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在水底的时候,抬起头也可以看到微茫的星光。
很微弱。
一般的水底是一定看不到的,这是敖子恒的法术的关系。
敖子恒把杯子朝我面前推了推:“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遇上一个道士,我把他捆了起来,然后,我们刚转身走开,他就被杀了。”
我捧着那个热的有些烫手的茶杯,自己都吃惊于自己声音的冷静。
“然后又来了个道士,对我们出手。师父把他给困住了,我们就到这来了。”
子恒声音柔和:“你没有杀人,不用这样害怕。”
“不,我觉得我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我把他捆起来,想必他不会就那样被杀死,连逃跑和闪躲的机会都没有。”
“你不要这样想,把那个杀人者的卑劣分担到自己身上。再想想,那个道士攻击你们,你若不还手,死的就是你。”
我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我知道。同上次那个来报讯地小道士有关吧?”
那件事后来子恒和我都从来不提起。我当然不会以为他忘了。
他这个人太冷静聪明。我怀疑身边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地。
“对。上次你让我和他一起离开。因为一些事情。我被他带回了蜀山。后来。我们在一起待了一段时间。他对我很好。很友善。后来我地存在被他地师叔发现。我很害怕。慌张中不知道怎么放了毒。那个道士我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就逃回来了。”
“那个死掉地小道士。你认识他?”
“对。不过他当然不认识我。”
我喝了两口茶,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暖和了一点。大毛在一边正埋头大吃一份凉拌面,是小鱼精小心特地给他做的,看起来已经完全忘记了烦恼。
也许我也该来一份儿凉面?
可能吃饱了之后心情的确会比较好。
“对了,遇到的两个道士,似乎道行都不怎么样。有句话一直听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怎么蜀山这一代的弟子实力这么弱,还喜欢到处乱跑?”
“我想,或许蜀山的掌门有自己的考量也说不定。”
“也许吧。”虽然我曾经是个人,但是我可完全不了解道士的想法。
“你休息一会儿吧,”子恒说:“我让她们收拾了间屋子,这阵子你就不要离开碧水潭了。我想桃花观大概又会被道士们找麻烦。”
我疲倦的点点头:“好。大毛也要麻烦你照顾了。”
屋子里很简单,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子,床已经铺好,我躺了下来,屋里有一个照亮的用贝壳和珊瑚做的灯,不点火,那珊瑚和贝壳自己散着着微微的,黄莹莹的微光。
我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看到那个小乔,他就那样站在我面前,两眼瞪着,眼珠快要掉出眼眶。身上那个大洞还在不停的涌出暗红的血。
他就那么死死的盯着我。
我强迫自己把他忘了。
就象子恒说的,是的,我和他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而且真正下手他的也并不是我。
我翻一个身,再翻一个身。
再闭上眼数数,眼前看到的不是小乔,而是李柯。
他站在我的面前,一语不发。
他的眼神漠然,目光象是停留在我身上,又象是根本没看我。我的他的眼睛里是不存在的。
那种冷漠让我觉得比他的憎恨,排斥,蔑视都还要难以忍受。
我没办法再睡,睁着眼睛盯着房间的房顶。
这房子全是石头的,上面有着自然形成的回旋形的花纹。我顺着那些花纹的线条逐条看下去,但是完全理不清来龙去脉,看不了几眼就找不到自己刚才注目的那一条花纹了。
李柯他在什么地方?他也来到这里了吗?
他的师兄,师弟,都来了。
也许他也来了。
他现在知道小乔的死讯了吗?那个姓刘的道士回去一定会说的,一个蜘蛛精,把他们的同门杀了。
李柯大概第一就会想到我吧?毕竟,我应该是他在这里认识的唯一一的蜘蛛精。
我怎么都无法睡着,不停的眨眼还是觉得眼睛干涩难受。可是我不想闭起眼。
闭起眼比睁着眼还要难受。
我不断的想起凤宜告诉我的,我是一只会把爱人吃掉的黑寡妇蜘蛛。
小乔道士因为我而死,尸体上还捆着我的蛛丝……
想到杳无音讯的李柯,我觉得自己的胸口又窒闷起来。
我从床上坐起来,听到有什么声音。
有人在吹笛子?或者是洞箫?我分不清楚。
不,那些都不重要。
我听过这曲子,虽然……虽然印象很淡漠。
可是李柯吹过,就在我们分离的前夕,那个傍晚。
我跳下床,急忙拉过外衣披在身上,推开门。
外面的笛声似乎更清晰了一点,有些急躁,有些……激愤。
曲子吹完了一遍又从头吹起,但是比刚才……
节奏微微快了一些,似乎在催促。
我快步绕过一丛水草,扳动了一块岩石上的机关,然后从开了一线的门缝钻出来,然后门在我的身后缓缓的无声合拢。
水声在耳边沉闷的响着,那象是风声,也象是……
我穿过水面,虽然早就学会了分水咒,但我不想……不想暴露出水府的防御和位置。
敖子恒好心收留我,我自己又擅自离开,已经……
不能再给他,再给碧水潭找其它麻烦。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
我脚步加快,那笛声虽然隐约可闻,到水面上就更清晰了,却离着碧水潭还有点距离。
我顺着笛声向东走,那声音越来越清楚了。
大概只有几步远了,笛声停了下来。
我透过树丛,看到有个穿青色道袍的人站在一块石头旁边。
手脚微微颤抖,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变了腔调,可能是因为心情紧张,激动……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那个人回过头来。
夜风吹脸上,有些微微的凉意。
(三十七)
一切都在瞬息间发生,然后结束。
我一时竟然没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眼前银色的光华一闪,只觉得胸口一凉然后又变的灼烫,接着,看到腥红的颜色四射飞溅。
前方那个穿着青色道袍的人,不是李柯。
长身玉立,剑华如水。
月亮升起来,照在他的身上,好象有一层融融的光。
是我曾经见过的,李柯的师叔,青莲。那个看起来仙风道骨,修为又奇高的那个道士。
我抬起手来,徒劳的按着胸前不停喷血的伤口。
原来,蜘蛛妖的血,也是红的啊……
我抬头看着那个道士,我就是不明白一件事。
“这曲子……你怎么会?”
“这曲名叫清平调,是我教会李柯的。”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我觉得眼前地一片变地模糊起来。摇晃不定。
身体重重地栽倒地血泊里。我觉得有什么热烫地东西从眼睛里流出来。
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说话。
“我把它碎尸万段。给师叔和师弟报仇!”
“这妖孽有剧毒。留下还有旁地用处……”
体力和温度都随着鲜血流出身体,我的知觉渐渐变成了没有止境的麻木迟钝。
很快的,连那些感觉也都快要消褪干净了。
刚才问错了问题,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李柯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呢?
但是……无论如何,一切都都不重要了。他活着也好,已经死了也好……反正我都已经要死了,一切都没有分别。
如果他还活着,他大概早把我这妖怪忘记了。
如果他已经,不在世上,那我现在就要去和他见面去了。到时候,我一定不能忘了说,对不起。
还有,我得告诉他,我一直很想,很想他。
其实我还是希望他活着,哪怕变成象青华,青莲这样对妖怪毫不留情的讨厌的老道……活着,总是好的,是吧?
忘了以前听谁说过,其实临死前一刹那,并不痛苦。
那时候会想起很多从前的人和事,短短的瞬间,有的人可以回想过自己一生的浮光掠影。
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
我想起桃花观满眼的桃花,风吹过来,蜂飞蝶舞,乱红缤纷。
从一个人,变成一只蜘蛛,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冻饿而死,在桃花观,我的日子过的很快活……还有,我认识了三六她们。
我看到敖子恒对我微笑……还有凤宜那张骄傲的,明艳的脸庞。好象,还有些东西……
很多的血,慌乱的喊叫声,那些事情,似乎曾经发生过,可是我却不记得。
还有,李柯。
他遇到我,是我的不幸,还是他的不幸?
也许对我们两个来说,这相遇都是一个错误。
妖怪和道士就是天敌,不该有其他的关系。
可是李柯的笑容总在我眼前闪现,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候的画面。他那时候很狼狈,眼神天真清澈。
还有,那一回他跑来通知我有危险。
要是那时候他不来……后面的这一切也就都不一样了。
我的思绪和知觉似乎都消失了,眼前一片茫然的昏暗,一团团的模糊的雾影遮挡在眼前。
我已经死了吗?
死亡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有没有黄泉路,奈何桥,阎罗殿,枉死城?
该去什么地方?
忽然我发觉自己浮在半空,没有身体。
我能看到,我还能听到风声呼啸着刮过去,可是我没有感觉。
我成了鬼么?
下方有一摊血,然后姓刘的道士和青莲一起转身离开。
我身不由自己的跟在他们后面,就好象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拴着,就好比,好比人放风筝,他们扯着线,我就是飘着的风筝,被他们扯着走。
他们走的很快,我就这么跟在他们后头。落脚的地方,竟然是个我来过的地方。
落云观。
我觉的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一时迷糊,一时清醒。迷糊的时候要想好半天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清醒的时候就用力的,专心的看,看那些道士们的长相。
李柯,李柯他会不会在?
道士们来的极多,和上次他们大举来袭不同,上次只有青字辈的道士来这里,这一次来的人却极多,每间屋子里都住满了。
我没办法进屋子,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屋檐处就被挡住了。也不能离刘道士很远,感觉……我就飘在他头上三米左右远。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道士们很紧张的画符,打坐,还有几个在院子里练剑。
他们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桃花观呢?五年前就来过一次,这一次看起来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姓刘的道士朝后院走,提着一个小小的篓子。落云观并不很大,后院就只有靠东墙两间屋子。他走动的时候,我也跟着向前挪动。
我忽然想起,青莲道士好象说过,我的那个,咳,身体里的毒素还有用处,所以……
是不是我原来的蜘蛛身体被他们给收了,就在这个姓刘的道士身上?所以我才不得不跟着他一起挪动,他动我也动,他停我也得停。
那间屋子不知道是用作放什么的,没有窗,全是砖石砌的。我没办法进去,只能在外面听。
“师弟,喝些水吧。”
师弟?
我忽然紧张起来。
明明没身体了,可是那种紧张的感觉,却并不因为没有实体而稍减,或者有所不同。
是,是李柯吗?
会不会是他?
“饭不吃,水总得要喝吧?”
屋里只有刘道士一个说话的声音。
那个人,那个人……
我紧张的没有办法,只觉得自己全部的心力都用在了听觉上头。
说话啊,快说一句什么,哪怕哼一声也行。
让我知道……让我知道是不是他。
他是不是安好,他……在不在这里?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我不能再看你这么糊涂下去。刚才,青莲师伯替乔师弟报了仇,把那只蜘蛛精杀了。”
屋里面,有个沙哑的声音说:“什么?”
那声音听起来很沉闷嘶哑。
既陌生,又没来由的让我觉得熟悉。
(三十八)
“你不相信吗?我有东西给你看。”
有细微的喀喀声,好象是在打开什么,盒子?还是……
“你看看,我把那妖孽的尸身都带来了,青莲师伯打算拿它来炼丹的,你看看。”
忽然间眼前的景物浮动旋转起来,我被一股吸力朝前猛的拖动,就象……就象洗衣机的滚筒在转动,嗯,也象是被吸尘器一下子就当成灰尘一样给吸了进去。
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反正我觉得自己象绞麻花一样飞速旋转着,然后重重的撞到了什么东西上,一下子差点把我撞的昏死过去——
不对,等等。
我已经没身体了。
哪来的感觉?
“三,三八?”
我的天啊。
我看到了,李柯。
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孩子地轮廓了。事实上。他瘦地吓人。
我地视野中最近地是……一只手掌。
事实上。我发现我又回到了自己地身体里。以蜘蛛地样子。在刘道士地手掌上托着。
身体僵硬地象块石头一样。我一动都动不了。连眼珠都是一样。
可是现在顾不上这些。
刘道士把我举在手掌心。我可以看到。李柯地脸庞。慢慢朝我靠近。
那目光象是一把刀子,残酷的难以想象。
不是对别人残酷,是对他自己……
那刀子,是扎在他自己身上。
“要是你愿意,就把它留着吧。青莲师伯的剑最快,它去的很快,没多受什么零碎的痛苦。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心里好受些?师弟,你别再糊涂了,妖怪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它毒死了青华师叔,又杀了乔师弟!可是五年都过去了,到现在你还执迷不悟!你!乔师弟已经不在了,你还想让师父再伤心失望吗?”
李柯没说话,他的眼睛渐渐变的通红,红的象是能滴下血来。
被他那么专注的看着,我觉得自己的胸口也象要裂开一样的剧烈疼痛起来。
别那样看着我。
求你了。
李柯,我没死,我只是不能动。
我没死。
有东西从他眼里缓缓的流出来。
不是眼泪。
鲜红的,那是血的颜色。
缓缓的,从他眼眶里淌出来,流过他的面颊,那张苍白的瘦骨嶙峋的脸庞被鲜红的蜿蜒的血线割划出诡异的图案。
那到底是血,还是眼泪?
“你自己好好想清楚,我先走了。”
刘道士轻轻翻过手掌,我僵硬的掉下来,落在李柯身前的地下。
他转身出去,喀啦一声关上了门。
我的眼珠动不了,只能看着李柯袍子的前襟。
一滴红的落在那青蓝色的布料上,洇开了之事,是黑墨墨的一团颜色。
又是一滴。
我怎么焦急,都无法让自己动弹,也不能出声音。
我没死啊!你不要哭!别伤心!别再象上次一样走火入魔啊!
我没有死!
李柯别哭,不要哭!
他怎么被关着?怎么这么瘦?那些道士怎么他了!他们怎么敢!李柯又不是妖怪,凭什么要被关起来?他没有做过伤害旁人的事!
是我……
是我连累他的,一定是!
那个道士,他大概也死了,所以,所以李柯被迁怒,被怪罪……
刘道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间院子寂静的怕人,李柯的呼吸声很粗重,一下,一下。
我想过许多次我们会再见面,再见面的时候会在什么地方,天气怎么样,你会说什么话,那时候,我们,我们会怎么注视对方……
我才刚刚知道,我喜欢他。
以前我一直都只觉得他是个好朋友。是啊,他以前也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可是这份心情在什么时候,改变了呢?
变成了,另一种喜欢。
我刚刚才知道,就在凤宜告诉我,我没办法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
蜘蛛没有爱人。
黑寡妇蜘蛛注定只能独自一个,度完一生。
李柯前襟上的那滩深色,面积越来越大。
我动不了,说不了话。
我只能这么无助的,焦虑的看着他。
我的命运,就象以前看过的一个电影,名字都不记得了。里面的那个女子被诅咒过,永远也得不到爱,即使得到了也会马上失去。
凤宜提醒了我,就在我知道我不能够拥有的同时,我才发现我对李柯的感觉。
不知道已经在心里扎根了多久,萌了芽,长出根茎,发了叶子。
可是,就到此为止了。
不会,永远也不会,开出爱恋的花来。
然后就在这时候,我又知道了,李柯他对我,对我这个大多数时候都是蜘蛛的妖怪,也有了,和我对他一样的感情。
在这个时候。
在这么一种境地下。
如果我不是蜘蛛,他不是道士,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算,两情相悦?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这段恋爱了。
可是……
我们没有花前月下,没有脉脉相望,没有互吐心曲……
没有,那些我们都没有。
我僵死着一动也动不了,他在流着象血一样的眼泪。
然后,一只手伸过来,靠近我。
那只手瘦的很,已经不是我记忆中骨肉匀亭的修长样子。薄薄的皮肤下面,一根根青色的血管凸出来,指骨嶙峋犹如被风霜催枯变黄的竹子。
他小心翼翼,象对待稀世之宝,把我的身体拈了起来,放在手心。
他把手心贴在了胸口,那里也许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还有一点热气的地方。
我紧紧的贴在他的胸口和手掌之间,他的心脏离我这么近,这么近。
我感觉到他的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
“我很想你,你知道吗?”他低声说,声音透过胸腔的震动,听起来格外沉闷。他的舌头象是受过伤,所以……所以听起来干涩而有些不太流利。
“我就见过一次你变成人的样子,已经记不清你的样子了,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你八只脚的样子,这个样子越来越清晰……”
“我们不该认识,如果不这样,你可能还好好活着。”
他的声音很温和,很平静。
可是他的手在颤抖,抖的越来越厉害。
“是我害了你。”
“你知道吗?要是能重来一次,我不知道我心里到底怎么想,我想,我不想遇到你。可是我心里难受,疼的受不了。”
“我觉得冷。”
“你冷不冷?嗯?”
