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幕
天色暗哑,云诡波谲,层浪汹涌而来,自远处发出震撼天地的咆哮。
乌云压顶之下,青龙镇港口的望江楼伶仃独立,如同海岸望夫不至的秀女石,亘古无言地默默守望。海风携着泡沫席卷楼脚,孤独凯旋被惊蛰了身骨,一手落在阑干上,拄着身子淡淡地咳嗽。
他矗立楼廊极目远眺,隐约可见白色巨帆一角,远衔滔天风浪之中,隔着大雾模糊成一点影子。那船直奔云层后的无方,带走了途经青龙镇的冷双成。
冷双成遣宇文小白送来药人消息,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些她自己的消息,尽管她带着大班人马辗转进战无方,尽管她无意避开了望江楼,避开了他。
她托小白转来一封信,请求他配合计划作战,尽量以青龙、七星作为屏障,抵住密宗的火线进攻,诱使荒玉梳雪余党进入她布置好的包袱。
没有只字片语提到她自身的状况,精刻的小篆中看不出她一丁点的忧伤。
当孤独凯旋面对苍茫海水时,他都能想象出来冷双成的平静与坚决。
方才,白衣飞舞的宇文小白立于楼亭,和他细细交谈过。
“双成的身体好像很不好。发色枯萎,褪成银灰,面容苍白,离开我的时候还咳了血……啊,公子捏着我手腕做什么……我很担心,问她怎么了,她笑着对我说就是身体很疼,性命却无大碍。孤独公子,听说你医术高明,你看看双成说的是真的吗?”
宇文小白颦起两条纤秀的眉,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孤独凯旋。她的面色温润如玉,眼睛像雨后的苍穹,一洗乌云阴霾,干净而透澈。
海风吹拂天蓝色衣摆,锦袍盛开如帆。孤独凯旋松开紧握宇文小白的手,仿似在寻找支撑似的,一手稳住了廊柱,说道:“我明白了,原来她说的寒毒是真的,果真如此霸道……她真是个傻子,为了药人的配方就敢诱发病毒,为了所谓的道义就敢孤身涉险,去活活忍受疼痛……我……”
孤独凯旋急烈咳嗽,英俊的脸上无一丝红晕,像池东月色一样苍凉,心里的绞痛伴着他的呼吸,一道一道化为波纹泛滥在池潭中。他猛然转身,只留下飘拂的衣襟飞扬在廊柱一角,沉默许久,才淡然说道:“小白,如果有一个人从现在起处心积虑地盘算他人,这人是不是很可鄙?”
宇文小白拉开风中凌乱的发丝,侧首说道:“恕小白愚昧,小白听不懂,所以不能妄下评论。”
风浪尖啸而起,化作乌龙盘桓在天空,霹雳雷霆地响彻,滚滚雷电撕裂了混沌的海面,吞噬了孤独凯旋忽轻忽重的语声:“这个人生性驽钝,愚不可及。由于身体孱弱,总是再三克制自己,不敢去碰触心底最隐蔽的角落。直到有一天,别人逼着他签下婚约与战书,这才将他彻底激怒,他开始装弱服软消除对手的戒心,开始暗地里进行周密的布署,只求两年后反戈一击。”
孤独凯旋的眸光悠远,他紧紧注视海面,依在廊柱上笑道:“可是他没想到,他喜欢上的人已经不想活了,既然如此,那他还布署什么计划,还在乎什么礼法束缚?”
风中回旋他嗡嗡声响,如同夏日淡然飘扬的茶香,渐渐地消失不见。宇文小白听得似懂非懂,她盯着那道背影,只觉心里很悲戚:“我听不懂公子的意思,不过爷爷总是告诫我,凡是弄不懂的事情一律不要多想……”
孤独凯旋回过头。宇文小白专注地看着他,面色仍如孩童般稚嫩无辜,水晶剔透的眼眸隐隐透出一股担忧。孤独凯旋无意看到她的神色,仿似受了澄明心灵的影响,立即清醒过来:“不该给你说这么多,你现在干净得像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宇文小白微微一笑,笑容如同沐雨新芽,清新淡雅:“跟我说说不碍事啊,只要公子心里能宽和些……”
孤独凯旋垂下幽黑的眸子,利落地一揖到底,淡淡笑道:“刚才吓着小白了,这就给小白赔礼……你放心罢,我清醒得很,目前战局纷纭,最紧要的应是守住青龙镇,而不是谈什么儿女私情……”
可能是想通了一些道理,孤独凯旋的隐痛如轻烟般散去,很快消弥在风中。他不再咳嗽,面临大海而立,出神地凝视远处。广阔暗沉的天幕下,他一袭蓝衣静寂伫立,孤单的身姿融入苍茫海景,极像东海之滨的朝天石。
海天一线,波浪翻滚,孤独凯旋看着蓝色的巨手撕裂了雪白的海浪,心里蓦地记起赵勇提及的初一。
那时的她每天看海发呆,随后出了无方一路颠沛流离,如同海岸上振翅飞翔的青鸟,她从来没被风浪打倒过,一直勇敢无惧地飞向高空。
手指紧紧攒起,他默默承受难抑的心痛,海浪轰天嘶鸣,卷过心底一种无法言语的胆颤。
初一,希望你能战胜一切,因为活下来才是王道。
孤独凯旋面对天空默默地祷告。
建隆四年,六月十八,酉时。无方西侧港口。
季夏傍晚乌云密布,云层厚如山峦,暮色将天地万物罩得不甚分明。浪拍礁石,声如鼓震,愤怒的海潮吞吐海岸,狂风乱舞中摇晃七艘高层楼船。
船只抵御风浪嘶吼,发出夜枭般的折翼之声。赵勇一手提着大刀,一手挽住一位摇摇晃晃上得甲板的岛民,不住地大喊:“快点!快点!东瀛人不过数时就攻过来了!”
众人如同细细的溪流,沿树林边缘分成七股,源源不断地进入船只。他们大多都有武艺傍身,只是有了家庭后,更多地是在考虑妻儿老小,相比较赵勇的嘶喊、海潮的轰鸣,他们都显得沉默而安顺。
雪白铠甲的银衣卫士插入人群,反向涌进岛中。密密匝匝的黑色与耀眼闪亮的白色齐聚港口,两列阵队井然有序,各自奔向前方。
冷双成最后下了甲板,回头对银光说道:“恐怕撤离的时间短了。较之青龙镇,东瀛距无方稍远,但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就会冲进来……”
人群熙熙攘攘前进,众人面目一如生死相扑的战士,个个凝色重重。一道青衣人影被挤得踉跄一下,撞向了冷双成。冷双成眼疾手快,语声未毕掌风虚托一下他的身子:“小心了,老板。”
那人抬头,见着冷双成眉眼如水发丝如雪,怔忡一下,被后人挤出了队形。
冷双成微微一笑,眉眼缓缓拂去冰雪,眼底溢出春风化雪的暖意:“老板,还别瞧着我了,要不船一开你就走不掉了。”
“我好像见过你。”青衣人嘟嘟囔囔朝前走,不时地回头看一下,渐渐地行得远了,终于融进人流再也不回头张望。
银光先交代船只快去快回,尔后小心翼翼地挡开人潮,护住冷双成侧身。冷双成目视迎面奔离的众人,有些不忍心目睹眼前的混乱,转眼去看着青青柏树。默然走了许久,一路青影笼罩,阻隔悬顶乌云,给人一些开阔缓和的气息,冷双成摸摸树干,喟叹道:“银光,没想到我又回来了。”
千言万语凝结成这一句,青柏不改苍劲,不染风霜,于岁月踌躇间无语挺立,悠悠看尽人世沧桑。
头顶悬挂青黑两重天,冷双成面沉若水,不受催城欲裂的力道影响,平静说道:“待会将三千羽林卫列作五排,出了东门围成半圈,务必抵住敌人第一轮进攻,这样才能为身后的岛民多争取一点时间。”
银光颔首跟上,想起方才一幕,问道:“刚才那人是?”
“棺材店老板。”冷双成迎风而行,海风吹得她月白衫子猎猎作响,“我长了白发他就不认得我了。我记得第一天上岛时,他见我落拓潦倒,好心地给我指明方向,告诉我要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一定得进辟邪山庄……”她又细细一笑,温婉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他满嘴胡话,因为一进辟邪碰见秋叶,只像是羊入虎口,哪里还能寻求安身之地?”
银光心急,细瞧冷双成面目,见她眉眼弯弯犹带温柔之色,才醒悟是玩笑之辞。他不禁叹息:“人心惶惶之际,夫人还笑得坦然。”
“银光,其实我对你提起公子,是想问你一件事情。”冷双成转过身子,正视他的眼睛,“秋叶调度军队进驻无方,想必暗中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那么对于首战形势,他到底吩咐你做些什么?”
银光暗叹一声。公子的确在议事阁细细嘱咐他诸多事端,也算准了夫人一定会在他身上找缺口打探,早有见地对他说:“冷双成问起的时候,你只管真真假假掺杂着说,这样才能打消她疑心。如果她面无表情,那就说明她不愿开口,但是心里已经默许你的想法。”
冷双成沉默立于树下,耐心地瞅着银光变幻不定的脸色。她的身后,是一片翠绿的长青林,海风卷过,落木萧萧飞洒,披挂了如林直立的身躯。墨绿屏障宛如城墙,她的银发亮如雪霜,银光看过去时,才发现星星白发是那么触目惊心。
“公子说,东瀛进攻无方肯定会用药人督阵,无论来人是谁一律射杀不怠。引诱敌人进入辟邪山庄后,斩断盘龙锁链,力求歼灭整军进犯队伍。”
银光的语声还未落地,冷双成不禁抬首看向前方。
衡宇飞檐,掩在浓墨云层之中,于肃杀风声处透出王侯威严华贵气象,山庄的巍峨恢宏如同缥缈蜃景,历历可见。
可是不久的将来,这里也像古井台,全城沉没,倾覆几百年的历史。
她叹口气,隐隐猜出些什么,却一句话也未说,低头沿青石街面前行。
丁酉时,辟邪山庄最东侧,辕门外。
冷风如割,海浪滔天,雪沫狂溅,盛起雨雾凌乱飞舞,一道道利爪电龙响彻苍穹。只见黑沉沉的海水突生大片大片浪潮,海底仿似煮沸了油锅,霹雳扒拉炸开了水花,一时之间轰鸣声连绵不绝。
海水先是呼啸冲起,退潮之后,海岸沙滩边缘惊现一圈圈黑色布幔。
东瀛密宗。
轰隆一声,乌龙撕裂暗哑天空,火光一闪,照亮了浪头下一双双锐利嗜血的眼睛。成千上万名黑衣武士,身躯经受一次次海浪的鞭捶,直挺挺地自海底走上岸来!
身若钢铁,眼带寒芒,面色冰冷,四肢坚硬无情。这哪里是一队乌合组织,分明是一个个意欲搏命的死士!
他们的脚步重重踏碎苍白浪花,分水而来,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
三千银衣卫对抗数万密宗,无方岛屿上雪浪翻滚,海面沸腾了!
2. 勇敢
这里本是初一坐着看海的地方,这里本是一望无垠的浩瀚,如今被开辟成为浴血战场!
密密麻麻的黑衣武士如同蚂蚁噬骨,前仆后继涌上岸来。火光难掩眸子里的森冷杀戮,他们还没出手,就已给人一种豹子扑食的感觉。
久困牢笼、食不果腹的豹子。
冷双成缓缓拉开蚀阳,红光刹那迸发,映亮了杀气重重的天空。她一人独立只身当前,双眸凛凛丝毫不避,光芒犀利冷酷,直冲入盘龙肆虐的雨幕。她的身后笔直林立银衣卫士,挺拔如雪松,五行队列包围了辕门外的空地,形成了无方岛民的第一道坚实壁垒。
黑色越来越近,杀气越来越重。
冷双成回过头,逆风一喝:“听我号令同进同退!违令不遵者立斩!”
语声暴急如雨珠,响亮冷澈直达众人心底。阵尾卫士本有心急如焚者,听闻指令后立即凝身不动。冷双成见军心稳固,凝神对视前方。
层层黑衣人一排排冷硬行来,海潮吐出十列阵行后,终于从海底显出杂色衣饰。一名方脸浓眉的男子,手执蓝光闪闪的金轮,嘴中呼啸不断。他的眸光阴冷如蛇,闪烁不定,看见重装待战的银衣堡垒,停下脚步,却让身后的药人踏足前行。
双唐棍灰袍湿贴僵直身躯,手中的铁棍通透乌亮;竹兰二君面目僵硬,呆滞平板地踩上前人的脚坑。受损炼成药人后,他们的面容都苍老几分,只剩下往昔轮廓的影子。
冷双成看得分明,是魏无衣携带这“四老”先打头阵。她目视前方,口中冷冷下令:“银光,就看你的了。魏无衣不死,药人就不会死。”
银光会意,手搭玄武胎弓,弓形饱满盛开,寒光凛冽的箭矢正对魏无衣头颅。“噌”的一声子母连弩聚光飞去,箭矢呜呜呼啸,金银亮色两晃下,黑衣人被钉倒两个,余下人踏着流血的尸体,阵行未侵损丝毫!
眼看箭矢撕裂乌霭流星般杀来,这东瀛武士竟然避都不避,全凭肉身吸附箭只,也要确保后面队伍的前进!
乌云压顶,雷声咆哮,眼看着面前诡异冷酷的一幕,银衣卫士均是一个眼神,这份不怕死的彪悍令人震撼!冷双成回头再看众人面目,眼敛森冷,对银光急声说道:“东瀛人摆成四四二鱼丽阵行,方便水面突击,宁愿冒死也不改队列,看来私下经历过正规操练。等会杀起来时,不准顾虑我的安危,要记得且战且退,一直诱敌进入庄内,听明白了吗?”
银光未料到冷双成如此交代,完全脱离了自家公子的预料,不禁骇然大叫:“夫人,你要干什么?”
冷双成冷冷一笑:“东瀛人人数居多,面临箭阵死且不避,我怎能不去挫挫梳雪的锐气?记得抵住山庄两翼,尽量不要让敌人渗透,以便确保岛民安全撤离!”
她回过身子,海风吹散了一头银白夹杂的发丝,和着月白衫子缤纷乱舞。蚀阳侧落森然指地,手腕翻转,她已撩开了常用月光的起手式:“第一排箭卫听令!集中射杀阵行中段,务必撕开一道裂口!”
海风吹得语声凌乱,却抹不去口吻中的那种毋庸置疑。鱼丽阵行铁桶般欺近,冷双成目测箭矢射程,尔后运力一唤:“放!”
箭如雨注,从天至地覆盖了乌云浓墨之色,黑鸦鸦地暗抑住天幕。第一排六百支羽箭破空飞去,密宗铁桶阵整体晃动一分,闷哼声响震穹庐。中箭者立仆,鲜血汩汩冒出,黄沙地面染成了褐红。前方黑衣人避也未避,用肉身当成靶子,实属尸战的打法,后方队列竟然毫不犹豫,践踏着同门滚烫的尸体,如狼似虎地欺上!
黑衣沉沉,多于牛毛,繁杂的人群一拨一拨吞噬了辕门外侧。
银衣箭卫迅速蹲下,第二列士兵从缝隙中插进,展臂开弓跃然欲发。冷双成瞅着两队交换的间隙,猛提一口气倏地一下向前飞跃,身姿轻如羽毛,快如鹰隼,用了她毕生所有功力!
此时,第一轮箭雨刚发,攒力刺射下,密宗鱼丽阵中前部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裂缝。
时机刚好。
双眸炯炯,蚀阳炽烈,冷双成长身而起,手中的扇形火光猛然击向那丝细缝,剑气暴涨声如海潮,粼粼寒霜依附血红剑身,如同一轮雪日当头罩下,赫然是催发寒毒后的霸道冷戾!
这一式“花落漫天”去势猛烈,其力道速度快过当年斩杀赵应承的一剑,破空劈下绝无可避!
银光紧盯冷双成灿若流星的背影,胸膛中有股热血滚烫激荡,仿似盘睡已久的蛟龙清醒过来,嘶鸣着腾渊升起!
冷双成只身冲杀,拼死也要擒住敌阵关键所在——魏无衣,她对他如此信任,将身后完全交给他了,他又岂能辜负一番盛情?
眼前虽是乌云卷席,他只觉得胸怀开阔,大气横生,抑制不住将一股子热力送到九霄云外:“众将士五弩连发,对准夫人身后敌人!放!”
风云涌起,剑气漫天,魏无衣惊见一道流光掠影,面色大变,左手抓过一名黑衣人,迎头抵挡剑身。
冷双成长剑暴击剑势不缓,犹带力劈华山之勇,剑气迸发如滔天巨浪,直走一线,哗然落下,顷刻之间斩杀魏无衣身前几人,血肉纷飞中唐昆一剖为二,受阻的剑气却是未伤及魏无衣分毫。
正当她如烟火般弹落时,银光督令卫士的羽箭默契地赶到,飕飕风声不断,那道缝隙被越扯越大,黑衣武士纷纷倒地,散开如倒尖形,药人没有啸声指挥,仍是无知无觉地朝前走。
冷双成正是算准了此点。
黑衣人数目多,一旦近身搏击,他们定是凶猛围攻,然而诱发寒毒后,她的功力不同以往催发的那般,剑气不知强烈几倍,如同盘古开天辟地,一斧直劈喷发的是全身劲力!
魏无衣阴森一笑,右手迅猛扬起,蓝呜呜的武器直对冷双成胸口。
冷双成早有准备,一剑斩杀后,闪身侧削,撞开身旁罅口,身子柔韧如丝斜插人群,再提气狂劈一剑。
这一剑近在咫尺,剑影浩大繁复,真气抱成一团,虎啸龙吟一般回旋。黑衣人潮水溃退,手中利刃撞上冷锋,脱手而出断为链结。
魏无衣未料到冷双成来势汹汹,骇然呼喊,一面督促众人前进挡住箭矢,一面指挥药人围攻。银色箭矢不断飞来,冷双成的剑气爆烈如阳,混沌天地开了一丝眉目,眼敛红光注视着底下蝼蚁苍生。
众生一片血战。
风雨如磐,厮杀阵阵,无方岛血光冲天,历经几百年来最大的劫难。
吴算身着青袍,凝视波浪滔天的海面,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方匕首。
此处虽是面临公子自幼练剑的水晶阁,但山庄后院的厮杀声力冲霄汉,清晰地盖过海浪轰鸣,传入他的耳中。
一个时辰前,冷双成截住了他,和他详谈一番。
“吴总管,公子要你斩断盘龙索,可是没预计庄内人的安全?”冷双成眼眸澄亮,盯着他的面目一眨不眨,“银光尽管未细说,但我能猜想秋叶行事,他一定不会顾虑众人安危,只想达到歼灭敌人的目的。”
吴算眼光一动,接道:“公子做事向来不顾细谨,此战若是面面俱到,火力难以集中,这样会牵制我们的拳脚。”
冷双成微微一笑:“总管和银光一样,走到哪里都听令于秋叶,笃定不移。眼下你可要如实告诉我,打算如何去斩那盘龙索?”
