同镜花水月,两边其实是一样的,不过是因着镜子和水面,显得里头那个飘渺瑰丽些。
  话又说回来,若南天门日日开着,怕那卖闲书的作坊早就在天宫遍地开花了。是以为了众神仙清修千年的道行不因为一本闲书毁于一旦;为了冷冷清清的九重天还有人愿意进来,这天门还是关了好。
  过了南天门,向西行一小段,便能看见钟山雨雾缭绕的峰顶了。平日走到这里,便能隐隐看见黎渊朱红的灵气混着云雾在山间飘摇了。
  然而今天不知怎的,我却一丝灵气都未感受到,反倒是被冲天的杂气冲的七荤八素的。我心下一紧,脚步加快了些。待到气喘吁吁从后面爬上山头,本夫人,彻底傻眼了。
  只见山坡上是人潮汹涌,破茅屋前更是香火缭绕,求仙拜佛之声不绝于耳;一群女子在浊水溪边嘻笑着放花灯。
  我呆愣愣傻站着,看着破茅屋上“花仙祠”三个大字目瞪口呆。
  桃林边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把红线大声吆喝着:“来哟来哟!开过光的红线!来上一根,保你婚姻美满,桃花满天!”声音未落,一群姑娘喊着“我要我要!”瞬时将男子围得水泄不通。外边挤不进去的急得也不顾女儿矜持,跺着脚大骂:“里面的还不出来!一个姑娘家要几朵桃花呢!”边叫边往里面钻。
  身边忽地涌来一大群人,我一不留神便被人撞到门里去。
  但见里头乌压压跪了一地大姑大婶小姑娘老奶奶,很是虔诚的拜着神龛里供着的一个塑像。那塑像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神似那夜生生被赶出家门的本夫人我。
  “啊!”耳边忽然一声尖叫吓得我差点魂飞魄散,一个小姑娘拿着手里的签雀跃的尖叫:“我抽到上上签了!上上签啊!”旁边一脸菜色的解签人笑得一脸春色道:“抽了这支签,桃花仙子保你郎君俊得似神仙!姑娘,四文钱!”
  我眼角微抽,这群人敢情是不知道我的桃花凋零到何种程度。
  我若真保佑,怕会保佑得她们桃花凋零似水仙。
  喧杂吵闹到如此地步,黎渊和玉锦的灵气是一点都无迹可寻。
  “诶!你!那边没有付钱不能进去!”我刚想走进桃林,还未落脚便有人拦住,大手一伸:“给钱。”
  眼角再抽,在我面前装大爷,你以为你是灏景么?
  我陪笑道:“这位爷,你怕是搞错了,这里……是我家……”
  “你家?”那位“爷”翻起眼睛将我一顿打量,最后脖子一扬,滑天下之大稽一般重复:“你家?你以为你是桃花仙子哪!少说废话!想进桃花源,先掏买花钱!”
  唔,原来那里头供着的其实不是我么。
  我撇撇嘴,懒得啰嗦,刚想使个术法进去,背后忽然有人扯了我的手往后一带,淡淡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不懂事,莫要见怪!”
  那人哼了一声凉凉道:“小姑娘也要懂事理,不给桃花仙子香火钱,当心桃花凋零找不到婆家!”
  我听到这声音心头一热,猛一回头,甚高兴的脱口就喊:“老乌龟!”
  原本远远围着眉目含情瞧瞧瞥他的姑娘大婶们顿时愣住。
  老乌龟的脸唰的黑了,拖着我一溜烟跑到后山。又将我从上到下一阵打量,笑道:“丫头最近过得不错罢?胖了一圈呀!”
  我白他一眼:“算了罢,我在那里长得胖就奇了怪了!”
  “哦?”老乌龟调侃道:“怎么,灏景待你不好?”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烦躁的说:“黎渊和玉锦的魂魄供在桃林里,现在这里浊气冲天,我得把他俩弄出来!”
  “等你来,他俩的魂早被熏臭了!”老乌龟抽出折扇拍我一下,“放心罢,我早将他俩转移安全的地方,便是你那博伊三叔,也不能轻易找到。”
  “什么三叔不三叔,博伊是灏景的三叔,可不是我三叔。”我没好气道,“对了,正好跟你借个东西。”
  老乌龟挑起眉毛撇我一眼,怪腔怪调道:“怎么?吵架了?”
  “吵架?”我嗤笑一声,“和那个脾气死臭人品臭死的小孩?你也忒小瞧本夫人的气性。唔,不说这个,你即来了,借你的戎华一用。”
  他一听立刻提高警惕,好像我说的是“借你的命来一用”。
  “你要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救人啊!唔,你还记得当年跟黎渊那个小婢女,叫清音的那个么?”提到这个我心静了些,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将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
  老乌龟皱着眉头听我说完,一拍折扇大喝:“这种卑鄙无耻,没心没肺之徒,真该一道天雷劈死!”
  “是啊是啊!”我附和着:“但你若不拿出戎华,那个薄命的孩子会先死!”我煽风点火,“拿出来吧拿出来吧!”
  老乌龟不愧是血性男儿,听我如此一说,道一个行字,掏出一件物事放在我手上。
  “这是……戎华?”我皱着眉头,确认着手里的东西。
  “便是。”老乌龟斩钉截铁。
  我脸颊抽搐得义无反顾:“这便是戎华?”
  “当然,为何这样问?”
  我再也控制不住,上下挥舞着手里黑黑的东西叫道:“这不是你的龟壳么!”
  “是啊!”老乌龟平静的说:“戎华便是玄武君的龟壳,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我拿着手里散发着紫苏味的龟壳,只觉得浑身无力。
  “唔,说起来你与灏景到底怎么了?”老乌龟的座右铭是生命不息,八卦不止;现下他又凑上来,露出与长舌妇无异的表情。
  “没怎么,”我无精打采的说,“不过是做戏而已么,能有什么。”
  “唔,”老乌龟用扇子敲着额角,忽然说:“丫头,你对他挺上心啊!”
  “呵呵……”我干巴巴的笑两声,“彼此彼此,你们对我也挺上心的么,辛辛苦苦的封着我的记忆,还要编胡话对我瞒来瞒去,也挺辛苦的。”
  “这……”老乌龟搓着手,尴尬的说:“这是为了你好么!”
  我白了他一眼。
  “说实在的,丫头,别看灏景平时吊儿郎当一副败家子的样儿,他对你真的挺上心的,你别误会他。他就是这样,有什么话不肯说,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别看他老是笑嘻嘻的,其实也有他的苦楚……”
  老乌龟哇啦哇啦的说得唾沫横飞,我凉凉的看他一眼,道:“这么说来你倒是挺了解挺心疼他么,要不过两天我回去替你跟他表明一下心迹没准你俩倒是一对好姻缘呢!”
  “我是没意见啊!他不愿意!”老乌龟笑呵呵的搓着手笑得极为刺眼。
  ……我看着香火缭绕的钟山,惆怅道:“这回我真个成了孤魂野鬼了。”眼睛一闭,“干脆凑合一下,从了那只山鬼吧!”
  “你从了那只山鬼,灏景怕会放火烧山。”老乌龟在边上阴阳怪气的说风凉话,“……算了,与我来罢!”
  “去哪里?”
  老乌龟鬼鬼一笑:“去钟山,你不想知道黎渊和玉锦的魂在哪里么?”