“我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我们……我们终于又见着面了。”
“我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
我不冷。
冷的是明明是你,李柯。
(三十九)
我真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很快就会过去。或是睁开眼,就能摆脱这一切。我还是无牵无挂的我,他还是无忧无虑的他。
若是我们没相遇,他不知道世上的某一个角落有个我,我也不知道世上有一他生活在不同地方,也许,我们的生活都会简单而快活。
这一切不是……梦。
正因为我知道这不是。
这么清醒的知道,没办法自己骗自己。
只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什么也不能做。
我觉得,没有比这更无奈的事。
他缩在这间屋子的墙角里,外面隐隐有闷雷声响了起来。雨点打在屋瓦上啪啪的响着,声音越来越紧,越来越响。
雨声填补了屋里的沉寂。
可是李柯的沉默平静,让我心里更担心。
要是哭出来,是不是就好了?
憋着。会把人憋坏地吧?
“三八。”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低声说话。他地声音还是那么平静。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你跟我说。你叫桃华。我当时就觉得你可能没说实话。一个人说自己名字还要想想。说地还那么嗑嗑巴巴地。我想。这只蜘蛛也许是在骗我。她告诉我地不是真名。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次。我是跟师父他们一起去双塔湖。迷了路。才跑到桃花观那里去地。那以前。我其实没和妖精打过交道。”
那以前我也没有和道士打过交道地……
“师父他们曾经降伏过狐妖。僵尸怪……我见过妖。可是当时我真地不觉得你是师父他们说地那种。会做坏事地。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坏……”
“你还笑话我不懂事。你也不比我大多少。”
“我经常想过去的事,和你认识,相处的时候。想的次数太多,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一次想的,和上一次的,有些地方不一样。我已经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哪些是我自己在一遍遍回忆时,自己臆想着添加进去的内容……我害怕,我怕我到最后,记忆会越来越靠不住,我会把以前忘记,只记得自己的幻想。没有人和我说话,我整天整夜的对着一堵石墙思过。可是我思的不是过……”
“难道人和妖,就是不能在一起吗?”
“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是吗?”
他慢慢站了起来,扶着墙,脚步蹒跚的朝前走。
我以为那扇门一定上了锁,不过他只一推门就开了。
狂风卷着暴雨吹进屋里来,李柯细心的把我护好,然后迈步走进了外面的风雨里。
风吹的他站都站不稳,大雨象发了疯一样,雨点抽在在他脸上身上,只一瞬间他的衣服身体就全湿透了。
唯一没有湿的,就是被他紧紧护在手掌心的我。
透过一点手指的缝隙我能看到紫色的电光,就在头顶撕裂闪现。
李柯要去哪儿?
我心里惴惴难安,惶恐而忧虑。
他几乎一步一滑,好几次我都以为他要跌倒。可是他偏偏还站住了脚,而且,越走步子越大。
他在漆黑的雨夜里朝前走,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要做什么。
我已经没有方向感了。
身体僵硬如旧,就象……被装在一个石头盒子里一样,那种渐渐蔓延到整个心房的恐惧和无奈……
人若死后有灵,却不能离开那具已经死亡的躯体……那种感觉不是可怕两个字可以描述。
我觉得自己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着。
似乎要发生什么事。
我预感着,那不可测的未来路上,埋伏着什么……
李柯到底要去哪里?
他不会要去做什么傻事吧?
一瞬间我想起的尽是些同生共死,殉情之类的事情。
难道……难道这种折磨还要再次重复?李柯看着我死,我再看着他死?
不会的!
李柯不会的,他不会做那种傻事!
再这样下去我会疯了!
我在脑海里飞快的回想所有我知道的修炼方法,现在是雷暴雨的天气,如果,如果我能抽取到雷电的力量为己用,也许我还能,恢复!
但是,我要怎么才能抽取雷电的力量呢?难道要天上降下一道雷正好劈中李柯,让我得到力量吗?
有点奇怪,有什么事,被我忽略了?
今天晚上怎么会下雨?明明,我从碧水潭出来的时候,天上还有星星,看不到雨云的影子。
这样突然的一场倾盆暴雨,象是失了控的雷电,象是要把一切都吹碎吹走的,充满了破坏力的风……
这雨,会不会和子恒有关?
还有,李柯就这么从那间关着他的屋子里出来,虽然有大雨,可是……怎么就没有一个道士发现他?
那些道士们难道都被大雨闭耳塞听?不可能的。
还是,他们另有要务,根本顾不上李柯?他们,是不是去为难桃花观还有碧水潭?
这场突如其来的诡异的暴雨雨,那些行踪目的不明的道士们,李柯的异常……
我觉得我要疯了。
李柯飞快的奔跑,他的心跳的很快。
他在倾盆大雨里,在漆黑的林间路上飞奔。
我心底焦虑的声音,谁都听不见。
巨大的恐惧象尖锐的刀子,深深刺进我的脑海里。
一道闪电,又一道闪电。
忽然,四周除了雨声,李柯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些什么声音。
是什么?
大雨混淆了我的判断,我不能确定那声音是近还是远,到底……是什么?
李柯忽然跌倒了,他的手掌松开,我的身体掉了出来,落在满是泥水的地上。他慌张的摸索,急切的寻找,闪电把天地间映的如同白昼,泛着诡异墨绿的树叶密密层层,远处的那些树象是一只只居心叵测的兽。天上有着厚厚的云,无数细小的闪电在云层间放射,交击,隐没……然后再一次交错。
李柯的手终于触到了我。
一道粗大的,耀眼的电光直直从天而降。
(四十)
闪电落下,李柯应声而倒。
同时被闪电击中的还有我。
就好象因为电池没电而僵硬不动不玩具忽然得到了新的充能电源一样,我一下子就觉得这身体又是我的了。那种感觉奇妙,幸福。
一股暖洋洋的,象水……不,象电……
呃,我都语无伦次了,反正,是闪电,可是在我的身体里化成了水一样的力量流动不休。
我一下子有了力气,猛的从地下爬了地起来。
结果地下太滑太泥泞,我又因为兴奋过度动作太猛,刚爬起来扑通又是一个狗吃屎的架式脸朝下重重栽倒在泥地上。
呃,我变成人的身体了?
借着闪电的闪过的白光,我看着自己沾满泥水的手,脚,身体。
啊,李柯!
我抢过去扶起他,他的身体又湿又沉重,我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可是雷雨声让我自己都听不到自己喊了些什么。
这样不行!
刚才地雷电之力大半被我消化了。而且看李柯地外表。他应该没有受很重地伤。
呃。如果发尾卷卷。衣衫变成片片不算很重地伤地话……
唉。
我该说这道雷电来地时间太对还是太不对呢?把我劈活了。可是把李柯劈昏了。
我用自己最高地效率探查了一下。
李柯活着的,心跳正常,只是昏迷了。
呼,还好。
我们没象罗密欧茱丽叶,更没象梁山伯和祝英台。
我把他抱的紧紧的,脸和他的贴在一起。
我的脸火烫,他的脸冰凉。
雨水……肆无忌惮的在我们靠在一起的脸上流淌。
也许,除了雨水,还有别的。
他没有忘记我,他被罚思过,被一直关起来,他都没有忘记过我。
就象我思念他一样的,他也思念着我。
我把他拖到树下,先把头顶的树叶用一个小法术粘叠在一起挡雨,又给李柯施了一个离水咒,让他身体变干,接着又摸出一枚在碧水潭取来的珠贝。珠贝有淡淡的一圈莹光,足以在这雨夜里照亮。
他眼睛闭合,一动不动。
我把他平放在地下,轻轻把他脸上的乱发拂开。
李柯的五官,依稀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鼻梁很挺,面容英俊,眉头轻轻皱着……
只是,他太瘦了。
瘦的人都快脱形了,头发也没有前那么黑亮柔软,看起来,有些枯槁。
我觉得心里慢慢的揪紧。
头顶闷雷声响,我觉得,那些雨声,雷声,都离我那么远。
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么小小的,树下的一片天地。
只有我,只有他。
大雨哗哗的打在头顶的树冠上,树叶被雨水砸的啪啪直响。
要我形容,虽然他现在面无人色,昏迷不醒。
我却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人,比现在的他还好看。
有什么时候,心情比现在更平安喜悦。
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弄破了,也许还是被青莲刺那一剑流的血,又或许是他自己眼睛里流出来的那红色的泪,粘到了他的左边眼睛下面,那里一点点殷红。
我伸手指去蹭了一下,没有擦掉。
我手指上用了力,再擦了两下。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我被惊的一下子缩回手来,一副心虚状,形如被捉奸在床似的。
“你,醒啦?”
李柯看着我,那眼神,似乎是很迷茫。
“那个,我只是想给你擦擦脸,”绝不是想非礼你,可别误会:“你觉得身上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三,三八?”
我觉得自己的嘴角肯定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两下。
这么,这么样一个时刻,生死艰难,久别重逢,两情……咳,这种时候他突然喊我这个名字,就算他喊的再情深款款,荡气回肠,我听着也只觉得大囧而特囧,悲伤啊,感动啊,爱恋啊……这些心情都象漂亮的肥皂泡,被他一句三八,给砸的稀巴烂。
“嗯。”我点点头。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手忽然反过来抓住了我手腕。
他那么瘦,手上感觉没一点肉,全是骨头,硌的慌。
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看的我心惊。
“呃你……啊?”
我的声音嘎然而止。
李柯忽然就这么紧紧的抱住了我。
我一下子又失去了行动能力,脑袋里一片空白,手上的珠贝没有拿稳掉在地下,身周一下子变的晦暗不明。
闪电喇啦一声响起,旷野乍明,那强光照的他的脸如金属一样的青白。大雨铺天盖地,就象天河开了口子。电光乍现又暗,树林影影绰绰的,看起来阴影重重,让人惊心。
头顶上,雷声沉闷的滚过。
他把我抱的那么紧,那么紧。
我的脸被紧紧按在他的胸口,就是……刚才他曾经把我的蜘蛛身体按在那个位置上。
我能听到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和刚才一样。
但是,心跳一样,心情却不一样了。
他那么用力,以至于整个人都瑟缩颤抖,可越是如此,他抱的越紧,一个刚昏迷过,又这么瘦的人,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一双手臂象是大钳子一样,我一动都动不得。
“我知道,你不是个无情无义的妖精。就算是黄泉路上,你也会等我一程。”
他抬起头来,定定的望着我,眼睛睁的大大的,似乎要在这昏暗的角落,把我的面容深深记住,牢牢的镌刻在心底深处,永不相忘。
我控制不了自己,热烫的泪珠从眼中滚落下来。
“李柯,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他的声音很轻,夹在雨声和雷声里面,明明是会被湮没到轻悄无形的,落进我的耳中,却字字分明,就象……就象这才是一声真正的惊雷之声,于无声之处陡然迸裂四溅。
我轻轻叹了一品气,泪流的更凶,反手紧紧的,也抱住了他。
我们那样无助,又那样惊喜。
这一天一地的狂风暴雨在这一刻,反而象是成了我们的一道屏障,一层保护。
也是,一个见证。
经历了离别,经历了生死,我们有如两只终于重聚的惊弓之鸟,在这一刻,要将能抓住的东西牢牢抓紧。
我轻轻拍抚他的肩和背,希望可以给他一些安抚和温暖。
希望他不要再这样冷,这样惊恐迷茫。
他把我的下巴托了起来,嘴唇轻轻贴在我的唇上。
他的唇很薄,干干的。
那么,轻。
就象怕惊醒了,一个梦。
(四十一)
我闻到一股味道。
很甜美的味道。
很诱人,令人迷醉。
这是……什么味道?
我轻轻的舔尝,真的,非常美味。
以前尝过的东西,绝没有胜过它的。
就象在沙漠里干渴了很久,忽然发现甘美清甜的泉水。
也象是,饿了很久,眼放绿光的时候,突然看到一碗油滋滋香喷喷的红烧肉。
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在催促着,咬下去,大口的咬下去,吃掉……每一滴血,每一块皮都美味难当,快点,吃下去。
吃下去……
我真的要咬下去了,只差那么一点点。
忽然间响起地雷声。一下子让我找回了神智。
那股香味儿还在唇间鼻端萦绕。腥甜。鲜美。我忽然觉得自己身体里空虚地厉害。我想大口地咬下去。我想尽情啜饮那种致命地诱惑……
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饥渴。这么饿过。
身体里一股不断激涌地冲动。理智和本能不断冲突。
我绝望地。放开他。撤身向后。
我喜欢他。
我想拥抱他。
我也想……亲他。
可是这些感觉统统敌不过突如其来的食欲。
想撕咬,想吞噬,想把他……整个儿吃掉。
我忘了……
刚刚被重新恢复知觉的惊喜冲昏了头。
我竟然忘记了,我没办法,拥有爱。
凤宜说的时候只是觉得心惊和失落,可是现在却一下子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难道这种蜘蛛会被叫做黑寡妇。
动情,同时萌发的还有嗜血的杀戮吞噬欲望。
我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甚至把雨水拍到脸上,感觉那股黑暗的冲动渐渐平息下去,才转过头看看着李柯。
他也正看着我,有些不安,有些……怔忡。
他的脸上有点嫣红的颜色,这红色并不显的正常,他的皮肤没有以前那种光泽,象是纸一样的苍白,因而脸颊上的红色也显的,那么的让人触目惊心。
“对不起,我冒犯了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不是。”我摇了摇头,心乱如麻。
绝望渐渐的浮上来。
我不能拥有爱。
凤宜的话,又一次浮上心头。
不管我爱上什么人,如果不想把对方吃了,都只能放弃。
远离他,也就是让他的生命安全得到了保障。
我的爱,是毒药。
我的爱只会让我杀死他,甚至,吞吃他。
这是爱吗?
这样恐怖的爱……
我觉得手脚冰凉,胸口的某个地方,也在一点一点的失去温度。
怎么办?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们,不必……
不必因为爱而面临那样的险境?
我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悲哀的提醒自己。
没其他办法。
如果有的话,凤宜会说的。
他虽然是个脾气坏,又傲慢又喜欢难为人的骚包鸟,可是他没说过假话的。
他从来都有话直说,哪怕是拒绝旁人向他示爱。他从不给对方留余地,但是他坦荡。
我站在那里,却觉得脚下的实地消失了,我正朝着一个无底深渊里坠落下去。抬头只能看到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远,一闪,终于消失不见。
在绝望中没顶。
“三八?”
他的声音急切起来,扶着树身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
我把自己的已经要崩溃的心绪强压下去。
他现在十成命里去了八成了,得先……让他安心。
我在怀里摸两下,还好身上的东西还在。
我拿出一个青色的小瓶子,递给他:“你身体太虚了,喝一口这个。”
我惊讶于自己声音的沙哑难听。
他接过去,拔开瓶塞,闻了闻气味。
“是百花蜜么?”
“是,我师姐送我的。”
他浅浅的喝了一口下去。
百花蜜是三六酿的最好的一种蜜,不仅味醇丰美,还有着百花汇集的香气。
百花蜜的好处一句话说不尽,李柯现在体虚气弱,风吹吹就会倒下,给他服百花蜜倒是最合适的。
“你打坐调息一下。”
他却不按我说的做:“你没有死,是吗?”