“从公子练剑阁下去,有一条通道至山庄底部,泅水可进入,用公子特制的匕首挥砍,四索齐断后,无人能逃出生天。”
冷双成听后又是冷淡一笑,道:“山庄是倾覆了,那总管如何逃离海底?”
“海水有张力,山庄即使坍塌,也不致于让我葬身海底。”吴算笃定说道,他看到冷双成沉吟不语,也静默一会。过了片刻,又传来那道不容置疑的声音:“无论如何,等我一炷香时间,我要亲自断后。”
吴算转视一眼透红天际,迎着风浪,一步一步拾级而下。水晶阁直沉海底,台阶上留有足形坑记,深浅如一,他踏足而上时,默默回想小公子下到海底练剑的情景。
白衣背影隽秀挺拔,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他眼前,海风总是卷起一线衣角,飞扬在苍凉的空气中。
那时的小公子才只有两三岁,还是个小小的孩子。
现在他自己走在这间水晶阁里,才突然懂得了小公子。
阁子里雪亮澄澈,水晶阁板反射深蓝海水,璀璨光华熠熠流转,水随波动,光随影动,如此流光溢彩却无法落下一道皱褶,留下一丝阴翳!
因为太明亮了,明亮得没有人的影子!
置身于雪白阁间,四壁海水拍荡无声,海浪一次次猛扑过来,一次次柔韧退下,来来往往动静横亘千年,每次的进退,都给人强烈的压迫感,仿似在这里日月乾坤不复存在,有的仅是孤寂的练剑人。
无风、无声、无影、无休的世界。
吴算猛吸一口气,掂起匕首,心里默念小公子的名字,沉身潜入水底。
3. 尘土
乌云闷扣如盖,压低了昏暗天空。天呈半圆,血光横映,泼墨走龙一般,杀气厚重咆哮,蜿蜒吞噬了自辕门外至庄内的人群。
羽箭哧哧穿透暮霭,顷发如注,乌夺夺地散射欺近人潮,黑衣武士几经攒射,阵型收缩,两侧的人向中间靠拢,形为半弧,渐渐地抢杀涌进山庄。
银亮箭卫为了保持射程的力道,一直萎退向后,散开的队形相应地收回触角,宛如纠结盘旋的树根拔地而起,阵梢上的卫士并作前锋继续放箭,拉弦破空声滚滚回荡。
霎时,黑色潮水如树冠铺张挤入,银白羽林卫如树干笔直倒退。
从东门外攻入,便是四四方方的院落,卫士迅疾撤退后,黑潮武士紧身赶进,一路首尾相咬,众人来到一传为开阔的庭院,辟邪中枢重地,操练校场。
只见树影重重,在狂风中摇曳乱舞,凄厉悲号瑟瑟有声。院子四周均是厚厚实实的青砖墙,尖耸如刃,高达数丈,常人若想翻飞出去,实属有些困难。
显然这里就是伏击的场所。
银光混在队列中大喊:“散开,散开,绕树而走!”
卫士明白银光公子的意思,辟邪山庄多植冬青、松柏,根须密布地底,牢牢牵制着地下机关命脉。箭卫远程射击尚可,一旦近身相搏,必被凶猛嗜血的东瀛武士撕裂,所以他们绕树后退,借树身掩藏身躯,一方面希望敌人踏足钩刺被放倒,一方面抵挡合身扑来的杀招。
白色散如涓涓溪流,划开沉笃树色,轻急无声地没入暗处。
银光扭头看看形势,又嘶声吼道:“两千人去固守院外,堵住门口!前列卫士随我截断敌人,快速转换箭只!”
纷纭白影连成墙堵,众人从箭匣中抽出淬有火油的箭矢,站稳高处拉弓上弦。
魏无衣并没有跟过来,东瀛武士中也有头领,七八人纵声高呼,指挥着本方阵行前进。各种嘶喊、惨叫、破空声混作一起,场面局势一度极为紧张。
如火如荼的杀气,如狼似虎的侵入者。
黑衣武士进庄前,首领就交代过辟邪机关所在,眼见银衣卫士纷纷溃退,蚂蚁抱团堵在院落前门,他们小心避开脚底,又恶狠狠地朝前杀去。那股黑色顿似猛龙,龙头在校场上肆虐撕咬,身躯和尾巴掉在外面,源源不断顺着长廊游走。
东侧庭院剑气暴涨如虹,色彩绚烂至极。
冷双成全凭一股彪厉真气,提剑与尾段敌人混战一团。蚀阳剑身嫣红胜血,寒光凛凛间,上上下下刮起一阵强风。她耗时不多,仅出五剑,但剑剑追命夺魂,整个乌云天空都被剑气吸纳其中,伴随海潮轰鸣,卷起血珠雨沫横飞。
院落零碎似雨,井槛、台阶、树枝、黑衣人,稍稍沾上一丝剑气,一瞬间都被撕为片片碎屑,宛如兰叶在暗沉天幕中零散开放。
她压制阵尾,缓缓朝水井处挪移。
魏无衣越战越惊心。冷双成手中的蚀阳太可怕了,绝对比小主人描述的剑技厉害!而且正是小主人笃定说过冷双成深受重伤,在她缠斗之际,他才放心大胆地来追杀。
可是天地间都充斥着层层剑影,混沌猛烈有如盘古开天辟地,哪里还受到冷双成重伤不济的传闻影响?
他的瞳孔情不自禁地收缩,除了凝神对付晃动的剑影,他已无法分心旁顾,蚀阳的红光凛冽而耀眼,蓬发了大量杀气,然而最让人吃不消的,是寒雪锋刃上传出的,辉煌如日的玄冰戾气!
剑身奇寒彻骨,杀意铺天盖地。
一把剑斩断了阵行的连贯,斩杀了双唐棍,摧毁了一切靠近它的东西。尽管冷双成脸色苍白,两颊紧陷,但是魏无衣高兴不起来。日月金轮的弹子已被他催发尽殆,都让她穿插躲过,余焰只是烧灼了她的身子,却未伤及她的周身大穴。
而且剑上寒霜冻结周遭空气,直蔽天霭。他扛不住如此霸道诡异的剑招。
冷双成发丝凌乱,衣衫印记火焰痕迹,月白衫子经血浸染,浅蓝底色犹带斑斓红花。全身上下如附虫豸,有数不清的疼痛啃噬着伤口。
时间在缓缓流逝,已过了半柱香光景。她成功地斩杀药人,拖住魏无衣的指挥进攻,却不得不滞留在后院。
擒杀目的已达,约定时间即到。
冷双成双眸紧盯人群后闪躲的魏无衣,猛提一口真气,突然凝力朝地面狂劈一剑。篷的一声剑气漫天而下,沙砾碎石冲撞飞起,簇簇击向围困众人,竹兰二老身躯僵硬不避暗器,飞来石尖叫扑进□,身子仅是晃动两晃。其余之人久尝蚀阳威力,方见红光扬起,忙不迭地转向二老身后躲避。
璀璨光华直冲地底未歇,钻入砖下发力弹起,宛如连发炮弹,嘭嘭嘭地裂出空气波纹里的响颤。魏无衣刚失声惊叫“不好”,只听闻一种尖攒呼啸的声音从地底钻出,刺骨的寒气自两腿间笔直爆发!
接着是一声惨呼,两片猩红血肉剖开落地,血花纷纭入土,洒满了青石砖面。
一剑毙命。
魏无衣尸骸倾斜倒地,众人面色惊愕,怔忪一立。
这招“长河卸日”力道浑厚,剑锋破空方式刁钻,仿似伴着虎啸猿啼,杀气刺入了众人的骨子里。它不仅起到隔山打牛的功效,而且还撕开了车轮桶阵的裂口。
时机成熟。包围圈突现一丝缝隙。
冷双成纵力跃起,鹰飞鹞落,灵巧地冲出包围。那抹轻烟身形越涨越高,空中拔了个尖后,又嗵的一声笔直投入院中央的水井。
黑衣人见顷刻之间失了指挥,清醒过后混乱朝前挤去,声声嘶吼,仿似豹子久出牢笼。
冰蜇人的寒意冲进冷双成四肢百骸,伤口经水一浸,如刺般凛立起来。她忍着酸痛,双眸紧盯前方,两臂划水游向横侧。
她能逃脱阵尾铁墙般的包围并非偶然。
两年前的初一尾随水车,浑浑噩噩进了辟邪,每日在赵勇谩骂下,漠然地提水、清扫。事后她回想过来,马上明白了一个道理:院落里的水井想必是相连的,一定有一个入口注水,否则若是地底有存水,没必要用马车再渡运。
今日她放手一搏。
按照和吴算、银光的约定,她亲自断后,缠斗指挥之人,拖住药人残杀己方的步伐,尽量将损失减少到最小。而且若能斩杀敌方首领,好处更是锦上添花。“我和秋叶不同,我不求什么功勋建树,我只想让东瀛人逃不出无方。”她这样淡漠地对吴算说,胁迫他答应她的要求。
吴算问:地底的机关还发吗?
“发。”她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既然来了,焉有不好好招待之礼。而且发动机关,让东瀛人也相信我们并不知晓暗桩的事情,想必他们会更加有恃无恐地进入校场。”
井水冰凉,光线熹微,若不是冷双成眸光深远,常人极易在水底通道中迷路,她极力辨认方向,前游五丈后朝左折而行。
弯弯曲曲的水路,仿如纵横交错的田间阡陌,横贯了辟邪地底深处。不知拐了几个弯道后,她目见一处圆形光亮,心中一喜,纵力朝上冲去。
哗然声响,水珠沸腾裂开,湿衣濡濡的冷双成冒出了水池,峥嵘风刃刮过,绿枝狂舞如同戈戟云横。漫天狂风骇奔,卷裹寒水滴流的云衫,她不禁生生打了个冷战,低头凝视一眼,心里暗叹没了避水衣的坏处,一边又心急火燎赶向中庭。
纵身飞跃时,眼角掠过霜星黄色开在庭院边角,她微微一笑。那是生于春末的夏花,在青石嶙峋的院院落落,蓬勃而生一线风景。
原来冷漠无情的辟邪山庄,竟然也漏过了柔韧春光。
黑云压顶,狂风肆虐如柱,大片大片旋转起萧萧落木,鲸吞象食校场寸寸土地。树条张牙舞爪,状如鬼魅,在合抱之粗的树底,噌噌刀尖直透土壤,刺猬般亮出它的寒芒。
地矛刺一旦牵发,遍地开花,往往这方星阵的暗桩冲杀一阵,那边又翻落出成披的尖刺,齐整如钉,冷光粼粼。
这些仅是小机关,潮水般的黑衣人也知晓,他们巧妙地踏过星宫方位,挤挤攘攘追杀白色波涛——银衣卫士。一时之间,偌大的教练场里厮杀震天,众人的刀箭交击声昂然直上九霄。
柴进才整装辟邪地下机关时,的确煞费苦心,而他的心血又得到了秋叶依剑的保护,是以闭庄以来,辟邪从不接纳不明之人,妄入山庄者有来无回。
众多院落和此处一样,均是安插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机关,而在此地中枢,地底深埋有辟邪的震庄秘宝,机关兽九环豹。
柴进才在校场青砖底排布了九宫方阵,依循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头九履一、五居中央的数字顺序,分别在各个方格里埋伏暗桩,而那铜身铁臂的九环豹正居梅花五星中央。
大半柱香过去,水底的吴算发动了所有的枢纽,百年辟邪终开万千杀戮。
地皮轰然龟裂,风雷声动九天!块状土石纷纷攒集滚落,青石砖面一改光洁平整,尖利地突现藻黑刚硬,磔磔扎扎机枢响声过后,九尊大小不一的青铜兽缓缓升起。
此时乌云犹染,苍穹昏暗无光,九环九尾青铜豹立现后,天地都被嘶喊得苍凉。
青铜铸身,滚珠镶轴,精铁齿轮喀嗤作响,极像觅食而动的恶兽。九节鞭尾尖翘腾空,寒意森然的利爪哐哐踏开,全身锃亮如新,流转着冷冽锋芒,那是一种死亡的气息。
铁兽无情无心,一旦发动,见人便噬。
主兽高约三丈,四肢雪亮无比,迈开铁爪,大步流星地踏山裂石,滚轴转动,人影纷飞如叶,三尺血练飞溅其身,更衬冰铁无情的寒意。其余八兽身形约为一半,灵活如飞,不断扑食四散躲开的众人。
黑白交杂的人群如同沸水,炸开了满地的血花,此时此刻,两方人马不仅要互搏,还得提防从天而降的牲畜。只一瞬间,拖长了声调的惨叫声连绵不绝,滚滚回荡在空中,狂风一号,声尖转过苍茫海面。
上苍敛目,倾注暴雨,噼里啪啦滚下冰珠子,冲涤染红了的大地。
辟邪山庄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银光衣衫一震,呼的一下跃上一尊青铜豹,蹲身伏低,左手紧抓豹颌,右手急伸,转动豹耳旁的转轴,那豹子闷响一声,转过身朝树干撞去。
轰隆一下,两株百年粗木交叠而倒,压伤了一片黑衣人。
有几名黑衣人见状,仿似清醒过来,踩着同门尸身爬上小兽,如法炮制操纵豹身,哐当一声巨响,两尊青铜兽相撞,迸发火影星辰,簇簇照亮了一双双□的眼眸。银光扒紧豹头,极力左冲右突。
东瀛武士不断涌进场院,前侧院门又被银光留下的一千死士用尸身死守,东瀛人极为彪悍,一直不顾自身安危,雪刃劈开飞袭的暗箭,杀气腾腾冲向院门。几番冲杀后,薄弱的防线渐渐被打开缺口。
黑衣人明白辟邪机密所在,只是未曾料到先失了指挥,众人纷纷挤进庭院,极大地占据了施展拳脚的空间。那片黑潮越聚越多,机关兽一发动攻击,明眼人立即应变,进庄中人十有七八攀附在大树上,如猿猴般腾挪跳跃,直冲前门。
树多人也多,宛如翠绿屏障上点染团团黑墨,不断地变幻。
银光狠狠心,留下一千羽林卫断后,吩咐他们站立高处,用特制的火箭狠狠对付敌人。银衣铠甲的士兵成一直线,立在朱红瓦墙上,手搭劲弓激射,箭矢摩擦生热,尖端钉入扑来敌身时,蓬蓬冒出火花。
火光交织血珠,焦灼的皮肤发出嘶嘶声响,尸身扑落地面后,又被哐哐踏步的九环豹践踏得粉碎,黑红黄白色彩铺就一地的斑斓,妖异而血腥。
院落被挤得如弹丸跳跃,东一簇西一簇都是闪躲的人群,九环豹大步凛凛,四处乱奔乱突,啃噬脆弱的肉身,敌我不辨,好坏不分。
最大的屠宰场惨无人道地杀戮,所有一切事情的发生,仅仅在须臾之间完成,场上局势瞬息万变。
银衣卫士中段数人闷哼几声,身躯摇摇晃晃栽倒地面。七名黑衣人眼带精光,猱身扑上,意欲抢杀墙头箭卫。
一道红光劈面闪来,凌烈的剑气撞开冲天血光,剑芒嫣红携带霜白,哗的一下斩飞了黑色身干,让它们如同风幡般飘散,落入了九环豹的爪扑。
“箭卫朝外撤退,速速离开山庄!”冷双成紧紧握着蚀阳,长剑烈焰如浪,凝聚了她蓬勃而出的勇气。时间快到,她无暇细说,催促着众人火速转身,又不断劈开黑漆漆的夜幕,赤红剑芒宛如五彩龙凤蜿蜒升空,带着火花妖艳的流光掠影。
剑气惊天动地。
眼见校场上惨烈的一幕,冷双成心底抽搐,面色上深深痛惜:上苍若是开了眼,为何要默许这场浩劫的发生?
“银光!”她运起十成内力,朝狂风中凛然一喊。
银光匍匐豹身,操纵机关兽撞断大树,在细小的缝隙中艰难转身。他这头豹子身子小巧,但也经不住其他猛兽的冲击,数度摇摇欲坠,若不是底下众人疲于奔命,他早就葬身豹腹,或是被黑衣人围攻致死。——东瀛武士近身搏杀倒是彪悍,对灵巧挪移的银光也束手无策,刚刚拼死爬上豹身,要么被他斩落,要么被他轻巧一跃,上了另一个机关兽,也有借树跃下的刺杀者,普一近身,就被流失飞箭胡乱钉死。
场面一度混乱。
冷双成又大喝一声:“银光!”
银光环视四周,面有难色,先前上了九环豹容易,如今黑潮源源不断涌近,哪里还有他的退路?
冷双成咬咬牙,提气朝前方飘掠,万千刀光如雪,在她脚底熠熠生寒四散翻滚,只见雷鸣天啸,闪电裂空,她的剑气无坚不摧,狂热地向下斩劈。
黑压压的人群豁然分开,如潮水般向旁仆倒。
银光面前人影一花,红光携云赶到。
冷双成回神目视,左手趁势紧拉银光手腕:“时辰到了!”双眸幽清盛光,凛凛有神,“我们已经尽力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不后悔。”
银光大震,双目隐约带有泪光,冷双成却不待他转过心神,迅速拉起他的身子,飞火流星向上一跃!
他们的右侧正是狂乱摇摆的主兽。
人未至,剑先发,一道流云飞霞猛冲而去,九环豹躯上的黑衣人被斩落下马,滚入了黑色潮流。冷双成与银光稳身其上,默契地各持一只豹耳。
飞跃、出剑、抢位,动作行云流水一般自然顺畅,力道时间拿捏到刚好。
轰隆轰隆地底裂开沟壑,原本繁杂如海的场院霎时激荡千尺尘障,仿似天崩地裂一般震碎了全场!土块夹杂大团人影直落向下,宛如一座恢弘广阔的宫殿,一瞬间被炮火轰为齑粉。
地面迅速坍塌,地底崩溃的力道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吞噬着盘踞网中的猎物。
哀鸿遍野,滚滚人声消没于地底深处。
与此同时,早有准备的两人伸拉机括,青铜畜牲弓身一跃,咆哮着攒力腾空。
哐哐两声,豹脚踏上倒塌的院墙,倾斜晃动一下。银光急声一喊:“起,踏墙借力!”两人左右用力一拉,九环豹腾空而起,这次的力道比先前更加猛烈,在空中飞跃极久后,它又哐当一声落下,正好停在一方倾倒如桥的墙面上。
黑衣人未曾料到辟邪山庄顷刻倒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骑兽飞遁。
银光对辟邪山庄格局极为熟悉,地形记得烂熟,哪里有墙哪里有树均是一清二楚,早在发动攻击前,他听信了冷双成的建议,采取搏命一击的这种险招。
眼下,两人默契操纵豹子连连借力跳跃,主兽庞大脚力强健,往往一纵,身子已在五六丈开外,而且高墙一旦坍塌,樊笼打破,仿似蛟龙升渊,九环豹直冲霄汉!