  “说实在的我更想知道你脑子是否有问题……”话未说完,我又吃了一扇子。
  ……
  老乌龟带我一路爬上山顶,山顶小小一个水池子,老乌龟叫我往里看。
  我想着不过是倒影,有甚好看,但还是把头凑过去,谁知老乌龟在后面忽然推我一把,我一个不稳,掉进池子。
  然后,像是穿过一片雾气般,我从另一面钻了出来。
  池子的另一面,竟然是,钟山。
  我对着眼前冲天灵气,沃沃桃林,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何?”老乌龟指着屹立在桃林边的茅屋呵呵一笑。
  “这是……”
  “灏景早想着可能有这么一天,” 老乌龟抚着桃树,有些感慨道:“这些桃树,便是他亲手种的。”
  这……我一直想不通天界又不像人间,公文再多也有限,何以他日日都忙得日落西山了才回来,果然,他其实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偷偷溜出来种树玩了。
  
                  
第二十九章

  一万年前我在仙塾里附学时,每年冬季都要回钟山给老乌龟阴下一年的紫苏。
  记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年了,我照例准备回钟山,走到半路的时候,我遇到了那只山鬼。
  她穿着短短的不合礼制的裙子翘着脚坐在一棵高高的栗树上,我从树下走过,她拿着几个栗子扔我。
  彼时我还沉浸在和十九师弟八卦来的消息里头,是以没怎么注意砸着我的是栗子还是石头还是鸟蛋;她在树上响亮的哼了一声,山谷里腾起一股迷雾,顿时不辨东西。
  不过当时我真的完全沉浸在十九师弟的八卦里,再说回钟山的路实在是太熟了,看得见看不见都无所谓;是以那个山鬼又哼一声,从树上跳下来,窈窈窕窕的勾起我的下巴,一张嘴,一口雾气喷在我脸上。
  她说:“这位小哥,深更半夜一人走山路多无趣,不如我们来玩吧?”
  ……其实她刚从雾里出现坐在树上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只是我想着既是山鬼,勾搭的应该是雄性,怎么的也跟我扯不上关系。等她这么句我刚在十五师弟那抢来的闲书里头看到过的经典女鬼戏书生的对白出口以后,我才猛省过来现在我是男儿装扮。
  我以前从没见过雌性勾搭雄性,虽然我是个假冒的,见她媚眼如丝,气氛正好,也就很配合的一动不动任她上下其手。
  反正都是女人,我也不算甚吃亏。
  她见我没动傻呆呆的看着,便把头凑过来,她的头发多很软,使得那颗乌兰的头看起来毛茸茸的,触感甚好。
  她蹭蹭蹭的靠过来,正要弯下腰以便靠上未比她高的我的胸前,忽然一扬身子,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
  “你是神族?”她捂着鼻子,厌恶的说。
  那时候老乌龟对我的来龙去脉交代得不清不楚,是以我只有挠挠头,比她还迷惑的看着自己的袖子:“呃……大概吧……”
  她立刻厌恶的后退几大步,露出光光的手臂掩着鼻子,皱着眉头道:“难怪……臭死了!”
  一万年前的我还以血性女儿自居,是以当即两手叉腰两眼一翻道:“臭死了还是你先来勾引我的!我都没嫌我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一个女山鬼调戏了,你还有甚不满?”声音一高,难免露出了女儿腔,配着我的男儿装,十足的不伦不类。
  那山鬼听了我这半雄不雌的声音,神色复杂的看我几眼,又看我几眼,后退看我几眼,最后撇撇嘴:“你是个女儿家?”
  “便是,你待怎样?”
  她歪着头上下打量一番,忽又贴上来软软的说:“如此,你便从了我吧!”
  我当时那个冷汗流的哟!
  她眯起眼睛狡黠的笑了起来,样子妩媚里又透着可爱:“你的反应真有趣,真的是神族么?”说着她又凑过头来上上下下的嗅着,最后狐疑的说:“你真的是神族?”
  其实我也不大确定,但是以我在仙塾混了那么久没被赶出去没被师兄弟们整死,怎么的也不像是人族,因此我点点头,心里其实也没底。
  “你的身上有一股气,”山鬼的手指在空中一画,最后停留在我的胸前:“你身上有股很熟悉的气……妖族的气。”
  我擦擦额上的汗,抖抖索索的说:“……不……不会罢?虽然师傅平日里确实常说我是为害仙塾的妖孽,但他从未真的要收过我……这……说不大通罢?”
  那山鬼勾勾手指头,一片浓雾自她身边腾起。
  她离开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
  “哪天你想开了,就从了我吧!”
  细细算来,那大约算得上是我第一次被雌性勾搭罢。
  我绕着茅屋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转来转去。
  “啪!”老乌龟一扇子敲在我头上,鼻子朝天道:“怎么丫头,还不回去?还等着八抬大轿抬哪?”
  我盘腿卡在门槛上任老乌龟死拖活拖,我自岿然不动。
  老乌龟露出家门不幸痛心疾首的表情捶胸顿足:“我辛辛苦苦一辈子,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丫头!造孽哟!”
  我扒着门框回头道:“我宁愿一头撞死也不要做小乌龟!哎哟!”
  老乌龟突然松手,我一下使差了劲,咕咚滚进门去了。
  “你还真是……每次出现在我面前的姿势都很奔放呢……”
  我一咕噜弹起来,灏景站在屋子里,一脸坏笑十分刺眼。
  呃……他是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
  “怎样,没把你媳妇弄丢吧!”老乌龟得意洋洋的一副谄媚相。
  灏景微笑着看着我,十分安静。
  “怎……怎么他看起来如此诡异?”被他安详的笑容吓到,我悄悄往老乌龟那边挪动。
  老乌龟也一副生生被塞了十只鸡蛋的表情,半天才说:“你没事吧?”
  灏景用行动回答我们。
  我和老乌龟看着他扑通一头直愣愣的栽倒在地,一句话同时脱口而出。
  “你是不是灏景啊?!”
  “你们……”灏景勉强睁开眼睛虚弱的说:“这个时侯应该先关心关心我吧……”说完眼睛一闭,又昏过去了。
  我和老乌龟七手八脚的把他拖到房内的榻上。还好房里有榻。
  初时我以为他是钻池塘过来的时候进水了,仔细一看,他的身上被无数条咒术缠着,密密实实,像黑色的蛇,爬满了衣服。
  我和老乌龟蹲在他两边头碰着头挤着看了半晌,我先抬头:“他被禁咒术弄成这样?不会如此柔弱罢?”要知道以往我们几个在学堂里闹得不成样子的时候,大师兄也曾用过禁咒术对付我们。
  那时候我们从头到脚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还要口诛笔伐。
  现下……我瞧着灏景苍白惨淡的脸色,实在不像是装的。
  “灏景的体质不大一样……”老乌龟说着给他解了咒就蹲到门口晒月亮去了,我转了两圈没什么事干,走到门口踢他两脚:“唔,你,去捉鱼。”
  老乌龟被我踢得一跳,心疼的楸着他的白衣裳左看右看。听到“捉鱼”两字,猛地一抬头,半晌勾起一个诡异的笑。接着摇起扇子,一摇三摆的走向溪边,捉鱼。
  “对了,借你洞里的锅子一用!”我在后面遥遥的喊,心里十分鄙夷他这种附庸风雅的德行。
  灏景的体质不大一样。
  我蹲在榻边看着他唰白唰白都妖娆的脸,肥肥的月亮坠在天上,月光映得他的身影如梦似幻。
  会被神族的禁咒术所伤的,只有远古战争时,与神作对的妖。
  我叹口气,心里有些些后悔……
  早知道,还是留张纸条子好么?
  束缚他的咒术透露着无比板正的味道。
  结果我还是低估了他的体质,老乌龟的鱼还没回来,灏景就“唔”了一声,慢悠悠的转醒过来了。
  这与闲书上写的相去甚远,我本来是想着等老乌龟拿了锅和鱼回来我炖好了汤满室飘香的时候他再悠悠转醒,然后我便甚贤惠甚宽容的微笑着招呼:“唔?醒了便来喝汤罢!”然后老乌龟再炒热一下气氛让灏景感到春天般的温暖……这样大家围在一起捧着碗喝着汤感情自然就交流了话题自然就打开了尴尬自然就没有了。
  结果这下倒好,我和他两人干干作着,大眼瞪着小眼。
  “……是我封印你的。”灏景脸色还是惨白惨白的,说话的时候手用力捏着被子,指节本来就白,一用力白得发青。
  被他直中心事,我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点头道:“哦……吓,为什么?”
  “因为不这样,你会更痛苦。”他垂着头说。
  因为我现在就不是很痛苦,是以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更痛苦到底有多痛苦。
  “还有,”他又开口,只不过这次微微有点……怒气?
  “你,莫要胡思乱想,”他咬牙切齿愤恨道:“我不是断袖!”