我点点头:“刚才可能是……一时魂魄出窍,然后那道电一闪,我一下子就醒过来了。你别难过……看到你伤心,我又焦急又是担心。”
他握住我一只手,紧紧的。
却什么也没有再说。
“不要浪费了百花蜜,打坐调息,才能吸取其中的好处。”
“你别走。”
我心里痛的象是一把刀子深深的刺了进去,血却被堵着不能流出来。
我低声说:“我不走。”
他又注视了我一会儿,才盘膝坐好,两手掌心相贴,横于腹前。
百花蜜的好处显而易见,他的脸色慢慢的有了些红润。
不同于刚才那抹不正常的红晕,现在的他虽然还是那样瘦骨嶙峋的,气色却已经好多了。
我脚尖在地下一点,轻飘飘跃上树冠,右手食指与拇指相扣,直指向天。
阴云中乱窜的那些电光都朝这个方向汇聚过来,一道一道的被我吸入体内。
感觉与往日有些不同。
被我导入经脉的那股雷电之力,较之从前,显的那样狂暴。
并不是我无法消化收服这些力量。
可是为什么……
我有些担心的抬起头。
这场突然而来的暴雨,与碧水潭,与子恒,到底有什么关联存在吗?
那些道士又都为什么事情而全体出动离开了落云观呢?
雨水在淋到我身上之前,已经被护体的那层淡淡紫光阻隔在外。
远处的雷电交闪之光,我转头凝神望去,
隔着茫茫的黑夜和雨幕,我辨认的出来。
那是桃花观的方向!
一定出了事!
我滑下树来,李柯还坐在树下。
我咬咬牙,两手虚扣,各射出一道蛛丝来,绕着他身后的大树来回盘绕,将他全身罩住。
我学法术实在不怎么在行。但是这是我能够生成的最好的一种丝液。可阻水隔火,外层全是剧毒,但是若是被包围的那人从里面划破,则是一点危险也没有的。
李柯,等你有力量从里头出来……
我希望,你可以安全。
最好你可以远离此地……
最好……
我将最后一道丝布完,从外面就只能看到他隐约的身形了。
李柯,李柯,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一拧身朝着桃花观的方向疾掠而去。
我不放心他。
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同门们陷入危险而自己袖手旁观!
(四十二)
一大片剑光和道符组成的阵法光网,将桃花观团团围住。
那种青白的剑光看起来如此瑰丽,却带着一种浓浓的杀意的恐怖色泽。
这道阵法之外,不断有紫青的电光从半空的阴云中疾降而下,击在阵法正中的空中悬着的那把宝剑上,但是那把剑却异常的稳,虽然颤动,却并没有被击垮。宝剑周围还浮动着四个小小的光珠,四种不同的光芒象四个支柱一样牢牢撑住那把宝剑。
那剑我认识。
不久之前就是它刚刚刺伤了我,差点要了我的命。
雨夜的寒气,远远没有那光幕来的寒冷。
我没费什么力气,直接避开那些站在光网外围控着剑光的道士们,拧身奔向东面。
那边是双塔湖的方向。子恒是可以召云布雨,但是他并不是天生就会这法术,必须有所倚仗。这样的大雨,他一定得布一个阵。
我凭着直觉朝碧水潭东面扑过去,果然那里有一道盘绕的冰白色的光华直升上天际,下方祭台上产的不是敖子恒又是哪个?他手中平握着长剑,滴滴鲜血从指隙间流下。
“子恒!”
这种杀敌八百自伤一千的招数,他……他居然!
他只是桃花观地朋友。道士们来围剿我们。并不会伤到碧水潭。可是现在他却把自己给搅了进来。
“师傅!”
突然扑过来地灰大毛吓了我一跳。他一身是血。看起来极是骇人。
“师傅你没死!”
“废话。我要死了你现在见地是鬼啊!你怎么受地伤?”
“可是我亲眼看到师傅你被道士给……给杀了。那些道士好生可恶。要铲平我们桃花观。摆下这么个灭妖阵法。那剑在阵法上头越压越低。要落下来地时候。灭妖阵就会将桃花观里所有地同门全杀掉。幸好敖公子他在这里作法。才能挨延到现在地。这些不是我地血。是敖公子地……”
我转过头,又喊了一声:“子恒!”
可是风雨中敖子恒站的笔直,却一动不动,对我的喊声充耳不闻。
“敖公子他,他现在听不到声音。他听我说完你的死讯,脸色大变,就摆了这么个祭坛,把眼睛耳朵鼻子都封住了,他说这是逆天借力,所以……”
这个我懂!
子恒借给我的书上,我看到过。没有那个功力却要施展这样的法术,那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师傅不可!”灰大毛拉住我不让我上前:“敖公子说了不可惊扰他,除非他自己停下来!”
“碧水潭的其他人呢?”
“敖公子把水府封了,他们全出不来!”
我急的都快吐血。
这一个两个的都发疯。这叫什么事儿!敖子恒你以为你是谁?把旁人都顾好了,就是不顾自己。
你以为你是什么天将降大任的角色,要先众妖之忧而忧么?
还是……
我转头看看灰大毛,他一双小鼠眼骨碌骨碌转动着,从敖子恒身上又转到我身上,接着再转回去。
子恒他是以为我死了,才这样做的吗?
我心里面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我从来没有哪个时候,象现在这样憎恨自己。
没有力量。
我没有力量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反而让关心我的人一次又一次的为我付出。
李柯因为我被关了这么些年,敖子恒又因为我而陷入险境。
在这个残酷的世间,并不是你想与世无争,别人就会放过你。
命运步步紧逼,即使一退再退,终究会退无可退。
我抬头向上,大雨从天向地倾落。
我想要变强,变的很强。
强到,不会再失去。
不会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无能为力。
“师傅,我们怎么办?”
“刚才子恒吩咐过你什么?”
“敖公子,敖公子他说,让我守着,不许人打扰。”灰大毛抹抹通红的眼睛:“不然我就想去找那个道士,替师傅你报仇了!”
就他这样的,去一百个也是白搭,还不够道士塞牙缝。
恐怕子恒也是想到这一点,才会这样对他说。
要不然,就凭灰大毛这点儿道行,他有什么本事为敖子恒护法?要真有道士过来,还不是白给的?
许多细碎的雷电光芒在云里窜动,子恒只能让这些雷聚集在此处,并不能精确控制这些雷电去袭击道士们那道困住桃花观的剑网。虽然他衣襟上都是血,脚下也……但却是事倍功半,道士们的剑网虽然进境缓慢,却仍然越收越紧。
桃花观已经危若累卵。
“大毛,你沿这个方向走,一直走,会看到棵大榕树,树底下有个人,是我用蛛丝护住的,你……”
我说到这又停下来,摇了摇头:“算了,你站远些就好。”
我仰起头来,两手捏法诀,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我能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吸力正在丹田缓缓的旋转成型。
那股吸力转的越来越快,范围也越来越大,我全身的力量都有点不受控制的被一起卷了进去。
“师傅,师傅!你要干嘛?你可别也犯傻啊!”
不是犯傻。
这只笨老鼠。
人生有的时候,有些事,你明知道前面是无底深渊,你也得向下跳。
哪怕是踩着刀山,你也不能不前进。
我脚尖轻点,身体腾空而起。
那股旋转的力量象是在我的身体里形成了一股龙卷风一样,我已经无法控制它的速度和力量。它反过来,却将要控制住我。
黑夜的雨夜里,我的双眼死死盯住围困住桃花观的那个阵法。两手收了回来虚捧在胸前,我低叱一声:“天雷无妄,兴兵为师!收!”
耳边传来尖厉的呼啸之声。
无数的雷电炎光狰狞扭曲着,向我袭来。
我两手张开,身体里的那股气旋飞速疾转着,那些雷光不停的扑刺进来,气旋的转速陡然间又快了数倍。如同被大风吹卷拨动的风车,在这雷电的夹击之下进入了疯狂的疾转!
我胸口剧痛,刚才没愈合的剑伤又一次崩裂开来。
我不懂,为什么子恒要用雷电之力去对搞灭妖阵。可是他博学多识,既然他愿意拼了一身修为这样做,那么一定有他的道理!
别的忙我或许帮不上,但是……
即使螳臂挡车,有些事,依然非做不可!
(四十三)
电光耀眼,雷声轰响。
我已经没有办法控制那股螺旋劲气,我自己反而象是要变成这气旋一部分了,身体里的力量左突右窜急欲要找一个缺口冲出来,我虽然以前没经历过这种状况,可我却本能的知道,如果我真的控制不住力量,一定会被卷的粉身碎骨,碎的连骨渣都存不下来。
我看不到东西,听不到声音,耳边是呼啸的螺旋气劲疯狂旋转的巨大轰鸣。
五脏六腑似乎被撑碎成了一团肉泥,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的魂魄又将要离开身体。
到极限了……
我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动作,只是坚持着,用最大的力气,将这团疯狂旋转的雷电力量球拼了命朝外推了出去。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听到了清晰的碎裂声,就象饱满的气球被突然刺破,那种爆鸣和巨大的空虚感,让我几乎来不及看到前方桃花观究竟是什么样子,意识已经被黑暗吞没。
我做了一个噩梦,无数地火从地下喷薄爆发,桃花纷纷坠落,桃树被烈焰炙烤吞没,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空。无数的鸟儿和野兽四散奔逃躲避这天劫一样的的灾祸,道士们在狂乱中呼号奔走,有的衣衫被烧着了,然后在地下滚动着,哀嚎着,却无法得救。
谁也救不了谁。
似乎是地狱被打开了一道口子,无数绚丽而带着诡异色泽的光柱冲天而起,无数恐怖的尖厉的声音要不但要撕破耳膜,还要穿透我的脑袋。
不不!
这个噩梦太恐怖了也太真实了!让我醒来!
让我醒来!
快醒来!
似乎我地怨念真地有一定作用。眼前陡然间又回复了一片黑暗。
接着就是一片漫长地混沌。眼前再也没有什么真实和虚幻地分别。无数地光影。无数地声音。知觉一时象浸在冰水里一样寒冷刺骨。一时又象放在火中一样烤地几乎要融化。疼痛。麻痹。奇痒。酷热。寒冷……
心底始终迷茫而绝望。
有人在说话,有人在走动,有人……
那些声音也都渐渐静寂下去。
我眼前什么也没有,耳边也什么都没有。
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也无法判断时间的是不是在流逝。
我的意识始终象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包裹着,无法真正醒来。
隐隐约约的恐慌,这样的黑暗,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也许,我不会再醒来。
也许,我可能会在这种沉寂和孤独中疯掉。
我会忘记往事,忘记自己的名姓,忘记认识我我也认识的人……
忘记爱。
我拼命的,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我在回想自己所有的经历,上一世的,这一世的。作为人的,作为蜘蛛的。我前世的亲人朋友……他们的形貌都已经模糊了,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曾经的三年同桌到底长着什么样的眉毛眼睛,无论如何只记得她是一张椭圆脸庞,但那张脸庞上……是一片模糊的空白。
我模糊的,想到李柯说。
他怕自己忘记,一遍遍回想,可是每想一遍都觉得记忆越来越靠不住。
我现在明白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恐慌。
越想记起,可是却越来越鲜明的觉得自己正在忘记。
沉重的无奈,最后化为虚无,甚至不可能听到一声叹息。
我第一次见到三六和三七,觉得她们一个热,一个冷……一个美丽,一个平凡。
不过后来相处久了,才知道她们其实,还是一个热一个冷,不过一个是面冷,一个是心冷。
美丽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美丽容貌和动听的话语可以愉悦眼睛和耳朵,但是,相处的时候,若是除了眼睛和耳朵别处都不愉悦,那也不行……
我的思绪没有条理,没有目标,拼命的把能想起每一件事都要想一想。
第一次见观主……说起来我从来没见过观主的真面目,甚至性别都搞不清,清朗的声音,宜男宜女。袍子颜色鲜艳,可是款式大方,也没有戴首饰……
观主到是他还是她?当然,作为妖怪来说,首先我们大家,都是它。
观主为什么要收徒?又不象那些大名鼎鼎的魔物妖王一样建自己的山寨招打手,把这么多不同种不同类大小不一的妖精们召在一起,这一次道士们来大举进犯,不知道有多少小同门枉死……天知道他们什么坏事也没做过或是说,还来不及做。他们都太小太弱……
我那团雷光扔过去,不会把他们也一起,呃……
这也说不定,毕竟我以前又没这么干过,这么干到底有什么后果我也不知道。
要是他们也殃及池鱼受了伤甚至,丧了命,那八成是死不瞑目,说不定变了鬼还会来找我算帐的……
唉,现在想那些也没有什么用,我自己说不定也已经是鬼或是将要变成鬼了。
其实变鬼也没什么不好,女鬼都挺哀怨凄美的,比如聂小倩……
李柯呢?他现在怎么样?
敖子恒呢?他现在又怎么样?
还有灰大毛,这小家伙儿可够机灵的,也许他能逃出生天吧……
希望他们都没事……
不过,我自己也知道,这只是个美好而又渺茫的希望而已。
(四十四)
眼前依稀是旧日的路,桃花开的无比繁盛,这一角天都给映成了粉色。
我在林子里转来转去,找不到出去的路。
隐隐听见隔着花树有人轻声细语,声音似乎耳熟,却又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
我心里越急,那桃花迷阵越显的错综复杂,越没个头绪。
我放声想喊,可嘴却怎么也张不开。
心里一急,觉得背上燥热起来,偏又出不了汗。
我现在是个什么?是人?是鬼?还是妖?
我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在什么地方?
再一次努力时,忽然觉得双眼剧痛,强光如利剑一样刺进眼中。
我眯着眼,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十足的嘶哑难听,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我躺在一张石台上。头顶是平滑地灰色地岩石。
我向两旁微微转动头颈。这是间山洞。深而阔。洞壁光滑。干燥洁净。我头旁边放着一盏小灯。一点火苗只有黄豆般大。颜色却是有点诡异地绿。
这是什么地方?
我费力地撑着自己地骨头。慢慢慢慢地扶着石台。抬起头颈。坐起。
只这么简单地动作。已经累地我上气不接下气。眼前黑点和白点交错闪烁。洞里极静。就听到我自己呼哧呼哧喘粗气地声音。
我地两脚一沾着地。直接整个人就软下去扑在地下了。
这一跤摔的真重,我疼的泪花就在眼里转啊转啊,就差点要掉下来了。
身体象是……全是石头拼接起来的,最轻微的动作做来都无比吃力。
我扶着地,慢慢的再一次爬起身来。两腿没有一点力气,而且几乎是完全不听使唤,想抬起右脚朝前,可是使了两次力都没抬起,第三次我狠狠心,催动丹田真力,一股暖暖的热流直通到腿上,结果这一脚是出去了——直直的踢到了石壁上,痛得我嗷嗷的叫,这次眼泪是真的淌出来了。
“师傅!”
从石洞那一端遥遥传来一声呼喊。
我愣了一下,本能的反应过来,哑着嗓子喊:“大毛?”
“师傅!”
一点灰影闪动,灰大毛冲的太快,我又根本站不稳,结果就是他一头撞上我,而我象根硬木头似的重重的又一次摔在地下。不同的是上次是脸着地,这次是后脑勺着地!
“你个笨蛋老鼠,你想撞死我啊!”
“啊,师傅,你终于醒了!”灰大毛一双眼泪汪汪的瞅着我:“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呸呸,乌鸦嘴!我醒不过来对你有什么好处?嗯,难道你想欺师灭祖另投师门?”说了几句话,我的声音渐渐没这么哑了,只是喉咙干的厉害。
“不是不是,”灰大毛急忙解释:“师傅你躺了好久了……”
“废话少说,给我点水喝。”
“哦哦!”他答应着一溜小跑走了,没要片刻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灰色粗瓷罐子:“来了来了,师傅,水来了。”
我想自己捧罐子,可是两臂抖的象筛糠似的根本使不上力气。灰大毛捧着罐子喂我喝水,他这活儿干的可不怎么地道,喝一半洒一半,弄了我一身湿。
不过这么多清凉的水喝下肚,我觉得自己的力气精神都渐渐回来了。
灰大毛扶我又回石床上坐着,我问他:“我昏迷了多久?这是什么地方?”
灰大毛往我脚边一坐,抬起头:“师傅你自己能记得多少?”
“我不记得,反正啊,我觉得是短不了。”
灰大毛撇撇嘴,比出三根手指。
三天是不可能的。
“三年?”我试探着问。
他摇头。
我心里一哆嗦。
“三十年?”
他还摇头。
“那……那是……”
“三百年啦。”灰大毛叹口气:“师傅你没发现我现在的修为都不同了么?”
我傻傻的看着他:“是不同了……我现在是不是该倒过来叫你师傅了?”
三百年?
真的假的?