无方岛,辟邪山庄废墟前。
地皮深陷,纽带似的歪曲延伸。原来煊赫显耀的辟邪山庄不复存在,只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坑洞,犹如巨人张着大口,在凄惨暮色中发出夜枭之叫,阴恻恻地嘲笑天下苍生。
冷双成全身虚软无力,软绵绵地仰倒在废墟侧,双眸大睁,迎着天空中降下的硝烟暮雨。
银光转头看看夜色中的庞然大物,又看看面色苍白的冷双成,感慨着说道:“方才真是惊险,多亏听信了夫人的提议才逃出生天。”
冷双成虚软一笑,仅仅休息一会,又勉力站起:“这滋味真不好受……我感觉我的力气就像流沙一样,渐渐地消殆干净。”
银光笑笑,面容上盛满了微光,突然说道:“请夫人不要怪罪银光。”
冷双成提起蚀阳,划开了苍凉夜色,嗡嗡地回旋龙吟之声。她掂了掂剑身,平静回道:“我知道你做什么了,你见我逃出大劫定是放松心神,在给我喝的茶水里掺杂了东西。”
剑尖插入泥土,化作一柄尖利的树干屹立于夜幕。她拄着剑柄,摇摇晃晃,竭力保持清醒:“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此时要迷倒我?”
银光伸手扶住了她的身子,语声惶然:“公子猜测到了夫人无方一役后,必定抢身协助青龙、七星,公子怜惜夫人身子,要我安全送出夫人出岛,不准夫人再奔波操劳。”
冷双成无声一笑,追问:“放倒了我,可是能见到秋叶?”
银光摇摇头,道:“公子没交代什么,不过他此时重病卧床,应是无法照料夫人罢?”
阵阵眩晕袭上心头,冷双成俯身剑柄上,悄悄地滑落手掌,割裂了一条血缝:“我还是不放心,你告诉我,你准备带余下卫士协助孤独公子么?”
“这个自然。”银光朗声答道,“请夫人放心。”
如波困倦涌上眼眸,冷双成留恋地看了辟邪废墟一眼,倒地前,无限感慨地低叹:“柴大老板真是聪慧过人,制造的机关堪称一绝。”
狂风虎啸,大地沉寂。辟邪失去了往日的踪影。
即使宫阙万间,在战火中,也终究化为尘土。
4. 如果•喻雪
青龙镇地处东海之滨,东西走向,南北两方均是宅院、高楼,只余街中跑马游龙的大道,仿似一条宽阔的纽带,横亘古镇。从港头顺路而行,一直抵达西侧出口,一根肠子通到底,仅在尾部被山丘分开两条官道,朝上走便是七星山庄、白石山方向,朝下却是深入中原腹地。
暮色昏暗,古镇主道两旁燃起了火把、灯笼,空气中散发松脂油烟的味道,嗵嗵嗵纷杂脚步跑过,众人褐衣暗行,不断奔向西侧,留下了一片冷寂在街上,西边的天空血红透亮,喊杀声响震四野。
孤独凯旋紧了紧青袍衣襟,淡淡咳嗽两声,转身进入了暗巷里的一处高楼,径直而上来到四层,一间房阁隐隐渗出灯光。他推门而入,走到燃着烛火的琉璃灯罩旁坐下。
一张描摹详细的青龙镇地形图静静摊开在古朴桌案上。
楼高人静,大风摇晃着婆娑树影,斑驳倒映在窗格里。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连番的事情纷至沓来,有的还超出他的意料,他得冷静地思索调度。
今日,六月十八,丁酉时,海上突生风暴,东瀛武士自总坛出发,趁势攻占无方岛。与此同时,四百银衣水饮(上次被秋叶依剑杀剩逃走的)从镇中运河冒出,惊袭青龙镇民。
水饮忍者结阵后极为彪厉,青龙镇倾其兵力才将他们抵制在西侧。而且他们的目的很明显,是给后来的队伍打头阵、探虚实。
荒玉梳雪为了入主中原,纠合所有武力,重点打击武林中显耀门派,辟邪山庄既是第一站,后面的青龙镇、七星山庄想必也少不了一战,这些内幕在集会上赵应承就转告过他。
自集会后,清城派、衡山派结队来到青龙,被他调度守护西侧下方,那是他为了配合冷双成的计划,故意布置的疑兵。青龙镇人和他的亲信留守上侧,形成一股屏障力量,吸引东瀛攻势。——他的计划有个关键,那就是一定要敌人走上侧道路,不能发生偏差。
大海咆哮似龙,云层厚重如铅,艘艘□的楼船带来逃难的无方岛民,被他挥手放行,最后一批来的,竟然是箭只齐攒的银衣卫士和沉醉不醒的冷双成。
银光向他解释,公子出事前,曾吩咐他带余部协助青龙镇一役,随军情调配直至攻防战结束。
听闻此言后,他微感震惊,没想到大战当前,辟邪少主会抛弃成见,助他一臂之力。
虽然有了冷双成后来的计划,青龙镇靶子地位仍然不变。
想起冷双成,孤独凯旋愁眉不展。
衣衫染血触目惊心,面颊苍白深深凹陷,分明是透支体力与真气的模样,在银光搬送昏迷的冷双成时,他借机探了探她的主脉,面色禁不住更加忧愁。
她的气息炙热如阳,顺血络周身游走,寒毒已经催发她发丝变为银白,赫然是狂热力道反噬的现象。
据银光所言,公子在赴荒玉之约那日清晨,找过名剑喻雪,声称若是赴约后他发生不测之事,喻雪日后一定得保护冷双成的安全。
想必此刻,青龙镇最隐蔽的暗阁内,喻雪正在保护昏睡不醒的冷双成。
“辟邪少主还真是面面俱到啊。”孤独凯旋沉吟一声,用手挡了挡风向。
“报——镇主。”
轩室阁门大敞,随风扑进一条褐衣人影,满身血污,声音紧颤:“东侧港口从辟邪方向,登陆一批黑衣武士,人数有三千之多……”
“镇静点。”孤独凯旋淡淡咳嗽一声,低头凝视桌案图形,“不必担忧,那是首战过后从无方逃离出来的东瀛人,连夜两次横渡大海,他们气力多少有些不支,不必那么紧张……”
话音未落,风影儿一晃,又扑进一条血衣人,失声惊叫:“禀公子,内陆运河翻滚巨浪,从水里又冒出一些人来……”
“嗯。”孤独凯旋淡淡一笑,“青龙镇除去东西两侧再无出口,他们果然又从水路赶过来夹击。”
报信两人见着青袍公子淡笑面容,惊怔不语。
孤独凯旋看了他们一眼,道:“来人是谁,认得么?”
“据说是密宗护法老金和药人柴进才、林青鸾。”一人回答。
“你们去吧,我等他们好久了。”
两人躬身退下。孤独凯旋注视图册一刻,估量下时间,然后站起身朝外走去。
夜风吹进他的衣袍,如同冰凉的手抚摸了身子,他拳起一掌抵住唇,淡淡咳嗽。临下楼时,他转头看了看身后,清俊当风,脸色平静。
黑沉沉的暗影中,有一处是藏匿冷双成的地方。
天空昏暗无光,宛如刚刚开辟时一般浑浊、寂静。远山横亘起伏,犬牙般交错,风吹得土坷沙砾漫天飞舞,轰隆作响的地盘深凹,一尊尊冷光嶙峋的青铜兽,张牙舞爪缓缓沉没……
海水呼啸着扑了过来……灯火辉明的辟邪山庄……鲜血汩汩流动……
突然降下了鹅毛大雪,晶凉的雪花飘拂在面目上,清冷的气息透过毛孔,直达心间,有一种熨帖人心的力量。
冷双成扭动着手腕,睡梦中极不安稳。她的脑海中走马灯转过如数画面:箭矢破空飞去、尸横满地、哀鸿遍野、九环豹、东海辟邪,直到最后,下起了漫天大雪。
雪花轻缓如吻,逐渐席卷了全身,丝丝渗凉,竟是一股熟悉的感觉,往昔被秋叶依剑亲吻的感觉。
潜意识里有了这个认知,冷双成竭力想睁开眼睛,眼睑厚重如山,重重叠叠压在眸子上,急得她不安地扭动,嘶喊,可是嗓子里干哑枯燥,就像河床干涸失了水份,喊声冲突出来,变成了一句句无力地低吟:“秋叶……秋叶……”
有一双清凉的唇落在她眼睛上,她分明感觉到了,扑面而来一种气息,冰雪雾凇,环环绕绕,随着唇的深浅啜饮,有时温柔缠绵,有时飘渺无风。
冷双成蠕动嘴唇,轻轻叫唤一两声,那双唇找着了她的渴盼,温软如丝地落下,覆盖了她的唇形。□了一阵,渡过一片凉凉的水丝,滋润了她干裂的唇瓣,甘甜冷冽,极赋有护体花露的清香。
甜美感觉妙不可言,仿似月下绽放荷花,银辉荡漾,如水一般的温柔,她的心底晕散开了月色,涟漪一样地摇曳。这种酥软越来越强,她终于有些确定,来人很像秋叶依剑。
紧闭的眼眶湿润了起来。
“秋叶,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冷双成喃喃自语,疲软地睁不开眼睛,亲吻她的人仿似心灵有了感应,拉起她的手掌,细细摩挲手心的伤痕,手指灵活带力,深深地抚摸,辗转几下,令她感受到了指腹的修韧光滑。
“我真是后悔,你怎么会这么傻。”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在耳边,冷双成猛地挣扎起来,就像溺水的孩子,苍白的面容褪成惨白,纤长慧睫抑制不住地轻颤。
不是秋叶依剑的声音,隔得这么近,他咽喉里的吐气转换她都听得一清二楚,没有做作压抑,只有自然地发声。
他和秋叶如出一辙地冷漠,身上却没有令她熟悉的淡雅清香,每日深夜,那种香味轻软成丝渗入心肺,伴着枕席,送她悠然入梦境。
“这人是谁?”她的意识不禁在追问。
一只手掌缓缓摸过她的脸颊,头发,最后停驻在她的颈侧,轻轻托着后脑,放下了她的身子。
那股冰雪气息后来完全消失。
冷双成已经足够困倦疲软了,潜意识告诉她,若想醒来,必须得冲破这重梦魇。
内河由地底蜿蜒出去,溯水而去,可以抵达青州。夜色中的河水翻滚有声,汩汩如岩浆,爆裂火热。
水中源源不断冒出黑影,一批又一批,宛如席地觅食的蚂蚁,密密麻麻数不清。
老金驱队向前,穿过拱桥,插进一条笔直的街道。
暮色苍茫,海风来急,卷起街边商铺幌子、悬挂灯盏咿呀作响,整个城镇仿似已经入睡,只有主道仍未栖息,坦露着火光夜色,呈现出最静谧迷人的一面。
两列笔直如兰的街灯,映亮乌云霭霭的天空,澄透如碧。街面宽阔干净,不闻人烟,静悄悄地像是朱户雅苑。
这一切如此静美,如此坦荡,仿似一座空城,诸葛武侯降服司马懿的空城。
老金尖声一啸,柴进才、林青鸾并列在前,僵直麻木地开道。众多黑影横竖有序,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
滚荡的风中传来一两声咳嗽,淡然,漫不经心,借着风声暮色,极清晰地在街道上回响。
静美柔亮的空城里,转出来一道青衣飘飘的人影,五官清俊,面带微笑,笑若柳后轻烟,缥缈轻忽,又有说不出的淡淡疏离之感。
温文尔雅的公子,眉间一抹清风离愁,人是俊朗无瑕,偏偏又让人捉摸不透。
有那笑容的只能是一个人,孤独凯旋。
老金压队继续前行,孤独凯旋在光芒中微笑立定,待至两方距离十丈时,他淡淡地看了队列一眼,转身向西侧街尾走去。
身形不缓不急,始终留给后人一个朦胧的背影。
他竟效仿诸葛武侯,只身前来权当引路使者,战书已下,就看对方有没有胆量接受。
“唱空城计么?”老金一声冷笑,哼道,“数千人还怕你一座小小的孤城?”
一名黑衣人上前,低声道:“左使慎重,主人只唤我们沿途冲杀宋人,灭绝武林大派,此人单身前来引诱,身后必定有大的埋伏。”
老金冷哼:“辟邪山庄坍塌,埋葬我们万数之人,小主人早已怒不可遏,发誓要血洗中原,眼下又有人如此挑衅,按常理我们应当接下战书……”沉思一下,又道:“但闻中原主股力量在此镇西侧布防,我们姑且看他带向何处,若是带去水饮攻杀之处,我们只管和在一起冲杀;若是带往清城衡山两派驻守之地,那方力量较为薄弱,显然是希望我们追杀过去,看似留下这么一个缺口,其实肯定有埋伏!”
青袍身形笔直前行,脚步轻忽如风,每迈一步,不见慌乱,老金带队竭力追赶,偏偏又逮不住人影。走了许久,只见那青色径直转入左下山道,空余右侧官道在夜色中张嘴嗤笑。
黑魆魆的山道犹似蟒蛇之口,弯曲阴冷,吐露阵阵凉风,一眼看不尽虚实。
左下山路黑沉若深潭,不见根底;右上官道凄清有如蒙上雨雾,一样看不清分明。
而且水饮在右上阵营里久攻未入,青龙势力均在彼处抵抗。
老金将手一招,冷声而笑:“故弄玄虚!我老金只认死理,大队人马在哪,我就冲哪儿厮杀!”
沸腾的黑衣武士循声而入,迤逦行满右上道路。走了一刻钟,闷雷似的人声逐渐清晰,周遭虽是夜色浓墨铺陈,但那种热血的喊杀听起来倍感振奋。
密密麻麻的队伍加速前进,拐了一道山脊后,终于看见了海潮似的人群。
山林中罗列银衣铠甲,亮光闪闪在黑幕中尤为显眼,随着他们缓缓后退的阵行,拉弦破空声清越震林。
是辟邪山庄退回的羽林卫。箭如蝗发,倾射道上人群。箭雨纷飞,中矢者惨呼倒地。几百人数的水饮前后委蛇,流水般插进人缝,却是手起刀落,雪花般泛开一片白光。其余褐衣众人手持各种兵刃,围攻结阵的水饮,长蛇阵经远近冲杀,骨节松脱,即刻又有人填上阵眼。
老金拼命挥舞手掌,示意身后武士欺近山麓,大骂:“难怪都穿褐色衣服,原来是计划好拣亮的杀!”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黑衣武士一见辟邪山庄的箭卫,不待老金多指挥,自发涌上前去,围了个水泄不通。
水饮既是白衣亮影,羽林卫又能好到哪里去?
众人一片混战,青龙势力伙同箭阵抱团朝后退去。局势呈扇形溃散,对老金极为有利。
夜枭怪叫惊起,没于夜空,磔磔声凄厉呼号,飞得远了,隐隐传来回声。
林子上方涌起一阵强风,如同疾风折服劲草,呼哲哲地刮来衣衫鼓荡的声音。
老金站在阵尾,众多武士环绕护卫,他最为轻松,在轰鸣厮杀中,听得也最清楚。他无意抬头看了一眼,来人气势如此强烈,仿似携带了风云雷霆,杀气繁重直下尘土。
老金心中一动,来人气息霸道凌烈,天下能有者不出五个,秋叶依剑重伤不起,小主人不在青龙,谁还能如此先声夺人?
白色人影流光一现,自林尖叶梢掠过,白衣灼亮有如燃烧,速度之快,只余幻影重重晃动在苍茫暮色中。
黑夜衬托着白衣,动静分明。
老金追视凌空飞跃的人影,察觉他御风而行仿似惊鸿,人群挪移不止,他赶着长列龙头不休。无论多么繁密的箭只、激荡的杀气,一碰上他的身子,都遁化无形,只见他轻忽纵身,倏地一下落在前头,融入了夜色。
前面只有药人和水饮头阵。
自惊愕中清醒后,老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喻雪。
银光竭力辨认林木,回过头叫喊:“快速撤退!不可恋战!”
一道白影如流云,呼的一下飘在他眼前。来人转过脸,面容冷俊,吐出一个字:“弓。”
身畔卫士围聚过来,护住银光,不断拉弓放箭劲杀黑影。银光立定身子,惊然道:“雪公子,你怎么来了?我家少夫人呢?”
“弓。”喻雪不耐,加重冷漠语气。
身旁一人双手奉上所持银弓,喻雪接过,又冷冷道:“子母连弩。”
银光不明就里,但见时间紧迫,迟疑地递上家传特有的箭只——金银两箭。
喻雪极快抽走箭只,说道:“你们只管撤退不必厮杀,诱敌而已,想必孤独凯旋本意也是如此。”银光不解,还待发问,喻雪却冷冷一跃,纵身一截横伸的树梢上,轻飘飘地仿似一抹轻烟。衣衫翻飞如仙,下盘纹丝不动。
树身粗壮,树冠盛张,如此高度白影一晃就踞身其上,银光对喻雪这份功力不禁骇然。他微微一想,又明白了他的举止:树顶视野开阔,又恃占据了制高点,想必他能较为容易地射杀下人。
喻雪拈弓搭箭,两臂饱满如月,金银箭尖对准黑漆漆的底下众人。
空中传来犀利呼啸,金银两色光芒一前一后喷薄而出。与此同时,还响起老金愕然尖啸的口哨声,那是他留意许久后,察觉到喻雪竟是追杀药人后仓皇而发。
箭尾带着银白光辉,穿过浑厚咆哮的喊杀,从高至低凌厉扑下,金箭没入挡身者清开了箭路,银色呜的一声,准确无误地贯穿了一人咽喉。
林青鸾笔直倒下。
喻雪看了一眼,抛下弓箭,双袖稍展,呼的一下又似一片浮云,轻轻扎身于人潮前方。
他抽出了一把细窄的剑,剑尖指地,脸上是亘古不变的冷漠。
尚缺一出,又开杀戮。
5. 孤独
喻雪身为江湖四公子之一,是鼎鼎大名的配剑高手,他的剑细窄尖利,寒冰一样冷冽,出剑时冷酷无情,所以得到了名剑“尚缺”,预示着缺乏人情之意的尚缺。
这些秋叶依剑都知道,他和喻雪一样冷漠无情,装扮起雪公子来可谓是天衣无缝,但是有些事情出乎他的意料,比如冷双成。
他发现,只要是碰上冷双成,布局许久的计划有可能会发生更改,她不像是规格棋局里的棋子,总是跳出了他的天地之外。
很早前,他就拟定了一个计划,运筹良久目的深远,只是瞒住了所有人,就连冷双成都不能透露,原因无他,一旦她知道内幕,无法担保不露出马脚,而他追求的结果,就是身旁之人毫不做作的自然,如果能骗到亲近之人,荒玉梳雪不管布下多少暗哨,一定也会上当。
他明明知道赴荒玉之约有很大危险,但义无反顾地去了,原因很简单,药王在他身边,他的这场苦肉计有后山可依靠。
数月之前,宇文小白盗走日月金轮,引发一些后继不良的反应,他之所以高压此事平息波动,也是因为药王主动来找到他,寻求对宇文小白的保护。
当时他就起疑,宇文小白和药王是什么关系?药王没有回答,他仔细推敲。
在叶府竹林里,冷双成曾向他披露所有的经历,其中包括药王前辈用崆峒秘宝“一绝索”捆绑杨晚的事情,一绝索后来也转赠给他,被他用来贯穿林青鸾的琵琶骨。
一绝索在行辕出现,就是药王留给宇文小白的标记,可以想象这个秘密仅有祖孙两人知晓。在集会那日,宇文小白对赵应承说,她是发现了爷爷踪迹,才来行辕找她的亲人,听到此处,他更加肯定了宇文小白就是杨晚,随后这个猜测得到了喻雪的验证,毕竟药王是世外高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小辈如此上心,除了杨晚,他的确想不出任何的理由。
药王医术果真高明,不仅解了天烛子的毒,还依循他的意思,将他装扮成喻雪,无人能看出端倪。——喻雪胸口被他拂伤过大穴,甚至和他中金轮弹子的伤痕一模一样,而他就是看中了此点,才偷梁换柱,和喻雪交换了身份,唤喻雪易容成他躺在床上,离开了行辕。
喻雪变成他还有一个好处,当他悄悄离开中原时,一旦荒玉梳雪攻进行辕抓了喻雪,他还能掌握荒玉最后的动向,再亲自抓她就不在话下。
前番荒玉在他手上诈死过,他还记得这个失误,既然软红同为密宗中人,想必也会习得“龟息功”,推测这一点后,他开始利用软红这枚小棋子。
他要求灵慧配合他演了那场戏,又吩咐赴约回来后,转告冷双成去杀了软红。
赵应承在远赴北塞的路上,尽管边关还未传来急报,但是他相信,有他恐吓软红顿生诈死之心在前,冷双成真情流露手刃软红之事在后,在他刻意反行反间的目的下,荒玉梳雪一定上了当,耶律保发动进攻是迟早而已的事情。
所谓一石二鸟正是如此,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他就等着移身前往北塞,会合早在出门寻找冷双成那日调度好的雪影营,继古井一役之后,再次出奇兵平定燕云十六州。
这一切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发生,只要他的身份不被揭穿,最后的胜利指日可待。
他曾下令扬州世子府邸提前筹备婚宴,他就等着攻防之战后带冷双成回家。
如同万涓细流奔入江海,计划看起来就要水到渠成。
但是再次出了意外,让他无法弥补的意外,所以他非常痛恨林青鸾。
好不容易找回冷双成后,她请求亲自抓捕荒玉,他答应了,并且暗中调度剩下的羽林卫,督促他们研习冷双成淬有火药的箭法,安排好了一切,替她铺好了一切的道路,就等着赴荒玉之约,心甘情愿地中埋伏倒下,让后面的计策齿轮般转动起来。
林青鸾来了,面对他冷双成无法出手,将计就计被荒玉抓走,但是却被诱发了寒毒。
一切的苦难皆因林青鸾而起,早知如此,当初在行辕里就应该把他杀掉!