  呃……我摸着心口坐到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章

  灏景是妖,他封印了我的记忆,他说和我有婚约。
  这几个念头排着队来回在我脑海里翻腾,我手握汤勺不知今夕何夕。
  “丫头,回魂啦!”
  炉上的小锅咕嘟咕嘟冒泡儿,我抱着头气愤的冲老乌龟瞪眼:“再打我!再打我等会儿没你饭吃!”
  老乌龟弯了眼睛乐呵呵的搓着手:“哟,丫头长进了!知道用食物作威胁!不错,孺女可教也!”
  “是,亏了老乌龟的谆谆教诲,本夫人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时便知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汤开了,老乌龟积极的端起锅摆到桌上,我在后面跟着,心中很为那些被同族杀害的鱼哀伤了一把。
  灏景继续躺在榻上,脸还是惨白没有血色;眉头还轻轻蹙着,样子整一个我见犹怜。
  但是鉴于这人一贯平行不良,再加上他在睡下之前还咬牙切齿咬出一句:“博伊那老匹夫,回去跟他有一笔好帐算!”是以我对他的同情之心有如黄河之水奔流东海不复回。
  还未等得我发挥一下闲书女角儿的温婉体贴唤他起床用膳,灏景自己一咕噜坐起来,一看没摆碗筷便嚷起来:“咦?怎么没有勺呢?没勺怎么吃啊?”然后手一指看都不看我盯着鱼汤使唤,“拿勺去!”
  和睦温馨唯美煽情的场面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破坏,我特意选了把豁了口的勺子塞他手里,同时决定再不费力不讨好去培养什么氛围,我怕他没冷死我先吐血而亡。是以这顿原本应该温情脉脉的饭被我门吃得犹如博伊三叔的家宴一般板正而疏离……唔,如果博伊三叔也设家宴的话。
  大约是觉着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气氛忑僵硬了些,老乌龟努力发挥他的话唠本质没话找话,于是左顾右盼了一番以后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开口道:“唔,哈哈,灏景初时心里没有白费,你们瞧外面的桃花开得多好!夏天的桃花,不容易啊不容易!”
  话音未落灏景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干咳一声,捧起汤碗扣到脸上。
  老乌龟一击不中,再接再厉,这次他伸头往我碗里一瞧,伸手夹了一大筷子鱼扔进来:“丫头吃啥补啥,来,吃个鱼头!”
  我看着碗里目光愤恨死不瞑目的鱼头,一时间默默无语。
  老乌龟二击再不中,灰头土脸的端碗喝汤。
  最后还是灏景连喝三碗汤,大约回过些神来,一抹嘴巴转头看向外头渐渐转紫的灵气喃喃道:“恢复得如此快,怕是再过不久便能出来了。”
  老乌龟连忙接起话头连连点头道:“说起来他若醒来,你也可以放心些。”
  “……”灏景忽然令人齿冷的笑起来,磨着牙道:“他醒来我便更要操心了!”
  说到这里我才大约估计着能插嘴了,遂小心道:“你做什么要操心玉锦?”
  灏景皱起眉头面无表情看向老乌龟:“谁是玉锦?”
  “呃……”老乌龟尴尬道:“你不知道你弄来的是两股气么?”
  灏景又沉默着啃汤碗去了。
  ……不得不抱怨一句,这顿饭真是吃得很没有气氛而且诡异。
  我也翻白眼咬着汤碗。
  待到东方发白,老乌龟脚踩西瓜皮溜走而灏景又掀开褥子准备往里钻时,我终于忍不住道:“你不回去不要紧么?”
  “天上一日,人间三年;我才来这里半日不到,上面根本没人会发现我不在。”他扯紧被褥轻描淡写老神在在答道。
  我不甘眼睁睁看着这卧榻尽入人手,赶紧也挤身坐上去,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腿进去点,榻小有点挤!唔,看你平常挺谨慎的,怎么又着了博伊的道了?”
  他侧过身子,脸还在被褥上蹭了两下才从鼻子里哼哼:“我下朝回来没看见你,听人说前两日有个博伊的侧妃在大门口拉着你死活不放手一口一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去看了看。”
  ……我朝天翻了个白眼,这八卦的版本竟未被我猜中,着实令我有些始料不及。果然单纯的男女纠葛永远比不上有孩子插在里头么!
  话又说回来,光去“看看”就看成这个样子,看来我平日还是高估他了。
  我继续往里面挤,脚踩到榻沿上抱膝而坐:“一个禁咒术就把你弄成这样,你的前途可堪忧虑啊!”
  这回他连眼皮都不抬,闷闷道:“若不是我一时大意,这么笨的法术焉能困住我!”
  回想起以前大师兄每每用这招对付我一抓一个准,他这说法着实让我伤了一把自尊心。我在心中认真衡量了几番是否要趁他现在有伤在身报复一下他以前对我的诸般虐待,后来猛省现在逞一时之快,等他以后好了必定要千万般报复回来,遂熄了这个念头。只在心下暗记了灏景是妖这个可以称得上惊天的秘密,以后万一他要做什么我还有个与他讨价还价的砝码不是!
  “对了,博伊知道你被禁咒术所伤了么?”
  他摇头:“他甚至不一定知道伤的是我。”
  又沉默一会,奇怪的是今天我一点也不困。现在我的背已经贴在墙上,可以伸直了腿坐着,我放松了身子看着外面的桃林,最后还是开口道:“你与黎渊认识?”
  “不认识。”他冷冷回答,声音清脆冻人得很。
  我打了个冷颤;“不认识?可是听你的口气,你与他好像不止认识,还熟得很!”
  “我是认识这个魂,不过,并不认识黎渊。”他淡淡道,“这魂以前,叫钦锫。”顿了顿,他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我与他熟。”
  我斜眼瞥他,就这么句话需要考虑这么久?
  钦锫啊……说起来,上次在那边那个茅屋,他确实曾发过“钦锫这家伙不干好事!”的抱怨呢!
  脑中灵光一闪,我又想起十九师弟那个让我吃了山鬼好几个冤枉栗子的八卦。
  那日师父与人讲道法,我与几个师兄弟便称便开小差偷喝师父藏起来的酒,期间不知道谁提起当年的妖王帝俊还是神身的时候也是喝酒的好手,又一次与伏羲斗酒,两人喝得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那时只是饮酒作乐,谁知后面因缘际变,两人真在战场上斗到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说完感慨一声,听说那帝俊是伏羲亲出,原本大权在握,可惜却不知珍惜,利欲熏心想要称霸,终究死在伏羲手里。十九师弟便梗着脖子反驳说众人只知帝俊反伏羲,却不知道其中另有隐情,帝俊根本是背了黑锅,成了他人争斗的牺牲品。
  众师兄原本对上古一战听得是腻腻歪歪谁提烦谁,但是十九师弟说帝俊是牺牲品却从未听过,男人一般不是八卦的人,一旦八卦起来便不是人;何况其中还夹着我这个假扮男人的女人,是以众师兄弟哗的围住十九师弟,要求他讲个清楚。
  十九师弟说他也是听他的祖辈说的,说是初时上界原有三神,伏羲,女娲,还有水神应龙;原本三神共存,造福人神两界;后来水神应龙却生了别心,与伏羲、女娲反目最终被二神剿灭,那帝俊虽是伏羲说出,平日却与应龙交好,应龙死前曾将亲女红莲托付于帝俊,后被伏羲风闻,便要斩草除根,帝俊不肯辜负故人之托,伏羲又不肯罢手,最后才率了一众善战之辈叛了伏羲。
  这个八卦里头本没有钦锫什么事情,只是在讲到应龙时,有人插了一句传闻应龙虽是男神,却柔美异常,比之女娲亦不逊色。旁人便说这是以讹传讹,男生女相,终不如真的女子那般娇羞浑然天成。十九师弟便说,初时应龙深居宫中,外人难见其影,偶有一日出得宫去,立即便被一个神将误认作神女上前调戏。
  那个不辨男女的神将的名字,便是钦锫。
  那日大家喝着酒,忽听得一声“师傅来了”便作鸟兽散了,只十九师弟因为跟我走一道,便边跑边继续道:“其实这里头还有内情,只怕那些人听了说我胡诌,是以刚才我没说出来。”
  我心中一向便当八卦是胡诌,便请十九师弟诌个尽兴。
  十九师弟气喘吁吁道,那应龙虽有一女,却从未见他娶妻成婚,也未见过他的女眷,那女儿就如同天上掉下来的一般;更有那帝俊,虽然说是为了应龙之女而反,但当时有人曾目睹他身边有两个孩子。其中女孩便是后来的妖神红莲,而另外那个孩子,浑身笼着异气,能将身边之物尽数吞噬,不留一些痕迹。彼时人界刚刚成型,伏羲所要除的,除了红莲,主要其实还是那能吞噬天地的孩子。后来帝俊身死,红莲失踪,那孩子也失了踪影,不知死活。
  我边跑边想,果然胡诌。若那孩子果然能吞食天地而活到今日,此刻你我便是奔跑在那孩子肚子里。
  整个八卦里头,钦锫就占了了短短一句话,还是个配角。
  我看了灏景一眼,他说,与钦锫很熟?
