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03

四木: 无方少年游 第三卷 东西升日月 37 - 完

37. (番外)往事(三)

  夜,极静。
  中宵之月挂在瘦瘠柳梢,朦胧素淡,带着云朵的苍白之色,冷漠拂照细密网格。缝隙中透过惨白的月光,落在我的脸上,我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比它更冷清。
  “冷双成,撑着点哟!我还指望你对付秋叶公子呢!”耳畔传来一道明亮的语声,轻巧如风,不含一丝情感地穿过铁栅栏。
  大火仿似包裹了我全身,四肢百骸都是灼烈之感,阵阵痉挛未消,头皮顶又新起针刺疼痛,我知道,在药水的诱发之下,我体内的寒毒已经开始发作。
  最痛的不是心,是头皮,我揪着袖子,不敢去抓拔我的头发,因为我怕荒玉看出异端。
  紫袖清婉如寒云碧月,镶嵌着朵朵白菊,精致而细雅,如今溅上污浊水色,凌乱不堪。我紧紧地拽着它,寻求一丝希翼和勇气,因为碧透对我说过,她们姐妹二人被秋叶依剑从百花谷重金请出,仅是为了替我裁试衣衫,让我每天穿戴一新,如同紫荆,就生长在秋叶家的世子府邸里。
  根根发丝似铁砧戳透我的头皮,顶端尖攒如刺,直接将一枚枚附骨之钉拍入了我的头颅内。我撑不了多久,慢慢地昏迷过去。
  失去意识前,一片冷漠的月光散落我的眼睑,逐渐模糊,宛如水墨晕开了宣纸,带动我的思绪四处浸渍水迹。
  我陷入了一团梦境里,有炽热的阳光,碧绿如带的水流,攀枝错结的密林。
  我很少做梦,每日沾枕即眠,睡得纹丝不动,宛如伸展了枝叶的榆木桩。可是有人不喜欢我这样毫无声响地躺着,多数深夜,他惊醒过来,一定要恶毒地拍醒我几次,纠正我的睡姿。
  我记得很清楚,自存世以来,我只做过两次噩梦。
  第一次远在青山寺,当时的我沉浮于汪洋大海,极力想逃离东海海滨,因为那里有一座神秘冰冷的辟邪山庄。第二次是在叶府寝阁里,梦见了天啸离我越走越远,我骇力追赶那个白色的背影,直至他融入了苍茫夕阳……
  可是这次,在青州密林里,一轮红日跃出水面时,还带来了我一直害怕的场景:秋叶依剑持剑冷漠走来,追杀同时出现在水畔的李天啸与林青鸾。
  “公子!”我大喊一声,冷汗淋漓地坐起腰身。
  环视四周,月色朦胧,清风入帐,袅袅花香辗转沿纱橱渗进,哪里还有梦魇中的痛彻心扉?
  这里不是我躺下的床榻,我明明记得,沐浴后我睡在了窗棂侧,轻枕一夜幽香。
  茫然回首,右手边静卧一个白衣人影,他睁开了幽深冷清的眸子,波澜不兴地看着我。我瞧着他冷漠俊美的脸,心里却如同冰川化雪,坍塌了几处粼粼脊角,温软水珠哗啦啦地滚动。
  这个人,气势强悍冷冽,硬生生闯入我的生活,先是逼着我承认内心情感,再是逼着我唤他“夫君”,直至最后他将我管制得死死的,有如一方纸鸢,引线牢牢地被牵在他的手里。
  秋叶依剑给我的自由,也是寥寥可数的范围。他喜欢我乖巧听话、端庄美丽的样子;喜欢我呆在他身旁,一转头就看得见我的影子;喜欢抚摸我的脸庞,亲吻我的身体;喜欢看着我不明所以地阴笑,有时候心情极好,招招手唤我过去,替我修剪新生的指甲。
  只要我不逃离他,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细心程度超过了父亲,冷漠如斯、强制如斯,我却渐渐地从他身上汲取到了温暖。
  只要是有关我的事,事无大小,他悉以咨之,此点真的令我感动。
  众人都忌惮他,我也有一丝畏惧,尤其是他一动不动盯着我的时候。
  不知为何,他的冷硬比父亲的铁尺还让我害怕,他可能也察觉到了我的抗拒,总是软下身段哄哄我,天长日久,我们磕磕绊绊地走在一起,然而在那些日子里,无知的我并不知道一个秘密。
  眼下我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
  今晚梦境里,面对微笑的李天啸和冷漠的他,我不假思索冲过去,抱住的是他。
  我低下头看看微微抖动的手,捂住了颜面,眼泪突然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原来秋叶依剑和我都不明白,在面临他和李天啸的抉择时,我竟然会选择他,这个冷酷狠毒的男人。父亲说过,男人要“行欲徐而稳,立欲定而恭,坐欲端而正,声欲低而和”,这样才算得上是儒雅之士。
  我透过模糊指间,趁他冷漠注视我的时候,仔细地打量他,找了好久,他身上除了如冰雪般冷漠的气息,毫无儒雅翩翩的影子。
  天啸,原来我真的遗忘了你,甚至梦境中最后出现的,都是他的影子。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我的眼泪留个不停。
  两根微凉的手指搭上我的面颊,一个冷漠的声音随之传来:“唤我做什么?”
  秋叶依剑看到了我的眼泪,但是他嘴擒得意笑纹,只好心地替我擦拭冷汗。
  我仍是震颤地默然不语,自小所习的礼教深植于心,若是直视着一双深邃浩瀚的眼睛、正对着一张冷漠至极的脸庞,我需要很大的勇气去说出心里话。
  想必往日在叶府梅林里,他面对冷漠不耐的我时,也花了很大的勇气吧?
  秋叶的强硬,一直是我畏惧他的原因:我从没见他叹过气;除了我为难他,我从没见过他为任何事烦忧;从来只有他算计人,没有人能利用他……
  我一边默默地回想,一边挪到了羽絮床幔一角,垂下眼眸斟酌着开口。
  凉风穿透而入,秋叶将毯子包裹着我的身子,雪白的绒毛有如他的皮肤,晃乱了我的眼。
  “原来冷双成思念附骨之深,做梦也唤我夫君。”他将手背揩了半天,阴笑着逗弄我说话。
  我脸颊传来温热,心里轰然一响,不会被他说对了吧?
  随后他提起了我这次的江宁之行,微熹光亮落及他脸庞,侧削出一丝冷漠之色。我看着他的冰霜眉目,心中一痛,脱口而出:“秋叶,我喜欢的是你!”
  话音刚落,空中除了渺渺花香,静得只听见扶风花木飒飒之声。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面容,目瞪口呆地看着空气,甚至还不敢看下他的眼睛。
  秋叶依剑缓缓地靠近他的脸庞,乌黑发亮的眸子横移了过来:“听你这意思,除了我,还有旁人?”
  我暗自惊心,这人简直就是天神转世,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心里不由得懊恼地诅咒一句。
  “啊!”我大喊一声,怒道,“干什么!”
  一股烧灼之感猛地冲上我面容,秋叶依剑伸出两根长指,夹着我的脸颊阴笑:“在骂我?”
  “松手!怎么可能!”我拍上他的手臂,吃痛直呼。
  他松了手指,弓起指背,又细细摩挲被他掐红的地方:“你那点弯弯肠子我都清楚……平时见你喜怒不形于色,但是骂人时眼睛就要垂下去……”
  我抓下他的手掌握住,看了他一眼。
  “怎么,有话要说?”微微的笑纹掠开他嘴角,他平伸了另一侧手掌,“过来。”
  我挪动双膝,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胸膛。他没有我这般斯文,直接抓住我的腰身,将我反抱在怀中:“说吧。”
  月夜柔和,花香阵阵,如此静美夜景,我渐渐放松了心防:“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在杀人……”
  秋叶紧了紧他的手臂,并未接话,仅是亲吻下我的脸庞。我受到他的鼓励,继续说了下去:“林子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林青鸾,一个是……李天啸。”
  秋叶松手揪了一下我的头发,我疼得咝咝吸气,按着发尾说道:“我真的想你知道,除了你,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低笑了起来,得寸进尺地啃向了我的脖颈,我躲避他的纠缠,认真地说:“林青鸾生性恬淡,喜爱自然风景,此点与我极为投缘,我一直待他如手足……前几日又被你折磨过,身子越发孱弱单薄,我才不遗余力想救下他……”
  我转过脸,凝视着身后幽清的眸子,恳求:“依你性子,你肯定会在暗中追杀他,若是找到了他,答应我一定要放过他……”
  秋叶笑笑,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即使过了我这关,他那病态的妹妹也不会放过他。”
  我心下愀然,知道他所言不假。
  自从我遇到了秋叶,我的命运就一直和他纠缠不清,我还发现了一个令我胆战心惊的事实:秋叶可以给我炽热的情感,但是老天也在夺走我的一些东西,我身旁的亲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
  一缕清柔的月光透过窗纱,洒在了室内,地面上宛如镀了一层银霜。秋叶依剑见我又沉默下来,默契地没有再提及李天啸,摸了摸我的脸颊:“说完了?”
  他的身上有一股沐浴后的清香,如同往日那般令我安神,我回过心神,继续说道:“林青鸾对我说过,东瀛总坛里一共有数万死士,接下来的这场仗,的确不易打赢。”
  “不必多虑,我自有安排。”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从江宁回来那日,你和银光关在议事阁里不要人靠近,我就知道你在安排事情。”
  秋叶并未否认,持续抚摸我的面颊。我想了想,又说道:“荒玉梳雪的武功恐怕还在你我之上,没有交过手,无法探知她的底细。”
  “不碍事。”他听到此处时,突然手伸向了我的衣衫,温热的唇也随之落下:“我等了这么久,想必话都说完了?”
  我惊喘,伸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搁于他颈侧说了一句话,羞愧得令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秋叶,你什么时候和我成亲?”