这是秋叶依剑再见冷双成后,心里强烈涌起的第一个念头。
往昔白皙的脸庞失去了色泽,苍白胜过羊脂白玉,完全是雪中带青的质地。触目惊心的白发,凌乱披散而下,根根枯涸,偏又像草一样的坚韧有力。她的眼睛紧紧闭阖,全身上下数不清的血污与伤痕,瘦削右掌中,还有一条深深的血口子。
她如同一个孩子,安静地睡着了,轮廓如此安详柔和,面容如此无喜无怒,眼前的容颜令他深深惶恐:她不会就这样一睡不醒吧?
他呆呆地注视半晌,心痛得忘记了呼吸,只会紧紧将她搂在胸口,无意识地喃喃低语,一遍又一遍贴近她的脸颊,轻轻地摇晃着,摇晃着:“为什么每次离开我,你都会落得不成人形?而且一次比一次狠,一次比一次让我害怕?”
没有人告诉他,命运就像看不见的手,紧紧掐住了乱世中的人们。
“杀死林青鸾,不能让他再次威胁到冷双成,要永绝后患。”
时机已到,只求一击必中。
心底的愤怒如同一道凌厉的鞭子,直接指向了这个罪魁祸首。那丛大火嘶嘶直上咽喉,眸子里也温热起来,他不顾身体还未恢复、胸口还在疼痛,不顾此刻应当动身赶往北州,风雪一般地刮向了室外。
他并非忘记荒玉梳雪也掺杂了此事,只是他喜欢一件一件地清算:林青鸾刺杀冷双成一剑,荒玉曾骂过冷双成两句“贱人”,他都清楚地记得,而且牢牢地记得。
银光不负所托,带回了冷双成,并且在与孤独凯旋对话时,透露了所有无方战役的经过,还说到:“我家夫人一直叹息柴大老板的聪慧与灵巧,看来她是想起了神手吴有。”
他当时就静寂地站在黑暗里,看着银光带冷双成上了暗楼,听到孤独凯旋吩咐银光去西侧布防,且战且退,马上明白了孤独的用意:用所有火力吸引东瀛人进攻,诱使他们一路朝上,估计是进入一个埋伏圈。
他隐隐觉得和冷双成有关,但是已经答应过她,他又相信她的能力,所以他不会横加干预,只会暗中助孤独凯旋一臂之力,从而促使她的计划也完成。
于是他从暗处走出,以雪公子身份,隐蔽地成全她和自己的计划。
银光和孤独凯旋都没识破他的身份,看来他装扮得很成功。他的胸腔有些疼痛,导致发音变得低沉,这点又是化身为喻雪最好的掩饰。
安顿好冷双成,他去找林青鸾,顺便带回她口中的柴大老板。
暮色昏暗得骇人,一路衣襟鼓荡飞跃,留下响震的余音。
希望时间还来得及,他暗暗心道,让他探望冷双成后,再动身赶往燕云,稳定好一切变局,最后带着她回家。
江湖中使剑的高手有很多,有的剑是美剑,飘渺剑影如同天虚鸣籁、梨云梅雪,是一种凡人难以想象的美。但是喻雪的剑不是如此。
他的剑招很简单,简单而实用,一招一招劈下来,就像一斧劈裂华山,无花哨繁复的动作,利落干净。
秋叶依剑紧持“尚缺”,手中握着潭月般的虚无轻松,冷气由下而上渗入了他的指尖。
这把剑和蚀阳不同,很不称手,但他不能露出丝毫破绽,只要能杀人就行。
尚缺一动,犹如冰峰雪柱,凝结了周遭清冷的空气,秋叶依剑蓄起八成力道,一剑一剑凛冽劈下。团团白光登时爆散,剑气飞扬,夹板似的两侧黑衣人如蚁穴溃巢,纷纷倒向路旁。
老金眼尖,见前方阵型久滞不动,提气朝林木间跃去,嗖嗖几下落在山麓侧首,呼啸着指挥众人。
灰褐与银白夹杂,就像卷起泥土的浪头,缓缓朝道路深处退去。那潮水退得久了,间或响震夜色,银白箭雨一阵阵地自黑暗中飞出,不断钉杀黑潮武士。
秋叶依剑酣战一刻,察觉到银光应是退得差不多了,突然剑底生寒,游龙般地刺向前方,尚缺一线细窄光芒,仿似薄雾飘散。
竟是一改狠绝利落,使出了光影重重的剑招“如影随形”。剑气凝成一柱旋风,吞云吐雾直冲而去,既是如影随形,取的便是雪峰倒映镜湖的剑意,无风、苍寂、朦胧而又清晰。
老金奔躲箭矢,无法照应混乱中的药人。
剑尖锐刺空气,哗的一下映出一道凛凛寒光,准确无误击向柴进才前胸。剑身穿透而过,鲜血顺锋刃滚落,宛如清流急湍,尚缺上却未沾半分污秽。
尚缺寓意优雅,力道也是精妙,两寸宽窄的身子,薄如绸丝,刺入肺叶间刚好,既不拉伤创面,又不致人死地。
黑衣人面色凶狠,齐身扑上。秋叶依剑极快地抽出剑锋,一剑横扫,强烈的剑气爆发惊涛骇浪,掀起一道一道剑芒,源源不断冲向众人胸口。
众声惨呼,有如气浪。一剑霜泄静如光练,斩杀出弧形缺口,他剑尖连番一挑,柴进才稳稳落及左手,再劈一剑后,那道缝隙愈见广阔,他的身子却如孤影鸿雁,趁着间隙利落掠向夜幕。
老金劈开箭矢,面朝底下嘶喊:“快!都跟上!不要放走了他们,要趁势杀光所有人!”
西风定,恻恻寒轻。灯明人静,深巷空映雕梁藻井。
孤独凯旋身如孤帆,自幽暗楼底轻轻一跃,落在阑干里侧,袍角瑟瑟拂过横木时,如同柳絮飞坠,摩挲一阵寂寞的回响。
推门而进,室内清幽,青丝银发铺散如蒲,触落锦衾一角。
冷双成寂寂沉睡,脸颊消瘦无血色,就像那玉溪峰雪后初春之景,孤云绝顶胆颤人心。孤独凯旋凝视着微光里的人影,心如静湖波纹,泛开苦涩的水花:“年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他喃喃低叹,俯身搂抱住她,足不点地地掠下楼去。
飘拂的白发仍是那么触目惊心,梅林春雪郁郁纷纷,他和她仅是隔了一年的因缘,再见时已是鬓染星霜,相顾无言。
一名手下牵过白马,余下几人疏疏落落站在阴影里,预备和他们的镇主一起撤离。
孤独凯旋空出一手,将纯白锦衾围上冷双成清瘦的身子,动作轻柔流畅,仿似小心翼翼地照顾她已有多年。双臂环抱浮云般的人儿,他跃上马匹扣缰说道:“走,去七星山庄。”
纵马奔去,流风回舞,衣衫翩飞如雾,发丝若云飘拂,笔直朝着林间小道一路响遏,驰向青龙的下一站,巧夺七星。
江湖传闻有七名难以聚首的能人巧匠,他们手艺精妙,专司各人特长,已故的穆老爷子建造了七星山庄,恢宏大气巧夺天工,也是七人聚集碰头的府邸。
七星山庄此次发挥了作用,好比是防线中的喉管地带。官道承接青龙镇出口,远离青州,曲折北向接近扬州。
此处地势较为关键。如果东瀛人被引诱到七星,左西右东道路又分为两个选择。他听冷双成在信中提及,左边本是秋叶依剑布控埋伏的江宁府,后将攻战主权交与她,暗地里撤了兵,按照她的新计划,诱敌来到七星这个分岔口后,再设法使荒玉梳雪追过来,弃走江宁而进入东侧五百里之外的白石山埋伏。
夜风扑面,乍暖还凉。天空中墨色乌云逐渐转淡,有如顽劣小儿无意打碎琉璃灯盏,浓黑一片的幕布上被冲出几缕清浅霞光。
天放异彩,即将破晓。冲杀了一宿的东瀛密宗,想必也如黑暗中潜伏的豹,等待着第二个黑夜的来临,以求借势伏击。
马蹄声清脆有律,回荡在寂静山道。
右侧山麓连绵不断横亘过来,一行十余马匹落在山前道上,连成一匹不断滚动的转轴。人在路途驰奔,心却如山中林木伸展了躯干,迎着山色枝盘错结、变幻莫测。
冷双成在睡梦中轻呓两声,趁着风势,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孤独凯旋耳中:“秋叶……辟邪……”
秋叶,辟邪山庄沉没了。
孤独凯旋紧搂她腰身靠着胸前,垂下眼眸疾掠了她面容一下,她的脸紧簇在雪白毡绒间,孩子般的脆弱明净,微微跳动的慧睫,纤长无助,迎风拍打着深陷的眼眶,有如沙砾滚落箔纸,沙沙沙,在他心尖划过一道又一道皱褶。
“秋叶……辟邪……”睡梦中的她呼声加大,不安地扭动起来。
孤独凯旋一阵心酸,眸色渐渐温润缠绵,长指轻扣马缰,另一手抬起她上半身,用自己微温的脸颊去暖和冰冷的容颜。
“初一,你到现在还想着他,还想着责任,为什么要过得这么苦?”他的脸反复摩挲,眸光变得幽暗深远,“你在我怀里,我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这样抱着你就好。”
孤独凯旋紧紧抱住怀中之人,那么紧那么用力,马匹的颠簸都不能分开他们一丝缝隙。他默默地伤心极久,眼前的暮色不知为何变得模糊起来:“是不是我的退让,让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我真是驽钝啊,现在才知道伸出手!我每次回想起你刚到青龙镇的样子,心里像刀子剐一样地难受!为了多接近你,多沾上你的气息,我一直穿着青袍,只想着当日的你就是这样打扮,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他和她恍如一体,轻轻地在马背上摇晃,风中落叶一般地颤抖,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现自己语声暗哑,湿濡的泪流满了脸颊,溶溶泪水源源不断,带着温烫的酸痒。
胸前之人无所忧虑,无所察觉,近在咫尺的真实。心底似乎越发疼痛起来,他低下唇,颤抖着去寻那解除痛苦的良方,闷声而泣:“初一,你还记得我的易容术吗?只要是药王弟子,都会识得本门特殊的标记……所以,你想的那个人,实际上已经来了,但是我就是这么可鄙,不会再把你送到他身边。”
6. 东华•无忧
铅云变幻犹如催风入关,暗沉天幕急掠千军万马之景,云块瞬间来了又去,俨然拼凑出战场上的悲欢离合。
秋叶依剑一袭白衣尽染,飞跃层林,流风回影哲哲有声。反向行了一阵后,飘落如羽稳稳触地,环视四周,抿唇呼啸一声。
他在等赵应承的侍卫。如同往日一样,他并未向赵应承隐瞒计划,为了不露出任何马脚,他甚至还舍弃了让暗夜跟随。
秋叶依剑盯着前方的空气,长身笔直林立,污秽的衫子在昏暗林木间沾湿水气,大片大片盛开氤氲红花。过了一会,底下山道上传来达达马蹄声。
白马冲破昼夜交替的熹辉,矫健似游龙,两蹄笃笃一敲,稳当停驻,马背之人翻身落马,动作干净利落,匍匐于草叶间行了伏礼:“雪公子有何吩咐?”
“将柴进才带回行辕,自有人替他医治。”秋叶依剑冷漠说完,及地的袍角掠过伏拜人手畔,窸窸窣窣划出一阵晓晨寒意。
跪拜者本是赵应承影卫中一人,见白衣公子转身欲行,豁命地跪行过去:“公子,公子,世子传回八百里加急快报,催行公子赶至燕云,公子是否即刻启程?”
秋叶依剑遽尔回身,云袖微张,修韧手指在空中侧削垂下,一股冷冷的杀气已无张无形凝集而起。“没有人能勉强我。”他冷冷说道。伏拜者见着草叶的簇动,张皇应道:“公子息怒!并非是小人触犯公子,而是世子连下三道谕令,一定要请动公子……”
秋叶依剑注视一眼天色,双手漠然背负:“你倒是忠心,拼了命也要为自家主子说话。”
卫士更加惶恐,低头顿首:“不敢。”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复又转身,却是朝着青龙镇来路方向,那卫士偷偷抬头,察觉他的意图后,急声说道:“公子可是要去青龙镇么?世子妃已经不在那里了。”
面前疾风劲起,昏白衣衫一晃来到他眼前,提起他衣襟冷冷一喝:“说!谁带走了冷双成?”
卫士看着秋叶依剑冷漠的脸,怔忡一下马上应变,利索说道:“青龙镇孤独公子带走了她,据说是赶往七星山庄。公子先前吩咐我们守在暗处,孤独公子又无恶意,所以我们并未插手。”
秋叶依剑紧抿双唇,右掌蓄力扬起,面前之人瑟然一抖,惊呼“雪公子,你……”,他猛然清醒,悄然撤了掌势。
轻轻一跃,马匹嘶鸣一声,秋叶依剑一手松扣缰绳,晨风卷起了他的衣襟,浅浅飞扬似流云。
“你们先动身,我随即赶来。”
卫士见他说得果断肯定,立起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七星山庄和所有的山庄一样,朱栏绣阁,金琉碧瓦,鳞次屋舍俨然铺开,远远看像是一幅画。它的阳刚之气体现在天地四合的回廊庭院上,而烟渚柳色又展现了它的秀雅之美。
孤独凯旋骑马奔至山庄,先银光一行退进七星。早有哨探向他禀告西侧山麓一战始末,听后他微微一笑,语意令下人不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依他那性子能扮成他人实属不易,定是有万不得以的隐情……”
他的眉宇开阔,散发着淡淡的光华,又清润一笑,显得有些缥缈离尘:“居然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很好,很好。”
众人随后退来,褐白混色,潮浪般涌进七星大门。细点人数后,发觉尚有两千余人,其余之人不知被冲散到哪里,即使如此,和老金的五千大军倒可舍命一拼。
众队列散成枝匹席地而坐,孤独凯旋徐徐环视一张张疲惫青涩的脸,心底的热浪一阵又一阵袭过全身。这些少年或许年轻,或许血气方刚,但真正需要他们时,个个磨剑备弓,群起霍霍,正是一批用刀光劈开前路、快意江湖的人。
孤独凯旋立于中庭,一边淡淡咳嗽,一边躬身向四周频频施礼:“诸位英雄请先整装休息,东瀛人远渡而来冲杀一宿,此刻天亮气力想必早已不济,若不出意料,他们夜间才会发动攻击。”
如丛倒落的人群中传来一句疑问:“孤独公子,怎地不见七星中任何一人?”
孤独凯旋暗叹,朗声回答:“诸位有所不知,七星凋落各自分散他方,安颉师傅给东瀛掳去,估计今夜会用他督促头阵……我受洞庭水家委托,愿意代水姑娘担当此战重任。”
话音刚落,人群里嗡嗡回旋议论起来:“孤独公子先前退出空城诱使敌人,到底有何目的?”
“你脑袋真是榆木疙瘩!公子的计划哪能这么轻易泄露,如果被敌人听去了怎么办?”
“不错不错,我们清城派毫发无损,别的派系死伤也不多,看来公子已将损失降至最低,听他指挥绝对错不了!”
众声纷杂错落,一扫夜战的紧张疲软,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孤独凯旋青衣儒雅,面带平静默默伫立,第一缕阳光洒落庭木,他的周身晨辉绚丽,再无一丝阴霾,清俊当风一如身后秀竹。
银光一直尾随进入房间,见孤独凯旋转过面目,忙抬手说道:“孤独公子神采丰仪,仅青龙一战就聚集天下豪杰之心,在下深感钦佩。”恭贺完后,他又极快地面露忧戚:“这战乱打得紧,就是苦坏了黎民百姓,刚才来时街道上一片混乱,只看得见路人纷纷逃窜……”
孤独凯旋看着他,淡淡咳嗽:“银光公子,到底怎么了?”
银光再也不遮掩,爽快托出:“雪公子负责照顾夫人安全,但在撤离中一直是他压住阵尾,落在后面阻断了东瀛进攻,刚才我见他最后一个走进山庄,衣衫染血,满身杀气,身旁却没有任何人影。孤独公子,你看见我家夫人了吗?”