  
                  
第三十一章

  老乌龟十分不厚道,吃完嘴都未抹干净便摇着扇子感慨月色美妙春宵苦短不采花来枉为人,一摇三摆的一去不返;是夜我只好与灏景挤着一个榻单独待到天大亮,连床被褥都没得多,真是落魄啊落魄!所幸那厮体质果然异于常人,受伤受得快,恢复得也贼快,我十分怀疑他昨晚是故意装样蹭我的汤喝。
  昨晚我跟他聊着聊着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我还保持着半坐姿裹着大半床被子靠在墙上,灏景头在榻中央,脚却被我挤到墙角憋着,看得我心里那个罪恶感是一发不可收拾。
  初时我还想过他是否是在逞强,是以一路小心观察着生怕他在哪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再倾城一晕,我一个人可奈他不活。所幸我一路提心吊胆提回他的浣景苑都不见他有晕倒的迹象,反而是因着一路挤兑使唤我,这厮越走越精神,越走越亢奋。走到大门口甚至大喝一声:“主子回来了!小的们出来!”那架势活似抢了小娘子凯旋回寨的山大王。
  话音落处还真有一帮子人哄得迎了出来,顶头走的却是脸色黑黑也难掩得色的博伊三叔。
  我心下暗惊,这博伊三叔行动如此快!亏得灏景这厮昨夜还信誓旦旦胡诌什么博伊恐怕都不知道伤的是谁!我看博伊分明是早布好了天罗地网干等着这厮往里跳。
  谁知这么笨换谁都不会上当的方法,就这厮还真往里跳了。
  回头想起灏景会栽在里头,本夫人我起着主要作用,我些微觉着有些不好意思,方才一路上他挤兑我我都未怎么顶撞他,多多少少算是羞恶迸发觉着有愧于他罢。
  我看着博伊三叔左右围着一群同样杀气腾腾面色黑沉的武将排场盛大,不由摸着下巴,暗道好经典的阵仗,莫非博伊三叔也喜欢看闲书?而且还忒喜欢闲暇无事扮奸角来娱人自娱。
  嘿嘿!博伊三叔果然甚有喜感!
  灏景还保持着大王归寨的气势双手卡腰,耷下刮我一眼不屑嗤道:“唯恐天下不乱!”
  我扯着扇子曼波回眸,悠悠白回去一眼:“那你又在那里鬼笑作甚?”
  灏景猛瞪我一眼,我用团扇捂着脸在后面笑。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着这厮也就是脸色黑些声音高些,实际是绣花小猫布老虎一只。
  不过是猫是老虎,对其他人时便难讲了。就拿眼下博伊三叔来说,我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暗想,灏景才扬言要好好跟他算账,眼下他倒先撞进网来,真是……不得不称赞一声勇气可嘉。
  唔,还是不如说无知遂无畏比较恰当?
  四下里搜寻了一下,还是不见清音的影子。
  博伊双手笼在袖子里,板着脸道:“三叔今日下朝路过贤侄行宫,却扑了个空,原来是与侄媳出去了!”嘴皮扯两扯算是笑罢?三叔他老人家继续道:“贤侄下朝便直奔温柔乡,虽然小夫妻恩爱是有的,然而你即是下任天君,便要多放点心思在正事上才是正经!”
  灏景撇撇嘴也扯扯嘴皮道:“三叔教训的是,侄儿年轻荒唐!”
  ……扇子也遮不住我的青天大白眼,这厮真是撒谎不打草稿!三叔三叔叫得是一个顺溜!他即认识钦锫,年纪怕比现在的天君还大,初时我还以为自己吃了嫩草占了人家便宜,现在才知道这厮整一个老不休。
  抽回思绪,这边厢灏景也笼着两只手在那装淡定,只微勾起两只眼睛笑说:“说来峻黎代替博伊三叔下界历劫的日子似是提前到明日了呢!”头也不回的道:“紫苏过来。”
  ……你当唤小狗呐?还“过来”!我抽抽眼角,念在现在的情况不适宜起内讧,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磨磨蹭蹭跟过去了。
  灏景神色谦和的向博伊礼了一礼,却在擦肩而过时时对着他耳朵轻轻道:“如此,峻邱兄弟的军队不知来得及来不及了呢?呵呵……”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我和博伊听到。
  博伊的脸刹那间比灏景昨夜还白。
  待得我俩进门,灏景转身微微一笑:“三叔,峻邱兄弟近来身子如何?前日听闻峻邱兄弟在北方之地不大适应,灏景心下甚是挂念。既然兄弟身体不适,灏景已经上奏天君,不日代管峻邱兄弟那摊子事了,还请三叔、峻邱兄弟多宽心!”
  然后也不等博伊反应便眼一耷一扬袖子流里流气的喝道:“关门,撒盐,焚香!”一系列动作之流畅神情之自然看的我是目瞪口呆:“这,你也忒嚣张了些罢?”
  灏景两眼直瞪门口,仿佛要在上面挖两个洞来,语气倒还是悠悠的,拈着下巴道:“不让他弄清楚现在的情况,他还要在此聒噪。”
  我低头思索着灏景先前那番话的意思,心中忽然一跳,脱口道:“莫非博伊,竟想要篡位?”
  “凭他也配!”灏景陡的阴森一笑:“给他这么个做好父亲的机会,我真是仁慈……”
  我猛的后退两步,离开他寒气波及的范围才抱着身子道:“峻邱……你对他做了手脚?”
  灏景鼻子一哼,似是不屑至极。
  敲敲脑袋,我也真是傻,北方之地,是老乌龟的领地。
  灏景照例躲到他的小书房酝酿奸计去了,我便由一双小宫娥领着回房。
  推开房门,明明只是一日未归,却觉着好像离开了很长时间,看着这宽大舒适的床,厚实轻柔的褥,一声感叹从嘴里一出来。
  是床褥!只属于我一人的宽大床褥!经过昨晚那夜,我对眼下的福祉甚感珍惜。
  说来也怪,其实算起来钟山也不定便真是我家,我却一直觉着那里是我的归宿。我与灏景相识多久不明,对于现在的我,他甚至还算得陌生人。但是昨夜见着他那惨白毫无生气的脸,我的心还是陡的跳了一下,揪了起来。
  ……说来这两处我都是寄人篱下,但是现下我却有些迷茫,若是真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还能像初时背着褡裢站在门口向里张望那样洒脱没有牵挂么?
  我猛然一抖,莫非我是好逸恶劳,只想靠他人接济浑然度日之辈?
  唔,好像这也不坏啊……
  莲池上雾气缭绕,薄薄的散进窗子。池里的花影影绰绰,如梦似幻。
  “夫人,外面雾浓,奴婢把窗户关上罢!”宫娥小队长,现在我终于记着名字了,璇若,每次听到或念出来我都觉着有些晕晕乎乎的。
  璇若走去将窗子关上,伸头轻声嘀咕:“怎么搞的,才几日间,竟变成这样。”
  我好奇的凑过头去:“变成哪样?”
  璇若吓一跳,赶忙回头说:“回夫人,是奴婢见这雾来得奇怪,奴婢多嘴!”