38. 入毂

  天高云阔,风清水远,阳光透过碧玉琉璃瓦,参差不齐地撒了些明暗光影。
  碧透理好鬓发,身着流苏长裙款款出了门,转过边角,便看见长廊阶下,赫然伫立一道雪白冷漠的身影。她心里叹了口气,移步走过,盈盈一礼:“公子。”
  秋叶依剑长身而立,冰晶琉璃的双瞳迎着红日光辉,冷漠不减:“去唤吴总管,然后去请喻雪过来。”
  碧透听命,唤来吴算,低头行礼后又走向别苑。
  吴算目视碧透袅袅行远,回过头问道:“公子站了一宿?”
  身后的银光默默颔首。
  风行声断长廊,疏疏穿过墙东柳梢,枝条拂动如翩跹起舞的乐伎。秋叶依剑在风中咳嗽一声,道:“随我来,我有话要吩咐。”
  风透帘幕,炉生熏香,在清凉寂静的议事阁内,秋叶依剑一一接见吴算、银光、喻雪、碧透,单独嘱咐各人事宜,众人领命散去。
  秋叶依剑一袭白袍,云袖轻卷,伫立于温暖朝阳下,越发衬得俊朗如仙,即使身披柔和光辉,他的眉目一如霜天雪地,不含一丝人烟。
  银光整斥羽林卫时,碧透轻轻走近,对着稳伫如山的公子说道:“公子唤我提炼的花露已预备好,不知公子何时启用?”
  秋叶依剑冷淡地“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说道:“此物十分紧要,千万不能出差错。”
  碧透连忙伏低身子,施礼说道:“不敢,花露甘甜味如紫笋茶汤,夫人不会提防,一定会如数饮下……一旦入腹,酒力发作,夫人即刻会醉得不省人事……”
  秋叶依剑看了一下天色流云,冷漠回道:“待会就将花露交给银光,你随我赴荒玉之约后,即刻动身前往七星……”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又道:“攻防之战时,你别死了,我的婚典还少不得花夕双针出力。”
  巳时,棋山。
  涧草水边生,衬着白玉溪水,在阳光下显得幽深碧绿。草色深沉,可见光芒的炙热。萋萋紫丁花朵两三点缀草丛,风摇腰肢,瘦骨伶仃更见风韵。
  一溪,一亭,一人,数石而已。
  荒玉梳雪白衣泠泠,俏生生立于亭前水畔,宛如溯水而来的凌波仙子。她的双眸微眯,出神睇视棋山来路,脸上带着一丝兴味的表情。
  她的身后,老金远远而立,更远处的水涧溪底,银白水靠的忍者屏息藏匿。
  所有的埋伏准备妥当,就待猎物乖乖入毂。
  “天气不错。”荒玉梳雪失声笑笑,怎么也抑制不了心底的得意。
  稀疏木林角,缓缓行来两道深刻的身影,白衣落落,纤尘不染;绿纱婉婉,清美难言。
  正是依约而来的秋叶依剑和花碧透。
  梳雪瞧见秋叶依剑微侧颜面叮嘱一声,绿裙女子伏伏礼,驻足立于原处,敛目朝这边凝望。
  梳雪见她对秋叶依剑低眉顺目的样子,心里冷哼一声,不动神色地等待秋叶依剑走近。
  “世子,可有兴趣博弈一局?”荒玉梳雪因手握王牌,开门见山提出了要求。
  秋叶依剑顺着素手所迎方向,转眼看向水涧。山石圆润,散发幽幽清光,芳草连披,沿水粼粼响喝。
  这以天为苍庐,地为铺毡,天地玄黄,中间分明横亘着精婉美妙的棋盘。
  秋叶依剑看出水草遮掩的纵横沟壑,冷漠说道:“如何下法?”
  两人仿似漠不关心其余之事,但求放手一弈,秋叶依剑的冷淡自定令梳雪暗自惊心,她按制心神,眉眼弯弯一笑,当前行至涧边。
  此时清风盛起,吹拂梳雪宫装丝纱簌簌作响。她突地一挥水袖,绕臂白纱匹练飞出,薄薄绡头卷起一枚白色山石,倏的一下切入水中。
  动作利落优美,石子入水不带波纹,展示出下子者深厚功力。
  梳雪回转面目,微微一笑:“一刻钟内,所剩活子多者为胜。”
  秋叶依剑不言不语,云袖微晃,一缕指风聚力冲出,尖攒的力道击向黑石,扑至石边时指风放缓,托着石子旋转落下。
  梳雪眸色一亮,笑道:“好俊的手法,比我以物借力更胜一筹。”口中娇笑,宫纱不断舞动,灵活如蛇,极快地放下一枚又一枚棋子。
  太阳逐渐升高,溪水潺潺流淌,温情脉脉流向亭角。阳光下,梳雪轻灵有如清烟,她落子的速度比秋叶依剑甚快,仿似根本无需考虑一样。
  秋叶依剑双眸乌黑清冷,堪堪扫视一眼棋局,察觉白子色泽虽是温润淡薄,排列在棋盘上却是整整齐齐颇有方阵,而且不是他和冷双成对弈的那局套路。
  荒玉梳雪转过眼眸,眼中兴味更浓。碧透站在不远处林畔,夏风拂过树叶发出唰唰响声,她突然软软地倒向草丛,柔纱裙角兀自在风中飘扬。
  背对碧透的秋叶依剑面色雪白,眉目仍是冰霜雪地,冷漠一片。
  梳雪瞧着他的侧脸,开心地笑了起来:“公子,你怎么了?”
  秋叶依剑未置可否,冷冷地穿过梳雪身边,走至飞檐古亭中坐下:“我要见冷双成。”那姿势高不可攀,隐隐透出一股王侯尊严。
  梳雪眼珠微微晃动,以纱巾掩口轻笑:“忘了告诉公子了,我对公子仰慕已久,今日弈局之后,想带公子回东瀛……至于尊夫人么……”她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诡异,“当然是请出来镇住公子喽。”
  她缓缓伏下腰身,凝指掐了一朵伶仃紫花,慢慢旋转:“我们东瀛有一种插花艺术,可以将花朵水分蒸干,压成干花方便贮藏……”眼波盈盈一转,落及秋叶依剑面容上,微笑,“可惜公子了,若是被制成标本……”
  秋叶依剑听着她毛骨悚然的语声,身子纹丝不动,却是冷冷截口道:“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尽量拖时间延误,想看看我是否中你道行?”
  他的身影俊挺如木,丝毫未见松懈。亭中尽管有大片阴翳,梳雪却清晰看见他的容颜如同苍云暮雪,带着浑然天成的冷漠威仪。
  秋叶依剑越是冷漠自持,荒玉梳雪心下越发犹豫不定,她极快地看了老金一眼。老金会意,抿嘴一啸,气声尖利响亮,传向遥远的苍穹。
  远处阳光下,缓缓而来一道人影,发丝衫角滴着水,一路毫无表情地走来。
  荒玉梳雪仔细地瞧着秋叶依剑的脸,一丝一毫的颤动都不放过。
  秋叶依剑仅仅看了远方一眼,决然避过脸,眉尖至下颌遽时遍布凛冽直线,生生压抑着抖颤。他苦力支持一刻,右手抓攥石桌边缘,指骨凸起,苍白的皮肤在明亮处泛着青光。
  尽管他心里有所准备,但是亲眼看见冷双成时,他仍是痛苦地避开眼睛。
  薄唇紧抿,渗出血丝。身躯颤抖,有如锥刺。
  他痛苦得承受不了。
  在秋叶依剑的记忆中,冷双成总是身着青衫,温文而冷漠,宛如西子湖畔的文衫秀士,临水一立,刹那间碧波失色、水天寒清。后来被他刻意装扮,紧牵了她的手留在身边,紫衫翩飞下,亦能端庄秀丽一如萧萧紫竹,而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猛然记起了吴三手,那张脸中过蛊毒后呆滞无神,如同一块木板。往昔他的双手沾染过许多人的血,看过很多怨恨扭曲的脸,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上苍今日惩罚了他,让他亲眼目睹最悲惨的一幕,让他饱尝锥心之痛。
  冷双成自光线底一步一步走来,大而空茫的双瞳直视前方,没有一丝波动。面容木讷,不带半点痛苦或是感情,就那么无欲无求地走来,衣衫发尾淌着水。
  她已如同一桩榆木,什么风霜都割裂不了她,什么痛苦都打不倒她,手上的三尺青锋,在阳光下甚至都比她有温度。
  紫衫混杂血污凌乱不堪,经水浸过,皱折着裹在身上。额前两侧的黑发披散而下,星星点点的白色在光芒下特别刺眼。风拂过这张苍白如雪的脸,鬓角几缕白发冷冷飞扬起来。
  一夜不见,青丝成白发。
  梳雪看着她的白发,微微有些惊异,目光再转到秋叶依剑脸庞上时,神色已恢复如常。“无需我动手,尊夫人想必能替我效劳。”
  她微微一笑,素手轻拍,姗姗移身一旁,意欲观赏人间惨剧。
  冷双成的剑尖凝成一泓光亮,划动青青碧草,窸窸窣窣斩断无数茎叶。她紧持长剑,僵直如铁地走向亭中。
  而秋叶依剑低伏上身,有如无形之手紧掐了他咽喉,痛苦得无法呼吸。
  冷双成走过来时,他根本无法躲避。