“公子勿忧。”孤独凯旋嘴角一弯,形如弦月,笑得无限含蓄典雅,“你家夫人正在偏僻之处静养,首战耗费了她太多体力,她需要好好地休息。”
银光踌躇,孤独凯旋见了,又是一笑:“公子若是不放心,可自行去后院探视。”
银光面窘,微笑施礼告辞:“去看看也好,省得我一直担忧。探完后,我立即回防镇守岗位。”
梦里黄沙染血、火光冲天,梦里青铜开口、雪豹肆虐,梦里唇深吻浅,和着泪水的温柔缠绵,冷双成在梦境里似水浮沉,最后脑海中浮现一张冷漠的脸,看着她冷冷说道:“冷双成,下山后没人能帮你,记住,任何事都得靠自己。”
“师傅……”冷双成叹息一声,一股强大的意志力迫使她睁开了眼睛,“师傅,不应该如此,很多人都值得尊敬和信任。”
从窗格中渗入些微光,外面隐隐传来树枝沙沙拂动之声,苍凉的空气充斥着暗室。她紧攥着手掌起身,掌中拉伸伤口,一丝疼痛蜿蜒上手臂,她想起了什么,低头审视自己衣衫。
白领紫衣,云袖羽衫,里罩雪白辟邪中衣,外着淡雅嫔妃宫装,就像往日,她从睡梦中清醒时,秋叶依剑已替她换了妆扮。
细细摩挲身子,手指尖透过薄荷清凉,衣衫内散发淡淡清香,那些伤痕竟然已涂上了厚厚的药膏。
冷双成扑到门前,拉开门猛地朝外一冲,眼前掠过一大片明光,刺得她闭上眼睛,迸发了酸涩泪意:“秋叶!”她大喊一声,语声穿透檐外,直上悠悠白云:“秋叶,是你吗?”
门外本来站着一个灰衣少年,十几岁年纪,面容清秀,未曾提防室内冲出了冷双成,身形之快,超乎他的想象。“冷姑娘。”他落及她身后,长身微微一躬,稳稳说道:“我叫戚尘梨,是青龙镇弟子,听公子吩咐特地守候于此。”
冷双成木然注视远空,侧耳倾听绵绵回音,却捕捉不到一丝秋叶依剑的气息,她稍稍冷静了下来,扪心自问:如果真是秋叶,他隐身不现,难道又有什么目的?
戚尘梨躬身又道:“姑娘身体可有大碍,是否需要公子医治?”
东瀛人……青龙镇……公子……
冷双成呆滞一会,彻底地反应过来,连忙转身回礼:“原来是孤独公子高足,失敬失敬……看这别院绿草萋萋、荒凉偏僻,不知此处是哪里?”
戚尘梨微微一笑,平静说道:“七星山庄荒废的后院,公子见这里清净,以为姑娘得几天后转醒,所以将姑娘安置在这不起眼的角落。”
此语一出,提醒了冷双成,她暗骂自己糊涂,忙追问目前所有形势,却不大在意自身一些问题,戚尘梨一一替她作答,听完后,她面色忧戚:“看来战局紧迫刻不容缓,你别拦我,我想面见孤独公子,有要事相商。”
戚尘梨沉默不语,冷双成又急道:“我和公子早已商议好,由他协助诱敌至此,我抓紧时间去做剩下的事情,你再三阻拦是何意思?”
戚尘梨心里替师傅惋惜,面上仍是淡笑:“姑娘误会了。是公子顾惜姑娘身子,希望姑娘多歇息歇息……既然有正事相商,我这就替姑娘带路。”
阁子掩映在浓木绿荫下,满室的清凉。窗外影影绰绰立着几株鹿仔树,白色躯干,红果树冠,传来郁郁花香。
孤独凯旋正和手下商议,目光扫过窗外,初露惊异,仅是一瞬,又恢复如常,他起身找了处避风的角落坐下,淡淡咳嗽两声。冷双成满身清辉地走进房内,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孤独公子,我已知晓所有局势,眼下战局紧张,我还想求公子再帮忙做一件事情。”
说完,紫衫翩然,对着他深深地鞠躬行礼。
众人见公子有客来访,均是作揖告辞,只余下室内三人。
孤独凯旋本待开口,似是气息不继,一叠声地咳嗽,微风入帘幕,卷起青袍簌簌拂动,飘扬的长发落在雪白的面容上,犹如琼枝散玉,突生一种清和俊逸之美。
那双反射琥珀之色的眸子流离闪光,戚尘梨一直尾随冷双成进阁,此刻突然走前两步,惶然唤道:“公子,公子,身子还好么?”
孤独凯旋看了他一眼,笑道:“梨哥不必惊慌,我这身子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笑容未完,清咳一声,唇角却是渗出淡淡血丝。
冷双成面色一痛,眼睛里已蓄满了深潭涟漪,仿似那种怜惜要透过深幽瞳仁,随波震荡传达她满满的歉意。戚尘梨看了两人面容一眼,又感慨说道:“公子别瞒我了,底下人传来消息,说公子每日苦饮药草补身,损伤了脾胃,根本就吃不下一口饭菜,身子骨怕是早就熬不住了……现在又一天一夜不休息,这叫我如何不担心?”
说罢,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梨哥!”孤独凯旋淡喝一声,以示制止。戚尘梨连忙躬身一礼,退至一旁垂手伺候。
冷双成几欲启齿,终究阖上了嘴唇,沉默伫立。她低敛着眉目,修长双眉平熨在参差碎发下,合着隐隐波澜的双瞳,显得既无快乐亦无哀伤。秀雅紫衣衬得她皮肤苍白如雪,双颊消瘦,惊悚凸现咳血后的病态残影。
孤独凯旋瞧着她沉默的脸,心痛难抑:“初一,你即使站着不动,我都能察觉到你的坚决,你是打定主意要去抓荒玉梳雪吧?每次看到你这种样子,都让我感慨不已。这就是你,初一,认准了方向绝不回头,哪怕是被引发寒毒,哪怕时刻得忍受着疼痛,你都在所不惜!碰上这样的你,我别无所求,只求你多顾虑下身子,给我好好地活下去!”
冷双成抬起眼眸,哑然失笑:“公子为何认为我命不长久?”
孤独凯旋看着她云淡风轻的笑容,嘴里越发地苦涩:“你骗得了所有人,骗不了我,你能大方明朗地站在这里,完全是靠一股意志力在支撑,一旦荒玉被抓被杀,你的意志力就会松懈下来,到时候就想长睡不醒。”
风入构树,树叶哗哗抖动,冷双成听了一阵风声,笑着回应:“你们都不了解我,没把握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更何况我服了百花露,都能从沉醉中清醒过来,不正是我意志坚强的反映吗?”
孤独剧咳,戚尘梨替他轻缓后背,顺了一阵后说道:“公子,我去帮你拿药。”然后疾步走了出去。
冷双成双掌缓缓蜷起,犹豫了下,慢慢走近孤独凯旋,见他肌肤苍白宛如冰枝玉树,没有一丝血色,低叹一声,怜惜地轻抚他后背:“公子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前后两番累你操劳,见你消瘦如此,初一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孤独凯旋咳嗽得更加厉害,间断说道:“不碍事,没了你,这些事我也得照做不误。只是一咳嗽起来牵动了胸腔,会生出一股闷痛,有时候真令我吃不消……”语声未毕,青霭锦袍上渗落两滴咳出的血滴,血珠钻进了丝绵,晕开一缕淡淡的水迹。
冷双成面色骇然,不住地说道:“快,快让我看看。”
孤独凯旋笑了起来,眉眼墨黑如画,双唇薄韧含风,神情中透着一股温柔,舒展的面容宛如兰花般秀雅,他微笑着凝视面前人惶恐的眸子,伸出了白皙修长的手腕。
冷双成未曾扭捏,直接搭上他的脉络,细细颦眉,开始专心诊断。
房阁里出奇的静,两人隔得如此之近,都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瞧得见对方眼底的温润细流,冷双成微微躬身诊脉,淡色的衫子飞扬在青衣上方,两人衣襟连成一片,宛如并蒂而生的清水紫莲。
窗格盛开,对着室外清清夏意,那几株鹿伏树悄然守护,不闻一丝虫鸟鸣叫的声音。
夏木茵茵,远处黄鹂轻啭,疏淡啾啾,传至树下之人耳中时,他仍是一动不动矗立。
院子里透着雅静。
累累红果娇艳欲滴,像极了白衣上的斑斓血痕,随风扶动,焕发深沉的色泽,遮掩了人身的色泽。秋叶依剑寂静地站了很久,双眸冷漠,瞳仁幽清,似那寒山瘦湖,绽放了一地皑皑雪梅。
他并不知道,很多年时,从水晶壁前看绚丽多彩的海底世界,他就是这样的表情。
走出去,很简单;忍受住,才是最为艰难。
身旁传来小少年梨哥触动草丛的沙沙声,他的身后还闪动着一些影子。
只一瞬间,秋叶依剑就明白了孤独凯旋的用意,他心底冷笑一声,抽出后负的手掌,伸手在树干上捏了一捏,尔后轻轻一跃,不着一丝痕迹地离开。
戚尘梨足足等了一刻钟,才迈步走进房间。
孤独凯旋仍然静寂地坐着,嘴带浅笑,双眸清亮,仿佛沉浸在甜蜜回忆的气息里。戚尘梨瞧了一眼,不禁也笑了起来:“镇主,瞧你笑得这么开心,老谋深算的样子真像只狐狸……啧啧,我自小到大跟着你,很少见到你真心地笑,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多开心笑笑。”
孤独凯旋紧盯他一眼,笑容渐止:“没大没小,越来越没规矩。”
戚尘梨笑笑:“别这样盯着我……冷姑娘走了么?”
孤独凯旋点头:“先替我诊治了一番,离开前又许诺道,日后若是有空,一定再替我针灸驱寒。”
“这不正好吗?”戚尘梨一笑,说道,“冷姑娘要想替你医治,一定得去飞云山庄,到时候你们又可以单独在一起……”
孤独凯旋叹息:“哪有你说得这么开心,我一直记挂她的伤痛,怕她被我说中了,紧张过后就此疲软不醒。”
戚尘梨也沉默了会,突然又说道:“镇主,你为何前番两次暗示我?”
“梨哥当真反应灵敏,不愧是下一任青龙镇镇主的人选。”孤独凯旋慢悠悠开了口,笑道,“第一次看你是希望你配合我演一出戏,你马上看出来了,虽不大明白但表现得很好。第二次是暗示你离开,替我细细查看四周构树,因为我猜想,树后应该有人。”
戚尘梨默然,孤独凯旋看他疑惑的面容,续接道:“初一只要一显身,辟邪少主迟早会来,我一直注意着窗外的动静……果真,我们聊了几句后,窗外构树叶子一闪,有人来了。”
“你这样做……”戚尘梨叹息着,似乎有些明了苦恋的酸涩,后面的话住了口。
“一见到初一,我就发现控制不了自己……只要能和她多待在一起,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孤独凯旋眼光涣散起来,迷离朦胧正如窗外柔辉花木,“两年前,我接受了护送龙纹剑的任务,第一次碰到了初一……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总是第一个想到我,保护我……有一天下大雨,我叫她进帐歇息,她摇摇头,就这样站在河边,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守着大家,豆大的雨点砸在她身上,她动都没动,任雨水顺着发丝流淌……我看得心酸,叫阮四去替换她,她并没有回来,还是陪阮四淋了一夜雨……至此之后,我心里完全是她的影子。”
戚尘梨跟着孤独凯旋多年,明白他隐忍成疾的性子,当下见他沉入了回忆,不再阻断他,只盼着他一直这样高高兴兴活下去。
阳光透过窗格,折射出琉璃瓦的青光,一团模糊的影子摇摇晃晃地印在地面,孤独凯旋盯着阴影,俊容上凝聚一层淡淡的光:“从小到大,我一直忍耐,不敢过多地去喜欢一个东西,怕有一天舍不得离开它……这样压制着心性活了二十年……后来出现的初一打开了我心结,再后来辟邪少主逼我进了死角,让我毫无退路……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是我却等不了十年,我的身子也不允许我去等初一十年,我不想再忍了,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引诱初一答应了我的要求,也顺势拿秋叶依剑开开心。”他慢慢地站起,走到窗畔停止,阳光瞬间又洒满了他周身:“只是没料到,他居然能忍得住,什么都没做就走了……”
“不。”戚尘梨极快接口,“我查看过那棵构树,外皮看起来完好无损,但是树脉都被掌法捏得粉碎,叶子已经枯萎,树身底还有两个深深的脚印,可以盛得起斗深的水……”
孤独凯旋微微一笑:“看来气得不轻,既然不敢出手劈我,依他性子一定会忍成内伤,搞不好还要吐血。”
戚尘梨看着他面容,叹息:“还好我没得罪你……”
孤独凯旋又朝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也只是试试而已,结果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又何乐而不为。”
孤独凯旋说得笃定,戚尘梨马上听懂了他的意思:听闻秋叶依剑为人骄横无礼,上次当着冷姑娘的面,羞辱过公子,今日若是忍不住出了手,想必会令冷姑娘越来越痛恨他,同时他苦心经营的计划也得泡汤;若是忍住了不出手,只能说明他计划的事情非常重要,让他不得不有所收敛,这样又遂了公子的意愿。
戚尘梨仍是叹息:“你那肠子转得弯,多亏冷姑娘一心念着正事,才没察觉你的苦肉计。”
孤独凯旋回道:“我这也是正事,不是插科打诨的玩笑。”
戚尘梨见他俊容肃然,陪笑道:“冷姑娘先前说有事相求,你可是应允了?”
“她那是说得客气,抵抗外敌入侵,本就是习武之人不可推卸的责任。”孤独凯旋提及到冷双成,面色柔和,唇齿带笑,“她如此信任我,我自然不会忤逆她的意思。”
“她要你做什么?”
“顶住密宗这次的进攻,到约定时间后尽可能地朝白石方向撤退。”
“她去哪里做什么?”戚尘梨又奇道。
孤独凯旋盯着他,回道:“如果荒玉梳雪首战失利,被削减了大部分兵力,她是不是会很恨对方?如果此时,她的对手又将她苦苦钻研的地下采矿场给炸了,那她是不是气得快要发疯?”
戚尘梨眼睛一亮,笑着说:“我明白你们的计划了,原来是要将东瀛人引到白石山一网打尽。”想了想,他又接道:“那山上一定有古怪,她没跟你交代什么吗?”
“初一走得急,只发誓有方法破除密宗,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但我大致能猜出她的心思,所以才放心大胆地让她走。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拖住老金,去面对这场迟早要来的大战。”
夜正浓,星正黯,月正明。
茂叶风声瑟瑟,紧枝月影重重,稀稀落落的林木点缀七星庄外,一片沉寂,落叶松的针尖正挂满清辉银霜,柔亮欲泻。孤独凯旋缓缓拉开青色剑鞘,白泽立现,剑影寒光凛冽,映亮了一道松霭沉沉的夜景。
剑身宽厚如君子,状如兰叶,修长古朴。
戚尘梨看着他如水眉目,动容道:“朝海渐生,曾是东华暗天色,回首苍茫无际……这把就是老爷子沉海十年的铁剑‘东华’吧?”
孤独凯旋弃掉剑鞘,一手轻抚冰凉锋刃,嗡嗡龙鸣之声回转。他面色凝重抚摸铁剑,宛如在鉴赏稀世珍品,全身温和盛光,竟是带有一种虔诚的意蕴。
“十年前我来到青龙镇,听从父亲的安排,沉东华于海底,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商人。然而每夜自梦中转醒,我一直听见海岸传回的剑鸣,终于明白心意难平。”孤独凯旋手腕微动,莹白剑芒流泻成长河月影,穿透出一股凌厉剑气,“我应当好好地活一次,伴着海潮起落,做一个快意恩仇的无忧公子。”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孤独凯旋紧执铁剑,衣衫盛风大步走进正院。
庄子里燃满了透亮的火把,火光下一张张年轻的脸面色肃然。
“诸位少年英雄!”孤独凯旋利落一抱拳,东华剑尖朝下,寒光传朔虎啸龙吟,“据闻今晚东瀛增兵至六千,其中有擅长自杀爆破的水饮忍者,而我们只有两千武力,相比较之下实力悬殊较大……”
“我们不怕!”人群中已有人响亮地吼了出来,霎时回声滚滚应和,一潮盖过一潮,有如轰鸣。
“多谢……孤独凯旋在此多谢各位!”他身形稳住不动,朗声说道,“大敌当前时间紧迫,我只恳请各位记住一句话:不逞匹夫之勇,千人一心同进同退!”
树节冷峻,阴翳浓郁,浓墨夜色中翻滚着银白身影,数百名水饮结成三圈阵行,缓缓朝山庄大门潜近。银亮波纹后,是重重复复的黑潮武士,散开如翼尾随掩杀。
山庄前坡地宛如筛子,抖动着繁密人影。大门悬挂两盏灯笼,吱吱呀呀飘荡在风中,发出单调的噪音。
死寂。
一只山鸦惊起,磔磔飞向远方天空。声音拖着抖颤的尾巴,还未消逝,突然长华映空,天降霞光,自黑夜中劈来一道强烈剑气。
声势浩大,有如海浪排空而来,毫无偏差地冲击前岸。众人识得这一剑的犀利,纷纷朝两侧闪避,银色水靠稍稍离得慢了,嗤嗤几声,已经拉伸开伤痕。
孤独凯旋提剑走了出来,面朝庄外微微一笑:“承蒙左使看得起,不舍不弃,一路自青龙镇追来,今日孤独再开府门,庭前洒扫延请各位!”
老金立于人后,眯眼看着长剑光华,微微动容:“铁剑之一的东华,传闻孤独公子剑艺超群,亲得铁剑老祖真传,跻身剑术行家前三……今日看来,应是不假。”
夜风拂起孤独凯旋带上缨络,上上下下地起伏,他的身形朗如乾坤,却是不生一丝松动:“谬赞了!”话音未落,青衣一晃,他突又长身暴起,长剑寒霜凛冽,当空冷冷劈下!
与此同时,庄内飕飕风声不断,一道又一道身影跃起,标枪般投向水饮!
水纹波动,呜呜低鸣。
月色昏暗,众人混战一团。
七星山庄正门前,林木零落间,一个个年轻的生命浴血争战,点染萧萧夜色,呈现生杀盛宴。
7. 欺骗
剑出暗匣,寒辉破空而起,十年磨剑,于今晚大绽光华。
孤独凯旋酣畅淋漓地出剑,爆发了全身所有力量。白森森的水饮四处围上,如铁桶般困住核心人物,梨哥抽空回看时,东华剑芒与银衣水靠已连成了一体,不辨敌我。
孤独凯旋青影霍霍,提气劈开一剑。白光团结,剑气暴涨,东华熠熠生寒,四周的空气凝附剑身,形成一股碗状漩涡,盘旋虬蟠声势若龙。
剑势太强大了!
