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03

四木: 无方少年游 第四卷:最后的无方 11 - 完

11. 缺憾

  战火、硝烟从中原大地散去,虽留下满身疮痍,然而雨过天晴,夏花复又蓬勃盛开,千里江南绿水悠悠、荷香莲白,依然风景绝异,汩汩地冒出生机。
  红尘紫陌,一人一狼结伴而行。
  那个烟雾漫天的夜晚,她蹒跚走回狼王身边,抱着它躲进一方民宅,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阵。待至睁开眼睛,她才发现狼王霍然独立,威风凛凛地替她把守着门户。
  冷双成吞了很多药丸,清洗之后换上藏好的衣衫,曾坐在土坑上苦苦思索:今后该何去何从?
  白石归回之途只有一条,但是她想去的地方不止一个。
  晕黄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格,寂静无声地翩跹飞舞。她盯着雪狼卷拂毛发的倒影,怔怔地出神。
  秋叶既然躲着不见她,想必暗地里有什么计划,联系到眼下形势,她隐隐约约猜测应是和北疆战争有关。
  冷双成站起身,看着平摊在炕上的精细地图。
  细密的线条如涓涓溪流朝左上蜿蜒,她的手指默默摩挲追溯,一直隐藏的渴盼仿似潮水涌现,席卷了全身,手指也随之停驻在一个熠熠闪耀的名字上:荆湘。
  据闻那里青山衔绿水,绿水绕良田,月净天明之时,月光静静地倒映在碧玉檀溪中,水月两重天有如人间仙境。更重要的是,那里是李天啸生活过的土地,算得上是他的第二个故居。
  可是身体如此虚弱,她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到那里。
  “不能远行,那么一定要回红枫渡看看。”冷双成叹了口气,对着狼王喃喃自语,“行辕不能回去,我落得这副模样,秋叶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担心……”她慢慢地蹲了下去,直视着狼王的眼睛,“我很早以前就有一个心愿,想把吴有带回家乡看看,如今他也……死了,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你这样看着我,算是同意了么?那,我们一起上路吧……”
  走出门时,她看到南景麒在村落里留下的痕迹,她回以答复;身体情况她比谁都清楚,既然不可避免地要陷入昏迷,她宁愿自寻一处清净地,拼尽意志力也要转醒过来……
  但是她也害怕其中有变故,很多事情不是她自己能把握的,尤其中原发生这场浩劫后,她亲眼目睹哀鸿遍野、尸骸在野火中焚烧飞扬,如同上苍紧敛了双目,将万物结刍为狗,应和着荒玉梳雪的荒诞与贪婪,对于这点,她不仅深感悲愤,而且心痛难平。
  所有的一切灾难,不过因一个人痴恋而起;即使胜利了纷争,又有什么意义?
  最后,冷双成摸了摸狼王银发,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如果是死,一定要死在红枫渡。如果是生,一定要回到秋叶依剑身边。
  冷双成走过流火丛林,走过丘陵山岗,走过碧草原野,走过很多地方,夕阳拖着她长长的影子,看着她身披驼灰斗篷、带着一匹雪狼慢慢走进了夜幕,如此地周而复始,如此地孜孜不停,直到三日后她走不动了,孤凉山道上才抹去那一人一狼的身影。
  她雇了一辆马车,晃晃荡荡地回到了红枫渡。
  流水潺潺,红枫寂寂,阔别百年的密林疏水横亘在眼前,静美如画卷,淡雅如西子,仿似几百年来,她就这样镇定地站在山畔等待。
  枫树正在开花,伞盖状的花蕊到处飘飞,红雾朦胧云霞似锦。
  空气清凉阳光明媚,冷双成深深地呼吸一次,顺着圆润的鹅卵石子走去。
  双星夜渡河,青山枕绿波,从红枫林脚分流而过的两片溪水,宛如银河倒泻天幕,温柔地闪耀。水天辉映,碧涧幽草,红白绿三色层层铺开,其情其景胜似九天胜地,即使大罗金仙降临,也无法点染出这一派清雅淡远的山水之意。
  路的尽头,赫然屹立一座庄园,琉璃檐脊翘出林角,像展翅的青龙,翩然欲飞。
  冷双成睁大了眼睛,的确有一屏巍峨的影子遮掩在红叶间。
  碧玉琉璃瓦,锦缎墙外花,外观上都是冷双成熟悉的格局样式,就连光整如镜的青石墙面,都带着齐攒一新的气息,她难以置信地快步上前,出神地仰望悬挂在府门上的横匾。
  匾幅质地不一样,上面的题字和父亲笔墨不一样,但是名称仍是那两个字:冷府。
  赤金九龙描漆大匾尽显骄横霸气,上面深深镌刻泼墨走龙的行书大字,冷双成只看了一眼,泪水忍不住慢慢地流了出来。
  只有一个人行事乖张冷戾,字迹都无法掩盖其刚硬作风;也只有一个人面对她时冷言冷语,暗地里却为她做了很多事。
  从顶住朝廷里的怪责倾轧、强按下古井泄密一事起,一直都有一个人在背后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关注。冷府的格局布置,她仅仅在叶府花园里,对当时痴呆的吴有详细描述过一次,没想到,还是被他牢牢地记在心里。
  秋叶依剑还原给冷双成一个家。
  雕花栏窗、白石台矶、曲折游廊、别致轩室,每个转角都依稀可见往昔冷宅的影子,尽管大多不尽相同,但轩峻壮丽,处处透着高雅之气。
  宅子里显然有人清扫过,地面上还留着新近的落叶残枝,只是看看地上痕迹,她就能明白个大概:秋叶事先已安排妥当,唤仆从定期来整理。
  攒力从幽静错落的府院内墙中翻飞出来,冷双成径直走向了红枫林。
  林子里更加寂静无声,偶尔惊落两声鸟兽的鸣叫,她默默地扒开土,将一套书生文衫放了进去,给吴有立了一个衣冠冢。
  狼王垂下尾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沾湿了草叶的孤坟,静静坐落在枫林间,衬着吴有的竹兰气骨,应是最适合不过了。冷双成靠着这座坟冢,慢慢看着云霞升起在天边,不知过了多久,淡漠地一回头,突然看到了远处的一株龙爪花。
  深绿狭长草叶,腾起似云,背部散布粉绿条带,深浅不一煞是显眼。
  看着顶苞无花的龙爪,她的心里猛然一动。
  因为这是一株被命定为 “无情无义”的花,传说孟夏生叶、秋季开花,在千年轮回中,花叶宛如一对悲恋的情侣,生生世世分离。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冷双成紧紧盯着寂然不动的枝干,淡淡笑道,“你是佛祖派来劝谏我的使者吗?可惜我不会听话,我一定要拼尽全力去试试,等到花与叶子相见的那一天。”
  时光如水悠悠流逝,冷双成白天呆坐林中,晚上摸到府院里休憩,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她只像一缕幽魂,苍白着脸色来去山水之间。
  她感觉到了身体里的变化,仍然很平静地等待着。
  但是她并不知道,在逝去的这些日子里,在远方的东海之滨望江楼上,还有一个青衣俊雅的身影牢记着她的承诺,无言临江等待。
  ……
  风入林,叶子连番颤动,等到万物恢复了岑寂,红枫渡似乎又陷入了梦境。
  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一步一步轻轻踏过落叶铺就的土地。
  冷双成虚弱地靠着一株枫树,努力地睁开眼睛。光线熹微,伞盖花朵飘飞,重重叠叠散落那袭黑色袍角,他缓缓靠近,低下了俊朗如月的容颜:“还好,来得不算太晚。”
  “南景。”冷双成动了动嘴唇,吃力地一张一合,“收到我的留言,你果然来了。”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她却没有力气说出,最后,阖上眼眸吐出两字:“多谢。”
  “我知道你的意思。”南景麒心疼地看着她的脸,缓缓说道,“在你沉睡时,你想请我护住你的身子,战争还未平息前,不得向外界透露你的消息,这些我都记得,你放心吧。”
  冷双成的眼睫轻微抖动了下,尔后再无动静,整个人安详而沉默,仿佛已经熟睡。
  南景麒默然伫立许久,伸出手环抱住她轻飘飘的身子,一边流泪,一边走出了林外。
  归来红霞流云璀璨,去时夕阳余晖漫天。
 