39. 真假

  骄阳艳照,暖风扑面,水涧草色深幽不减,棋子携着药水沉入溪水,一经太阳拂照,很快就起了作用。
  秋叶依剑的身躯越来越僵硬,手指攀附于桌沿虚空扣起,仿似在维持一种姿势。荒玉梳雪正是惊疑不定,才不敢自身上前查看,而是放出药人冷双成。
  眼下,冷双成面无表情,迎风一步一步走近,剑尖有如攒聚着一股巨力,烈日之下寒意森森、青光粼粼,照得亮一双呆滞的眼睛。
  梳雪就等着这蓄力一击。
  秋叶依剑艰难抬首,看向草色烟光里的冷双成,随着来人身形逐渐靠近,遮挡了梳雪视线时,他突然凝唇吐出四句短话:
  ——尽量拖延时间
  ——棋局中含周易之术
  ——手刃软红
  ——你的头发怎么了
  黑幽幽的眸子抑着抖颤,面色痛苦不假,瞳海里的深邃令人心窒。冷双成双眸不眨,盯视他的唇形,突也转身回剑,剑如流星一闪,又如银河奔流,攒力直刺身后。
  梳雪脸上一惊,马上应变。双袖迎风招展,脚尖轻轻在碧草中一点,白衣蝴蝶般朝后急退。冷双成蓄莲久,岂能让她轻易逃脱,合身扑上两丈后,剑尖穿透空气,倏地插向梳雪心脏。
  银光乍眼,风云凝聚,一剑寒辉嗡的一声划过碧草深色,落下一道闪亮的剑影。
  梳雪格格一笑,双脚交替一点,轻烟般再次朝后掠开:“看你发色颓败,我还道药人出了纰漏,原来又是冷双成耍了花招……”语音未毕,柳腰一拧,水蛇一样晃过剑尖,宫纱绫缬击向冷双成胸口。
  尖利声破空而来,冷双成避也未避,人剑为一,铿然向前袭去。
  早在冷双成突然发难时,老金纵身赶近,双掌切向冷双成背部,和梳雪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梳雪未料到冷双成腹背受敌竟是不闻不问,面色一滞,身形稍缓,就在她惊异之时,长剑匹练赶至,剑锋撩上梳雪满头青丝,唰的一下将水瀑黑发拦截切断。
  梳雪躲避了身子,发丝极长却不易躲过,如同打蛇打七寸,她的脸这下都绿了:“冷双成!你这个贱人!”
  尖叫声滚滚不断,老金掌风击中冷双成背部后,心里不禁一叹:“少主毕竟是孩子,头发没了就生这么大气……”
  冷双成硬生生受了一掌,摇晃一下站稳了身形,冷冷地瞧着面前两人。
  梳雪拽了拽挽袖轻纱,尖叫着又待扑上。老金眼疾手快,拉住小主人身子,低声道:“少主息怒……你越是生气,越是中了她的诡计,反正他们已经落在你手里,慢慢收拾不着急……”
  梳雪看了一眼随风飘落的发丝,脸上很是心痛:“不杀这贱人我誓不为人。”
  冷双成冷冷一笑,道:“来吧。”
  阳光在草地上拉长了她的身影,地上倒影岿然如山,一动不动。
  “过来!”静坐许久的秋叶依剑此时却开了口,语声有些清淡,“再杵在那儿,当心被咬。”
  梳雪脸色一白,尖声冷笑连连:“公子不必逞口舌之利,我谅你们也翻不出我手掌心。”
  “是么?”秋叶依剑端坐不动,眸色讥诮。阳光洒落亭角飞檐,冷漠的脸一如琉璃青瓦,熠熠生寒。
  冷双成面色宁静,果然转身走向秋叶依剑,步伐沉稳气势如虹,浑然不顾后背大张的空门。
  两人神情俱是冷漠,一人临危不乱,一人临危不惧,着实令旁人不易揣摩真假。
  “我原本想一掌拍死你。”秋叶依剑待冷双成走近,轻执她手腕,不着痕迹借力站起,“现在看你落得如此境地,我又下不了手。”
  梳雪见秋叶依剑轻松自如起身,面色惊疑,缓缓徘徊脚步。
  冷双成没有挣脱秋叶依剑的扶持,而是朝他胸前靠了靠,突然说道:“他们以为我们没受伤,不敢过来,如今我们怎么办?”
  秋叶依剑冷漠扫视一眼几丈开外的两人,说道:“捱不了多久,他们一定想上来试试……”
  “那可糟了。”冷双成截口道,苦笑,“我全身上下其实痛得很,如果他们联手攻击,我根本无法抵抗,你看,我疲乏到连剑都拿不稳。”说着,她抖了两抖手上青锋,发出一阵嗡嗡呜呜的响声。
  秋叶依剑突地笑了起来,俊美的脸庞如同破开浮冰,染上温暖柔和的朝阳之色:“冷双成,你当真有趣……叫我怎么放得开你。”
  一边说着,他抬起雪白衣袖,替她抹去脸上脏污,语气尽量地漫不经心:“那女人怎样折磨你?”
  冷双成叹口气:“危难关头,你还不忘关心这些琐事。”
  秋叶依剑揪了一把她的头发,淡漠道:“这是头等大事……至于你的过错,我回去再与你一一细算。”
  冷双成听后心急,赶着说道:“皮肉之苦不算什么,我练功时,师傅下手比这还重……”
  秋叶依剑面容一变,冷冷道:“所以你三番两次地装死诱敌?你怎么不考虑我的心情?”
  冷双成苦笑:“逼到眼尖来了,我当然不能回避。”语声一顿,又惊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被控制?”
  秋叶依剑冷冷盯视她面目,道:“你和孤独凯旋私谈时,不是说得一清二楚?药人的主料都是毒药,你百毒不侵,自然控制不了你。”
  冷双成哂笑,牵紧着他的手:“不要生气……让你担心了……”
  两人一来一往侃侃而谈,老金看看亭子,又回头看看小主人,眼睛都直了。
  梳雪默默瞧了一刻,总算听出了个大概,冷笑不止:“这两人真是昏了头,把我们当成透明的,光天化日之下郎情妾意好不自在……”转过头又冷冷喝道,“不管他们是真是假,老金,你拿火药弹子招呼一下。”
  老金闻言,从胸怀中掏出数枚乌黑黑的弹子,扣在指间,凝神朝前走去。
  冷双成看着他的手,心里忐忑,面容上一如既往地平静。
  ——老金武功不低,以暗器成名,右手出招迅如猛龙,这都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最令她担忧的,是他手掌中的那些弹子——类似霹雳火,其实是日月金轮里的火药。
  ——秋叶依剑靠着她,气息长缓,确是中毒后勉力支撑的假象,显然他不想让敌人看出端倪,如今面对两大强敌、远处埋伏的刺客,她该如何化解这场危机?
  秋叶依剑看了一眼冷双成的侧脸,说道:“不必担忧,银光差不多该来了……”
  此语一出,老金心下更急,不待走至两人身旁,猛然一甩手,将火药撒飞开去。
  几枚圆圆珠子漫天飞来,带着呜呜风声,尖锐刺耳。
  风都被撕开了一道裂缝,可想而知弹子来势的汹涌,如同海潮咆哮卷过,天地均为之瑟瑟发抖。
  日月金轮的威力从来不容人小觑,老金的暗器手法也不容人轻视,冷双成显然明白这个道理,她紧咬牙关挡在秋叶依剑身前,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击,是必杀一击,命中注定避无可避,两人面对来势汹汹的暗器,只能存活一人。
  一直疲软无力的秋叶依剑此时却动了。
  他的右掌苍白胜雪,凝聚了全身力气,拼命抓住冷双成发丝,将她朝旁一带。冷双成的身子普一离开他胸前,噗噗几声,火药在白色衣襟上炸开了血花。
  血水立时如泉涌出,浸染了那袭纤尘不染的衣衫,斑斓如花触目惊心。只不过瞬间,秋叶依剑就做出了选择,一抹冷漠的笑纹还停驻在他嘴角,他的身子却是软软地倒了下去。
  冷双成被掀倒一旁,听闻声响,惊叫着扑上:“秋叶!秋叶!”出手如风,点了他大穴止血。
  秋叶依剑勉力看了她一眼,缓缓地阖上眼睛,再也不动,仿似再现铁塔比武那日惨境。
  风入古亭,带来远处花香,阳光处,小草听着溪水的歌唱,默默地绽放叶尖。亭子里,冷双成一直摇晃着秋叶依剑身躯,连声哭泣,咽喉干哑得说不出话来。
  荒玉梳雪也未料到事情如此顺利,一怔之后,又反应过来啧啧叹道:“天烛子果真没有失效……公子居然装得滴水不漏,只能说他的意志力实在太强了……”
  语声未毕,白绡宛如浮云,轻盈无骨地直袭冷双成后脑。
  “嗖”的一声,一道金色光芒掠过,箭镞牢牢钉住绡头,插入草丛中兀自嗡嗡响震。荒玉梳雪轻轻一笑:“子母连弩。”身子盈盈一转,另一侧宫绫飘逸飞出,宛如长袖善舞的嫦娥仙子,白色绫缬飘拂,击掉了第二道银色光芒。
  老金回过头,山林后密密麻麻欺上众多银色甲胄,有如铺地而来的白色波澜,箭簇闪耀,亮闪闪的一片。众人排列有序,一经赶至箭矢射程,前排甲士单膝跪落草丛,搭弓上弦,寒森森的箭镞直对前方,后排羽卫矗立其后,两臂伸张如满月,亦然引发欲射。
  银光一人伫立队侧,两手蓄势待发:“放我家公子过来!”
  冷双成于悲痛中抬首打量局势,抱过秋叶身子藏在石桌后,万忙之中不忘提醒:“银光公子!这亭子四周有古怪,你们不要过来!”
  梳雪听后冷冷一笑:“即使不借助药力,你们这批小蚂蚁,我要捏死简直易如反掌。”风盈水袖,袅袅飞扬,身姿妙曼而美丽。
  老金呼啸一声,发出讯号,只听见哗哗几声,远涧草丛跃出几十名银色水饮。众人滚地而起,身上滴溜溜淌着水。
  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仅仅一眨眼前,亭子里两人仿似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片刻之后,几千羽林卫前赴后继赶来,水泄不通围住了棋山一侧。
  冷双成一咬银牙,双手环抱秋叶腰身,趁着局势混乱不堪,纵力朝亭外一跃!
  成败在此一举。
  强风盛起,卷动草叶簇簇直响,冷双成拼尽全力提起一口气,面朝银光相反方向飞奔。梳雪听到风声,扬起水袖,两条白练袭向冷双成脚踝。
  银光看得分明,冷冷一喝:“放!”
  顿时箭如蝗发,羽飞如注,黑压压地布满了草地上空。
  梳雪哪敢大意,拧过身子双袖飞扬,左右流云一样舞动,击掉重重箭矢。她的白绡四散飞开,菊花般盛开在空中,身子且战且退,一时之间,极像戏台上挥舞水袖的白衣伶人。
  老金抓住一名挡在身前的水饮,喝问:“怎么就你们数人?”
  那人方待开口,一道乌森箭矢咄地飞来,钉在他身上。老金皱眉放下尸身,朝梳雪身畔靠近,旁边一名水饮属下吃力喊道:“回左使,水牢里三十名留守的同门都被杀了。”
  老金肉掌劈开流矢,大喝:“怎么回事?”
  箭矢有增无减,插落草丛遍成荆棘,那名属下小心避开羽箭,发力嘶喊:“他们均是被人一剑穿心,石壁上没有多少打斗痕迹……”
  水牢里除了装成药人的冷双成,再无外人,老金一想到此点,禁不住怒骂:“都是一群废物!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居然能杀光所有人!”
  他的话音一落,却是惹怒了小主人,荒玉梳雪冷笑一声,倏地一下卷开一枚箭矢:“好个冷双成!秋叶依剑已被重创,下一个轮到你!不杀你我荒玉誓不为人!”