老金隐身黑潮武士之后,一直细细查看孤独凯旋动静。剑风刮过水饮阵行,如同花开荼蘼,银白色身影纷纷萎顿倒地,尔后又有成批的忍者扑上前去。
“累也累死你。”老金冷冷一笑。
几名从山庄内冲出的少年惨叫倒下,水饮带着白色光芒,恶狠狠地扑噬,仿似饥饿已久的豹子。孤独凯旋遽然转身,长剑横扫,嗡的一声划出一道龙鸣,清冷剑流膨胀回荡,随时都要爆裂开空气。
他的剑招简单,行云流水一般利落,老金眼角扫到剑影,看了一刻后恍然大悟:难怪孤独凯旋的东华只横扫和侧劈,原来是要拉开与水饮的距离,不让他们近身引爆。
目睹剑出东华的风采,他都能察觉到今晚的孤独大不一样,绝对不是外界传闻的冷淡自持,绝对不是小主人描述的斯文俊秀。
没有顾虑,没有后悔,孤独凯旋只管爆发沉寂多年的力气,剑剑凶悍无情,有如狂风骇浪横吞大地,长剑锋芒之下,所向披靡。
他的身旁,还有同伴,还有他渴望倾泻的剑意,那阵阵热血的快感游走全身,沉睡已久的东华剑终于喷薄而出,继无方蚀阳裂空后,再开天翼。
气浪篷的一声散开,水饮结阵被斩开一道裂缝,孤独凯旋东华在手,剑尖遥指老金,眉映清辉笑道:“左使好不痛快!舍得送些蟹兵虾将来冲水,自己倒是遮遮掩掩,扭捏得像个大姑娘!”
语声清朗,准确无误地传进众人耳中,梨哥劈开几人,偷看到老金没被激出,仍是躲在黑衣人身后,嘴角一撇,暗笑镇主肠子黑,口中直应和:“那些刺客全身滴溜溜地冒水,还真是像极了冲浪的虾子!你看左使左挥右挡,像不像宣旨的龟丞相?”
孤独凯旋背临梨哥,听后并未回答,仅是微微一笑,低声道:“他差不多忍不住了。”
梨哥身子灵巧一转,像个陀螺转到孤独凯旋身前,问道:“一定得逼他出手么?”
孤独凯旋没来得及回答,老金已经作出了抉择,刚好达到了他的目的——只见老金冷冷撇动嘴角,抿唇呼啸一声。
一道直挺挺的身影如弹子升天,嘭的一下落在山庄大门前。
“抓紧机会上了!”老金又大声吆喝着前方,指挥水饮趁机围剿。
来人双眼呆滞,两掌宽厚如棚,孤独凯旋撩开近身的敌人,面朝他淡淡一笑:“等你好久了,安师傅。”
梨哥持刃灵敏滚进圈子,利落挺身而起:“这就是你要送的大礼?”
孤独凯旋剑尖疾掠,抽空答道:“别杀了他,我要活的,听银光说,初一喜欢安厨手艺。”
水饮结阵绕两人环走,阵内安颉出掌迅猛,意欲斩杀猎物。
孤独凯旋长剑轮转,剑声嗡嗡响震,声动九皋。梨哥双眸映照残红,刀光左右侧削,配合孤独凯旋击退一次又一次进攻,大团血雾如同细雨散落,两人发丝、锋刃、衣衫沾满血痕,仿似浴血而生的沙枣树。
……
坡地里厮杀声响彻夜空,鲜血顺着草根渗入,染红了大地。晶凉的雾气匍匐落在草叶上,至天明时,七星山庄外东倒西歪全是杂色衣饰的尸体,触目所见百病疮痍。
很多年后,七星之土腥味透骨,再也无法扶植任何一棵草木。
霞光万丈,红日焕然如洗,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冷双成一稳马缰,白马嘶鸣一声,扬蹄立足停在青州行辕大门。她轻轻一跃,宛如一朵紫色浮云,足不点地地飘向府内。
守卫阻拦,冷双成揭开蒙在脸上的易容面具,灵巧翻身纵入了内庭。
孤独凯旋带着众人在浴血奋战,她能想象得出战况的惨烈,所以她马不停蹄,走得比谁都急。
一路上曲菀荷风不改其香、亭台轩榭不改其雅,每隔三丈便有侍卫站岗,森严戒备一如往常。径直走进东苑世子府阁,众名丫鬟侍卫行礼退至门外,冷双成走近内室,立于床前一丈之外静静看着。
白衣秋叶衣饰高雅,脸色苍白,肌肤透白带青,看起来薄得像一张纸,他静寂无声地平卧,她静寂无声地凝视,一切场景依旧,仿似两人从未分离、时间从未流逝一样。
“夜。”一股甜腻感涌上咽喉,冷双成忍耐许久,还是抑制不住酸痛,咳嗽一声。
血珠喷溅出来,散在她的手心,红色衬着苍白的皮肤,极为触目惊心。
冷双成心里一惊,连忙将捂在唇上的手掌攒起,不着痕迹地抹去了唇角的血迹:“夜,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窗帷轻动,一名全身遮掩严实的暗夜自树后转出,躬身一礼:“夫人。”
“我有些话要交代你。”冷双成面朝窗外,唇形微启,将声音束成一线传入他耳中,“好好守护世子。等所有的战事都平定之后,记住是中原与北疆所有的战争都结束后,才能转告他……”
说到此处,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白色透明的泪水爬满她的腮边,珠砾一般滚滚而下:“我记挂着他,我一定会回到他身边。”
清凉的风穿透而过,哗啦啦地卷起纱幔、流苏飞舞,房间里静得令人窒息。冷双成默默伫立一刻,泪水像小河蜿蜒流淌,痛快地无声地哭了好久。
“散出我去白石山的消息,要做得不着痕迹。传信给青龙镇的小白,请她协助孤独公子撤退。”她最后看了一眼静卧的白衣秋叶,流着泪走出了行辕。
六月十九,未时,距七星之战过去八个时辰,距冷双成离开行辕两刻钟。
天亮后,荒玉梳雪就接到了战报:孤独凯旋带领众人誓死抵抗,不退却七星一步,宇文小白来后,所余人手突然又撤走。两方人数伤亡惨重,七星那方差不多被吃尽武力……
阳光洒满白衣梳雪周身,光影蹁跹有如繁花丽景。她俏生生地立于窗畔,转眼看着曲桥流水,面目温柔得仿似一幅画:“父亲。”
凝视水流的男子转过面容。
修长入鬓的墨眉,两片薄仞的紫唇,清润幽亮的眼睛,衣带当风而立,容颜俊雅如谪仙。
梳雪细细瞧着他的眉目,语声里透着一股痴恋:“父亲,公子长得可真像你。”
秋饮渊温和一笑,笑容细致而含蓄,只余涟漪似的波纹停驻在他眼角,像是吹皱了一池春水。“你还是打定主意,要这样纠缠下去吗?”他微笑自若,没有丝毫火气。
梳雪伸出纤秀手指绕上宫绫,侧首轻笑:“父亲念了公子二十年,直到快见面了反而心存怯意?”
秋饮渊微笑:“你真是个孩子心性,为了向小菊夫人证明你的能力,不惜下令倾巢而出,损耗密宗所有力量。”
“不,父亲。”梳雪摇头,巧笑倩兮,“我的目的还没这么简单,我不仅要危害中原武林,我还要带回公子,让他一辈子都留在我们身边。”她突而低低吟唱,宛若临水玉照的诗人,伤春悲月:“我为了谁,父亲难道不知道么……”
秋饮渊默然片刻,然后轻声说道:“你不了解他。二十年来,我一直默默看着他成长,从原先的小小公子变为只手遮天的秋叶世子,他的每一个过程我都了如指掌。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见过他失手,从来没见过他被别人超越,他所做的事情都是谋定而后动,计策往往在极早就已施行。”
“呵呵。”梳雪迎风一笑,笑声宛若铜铃,清脆响亮地回荡在窗畔,“父亲每次提及公子,都是这么一种神情,像是看着自己的儿子掌握了乾坤大地,无比地自豪而满足!可是父亲也得想想,我也是你的女儿啊!难道仅仅因为我是母亲带过来的孩子,父亲就如此漠视我、对我毫不在意?说到这里,我也可怜我的母亲,一门心思扑在父亲身上,到头来还比不上已经死掉的叶影,到头来还得不到父亲的认可,一直顶着‘小菊夫人’的名衔活了二十年!”
秋饮渊面沉如水,并未言语,仅是静静地回望梳雪,乌黑的眼珠带着一种怜悯。隔了几步距离,梳雪发觉眼前之人气息柔和淡漠,仿似融雪后的第二个秋叶公子,她猛然清醒过来,拽了拽雪白绫缬,掩住嘴轻笑:“失态了,我真是糊涂,父亲如此提点我,也是为了我好啊!”
不待秋饮渊回答,她轻轻一拍手,一名彩衣少女应声走入,嗵的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两人面前。
梳雪微微躬身,用晶凉指尖抬起少女下颌,慢悠悠说道:“这孩子是行辕下房里的丫头,我派人天天守在暗处,好不容易才抓到她……父亲要不要听听她的看法?”
秋饮渊沉静而立,衣袂迎风绽开,典雅如兰。梳雪看了他一眼,转首摸着少女的脸颊:“乖,告诉姐姐,你看到了什么?”
少女面容痴呆,仿似进入梦境,口中一字一顿说道:“世子每天要换药,我要收拾很多的血条带,带子很多,多得数不清。廊道里站满了士兵,到了晚上也不休息,站在那里像个木桩子……”
梳雪破颜一笑,灿若春华,唤人带走少女,又说道:“父亲听明白了吧?”
秋饮渊沉吟不语,双手后负,似是遇到了极难想通的事情。荒玉梳雪一瞧他凝重的面容,素手轻抬,顺了顺发丝:“公子至今也需清换药带,足见胸前重伤未愈;行辕里侍卫戒严,足见要护卫公子周全。如果说公子先前诈降,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公子何时有了这项技能,能够未卜先知。”
秋饮渊听后淡淡地叹了口气,最终什么都没说,既未劝阻亦未提醒。他漠然伫立一刻,又问道:“冷双成一事你如何看待?”
“你是说她首战无方,沉辟邪于海底?”梳雪摇摇头,面带不屑,“一个人徒有一身武力而无头脑,成不了大事,即使她以少胜多胜了首战,截断我的退路,我还是没把她放在心上。”
“她放出风声动身赶往白石……”
“父亲。”梳雪语声微扬,斩钉截铁说道,“目前中原武林人才凋零,经过我们三次冲击,余下能凑齐阵营者尚不足百人,首先后备不足,我不以为惧。其次冷双成先前落入我手,故意忍受折磨,大战后送出撤离消息,显然是引我追去白石,这点我看得比谁都清楚。”
她语声一顿,清婉一笑:“所以说她那点肠子,想和我斗,还早得很。”
秋饮渊喟叹:“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吩咐左使撤军,一路追至白石?”
风吹仙袂飘飘举,梳雪一捋发丝,风情万种:“地底采矿场坚不可摧,她能奈我何?只不过看到白石草木盛长,想引我们去此山,放火烧山罢了……中原就剩下这点人数,她又这么辛苦地诱我去白石,对她的挑衅我怎能置之不理?只要我们落后一步,站稳外围先放火,到时候死的可是他们——这可是一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你看,陪她玩玩,是不是很有趣?”荒玉梳雪抿开唇角一笑,无限地天真无邪。
8. 天谴(上)
建隆四年,六月二十,距无方、七星与东瀛大战后两天,各路消息如同沸水,聚集一起炸开了内忧外患的宋境:
——辽出铁骑从独石、古北两地全线压进,趁边防群龙无首之际,斩杀守城将帅夺取了武、儒、顺三州,形为屏障继续侵吞北疆领土,战火直下岐沟关,京师岌岌可危。
——除去北疆,中原腹地亦被开辟成第二个战场。无方岛辟邪山庄沉没,断送东瀛接近万数性命,极大地抑制住了攻势,一解燃眉之急。随后,青龙镇孤独凯旋携众辗转七星作战,耗时一晚,抓获药人安颉,歼灭整支水饮,拼上两千少年斩杀四千敌人,传闻山庄尸骸遍地、腥风横行,只余下孤独凯旋、戚尘梨、银光、箭卫、随后来传讯的宇文小白等百名高手风行向北,退向白石。
——中原发生此次浩劫,山岳门派在战火中悉数灭绝,密宗残兵还剩两千,攻占七星山庄后突然撤离,委蛇行至白石方向。密宗首领一直隐身幕后,据称除去重伤卧床的秋叶公子,武功登峰造极,已无人能与之匹敌。
——宋朝人才凋尽,由于北疆战局被牵制了力量,中原浩劫未得到朝廷的缓解,一度告急。有武林人士宣传,能平定此次战乱者,日后必定一统中原,而青龙镇孤独公子保全青龙镇安危,首先打破了长久以往被辟邪山庄统领的格局,成为众人雅服的人选。
六月天气闷热,尘土飞涨翳天,冷双成日夜兼程连赶两天路途,到达白石山脚。村落遍生荆棘,野草疯长,荒凉而寂静,惨碧碧地不含一丝人气。远山沉寂犹带烟光,景色雅致秀美。她低头看看满身风尘,弯腰拍了拍衣衫。
那股灼烈的酸痛又冲上咽喉,冷双成忙运劲压下,掏出一颗“定心丸”(第一卷第三章东阁所制,曾转赠冷琦服用)来缓解寒毒的发作。一切整理妥当后,她才放心地环视四周,寻到一户三宅相连的院落,轻轻一跃,掠向正中。
这是她和南景麒相约之地,衫角刚一回落,门板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了南景麒俊朗眉目:“双成,是你吗?”
冷双成会意地一抬手,将面具又抹了下来,笑道:“是我。”
一棵桐梓树巍巍立于门畔,树影浓密,随风婆娑生姿。南景麒现身门前树下,单衫飞扬,双鬓鸦雏之色,看得冷双成又微微一笑:“南景还是那般爽朗……”
南景麒早就见着冷双成星发花白,容颜枯槁,骇然伸手抓向了冷双成。冷双成急忙躲避,紫色浮云一飘,仍是被他抓住了一处衣角:“双成,你这是怎么了?”
冷双成悄悄拽了拽衫子,没被抽回,口中不以为然应对:“不碍事,伤病发作而已,我一直在服药,过了几天自然会好。”
一丝阴霾笼罩在南景麒眉眼疏淡之处,俊雅的容貌开始有了阵阵铅云,犹如天空阴晴不定。冷双成持续微笑,用尽各种方法哄骗南景麒,最后见他仍是紧拽袖角愁眉不展,狠狠心正色说道:“南景,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去问些无关之事?还是你不相信我了,认为我在骗你?”
冷双成笑容隐退,眉目如覆冰雪,眼光变得像冷锋一般犀利。南景麒哪里见过如此严肃的冷双成,生性爽朗的他一时之间无法应对,只是苦涩地笑着。
云彩如同滚动的卷轴,大片大片变幻不停,远远地在两人头顶堆积,蝉叫尖利,声声嘶鸣,无端生出些烦躁之意。南景麒与冷双成对峙一会,见她容颜沉寂,身形坚定,最先软和下来,微笑说道:“别这样看着我,我心里很是忐忑。你唤我做的事情我都一一替你办妥,眼下还需要我做什么?”
冷双成伸出右腕,看了看袖子上丝带飘拂的方向,淡淡说道:“现在是申时一刻,北风,我故意走得慢,如果不出所料,一个时辰后东瀛最后的追兵就会赶到这里。”
“双成如何敢肯定?”
冷双成淡然一笑,宛如镜湖微澜,止水不兴:“荒玉梳雪并不傻,她能预测到我的目的,不过她还是会追来,因为她太骄傲,一个骄傲的人就像是只孔雀,如果扒光了美丽的羽毛,她肯定会心疼得跳起来。”
她的面容转向白石山脉,看着烟光翠色,悠然神往:“最重要的是——我特地挑选她看准地形的地方,就是想她万无一失地跟过来。不过这一切,一定要算准时间,不能差分毫。”
南景麒眉目一动,挑了一丝了然,追问:“你要我准备火药与药油,带小童来这里,就是为了此事吧?”
夏天的风仍是那么干燥,卷起尘土漫天飞扬,连缀成一道雾蒙蒙的屏障。冷双成紫衣淡雅,立于树下,如同紫云仙子,用清新疏密的笔,镌刻描摹最后一方剪影。她抓住衣袖看着远山轮廓,萧索地说:“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如果给我第二个选择,我一定不会破坏它……走吧,我们抓紧时间布置一下。”
树枝繁杂,掩映如盖,粗壮的树干上迎风急掠两条绿色人影,较为隐蔽地遮住了身形。
冷双成三人已换了绿衫,她背着小童,南景麒提着药油来到直耸云天的断壁前。在沿途飞蹿时,她故意在前山坡上缓了一缓,希望让梳雪钉下的暗哨看得见她的脸。
“就是这里了,再朝前走就是狼谷。不过不能直接走进去,因为正面有哨狼守卫,一旦它受惊报警,成千上万的狼匹就会冲出来,到时候我们挡也挡不住。”冷双成回头看看,斩断藤蔓缠住小童腰部,笑着对他说:“抓紧了,我把你带过去。”
童土脸都吓得白了,直摇手:“别……别……我会被狼吃掉的……”
冷双成无力再与他纠缠,将蚀阳缚紧背后,牵着藤蔓一端,手足并用,像只敏捷的猴子,一溜烟蹿上了顶端。她拉拉绳蔓,童土会意,借着她的劲力颇为吃力地爬了上去,南景麒如法炮制,最后才站在了崖顶。
到了顶部,南景麒才发现山崖后面别有洞天。
虬枝错结盛张,蒲帷一般搭起了绿色宫殿的顶盖,浓密的太阳光只能照射在他们身上,却无法窥探树冠下的土地,只余细丝光线流渗进去,散落如雨点点滴滴。
整个狼谷低洼如盘,被茂木繁枝遮掩得密密实实。
冷双成拉着童土,朝右侧山崖走了几丈,停下来对他们说:“这下面就是进入狼谷的捷径,进去后不要留在地面,要急速飞到树上以策安全。我也会落在树上试探狼群,一定要我点头,你们才能下来。”
冷双成蹲在一根横挑绿意的树干上,口中衔着那枚水晶哨子。微微的光侧落在她面容上,照亮了眸子里的凝重之色。
她的神情透着一种紧张。
南景麒踞身旁边的树干,看着她说道:“你在召唤狼王?难道真的有狼王?”
冷双成点头,突然问道:“南景还记得铁干先生的狼爪吗?”(详情请见13章介绍)
“铁先生是我们荆湘四大侍卫之一,相传曾捕获白石山千年雪狼王,断其利爪为掌……”
“就是这只狼爪。”冷双成极快截口道,仿似被掐住了咽喉的猫,语声低呜,“不知道铁先生是如何抓到雪狼王,但传闻不假,我正是被这只狼王养大,算起来,它如今也有两百多岁了……”
南景麒目露惊异,显得吃惊不小,冷双成并未在意,继续说道:“我想它如果闻到了我的血,一定会认得我。只有它认同了我,余下狼群才会听从我的指挥。”
呜呜低鸣之声一直从哨子里流泻开来,如同悲怆的洞箫,尾音悠悠,紧钳了三人心脏。
大树正对一方乌黑的洞口。
浓墨的草色突然掠过一阵腥风,草叶纷纷向前匍匐,像是朝圣的臣子。
惨碧之光宛如灯烛,一点,两点,星星点点……越来越多,呈前后不规则状出现在黑沉沉的洞穴阴影里。
它们并没有显身,仍是在观望。
一滴汗蜿蜒滴落脸庞。冷双成运气紧抿唇角,凝力再吹奏一阵。南景麒捂住童土的口唇,紧紧抱住他,藏身在浓密树荫中。
乐声未止,头狼弓起身子低低咆哮,似是跃跃欲发的箭手。狼啸声起初低迷,有如孩童嗷嗷待哺的哭泣,直到群狼应和之时,声音连成一片,响彻阴沉天穹。
“还好和前山隔得远,否则被人听去岂不是坏了大事?”