12. 结局

  风催边关,声声告急。
  自六月十八日以来,宋境中原与北疆同时遭受到了炮火的侵袭,中原战局历时五日完全平定,北疆燕云局势却一度陷入困境:辽国大将耶律保督兵十万,从独石、古北两地全线压进,宋边防守军浴血征战,以尸战拼掉辽军两万兵力,无奈寡不敌众,武、儒、顺等八州相继失守。
  七月中旬,赵应承带领军队赶至涿州,与耶律保正面交锋。两人冲杀数阵双方各有输赢,随后宋师退一步占据燕云莫、瀛州等州,与辽军形成对抗之势。
  短兵相接,战争一直在进行。
  
  建隆四年,七月二十,白沟河畔宋师军营,子时。
  白沟河位于岐沟关下游,正值盛夏连番暴雨降下,水势变得极为湍急。浑浊河水从军营帐角奔腾而过,哗哗地怒吼像是狂嘶的野马。
  军营主帐内,昏黄的烛火摇晃着两个孤单的影子。军帐所有陈设皆为简朴,条纹桌案,毡席横榻,案角边孤落落地站着一盏鹤嘴灯,都蒙上了一层跳跃的黄晕。
  案面横摊一幅幅卷轴,赵应承微微垂首看了许久的情报,烛火忽明忽闪,映照着他淡漠的脸,修韧的眉。副将赵凡一直垂手恭立一旁,偷窥世子脸色,怎奈赵应承面若冬雪,苍白而冷淡,让他看不出一丝情感的波澜。
  “明日一战十分紧要,打到最后,耶律保一定会出动铁狮团。”赵应承纹丝不动查看地形许久,最终淡淡地吩咐道,“一月以来,辽我双方互有损伤,如今他们余下六万兵力,我们只剩两万残兵,力量相抗上首先输了一筹。再加上铁狮骑士骁勇彪悍,擅于平原作战,明日一旦在关口冲杀起来,我军不易抵挡,由此看来,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利。”
  “铁狮团?”赵凡惊闻一声,扬声道,“两年前耶律行天所率的虎翼骑师?传闻有连营拔寨之勇的铁狮团?”
  赵应承遮了遮风向,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容从容冷淡:“耶律死后,此骠勇之师归属辽王私人卫队,此次耶律保誓死拼杀我与秋叶世子,前番诸场战争都是为了给铁狮团扫清道路,所以明日岐沟关一战十分关键,而耶律保想一战定乾坤,势必会出动借调而来的铁狮骑士。”
  赵应承伸出手指,顺着地图脉络蜿蜒而行,赵凡自是看懂了岐沟关地形的关键,关口好比葫芦嘴,一旦破开后,莫、瀛两州坦露在辽师铁蹄之下,稳踞中原的京师地位也岌岌可危。他看了看落在微熹烛光里淡淡的影子,见赵应承笑得淡漠,内心的阴影越来越大,不禁紧声追问:“世子可有胜算?”
  赵应承又笑了起来,突然问道:“赵将军应该听闻过一些风声吧?中原刚刚传出秋叶世子负伤不起的消息,耶律保就在北塞发动战争,赵将军有没有想过此中联系?”
  赵凡思索了下,仍是摇摇头。赵应承淡淡一笑,回答:“是因为耶律保忌惮秋叶世子手上的一支奇兵,也就是两年前取得三猿峡胜利、铁狮团的克星——雪影营。”
  “雪影营”三字一落在微凉的帐中,赵凡就大声说道:“雪影营我知道!传闻骑士身轻如燕,塞马脚力矫健,于百万大军之中左冲右突,行动迅猛无人可及。”顿了顿,他想起什么,又问:“秋叶世子远在青州,赵世子突然提到这支骑兵,难道是……”
  赵应承截口道:“赵将军有所不知,雪影营只听命于秋叶世子一人,若要调度,必须亲见世子手谕及虎符。”他见赵凡愁眉不展地注视地图,并未解释什么,仅是淡漠说道:“赵将军不必担忧……这场仗我们一定会胜利。”
  赵凡抬起头。
  黑发披肩,脸颊清瘦,除去了战甲的赵应承,怎么看都像是一位温和俊雅的公子,微光洒落背后,他的影子在黑暗里静寂无声,可是他的眸光清澈,有如竹露晶凉,深深地坠入大地,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记。
  赵凡正在怔忪间,又听到那个冷淡平静的声音问道:“雪公子目前在哪里?”他连忙恭敬回道:“已接到手下传讯,雪公子最迟于明日未时抵达岐沟关。”
  “未时么?”赵应承微微侧首,出神地看着跳跃的烛火,语声有些飘渺:“那就是大战过后了,时间果然刚好。”
  赵凡诧异,惊问:“世子为何连番催促雪公子赶来?”
  赵应承回过头,径直走向帐外,背影蒙着一层淡光,将他的周身轮廓勾芡出寂寥之色。他一边走,一边冷淡说道:“军情机密我也不便透露过多,赵将军只要记住,明日一战喻雪是关键,你们一定要尽心辅助他。”
  赵凡愈加惊异,按理说,明日战场主帅应是赵应承世子,为何他战前反而叮嘱一定得听从喻雪公子调度?
  赵应承背后好像长了眼睛,在步出帐篷前,他又平静说道:“大敌当前,军令如山,赵将军对于主帅安排可是有疑问?”
  “末将不敢。”赵凡一抬手恭声回答。赵应承脚步不曾停顿,伸手撩开帐门帘布,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出去。
  白沟河水在夜色中依旧哗哗流淌,无关人世冷暖与哀愁。营地里露出一两点烛光,士兵们都已沉睡,除了流水声万籁皆是寂静。三三两两走动几名传哨兵,见了走出来的长袍身影,低头施礼后又如常巡视。
  河畔立着一棵瘦弱的杨树,枝干秀颀,绿叶融进了黑暗。赵应承一直默然走至树下,望着黑沉沉的河水,静止不动。
  空气很沉闷,带着湿意。
  他看了一会,掏出怀中父亲写给他的家书,并未拆启,只是将它利落地撕碎,看着纸张化为碎屑飘入朵朵漩涡里。
  信件内容无需翻阅,无非是劝解他应当安身立命,继续为家门兴旺努力,这样的书信他已看过多次,先前父亲还抱着劝他回心转意、不要为了一个三岁小孩而轻易放弃前程的心态,几次没得到预期的回应后,书信里的言辞也渐渐变得犀利冷硬起来。
  赵应承神色如常,想起了往事,嘴角温和一笑。
  斗转星移,万物岑寂。河水卷起浑浊的浪沫,似是呼啸出悠久的悲伤。赵应承抬头注视寂寥晨星,看着它悬挂在旷远沉默的苍穹里,那么地璀璨而晶莹。
  像极了明眸善睐的眼睛。清辉流盼,光彩奕奕。
  记忆中,只有一个人的双眸能长踞于心,无法忘记。
  杨晚。
  这个名字一直镌刻在他心间,如同繁星一样闪亮。
  “此去经年,杨晚受我所累过多,明日一别,我愿她余生无虑无忧。”心中纵使有太多不舍与牵绊,在起身出征前,赵应承抚摸树干,再次对着混沌转昼的天际,缓缓吐出那日海畔的祝福。
  他像树边杂生的影子,孤独地站了一宿。
  天亮透后,赵应承抖了抖衣衫上的冰露珠,转身走入军帐。
  早有侍从捧过挂甲,他一一穿戴完毕,帐篷顶的那点微光渗落下来,映得铠甲银辉熠熠。撩开卷帘后,一柄寒光冷冽的梨花枪出现在他眼前。
  白色缨络和风轻拂,枪身笔直如削,静寂地伫立在兵器栏架上,赵应承走上前,右掌包握枪杆,摩挲两下,仿似下定了决心,虎地一下抽出,面迎霞光朗声一唤:“出战!”
  