40. 对话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如蝗羽箭嗖嗖嗖铺天飞来,顷刻之间,茵茵草地东一簇西一簇扎满了箭杆,攒在一起仿似一丛丛的柴火。
  白衣梳雪迎面疾飞箭矢,长袖招展,水蛇般舞得密不透风。黑发流波,在风中摇漾如丝。通透发亮的箭杆,锐如笔锋,带着尖啸扑向那道白影,只见她不慌不忙分袖卷击,两团白花旋转舞起,白绡如花瓣开阖,唰唰唰地吞噬了各路飞来的箭矢。
  一刻钟之后,一支利箭都未近得梳雪周身。
  银光看了心下一惊:此女的功力竟然不逊于公子!
  箭如雨发,密密匝匝。透过倾天箭影,梳雪恍如一缕幽魂,离箭阵越来越近,她的脸上冰霜寒罩,犹带咬牙切齿痛恨之情。
  白衣纷飞,真气抱团,重重箭矢倾泻其脚下。
  银光更加心急。他命人抢过昏迷的花碧透,又回首扫视一眼身后箭阵,果断下令:“最后五列卫士将羽箭分出大半,交与前方列队!前列者务必抵抗一刻钟,护卫我们先行离去!”
  众人得令,极快变换队形,补给箭只后低身撤退。前列羽林卫士明白银光心意,均是不退一步死守,搭箭劲射随风飘荡过来的森森白影。
  羽箭齐飞层如叠嶂,风声强劲,草木为之凋零。
  梳雪猛地凝身飞出,迅如流星,鬼魅般欺近箭阵:“不杀光你们难泄我心头之恨!”
  冷风袭过,水袖生寒,两条宫绫白绡磔磔分开,如盘龙升天,呼啸着闪过箭卫眼前,一时之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银光不敢回头,只管全力奔逃。
  公子曾下令:无论发生何事,只准护卫冷双成的周全。
  待至跑出林外,奔离棋山二里处,一名黄衫女子双手轻拍,口中咿咿呜呜地在召唤小鸟。银光纵身一跃,当前靠近开口说道:“水姑娘传送的消息可真及时……不知我家公子及夫人目前境况如何?”
  水芊灭水眸微抬,轻启樱唇吐出细水般呜呜声,过了一会,她转首说道:“两人性命无忧。少夫人带着公子已逃离追踪。”
  溯水而上,草涧尽头有一方白色山石。梳雪在石上敲打两声,石头团团转开,露出一条黝黑森冷的阶道。
  老金带着残余众人拾阶而下。
  水牢石缝渗出水丝,透明水珠一直蜿蜒流淌,地面上湿漉漉地透着一层凉意。一路走过时,众多银衣忍者三三两两散落通道两侧,仆地姿势均是仰面向天。
  老金偷看一眼梳雪脸色,忙不迭地为属下辩解:“少主息怒……水饮在水中才能占据便利,此处地形狭窄,冷双成一剑扫来,的确不易闪躲。”
  梳雪冷笑一声,小心翼翼避开脚下尸体:“明明是个半死不活的人,哪里还来得力气,连杀我三十名下属?”
  老金噤声不语。梳雪冷冷走过,蹙近铁栏后细细查看,复又抬首怒道:“这个贱人真会装死。当胸一剑,身受九十重鞭,最后还喝了毒药,居然忍着痛不吭一声……”她伸足在地上踩了踩,冷笑:“明明像条死鱼摊在地上,死得一动不动……现在看来她是利用地面低温,来消减药水的烧灼之感……装死可装得真像!”
  话音一落,水袖急扬,砰的一声击塌了石壁一角:“敢来招惹我,又杀了我的人……我现在恨不得一口一口咬下她的肉!”
  老金沉默而立,等待主人将怒火发完,尔后说道:“少主息怒……以后生擒冷双成,要杀要剐还不是随主人高兴……”
  梳雪冷冷一哼:“我宁愿拼着生家性命,也要手刃这个贱人。”
  老金默然,梳雪看了他一眼,冷漠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等冤气?只能是我玩弄别人,哪能有人背后阴我?你莫忘了,有仇必报是我的本性!”
  最后一口怒气吐出,她又冷冷一顿:“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们火速撤离……记得派人去打探一下公子的消息。”