冷双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拼力吹奏一声,盖过了狼群的呼号,希求终止这场骚动。
踏踏脚掌声窸窸窣窣传开,洞穴里的狼突然都奔跑出来,散开像潮水,黑压压地站满了树底。
一线光芒投射洞口。一团模糊的影子缓缓移出,伴着一声低嗥。
洞外的野狼退出了中间道路。
银白的毛发首先出现在明处,包裹了全身蓄势待发的力量。它两耳尖攒,似乎永远不会表示妥协,头锐颊白,倒三角鼻端呼呼喷出白气,黏在草叶上哧哧作响。
全身雪白无杂色,三条腿站立,没了左前臂,它的爪子牢牢抠住了土地。
冷双成大睁双眸,手掌朝掰断的枝桠撞去,顿时两掌刺出大股血迹。她轻轻地跃下地面,衫角卷过一阵风。
狼王凝神站立,呜呜嗥叫,两匹狼迅如雷电,直接冲向了冷双成。冷双成转动身形,躲过攻击,双膝毫不犹豫地跪落。
嗵的一声,溅起草木枝叶飞扬,地面仿似晃了一晃。她正对着狼王绿森森的眼睛,双掌交替,匍匐爬行过去。
那两匹狼又冲了过来,分别咬上了她的左右手臂,尖利的牙入肉三分,生生拖拉出串串血珠,凌乱无章地洒下。她忍着疼痛,没有躲避,艰难地朝前挪动。
身后传来树枝抖动的声音,冷双成听得分明,低吼一声:“别动!南景麒!让它们咬,狼王有点迟疑不定,我得让血味再大一些!”
她颤抖着将手掌平伸于面前,身子匍匐贴近地面,两眼正视狼王,口中发出呜呜的低鸣。
血腥透天。
狼王垂下凉飕飕的舌头,卷了卷她手掌的血迹,银丝一般的唾液滴在了掌心。
冷双成一动不动,双眸阴森如豹,里面血气弥漫,隐隐带了嗜血的红晕。
一人一狼对峙。
仿佛过了好久,狼王低嗥一声,狼群渐渐撤退,一股黑色浪潮退到了洞口崖壁前。
冷双成匍匐下拜,深深地叩首:“你果然记得我,两百年了,你竟然还在这里。”
9. 天谴(下)
哨音呜呜不息,冷双成一面吹奏哨子,一面带领群狼去了一趟泥潭。泥潭是腐烂落叶堆砌而成,上次巡山时就已发现,此次正是运用到实处。
泥潭里倒满了南景麒带来的药油,狼群在狼王示意下,一一滚过身子,冷双成默默看着这些畜牲,黯然神伤。
“冷双成必遭天谴。”她喃喃自语,走回了南景麒身边。
南景麒右手手腕缠绕藤蔓,跪在地上侧首查看管道。
两人先前刨开松软的土壤,用火药闷炸地皮,炸出了一个圆形的坑洞,随之而来的,自然还有管道的截口。
“怎么样?”冷双成蹲了下来,问道。
“双成猜测得不差分毫。”南景麒稳稳手上绳蔓,细细答道,“这地底通道果真窄小,幸亏小童自小熟习柔术,练得一手好缩骨功,否则谁也钻不进去。”
“我把蚀阳给他了,他这次进去是切开管道和狼谷的衔接口,方便让狼群进入。”他见冷双成默不作声,又接了一句。
手上的绳蔓动了一动,南景麒双手使力,和着冷双成一起将童土拉了出来。
童土全身乌黑,白白的脸蛋上也是黑印子,汗水冲刷下来,顿时成了一张大花脸。他抬抬袖子,发觉袖子也是黑的,无奈放下,喘气说道:“断口打开了,底下全部是铁砂,一股子热气。”
“里面情况如何?”冷双成用衣襟替他擦拭脸颊,温婉笑道,“多亏有小童帮忙。”
童土很受用地咧嘴一笑:“管道下面是铁砂池,我不敢下去,伸出脑袋瞧了瞧,不过也看到了个大概。”他吞吞唾沫,又接道:“里面像个帐篷,顶部挂着有罩子的松脂灯,光线昏暗。底下有很多男人,不过他们好奇怪,像个木头一样地动来动去,走得慢了,黑衣服的大叔鞭子就抽过来了,他们眉头皱都不皱一下。”
童土呱唧呱唧地说完,接过南景麒递给他的竹筒喝水,嘴里哼哼着什么。冷双成看着他,又问:“看到像兰花一样的灯盏了吗?”
“看到了!”童土两眼发光,大声说道,“你一说我才想起来,靠墙壁摆放着很多箱子,箱子上面有蓝光闪闪的东西,看起来很像兰花灯。”
冷双成面朝南景麒,露出忧戚:“是日月金轮,估计已经做出了不少成品。那些木头人其实是村子里的百姓,被梳雪用药物控制了,抓来供她奴役。”
林子里除了狼群低声咆哮,格外幽深寂静。南景麒抬头环视四周,慨叹:“这里很僻静,难怪荒玉看中此处。”
冷双成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了,掏出吴有替她绘制的地图,细细地指点给南景麒观看:“荒玉梳雪派暗哨藏在白石林中,见有人闯入一律捕杀,无非是为了保全狼谷地底铁矿的秘密。野狼凶残,无人敢靠近狼谷,这些自然成了地底铁砂的第二道屏障,她对此想得比较透澈,于是就将运砂管道出口开在了狼谷地下这方,又将紧靠狼谷的白石正山掏空,建了一个生铁密封的制武器场所,不留一丝缝隙,显然是为了防止有人从外部渗透……但她没想到一点,我是由狼王豢养长大的狼孩,外人避之如蛇蝎的狼谷,我却有方法进入……”(详情请见96章和100章)
“等会我先送你和小童出去,我等着梳雪带队伍过来。你躲在村落里别被她发现,远远地见队伍来了,就送讯号给我,我当着梳雪的面驱使狼群炸掉采矿场,这是第一步。”
“如果地下场被炸,荒玉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前番我又挑衅过她,她对我恨之入骨,肯定要来杀我。今日风势大盛,由南向北,她知道我在山中,气急败坏之下估计要放火烧山,而她只需在外围堵截就行。如果她按兵不动,我在山里也会放火,用来激怒狼群。这是第二步。”
“我计算过,顺风烧山,大火只需半个时辰就能蔓延到狼谷,狼群怕火谷势又低落,它们无法逃出山谷,只能顺着一线崖口冲出,这时麻烦你的手足送上孔明灯,将火药粉末洒在东瀛人身上,我自然会指挥狼群攻击他们。这是第三步。”
“别急,南景。”她又说道,打断了南景麒想询问的话声,“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如果荒玉进了山而不放火怎么办?其实这样更好,你见他们进来了,你就在后面放把火,计划照常进行。”
“双成!”南景麒总算能插口,大声问道,“我是担心你在山里,大火烧来时,你怎么办?”
“我有避水衣啊。”冷双成笑眯眯地拍了拍身子,说道,“避水衣不仅滴水不沾,而且还能防御身体,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南景麒看着她笑盈盈的样子,叹口气:“双成,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你越是笑得甜,我心里越是堵得慌。”
冷双成的笑容渐渐地退散下来,轻轻地说,像是怕吵醒了周围的树木:“南景,很多事都无法预料,但是我力求无愧于心。今天这场和荒玉的争战,我却觉得有些无力支绌,我深深感到自责。因为我无法救出地底的矿工和狼群,所以我想,我一定会遭到报应。”
冷双成送出南景麒两人,衣衫带风一跃,盘腿端坐在一株桐梓树冠上,目视狼谷四周风景。
触目所及一片绿色。
无数挺直笔立的林木,攒在一起像是戳破青天的宝剑,又像漫空飞舞的虬龙,奇株妙植,棵棵都是上苍的杰作。天色暗淡,天际流云却亮得出奇,冷双成贪婪吸进扑面而来的山风,侧首远视。白云悠悠掠过,远在苍穹孤飞无侣,舒卷自为纤尘不染。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万籁静寂无声。
“为君唤雪梅花天,握手一笑三千年。”她悠然一笑,心底极为宁静,“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秋叶?如果没有世事纷扰,我也想和你待在一起。但是这个愿望很可怜,因为中间充满了未知的变数……”
极远处的山角,突然升起一盏白色纸鸢。
冷双成心中大震,猛吸一口气,纵身跳下了树干,嘴中咿咿呜呜呼啸。
狼王竖起了耳朵,扬身低头,放松了皮毛——正是示意狼群攻击的信号。
毛色杂乱的野狼鱼贯走近冷双成,呜呜地喷出鼻气。冷双成双膝落地,恭恭敬敬地给群狼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了身子。
狼王昂起头呼嗥,声音连绵悠长,众狼在呼声中挪动爪子,尾随冷双成走向地底的坑洞口。冷双成站定后,狼王颤巍巍地走上前,又低声哀号,双眸幽亮洞若烛火。冷双成心中一动,已有数十匹狼迅速走入管道。
她默默地数到一百,看了雪狼王一眼,划亮了火折子,丢在了最后一匹狼的身上。火苗篷的一声蹿起,那只狼吃痛撒爪,怒吼着冲向了前方坑洞。
与此同时,冷双成闪身急退,拼尽全身力气扑向一棵较远的桐梓树,有如灵猴一跃,已紧紧地攀附树上。
地面土壤仿似有闷雷响过,松软如线直走山崖深处,地脉的坍塌肉眼可见。她紧抱着树枝,叹了口气,等待着大火的来临。
白石山前,癸酉时。
群山连波颤抖,土块沙砾纷纷滚下,像远古洪荒奔泻而来。天空里起了个闷响,官道旁的槐树断裂枝桠,豁开碗大的疤痕,哑巴似的直对云天。
老金擦了把汗,看着山脉在他面前纽带状浮动,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凭借着水饮的护卫,好不容易从孤独凯旋的剑影下脱身出来,听从小主人命令连赶两日路途,一到白石就看到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身后站立着围成五列的黑衣武士,面色虽然疲倦,眼眸仍是凶悍,远涉的脚步丝毫不能撼动他们身形,他们岿然挺立直如标枪。
两千人的队伍将白石外围围得水泄不通,无一丝细缝能穿插进去,看这架势,仿似筑起了层层厚厚的黑色宫墙。
老金还在迟疑不定时,只听见一个冰雪般的声音:“放火烧山。”
他面带喜色回过头,烟尘弥漫的村头小道上,远远飘来一顶软兜小轿,白色流苏一闪一闪,在暮色中划出微微的光芒。
梳雪轻轻一点,白色宫纱飞舞盛开,飘拂于身后,宛如乘风下凡的九天玄女。老金拨开人群,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少主,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一出好戏。”梳雪抿嘴儿一笑,仙姿袅袅地走到了众人身后。
老金又问,梳雪只是笑,并不回答,神情尤为神秘,一丝嘲讽的笑纹一直爬在她嘴角,无论暮色怎么变化,那笑容长如烛龙,没有落下分点火星。
就像凉嗖嗖的冰峰雪柱,孤照鸿影,明明眼前小主人长得明艳不可方物,直给老金冰冷无情的错觉。
众人匍匐礼拜完毕,点燃了火苗子,开始纵火烧山。火乘风势,顷刻之间遍布前山草坡,如同漫山开花,多侧山麓交织着纠缠的火龙,一路呼啸着朝前翻滚。
大火滚滚,灼烈的热浪直冲天霭,半边天都映得透亮。
风刮得越来越急,夜色渐渐降了下来。
老金察觉过了极久,小主人没有进一步指示,只得回身施礼:“少主,下步怎么办?”
“再等等。”梳雪微微一笑,笑容不起波澜,蕴着一股清冷气息。
风如钟磬,一声催过一声。悲凉呼号一个时辰,橘红色的天穹飘飘荡荡升起了灯盏。
白影绰绰,仿佛一颗颗闪亮的星子,悠晃如柔荑,霎时吹满了红绸布的夜空。映衬着火光夜色,一尺见方的孔明灯盏下还拖着长长细密的线,线端斜落迤逦,隐没在村落屋后。
梳雪的笑容更盛,未见落下,只见那些线索好像长了眼睛一般,齐刷刷地在夜风中一抖。
黑鸦鸦的粉末随风洒下,飘飞如细丝,婉转如雾花,最奇妙地是,灯盏未升置众人头上,只是趁着北风转动,待至粉末飘洒时,不偏不倚地全数罩住黑衣人周身。
众人发觉惊变,浪潮般涌动躲避。梳雪俏然独立,清朗一喝:“保持阵行!”
老金眼光闪烁不定,慢慢走上前:“少主,你到底在等什么?为何迟迟不见你动作?”
梳雪目视夜空,悠悠一笑,突然说道:“来无影去无风……有如此腕力和巧劲,果真不愧于影子军团这个称号。”
“少主知道南景麒在这里?”老金心里一凛,低声疾呼。
“还记得蔻后么?她极早就在影子卫中安插了眼线,冷双成所做的一切,只要用脑子想想,她的计划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白衣梳雪缓缓抬起宫装水袖,掩嘴吃吃偷笑,“你们都不明白,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一局棋,我只是在下棋而已。”
“少主!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满身火药味是怎么回事?”老金越听越心惊,情不自禁地双手一扑,向白影儿抓去。
梳雪微微一避,身子宛若柔媚柳枝,透着清新淡丽:“左使,别激动,时辰差不多到了。”
阵阵狼嚎如同怒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噼噼啪啪的火星子闪烁着红花艳影,泣血乱舞胜似扶风杜鹃。火浪吞吐如舌,上上下下搅动,喷薄出炽烈的热气,就在肆意撕咬的火光中,嗖嗖嗖不断蹿出一条条黑影,嘶鸣着扑向黑潮人群。
成千上万的野狼带着烧焦的毛皮,宛如远古洪荒倾泻开来,密密匝匝占满了大地。
海岸般的阵行惊慌失措,众人推推搡搡,在突发变故前,即使凶猛如虎敏捷如豹,也被顷刻沾染上了火星,一时惨叫着翻滚,声浪盖过火光的肆咬、狼群的悲鸣。
黑衣人用刀劈开带着火球的狼只,不断地推挤向后,怎奈狼群来得汹涌,速度快似闪电,躲得慢的,仍是和火狼抱成一团,惨呼倒下。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皮肉的糊味,有的身体已经轰然倒下,皮肤上还噼啪着爆开火花。
老金疯狂地挥刀狂砍,大声嘶吼:“踩死人也要给我退下,都给我撤离此地!”
落于最后的一小缕黑衣人分散开来,奔逃转向后方荒凉民宅。才转进两三人,突又听闻连声惨叫,那股细流一步步后退。
南景麒一人当前,手持火弩,箭尖上的火苗子忽悠悠地晃动,亮攒攒地对着黑衣人。他的身后,如同春笋沐雨,竞生林木般的影子,手上均是火光袅袅,恍若幽魂。
影子军团。
老金哪里有闲暇回顾身后,只是拼命地冲抵冒出的火狼,火星子稍稍有丝毫沾染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南景麒执箭开弓,朗声喝道:“发!”
火箭簌簌铺射,众人纷飞躲避,箭矢划出亮弧,准确无误地钉入黑衣人肉身中。
白石山官道距荒村不过五丈之遥,而这五丈,已经衡量出生死的差距。
10. 对决
热气如潮上涨,在树咒流荡,在山坡上奔涌,跳动的火苗似贪婪的舌头,一卷一卷啃噬着白石边缘的灌木丛。草披上一片灰烬,暗雾蒙蒙的光景,冷双成透过绸布似的火舌,看到一个孤零零的白影子悬立高处,裙裾飘飞宫纱袅袅,宛如乘风归下的九天玄女。
是梳雪。最后的决战终于来临。
冷双成强抑下眸子里的血色红光,冷冷瞟了那道身影一眼,转身朝烧得滚烫的山石走去。她伸手试了试温度,尽量找了个通风低温的缝隙,将怀里昏迷的狼王放了进去。
银色毛发在夜风中翻卷,深拂块状伤痕,大火焚烧之下,它的身上也带上了灰色的印记。
冷双成轻轻抚摸它的毛发,指尖传来温和平缓的颤抖,一如她怦怦作响的心跳。
方才狼王落于狼群阵尾指挥,她拼尽了全力保护它的安危,在制服这只头狼时,她分明看到狼眼里浑浊的泪水。
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揪了一把,眼泪也缓缓流了下来,大火依然在身旁肆虐,一人一狼呆立黑灰丛中,映着火树残影,远远望去,夜风卷起破烂的衫角,形如纷飞的叶子。
南景麒离开前问她,双成,烧毁了这座狼山,你后悔吗?
“我没法后悔。”她的眉目攒起一团紧皱的忧愁,萧索说道,“老天只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有可能,我宁愿在无方岛上长睡不醒,也不愿面对后来这么多痛苦。”
南景麒目带怜悯看着她,她不为之所动,慢慢说着,语声晦涩,就像有把钝锈的刀,一下一下刮在心尖上:“秋叶提醒过我,攻防之战后,朝廷就会知道白石狼谷埋有铁矿,到时少不了派军队来围剿狼群、封山采掘……狼群一旦受到侵扰,为了捍卫它们的地盘,一定会凶残地捕杀来人……而我,却没有这么多时间去……”
寒毒发作,她再也没有多余时间去迁徙狼群,也无法保证狼群在迁徙时,不去噬杀沿途村落百姓。但她看着南景麒,什么都没解释,只是木讷说道:“老天从来没有眷顾过我,希望这次选择之后,它放过我,让我不再遭受内心的折磨。”
冷双成紧执蚀阳,红色的光芒照亮了坚定如山的眉眼,走出几步,想起此去生死未卜,她又折回身子,朝狼王拜了两拜,最后才大步离开。
远处火光冲天,惨叫不断,荒玉梳雪凛然独立村畔最高树干上,嘴擒淡淡冷笑,裙裾飘飘宫纱渺渺,凄清优雅,美得不合一丝人烟,仿佛月下独吟的嫦娥仙子。
这个高度,除了轻功卓越者,无法攀升。
高处虽说不胜寒,但梳雪全身上下流转冰雪气息,像是盛开了夜空中的雪莲之光。
三十丈开外,黑色尸身宛如浮沫,密匝匝淌了一地,不时爆出点点火星;一轮模糊光晕下,她巍然独立,冷冷看着地下蝼蚁苍生,在艰难扭动,在悲鸣嘶号,在苟延残喘……
她的眸子那么冷清,看见了所有,却没有一丁点怜悯,仿似一切和她无关。
一道长虹呼啸着扑来,风起云涌一般,墨绿的树枝狂摆,剑气未至,已是先声“咔嚓”折断。
漫天都是红光凛冽的影子,一个青衣人披散发丝,恶狠狠地将那道光芒朝梳雪劈头斩下!