  我笼着手挤过去又推开窗看着那一池云遮雾绕的莲花不解:“这水池上笼些雾气有何古怪?”
  “是,是奴婢多嘴了,”璇若低着头回答:“只是……以前这莲池都不笼雾的……”
  “吓?”我奇道:“对了!以前是没看见有雾……唔,”我思索一会拿扇子抵着下颌望天道:“这说明这莲池终于有身为一个水池的自觉了!这是好事么,有什么好担心的!”
  “……夫人说的是,奴婢多虑了!”璇若低头抿着嘴道:“请夫人好好休息,奴婢告退!”
  说着轻轻带门出去了。
  眼光落回池子,我微微别起眉头。
  不是错觉,这些雾气真是这莲花阵阵外溢的灵气,凶猛的灵气,夹杂着丝丝瘴气。
  就同当年的十九师弟一样。
  初时与我拼一张桌子一同八卦并经常有意无意便八出惊世骇俗之卦的十九师弟元逸,三百年前再偶遇,却已成魔,封在师父的法器里。
  当年师父最头疼的有两个徒弟;最喜爱的,大师兄曾不无妒忌的说,却也是其中一个,当然不是区区本夫人在下我,而是聪明伶俐,颇具慧根的十九师弟元逸;初时师傅常拈着粘上去的假胡子眉眼带笑望着元逸,背着他说这孩子将来定成大器,说完还不忘鄙夷的看我一眼道这孩子顽皮是顽皮,却不比小九儿顽劣成性!
  我不知道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彼时我跟着老乌龟混进蟠桃会时再见师父他老人家,依旧神色俊朗,却已满头银丝,白发三千丈。
  听说以前十九师弟的命簿还是司命亲手写就,前途不可限量;却原来司命司命,也有算不尽的时候。
  晚间莲池的雾更深浓,我关了窗子在屋里练字。
  天宫的白毫丰盈有弹性,写出来的字苍劲有力。我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笔法苍劲的“惟灏景与小人难养也”十分满意,翻身上床睡得十分香甜。
  人道香梦沉酣,我这一睡过去,梦酣难醒。
  不错,本夫人我,又做梦了。
  许是睡前看了过久影影绰绰的莲花,是以梦里的身影,全都影影绰绰……唔,也可以说是鬼影幢幢。在广阔的,装饰着很多古怪不知名兽类雕塑的宫殿里并肩而行的鬼影。
  “谁在那里?”其中一人目光忽然转过来,我吓一跳,这才发现还有个小孩在我靠着的那根柱子那里藏着。
  “也许是小动物吧。”另一人似乎安抚着同伴的情绪,身影高挑纤细,声音却是男声无疑。
  初时说话的男子顿了顿,语气柔和下来:“是我多心了。自出了帝俊那件事后,我不得不加小心。”
  帝俊?我躲在柱子后面皱眉,那个词最近的出现还是在八卦里,莫非我是不八卦不成活?
  正想着,开始出言安慰的那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虽然明知这不过是个梦,但我的心却随着他的脚步绷得紧紧的。
  那人影弯下腰来,对我身边那孩子温柔的展颜一笑道:“怎样?见着伏羲,该满足了罢?”
  从他走到柱子边弯下腰时,我看清了他的样子。
  那一瞬间天地仿若消失,时间仿佛停止。我紧紧抓住衣襟,头脑里好像有什么叫嚣着呼之欲出,浑身颤抖不已。
  那孩子抓住男子的衣袖乖顺道:“红莲知足了,应龙带红莲回去吧!”
  ……
  许是忘了插销,一阵夜风吹开窗子,夹着夜雾将我吹醒。
  我坐起来拥着被子,不明白自己为何脸上竟是满面泪光。
  窗外雾正凉,夜正常。
  我不甘心回来第一夜便被莫名其妙的梦境扰乱酣眠,遂深吸一口气,抱定决心一头砸上枕头继续睡。
  这方法颇有效!下半夜我一夜酣睡,甚是甜美。

                  
第三十二章

  ……我顶着两只桃儿眼,百无聊赖半卧窗边观雾。
  早上我一夜梦醒照例推开窗,窗外浓雾瞬间气势汹汹扑窗而入,我心下大骇,脱口便叫:“哪个大清早的在我窗子底下烧火哪?”
  叫完才省过来也许不是烟,儿是那些笼在水面上很“正常的”水雾。我下意识的掏出扇子扇两下,那雾倒丝丝滑滑腻腻的粘上来,像极了以前那只山鬼放出的雾,一念及此,我心下一阵恶寒,赶紧收起扇子,抱着膝盖在这水雾中坐了半日。心中无聊之极,却也不敢再贸贸然跑出去,只好掏出名为“戎华”的貌似很有来头很伟大的黝黑的乌龟壳,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前后左右一共六个圆骨溜溜的洞洞,我眼前好似浮现出老乌龟摇着折扇套着龟壳在大街上风度翩翩假装潇洒的画面……老乌龟若知道我背地里如此想他,只怕会脱下龟壳便向我甩来。
  想到这可能性,虽明知我肚子里头的蛔虫跑不出来,还是心虚的四下张望一圈,使劲吞几口口水,伸手抹掉脖子上的冷汗。
  房里现在一片云雾缭绕非常神似凡间闲书里描述的瑶池,我只好摸到床前将龟壳塞进褡裢藏到被褥底下,托博伊三叔妄图动用武力造反的福,他儿子下凡历劫的日子提前了半个月;今早清音已经衣衫不整的又冲进来一次了,看来这戎华很快便能派上用场。
  我正捶着两次惨遭荼毒的腰,门忽然嘎吱一声从外面大力踢开,一个朦胧的身影随即飘进来:“今日随我出门去么?噗,谁在你窗下烧火么?”
  我朝声音的方向遥遥招呼:“灏景么?唔,我看不见你,你要走近些……”
  话音未落便听到扑通一声,好像什么重物绊倒在地,接着便听见灏景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揉着今早回房时撞到的膝盖,同情的说:“撞到桌子了么……你向右一些……”
  又是扑通一声,灏景忽地伸长手捏住我的脸恨声道:“你那边还有只凳子……这什么?”这厮拽住我的脸往使劲往前一带,随即一张妖天下之大媚的满目愤恨的脸猛地出现在我眼前。看清手里捏着的是什么后,这厮沉默了一下。
  “若不介意,请放开我的脸,谢谢!”我捂着因乍见那张脸而怦怦跳的心脏保持着脸被揪着的姿势艰难吐句,灏景愣一下,随即陡的加重手上的力道,我顿时从闲书里写的小姑娘脸上火辣辣一片跳到脸上真的火辣辣一片,大叫一声疼,一把挥掉他的魔爪愤恨的揉着脸。痛死我了!完了,这回脸上铁定要青。一想到峻黎历劫之日他命中注定的救命恩人穿着云锦织缎脚踩五彩祥云头顶两块青紫拿着个乌龟壳闯入他多舛的命途中,顿时恨从心中起,扭身便朝身边那厮扑过去。灏景刚刚小心的收脚盘上我前些日子讹诈的贵妃榻便被我恶狠狠的一把推下去:“你一进门我这里雾都浓几倍!出去!”
  他似乎愣了一下,微微有点失神,然后恍然大悟般说:“对了,我来就是来问你要不要同我出去!”
  我居高临下的瞪着他:“去哪?”
  他摸了半天抓着我想要爬起来,道:“不管哪出先出去再说罢!”
  这这这这厮的手往哪抓!我盯着胸前莫名其妙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手,愤怒了。
  很经典的“啪”的一声脆响过后……
  “又怎么了!”灏景也摸着手愤怒的瞪我。
  “……你,手,放错地方了……”我咬牙切齿,心想没剁掉你的咸猪手都不错了。
  他顿了顿,松手道:“那你快些出来罢。”说完抬脚便走,不出两步又听到扑通一声。
  很好,我想。不愧是我的屋子,让那个该死的登徒子摔个五颜六色姹紫嫣红!
  屋内雾气弥漫,室外阳光明媚。
  待得我绕出了门,灏景在外边整衣边从头顶上鄙夷瞟我一眼哼道:“虽然一早便知,但你还真是……”视线一路扫下来,最后停留在他的手刚刚被我一巴掌拍掉的地方,撇撇嘴嗤到:“干瘪!”