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啊。
怎么可能……会睡这么久?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样儿了?”
灰大毛说:“这个么,说来话长,师傅你不要心急,先歇歇。我去拿些东西来,存了好久了,打算你醒了之后给你滋补用的,谁知道一存就存了这么长时间啊。”
他动作轻快机灵的又走了。
我靠在墙上,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的,一直在回响着灰大毛所说的,三百年。
三百年。
三百年!
那是十万多个日日夜夜啊!
曾经有人说,时间是最宝贵的,一天,一月,一年,比任何东西都要宝贵,一寸光阴一寸金的说话,只嫌不够,绝不嫌多。
可是我一闭眼再睁开,竟然就过去了三百年。
灰大毛又捧来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药瓶药包药罐药盒,看得我眼花。
“这么多?”
“是啊,积攒太久了。”灰大毛拿起一个青色带白色花纹的小瓶:“这是师傅你睡着的第一年里,敖公子找来的。”
他把那个放在一旁:“这个盒子里装的是凤前辈送来的补天丹。”
他一个一个数过来,还有三六送的百花醉散,还有桃花观主送的桃根酒,还有一些我都不太记得名字的相识送的东西。
“他们都安好……无恙?”
“嗯,一言难尽。”灰大毛拿着个深色木盒,看我一眼,没说话。
“这又是谁送的,什么东西?”
灰大毛的声音很低:“这是道士留下的。”
“什么?”我的声音也很轻,生怕力气大点,声音高点,会惊碎什么。
“那个李道士留下的。他活了八十三岁,和我一同守了你六十年……这是他留下的。”
李柯?
我茫然的看着那个盒子。
李柯他,已经不在了吗?
这一切,象一个拙劣的,恶毒的玩笑。
我以为睁开眼就摆脱了噩梦。
可是,并不是这样。
“师傅……你别难过。咱是妖,他是人,事情本来……就不会有什么例外的。他对你算不错,你领他的情儿也就是了,别太往心里去啊……”灰大毛在一旁不安的抓耳搔腮,看起来,漫长的时光和修炼过程并没有让他变的更沉稳。
“你,先出去一下。”
灰大毛不安的眨眼,盯着我不动。
“你先出去一下,我想自己呆会儿。”
“哦,好,那师傅你有事喊我,我就在洞外头啊。”
他一步三回头的走远。
我抱着那个盒子,手指抠在上头,不自觉的越抠越紧,盒子上的雕饰深深扎进手指头。
假的。
这都是假的!
我不可能睡了三百年!
我怎么会可能……会在没有你的三百年后才醒来!
假的,全是假的!
我把盒子越抠越紧,几乎要把它生生的抠成碎片一样。
“李柯……”
“你们是骗我的吧?捉弄我的吧?嗯?小道士,臭道士,你想骗我,没那么容易!你欠我的多着呢,我们,我们……才刚刚把心里话说明白,对不对?你藏哪儿了?嗯?快出来,我会生气,真的。你快出来,我就不怪你——”
“骗子!快出来!”
我抱着盒子拼命摇晃,盒子轻飘飘的,里面就象空的一样没有重量,我死命的发疯似的摇晃盒子,忽然一失手,盒子飞出去砸在墙上,然后又掉在了地上。
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出来。
我手脚并用的,朝那里爬过去,把那个东西抢到手里。
那是个荷包。
很旧了,磨了边,褪了色。
我两手捧着那个荷包,岁月鲜明的在上面留下了沧桑的痕迹。
真的,过去很久了。
我咬着唇,尝到咸腥和苦味。
李柯。
你真的,不在了。
(四十五)
你说,你喜欢我。
我说,我也喜欢你。
雨夜里那个匆匆的拥抱,凉热交错的体温,那个轻的不能再轻的,试探的,悲伤的亲吻。
时光多么残酷。
我紧紧捏着那个荷包,缩着脚坐在那里。
我想哭,想喊叫,想……有一种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感觉。
哪怕连这世界都毁灭,所有人都不复存在,包括我自己在内。
可是我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把那个破旧的荷包放在唇边轻轻亲吻,把脸贴在上面。
这个是李柯重要的东西,我曾经在里面寄住过,那段时间,虽然有忧虑,也不自由,可是,却是我们唯一一段在一起相处的时光。相识超过十年,相处的时间却很短。
李柯,你当时看到我僵硬的尸体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情吗?
绝望。满心都是愤恨。却不知道。该去恨谁?
我摇摇晃晃从地下爬起来。扶着石壁慢慢走到洞口。灰大毛正蜷着腿坐在那里。似乎也有心事。我一露头。他立刻跳起来:“师傅!”
“带我去看看……”我慢慢地。艰难地说:“他地坟在哪里。”
灰大毛眨眨眼。咽了口唾沫:“师傅。你刚刚醒来。还是等……”他看着我地神色很快改了口:“好。我带你去。就在外面山坡上。”
这个石洞很大很深。我住地那个洞只不过是个庞大地石洞地一个小角落。这里道路错综复杂。岔路极多。灰大毛带着我绕了好几个圈子。走了不短地路。才真正看到洞口。外面地光线更强。我用手挡住眼。听到灰大毛说:“师傅。那树下就是。”
天很蓝。蓝地耀眼。
我缓缓放下手,灰大毛指的是离洞口有几十米外的一棵松树,树下有座坟。
我缓缓走了过去,走的很稳。
奇怪,我不觉得多难过。
我冷静的走到跟前,看那块石碑上什么字也没有写。
我忽然想起,不太记得是哪一天了,李柯朝我笑。
他笑的时候会不自觉的眯一下眼。
有点稚气,没机心。
还有,他的唇边有个小小的笑涡,不太明显,不仔细就不会看到。
“为什么没写字呢?”
“我怕写不好……我也不想去求别人写……”灰大毛搔搔头:“我也不知道该在碑上写什么啊……师傅你要觉的不好,我马上下山去抓个会写的人来……”
“不用,这样就挺好。”
因为,我也不知道这碑上,应该写什么。
感觉要写的话,写上一万字个在上面,也觉得不够。
所以,一个不写,也很好。
就这样吧。
这黄土下面,埋的真是李柯吗?
我在石碑前蹲下来,可是腿不稳当,所以,蹲到一半的时候,就跪倒了。
我想起很久之前,那个迷路的小孩。
想到后来再见,那个人倔强的清亮的眼神。
我们一起关禁闭,他写字,我捣乱……
想到他吹笛子给我听。
真好听,我真想再听一次。
“师傅,你要是想哭啊,就哭一会儿吧。”灰大毛推推我的肩膀:“李道士人还不错啦,不是那种讨厌的道士,他还教我不少东西呢。”
“凤前辈来过一次,敖公子没办法总来,我和他在这里过了好多年啊,他每天都在你跟前坐着,说话啊,写字啊,都在你旁边。他说看着你心里就踏实……他没说,不过我知道他每天啊,都希望你醒过来。他慢慢变老啦,长出白头发来……”
风吹过来,山坡上的草翻着绿色的波浪。
灰大毛絮絮叨叨的说话。声音细碎而平缓,听起来,就象草叶的簌簌声。
我好象听到了他说的一切,但又象没听到。
“后来他走不动了,就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我把他搬过去。嗯,他去的时候也在你旁边……我从外面进来,看到他就走啦。挺踏实的表情,头就靠在你的手旁边。后来我就把他埋在洞口了,他自己以前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说这样离你不太远……”
灰大毛偷偷看看我,我说:“你继续说,我在听。”
“哦……道士平时也不怎么打坐修炼啊,我曾经想过,看看他能不能想别的办法,活久一点,不要老……他说不用。他说啊,缘分这东西是不能强求。要是强求的话,可能原来能得到的东西也会失去。他说,只要你好好的,他就算没什么别的奢望了。”
笨蛋……
“嗯,我和他处的还不错啦,他可没有看不起我是个小妖怪的意思。我有次还问过他呢,他知道你是蜘蛛,怎么不害怕。他说你的心很好……再说,你是蜘蛛的时候小小的一小点,才比他的指甲大一点,有什么好害怕。我想啊,他肯定是,和别的人太不一样了。既然他连你这么毒的蜘蛛都不怕,那我不过是只小老鼠,他肯定就更不怕了……可是有一次啊,我喝醉了酒,就现了原形了嘛,他居然嗷一声,一下子从桌子跳过去了,跳过了桌子啊。原来他不怕蜘蛛倒怕老鼠……”
是吗?我都不知道,原来李柯怕老鼠啊。
嗯,他又没说过,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没遇到过老鼠,所以我不知道也是当然的。
太阳照在身上,额头很烫,可是我手脚还是冷冰冰的。
“嗯,还有,这个道士不吃荤的,所以啊,我和他的东西要分开吃,他就吃些松子啊黄精啊什么的,还常常不吃。有次我请他喝汤,喝完问他好不好,他说很好喝,我才告诉他是山鸡汤,那会儿他的脸色啊,哈哈哈……”灰大毛笑了两声,又突然停住声音,看看我的脸色。
“继续说啊。”我听的很认真。
有点嫉妒灰大毛,可以和李柯这样生活在一起。
这么多年,每天都看到他。可以说话,可以……看到他……
我却,再也看不到他了。
再也看不到了。
这些黄土,这个没有字的石碑,这漫长的三百年时光,把我们永远隔开了。
再也,再也见不到他了。
李柯。
(四十六)
天慢慢黑下来,夜色浓的象墨。然后似乎没过多久,东方又白了,太阳升了起来,霞光满天,灰大毛小声说:“师傅,先进去吧。”
我茫然的点点头,站起来的时候腿都不会走了。
回头看的时候,这个石洞的外表很普通,真看不出里面别有洞天。
“这里不错吧?”灰大毛笑眯眯的邀功:“山明水秀,这个洞冬暖夏凉,还安全的很,旁人想找麻烦都不容易。”
“嗯。”我左右看看,晨曦和薄雾,四周的群山一片黛色,在浅灰天幕衬托下,看来浑然一体,的确是个很好的地方。
“对了,为什么我们不回桃花观?”我转头看他。
灰大毛犹豫了一下。
“说吧。”连最大的坏消息都听过了,桃花观要是倒了,散了,大家都死的差不多了,我也一点都不会再意外。
“因为……没有桃花观了。”灰大毛鼓足勇气说:“那个晚上,就是道士来围攻我们的那天晚上,不要说桃花观了,就是那片山都不见了。”
“呃?”
是我那团雷光给轰的吗?
“先进去再说吧师傅。这事儿说来话长了。你睡了三百年。这三百年可真是沧海桑田……”
是啊。地确是沧海桑田。
连灰大毛这不学无术地家伙都会用成语了。外面地世界。也许早就和我知道地不同了。
“这事儿我都不知道从哪儿说起。”灰大毛苦恼地皱着眉头。
“你慢慢说吧。我们时间多地很。”
他点点头:“嗯。那得从几百年前说起了。那会儿妖魔没有后来过地那么忍气吞声。道士们也没有这么猖狂地。桃花观主只是个小桃树精地时候。有个道行已经很厉害地前辈照顾他。后来。那个妖族地前辈不知道得罪了哪路高人神仙。被封镇起来。就镇在那个桃花山地地方。镇在地底深处。那里原来没有山。是他被封镇之后。桃花观主在那里住下来。那里慢慢成一座山。山上都是他种地桃树。他反正一直没死心。想把自己那位恩人救出来。隔了几百年。那些道士们虽然不知道这山下镇压了什么。可是却知道观主一定有所图谋地。所以一定不会让观主成功。嗯。观主想了很多办法。后来观主知道封镇时地五行阵因为阵眼有一个没有定死。所以这个阵法不是牢不可破。”
“缺了什么?”
“五行缺雷。”
我刚才其实一直心不在焉,灰大毛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连李柯也没有想。
可是听到这句话,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存在许久的疑问,慢慢的,得到了解释。
“缺雷?”
“对,据说当时斗法,土,水,火,雷,风,这些法宝是一套的,可是斗法时好象就少了一个,后来那个高人在封镇的时候,法宝不全,雷火之力就以符纸替代了。经过几百年,符纸本身的效力也慢慢褪了,所以观主他……觉得以雷火去冲破那阵法,应该行得通。可是普通的雷火哪有效力。所以,他开始收徒,栽培那些小妖怪们……”
我的注意力终于集中到这件事上来。
灰大毛不知想到什么,打个寒噤:“观主在弟子要经历雷火天劫之前就把,就把他们都封起来,关起来,等……等他觉得攒够了,如果这么多天雷之劫会在一夕之间到来,他想,一定能冲破那个阵法的……”
我愣了半晌,才想起来问:“那么,冲阵法的时候,这些受雷劫的弟子,会怎么样呢?”
“这个,观主恐怕就不会关心了吧……”
灰大毛和我一起沉默。
原来我们这些同门,牡丹师姐也好,桃直师兄也好,三六,三七,我,还有象灰大毛这样的小弟子,不管我们心地如何,修为如何,我们是什么样的来历有什么样的心情……这些统统不重要。观主只需要我们这些小妖经历劫数的那一刹那。
那也就是说,以前牡丹师姐她们,根本不是出师了,也不是被什么高人带走再修炼去了。
她们都,都被观主给……
“那,那晚,究竟……”
“是啊,观主应该还没攒够他要的数目吧,可是道士们来了。那高人传下来的法宝,还是缺一个雷,敖公子眼力厉害,也看出来这一点,所以召云唤雷,想冲破道士的阵法解桃花观的危境,后来加上师傅你那一下子,嗯还有,那会儿天雷劫云也恰好来了,不但道士的阵法被破开了,山底下那个阵法,也一下子就破掉了。”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那,那些天雷下的,同门,桃花观的,其他人呢?”
灰大毛低着头:“我就见过几个……其他的,大概,都不在了吧?”
“哦。”
“不过,我听说,三六师伯她们还都在,我有同族见过她们的。”灰大毛努力想安慰我。
“嗯,那子恒呢?”
“敖子公子犯了什么戒条啦,”灰大毛说:“现在他换了地方住,不在碧水潭了,而且,似乎是……被关起来的,不能随意出来了。他上次来,还是趁着一个什么什么日子,看管他的人去参加一个什么大宴会,他才能来的。”
静了一会儿,我问:“那,观主呢?他和他要救的人,现在如何了?”
“不知道。”灰大毛摇头:“我其实也没见过他。一个小桃子精送来的桃根酒,说是那个观主让她送来的。从那天之后没人见过观主,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灰大毛捏着自己的衣裳边儿:“嗯,反正,师傅你别想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是啊,都是过去的事。
可是……
“师傅师傅,给咱的洞府起个名儿吧。以后咱要出去,人家要问咱家住何睡,那不能说是无名山无名洞对不对?”
我也想和他一起笑,但是脸硬的很,嘴角动不了。
“师傅,你说,起个什么名儿好呢?”
我觉得脑子里挺空的,想不出什么名字来,顺口说:“就叫……盘丝洞吧。”
“盘丝洞?这名字真好听……”
好听吗?
我不知道。
不过好听不好听,现在对我来说,真的无所谓了。
如果李柯在,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邂逅一段情,但是在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是劫是缘。不经意间,一转身已是千百年。
沧海桑田,唯心不易。
(四十七)
也许那三百年不是白睡的。
不过我心里隐约明白,我的力量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多半是因为那天夜里,我抽取那些雷电之力,那些力量在我身体里积聚爆发造成的后果。
我的法力比以前……怎么比呢,如果以前我好比一辆小自行车,那现在的我就可以比拟法拉利……嗯,或者是波音七四七?