梳雪脚尖一点,柔软宫绫哲哲飘飞,一缕轻烟散向民宅顶端。未及站定,惊鸿剑芒大盛,自夜色中鬼魅劈落,如影随形追着她的身子。
冷双成提剑一斩,强烈剑气直走一线,轰的一声,那方民宅从中裂开,形同两片柴薪。剑势去向不停,地底冒出几个土包,弹子一样簇簇跳跃,最后被挤向了远方。
梳雪衣裙纷飞如雪,轻灵地在夜空中飘转,长长的宫绫柔曼无枝,藤蔓一样缠上红光剑影。冷双成青衣飘拂,手中蚀阳炽烈无比,每抡一剑,仿似惊天动地,地面必定留下一条深深的沟壑。
寒光剑影间,蚀阳剑身裹着银霜,闪耀在琥珀夜色中,浮雾剑气有如怒龙,矫纵天际声声轰鸣,冻裂了周遭寂冷的空气。
梳雪轻轻一退,身子流风回雪转动,避开了冷森森的剑气。在一方民宅上站定后,她又轻轻巧巧一笑:“哟,冷双成,来势不小啊,像个疯狗一样。”
冷双成飞回那截横木,蚀阳侧身落下,看着梳雪冷冷道:“小姑娘,我看你秃头还没长齐,脑子怎么又不顶事,忘记了先前有断发之痛。”
一提起引以为傲的满头青丝被斩,梳雪心里发恨,口中甜甜笑道:“冷双成,你不仅脸皮厚、装死本领一流,而且嘴上功夫看来也不差,活脱脱一个悍妇。”
“过奖。”冷双成冷冷一笑,再无言语,手指凝力聚起,伺机寻找荒玉梳雪的破绽。
梳雪又挑衅了几句,冷双成一直冷冷瞅着她,也不答话,眼光却像是在看一个傻子。蚀阳红光熠熠,剑尖攒集一点寒芒,亮闪亮闪,回映她纹丝不动的身形。
梳雪见冷双成眉眼冷漠,丝毫不为之所动,想了想,抬手抚摸鬓发,突然慢悠悠说道:“冷双成,我给你讲个故事,想必你很有兴趣听下去。”
梳雪的样子清婉柔媚,立于风中美艳无比,极像御风而行的仙人,想起方才她目睹杀戮、却漠然置身事外的模样,冷双成心里顿生疑惑,不动声色回道:“哦?愿闻其详。”
“有一个女孩叫做小雪,两岁时母亲带回一个男人,告诉她,这人以后就是她的私塾先生,会教她读书认字。那个男人长得很美,总是温和地笑,他会抱着小雪,给她讲海岛那边的故事,故事里有个小男孩是如何地骄傲,如何地聪明了不得,那个小孩在故事里一天天长大了,小雪也听着故事长大了,一晃过了十四年。”
“可是先生并不知道,小雪一点也不喜欢听他讲别人的故事,为了多赖在他怀里,小雪装作很乖巧地听着,仔细看着他眉眼中的变化。直到有一天,小雪的母亲小菊夫人来了,答应替先生解开身上的毒药,前提是他们两个必须成亲。”
“那时候,小雪很惊慌,就像被抢了心爱的衣服一样,央求母亲撤消这个决定。母亲告诉小雪,辽国贵族耶律保找过她,要求她先去中原制造混乱,助辽取得燕云十六州土地,战争若是胜利,辽国将扶植她入主东瀛皇阁,稳定她皇族大公主的地位,因为小雪母亲有一半汉人血统,一直在皇族受到排挤。”
“母亲将兵权交给小雪,并允诺此战过后,她将取得权力,小雪得到先生。”说到这里,梳雪微微侧首,笑得无限天真,“听到现在,冷双成,想必你也知道小雪就是我,先生就是秋叶公子的父亲,秋饮渊。”
冷双成身子一震,紧紧地捏住了蚀阳。梳雪细细瞧着冷双成面色变化,又吃吃笑道:“你见过这样的母亲吗?由于生下的是女儿,她就对女儿非打即骂,从小喂她一种变为男身的药丸,想控制她做一个纵横黑夜的阴阳杀手,最让那个女儿忍受不了的,是她每年生辰都要听到母亲的讥讽‘今日也是秋叶公子的生辰,公子深受宋皇赏识,已擢升为世子,其后人永承世子爵位,不仅如此,皇帝对他赏识有加,还废除了他面圣时的三磕九拜之礼,而你呢?我的女儿,你能做些什么?你只不过是我不敢拿出手的野种’。”
梳雪的语声不急不缓,像阵清清淡淡的风,吹过茫茫夜景,仿佛诉说着一个和她无关的人和事:“别动,冷双成,后面要说的重点来了……我暗地里拼命练功,武功早就可以逃离母亲的控制,但是我装作软弱,一直等待着一个时机反击。而且我也不相信,一个为了秋饮渊守身如玉二十年的女人,会舍得将他送给别人,权力和男人,我的母亲都想得到……终于,机会到了,母亲给我服下了一种她自认为厉害无比的毒药,忙不迭地将我送到中原,想让这次的战争毁掉我,除去她登堂入室的绊脚石。”
“母亲不会知道,数十年的药物控制,已经让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我再也不会那么轻易地中毒了;母亲也不会知道,计划发展到最后,这一万五千人的东瀛密宗,已被我利用作为复仇的筹码!”
“哦呵呵……”梳雪以宫纱掩嘴,一阵轻狂地笑,“我先装作对母亲忠心的样子,唤魏无衣、林青鸾在中原武林兴风作浪,故意泄露商船的秘密,故意模仿公子的手段,一步一步努力做给她看,让她逐渐相信我,以为我是妒忌公子的才能,以为我是贪生怕死听命于她、祸乱中原,这样时局成熟后,她才会放心大胆地出兵与中原大战,而我也能达到目的,彻底消除她的势力,至于边防争战,那可是公子和耶律将军的事情,我只负责放倒公子,让耶律早点答应母亲的请求,其余的枝节,我一概不关心……”
最后,梳雪清丽一笑,顺风飘拂着衣袂,仿似要乘风归去,“火烧白石,摧毁地下场,驱狼杀人,这些计划我多多少少都能猜得出,如果不是我故意配合,放手让你去做,你当你成事能有这般轻松?”
“你这个疯子!”冷双成大喝一声,披头散发猛冲过来,手上蚀阳灿然升天,轰的一声在夜空中爆发!
荒玉梳雪像个天真无暇的孩童,在细细讲述她的故事时,冷双成紧紧握着蚀阳,只当她是出言挑衅,在寻找一击必杀的破绽。只是听到最后,身子都抑制不了深深颤抖,心里如同装下了三九寒冬,从内到外、从上到下,都是惨白茫茫的冰渣子!
吴有死时扭曲的脸、狼谷坑地里的森森白骨、辟邪海水里一具具飘荡的尸体、尸首异处的银衣甲士、烈火中翻滚的一个个身影……
一切炼狱般的惨象一一在她眼前浮现,她竭力扶住树干,身体摇晃得像是狂风中的杨柳。越听到最后,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起来,咆哮似龙,嘶吼着一个声音:杀死这个疯子!杀死这个疯子!
辟邪沉没、万人惨死、七星百病、狼谷崩裂、中原重创、大地干涸……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眼前这个疯子造成的,而究其目的,不过是为了满足她复仇后的快意!
众生有似傀儡,被人玩弄鼓掌,又似尘芥,被人草菅性命。
父亲教导过她,唐人多游侠、异士,每逢国事生变,总有人挺身而出浴血争战。可是父亲没有告诫过她,修罗众生,承天之福,弃天之德,执于杀戮,坠入无尽轮回!
“老天你为什么不开眼?为什么不开眼?”冷双成只觉一阵天昏地旋,双眸冲起了血丝,心底大声怒吼,“这是什么世道?什么世道?我历经两生两世,苦苦拼杀,到头来保全了什么?一切的厮杀又是为了什么?”
冷双成狂吼一声,纵身一跃,手执蚀阳疯狂向前扑去!
荒玉梳雪成功地逼得冷双成方寸大乱,却无法预料她的剑气霸道有如虎啸龙吟,剑身上覆盖的一层银白霜辉尤为刺骨!
大地震荡,夜风嘶吼,无数民宅在红晕中轰然豁开,杂乱的茂草漫天飞舞,将昏黄天幕遮掩得无影无踪。
“你这个疯子!”冷双成呼吸急促,剑影抱团暴涨,从天到地都是她疯狂劈斩的剑气,“吴有死了,药人死了,这么多人死了,两万多条人命啊!你还是人吗?你是个畜牲!”
冷双成的冷喝滚滚回荡在风中,响亮而痛苦。梳雪连声娇笑,在狂烈的剑气缝隙中左右躲避,在眼瞅着冷双成追逐她上了一棵大树后,突然回身一笑,手中宫绫迅如闪电击出!
那道白色宫纱脱手飞出,嗤的一声划开夜色,笔直如标枪,刺向冷双成胸膛。
冷双成在横枝上急切一翻,避开了电光火影,谁知脚尖刚刚落到树面,梳雪正等着她闪躲,将第二道宫纱疾厉挥出,缠上了她的脚踝。
所有一切均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高手相搏一招都不能大意。
梳雪格格一笑,运劲将绫缬呼的一卷,带动冷双成身躯倒如栽葱落下。冷双成挥剑疾扑,剑芒一闪,斩掉柔韧飘带,风筝般飘向梳雪。
两条身影一前一后落下,梳雪宛如穿花的蝴蝶,轻灵翻飞,冷双成双眸赤红,长发纠乱,破损的衫角猎猎飞舞,衬着她的红色剑芒,就像是浴火而生的凤凰。
“一定要杀了这个畜牲,哪怕和她同归于尽!”她的眼前浮现众多冤死的脸孔,心中的怒火拔地而起,气势高涨!
梳雪诡魅一笑,瞳仁突然一暗,转变成幽幽碧色。
冷双成心如鼓捣,血液里似乎爆炸开来,汩汩跳动有声。眼角触及梳雪似笑非笑的面庞,她猛然冷静醒悟:夜色已临,梳雪开始利用猫头鹰家族的技能,间接会逼迫她烧灼全身。
时机刻不容缓。
冷双成紧咬银牙,手中长剑遽然一横,剑光如瀑布一般飞泻,一道夺目的红光从她手中腾起,游龙般刺向梳雪面目。梳雪大惊两掌交隔,剩余的最后一点绫缬崩得笔直,化做一柄利剑回刺冷双成胸膛。
宫纱噗的一声没入冷双成前胸,冷双成右腕一翻,趁着这一间隙,运足十成功力,凌厉持剑横挑。
红色剑尖掠过一点寒光,皎如明月划过夜空。
梳雪连声惨叫,串串血珠滚落,源源不断渗出她的眼角:“冷双成!你这个贱人!”她双手紧捂眼眶,凄厉的呼号响彻四野。
冷双成面容狰狞,趁她巨痛之际,再运起全身所有力气,凝力狂劈一剑!
剑气纵横如匹,云霞千绽,一篷红光形成梨花杏雨,径直扑向前方的荒玉梳雪。
影之光华,誓死一击。
梳雪听闻风声,扭动腰身轻云般飘掠,只是眼盲看不见,冷双成寒毒之霜越涨越亮,一击必杀时,带着摧枯拉朽的霸气!
她的身躯刚刚躲过剑气,只听见轰鸣不断,前胸后背突然阵阵剧痛,感觉有无数细石砖块震伤了穴位,簌簌扑入了她的身体!
原来这才是惊骇一剑的奥义,算准她的退路,用猛烈剑气劈斩大地,震飞沙砾,隔空打穴,摧毁一切!
荒玉梳雪侧躺于地面,凌乱发丝沾满了血迹,形成一缕缕肮脏的细流,披挂冲淌在脸庞上。她大口大口喘气,眼眶下布满妖异的红块,斑斓抖动,像是振翅采花的血色蝴蝶。
整个人了然无生气,如同一只待宰的白羊。
冷双成咳嗽一声,喷溅出大口鲜血,勉力以蚀阳支撑她的身子:“刺你七剑还没死,果然是个祸害。”
梳雪嘶嘶吐着血沫子,微动唇形:“冷双成,别得意,我知道你现在气力耗尽,鲜血长流,差不多也要死了。”
“我不会死。”冷双成冷冷一笑,挣扎着摸出一颗“定心丸”服下,说道,“我还有心愿未完成,我也不想死。”
梳雪微微吸气,身躯虚软如线,弯曲地盘成弧形,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竟低低地哼起歌曲来,字句模模糊糊,语声隐隐不清。
“绵绵春雨……懒洋洋……先生不来……不起床……光着脚踝……荡溪水……夕阳返照……紫藤花……”
冷双成拖动蚀阳,一步一绊朝她挪去:“荒玉,我知道你输得不服气……你之所以会输,是因为你太过贪婪,想变成男身来增加功力,而我又刚好知道你的罩门。”
梳雪努力扯出一个冷笑的弧纹:“少说风凉话了!我刚才那必杀一招是‘玉女投梭’,练了整整十四年!每一个起剑角度、对手变化都算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料到你这个疯子,用身子夹住我的攻路,再趁机刺瞎我的眼睛!”
“说得好,归根到底是你不了解我这个人。”冷双成一手不断抹去血沫,咳嗽着蹒跚而行,“猫头鹰家族效仿夜枭独行,全身上下练得柔韧无比,却练不了唯一的罩门——眼睛。你就是猫头鹰家族里的人。我来自前唐,早已知晓这个秘密,如果你不着急变身,说实在话,后面也不会发生一串子变化,我根本很难打倒你。”
冷双成挪到梳雪身边,双手使力包握蚀阳剑柄,手臂颤抖,剑尖寒光凛凛,正对梳雪颈项:“我不会给你解释其他的秘密,即使要下地狱,我也要你做个糊涂鬼。”
“清清竹林明月光,杜鹃声声花断肠。往昔如茵绿草,今日兵燹焚烧……”
清越的夜空中传来低沉悦耳的歌声,字正腔圆,吐字清晰。
地上死气沉沉的荒玉颤抖起来,筛糠似地颤抖,哭泣着呜呜念道:“父亲……父亲……你果然在这里。”
一道风姿飘逸的身影慢慢自苍茫夜色中隐现,峨冠博带,玄袖飘飘。
冷双成看向来人。两眉修长如刃,直入云鬓,两唇薄如紫绸,淡漠无情,他的眸子乌黑透亮,静静地站在漫天烟尘下,那紫红天幕,那扶风柳枝,不过是做了仙人的陪衬。
仙风道骨大绽光华。
冷双成喉头一紧,吐口而出:“秋叶……”突又察觉不对,她将蚀阳抖索背于臂后,勉力站直,尔后温文躬身一礼:“大庄主。”
“无论她的下场如何,我只想带她回去。”秋饮渊悄然独立,平静说道,“我后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赶来阻止时,已经来不及,而且劝阻她时,又没有竭尽全力。”
冷双成默然垂下眼睑,只要是听不懂、弄不明白的事情,她就漠然以对。
秋饮渊微微向她鞠躬,平声道:“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请。”
“这是个很俗套的传奇故事,请你耐心听。”秋饮渊微微一笑,从头到尾没有看一眼地上蜷伏的人影,淡淡说道,“岳父大人嫌弃我是个游方书生,一直阻碍我和叶影的婚事,在叶影难产后,他再也忍受不住对我的怒气,将我驱逐出了中原,并以秋叶前程为诺,要我发誓终身不入中原,不得与秋叶相见。”
“我随波逐流飘向海外,被小雪母亲所救,她见了我的面相心生爱意,就让我服下药丸软禁我八年,八年来我一直对秋叶念念不忘,由于思念过度,一次大病后一蹶不振,神智陷于昏迷。小菊夫人极为担忧,想了个方法,把我送到小雪身边,抚养她长大,用这种舐犊之情代替我的失子之痛。”
“后来我盲目地呵护她,导致她产生异样的感情,等我发现时,她已经离开了东瀛,派心腹传书给我‘父亲,为了让你留在我身边,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我猜测她要抓秋叶回来,于是动身赶来中原,即使两日前,我也不知道她的目的还没这么简单……”
“大庄主,恕我冒昧,既然你来去自如,是否也能让我推断出,你根本就是自由之身?”冷双成平静地看着秋饮渊,突然插说一句。
秋饮渊又是温和一笑,道:“是的,我愧对叶影,无法立足中原,我只想避开秋叶,不让他见到还有如此软弱的父亲。”
“大庄主为何目睹最后的杀戮而无动于衷?”
“贱人,你知道什么?”梳雪静寂极久,本不想打扰秋饮渊的话语,忍耐一刻爆发出来,“父亲一直被我蒙在鼓里,他一直以为我是因为妒忌才想战胜公子,以为我只想引起他和母亲的注意!”剧烈咳嗽后,她蜷曲着身子惨笑,“父亲总是劝我一切顺其自然,不要强求什么,可是我听了十四年,听也听腻了,而且我做不到像他那样超然物外,对什么都是淡淡的样子。”
“就连这首父亲教导的民谣,也是淡淡的味道。”梳雪寂然一笑,又低声吟唱,“清清竹林明月光,杜鹃声声花断肠……”
衣襟翩翩如飞,羽衫当风轻舞,秋饮渊复又静静伫立,乌黑眼眸里无波无澜,宛如画轴里静美俊逸的天外仙人。
冷双成看着这张酷似秋叶依剑的脸,淡漠笑道:“初次听见吴总管提及大庄主,我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大庄主书写‘无方’二字,希望一切顺应自然、清静无为自由发展,和我有幸拜谒的一位老前辈风骨极为相似……所谓文如其人,果然诚不我欺。”
绯红的烟霞浮起在半空,夜风滚滚而过,带走一声一声冷双成的咳嗽。她盯着秋饮渊的墨瞳,提起长剑,剑身豁然划开空气,笔直如铁地朝荒玉梳雪脖颈插落:“人间炼狱,以杀止杀,若能堕入佛家所讲的轮回,我愿第一个剔骨重生。”
秋饮渊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嗤的一声,剑尖没于雪白秀项,鲜血悄然无声地流淌出来,染红了大地。
冷双成力气流失殆尽,勉力站直,咳嗽不停。溪水般的血迹淌出她的嘴角,她用残袖抹去,最后盯视秋饮渊面容一眼,转身蹒跚步入夜色。
临走前,她冷冷地说了两句话:“大庄主,佛家还有两句谒语,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想必还未参悟透——假令供养恒沙圣,不如坚勇求正觉……”
语声飘渺入风,呼呼没了踪迹。那道青黑的身影有如背负重物,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艰难融进风沙,虽然承受重负,然而没有回头顾盼一眼。
冰冷的夜色盛开火光,焚烧一宿后,天降甘霖,涤荡满身创伤的大地。
此后一个月,孤独凯旋聚集所余武林中人,主持青龙镇事务,休养生息。宇文小白云游天下不知所踪,银光回守青州行辕,护卫秋叶公子安全,其余众等均是留驻青龙,好生整饬。
天下苍生如同浮萍逐波,曾一度混战杀戮,风雨过后,终于迎来艳红云霭。
至此,中原武林已全部平息战火;至此,江湖中已完全失去冷双成的消息;至此,尘世卷走一个叫作秋饮渊的名字,仿似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