  阴晴不定,薄日烘云影。六月苍天如染病西施,美人不堪忧愁,长颦减翠,恹恹生出几分浓阴。
  冷双成置身花木,四周花香熏面,人声鼎沸,而她呆坐枝丛间,双眼呆滞无神,茫然地盯视空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好像有人讨要了梅花针法,她就呆滞着一字一句报出;秋叶这么做是否有深意?她始终想不起来什么……
  “啪”的一声,掌风格外清晰响亮。
  冷双成回过神,皱皱眉,看着面前的红衫女子:“程香,你打我干什么?”
  “回神了?”程香伏下身,晶莹玉润的眸子紧盯住冷双成的眼,“如果你也疯了,岂不是中了荒玉梳雪的下怀?”
  一句话提醒了冷双成,她猛然起身,环视四周,这才发觉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大家面色忧戚,看着东苑世子府阁。
  “你走开点,我要想清楚一些问题。”冷双成冷冷地挥手推开程香,走到一株墨绿挺直的庭竹前,开始喃喃自语:“秋叶这次绝对不是假装,可他安排退路如此井然有条,明明知道赴约有危险,为何这么轻易地中招?难道真是天意使然?”
  “他整顿好了所有的卫队,就等着两日后的大战,却未料想中途发生变故?”
  “他带了花碧透赴约,这又是为了什么?对了,还有软红……”
  念到这里,冷双成突然惊醒,仿似从冷水中冒出,仃泠泠地打了个冷战:“无论如何,秋叶吩咐的事情总是有他的目的,只是我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程香走上前:“冷双成,你满身血污,看得骇人……喂,你去哪里?”
  众人中就数吴算较为冷静,他听得程香呼唤,转身拦住了呆滞而行的冷双成:“少夫人,你去哪里?”
  冷双成对上一双深灰黯淡的眼睛:“吴总管……我刚好有些事要问你。”
  吴算第一次称呼冷双成为夫人,但是冷双成并未会意过来,紧声追问:“花碧透来自百花谷罢?是否是奇人异士?秋叶是否对你交代过什么,比如说软红的处置?”
  吴算微微一叹:“碧透姑娘和公子一样,都有一项本领,那就是过目不忘。”
  冷双成身子一震,低喊:“我明白了,原来他知道自己有可能遭受危难,多带一人去记住棋局!”
  吴算颔首,叹息:“只可惜碧透也中了迷毒,如今也昏迷不醒。”
  冷双成想了想,先按下这桩麻烦,又问:“那软红呢?”
  “公子只吩咐,赴约归来后,即刻手刃软红。”
  既然得到了再次肯定,冷双成不再犹豫,当前朝行辕后院走去。
  阴翳的光透过小小气窗洒进室内,冷淡得有些薄情。清风拂过,一绝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在万分静谧的暗室内,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锁生倒刺,闪闪发光。
  软红瘫软在草席上,忐忑不安地盯着锁链。日晕渐渐散开,铁门扎扎而启,应声走进血气冲天的冷双成。
  衣衫搅成禇红,混杂着她和秋叶依剑的鲜血,仿似瘦湖笃生涟漪,一圈圈一道道勒在身上。
  光映寒华,满室的杀气怎么也抑制不住,如同眼前血污的身影,模糊了软红的眼睛。她惊恐地骈足抵手后退,呼叫:“少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冷双成冷冷一笑,过度的怒意令她苍白肌肤染上一抹瑰丽,“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你家主人重伤了公子!如今他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你说我能怎么了?”
  语声虽然混乱,但软红已经心明,她的眸中透出惊慌,背抵墙壁哆嗦:“求求你,放了我……”
  冷双成遽然伸出手腕,掐紧了她的脖颈,冷冷道:“一旦事关我重视之人,我谁都不会放过。” 食指和拇指绾成一个扣,紧紧收起,过了片刻,软红头颅一歪,如同真真正正的落花,飘洒在草席上,再也不能飞扬。
  行辕东苑内,秋叶依剑面色苍白,静寂躺在柔和床帏间。漆黑如墨的发丝分拂两旁,越发衬得面庞的惨白、冰冷。俊美的脸上无一丝血泽,仿似覆盖着层层雪被的山峦,随着雪花纷扬,逐渐抹去最后的点点生机。
  一阵清清湿气扑来,冷双成被人推进了门。
  银光和吴算闻声而望。
  冷双成面目呆滞,两眼直勾勾地看向床上,身上血污洗尽,露出周身冷漠淡雅的气质来。她的发丝轻束脑后,白皙脸庞如同玉质般透亮,沐浴过后,身上套着一件月白衣衫,袖口束紧丝带,随风飘荡着一抹蓝色。
  紧袖宽衣,这是她要求穿戴的服饰,吴算心下不禁顿起一线敬意,因为他已明了冷双成如此打扮,正是为了方便利索出手,眼见公子已倒,她自发承担起了备战责任。
  静寂中,银光首先戚然开口:“少夫人,方才你指点太医施针,保住了公子一条性命,为何他此时仍是躺着不动?仿似……仿似……”
  冷双成突然冷冷地瞥视一眼,银光立即将“死”字吞没,垂手不语。
  “秋叶这伤我医治不了。”冷双成双眸呆滞,缓缓坐在床侧,“我方才滴血试验,证实了药人主料是天烛子,此毒珍奇阴寒,我束手无策。”
  吴算接口道:“那如何是好?”
  “先用护体露将他静养着,待我战后归来,我亲自送他去寻药王前辈。”冷双成提及天烛子,猛然又想起了碧透,连声道:“我真是糊涂,险些忘记正事……银光,你去取一副棋来。”
  银光取得棋来,冷双成走近,沉吟着放下数枚棋子,说道:“吴总管,秋叶危急时,曾以唇语传意,说棋局中暗含周易之术,这些玄方我就不懂了,我只能尝试着还原这局棋势。”
  连下几子后,她又察觉不妥,挑挑拣拣重新放过。
  吴算伫立一旁,耐心地看了许久,看出了些门道,先是叹息一声:“这些纵横捭阖的手段,亏得公子幼时研习,差不多也继承了东阁先生半个阴阳家的衣钵。”
  冷双成心中一动,不禁脱口而出:“总管可否讲讲秋叶小时候的事情?”
  吴算点头:“缓缓再说吧,先请少夫人摆出棋局。”
  冷双成再次低首,寒袖轻动,白子黑子参差落盘,黑色如山峰凝聚,白色似月华光洁,只是白子亦如光辉,横列着阻隔了层层山峦风光。
  “这几枚棋子怕是落在此处吧?”吴算斟酌着开了口,“从少夫人所列局势,荒玉强占了攻势,白子尽管歪斜不成一线,但亦能看出是乾卦走向。”
  冷双成回道:“这些阴阳学说我一窍不通,但凭总管吩咐。”
  吴算转头唤银光,推算出秋叶依剑上棋山对弈时间,回身笃定说道:“仅仅一刻钟能落定百子,由此可见荒玉此人的狂妄,想必当时心中得意已布局周全,不曾提防泄露了她的秘密。”
  冷双成追问:“总管可肯定?”
  “乾卦又称健卦,六乂为阳,象征天道刚健,表明兴盛强盛。”吴算伸出手细细解释,“乂辞对应着潜龙、现龙、惕龙、跃龙、飞龙、亢龙六步,荒玉借此无意透露出她的心思:正是潜伏深渊,等待着蛟龙升天。如此狂妄之人,以天为喻,实属吴算第一次见到。”
  冷双成默然片刻,突然寂然一笑:“不枉我煞费苦心。”
  吴算和银光双双惊疑地看着她。她挑起一枚棋子,置于手中仔细摩挲,体味掌心的那抹温润细颤:“此次打入荒玉内部,除了要套出药人方子,我还有个最大的目的,那就是引发荒玉梳雪的怒意。只要她越是恨我,我才越有把握引她进圈套。”
  抬起头,冷双成眸色坚定,决然说道:“她数次犯我,我一定严惩不饶。为了将她和密宗一网打尽,我已经忍得够久了。”