我不知道,我没和谁比过。
我就守在自己的盘丝洞里。
当一只安份的蜘蛛精。
三百年前那场大战,正道损失不小,许多精英和后起之秀一起被轰的连个渣都没剩下,妖怪们蓬勃的发展起来,道士们缩起头休养生息。就表面上看来,正道魔道一片和平景象,大家都在拼命的加固自身。
期待来日。
我花了很大力气来修缮这个洞,包括外部装修,比如防护阵法,外面的绿化等等。门面也装点了一下,需要通过阵法,还得问个口令才能通关。口令是随机的,灰大毛穷极无聊的一次次出门,一次次去答口令。
前世看大话西游印象太深,所以我一看到洞口上方新錾上的镏金的“盘丝洞”三个古雅篆字,就有一种自己时刻在穿越的感觉……
不过我不是盘丝大仙,我只是个小小的蜘蛛精而已。
我座下地开山大弟子更是。说出来实在很丢人。是只耗子精。可没有春三十娘。白晶晶那样又魅惑又够气派。
盘丝洞里面也装修过了。弄地比天然生成地更加复杂。简直象个大迷宫。不客气地说。叫一个道士来。带着干粮走三个月未必能走出来。当然。迷宫亲身体验者灰大毛同学地体验感受是这么说地:“师傅。你给我地铃铛太好使了。就是我下次摇铃铛让你来救我地时候。你能不能来快点儿?”
嗯。修炼之余我还培养了一项业余爱好。学吹笛子。
其实我本来想学弹琴。感觉弹琴更有气质。而且我是蜘蛛嘛。爪子多。又擅长拨丝爬网地。可是没奈何。除非用我自己吐地丝做弦。否则那琴弦特别不禁用。一弹就断。可是用我地自己地丝——那声音跟鬼哭似地。灰大毛说。他一听就两股战战想上茅房。
幸好灰大毛对笛子地接受度比较高。
“李道士在地时候。也常吹给我听。”灰大毛解释:“其实他是吹给你听。我就在旁边听了。”
我会的曲子不多,于是经常把前世记得的那些流行的歌的旋律拿来吹。我就靠在松树上吹,一首接一首,吹到自己嘴干舌燥时才会停下来。
李柯陪了我那么久,我毫无知觉。
现在我陪他,他有没有知觉呢?
嗯,前世的我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是我现在自己变成了蜘蛛精,所以……
鬼和神仙,应该都存在。
希望李柯能听到。
灰大毛倒是抖起威风来了,把周围的一些小精小怪教训的服服帖帖:“我师傅可是盘丝大仙,我是她座下大弟子。”
嗯,这座山的另一个好处,就是一年里下雨的日子特别多。
这对我是件好事。
修炼的日子乏善可陈,灰大毛每天早起去山顶吐纳修炼,我每天早起看看我那些阵法中的花草之类,这一看就能消磨大半天,然后另外半天去松树下吹笛子,吹到嘴唇都快麻了肿了,然后回洞,练练字看看书,早睡早起身体好。阴天下雨的时候除外,我也会爬到山顶去吐纳修炼。然后就换灰大毛顶着雨去照看花花草草,不过他不必去吹笛子——让他吹他也不会吹。
我靠着松树悠悠然又吹了支曲子,曲子叫什么名字我都忘了,嗯,对,好象是邓丽君的歌儿,我只在乎你。
是啊,我以前是在乎他,现在我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我叹口气,把笛子插回腰间,伸长手拔掉了坟上新长出来的一棵草。
灰大毛从树上跳下来:“师傅,有张贴子。”
“谁送来的?”
“一只讯鸟,”他又补充:“我不认识,从来没见过,不是这附近的。”
我没接贴子,一指点出去,贴子抖了一下,外面的封袋碎了,里面的纸自己在空中漂浮着展开来。
“谁写的啊。”灰大毛识的字不算多,这信上大半的字恐怕他还都看不懂。
“你师伯。”
虽然桃花观不在了,而且观主的算计……
不过当年我们几个同门里面,大家处的还算不错。
信是三六写来的,她已经得知我醒来的消息。这是拜灰大毛所赐,那些小精小怪的嘴巴又不严,况且这地方被我们占了,外面多少也有风声。盘丝大仙?嘿,我算什么大仙。
我继续看信,三六她先问候了我,然后又安慰几句,讲了一些她所知的外面的形势,无非是哪哪个妖怪又占山为王,谁谁又把谁的内丹算计了抢了。最后在信尾说她将渡劫,问我能不能替她护法。她的信跟他的人一样,乍一看冷冰冰硬梆梆的,不过字里行间还是透着隐隐的关切。
她这还是小劫,三百年一次。上次的灾劫中她能活下来,我也替她庆幸。
她现在住在离京城不远的一个叫黄林的地方,我把信纸翻转过来,在背面回复:“看到信了,就来。”
灰大毛在一边念叨:“人家来信这么长,你回信这么短……”
我把信叠好:“交给那鸟带回去。”
“哦。”灰大毛讨好的看着我:“师傅,也带我一起去吧。反正咱家也没啥值钱东西,阵法布好也不用人看家对不对?”
我看他一眼:“你就整天琢磨着下山去疯玩对吧?”
“哪有!”他撞天屈:“我只是偶尔琢磨琢磨。”
“好吧,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动身。”
灰大毛一声欢呼,转身儿扑向李柯的墓碑:“嘿,李道士!师傅要带我下山见世面去啦!你自己先待一阵子,我们很快就回来的。”
我看着那块没有字的碑,静静的站着,什么也没有说。
(四十八)
叫了住在附近的小兔子精给我们看门,再布好了阵法,然后我和灰大毛离开了盘丝洞,前往京城。
虽然活了这么多年,可是我却真的没有出过什么门。京城那样远的地方更是一次也没有去过。虽然不至于下了山就不认得路,可是出门这件事,并不是认清了方向就行的。
我准备的交通工具是一辆鬼骨马车。
虽然听着吓人,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这辆车是用被雷劈坏的,山上的一棵老树所制成。人们管这种被雷劈过的木头叫霹雳木,总觉得它有什么稀奇。其实是没什么稀奇。这棵老树运气不好,将要形成精魄的时候被雷劈了,一下子不但道行尽丧,命也没有了,留下的枯木也并没什么人们传说的用途。
拉车的是只野马精变的鬼,这匹野马天生灵性,但是后来伤了腿坠涧而死,精魄不散,常在山间游荡。我找了一张兽皮给它披上,让它来拉车。
我们的车在日出之后歇息,太快快落山的时候开始赶路。灰大毛一开始觉得不太恣意,它在山里拘了几百年,特别向往人间热闹。而我们赶夜路,昼伏夜行,路上自然是没什么人的。为了满足它的心愿,我还特地在一间客栈投宿了一晚,打赏丰足,让那客栈的厨子夜里爬起来给它整治了一桌上好酒菜。结果灰大毛吃吃喝喝太开心一时忘情,把尾巴都露了出来,险些让客栈的人看出破绽。
事后被我狠狠训斥的灰大毛委屈的说:“师傅你这么高的道行,还怕客栈里区区几个凡人啊?”
“这不是一码事。妖有妖路,人有人道,本来我们就不该和他们打交道。你不要以为你将来若遇到劫数我必然能帮你化解。若是作恶的妖,遇着的可不一定是雷火之劫。再说,好些人好好的打开门做生意,又没有惹到你,你平白吓到旁人总不是好事。”
他小声嘟囔了两句,不过倒也没说别的。
我不想再和人打交道。
不管是恩怨情仇。
我到老。到死。都不会忘记。我曾经遇上一个人。
然后。转眼数百年。一切都来不及。
我们并不是太赶。每天就是百十里几百里地行路。
那天清晨。途经一个叫三界地小镇。那里很偏僻。整个镇子上地人家不多。很安静。树木茂盛。黄地白地野花蓬勃盛开。两座丘陵之间窗窗地一小块洼地被收拾地平整。种了几畦庄稼。我们走岔了路。前方已经不是大道。槐树。刺桃。长野地杨树松树。还有不知道名字地藤蔓灌木挡住了去路。把前方地一切遮地密密实实。
“走错了。”灰大毛跳下车辕。用法术叫了一只地鼠出来问过:“刚才那个地方有个斜坡。咱们应该上坡地。”
“你是说。刚才那边地庄稼地那里?”
“嗯。”
我看看东面,太阳快升起来了。
“先在这里歇吧,天黑咱们再走。”
灰大毛爽快的应了声:“好嘞!”把那匹鬼马的缰绳松一松,车子架到一旁。我靠在车板壁上,给我们的车子和灰大毛都施了个隐身术,用蛛丝布下一个简单的两仪网,然后闭目打坐调息。
感觉到太阳应该是升了起来,外面似乎渐热了。
灰大毛在车旁边转悠,老鼠性子本来就如此,我也没指望他能踏实下来。
“咦,师傅,你来看。”
“怎么?”
“你出来看看。”
他的声音有些不同,我掀开车帘。
“那一边。”他伸长手臂指着山坳里一处地方让我看。
他指的地方,是一带黄色。
现在的季节,满山都是葱郁的绿色。所以那一道枯黄显的特别扎眼。长长的一条,象带子似的被绿叶夹在中间,向前蜿蜒。约有三步宽的距离,就象什么东西经过留下的带痕,这带子上的所有绿色全部枯萎,显的那么死气沉沉,令人触目惊心。
“师傅,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皱了下眉头,抬手又布了两道蛛丝,将马车前后紧紧护:“不要惹事,我们再休息一会儿立刻上路。”
“怎么?”灰大毛盯着那里看:“有什么了不起的同道在这里修行吗?”
我左右看看。
有同道是一定的,是不是了不起……却有待商榷了。
“咱不又不管闲事,不用担心吧?”
我看他一眼:“你也太不用功,我前些天刚和你说过”我凝神注目:“普通的妖哪来这么大的毒害,经行之处草木尽枯,除非是练那些极恶毒的魔功……”
“有多恶毒啊?”
“吸血吸精是小意思,也没什么毒性的。但是练僵尸功或是摄血魂就不同了。”两种都极残忍邪恶的魔功,残酷之极。僵尸功是将活的生灵活活令其染上尸毒,神智已失,身体不死,任施术者操纵。施术者能害的生灵越多,控制的僵尸越多,那功力也就随之增强的更多。比如以前有个万尸王,听名字就知道这妖怪绝干不出什么好事来。就算没杀了一万个生灵,几千个总是有了。其中不只是人,只要有灵性的生灵都包括在内。自然包括妖。谁说只有人类才弱肉强食,同类相残?恶毒的那些妖怪也并不例外。
摄血魂也是一样的邪恶,是将生灵的魂魄硬生生撕出躯体被邪术禁锢驱策,痛苦到了极致,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论你魂魄再痛苦矛盾都只能被这样折磨下去,除非施术者解除法术或是死了,才有可能逃出生天。
被我一说,灰大毛也害怕起来了:“师傅,那咱快走吧,我一听这个连尾巴尖的都竖起来了,这也太寒碜了,多恐怖啊。”
“你也不用这么害怕,谁比谁毒,那还说不定呢。”
能比我毒的,至今为止我还一个都没见过呢。
我不喜欢用毒,不代表我不会用。盘丝洞里有好些书,有的是李柯留下的,有的是敖子恒留下的,不管是他们中的谁放在这里的书,都是对我有用处的。看来他们也真是……用心良苦了。
灰大毛看起来总算安心了一些,坐在那里眼睛骨碌碌乱转。
常言说的好,胆小如鼠。可见胆小不能怪他,这是他天生的本性。
(四十九)
我布下了网,可是这半日过去,却异常安静,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唔,如果有只小獾撞到我的网上也算一件事的话,那么算是有件事发生过吧。
灰大毛兴高采烈的把小獾捉住:“师傅,咱把它烤了吃了吧?”
我看着那小獾水汪汪的,惊恐的眼睛,叹口气:“你怎么对吃这么执着呢?它才多大点儿?够你塞牙缝吗?放了吧。”
“哦。”灰大毛有点不情不愿的松开了手,小獾连跌带跑的逃走了。
“师傅,你说,那厉害的妖怪,会是个什么怪?”
“这个我可一时看不出来,有毒的东西天下数不胜数,连路边的草叶子上也有些毒呢,只是得看毒性烈不烈大不大。”
灰大毛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饼来啃,我盘膝打坐。
太阳穿过密林照在我们的车旁边,鬼马老老实实的跪伏在树下小憩,灰大毛被饼噎住了,又是捶胸又是伸脖。
白日没有动静,那妖怪多半也是昼伏夜出喜阴不喜光的。
我睁开眼,林中静寂,夕阳西斜。
灰大毛睁着他地一双小眼儿左瞟右看。我觉得他那个尖尖地头。小小地眼。若是把胡子留起来。那可真是……尖嘴鼠腮……
“到我身旁来。”
鬼马和灰大毛都安静地凑过来。我抬起头。透过树叶地缝隙看着头顶最后一线即将消失地太阳光亮。嘴角微微弯起。一抬手。晶莹地蛛丝朝上疾射。蛛丝去势极快。带着一道呼啸地尖厉风声。
头顶地树枝树叶哗啦啦一阵晃去。我手指拨弄蛛丝控制着它改变方向。灰大毛抱着头。把自己尽量缩起来。甚至想让自己钻到鬼马地腹下去。
我摇摇头。蛛丝绕了一个圈。倏地化为一个光点又收了回来。
“师。师。师傅。是不是那妖怪来啦?”
“没来,刚才是它在试探。”
灰大毛最关心的问题是:“师傅,你和它谁厉害?”
“笨蛋大毛,要是它厉害,你说它会一试即走么?”
“对对,它一定没有师傅你厉害!”灰大毛点头:“那师傅,咱赶紧上路吧?”
“嗯,好。”
鬼马又拉起车,灰大毛挥挥他的尾巴充当马鞭,卷来卷去的自己抽空气抽的啪啪响:“驾驾,上路啦。”
忽然前方一黑,象是平地上陡然冒起一层雾。
一个模糊的黑色长形……在雾里现出影子来。
“这位姐姐有礼了。”
声音倒是脆脆的,不过我完全没耐心应酬它。
“别挡着我的去路。”
“姐姐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教一句话。姐姐法力高深,远非我所能及。想必姐姐的见识也一定更广博……”
灰大毛鼠假虎威的说:“喂,我师傅说了,你别挡我们的路,快让开。”
我问:“你想问什么?”
“这是我的一个疑难。请问姐姐,尸毒,金石之毒,草木之毒,三者合而为一,却如何并不比三样毒单独分开更有效力?”
呵,这妖怪。
我注目那团黑雾:“想请教于人,也得有些诚意,藏头露尾算什么。”
我屈起中指,以拇指相扣,向前弹出一团劲气,那团凝聚的黑雾被狂风劲气吹的四散无踪,露出中间那个裹着黑布的骷髅状的妖怪来。它的身体并不全是白骨,有些地方有青灰的皮肉遮挡,脸上有一层灰白的象发面糊糊一样的东西,即使对审美特别没研究的灰大毛,也嫌恶的朝后再缩了缩。
“哦……”我看出来了,看出来的同时没来由的觉得好笑和荒唐。
盘丝大仙遇到了白骨精……嗯,难道我应该顺应潮流收它为徒吗?
打住打住,我没那么闲。
再说这个尸毒猛烈,心性难测的妖怪,我实在喜欢不起来。
既然是一具人骨,生前之事不知道她还记得多少。世上白骨多了去了,可是有怨念有毒性能成精的可是没有几个。我家的鬼马不算,它是爱自由有灵性的马鬼,披上张有法力的兽皮,变了只鬼还是继续它热爱的奔跑事业。这个白骨精却十分专注的钻研魔功妖法和用毒,不是一回事。
“毒也有性,你既然是白骨成精,那么也是趋阴避阳的了?”
“是,这是自然。”
“毒性有阳性如火的,也有阴寒如冰的,你弄各种毒,未必哪种都适合你用。我对这些毒不喜欢,只劝你一句,贪多嚼不烂,多不如精。”
它恍然,朝我拜了一拜:“多谢姐姐赐教了。”
“先别忙谢,我也有事问你。你生前何人?因何而死,葬于何处?是怎么练得的法力?”
“姐姐见问,我不敢隐瞒。我十六岁即亡,全家二十二口都被仇人杀死,我被弃尸于山涧深潭之中,潭水阴寒,过了百年,我渐得了法力,开始修炼。”
我问:“寒潭?在何处?”
它回手一指:“就在那边山中。”
我转头看了看,点头说:“好,我们要赶路了,你让开吧。”
它恭敬的闪到一旁,灰大毛一边嘟囔:“我家师傅心情好,不计较你冒犯还指点你,你就不咸不淡的谢一声就完了……”
“大毛!”