  是日壬辰时,两军相会于岐沟关前。辽军以轻骑打头,一字排开连成丘落,远远望去,翳日黑金大旗霍霍迎风招展,雪亮挂披的铁狮军稳驻其后,旌旗摆动间,才从旗缝中隐约露出寒光魅影。
  赵应承自带两万精兵,当道而立。眼见辽阵中缓缓驱马走出一人,他一搠银枪落于马侧,阳光下枪尖流转着一团冷芒。
  “来者何人?”他挺枪立马喝道。
  对方是名黑铠少年将军,面容俊美,撇动唇角,眉间挑起一抹邪佞:“枢密南院肃青侯萧政。”黑甲冷峻,衬得人肤似寒冰,有如暗夜而生的幽冥修罗。
  赵应承心中一动,没想到在沙场上会碰到如此人物。
  萧政,又名萧飞洬,辽八族显贵之一,以手段毒辣心性狭隘著称,曾带兵围剿燕云与汉羌混居流民,所经之处片甲不留。传闻此人深得辽王宠信,短短两年,从小小的西头供奉升至枢密使,并兼有铁狮团指挥权,足见其手腕的铁血强悍。
  这些仅是军营情报里记载的内容,想必还有许多曲折隐秘不为外人所知。
  但是有一点,赵应承十分清楚,那就是萧政习武出身,现今武技强过于他。
  暗暗苦笑一声,赵应承面色凛然,朗声回道:“不管来的是飞洬侯还是耶律将军,总之由赵应承亲自来会会,战场上分个你我高下!”不待对方应答,手一挥,带着心腹精锐朝前冲去。
  两方军马衔接在一起,厮杀起来。
  辽先出轻骑,马匹灵活散发,堵截赵应承前锋。青黑两色混杂如黛,徐徐在关口平地铺开。
  萧政直取赵应承,眸色冷冽,犹带摄人心魄的阴寒,他的枪法精妙,手腕微动,梨花光影层层落落,只不过片刻,赵应承身侧稗将均横尸马下。
  简直是招无虚发。
  赵应承暗怒,提起雪亮长枪与之酣战。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沉香树叶,夹杂在漫天黄土中,纷扬如羽,格外清婉耀眼。呜的一声,萧政银枪穿透叶片,寒光去势不减,准确无误地刺向赵应承咽喉。
  两枚沉香叶刚刚飘洒飞过,萧政的脸就如鬼魅逼近,冷若冰雪。赵应承急避,颈项躲开必杀一击,胸口一痛,低头看时,冰凉的枪尖已洞穿他的右肺。
  鲜血薄如细缕,源源顺枪身流淌。
  萧政冷冷一笑,手腕运力,反手抽出银枪。赵应承负痛低嘶,单掌紧握萧政枪身,仿似剧痛难抑,他的左手滑落满掌鲜血,无力拉住从血洞里抽走的银枪,眼睁睁地看着它又离开了自己身体。
  鲜血篷状散开,赵应承仰面倒下。
  太阳光炙热入眼,青绿的沉香叶子悠然旋转,再次遮蔽了他的视线。
  混战中的萧政面无表情,提起长枪,尖利如刺地扎向地面仰倒之人,那柄银光闪耀的枪杆带着血珠飞散,噗地一下刺进了赵应承胸膛。
  “杨晚,杨朝欠你的痛,赵应承割肉剔骨来还。”仰望苍穹,赵应承无端地想起这句泣血的誓言,不由得轻轻一笑,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风云突变,宋军主帅先被人刺落马下、后被人夺走尸身,赵系军士心痛难当,个个咬牙拼杀,血溅三尺黄尘。
  巳时整,辽宋双方经过数轮火拼,除去残留的铁狮团,岐沟关口新增五万轻骑冤魂,传闻当时呼声震裂山谷,血染九重长天,冲天沙障拔地而起,不见青衣绰绰的身影。
  