  
41. 身世

  府阁内外景色迥异,室外碧树满院、翠竹环绕,荷苑水流映带左右,叮咚如鸣环佩;室内淡香熏人、帘帏低垂,只余穆穆清风窸窣穿过,明灭可见帘外的一两分夏景。
  秋叶依剑静寂无声,依然平卧如石,往昔的冷漠容颜带了凝重的苍紫色,宛如美玉浸渍了淡紫光华,更透那份晶凉见骨的质地。
  帘卷西风,床上人一动未动,墨黑的双眉仿似镶嵌在如画脸庞上,不生一丝抖颤。冷双成细细瞧着他的面目,看了许久,只觉这是第一次打量得如此仔细,就像在赏鉴一幅笔墨深远的画卷。
  “秋叶的心思一向藏得深,此次赴约他难道一点也不担心?”
  冷双成一直默默思索这个问题,询问银光及吴算,他们两人也说不出什么端倪。风轻过,鬓边的星星白发散成几缕,顺风飘拂,枯槁的白色掠过眼前时,将沉浸在悲痛中的冷双成唤醒:身体受寒毒反噬,离昏厥的日子越来越近,再不敛神办正事,只怕时间来不及。
  床帏经帘幕绕隔,留下些参差落差的阴影,冷双成一袭月白衣襟静坐其间,脸侧的白发极为醒目。吴算瞅着冷双成一如沉默塑立的雕刻,颓败的发色令他无端地想起一句话: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方才面对他的追问,冷双成揭示了她隐含的心思。
  ——有了两年前与秋叶对阵的经历,冷双成判断出荒玉梳雪性情乖张,在她反复多次的撩拨下,想必荒玉按捺不住火气,最终会被她引进圈套。
  ——再追问具体地点、具体计划时,冷双成拒不开口。
  指下传来冰凉胜雪的触感,如月出光华的清冷,指腹间是丝滑一般的流畅。冷双成根本无意识地移动着手指,细细摩挲秋叶依剑下颌、脸庞,仿似平素他触摸着她一样。
  她要牢牢记住他的模样,此去无方前途凶险,倘若发生变故,送他去医治的便是另有其人了。
  谁都无法预测明日的命运,这个教训早在幽州时,老天爷就活生生地告诉过她。
  吴算看着冷双成的侧脸,撩起袍角,突地向她跪下。
  双膝嗵的一下砸在寂静冷硬的大理石厅面,骨骼错顿有声,打破了府阁内的宁静。冷双成微侧面容,端坐不动,皱眉说道:“吴总管,你这是怎么了?”
  “吴算亏欠夫人极久,早应向夫人赔礼。”
  冷双成面色更白,连忙起身虚礼扶向吴算:“看总管这神情,令我想起一件事情……可是秋叶逼迫你如此待我?”
  吴算的脸形如枯木,一双犀利的鹰眼却明亮如烛火:“公子没有强迫我,是我代所有无方岛民跪谢夫人。”
  “起来吧,总管。”冷双成俯下身,手掌实实地搭在吴算臂上,“你何必替秋叶隐瞒,他说的话何时未兑现?极早他就对灵慧公主放下狠话,要你第一个向我磕头认错……是这样的吧?”
  吴算起身,抬手作揖:“此次危难当头,夫人挺身而出肩挑重担,吴算心下的确敬佩……”
  “那些虚浮之辞就不必多提了。”冷双成微微一笑,道,“总管如此多礼,想必有话要说?”
  吴算的眼光惊散,宛如灯花迎风一爆,亮起了不少光芒:“果真瞒不住夫人。我想对夫人禀明辟邪山庄的一条遗训。”
  冷双成想起青衣营中的那道石碑,心下有些惊疑,面色沉稳道:“总管请。”
  吴算交叉着手掌,沉吟后开了口:“这条遗训是由上一代庄主制定的,大庄主也就是公子的父亲,秋饮渊。”
  “大庄主继承了辟邪山庄后,开拓出岛国规模,还亲自书写了‘无方’二字,正是希求小岛破除混沌天霭、新生发展不拘一格之意。大庄主云游时结识了公子的母亲——长乐叶影公主,两人归岛后遂结为连理。”
  “老国丈(叶影的父亲)一直反对两人婚姻,其中还使了些手段拆开夫妻二人,中间具体细节我也不甚明了……长乐公主后因难产离世,当日大庄主召集了我和东阁先生,将公子托付给我们,我还记得大庄主失踪那日,面容灰白、神情憔悴,他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吴算,小影生前和我聚少离多,此刻就让我多陪陪她罢……我只希望这孩子长大后别学我,如果爱上一个人,千万不要优柔寡断,否则失去时追悔莫及……我答应了岳父大人,将孩子交给他抚育,你和东阁一定要多辅助督促……日后公子迎娶少夫人时,必须征得你与东阁二人的同意。’”
  吴算语声沉顿地说完,发觉冷双成神情如常,并未显露任何波动,有些明白东阁认定她为夫人的缘由。冷双成沉默一下,问道:“大庄主去了哪里?”
  “即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至此无一丝讯息。”
  冷双成缓缓走至床侧坐下,看着秋叶依剑的容颜:“前代遗训,替山庄立少夫人……原来是这个道理。这就是秋叶先前为何自断退路,胁迫你承认我的原因。”
  她的语声低缓悠长,想起秋叶依剑算计吴算的往事,脸上涩然一笑。
  吴算细瞧着冷双成面目,斟酌一下又开口说道:“少夫人,两日后即生海潮……”
  “我明白,我待会就动身,提前去海港等待云层断口,重回无方备战。”冷双成平静说完,紧接着吩咐,“首战之前,烦请总管督责两事。一是传令山庄中人,组织岛民先聚集于无方出口,以便乘坐我们回去的船只撤离;二是必须在卫士中下令,凡是家中有妻儿老小的,一律不得滞留无方。”
  冷双成不急不缓说完,长身而立面向吴算,暗淡的光洒落月白衫子上时,也极有威压之感。她紧紧盯视吴算犀利双目,丝毫不避:“吴总管,能做到么?”
  吴算踌躇:“如此,能抵御进攻的人手更少。”
  “吴总管!”冷双成微扬了声音,字句重重击向心间,“如果不能庇佑海岛子民,即使胜了这场征战又有何意义?东瀛死士来势凶猛,我们习武之人理应多担待多出力,何必牵连力贫心忧的他人?我以少夫人的身份命令你,即刻着手置办此事!”
  冷双成威严的话音刚落,平素不闻她喜乐的吴算连忙低首行礼:“是。”
  荒玉梳雪抓到软红时,距离秋叶依剑受伤已经过了四个时辰。
  软红衣衫凌乱,发丝披覆在苍白的脸面上,如花容颜褪去光彩,尤其是见着白衣梳雪微笑如仙后,心下骇得更是不轻:“少主饶命……少主饶命……不是小的不来禀告你,而是我想待至夜间,别人不易察觉时再偷偷潜回……”
  梳雪微笑着伸出手掌,抚摸软红的颜面:“好孩子,吓得这么狠……与其在这个脏乱的后街上乞讨,不如随我回去吧……”
  软红泪如雨下,抽泣说道:“多谢少主不杀之恩。”
  梳雪持续微笑:“快对我说说,行辕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软红默然回想一刻,看见少主心情仿似不错,口齿也清晰伶俐了起来:“冷双成满身血污地走进牢房,看起来有很大的火气,我趁着她掐紧我喉咙时,用门中秘术‘龟息功’闭气装死,这才逃过一劫。侍卫提着我的尸身抛到水沟里,在路上我闭着眼睛听到很多声音,有来往路人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不少人在喊‘快,快,看看太医还需要什么’,我不敢睁开眼睛,直到沟边没动静时才逃了出来……”
  梳雪微微沉吟,道:“冷双成看起来怎么样?”
  “很生气,好像受了重伤,浑身是血。”软红虽是不知事情关键,但在小主人面前还是不敢撒谎,“我听她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一个劲地狂喊。”
  梳雪听后轻轻一笑,极为得意:“好孩子,你这消息太重要了。”一边说着,纤掌一扣,紧掐住软红喉管:“这次你就好好地去吧,在我手上你不可能再活一次。”
  老金看了一眼软红倒下的尸身,问道:“少主,为何你现在笃定秋叶公子重伤卧床的消息?”
  梳雪拽过宫纱,袅袅如仙前行:“白璃不是说过,冷双成心软,不会无故杀人?她能徒掌捏死软红,可见心里火气不小。即使她能演戏,行辕里这么多手下如何假装?更何况软红的弟弟在我们手里,软红都置之不顾,可见她的确被吓得不轻……众多事迹都可表明,秋叶公子一定是受了重伤,恐怕此时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呢!”
  老金追上两步,道:“现在是否传讯息给耶律将军?令他提前备战?”
  “可以。”梳雪笃定说道,“他等着这边的动静已经数日,现在消息来源确定,我也放了心。不要忘记将软红尸身化掉。”
  老金看了看身后,踌躇着说道:“少主,我一直有个疑问……”
  “说吧。”
  “为何……为何耶律将军一定要秋叶公子先倒下,是想他不能主持大局吗?”
  梳雪突地一笑,说道:“如果两边战场都失了主帅,这仗岂不是更好打?”
  老金喟叹:“没想到耶律将军忌惮公子到了这种程度……”
  “也不尽然。”梳雪仍是轻笑,笑靥如花,“他最忌惮的是公子手中握着的最后一张王牌。”
  “是什么?”老金大奇。
  “保留马连城督训之法,暗地里培养的力量,一直传闻未见的军之壁垒——第二支雪影营。”


42. 童年(上)