“是是是,我不说话了还不行么。”
鬼马撒开四蹄,马车向前疾驰,一眨眼就把那只不知道是叫僵尸怪合适还是叫白骨精合适的妖怪甩了个不见。
“师傅你问它来历,是想做什么呢?”
我唔了一声,没说话。
月亮升了起来,山石子路上象是洒了一怪银辉,小石头在地下闪着柔着的点点微光。
我就是有点奇怪。
也许是天时地利都合适,又有怨气,那个家伙才成了气候吧?
不过,还是有点奇怪啊……
或许它有什么奇遇,隐瞒了没有说出来。
算了,反正不关我的事。
离三六说的她即将遇到劫数日子还有半个来月,以我们现在的脚程要赶到京城,时间是很宽裕的。
不过,我却总有种感觉……
这次京城之行,也许并不会非常顺利。
鬼马跑起来一点马蹄声也听不到,呼啸的夜风从车窗外掠过。
我的心情就象是银月下的夜,有一种不确定的茫然。
(五十)
灰大毛实在不是个能忍受寂寞的,在山上的时候,没有什么外因诱惑还能强自克制,到了山下他是怎么都静不下心来。上次要求去客栈吃饭,这次又说想去前面镇上听戏。
“师傅,真的,咱们就远远听一折就走,行不?我听说那个花旦唱的可好啦,那长相,那身段儿,那嗓子……”
我无奈的看他,他渴望的看着我:“行吗?”
“一折。”
“噢哦!”灰大毛立刻挥着尾巴指挥鬼马改变方向:“走走,去前头听戏去喽!”
这个镇子并不太大,我在外面远远看了几眼,很怀疑这么小的镇子有什么好的戏班子。真有灰大毛说的那么出色的一个旦角,唱的红了,也早就不会在这里待了吧?
灰大毛找了个不错的座位,在戏台子对面的一座两屋小木楼上,靠东北角弄了张桌子,桌上还摆着茶水,糖瓜子什么的。马车就拴在门外的柱子上,锣鼓一响,戏开始了。
灰大毛瞪着眼张着嘴,看的如痴如醉。
我手里捧着茶盏,看着那个挑帘子亮相的绝美旦角,心里面隐隐的觉得奇怪。
那是个妖精,我看得出来。
我奇怪的不是这个,而是她身上的妖气,淡薄的我几乎感觉不到。
按理说。这镇子这么小。她地妖气我应该一进镇就能感觉到才对。可是现在直到见了她地面。我才刚看出来。
这不合情理啊。
她地道行没那么高深。却怎么能掩藏自己地妖气和踪迹。
灰大毛表情晕晕乎乎地说:“师傅。她。她看我了……”
没错。她地目光是往我们这里扫了好几眼。不过看地是谁。那可就难说了。
我注目看着戏台周围地其他人。有几个明显是色欲薰心地家伙坐地离台子最近。看起来也绝不是单奔着听戏而来地。他们面白唇青。不是普通地因酒色而虚弱地模样。
被这个妖精吸了精元去吗?
花旦暂且退场,我站了起来:“走吧。”
“啊,师傅,再听一折,就一折……”
“走。”
我头也不回的转身下楼,灰大毛无可奈何的跟在我身后,极为不情不愿,脚步拖拖沓沓的:“师傅,我没别的意思,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我听的不耐烦,回头抬手在他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下:“你给清醒些。那狐媚子这么一点浅薄的迷惑之术就让你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灰大毛原地愣住,忽地的打个了寒噤,眼神回复了清明:“啊,师傅,我……我这是怎么了?”
“你中了狐狸精的魅术。”
我心里也有些凛然。
这只法力不算太高的小狐狸精,是怎么掩藏自己的妖气,又是哪里学来的如此厉害的一招魅术?当然,我看她的身段脚步,她也没什么其他本事了,大概也就一样魅术还拿得出手,不但迷惑男人,连公老鼠都难逃她的掌握。
我真的见识太浅了吗?
这些罕事书上也没提过,以前也没有人教过我。
我的常识之中,从来不包括这些罕异的事。
“真是……”灰大毛恼火了:“耍把戏耍到我头上了!该死的狐狸精!我回去收拾他!”
“算了,我们赶路要紧。”
狐狸精吸人精元修炼,也算是狐狸们的一种主流修炼方法了。她应该还有分寸,没有把人吸的过头,弄出人命来,这小镇上应该还没有人因此丧命。
我去管她的闲事作什么?她刚才一直偷偷瞟我,虽然脸上妆很浓,可是眼睛里闪烁的不安我还是看的很清楚。
怕我是来和她过不去的么?
我可没那么闲。
“真是群魔乱舞啊,现在什么东西都以为自己了不起了,”灰大毛小声抱怨:“怎么最近经过的地方,好多妖都混迹人间了?”
我坐上车:“你这是羡慕,还是嫉妒啊?”
“不是的师傅,我就是觉得这件事情不对头嘛。人群里七情六欲错乱杂生,对修炼很是不利,可是这一路走来,大小妖怪混在人群里的实在不少。难道它们都不想好好修行,只想着玩玩玩?”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我靠在车中:“你自己难道就勤快老实?你要真老实,那今天非要闹着来听戏的又是谁啊?”
灰大毛不大意思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师傅……我就只是想凑个热闹嘛……”
我没说话。
其实灰大毛的想法我并不是没想到过,只是……
那些妖,那些人,那些事,与我何干呢?我只不过是穷僻地方的一个小山洞里的蜘蛛精罢了。
妖要害人也好,人要灭妖也罢。
走更多的路,经过更多地方,见了更多的人。
还有,妖。
也许我沉睡的三百年里,发生了许多奇异的事情。
快天亮的时候,鬼马的速度提升到了顶点,风驰电掣一般穿梭在荒野山间。听说它很有可能是天马遗脉,只可惜现在只是一只作为马的鬼,不会再有什么好的际遇了。
“师傅,前面……”
“什么?”
“您看看。”
鬼马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我掀开车帘向外看。
太阳还没升起,但是许多鸟儿都向一个方向聚集,整个天空都快被它们的翅膀遮住了,很是壮观。
“呃……”
这情景委实有些眼熟。
难道有凤凰在附近吗?
我认识的凤凰只有一个。
不过凤宜他们据说在桃花观湮灭后,也举族搬去了别处,再没有往来,也没有消息。
(五十一)
“师傅,咱们要不要去看看?这些鸟在搞什么名堂啊?”
我看他:“你是鸟吗?”
“不是啊。”
“我也不是,所以这些鸟集会干我们什么事,快赶路吧。”
灰大毛答应一声,鬼马重新加速,带着整辆马车朝前飞驰,快的似乎都要飞起来了一样,转眼间把那些鸟儿甩在了身后。
有灰大毛在,识路不成问题。就算他也不认识路,但是却可以找当地的同族打听情形。
“嗯,师傅,刚才我问到了,翻过前面那山,我们在那里可以乘船,然后三天后就能到京城,已经很近了。”
“好。”
“还有,刚才我那个同族的老耗子说,最近几天这里的鸟儿很多,很异常,这时节又不是北迁南归的时节……”
“嗯。”
“师傅,我同族说前面有一片瓜地,我们去摘几个瓜来止渴充饥吧?”
我无奈地看着它:“你怎么就是忘不了吃?你到底是老鼠还是猪啊?”
“唉呀。辟谷那些是道家才讲地。我吸取日月精华修炼又不是说我就不能吃东西了对不对。五谷养气。瓜果养神嘛……”
他这些歪理都从哪儿看来地?他真是耗子精吧?不是哪个猪精变地?简直与天篷元帅有一拼啊。
他一溜烟似儿地去了。半空中忽然划过一道雪亮地电光。接着是一声要把人耳朵都震麻地雷响。好象一个沉重地东西就在头顶碎裂开来。那种震慑即使经历过许多次也不能够视若无睹。
我抬手一挥。马车顶盖从中打开。我地身形从车中腾起。就这样悬浮在半空之中。
雷电轰响。我闭上双眼。心中一片清明。
那些雷电进我的身体就仿佛进入了一架精密高速运转的机器,将那些雷电之力吸入身体,然后转化为我自身的法力,再存储起来。
唔,打个比方,我现在好比上辈子上网时用电脑在下载东西,下载的就是雷电之力,无线连网,下载好的东西存入硬盘……
这阵雨来的急,我本以为下着一会儿就会停,不过雷声渐悄,雨却越下越大。我落回马车上,忽然想起来,灰大毛呢?
难不成偷瓜偷的迷了路?
又可能,是在哪里躲雨了?
这家伙。
我吩咐鬼马一声,它乖乖的站在原地不动。我在马车上划了一个避雷的简单符语,转身朝灰大毛刚才走的方向行去。
地下湿滑泥泞,我足不沾地,身上也没有被雨水淋湿,过了这一片林子,果然看到在微弱的闪电光亮之下,前面是一大片瓜地,远远的地头还有一个小茅棚,显然是看瓜地的人所住的,不过这会儿天时不好,棚子里没有人。
我在地边停下来,喊了两声:“大毛,大毛?”
雨声哗哗的,听到灰大毛的嗓门儿就在我身前不远,很沉闷的回答:“师傅,我在这里!”
我左右看看,又想到那声音似乎来处比较偏下,低下细细寻找,果然在一片瓜藤瓜叶中,发现一个黝黑的洞口。
“大毛?”
“师傅,我掉进洞里出不去啦!”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个笨蛋,今天又没有喝多酒。爬不上来你不会变回老鼠么?”
俗话说老鼠天生会打洞,他个笨蛋老鼠怎么会掉进一个土洞里就出不来了?
“不是啊,师傅,这里面好象有什么禁制,我的法力使不出来……”
奇怪。
这里山不奇地不秀,不象是会有法阵玄机的地方啊?
我说:“那我抛条丝下去,你快些上来!”
“好好好!”
我为了保险,抛下去的是最牢靠的纵丝,等灰大毛一说抓住了,我立刻收劲,转瞬间就把他从地洞里拖了出来,这以看来这洞也不很深,大约离地也就两丈左右的距离。
“你受伤没有。”
灰大毛现在可真是一身灰泥,又脏又癞了,一上来就呸呸的吐泥水。
“没伤……咳咳,反正我知道师傅你肯定会来找我的。真邪门儿,哪有瓜地旁边挖这种坑的……”
“瓜地就算挖坑也陷不了你这只耗子精。”我问他:“下面什么样儿?”
“黑糊糊的我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下面比上面要宽的多,我试着爬了两下,感觉这象是个置于地下的葫芦形状,嘴儿小肚大,四壁滑的要死。而且我在下面莫名的没力气,法力也使不出来。好象一下子,一下子打回了原形似的,真是……”
“是么?”
听起来十分诡异啊。
不象是道家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行了,你先歇口气定定神吧。”
这会儿雨也小了,天还是黑的很。
不妨到天亮再看看这地洞有什么玄奥。
结果灰大毛这没出息的居然连滚带爬就扑到了离我们最近的最大的一个西瓜跟前:“好好,我先吃口瓜歇歇,师傅你也来一个?”
我呸。
我叫了马车过来,自己盘坐养神,雨声渐悄,天色渐白,耳中可以听到各种清脆的鸟儿啼鸣,越过我们的头顶,朝着我们来的方向飞去。
灰大毛的肚子撑的就好象一个瓜,身边全是瓜籽瓜皮,摸着肚皮心满意足的靠着车轮子打盹。
“哎呀,我的瓜!”
一个负锄的农人大惊小怪起来,我抬抬下巴,灰大毛乖巧的过去跟那人解释,夜里遇雨在这里歇脚,吃了他的瓜,我们赔钱,然后两吊沉甸甸的铜钱递过去,那人换了笑脸,又摘了两个瓜送给我们。
灰大毛趁势问他:“老人家,你这地头儿怎么有个坑?人要掉下去可怎么办?”
(五十二)
那瓜农把锄朝地下一拄,看起来是对灰大毛大起知音之感,长吁短叹:“快别说这个坑了。我们原也是山外不好过活迁来的,好不容易这一块地平坦些,又种不了别的,只种些瓜菜,到瓜熟时挑出去卖些勉强糊口。可是这地头这个坑,真是让人犯愁。拿土填吧,填多少下去都好象没有用。拿石头盖吧,今天盖上明天就不见了。好在这荒僻,平时没什么人来,倒是没有人掉下去过。”
“哎呀,我……”
“大毛。”我睁开眼:“你别这么多话啦。人家是来照料瓜地的,被你拖着都干不了活儿了。”
瓜农说:“不忙不忙,我也就是看着昨夜雨大,我屋上的茅草都给掀跑了,所以来看看瓜地有没有什么事情。看起来倒是还好,就是叶子伤了些。”
灰大毛和他在田边找了块不湿的石头坐下,有一句没一句的问他什么时候迁来的,这洞是不是早就有了,絮叨了半天,还从我们车里拿了肉饼什么的请他一起吃。
那个人说的就更详细了,他家在他小时候就迁山里来了,在这儿住了有三四十年,这个洞是既不变大,也没被风沙填埋,和初来时一样。他小时候在田边走都很小心怕掉进去,不过后来地势一熟,闭着眼走到这里都能记得绕过去。
说到了下晌,那个瓜农走了。他倒挺热心,邀我们去他家坐坐,我们推辞了他。
灰大毛抓头:“这个洞,看来还真蹊跷啊。”
“唔,确实如此。”
我走到那个洞旁边,现在是白天,看起来那个洞平平无奇,洞口附近的瓜叶大概是被灰大毛踩坏了几片,洞口的泥还很潮湿。
看起来直径一尺半两尺左右,唔……灰大毛昨天就算一脚踩空,再加上夜雨地滑,也不会一下子就掉下去吧?更何况掉下去了爬不上来,的确十分奇怪。
“你在这儿守着。我下去瞧瞧。”
“啊。不行!”一向软弱地灰大毛忽然强硬起来。一把拉住我:“师傅。这下面邪门儿地很。千万去不得!”
“不要紧。我……”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灰大毛头摇地象波浪鼓:“我掉下去了有师傅你救我。可你掉下去了谁能救你?我可力小能微。师傅你是万万下去不得!这洞邪门地很。可是又没横在咱们路上。咱们赶路要紧。不要理会它就是了。”
“话不是这么说。”我瞥他一眼:“你下去上不来。可不代表我也上不来。你当我和你一样啊?”
“不行啊。师傅……”
我指指脚下:“你看着这条白丝,丝不断,我是肯定会回来的。”
不等他再给我找事,我纵身便跳下了洞里。
我可不是灰大毛那样的笨蛋,一头栽下去什么也干不了。
一层蛛丝构成的网散布出来护在我的周身,这网我织就之后又炼制了许久,这次还是头一次用。
这蛛网上莹光的照亮让我可以在这个地穴里看清楚周围的一切。
四周是坚实光滑的褐色墙壁,看起来不象木,不象石,我用蛛丝在上面点了一下,这根黏性极强的蛛丝在上面也只打个了滑,又垂了下来。
滑的不可思议。
我的脚踩到了实地,却有站不稳的感觉。
不过我在这里,并没觉得自己法力不能施用。
也许我和灰大毛道行高低相距太远,所以我不会如他一样没用吧?
不过大毛没有说错,这里真的象个葫芦一样。
不过一般葫芦不会长这么大个儿的。
莫不是天上的葫芦?
我自己为这个想法失笑。
不过,正因为看不出什么玄机来,我才会觉得更加奇怪。
就算这里滑的很,就能把灰大毛困在这里了吗?
“师傅,快上来吧。”
“师傅,你没事吧?别多待了,快上来啊。”
“知道了,你别再喊了。”
我的灵识朝四周查探,也感觉不到什么异状。
没异状才更奇怪啊。
没异状昨天灰大毛怎么困着出不去的?
我再一次将蛛丝投了出去,不过这次用上了劲力。
太滑了,即使用了七成力气,能洞贯铁石,比刀剑还锋利的蛛丝也没办法在这洞壁上留下哪怕一丝痕迹。
嘿,有意思。
“师傅!快上来啊快上来!”
灰大毛哀叫不绝,我给他叫的根本静不下心来。
“知道了,就来!”
我一紧白色的蛛丝,跃身出了这个地洞。
阳光重又照在身上,有种暖意。
灰大毛几乎是扑上来抓住我:“师傅你没事吧?我可要吓死了。怎样?怎样?下面有什么怪事?”