  我操起顺手摸出来装了乌龟壳的褡裢,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当头朝他砸去。
  灏景一伸手闲闲捞住龟壳,捏着褡裢边儿翻过来覆过去边看边皱眉道:“又是什么玩意儿,唔,新的煮鱼锅么?”
  “……到底要我去哪里?”这个话题危险!我赶紧悬崖勒马。
  “蟠桃会。”灏景带着无辜的表情继续检查着褡裢,我一把夺下来,“……你刚才说,什么会?”
  “蟠桃会么,”灏景不甘心的撇撇嘴:“你不是爱吃么?去的话,我在女仙处给你摆一席。”
  “怎么蟠桃会不是光啃桃子的么?”我诚实道:“老实说我对全素宴兴趣不大……”
  其实我主要是想到师父他老人家才痛失爱徒,若是跟着再发现另一个徒儿其实是女扮男装,忽悠他这么久,估计这打击也忒大些,我怕师傅纤细的老心灵受到伤害,万一刺激过头一哭二闹三上吊,变成我这个徒儿贪图一只桃子引发的血案,就忒令人唏嘘感慨了。
  若真如此,可能我会成为八卦里祸国殃民的狐媚妖女,以后人人可以提而剐之。
  这可能性忒戏剧化,本夫人不要。
  灏景在我头顶上嗤了一声道:“不去算了。对了,我让璇若另替你收拾间屋子,晚些时候跟她到那边去睡罢!”
  我奇道:“为什么!我在这屋子住得挺好的!”
  灏景蹙眉道:“这屋子瘴气太浓,住久了对身子不好,你身子……咳,本就单薄……”说着又摇头咕哝道:“真不知你吃那么多都吃到哪里去了。”
  说完摇摇摆摆的转身离去,我看着他不大稳的身影,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叫住他:“灏景。”
  “唔?”
  “……你是不是……”我皱眉道:“你在那屋子里是不是看不见?”
  他的背影僵了一僵,没做声便走了。
  我抄着手,心下暗道不妙。像灏景这样罡气极重的妖也好神也好,目力体力都受灵气强弱影响,灵气强者甚至能一目千里;是为天眼,那二郎神便是极好的例子。
  想到他刚才在房中好似摸黑瞎撞一般的行为,我咬住嘴唇,看来我还是高估他恢复的程度,忒乐观了些。
  灏景言出必行,未到晚膳璇若便恭恭敬敬的领着一对人带我到了新屋子。新屋子在西厢,与原来的屋子正程个“二”型,离莲池更远,只能远远的看到一团水雾缭绕着一处屋角。
  我喝着茶默默的看着宫娥小队收拾好房子,璇若低头请示:“夫人可还有何吩咐么?”
  眼角一抽随口道:“这屋子和我以前住的是都在浣景苑么?”
  “是。”璇若回答,眼角微微带着不解。
  我继续抽搐道:“你家主子品味真特别,这算是上下两重天么……”
  我现下住的地方,一言以蔽之,就是华丽。
  水晶为砖,琉璃为瓦;朱粱画栋,廊角飞檐,无一不是亮闪闪的奢华之极。
  “这是……”璇若肩头微颤,想是忍笑忍得甚辛苦,“夫人原本住在别院,那是帝君依着夫人喜好特地着人建的,这是帝君的下处,帝君就住在东面那处出云阁。”
  我的喜好?我想起那池初时令我惊艳了好几日的火莲,是以前的我罢!这个认知并未使我释怀……原来我以前的品味竟是如此特别么……我耷下眉毛无力的想,现在我稍微可以原谅灏景他封印我的记忆了。
  而且也觉得稍微可以理解他要封印我记忆的心情。
  我现下住的那沉月轩大约是依着天宫的面子要求建造的,朱门沉沉,内里一色的雕花龙檀,枕垫搭椅莫不精细。但说实话,我却不大喜欢。
  太正式的东西我都不大喜欢,更何况这屋子布置得不但是正式,简直就是刻板。而且这龙檀的气味也不好,令我想起那什么“龙涎香”。
  我觉着自己像个到了陌生地方的动物,小心的绕着新屋子兜圈子。仔细嗅着里头有无陷阱的气息。忽然我的目光落在房间一个角落上,心砰的动了一下,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房中摆满各种珍奇古玩的架子的一角,赫然摆着我的鱼锅。
  是夜我吹熄油灯室内顿时一片漆黑,我赶忙放下朱红的帐子钻进锦被闭上眼睛,心头却忍不住想,长久以来,灏景便是顶着储君的名号,独自一个人守在这个到处都潜伏着敌意的地方么?他不是天君亲出,遭人猜忌,像博伊那样想要除他而后快的人定然不少;以前他要遭过多少次暗算,躲过多少次陷害,才熬得今日这样?
  ……结果我刚来不久便害得他中博伊暗算……
  我摇摇头,祸害遗万年,我果然是个祸害。
  只希望他也是罢。
  我正要入睡,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我爬起来道:“是谁?”心想若是博伊三叔来夜访小侄儿的深闺调戏本夫人的夫君,我便砸他一锅子。
  外面脚步声停了一会,一个闷闷的声音自门外飘来:“你睡了么?”语气微微有点含混。
  灏景?我疑惑的披件衣服推开门;只见他脸颊微红,身上隐隐透着酒气,手里好像提着什么东西。我朝他手里一看,一手两只,他掂着四只桃子。
  
                  
第三十三章

  以前在钟山的时候,我曾纳闷的问过老乌龟,明明元始天尊的仙塾条件那么好,一间厢都有我两个茅屋大,为啥我却总是念着钟山的破茅屋呢?
  老乌龟萧萧的抬头对月哂笑,末了透露天大的秘密一般神秘兮兮的凑过头来,“那是因为丫头你……天生的穷命。”
  是的,印象所及我仅有的两次入住华丽的房间,前一次被黎渊酒醉梦游夜闯闺房,这一次灏景提着四个桃儿面色微醺妖媚动人的站在门外看得我一颗衰弱的心紧张得慌。不知这个门是该再开大点还是该关上,自古闺门是一关,眼下我要不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不要把关啊把关啊……
  “……我可以进来么?”这边厢我正扒着门框天人交战,那边灏景微微眯起眼睛,神色像慵懒的猫,一张嘴,微微一股酒气,里头还透着花香。
  醉了!这厮肯定是醉了!我心下慌乱,黎渊一醉喜欢梦游,这厮喝醉有什么怪癖?不能让他进来!
  “……谢了。”灏景微微一笑,低头一脚跨进来,冷冷的黑觳丝带起一丝凉风拂过眼前。
  我站在门边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身体还极不端庄的保持着往里让的姿势,心下只想抽死自己。
  美色当前,本夫人竟然不能把持住自己,这么容易便让敌人闯关斩将长驱直入;我的心,冰凉冰凉地。
  甫回过神来,灏景已经翩翩似踏着凌波微步飘到桌边坐下了,我稍一迟疑,还是跟了上去。心下微奎,不跟怎么着?在这九重天上浣景苑里睡树上去么?
  灏景支着额角撑在镶碧琉璃的龙檀木桌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我悄悄的溜,溜啊溜,就在将要溜到后窗唤璇若之际,灏景微一偏头,害我功亏一篑。
  “你……好像很怕我?”这厮今夜不对头,绝对的不对头!这脸色微红眉尖轻蹙眼神哀怨楚楚动人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本夫人生生被他这惊悚的形象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抖着牙床愣说不出话来。
  “你……真的很怕我?”想是嫌我这么个单纯的是或不是都答得那么慢,灏景皱眉做不甘不耐状开始往我这边进一步,再进一步,再进一步……
  停停停停停啊!我的头皮发麻,心在狂跳。我怎么能忘了这厮根本就是个奸猾成性的主呢?天知道我若说“会”这厮会不会冷笑一声:“会?我怎么没觉着呢?”后果便是无比凄惨;若说“不会”那厮会不会阴笑一下:“不会?我没让你见识过怎么知道会不会呢?”后果还是无比凄惨。
  他一步紧似一步的逼,我一步紧似一步的退。
  后来我想着,当时那画面甚是暧昧甚是沦丧,但是天可怜见,当时我只觉着自己有性命之忧,才没那么闲情逸致,风月无边。
  退到墙脚没处退了,我只得放下脸求饶:“你先让我起来可好?这地板甚冷夜甚凉的,对我这把老骨头而言忒生猛了些!”