  一个时辰后,岐沟关三十里外一处山岗。
  秋叶依剑立于最高处,白衣迎风鼓荡,有如寒霜冬梅,神情冷漠不含一丝浃浃暖阳。他抬头仰望天空,抿嘴一啸,黑翅金脚环的鹰隼扑棱棱飞下。
  鹰隼停驻于他臂上,遒劲脚爪上的漆封仍在。
  秋叶依剑眸色一凉。信未拆封,证明鹰隼又是无功而返。
  自离开中原一月有余,冷双成宛如泡沫,茫茫人海中失去了她的踪影。他明明亲自替她穿上了避水衣,就是为了日后好方便联络,可是中原三战消息传来,继无方、七星两役后,有人出奇计平定白石山,歼灭所有东瀛残力,此次之后,再无一丁点后继消息。
  熟知如己,他当然敢肯定隐蔽行事之人就是冷双成,也就是那次白石之围,他彻底地失去了她的消息。
  秋叶依剑冷冷地将鹰隼抛向空中,寒霜之色倾布墨黑瞳仁。还未等他回过身,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一两次沉重呼吸。
  不用回头,也可听出来人深受重伤,他冷冷喝止,语风疾厉:“出了什么事?”
  噗通一声,身后之人双膝跪落,不住地悲嘶:“末将赵凡,遵从世子遗令,特来听候雪公子调度!”
  秋叶依剑猛然转过身,冷冷盯住赵凡:“遗令?”
  “回禀雪公子。”赵凡一抹满脸血泪,大声说道,“一个时辰前,世子带两万精兵血拼辽军,斩杀三万敌军后,因寡不敌众全营覆没。世子本人也被飞洬侯两枪撂倒……”说到最后,只是死死咬住嘴唇,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秋叶依剑身躯晃荡,他蹒跚行了两步,又一把提起赵凡衣襟,冷笑:“你家公子已死,留你这废物何用?”
  赵凡虎目有泪,闭上眼睛,并不挣扎。轰的一声,秋叶依剑衣襟仿似怒菊绽开,两袖颓软垂下,猛烈的真气震得赵凡跌落数丈之外。
  赵凡惨烈倒地,忍住巨痛不喊一声。秋叶依剑一步一步走近,嶙峋山石上留下数枚森森脚印:“我先留你不死,详细说来发生战况经过,世子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不得遗漏。”
  赵凡呕出一口鲜血,慢慢开了口:“从昨夜起,世子就表现得极为平静,我心里隐约有些不好的念头,今日对阵前不顾世子命令,偷偷一人跑下岐沟关口……混战的时候我冲杀不进世子身侧,只得在外围干着急……萧政先扎了世子一枪,世子左掌单落,本可以钳住萧政枪身,抓紧时机提枪回刺,可不知为什么,世子好像气力泄尽,不仅没有稳住伤势,还被萧政带下马来,然后又被一枪搠穿……心脏……”
  赵凡紧闭眼睛,侧仰在黄土山石上颤抖,又断断续续补充一些从昨晚发生的景象。
  “世子人呢?我问你他的尸身在哪里!”秋叶依剑双眸冲血,身子不停摇晃,冷冷的喝问撕开混沌一气的山风,“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世子尸身被萧政挑起,萧政驮着他先行离去。”
  七月的风滚烫而火热,吹得人脸颊隐隐作痛。秋叶依剑颓然伫立风中良久,衣衫兀自飞舞,仿似失去了支架的依托,只剩下华美的空裳。
  “赵应承啊赵应承,你真是愚蠢!”他颓废滑落身躯,坐在一侧山石上,冷漠说道,“此战虽是力量悬殊,如果不是你一心想促成我的计划,谁能两枪轻易杀了你?难道没有任何东西令你留恋?难道我一定要你成全?”他看向远处山峦,轻轻呓语,尔后再无声息,静寂地坐了许久,仿佛连石而生的雕刻,一动不动。
  天外云清风淡。