“没什么,除了滑一点,硬一点……”
我微微笑:“你退后点。”
“呃?”
“退到后面去,起码十丈。”
“师傅你要干嘛啊?”
“你别这么多话。”
灰大毛犹豫着退了一些,又退了一些。
我抬起手,数道紫黑的蛛丝迅速纠缠而上,形成了一条在空中悬浮舞动的鞭子。
我给这鞭子起名叫百舞。
我挥着鞭子,重重朝地下抽去。
轰然声中,坚实的地面裂开了一条大缝。
灰大毛在一边大惊小怪:“师傅啊,其实我不怎么生气,你不用抽这个洞给我出气啊……”
我不理它,继续朝地下抽。
“师傅,真的,这洞肯定又不懂疼,你别累坏了自己啊,快停下吧……”
地下已经被抽的裂崩纷迭,四周的石块塌陷下去,那个洞口四周的,朝地下延伸的部位,也渐渐有了轮廓。
“咦?象个大葫芦。”
本来就是个葫芦。
在里面的时候也可以看出来。
这个葫芦……
唔,个儿大了点。
烟尘落定,灰大毛又凑了回来:“师,师傅,你说这是不是神仙埋在这里的葫芦啊?”
“不知道。”我摇头,忽然有所感觉,转头向后看。
一个穿着煌彩华衣的身影,正站在我们身后不远处。太阳快要落下去了,那人的衣裳头发面容都象是一团燃烧的流火。
“凤,凤前辈?”
灰大毛有点口吃的喊了出来。
我的惊讶一点都不比灰大毛要少。
“我说这边怎么地动山摇,原来是你啊。”凤宜薄薄的唇微微抿起来,看起来比我这蜘蛛精还漂亮多了,不愧同凤凰的说:“你总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又不是鸟,鸣什么鸣?
(五十三)
当然,面上还是得客气。不说他是前辈,就单说道行,我离他就差的远着呢。
“在此地竟然遇到了凤前辈,实在是意外之喜。”
“你又来这套了,趁早有话直说吧。”他说:“你一说这种言不由衷的话脸上就象抹了三斤辣椒面儿一样,难看的很。”
他……我……
这只骚鸟……
我真是生可忍熟不可忍,就是熟的忍了那吃下肚去也不能忍。
死凤凰真不给人留面子。
“前辈要是没事,那我们就走了。”
“且慢。”他一抬手,意态潇洒,又带着那种目中无人,不,无妖的派头:“你把这里折腾的一团糟,拍拍手就要走了?”
我瞥他一眼,唉,这人的样子实在太瑰丽耀目,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男人漂亮成这样,实在不是件什么好事,怪不得他这么多年一只母鸟也找不着,就自己鳏寡孤独的过。人常说寡妇内分泌失调脾气怪,这鳏夫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他个寡鸟计较。
“难不成。这地方是凤前辈所有?”
“那倒不是。”
我猜也不是。
“不过这一处却是远近村民和灵兽地们公认地福地。你们昨夜在这里盘恒。今天又在这里折腾。自然我也得了消息。”
我看看他:“那凤前辈地意思。是让我把这些土再填回去?”
灰大毛忙说:“哪用得着师傅干这活计。我来填就好。保证给填地又平又实绝不出错。”
“我说了让你们填土了么?”凤宜白了我们师徒俩人一眼,走到近前。他招了招手,忽然那个露出来的葫芦状大土锥开始飞速旋转,上面残留的土块儿四下喷溅。没错,就是喷溅,好象上辈子看到的那种高射机枪,一分钟打上千发子弹的那种,把上面的土块都甩了下来。
凤宜弯起一根手指:“来。”
一个褐色大葫芦飞速缩小,飞了过来落在凤宜手中。
灰大毛放下刚才捂脸的手,睁大了眼:“师傅,这还真是个葫芦啊。昨天我竟然是掉进了一只葫芦里。”
我虽然和凤宜总是不对脾气,不过我对这葫芦也十分好奇:“凤前辈,这葫芦可有什么玄奥?”
“哦?那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肚大能容,不管什么东西都装的进去。只是这个葫芦盖子早就失落了,所以单一个葫芦就没有用,装进去东西保不齐还会掉出来。”他顺手把葫芦塞给了我:“喏,许久不见,这个算见面礼吧。”
我手里莫名其妙就多了个没盖葫芦,冲着凤宜干瞪眼。
这人真说得出来,他自己还说单一个葫芦没有用,又说送我做什么见面礼?合着我成了垃圾资源回收站了?你老人家觉得不衬手的东西就扔给我啊?
况且刚才要不是他,我也多半已经把这个葫芦拿到手了。因为他这么一打岔,末儿葫芦还是到我手上,可我却凭空接了他一份“见面礼”的人情儿?这人,不,这鸟,实在是……实在是……
深呼吸,再深呼吸……
其实我知道,我对凤宜的恶感一大半来自他是鸟我是蜘蛛,他是我的天敌。蜘蛛啊虫子啊遇到鸟,还能有什么活路?虽然凤宜这骚包鸟看起来不是吃虫子的料,但我一见他就本能反感,这点死活都不会变。三百年前如此,三百年后还是这样。
灰大毛的感觉和我可不同,他笑眯眯的一个劲儿打量我手里的葫芦,还向凤宜请教:“前辈,敢情儿这葫芦还是个仙家法宝不成?那不知道这葫芦的盖嘴儿能在哪里找到?若是前辈能指点一二,我师傅这可算是得了一样宝贝啦。”
多嘴老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这么多话!
凤宜摇头:“我要知道我早去找了来配。世上的事要讲缘法,看你们将来和这个葫芦盖有缘没缘了。你们师徒俩要上哪里去?”
灰大毛答:“我们要去京城。凤前辈意欲前往何处?”
凤宜哼一声,没答他,转问我:“听说你似乎住在西北青滨一带,还有个号叫什么,盘丝大仙是不是?”
我说:“我住的地方倒是叫盘丝洞,大仙什么的不过是误传。我这么点道行,哪算得仙。”
凤宜没再说什么,连告别都没说,很傲慢的转过头就走了。
灰大毛碰了软钉子也不生气,摸摸鼻子转过脸来,又对着我的葫芦发痴:“原来是个极有玄妙的葫芦啊。怪不得昨天我掉进去爬不出来,厉害厉害。师傅,我说,要是有盖子能塞住这个葫芦口,那岂不是可以……呃,我是说,要是遇着象我这样的小妖小怪跟师傅作对,师傅就可以用这个把他们关起来?”
呃?这个我倒没想过。
可是就算这样,有什么意思?这个看起来只对大毛这样道行浅薄的小怪才能有个困缚作用,再说了,这又不是西游记里金角大毛银角大毛的那一对法宝,喊一声名字,猴子一答应就给收进去。难道要象昨天似的把葫芦埋地里等人自己掉下去?身为妖怪还会象灰大毛一样食欲熏心,笨到找西瓜掉进地坑的,恐怕这世上也没有第二只了吧?
不过若是用来装东西的话……
我和灰大毛继续上路,我来回把玩那个葫芦,变大了再变小,把随身带的一些不重要的东西装进去又拿出来,还把葫芦倒过来看看里面的东西会不会跟着掉下来。
说实在的,虽然妖怪修仙这种事早不用科学来解释,但这个葫芦还是遵循物理规律的,没盖的容器倒转过来,里面的东西当然会向下掉。
所以我玩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特别奇突之处也就意兴索然了,随手塞进行囊里面。
灰大毛坐在车厢外面,车帘子没有拉上,看得出他似乎不象往日那么欢实。
是累了?还是受惊了?
“大毛?饿了吗?到前面镇上找个没打烊的饭馆子给你叫几个菜吃可好?”
我做人师傅的难得这样体贴一回,可是灰大毛居然有点丧气的摇了摇头。
我一下惊诧了!
这真是灰大毛啊?
这灰大毛竟然不贪吃了?
这太阳可是要从西边儿升起来了吗?
“师傅,你看凤前辈那一身道行……我要练到什么时候,才有那样的本事?”
“咳……”
原来是烦恼这个。
好吧,除了吃,灰大毛也会长一点点别的方面的脑细胞的。
不过他挑的这个比较对象,也实在是……
“别说你了,就是你师傅我,这辈子也绝对赶不上那只凤凰。你要知道,虽然后天努力重要,可先天条件同样重要啊。凤凰是神鸟后裔,一生下来即有高深法力。再说,他根本不是个妖,他算半个神仙,你和他比,真是吃饱撑的。”
“那师傅,我这辈子,能赶上你吗?”
这种问题真欠揍。
徒弟不上进不好,太上进了就成了冒进,而且还问我这种冒犯我作为师傅尊严的问题。
居然想着赶过我?哦,难不成你还想倒过来当我的师傅?
“啊啊好痛,师傅不要打——”
茂密的树林里爆出一声哀嚎,惊起多少乱鸟穿空……
(五十四)
“师傅,慢点。”
我们弃车乘船,我给鬼马找了个好住处——葫芦里。
灰大毛更是开发了这葫芦的其他用途:储存食物。
比冰箱好使多了,天然保鲜,放进去肉包子,拿出来的时候依旧热气腾腾。灰大毛一下子兴奋的不行,趁天黑之前在市镇里大肆搜刮。
“老头,这麦饼我全要了,给我包起来!”
“这熏鸡给我来十只!”
“这肘子……给我连盘端?什么?灰爷爷我给你盘子钱,你怕什么啊!”
“这炊饼你给我,算了,你连筐一起给我吧。”
我摇摇头。
我们包了一条不大的航船,灰大毛出手阔绰,花钱如流水也不觉得心疼。反正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他历年所积,这只耗子爱偷东摸西的脾性就是没改,我睡了三百年,他也积了不少的财物家当,这真是积在千日,用在一时,平时派不上用场,现在可总算能挥霍挥霍了。晚上船娘端过来简单的晚饭,一条鱼,一碟炒螺丝,两小碗米饭。灰大毛看不上眼,自己从葫芦里左一样右一样的向外掏,吃的不亦乐乎,我吃了几口米饭,菜没有去动。
“师傅。”
“嗯?”
“我觉得你好象……嗯。这次出门。你不高兴吗?”
“不知道。也许活地久了。胆子小了。总觉得太平无事窝在山洞里才好。一出门。心里总是没着没落地。总觉得处处都陌生。哪儿都不是自己地家。”
“咳。原来师傅你这么恋家呀。想点儿高兴地。你和三六师叔可是好久不见啦。这次见面一定有许多话说吧?”
“叫师伯。三六排行可在我之前呢。”
虽然。桃花观都已经不存在了。过去地同门之谊是不是还依旧。真地很难说。
“而且你也知道三六这个人啊,她心可不坏,就是和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让你不遂心不顺气儿,常言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你三六师伯就是让人堵气,没皮。”
灰大毛想想,心有戚戚的点头:“这倒是,三六师伯脸冷,嘴利,是让人不大舒服。”
船挂起帆,顺着风,走的很快。灰大毛有的吃,倒也不嫌坐船气闷。我翻了几页随手买来的坊间闲书,转头看着外头。
三百年,足够沧海桑田的时间。
三六现在是什么样儿了呢?当然,她现在也不叫三六了,正经有个名儿叫宋薰。我就是不知道她是怎么姓的宋,回来见了,这个倒可以好好问问她。
不过我还是习惯喊她三六。
过去的旧事,旧人……
我一一想来都觉得历历在目,那三百年,沧桑了往事,沉淀了悲喜,却让我觉得迷茫。
我摸着怀里那个时刻不离身的荷包,靠着舷窗在那里发怔。
以前听过一首歌,歌词只还能记得两句了。
似乎是这样的,月光安静如昔,岁月穿越过无数个世纪。
等我终于看到真相,却变的更加迷茫。
灰大毛睡着了,在隔壁舱房打着鼾。
象他那样也不错,吃吃睡睡,修炼也不着紧,想起来就练练,想不起来就扔在一旁。反正已经成了妖怪,命是够长了。
这次下山我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那个白骨精也好,还有突然出现的凤宜。
还有,好久没有见面的三六。
不过也许是我本来就没怎么下过山出过门,见的世面少,所以遇事的时候总觉得不安吧。
到半夜的时候没什么风,船也就静下来了,我原来在盘膝打坐,忽然睁开间来。
窗户外面有个清脆的声音说:“请问,舱里可是桃三八啊?”
我怔了一下:“阁下是谁?”
“三八姐姐,我是小心啊。”
我惊讶的站起来,一道金光闪过,当年碧水潭那给我引路的小鲤鱼精已经穿窗而入,她修成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模样,笑意盈盈,明眸顾盼,是个非常可爱的小美人。
“小心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你说的,我怎么不能来了。”她拉着我的手仔细看看:“嗯,三八姐姐现在的道行很了得啦,比我强远了。”
“来来,快坐,我们……我们好久没见了。”
“是啊。”小心落落大方的坐在床边,从怀里摸出封信来:“这个是……我们公子让我带给你的。”
“子恒?他现在好吗?他在哪里?你……他……”我想问他怎么不来找我,可是再一想到当时灰大毛说他其实是被幽禁,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公子还好,没受什么苦楚,只是行动不自由。”
我紧紧握着那信封:“那,你是怎么找我到的?”
“你有什么难找啊。”她谈笑间风致嫣然,实在是个很美丽的小鱼精了……和当年那童稚的样子全然不同。
让我看着一点熟悉的感觉也找不着,只觉得眼前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三八姐姐这是要去京城?”
“是的,去探三六。”
“哦,原来这样。”她笑着和我说了几件别来事情,她离开碧水潭之后先后去了双塔湖,后来更去了一次东海,不过最近还是在滁江安身,离敖子恒幽居之处不远。因为滁江有河道与我们现在经过的运河相通,所以这次她就担任了来送信的信使。
我说起自己睡了三百年的事情,她只静静的颔首听着。
“对了,下次有空,来我的盘丝洞做客吧,虽然不是什么名胜景致,不过倒也安闲幽静。”我说:“等我从京城回来,也去滁江那里看看你,顺路也可以探访子恒。”
小心微笑告辞,一身没入水中就不见了踪影,我看着她的灵动无痕,心想着,以后要和这样的水里生水里长的妖精们动手,万万不能在水里。
不然绝对我是居于劣势。
不过我好好儿想这个干嘛,小心这小鱼精小时候性格还算不错的,再说我和她之间也没仇。
(五十五)
灰大毛对于去见三六是没什么兴趣的,但是京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各种吃食……咳,只要有这个在鼻子前面诱引,那灰大毛对于赶路是劲头百倍了,因为嫌着船慢,还趁人不备的时候召了一阵小风来,他的功力也就这么半瓶水了,那点风就吹在我们这一条船的帆上,幸好这时候运河上船少又有雾,不然让旁人看到明明没风,这船的帆却鼓的满满的朝前跑的飞快,不纳闷才怪。
有他这么时不时的作弊,当然提速是没问题了,三天的水路,我们只走了将将两天就到了地头,船娘一边绑缆绳一边惊讶的说:“这可真是顺风顺水呀,这条水路天天来往,从来没这么快过。”
我寻思着你要知道你船上搭的是两个妖精,包你惊讶的一头都能扎进河里去。
“师傅,我打听过了,上了岸一直向东去,到了一个叫三全山的地方再折向南,十来里路,就到黄林了。”
十来里路对我们来说是倏忽即到,但是我心里忽然有点没底。
就象刚才看到小心,已经全然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那三六,我见到她,又是什么样的情形?
让鬼马不用快跑,慢慢向前就行。灰大毛也高兴的很,慢慢走方便他逛街,充分领略了京城左近的繁华。虽然肯定离京城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但是我们现在经过的镇子是从京城向西北去的必经之道,多有商旅客人从这里经过,比我们一路上见的那些小城镇自然不同。灰大毛是东买西买,甚至路过一个布庄的时候,把人家店里都搬空了大半,仗着有这个天然没盖的好葫芦仓库在,那是不管不顾只往里面塞。我就奇怪了,看那些什么桃红撒金百蝶穿花喜鹊登梅……这些花样就算灰大毛打算做衣裳,几百套都够做了——问题是这么艳这么花,就算做了难道他还能穿上?