  灏景斜挑起眉尖不满的哼了一声,抬腰往边上让了让,我赶紧捂紧腰带抱着老腰往边一滚,连滚带爬站起来深吸几口气。
  才想起瘟神还在后面,现在还不能安生。
  我深吸一口气,回身竖起一根手指正色道:“你今日喝了多少?”
  灏景怔住,望天,然后犹豫道:“嗯……一,两坛?”接着露出困惑的表情:“三四坛?”
  “你……”我彻底无力,抵着眼角道:“你当自己是酒缸子么?”
  灏景顿了一下,不依不饶的凑过来问:“你真的很怕我么?”
  ……怎么又绕回去了?我被他扯着袖子只好无语问苍天。
  看来今晚不回答这个问题我是没觉睡了!我只好努力开动一直舍不得使用的脑袋,绞尽脑汁拼命的想。
  我怕灏景么?
  我以前酒醉过一次,是以深深的理解他现下的感受,不过我敢担保,眼下我的头绝对不比他少痛。
  我深深叹息,为什么我这么内敛温厚又传统的人老是要被迫表明心迹呢?在龙宫如此,现在又是如此!
  唉,劫难啊!劫难!
  我抱着肿胀的头和他分坐左右,整理一下思维,我开始了人生中第二次被迫的告白:“其实你吧平常虽然装得挺凶,但是其实呢,好像也不是很凶,那啥……”我的眼前出现了无数纠结纷乱的“凶”“不凶”“不凶”“凶”在眼前飞来飞去迅若流星……挣扎了一会只好放弃:“我已经完全乱了。不过,”我保留着残存的一丝理智得出结论:“反正,我不怎么真怕你便是了。”
  这是实话,天大的实话……我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的实话,然而确实是实话。
  绕来绕去,本夫人的头又开始晕了。
  灏景移开撑着额头的手,定定的看着我,沉默半晌忽道:“你不怕我封印你的记忆是有什么阴谋,或是……我趁你失忆利用你么?”
  “什么?”我顿时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颤抖道:“你你你你这么阴险?!”
  “我只是说如果……啊呸!”灏景立刻叫我切身体会到他“礼仪大敌”的由来,极其没有风度的呸了一口一把抓住我跟个女子叫板:“我做什么一定要顺着你的话说……”
  “是你自己先提起来的!”
  “我只是说如果,假设……”
  “什么!做这种阴险的假设,你果然阴险成性!”
  “我是说……”
  “阴险成性!”
  “我是……”
  “阴险成性!”
  “我……”
  “阴险成性!”
  ……
  他拼死抵赖负隅顽抗,我义正词严绝不容情。
  最后的结果是,次日清晨我俩揉着脑袋甫一抬头便撞到一起。
  ……具体来说,是我的后脑撞到了他的下巴。
  我揉着脑袋见他“唔”了一声以后捂着下巴蹲到一边,遂关切问:“咬到舌头了?”
  灏景捂着嘴愤恨的瞪我一眼。
  “呃……”我讪讪的抽回伸出去的手,半空中硬生生改变方向拿起一只桃子。半个头大的桃子,掂着甚沉,难为他昨夜醉了酒一手竟提了两只。
  “咳,好水灵的桃子……”我虚伪的感慨着,找找四处都没有刀,决定用手剥。唔,手指甫一下去一股汁液飞溅出来,我皱起眉头,其实我讨厌剥桃子,弄得一手水唧唧的十分不爽利而且看上去也甚不端庄,不符合本夫人的品味。
  灏景继续捂着下巴老神在在没有反应。
  我皱着眉头近乎无奈的看着手里千疮百孔汁水横流的桃子,伸头过去:“问你个问题。”
  “说。”
  “你是不是……喝醉酒就喜欢问别人怕不怕你?”我决定抱着不耻下问的态度忽视他极度不耐烦的语气。
  他愣了一下,摸着下巴皱眉道:“我昨夜如此问你?”
  我点头。
  他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我顿时心下了然。
  果然啊……不过这厮的酒德还算不错,除了发作时骚包一些,缠人一些,至少对方性命无虞。这么想着,顿时觉得这厮醉酒的时候比清醒时可爱多了。
  灏景低头不看我,好半天才憋出个小小的:“我忘了你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诶?原来这厮还酒后健忘啊!酒后健忘的容易酒后乱性不认账,闲书里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我心下顿时有些警惕,这样的趋势不可任他发展!遂做坚定不移状郑重提醒他:“我说不怕。”
  “……为什么?”他似乎有些不相信的追问。
  “为什么?”我有点愣愣的反问,“……你有什么可怕的……”我抓起桃子咬一口,顿时汁水四溅,飞得到处都是。我就知道……我皱着眉头对着一身的汁水毫无办法的干瞪眼。
  他勾起眼睛一笑生百坏:“看不出你胆子也挺大的。那么,丢失了以前的记忆,每日面对不熟悉的过去,也没什么好怕么?”
  “说实在的。”我决定忽略污渍继续吃,反正衣服有人洗:“我早就被你们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那些关系绕晕了,唔,”嘴里还塞着桃子,我转头对灏景认真道:“莫非以前我便是因为被你们这些过于复杂阴暗的关系绕晕头导致失心疯才被你给封印的?”
  “……”灏景忽然明媚一笑,不顾沾到桃汁流氓的挑起我的下巴,“不管怎样,你只要记得我是你的夫君便好。”
  “咳!”我拍着胸口咳得天旋地转。
  “乖!”灏景点着我的额头道:“昨夜累了,今日好好休息养养身子罢!”
  华丽的宫娥小队长璇若端着一盏什么东西进来,一听这话,顿时脸颊绯红,羞惭惭的迈着莲步转身便撤。
  ……我哀怨的指着灏景愤怒的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人前破坏我名声的行为进行着无声的控诉。
  灏景继续眯着眼睛奸笑道:“无论你记得不记得,你我早就是共犯,这是早已决定了改变不了的。”
  撂下狠话,这厮便迈着轻飘飘的步伐,迎着初升的阳光施施然离去。只留下我一人在他华丽背影的阴影下抱着脑袋被那个“共犯”砸得晕头转向七上八下。
  
                  
第三十四章

  共犯!
  共犯。
  共犯……
  我被这两个可轻如鸿毛可重于泰山暧昧八卦充满阴谋气息宿命纠葛的字眼硬生生压在床上几日起不来;可怜璇若还以为我是因为夜里做了什么不端庄的事情导致现下魂离天外神情恍惚腰酸背痛……提起腰酸背痛,这里面清音功不可没。
  想起清音,我唤进璇若问:“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璇若脸咻的一红,曼声道:“回娘娘,今儿二十。”
  二十?我稍稍为她那抹红晕气结了一下,然后火急火赶的登上鞋便往外跑。
  本月二十是峻黎下凡历劫之日,这几日被灏景气晕了,差点忘记正事。
  我一溜烟跑到门口,璇若在后面惊呼:“娘娘!当心身子……您还未梳洗……”我脚下一踉跄跌倒在地挣扎不起来,璇若跑过来小心的扶起我,嗔怪的说:“奴婢说的话,娘娘一句也不肯听。娘娘现在是万金之躯,千娇百贵,还是不知保养!娘娘要随喜哪里,奴婢跟着也好伺候!”说着,小心的避开我的腰,轻轻掸掉身上的灰,动作轻柔得像在拍一只蝴蝶的翅膀。
  ……我咬牙切齿,悲愤的扭过头酝酿半日,转回来对着璇若的眼睛磨着牙道:“璇若,本夫人要出门一趟,你不必跟了!”
  “那怎么成!”璇若露出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帝君吩咐过要娘娘好好休息,娘娘有事差奴婢去做就行了!娘娘要保重……”
  “你家帝君三日前随口说句胡话你也记得如此清楚,不错啊……”我牙齿咬得咯嘣响,心里发誓总有一天定要将灏景剐个一百遍啊一百遍!