13. 新城

  当日午时,一战大胜的辽军继续挺进,驻扎于岐沟关东南方。
  新城虽称为新,透过漫天风沙,只能显现城郭的寂寥古朴之气。白沟河水咆哮似龙,奔腾滚过岩石斑斑的墙角。
  城墙垛口凛然而立一道黑色身影。耶律保全身披挂银色铠甲,虎气凛凛走近,抬手作揖:“多亏飞洬侯鼎力相助,我军才获以大胜。”
  萧政面临黄沙红日,俊容冷漠,嘴撇一丝凉薄笑容。
  耶律保看向静止不动的侧影,朗声道:“恭贺侯爷捕杀宋师主帅,此战当记大功一件,回朝后待我禀明大王,少不了侯爷千户邑的奖赏。”
  萧政转身,不动声色颔首,微启冷漠之声回道:“有劳将军了。”耶律保还礼,两人随后分开,背向而行。
  萧政拾阶走下,黑色战甲映衬枯黄城垣,如突生而起的冷冽棘刺。走至营地帐外,一名下属右掌轻按左肩,躬身一礼:“参见侯爷。”
  这种姿势保留了汉羌混血后裔施礼遗风,带有和萧政夫人如出一辙的固执。但他却是萧政心腹,萧政留他在此看护自己的夫人,也正是对他极为信任的缘故。
  萧政目视此人,冷淡道:“安凯免礼。今日我出战时,简苍可有安分呆着?”
  “回侯爷,王妃一日未出帐,我期间探视几次,王妃都是望着帐角苜蓿,其余一切安好。”
  萧政听完,伸出两指撩开一角门帘,朝里看了看:“难得如此安分,看来是学乖了不少。”走开几步突又站定,后负双手静望远山,似乎在等待什么。
  安凯垂下眼睑,暗叹一口气。
  帐内传出一阵叮叮当当镣铐声响,一道抑制着颤抖的女声随之而来:“萧政!你这个魔头,还要锁我到什么时候?行军打仗也带着我,你不怕添了你的晦气么?”
  萧政转过身,嘴噙淡淡嘲笑,帐门上落出他修长身影,那道影子才走向卷帘两步,里面马上噤声不语。他轻忽地一掠嘴角,语声矜持而冷漠:“爱妃这么心急干什么?想必越是靠近汉人故里,爱妃越是按抑不住同族之情?可惜地是,为夫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辽王知晓爱妃精通土木之术,特应允为夫携带爱妃随军出行……”
  里间清脆镣铐之声叮当不断,以示愤慨之意。
  萧政嘴角笑纹更大,攒开如花,他按住胸口微微弯腰,斯文朝向帐篷施礼:“我的好夫人,你就好生陪着夫君一路征战。我们,一辈子也难以分开。”
  一片沉默,里面再无声响。
  萧政抬起头,面容白皙胜玉,已恢复如冰霜般的冷漠。他目视一眼安凯,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篷帐,到达一处偏僻转角。萧政扫视四周,察觉此处无人能施行监听后,才冷淡吩咐:“记住我说的话,不要混淆了步骤。赵应承尸身方才丢入我下榻的主帐,简苍看后,果真替他整理包扎了伤口。等会你支开帐外守卫,故意松懈一点,简苍一心念着汉土,又想好好安葬赵应承,一定会携带尸身逃走,一旦简苍逃走,你到耶律保帐中找我禀明此事,我再带人追击他们。”
  安凯有些不明就里,询问:“侯爷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萧政冷冷一笑:“耶律保口口声声以主帅自居,称谢我率领铁狮骑踏平宋师,言辞虽是客气,逐客之意太过于明显。眼下条件成熟,宋师痛失两大将才溃不成军,耶律一定会长驱直入挥师南下,一洗两年前古井之耻。他早已多次请奏辽王,要我交出铁狮团军权,我这次不好好安排个机会,怎能显出我是顺理成章地离开此地?”
  “遵命……”
  萧政看向安凯疑惑的目光,语出惊人:“传闻秋叶依剑与赵应承心机深沉,我始终不大信那两人入毂倒下的结局,所以与其在这里猜测不定,不如脱身离去,若是被我猜对了,耶律一定会死在对方手里……对我而言,没有一点损失。”
  安凯微渗冷汗,躬身道:“侯爷此法甚妙。剪除耶律势力后,朝政上辽王只能更依仗于侯爷,我们萧氏一族终于有出头机会……”
  萧政一挥手,冷冷道:“再勿多言,你去吧。”
  天色昏暗,残阳泣血,北疆处处黄沙茫茫,冲天拔起沙幔似的屏障。
  秋叶依剑身居峡谷底,面对山峦长身而立,静寂地站了四个时辰。银衣崭亮的雪影骑士挽缰立马,仿似涌潮而生的白羽浪花,密密匝匝地铺满峡沟。
  整个雪影营宛如天然璞玉,人马岿然一体,几个时辰来静寂伫立,除了马尾轻拂、马鼻轻嘶,空气都显得肃穆凝重。
  战争局势一目了然,秋叶依剑已唤人传话下去:北相之子赵应承殒身沙场,以滚烫鲜血为雪影营祭旗,今晚最后一战对于平定燕云战局生死攸关。辽方始终认为宋军主力覆没,目前又无任何主帅督阵,一路驱师进入倒空的古城新城,就待整休完毕一举攻下最后几座城池。
  此处距离新城三十里,一个时辰的行军过后,正是辽人卸甲休憩、万物岑寂之时,时机上算得刚刚好。
  前几日连降暴雨,白沟河水涨至堤岸,阻断了新城衔接莫州的退路,今晚待骑师渡河伏击后,指挥使雪公子会下令斩断浮桥锁链,让己方退无可退,破釜沉舟誓死一战。
  传闻哀兵必胜,这个道理雪公子显然知道。
  夕阳一点一点隐没于山峦之后,阴翳如云,笼罩地面。
  秋叶依剑目视天色已到,回身正对面容肃然的骑军,运力说道:“此战极为关键,许胜不许败。”冷冷一顿后,又承诺两句,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圣上有令,斩杀耶律者赐国姓,赐从一品官阶。各位都是明智之士,知道该怎么做,无需我再赘言。”
  最后一挥白袖,黑金云锦条纹划过混沌空气,拉出一道残影:“时辰已到,出发。”
  亥时已过,风沙不减。新城欢腾一天,天黑透后已完全安静下来,仿似进入了睡乡。
  嗖嗖嗖连天升起长龙火把,宛如连绵横亘的山峰。此时风声大震,火把一经投掷,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燃起了火丛。
  辽军军营闷哼如雷,新城渐渐起了骚动。
  早有守城军士飞报火起,耶律保穿戴好铠甲,口中急急发令:“传我号令,铁狮骑于中院集合,先稳住阵脚不要动,此火烧得不清不白,大家勿惊。”
  帐篷外人影霍霍,呼喊阵阵。耶律保撩开帐帘大步走出,拽起大刀飞身上马:“随我去正门探视!”
  几十匹战马嘶鸣跟随,马蹄疾踏之处,火丛星星点点飞溅,不断有军士高呼救火,伴着凌乱如雨的马蹄声,新城如同九节鞭,火舌吞噬哪里,哪里就一节一节爆出巨响。
  耶律保在马身上一按,身子借力飞跃上正城城门。他在墙跺外站稳,喝问:“什么情况?速速报来!”
  “回禀大帅,自亥时起来了一拨黑衣卫士,人数有一百之多,他们手脚灵敏,携带火把攀越南门,站在城墙上四处投掷火把,来人被我们全数射杀。”
  “不要命么?”耶律保一阵沉吟,道,“看来是一批死士。”
  “报!”一名黄衣小校拖长声音自门楼处奔来,嗵的一声跪在耶律面前:“禀大帅,北门火起!”
  耶律保面色一冷,还未作出指令,又有一名卫士火速赶来,大声禀告:“报!西门火起!”
  如今只剩下正东门未被侵袭,耶律保举目四视,新城三面发出冲天火光,虽未能焚烧整座城池,但东风呼呼一吹,火堆里蹿起几尺高的火苗,他站在高处都看得见火浪的舌尖。
  城外黑霭沉沉,不闻任何声息,仿似暗处潜伏着猎食的豹子。
  是继续忍受接连不断的火潮袭击,还是大开城门迎视一番?耶律保信心百倍,很快做出判断:“不管来的是谁!开城!迎敌!”
  新城漫透红光,铠甲重重的铁狮骑满披银辉,一路风驰电掣地行来,披挂嗤嗤摩擦生响。很快地,城池就被方阵移动的骑师抛诸脑后。
  马蹄声滚滚压向白沟河畔,发出震天价响。骑兵越行得近,透过马蹄间隙,偶尔可闻河水雷鸣般的嘶吼。耶律保一勒马缰,猛然立足,举起携刀的右手:“停!”
  众军稳住马身,借着火把光亮,这才看清了前方路景。
  黑暗之中,静寂无声地立着数万铠甲银衣,白马上了嚼头稳伫如山,骑士眼神冰冷寒气森森,他们成扇形摆开,透过齐额盔甲,眉目间的怨恨惊天动地。
  鬼魅之师,雪影营。
  耶律保背脊涌起一阵寒意,看着摆满河岸的亮丽白影,他突然有些明了发生何事。回头目视一眼身后骑兵,耶律保咬咬牙嘶喊一声:“冲过去!后退者立斩!”
  霎时,两支彪悍之师兵戎相见,混战一团。人相喧嚷,马尽嘶鸣。
  雪影营轻忽如羽冲进,塞马脚力矫健,银衣骑士如同雪豹撕开铁桶连阵,“川”字形间隙越拉越大。耶律保左冲右挡,手中大刀横扫,划断潮水般人群。冲突一阵,眼见铁狮骑士无雪影灵活,笨重地被拖倒在地,他心里愈发焦急,于混乱中呼喊:“向左走!绕回去!”
  左右两侧均是丘陵,高高耸起像个土包。正待耶律大军混杂扭头时,左右同时响起凛然呼喊,声浪一波盖过一波。耶律保定睛一看,这才发觉两侧冲下银衣闪亮的骑军,声势之浩大,不比钱塘水潮逊色多少。
  不过片刻之间,彪悍铁狮就被灵活雪豹呈“品”字围住,雪白色的身影有如蚂蚁噬骨,一点一点地啃食连阵。
  耶律保越战越心惊,他发力嘶喊,指挥阵行冲出重围。军土自相践踏,死者无数。将将脱身三马连战逃出几丈远,一轻骑如风冲到他跟前,语声里颤抖得厉害:“报告大帅!新城失守!”
  耶律保大喝一声,驱马靠近,伸手扣住了来人马缰:“再说一次!”一双冲血双眸狠盯那名校尉,令他伏腰马上抖了抖身子:“回禀大帅,铁狮刚刚出城迎战,来了一名剑术极高的白衣公子,他一人斩杀所有留守将士,随后冲进一支骑师,将我们粮草烧得干干净净……”
  耶律保一阵眩晕,以刀撑地喃喃自语:“火烧诱敌……连营摆阵……三面围堵……声东击西,抢占新城断我退路……是谁,这到底是谁?谁能有这么厉害的手段?”他气血上涌,面朝无尽黑暗大吼一声:“难道是死而复生的秋叶?”
  身后厮杀一片,他的亲信截断雪影冲击,为他浴血撕开一道逃生的缝隙,可是前方火影重重,橘红色的光芒映得天朗朗如清。而他,已无处可去。
  滚烫的夜风连天吹来,冷汗涔涔流下,顷刻又化为冰珠子风干。
  耶律保不知斩断了几次尾随的攻击,渐渐杀红了眼时,前方突然传来暴雨连珠的马蹄声。
  他抬眼望去。
  一道雪白身影穿透夜色,灼亮浓烈有如雪上惊鸿,唰的一下连人带马迎面冲来,将至眼前,白衣一闪掠向苍穹,风行凤舞,仿似仙人。一柱冷芒腾空升起,冰雪般的气息自天降下,剑气之强,吞噬天地。
  耶律保大惊,滚身落马避开一击,只听得战马痛嘶一声,随之剖成两片的尸身啪嗒落地。
  白衣身影自暗处缓缓走出,容颜俊美无铸,剑尖冰凉如雪,一线寒芒划开沉沉黑夜。
  “别来无恙,耶律将军。”秋叶依剑手持尚缺,冷漠说着,左手轻抬抹去了面具。
  “果真是你。”耶律保擦去被剑气震出的血水,支撑在地上说道,“可恨我现在才知道,一直以来,竟然是你在暗中操纵了一切。”
  秋叶依剑冷漠伫立,脸色苍白凝雪。尚缺徐徐滑落,剑尖清寒荡漾,他提剑遥指耶律:“为了今日一战,我忍耐得足够长久。如果不出奇策,如何令满心戒慎的你入毂?”
  耶律保口吐鲜血,悔恨之情溢于言表。秋叶依剑冷冷一笑,道:“如果你供出萧飞洬去处,我还可以留你全尸。”
  “你……”耶律保嘶鸣一声,抓起大刀合身扑上。秋叶依剑身形不动,尚缺冷冷一劈,飞龙般破空而起强烈剑气。
  “不自量力。”这是耶律保最后听到的一句嘲讽,他一生连败两次同一人手中,再也无颜回去面对满朝文武,立下军令状的他只得抱憾而死。
  秋叶依剑立于丘陵之上,夜风卷起白色衣袍,他的身影岿然不动,仿似一尊冷漠的雕塑。
  天幕昏黄,冷风怒吼,幽暗的人群传来悲惨呼号。
  他凛然而立,静寂看着底下浴血厮杀的两军。马匹被斩断双腿发出嘶鸣、银衣闪耀的骑士倒地不起、血浪蜿蜒游走奔入白沟河水、寒冷的夜风带不走滚滚呼喊……众生有如残叶败枝纷纷凋零。
  空旷的原野无边无际。天地悠悠,唯此一座丘陵。
  很多人都死了,赵应承尸身不知下落,冷双成不知所踪……上天仿似和他开了一个玩笑,要他亲眼目睹当年的初一看到的场景。
  “原来这就是当年的你。”秋叶依剑不回避不瞋视,静寂地看向沧桑人世,“原来这就是你执意回避的东西,冷双成。”
  建隆五年,七月二十一,癸亥时,宋南府世子秋叶依剑惊现北疆新城,指挥雪影营出奇兵作战,歼灭辽国整支虎狼之师。一夜之间燕云局势大转,随后雪影营一举收回所失领土,自此南府世子名声更盛,独领政局风 骚多年。
  战争中,北相之子赵应承下落不明,辽副将萧飞洬移交兵权不见踪影,长期以来,这两桩奇案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核心。
  北疆战局已定,天下恢复太平。