咦,慢着。
灰大毛三百年前可是有个小相好的老鼠姑娘的……呃,当然了,寻常老鼠活不了太长久,敢情灰大毛这是还想再续弦?嗯,这就是了。他虽然平时看着无能了点,可是要在鼠精里论,那绝对是鹤立鸡群,要找个伴理当不难。再说,老鼠特能生,一窝一窝接连不断的下崽。这是老鼠的一大强项,要说能生能养,绝对世上没啥哺乳生物能超过老鼠去的,要是灰大毛找一个老婆,再拼命增产生崽,我扳着手指头算算,这一胎起码少说四个多了八个,一年能生个三五七八回。然后子再生孙,孙再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o<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老鼠一对公和母,一年就变一千五!这么一算我的盘丝洞没一年就得改叫老鼠洞!这么多绸缎没准儿根本不够那些小老鼠穿戴使用的……
呃,不行,回去灰大毛要是真找了老婆,我一定要好好给他上一上计划生育普及课。
我们在那座三全山地路口处却停了下来。那居然是个五岔路口。一条北去。一条继续东去。一条是我们地来路。往南去地倒有两条小路。歪歪斜斜看来走地人不多。一条偏东南。一条偏西南。
“两条都向南地。你说地是哪一条呢?”
灰大毛搔搔头:“这我可不知道。那只小耗子口齿不清。只说是向南。可没说向南有两条道。这个不妨事。师傅和马车在这里歇一歇。我去前面探探。左右也就十来里路。盏茶时分我就回来了。”
“不用你去了。”
我弹弹指。旁边地一棵树上原有一条丝悬下。吊着一只八脚在那里。
“师傅。这个……唔。真小啊。”
我失笑。
蜘蛛当然是个小儿,就算是有个大的品种,也绝对不会比老鼠还大吧?也不怪他这样说。
那只小八脚倒也很聪明,听了我的问题,便朝东南那条路上挥了挥爪。
“看来是那边没错了。”灰大毛笑嘻嘻:“师傅,你这小同族倒真乖觉。”
“你觉得就你们老鼠耳聪目明消息灵通吗?”
“那是那是,我坐井观天,师傅当然比我高明。”
我们沿着路一直过去,原来还有村落和人烟,但是越走林木越深,人迹越少。
“嗯,该是这条路没错。”灰大毛说:“修炼嘛,原该是找个安静的所在。这黄林是个好地方,离京城挺近,地方却又安静。”
他语音没落,前面有个清脆的声音说:“来客停步,前头是我家庄院,外人不可擅闯。”
我没出声,灰大毛大声说:“我们是应邀来黄林做客的。敢问此处是?”
“哦?”对面那声音似乎微微意外,停了一停说:“那请稍待,我去禀告主人。”
我们停了下来,灰大毛小声抱怨:“好大的架子……”
“这是常情。要是有人来盘丝洞要见我,难道你就不需要先告诉我一声再请客人进来了?”
灰大毛想了想,抓头说:“师傅既然这么说了,那下次有客来我也就这么办好了。”
唔,他说的也是。从我醒来,盘丝洞尚没有来过一个客人。
“三八,是不是你来了?”
我转头去看,从前面小径上缓缓走过来一个人,她穿着一件七彩纱衣,衣带当风有如仙子。乌发如瀑,一张脸雪白晶莹,明眸顾盼,实在是……美。
不过我怔了一下,随即十分惊讶:“三七?”
不是三六邀我来的么?她信上半个字也没提起三七也会在此啊?
“怎么,看到我这么意外啊?”
“是啊,意外之喜嘛,没想到三七你也会在这里。”我问:“你也……住在此处?”
三七嫣然一笑:“不是,我也是来做客。不想你也来了,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是不是?”
(五十六)
有缘千里?
这话我怎么听着别扭的很。
我知道我自己,脑子不是特别聪明的那种,对于猜测别人在想什么将要做什么,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天份。上辈子的我也是如此,下棋的时候就是纯粹用手拿着棋子下,顶多能想到这一步走完了,下一步该走什么。
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妥,可是没有办法立刻给出反应。
常常要过了之后才发现,哎呀,当时我应该那么说,那样做才对。那个人的意思一定是想要如何如何……
就象现在,我站在三七面前,被她的温和笑容和美貌姿态微微迷惑。
有点不对劲。
唔,是哪里不对劲呢。
“哟,大毛也老成多了。”她说:“你们师徒俩这么些年过的如何?我也听说了,你们有一处洞府,叫盘丝洞是不是?这名字取的真是贴切灵动,再合适也没有了。”
“嗯,三七你这些年住在哪里呢?”
“我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三七说:“不过我也有个小地方,在西南一带连云山的一个山谷中,那里四季如春,气候温暖宜人,百花常年盛放,三八啊,你可一定得去我那里做客,咱们好久没见,正该好好聊聊,相互切磋切磋。”
三七身上有着淡淡地花香气。
但是。从以前起。我对她地感觉似乎不如对三六那么……放心踏实。
其实三七也没什么不好。
难道。呃。我内心深处居然有受虐倾向么?三六对我冷言恶语我不但早就习惯而且还甘之如饴。三七对我温柔不失礼我却总觉得她……
嗯……
总之觉得她没有三六可靠。
“三六呢?她现在……情形如何?”
“她还好。”
我找不到话题,不过和三七在一起,从来都让你如沐春风,场面从来不会冷。
她告诉我自己来时经过什么地方,遇到什么趣事。又问我盘丝洞生活如何,平时做些什么消遣,修炼上头有没有碰到难题。又问灰大毛一些琐事。
绕过树丛,前面一带白墙,墙里面房舍高低错落,可以看到青黑的瓦檐,繁茂的花树,真是个好地方,要不是地方偏僻,倒象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哪象妖怪的巢穴啊。说起来,蜜蜂和蝴蝶的确不是穴居的,不象我,我是蜘蛛,灰大毛是老鼠,天性本能想钻进洞洞里才安心踏实的。
不过一进院门,我就想笑了。
地下的花砖和圆石子组成一个一个相连不断的等边六角型,我一下子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讲蜜蜂的科普节目。
那蜂巢上一个一个的窝眼儿,可不就是这样的么。
三六还真是有风格啊。
“三八,这些年你看起来变勤快了呀,道行不浅了。歇两天,咱们切磋切磋。”
我唔了一声,点点头。
一个穿淡绿衫子的女童过来,盈盈施了一礼说,主人还未出关,请我先到客舍安置下来。听起来就是刚才和我们搭话的那个声音。我凝神仔细看她,这小家伙儿百年道行,原形是一只浅绿细腰虫。
我随她绕过庭院,这房子建的相当好,并非用法术做出来的幻象。庭院宽敞大气是北方的格局,精巧细致又不下于南方那种精舍。
客舍安排的好,幽静,陈设简洁,窗上贴着白窗纱。庭院里葱郁的绿意映在窗子上,倒显的那纱是浅绿的。
我莫名其妙想起一句诗词来: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三七和那个细腰虫小丫头袅袅娜娜的穿过庭院,她们两个往花间一站,那就是一副完美的,典型的古代仕女游园图。
我扪心自问,我对三七始终热乎不起来,总不能是因为三七她漂亮有气质我才……呃,难道我在内心深处嫉妒她?
老实说,她不象我这么傻,心眼儿少。也不象三六那么直,说话刺人……
嗯,概括来说就是她比较有城府吧。
或者说,红楼梦里的宝姐姐就是这样的人吧?和谁都挺和气,但不会真正和谁好。
我正胡思乱想,三七在院子里捧着一束鲜花朝我招手:“三八,快出来。我让人准备了一桌上好酒席给你接风呢。”
“好,就来。”
酒席可以说是囊括了海陆空各式菜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味道也都异常鲜美。这下子灰大毛可是如鱼得水了,左右开弓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我吃了两片火腿。
对食物我有点可有可无,吃也不觉得什么,不吃也不会觉得饥饿。
很多时候我那种肠胃饱涨满足的感觉,都是在吸收雷电力量的时候。
我想雷电对我来说才是能量来源,而不是食物。
三七端着一个羊脂白玉杯,望着窗外池塘上盛开的莲花,忽然问:“三八,你这些年,有没有……见过凤宜?”
“嗯?”
我愣了一下,算是见过吧……
“来的路上,正好碰见过。“
三七的眼睛一瞬间闪烁出美丽的光亮:“那……他现在如何?他现在住在何处,你可知道吗?”
这些我可是一问三不知。
“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不过法力更高深了。我们是路上偶然遇见,他似乎召集一些鸟儿在集会,不知道搞什么名堂,就打了个招呼,别的我也没有多问。”
其实,他还送了我个没嘴儿的葫芦。
不过我想这个就不必说了吧……那又不是件什么要紧的事。
“这样啊……”
灰大毛补充:“我们就是在快到京城那个叫什么,什么苍镇的那边的山里遇到凤前辈的,不过他住哪里我们是真没问。再说,凤前辈傲的很,我问了他一句话他也没答我呀。”
三七垂下头,然后很快抬起来:“是啊,凤前辈是神族遗血,自然骄傲些。来来,吃菜。三八,咱们两个喝一杯。”
灰大毛很快喝的醉醺醺,我和三七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当年那场惊变,我和三六侥幸保命逃出来,也打听过你的消息,辗转听说你也活着,只是受了重伤。一时又无法联络……”
“嗯。”
我不知道说什么,就这么安静的听着。
窗外扑进一阵清风,桌上的烛火晃了几晃,被吹灭了。
袅袅青烟升起来,灭掉的蜡烛总让人闻到一种伤感的味道。
“有时候啊,我也很迷惑,到底我们为什么要修行。一开始只是为了活的久,不会随着夏季过去,一起死在寒风里。后来,懂的越来越多,想的越来越多,反而越来越糊涂了。”
我看了三七一眼,她也看了我一眼。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但是没有机会。”她低声说:“当年大变之前,林子里有个被你用蛛丝捆起来的小道士,是我杀的。”
(五十七)
我没想过她会这样直接的说出来。
我猜测过,甚至,我可以肯定,只有她。
就是她。
我曾经想过许多次,她为什么要杀小乔,而被人误会是我杀的。
但是后来我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无论她杀没杀小乔,我和李柯,都不会有另一条路走。
那些道士不会放过桃花观。
观主也不会放过那个可以达到她目的机会。
我也不可能,克服自己的蜘蛛天性。
即使我和李柯能在一起,我们……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虽然这样,我还是意外,三七会直接提起这件事。
虽然我觉得小乔被杀地冤枉。可是三七和我是妖。道士是我们地天敌。三七杀他再正常也没有了。
我远比自己想地要平静多了。轻声问:“是吗?我想也是这样……那天不在观里地。就是你和我。还有灰大毛。大毛和我在一起。即使不在一起。他也不会去杀那个道士。”
“我当时只是……心情特别地坏。那个道士一见我就破口大骂。我顺手就将他杀了……后来我想。你将他捆了不杀。或许是因为你拿他有别地用处。我后来想和你解释。但是道士已经用阵法围上了桃花观。那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
“没事。那些都不重要了。”
从开始。到结束。快地让人难以置信。时光是多么地宽厚。又是多么残酷。一切是非恩怨伤痛过往都被它抹平了。不留半点痕迹。
即使没发生三七杀死小乔地事。我和李柯。终究也是有缘无份。
我根本,不该有爱。
“我一直对凤宜……其实我想你可能也知道这件事。”
我点点头。
桃花观里喜欢凤宜的可不止她一个,但是大家都一样,没谁能拿下那座高傲的华丽的凤凰高地。
后来我们都喝的有点多,靠在一起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三七其实……也有她的悲哀。
她也并非那么完美。
“对了,前些年,三六也遇到过喜欢的人啦,姓宋,是个书生,我还见过一次……不过那人也死了。她性情大变,现在的性格和以前可有点不一样了。以前我可没看出来她这么执拗,用禁咒在那个人的魂上做了标记,将来那个人……要是再投胎转世,她还要去找他的。死心眼啊……”
投胎转世?
我忽然想起,是的。人和我们妖怪不同的,人死了八成是要入地府的,那样的话当然也会有投胎转世。
那李柯他……
他也会再次投胎转世吧?
他……
他会转世成什么人呢?
不过就算有投胎转世,他,应该不会记得前世的一切了吧?
传说里面,要投胎之前,都会喝孟婆汤。
忘记一切前尘旧事,不管是快乐的,悲伤的,一切爱恨情仇,一切……一切,不管你想不想,愿意不愿意,你都得遗忘。
其实,遗忘也许是好事。活的越久,经历的越多,背上的包袱就越沉重。这样的人生再延续下去,不会快乐的。
所以才有孟婆汤。忘记一切,从头开始,做一个,全新的人。
忘记我也好。我带给他的,只有痛苦灾难还有,死亡。
即使那几十年我没有沉睡,我和他能厮守在一起吗?
不可能的。黑寡妇蜘蛛的天性就是吃掉情侣,这是本能,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就算我没沉睡,就算他可以再投胎转世,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可能真是喝多了吧,早就决定要永远埋在心底不去触及的往事,又这样血淋淋的翻出来。
李柯的面容,各种不同的神情,他说话的声音……
恍惚中,我看到他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我想和他说话,却无法出声,我伸出手触不到他。只能看着他站在那里,面容渐渐苍老,头发尽染白霜。
转瞬百年。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滑过面颊,我抬手掩住双眼。
三七在哼着一只什么曲子,我隐约听到她唱,天若有情天亦老,休教少年知道,少年华发成白须……
难道女妖精天生就多情?
可是这种多情总没什么好结果。
灰大毛也喝多了,都出溜到椅子下头去了。我好象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响,由远而近。
我费力的睁开眼,看到一张皓白的,象是高山上晶莹的积雪一样美丽的脸庞。她的眉毛如柳叶一样舒展,嘴唇就象春风里面的山茶花瓣似的……
我勉强分辨她的轮廓。
是的,是三六。
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光彩完全不同了。
她变的可……真漂亮啊……
我模糊的这么想着,然后沉沉的睡了过去。
即使是蜘蛛,喝多了酒之后再醒过来,也会感受到宿醉的痛苦的。
我觉得好象有谁抡着把大锤在我的脑袋里不停的砸,一下又一下,疼的我只想找点什么事来发泄发泄让我的脑袋不用再绷的这么紧。
床头摆着一碗褐色的汤,我闻了闻,端起来喝了一口。
真酸……
我的整张脸都皱起来了,不过倒是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些了。
“醒了?”那个穿浅绿的小丫头在门口探了下头:“我们主人说,请你到东边花厅去呢。”
“知道了。”我有气无力的问:“灰大毛呢?”
“哦,那只大老鼠啊,他还没有醒呢。”
灰大毛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得比我多。
这只死耗子,一见吃的比见了亲妈还亲呢。
我深吸了两口气,起来洗过脸,又换上了那个小丫头送来的一套全新的衣服。我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就叫小绿,这名字还是她主人,也就是三六给她取的。
三六也是懒,人家是绿色就叫小绿?那要是只小黑甲虫就叫小黑?要是只花瓢虫的话就叫小花?
“你们这地方很安静啊。”
“是啊,庄子里除了我还有小黑和小花,就没有什么别的同伴了。”
真有小黑和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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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应该去学学算卦占卜?或许我真有这方面的天分也说不定。
我一边走一边和她闲聊,这个庄子建起来也有几十年了,因为地方偏僻,外面又有一些迷惑人的简单布置,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或是妖怪来骚扰,小绿说三六有时候会出门去,大部分时候都会留在庄里。她们几个都是三六收留的,并且指点她们如何修炼。算是半仆半徒的身份,不过从她的语气里我能听出来,她对三六的崇敬那是发自内心的。
相比人家的敬业,我家那个灰大毛啊……好吃懒做,真是没法儿说。
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三七说的话。
三六曾经喜欢一个书生,姓宋。
她给自己改名叫宋薰,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
离那间厅很近了,隔着花墙,我听到有人在弹琴。
唔,不象是正式的弹,有一下,没一下的响声,象是一个人很无聊的在拨弄琴弦作耍。
我们绕过那道花墙,前面的敞厅里,一左一右对坐着的,就是三六和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