  “不过本夫人觉得憋得慌,要出门转一转,诶!你别跟着!”璇若还未开口我便伸手堵住她的嘴,因为她一旦开口便别想再让她停下来,“本夫人要清静一下,若是有人跟着呢,本夫人便会觉着烦闷,本夫人觉得烦闷呢便会不舒服,不舒服呢便会要跑,一跑呢就会出事,一出事呢你们帝君便会重重责罚你们;你知道的,你家帝君若生气,后果会很严重。唔,所以你让我现在出门清净清净,你好我好大家好,明白么?”
  璇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半晌道:“可是……”
  我本来已经心满意足的准备出门了,一听她吞吞吐吐的“可是”猛地转回来握拳逼视:“什么可是?还有可是?快快快一次说完了再等本夫人头上蘑菇都长出来了!”
  璇若在我凶恶的逼视下缩成小小一团,却仍然抖抖索索的说:“奴婢……只是想提醒娘娘现在已经是娘娘了,为何还要自称夫人……”
  我捂着胸口,璇若无情的戳到了我的痛处。
  自从那日灏景临走之前居心叵测用心险恶的放话要我“好好休息”被早早按吩咐端滋补汤来的璇若“恰好”撞见以后,这宫里一众宫娥一夜之间全改了称呼。初时我还努力分辨,然而人家人多势众,我一人纵使百口也只被当成害臊,后来我只好闭嘴,只在心中再剐这天杀的小子千遍万遍。
  想本夫人岌岌可危的老处女名声,就这样被四个桃子毁了。悲惨!忒悲惨!
  救人要紧,我转回被璇若的关怀憋到翻白的眼睛,摇摇头一脚踏上救人道,任尔说东与评西。
  待我赶到峻黎将要被打下人世历劫的地方,首先看到白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银发,然后是灏景面色阴沉似地府判官的脸。远远又一大群人围着清音,只见她手里抱着孩子哭天呛地,死活不肯让天将将他带走,天将知她是皇族侧妃,又不敢硬来,只好干站着。博伊三叔在一边厉声呵斥:“把孩子交与神差!在此吵闹成何体统!”
  清音哭闹着:“不,再等一下,就等一下!一下便好!博伊,这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么忍心——”眼睛一边四下搜寻着大概是传说中救苦救难却迟迟还未现身的本夫人我。
  博伊的脸蓦地罩了一层黑气,怒气冲冲的吼道:“你紧拖慢拖,黎儿终究也躲不过这一劫,不若叫他早日下去,也好早日归来团聚!”说着竟举步上前,竟似要夺那婴儿。
  我一头冷汗,心想这博伊如此急吼吼的要送峻黎历劫,这峻黎到底是不是他儿子啊?
  清音一声惨叫十分凄厉,俯下身子死活不让任何人靠近一步。
  不能再等了,我借一路的玉树遮遮掩掩溜到白素身后低唤:“白素!白素!”
  白素扭过头来看见是我,便也一矬身蹲在树丛里低声道:“怎么才来?”接着惋惜道:“错过了不少精彩段子呢!”
  “呃……你就别蹲在这里了!”我擦着汗:“你先暂且拴住他的魂魄,等人散了我再出来。”白虎司刑,白素身为白虎君,自然是今日刑官。
  白素点点头,在众人的注目下站起来若无其事道:“我刚刚看见一只奇怪的鸟飞到树丛里去了。怎么,不可以么?”
  包括我在内的众人面皮齐齐抽动一下。
  “唔,差不多时辰也到了。”白素朝清音走去,伸出手:“请将小皇子交与我。”而后意味深长的盯着清音道:“万事都以备好了,请娘娘放心罢。”
  清音肩膀一抖,一咬嘴唇,沉默的递过孩子。峻黎甫一离开娘亲的怀抱,“哇”的大哭起来。
  “黎儿……”清音刚欲伸手,被博伊截下。
  “请白虎君行刑罢。”
  白素抱过婴儿,示与众人后便将他从邢台上扔下。峻黎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啼哭,便消失在暗暗乌云之下。
  “黎儿!”清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随即头一歪眼一闭身子一矮晕倒在地。博伊队伍中立刻有人出来将她架起扶到后面去了。白素大概宣读了一下峻黎历劫的文书后人群也就八卦着散了。
  灏景由始至终都是漠然的冷着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在博伊离去的时候轻声说了句什么,博伊顿时背影一抖,回头怨毒的瞪着他。
  众人散尽以后,我溜出来挤到白素身边问:“怎么样?”
  白素皓腕轻抬,一条深入云端呃极细的白线慢慢露头,尽头吊着一小团忽忽悠悠不大成型的魂体。
  我撇撇嘴,清音说得不错,今日我们若不帮忙,依峻黎如此脆弱的魂,只怕还未投入转世便会灰飞烟灭。
  我掏出戎华,将那一小团白汽一般的魂魄塞进去,那戎华顿时化成一道金光裹在外面。我这才将那灵体扔下去。
  “这便是戎华?”白素盯着金光远去的方向,好奇的问。
  我点点头。
  “好像乌龟壳。”白素干脆的定义道。
  “……因为这本来就是乌龟壳……”
  “又是一只小乌龟。”白素话不留情的定论道。
  “乌龟?”我有些莫名其妙,“怎么讲?”
  “一进乌龟壳,终身是乌龟。”白素盯着峻黎魂魄消失的方向快速的说:“只有乌龟才要托赖龟壳保命。”
  “他还是个孩子么……再说戎华也不是普通的龟壳……”
  “再特殊的龟壳也是龟壳。”白素做了总结,意味着此事已成定论,任何反驳都无效。
  “……”我擦掉头上冷汗,白素一直不喜欢博伊,恨屋及屋也不喜欢清音;本来她对此事抱的是帮我忙顺便为以后的八卦找些谈资的态度,因此我也不好再与她辩驳。
  其实我私底下觉着即使清音不是博伊的侧妃,白素也会讨厌她。白素是个坚强独立性格鲜明的人,对她而言,清音的柔弱天真不啻虚伪懦弱。
  这也是为何今日我死不现身的原因,除了不想让灏景难堪,也是因为我觉着该让清音明白,有些事情终久该自己面对,别人是无法替她抗下天来做成棉被与她盖的。
  说起来今日这行动似乎是拖了另一个人的后腿呢……想起灏景的脸,我心里忽然毛毛的。
  这……这不算胳膊肘往外拐吧?
  “好久未见,不如今日一起喝酒吧!”白素高兴的说,忽然脸色一转,小心问:“唔,你能喝么?”
  “当然能,为何有此一问?”我初听白素说要喝酒正要一口答应,忽听她这么一说,不禁有些奇怪。
  “……不会对胎儿不好么?”白素脸色奇怪的瞟着我的肚子。
  我差点被过气去,恨恨道:“……根!本!没!有!这!回!事!”
  “没有便没有,你脸色如此扭曲作甚?”白素似乎抖了一下,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不过你家夫君平常看不出来,原来深藏不露的!”
  “我说你这佩服的表情是甚意思……”我咬着牙,这般如此的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这么说全是误会?”白素惊讶的说。
  我立时点头如啄米。
  “为了四只桃子毁了名声……”白素沉吟着:“你亏大了。”
  “……这不是这问题吧……”我垂头无力道。
  “唔,帝君他什么也没澄清么?”
  我握紧拳头屈辱的摇摇头。
  “放心,他既如此肯定是有理由的。”白素拍着我的肩安慰道:“我很看好他!”
  “你又缘何对他如此有信心啊?”我回想着灏景那张怎么看都不像好人应该人人得而诛之的脸,居然还有人看好他?
  白素笃定的说:“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自己没过门的妻子染上这种污点,尤其是灏景这种注重面子的男人。”
  “那可未必!”我白着眼反驳道:“闲书里好多例子,男角儿看见女角儿便魂不守舍处心积虑的要做的。”
  “那是垃圾,不在考虑范围内。”白素迅速而斩钉截铁定论道。
  ……说实话,她的说法本夫人甚是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