 
14. 归还

  扬州世子府邸恢宏巍峨,占地二十顷,稳稳盘踞在古城东部。透过四丈高墙,远远望去,隐约可见翠羽飞阁一角,参差错落,如同叠嶂。
  它的威严高雅令人望而却步,描金朱漆大门对开,面接一条宽阔笔直的玉石街道,秋叶依剑走回这条东街时,正是八月中旬黄昏初降之际,四处暮色朦胧,烟雾弥漫。
  一到扬州城外,他便弃了骅龙,静寂无声地走入。银衣骑士如风疾驰,形成四列屏障,当前肃清了道路。
  北疆战局风云一定,银光就带众人赶回扬州,日夜盼望公子凯旋归来。他天天吩咐洒扫庭院、虚位以待,直到今日,所有的硝烟、磨难都随风散去,他们好像转了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除了一些离开的人。
  银光抑制住起伏心潮,携扬州民众远远匍匐下拜,恭迎公子回府。
  秋叶依剑踏上第一块玉石砖阶,脚步缓了缓。他这才想到,也许很多年前,有一个人也是这样穿透夜色,静寂地走过这条长街。
  “起身,掌灯!”他垂下双袖,站在淡纱夜幕里,冷漠地嘱咐四周卫士与百姓。“从即日起,扬州取消宵禁,我要每户人家悬挂街灯,天色未亮前,烛火不得熄灭。”
  秋叶依剑一反传闻中的高贵矜持,在民众前第一次开了口,潮水般的人群早已起了回声,纷纷议论:
  “世子,扬州从未开此先例……”
  “这样看来,扬州就变成了不夜城。”有一名短衫男子按捺不住,诧异地顾视周遭,“难道是为了庆祝战争胜利?”
  秋叶依剑湛黑眼眸缓缓扫过人群,眼中的冷冽平息了微澜,他一字一句凝声说出:“扬州如果亮白如昼,内子回来时,便看得见每一条街道。”
  街道笔直而悠长,秋叶依剑一人独身前行,白衣无染,眉目间的清冷不变,他看了一眼街边,冷冷唤道:“光。”
  银光迎上前去,施礼:“公子。”
  秋叶依剑足不沾地掠过他身畔,并不回头,口中冷漠说道:“左街茶楼下,杜冰。”身影一直冷然而行,白衣在古朴沉厚的大门侧翼一闪,最后隐去了灼亮的光辉。
  银光回头,看见淡黄衣衫的杜冰立于茶楼招牌下,指抓袖口,轻咬樱唇,透着一股小女儿的娇态,她怔怔注视远传久,才回过眼眸。
  银光拱手,遥遥施礼,朗声唤道:“有请杜姑娘。”
  暮霭沉沉,华灯初上,世子府邸处处通透如亮。秋叶依剑正对曲院流水,清凉的晚风拂来,吹不散他眼眸中的深沉。
  身后响起细碎脚步声,来人有两,轻忽中带着慎重。
  杜冰踏进别苑,眼帘落入一道凛然背影,她的身子扭动两下,触及银光警示的眸光后,无奈低首行礼:“世子。”
  “东西想必得手了?”秋叶依剑目视出水芙蓉,背对她冷冷说道,“只要完成了任务,酬劳随你开。”
  杜冰咬唇,掏出一本锻黄面的奏章,递给银光:“杜冰已按世子要求,取过国玺盖了印章在折子上面,最后才拿了出来。”
  银光双手呈上,秋叶依剑接过奏章,查看一眼,淡淡说道:“现在我奏请的婚事已经生效,圣上即使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杜冰淡皱秀眉,忍耐不住脱口而出:“世子这样做,岂不是在要挟……”
  秋叶依剑转过身,冷冷地扫视她一眼。
  杜冰眼神一突,咬住红唇再无言语。银光连忙走出身子,恭声问道:“公子接下来怎么做?”
  秋叶依剑回转身形,负手而立,望着暮霭烟空。天拢薄雾夜笼纱,几枚白色玉簪随风扑起,清清袅袅传向夜幕。
  秋叶依剑静寂伫立一刻,才冷漠回道:“暗夜转告过冷双成的话,说她一定会回来。两月之间,洞庭水家受命寻找冷双成下落,至今未传来一点消息,想是没能发现她的踪迹。”
  别苑清幽,水声淙淙。杜冰低头,银光黯然无语。
  秋叶依剑缓缓环视四周,说道:“这么大的院落,现在才察觉到冷清……”银光抬头,撞上那双墨黑静冷的瞳仁,心底有些发痛。
  过了好久,他才看见公子垂袖而去,白衣身影如同镌刻,深沉地融入夜景。那道身影一直朝前走,留下满苑的冷清:“既然要我等,我相信她会回来,不过我等不了这么久,我要告诉天下人,等待也有一个期限。”
  翌日清晨,当千万盏灯火悄悄熄灭,世子府邸送出了一条条榜文,张贴在中原州郡各个角落。榜文宣称,一月之后,九月十八日,南府世子秋叶依剑将举行盛世婚典。
  