  远在东海之滨的辟邪山庄,偏安海外,于五代战火之中保全了岛国的宁静,直至公元940年,原长乐公主诞下一男婴后,无方岛的古朴遥远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叶影逝去,其父叶成安接手抚育外孙秋叶依剑,对他长达十几载的幕后栽培。据下人传报,小公子出生那刻,海生红日,光芒万丈,实属骄横霸气的征兆,叶成安一听此话,心中大喜,重赏吉言之人,赏赐高达百两黄金之多。从此,小公子无论出现在哪里,众人均是心里艳羡夹杂忐忑,极力侍奉这位前途不可估量的小主人。
  其实叶成安一直带有强烈的私心。
  早在圣上未及黄袍加身时,主上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局势动乱,朝廷中亟需治国平天下的人才。我想从现在起培养一批贵胄子弟,长大后能为我所用,为朝政出力。
  秋叶依剑和赵应承同年,他们双双入选名单。
  但是叶成安也没想到,秋叶依剑不仅按着他预期中那样成长,为人处世还冲破了条条框框,年幼时就展现出异非常人的一面。
  不对,是多种方面。
  942年春,冬青常绿,万木复苏,秋叶依剑两岁,安颉投奔无方成为小公子的专用御厨,开始了他水生火热的生活。
  山庄膳食厅内,青中泛白的厅面、晶莹耀眼的食具互相辉映,一切显得静寂无声。小小白衣公子面目宛如砚玉,白皙透亮,墨黑墨黑的双眸让人看一下就移不开眼睛,周身衣摆镶着金丝刺绣,即使静坐不动,华贵如斯,直给安颉一种瓷玉娃娃的感觉。
  小公子从来不笑,一直安静独坐于锦红踏花椅,一言不发地食用完午膳,再用清茶漱口完毕,语声清亮地说了一句:“这个好吃。”
  安颉擦擦汗,胖胖的脸上堆满笑容:“回禀公子及总管,这道菜名唤‘八巧如意’,其实是用豆腐、冬菇、笋竹、鸡脯等八种不同素材辅佐而成,入口软滑,清而不腻……”
  小公子没等他说完,就截口道:“软。”
  安颉语塞。一直垂手恭立厅侧的吴算走上前,目视安颉:“公子是说口感柔软甚得他意……以后你就照着这方子做吧。”
  安颉躬身:“不敢欺瞒总管,这道菜中有一味动物软肋不易配齐……”
  小公子直直地看向安颉,眼珠乌黑带光,安颉转首看着吴算,从总管眼里更加确定了那份寒冷,正值踌躇时,总管又冷冷发话了:“没有,就传赵勇去采补,一定要让公子吃得满意!”
  安颉躬身领命,又亲自送公子出厅,让他继续一天的课业。
  庄里人都知道,小公子天赋异禀,对剑术的精悟无人能匹,每日要下海底练习数时辰的剑术,随着他年纪的增加,练剑时间越来越长,而东阁先生督促的课业又不能荒废,所以公子休憩的时间越来越短,但是安颉从来没见到公子有不愉之色。
  一直如此过了五年,小公子吃着那道八巧如意也有五年,从来不换口味。
  三月初一小公子生辰,远在开封的叶长安送来一只鹰隼给公子。
  鹰隼蓝嘴尖利,突起如钩,趾抓强劲,犹带雷霆,小公子盯着它极久,突然道:“眼睛太寒,我不喜欢。”命人扒光它的羽翼。
  老鹰在笼子里扑棱疼痛一宿,第二日只余胸腹前后羽毛,两翅却是光秃,极为怪异。
  小公子下令解开它的铰链,鹰隼呼的一声扑飞过来,狠啄他的双目。只见笔直如小白杨的身子动也未动,他一拳击出,鹰隼怪叫一声落在地上。
  “捡起来,再丢给我。”他冷淡说道。
  鹰隼初初几次抵不住小公子拳头,倒在地面奄奄一息。他看了一眼觉得差不多了,又道:“唤人好好照料它,别让它死了。”
  冬去春来,鹰隼羽翼丰满,习惯了小公子的拳脚,而鹰隼饱尝了不可计数的创伤后,终于展翅高飞,不敢再低空盘旋,因为稍稍落下一寸,一道猛烈的掌风就飞劈过来,将它的羽毛震得簇簇乱洒。
  扁毛畜牲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想不被击中,只能飞向更高的天空。
  一日,这只鹰隼不见了,小公子站在庭中,将众人唤来一一问话,仍是没得出结果。他想了想,写了一封书信给叶成安,寥寥几语后,奇迹般地要回了老鹰。
  吴算询问:“公子如何知道是叶大人带走这只畜牲?”
  “他怕我玩物丧志。”八岁的白衣公子并未过多解释,就说了这么一句。吴算心中一直觉得蹊跷,辗转打探,终于明白是什么令叶成安改变初衷。
  因为小公子说过:我亲眼看着鹰隼拔掉自己的喙与指甲,全身上下鲜血淋漓,仅仅为了新生一副爪牙,从而再活三十年。它不是畜牲,它比人还强。
  事后证明,小公子的确是亲眼目睹鹰隼的蜕变,而且两眼看得一眨不眨。
  安颉殚精竭虑地安排各种膳食,仍是不能让小公子满意。
  面对冰冷如刃的眼光,安颉微微渗汗,心里非议不停。厅内光线明亮,小公子面色一如身后云母屏风,莹如白玉,透着冷漠之光。全身上下再也找不到温润晶凉瓷娃娃般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白雪覆盖山峦、一种青霭中生出冷漠的气息。
  “你这味道不对。”小公子一口咬定菜肴改变了做法。
  安颉微怏:“的确是往日的菜方子啊!”
  “动物软肋入口粗糙,极难下咽。”他又笃定说道。
  安颉求助于吴算,吴算微微沉吟,躬身道:“那公子想吃什么?”
  小小少年面目迎光,五官精致完美不生一丝波澜:“我要吃飞禽的舌头,那是最柔软的部分。”
  吴算颔首,安颉得令离去,命人捕杀岛上所有飞禽,拔下它们的舌头合在青笋菜心,炒作一盘送给公子食用。
  这道菜一直吃到飞禽灭绝,小公子才将老鹰抛向空中,转身盯着安颉说道:“现在没有一只鸟敢抢我的地盘了。”
  安颉瑟然一抖,从此再也不敢在公子面前腹诽。
  小公子被叶成安接进叶府住了数月,归来后在八岁生辰这天,叶成安送来了两个俊美的小少年。
  冷琦白领黑衫,面目宛如仙童秀美,下人们看着他往往忘记了手中之事,但是他的双眼红炙,像匹狼一样恶狠狠地盯着众人。银光一袭裁剪合身的白袍,站在庭下如风中修竹,只是眼色甚是惶恐。
  小公子垂手走至阶前,仔细地打量两人,过了会说道:“黑衣服那个。”
  手下得令,将冷琦推进厅中。小公子看着他,冷淡道:“见到主人要跪下。”
  冷琦不应,小公子右手突然一扬,结结实实凌空劈了一耳光。冷琦大怒,冲过来撕扯小公子前襟,无论怎么冲击,不能沾上小公子一片衣衫。
  一盏茶过去,冷琦面色嫣红,气喘吁吁。小公子白衣幢幢,沿冷琦周身游走,近身时不动手,偏偏离得远了,抽冷子就是一扬袖,耳光反手撩去,清脆掌掴声不断。
  半个时辰过去,冷琦双颊红肿,四肢缓滞。小公子气定神闲地站在远处,冷漠道:“还有力气么?”
  一个时辰过去,冷琦仰倒在地,冷冷道:“你小子带种就杀了我。”白衣少年缓缓走近,猛然伸足一踢,将冷琦踢飞撞向墙壁,背手说道:“你现在都不配我用手了。”走近后作势又踢。
  冷琦咬着牙不说话。小公子又踢了一脚,直接将他撞上廊柱打晕,吩咐道:“每天让他吃饱,给他用最好的金创药,好生看着他,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
  冷琦满身伤肿,面目凌乱不可辨认,径直从银光面前被抬走。小公子转首看向银光,银光看着他的眼睛,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小公子皱皱眉:“这么秀气。”破天荒地等了许久,见银光仍是抽泣不断,他突然冷冷道:“再哭就啄瞎你眼睛。”
  银光挪开指背,偷偷地打量他一眼。小公子呼哨一声,鹰隼扑拉拉飞下,立在他肩上显得异常威武,闪闪发光的利喙正对着银光脸庞。
  银光吓得又哭了起来,小公子轻轻一扔,鹰隼疾飞过去,朝着银光面容啄下。银光尖声哭叫,围绕厅木四散躲避,吴算担忧谢尚书痛失爱子,连忙止住了胡闹,回禀公子:“公子,这位小公子是幽州谢尚书独子,公子不要玩大了。”
  小公子冷眼旁观一刻,突又开口说道:“传闻谢家金银箭独步天下,这个小孩下盘稳健,但是目力不长,常常分不清藤枝和竹木的区别。”
  吴算震惊,第一次正视小公子眼睛,感叹道:“公子长大了。”
  数日之后,小公子将冷琦痛殴一顿,对他冷冷道:“送来那日,你身上便有无数旧伤,可见你经常被人殴打,身躯应是练得健如青铜,可惜你的眼睛泄露了太多仇恨……所以你什么时候学乖了,我什么时候就不打你。”
  一个月后,冷琦俯首。
  当日,小公子唤人将一条彩鲤放进一方深洼,勒令冷琦天天钓鱼修心;又将躲在竹林里的银光拖出来,要求他钉扎飞扬在风中的黑发。