  八百里流星快报传遍中原后,秋叶依剑伫立于王府庭院里,开始日复一日地等待。夏木繁杂,郁郁香香,他静寂站在花木前,紫色衣饰犹如苍林染霜,深刻而显眼。
  银光躲在庭角,回头目视旁人:“花总管,这可如何是好?”
  经药王诊断的花碧透也随银光回到扬州,做起了世子府里的总管。中原北疆战争、暗夜转告冷双成的话、冷双成无声无息失踪,这些事情后来渐渐浮出水面,只是让她和银光始料未及的,是公子胆敢与老天赌,在没有冷双成任何讯息的情况下,就下达了遍布中原的昭示。
  花碧透轻轻皱了眉:“大喜日子一天天接近,夫人方面还没有任何动静……公子又请来了朝廷里的三公太傅作为主婚人,看这样子应是对婚礼极为重视……”
  银光忍不住插口说道:“夫人一日未见踪影,这婚礼如何进行?”
  碧透喟叹一声,语气里说不出的感慨:“除了夫人,谁还敢劝公子?公子又会听谁的劝?我们别掺合了,就随公子慢慢等夫人回来!”
  庭院后角簌簌响动,一道清亮娇柔的声音传来:“姐姐!”
  碧透笑得眉眼弯弯,转过了身子,银光作出噤声手势,轻声道:“露珠来了!”
  花露夕从玉簪后钻了出来,白色纱衣轻婉带风,纯真干净宛如花中精灵。圆圆黑黑的双瞳扫视一眼庭院,又像是两颗滴溜溜的玉石珠子,滚落在碧透面上:“姐姐,嫁衣已经做好了,全幅铺张丝绣,攒刺九百大红牡丹,穿在人身上走两步,流光溢彩好看得紧!”
  碧透垂眸叹息:“公子请我们出谷,本来就是给夫人缝制嫁衣,可眼下这种情势……”
  露夕以手抚弄衣角,微撅起嘴:“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们百花谷双层丝绣天下一绝。”
  银光连忙陪笑,叠声赞同:“花夕双针冠绝天下,彩线渲染的技艺无人敢怀疑。”俊秀的面容掠过轻快的风,温柔地吹散在眉间唇角。
  露夕破涕为笑,娇柔地拉过碧透衫角,一直乐呵呵地瞅着姐姐。碧透摸摸她柔亮黑发,静静说道:“我们的露珠什么时候才长大啊?”
  
  九月刚过,万花吐毕芳华,尽显残蕊。世子府中雏菊朵朵盛开,伴着飘香丹桂,置身于花海丛树,仿佛正在享受荼穈香梦。
  秋叶依剑仍然静立如影。神情冷漠无关感情,浩瀚瞳仁里微起波澜,光彩深处隐隐兴盛痛。他已经无知无觉站了十五日,看着繁花落尽、断红满径,看着紫薇浸月、木槿秋老,却没有等到冷双成的只字片语。
  扬州城内城外一片沸腾,不明就里的民众处处张灯结彩,等待着十八日大典来临。世子府邸亦然热闹,轩室楼阁红绸环绕、层层盛张如雾,风过庭院,喜绸回舞,澹荡虬缦,当真是偌大府邸镶嵌了朱紫藻绣,铺张华美之极。
  银光迎面奔来,面色惶恐,还未纵身跃至秋叶依剑跟前,就发力呼喊:“公子,长街上来了一辆马车,送回了夫人。”
  秋叶依剑眼珠微微一颤,雕塑面容像是活了过来,他不发一语轻展双袖,紫衣身形呼的一声有如浮云飘过。
  紫影绰绰,径直掠向朱红大门外,精致屋舍不过作了脚下阶梯。他宛如惊鸿掠起,衣衫还未翩然落下,眼眸已经对上一匹姿容矫健的骏马。
  府卫撩开车厢上的卷帘,里面还孤单单地靠着一个人,平置一把剑。
  冷双成身披驼灰斗篷,双眸紧闭,面色苍白胜雪,她静静地依在车厢壁角,已然熟睡。蚀阳被放置身侧陪着她,剑鞘散发冷冽光华。秋叶依剑快步走上,伸手将她抱了出来,低头吻在她星霜额角:“冷双成……”
  他用微温的唇试了试她面颊温度,不断流连其上,双掌如此用力,手腕根部都泛着青白。
  白马轻轻喷了个响鼻,秋叶依剑回神看了一眼骏马,目视随后赶出的银光:“此马蹄掌湛蓝,不是中原种类,如果我没有看错,应是南景麒的坐骑。”
  “公子意思是……”银光迎上秋叶依剑冷寒双眸,揣测着询问,“南将军送回了夫人?”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道:“传我号令封锁全城,南景麒一定在附近,尾随马匹就能找到此人。”银光得令,手一挥,带了一队银衣甲士驱马离去。
  秋叶依剑注视府邸赤金牌匾。紫木为底,飞龙对绕,赫然拱献着两个张狂大字:南府。
  这里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如今冷双成归来,一切又显得圆满。
  他低头看看怀里安静的人,她的面容无喜无悲,仿似已入禅定。
  秋叶依剑下定决心,紧紧抱住冷双成,抬起沉沉眼眸面向银衣府卫:“唤所有人出来,恭迎夫人回府。”
  卫士会意,竖起矛戟,转身朝内呼喊:“恭迎王妃回府!”
  语声响亮惊遏苍穹,凛凛传向风间,这道声音刚刚落下尾音,里面又源源不断起了应和:“恭迎王妃回府!”
  此起彼落,宛如波浪,余声凛然,滚滚在世子府邸上空回荡。
  淡香袅袅,轻纱柔曼,花碧透轻提及地裙裾,匆忙行了出来。她的身后跟着众多淡雅服饰的婢女,一行人如同姹紫嫣红的花,将至府外,深深伏拜,缤纷异彩铺满了地面。
  两百名各色衣饰的婢女跪拜两旁,数千名银衣铠甲林立回廊,一路铺陈迤逦,让出了衔接内外的悠长通道。秋叶依剑稳步向前,脚步不缓不急,紫衣浓灼发亮,岑岑寂寂如入画卷。
  他携带冷双成走上锦绣归途,夹道繁华相送。
  