43. 童年(下)

  秋叶依剑在辟邪山庄过起了清修苦练的生活,听潮起潮落,看日出日没,任那似水流年,缓缓沿着无方海岛经过。
  每日丁卯时起漱,披着晨雾下到海底练剑四个时辰,午膳后再练剑三个时辰,吴算恭立海畔等着公子回来。晚间接受东阁先生传授的课业,直至癸亥时休憩。
  但是东阁先生很快发现,公子经常逗留青衣营,通宵达旦地阅读东阁里的藏书。晕黄的烛火摇晃着一个纹丝不动的影子,他常常盯着窗格上的俊秀侧影,心里只觉苦涩:十二岁的公子已经能独当一面了,过早地失去了为人的乐趣。
  众人每日看着公子出落得越来越俊美,人也越来越冷漠,心照不宣地一改称呼,均是唤他为“公子”,亲眼目睹他的所作作为,谁还敢对他不恭敬理让。
  青衣营里古柏森森,遒枝百结,绿树伞盖如华,层层叠叠地掩翳了院落。终于有一天,白衣公子冷然出了阁门,自八岁起历时整整四年,他读完了东阁里的所有典籍。天文地理,星宿卜筮,诸子百家,除了医药汤石未曾涉猎外,其余知识如同烙印一般,牢牢刻在他脑海里。
  不同于吴算,诸葛东阁察觉到了公子的城府,是在他十二岁的一个午夜,正值高烛秉照之时。
  灯火荧荧,胜似繁星。阁外冷风摇撼长青树木,室内龛焰犹青,香炉未尽。秋叶依剑的面目在烛火摇曳下,唇红肤白泠泠闪着寒影,人虽俊美如玉,尤带冰雪无情。
  东阁对着正襟危坐的公子,撩开青袍屈身侧落,语声顿挫地为他读史:“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秋叶依剑一直像个影子一样,静静地坐在桌案后。长长的黑睫垂落眼脸,小刷子似的抖散烛火:“慢,先生。”听到此处,他缓缓抬起双眸,一汪静潭不起一丝涟漪:“不必念了。”
  东阁有些惊奇:“公子,为什么?”
  “项羽必败。”秋叶依剑并未多说,仅是清淡说道:“如果先生要传授课业,我只想学一件本领。”
  “公子请说。”
  “我要学一种方法,一种用一次就可以杀死所有敌人的方法。”他的墨玉瞳仁丝毫未颤,像那小涧的鹅卵石一般透着冷清,“除此之外,我一律不感兴趣。”
  东阁想了想,公子似乎只知道练剑,平素里没见他对任何事物多瞧一眼,不由得追问:“公子,你毕竟还是个孩子,难道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你好奇?”
  白衣寂寂,身影沉稳,秋叶依剑面目冷漠不变,回答:“万事万物与我何干?”
  东阁心中大恸,叹息:“是什么造成公子今日如此冷漠?”
  烛影如云飘忽,投下一片阴翳在白玉面容上,昏暗而不分明。秋叶依剑默然思索一刻,才凝声答道:“我小时在海底水晶阁练剑,对阁子外五彩带鱼很好奇,外公知道后,将练功阁外撒上毒药,四岁后我就再也没见到一条鱼;六岁时我捉到了船只遗漏的花纹豹,将它藏在假山底,第二天去看时,豹子已经死在了水池;八岁生辰我得到了一只鹰,如果不是我发现得早,想必它也会死在外公手里……先生,你说,既然东西都要死,我又何必去怜惜呢?”
  秋叶的面容雅致如仙,繁复白色宫装一层一层飘拂散开,将五官精致的少年衬得明月般耀眼。东阁对上他清寒的眸子,顿时忘了言语。
  “如果去了海底的那间水晶阁,你就什么都明白了。”秋叶依剑伸出两根长指,缓缓地掀开一页纸张,身形没有一丝松动,“先生既然不能回答我的问题,那就请回。”
  东阁对他下的逐客令颇为震惊,素来冷漠讲礼的公子也直言不讳,不再满足西席(老师)所授学识,这一点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嘴里吐出来,令满腹才学的诸葛东阁怎么也接受不了。
  “在下还有一个疑问……公子为何先前说项羽必败?”临走前,东阁想起史记所述,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秋叶依剑并未正面作答,仅是譬如:“如果我是项羽,在刘邦利用项伯来游说,以为事成而高枕无忧时,我当晚就会提起本部大军,夜袭霸上,彻底地斩草除根,杀得他措手不及。”
  东阁极为惊异,面色怎么也按抑不住震撼:“公子效仿三国之周郎?反施反间?”秋叶依剑冷漠不语,算是默认。东阁收回迈出的右腿,叹息:“我记得小师弟(聂无忧,此时正在岛上)初读此史时,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句‘我若是刘邦,也应隐忍不发,谋定后动’,现在看来,两位公子秉性各异,却都是人中龙凤。”
  秋叶依剑端坐不动,右手微扬:“我对那病罐子不感兴趣,送先生回府。”
  此夜过后,诸葛东阁深思熟虑一番,终打定主意面禀叶成安,将公子送到了开封接受更多的学识。叶成安出手阔绰,早在秋叶依剑十二岁成人礼之前,擢万两黄金替外孙修筑了东街世子府邸。
  叶成安察觉到了秋叶依剑冰冷渗骨的变化,思前想后,在外孙十二岁成人礼这晚,送来了一份大礼:苗疆第一美女白璃。
  白璃虽说只有十岁,但柔软的腰肢、玫瑰色的唇瓣已经描摹出未来出尘美人的胚子。她堪堪掠过一眼公子的面容,惊觉宛若天人,在触及到一道冷漠的眼神后,又忙不迭地羞愧埋首。
  “这是什么?”白璃听到冰玉雕刻一样的白衣公子吐出几字,难受得快要哭出来。
  青袍舒缓的吴总管波澜不兴地回答:“禀公子,白姑娘是叶大人钦点之人,以便随身侍奉公子,也是辟邪未来的衣食总管。”
  秋叶依剑走下阶前,围绕白璃缓缓打量一周:“叶成安送来的?”得到首肯后,白璃轻轻颔首。秋叶依剑翩然转身,扬长而去,空中还传来他冷淡的语声:“这只小雏鸟能撑多久?叶成安不会杀她么?”
  白璃惶恐不安,吴算淡淡叹口气,明白了公子的恶意。
  叶大人在公子年幼时就扼杀一切他感兴趣的事物,公子明明知道大人送他侍妾的涵义,他却恶毒地将她唤为小鸟,因为在他眼里,这位花朵一般的小美人和宠物无异。
  桃花树下看日月穿梭,曲桥廊外看青天流云,一晃四年光阴而过,白璃面容也如庭前桃花,两腮透着娇红,身姿如清柳扶风,盈盈不堪一握,在与秋叶依剑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摸透了公子的脾气,不敢有丝毫越矩。
  可是叶大人找到了她,给了她一瓶药,要求她倾入到公子沐浴清水里。
  白璃着实忐忑,公子的鼻子经安颉师傅训练,嗅觉异端灵敏,一旦公子发觉他被下药,后果将不堪设想。
  然而叶大人如再造父母,不可抗命。
  白璃迫于无奈,将药水注入了水池,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却一点都不记得……
  翌日,秋叶依剑唤人将白璃拎了出来,伏跪在他脚下:“白璃。”他低下头,那双寒星熠熠的双眸看得白璃快要窒息,“我从不受任何人制约,听懂了?”
  白璃低头看看自己凌乱的衣衫,想想身上的红痕,嘤嘤抽泣起来,直哭得梨花带雨、蝉露秋枝:“公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白璃。”秋叶依剑冷冷一喝,低凛的声尖令众人心里抖了一下,“外公妄图以你来控制我,眼下可是如意了么?”
  白璃稀里糊涂地失了童贞,又遇到公子冰冷如锋的眼光,怎么也不明白前因后果,只能伏地哭泣不止。
  秋叶依剑并没有杀白璃,只是暗地里给叶成安送去消息:白璃失身于他人,并非白璧,不是世子妃的良选。
  东阁曾私下找公子问明一切缘由,公子见他言辞恳切,才微微松了口:不能送走白璃,因为外公不死心,仍然会送来各色不同的女人;药水是外公送来的,是否出了纰漏、和她燕好的又是何人,外公并不知道。
  这就成了一桩无头公案,令其中几人隔雾看花,心里撩拨得痒痒的,但是东阁知道,公子留下白璃,肯定是日后用她来做挡箭牌。
  虚虚实实,谁又知道呢?
  但是恶魔一天天地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