  冷双成紧阖眼睑,除了胸口难以察觉地微微起伏,全身上下再无声息。秋叶依剑小心将她放置在紫红缎面的大床上,不断抚摸她的脸庞:“冷双成,醒一醒,冷双成,醒一醒……”
  她的面容苍白无血,像是一块通透白皙的玉,只不过少了温和的色泽,摸上去满掬渗指的冷意。
  冷双成越是沉睡不动,秋叶依剑越是胆战心惊,他低声呼唤了许久,见一无所应,不由得害怕地轻颤起来:“你回来了,怎么不睁开眼睛?冷双成,你又想丢下我一人?”双唇随即落下,深深亲吻她的眉眼、面颊,细致入微,没有放过一丝空闲:“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就像以前那样,每日清晨被我唤醒时,多数会不耐烦地劈我一掌……”
  身下之人静如潭水,仍是无欲无求地熟睡。
  秋叶依剑嗓音渐渐嘶哑起来,他压抑着面容的抖颤,将唇埋在铺散的黑白长发间:“来打我一掌啊!冷双成!只要你能醒,就算打死我都愿意!”
  世子寝居里幽雅无声,流淌着淡远飘渺的熏香。光线静寂地走过长廊、回窗,影照一地清凉。秋叶依剑伏身冷双成面庞上,双肩轻抖,彷佛在忍受蚀骨之痛。
  
  红日悬空,烟荚飞舞,腾起如雾,弥漫了世子府外整条东街。
  南景麒身着修长黑袍,俊雅似竹,默默伫立在街角。他远远对着世子府正门,清楚地看到了一切。
  秋叶依剑急匆匆从里跃出,华衣鲜美,直逼人目。他小心抱过冷双成,以盛大声势步入王府,
  为尚在昏迷中的她树立了一份威严。
  即使他们没有成亲,秋叶依剑就已替冷双成多方面考虑,南景麒看到这里,心底微微叹息一声,这时,夜雕除去了车厢的束缚,矫健如飞奔回。他依照先前计划,转身吩咐了几句,衣袍盛风先一步离开。
  
  白马轻嘶,甩着蓬松华尾一直向前,银光与一干银衣卫士紧紧尾随。走至转角处,青石墙砖后冒出一个脑袋,朝众人神气活现一笑:“我叫童土,我家公子等你们好久了。”
  银光快步抢上,到达街巷时,童土已坐在白马上嘻嘻直笑:“别吓唬我哟,我是小孩子,我家公子说了,如果把我吓跑了,你们又追不上夜雕的脚程,那就听不到冷姑娘的消息啦!”
  银光心性宽厚,连忙抬手制止身后卫士,微笑:“我最喜欢小童子了,你这么可爱,我可舍不得下手。”他的微笑温暖如春,没有丝毫的做作。
  童土一怔,复又乐呵呵说道:“难怪公子鼓励我来,说银光公子品性温良,送回冷姑娘后,一定不会为难一个小孩。”
  银光微笑不语,银白衣襟如玉般温润。童土看了一眼,朗声道:“这么多人跟着,我很害怕……那就请银光公子一人过来,我带你去见我家公子。”
  
  扬州一品居是座茶楼,四境开阔,衔接南来北往的通道,是个极其风雅的场所,银光随童土上楼后,马上就明白了南景麒的意图:这里人多往来,假使有人混入街市,很容易隐匿行迹。
  南景麒一袭黑色长袍伫立,清俊如竹,眼眸里一汪静潭水,深远墨色浓得化不开。银光看过去,这才察觉两年不见,南景麒竟是清减如斯,大有弱不胜衣之形。
  “银光公子。”南景麒极快抬手,面目一整,彷佛从幻梦中清醒过来,露出明朗如月的神情,“你我各自立场不同,南景麒长话短说,交代完毕即刻离开。临走之前,恳请公子不必另动心思,南景麒既然能来,自然也有办法离去。”
  银光审时度势,微笑还礼:“请。”
  两人分开施礼坐定,氤氲茶雾升起,南景麒面沉似水,眉间深敛一股凝重之色,银光透过茶雾,都可见到他的忧虑与哀愁。
  “双成知道寒毒将要发作,将她托付给了我,她曾表露过想回荆湘看看,后来疼痛发作寸步难行,她才没去成。我回红枫渡找到了她,罔顾她想留在家乡的意愿,将她带离了宋境。将出边界时,突然看到了秋叶公子的榜文……”静寂了一刻,南景麒平静开口。
  银光动容。原来是南景麒用马车带走了冷双成,致使沿途的蝴蝶鸟兽都无法捕获她的气息。
  “初次看到榜文,我内心极为震惊。”南景麒稳重说道,“榜文上即使没签署双成的名字,我也能猜到是公子在等她回去。我曾想尽各种办法使双成醒来,但是一直没有作用……既然双成在我身边无法清醒,我就不再拂逆老天之意,今天特地将她归还,希望公子……”后面语声渐渐模糊下去,仿似说话之人也不会相信,老天会特别赋予他人更好的运气。
  银光起身,一拘到底:“无论如何,我替公子感谢你。”
  南景麒站立,说道:“既是感谢,不如眼下就清算干净。”
  银光会意,走出楼侧吩咐卫士让开道路,回身施礼:“请,南公子。”
  南景麒缓步下楼,清风拂送飘逸衣襟,传来他一字一顿的语声:“双成的心意想必也是如此,我只求图个心神安宁……不过下次见了公子,我们仍是敌人。”
  银光眼送俊挺如松的背影,不甚唏嘘。他度量着南景麒已经离开扬州城门,才带人回到世子府。在他禀告南景麒话意时,他又发现,公子静如雕塑,微光流淌在他面容上,他无怒无哀形无所觉,彷佛已入禅定。
  
  九月十八日,扬州。万条街巷燃放彩焰,处处红绸张舞,有如九天胜景。三五成群的民众不时互问安好,喜气洋溢直上眉梢。
  世子府邸内,盛势之浩大达到了空前。
  彩衣奴仆竞相穿插往来各个府院,脚步匆匆疾带风声,相比较外间人声鼎沸、热闹繁杂的局面,世子寝居显得寂静而清凉。
  满室红色漫目,风入纱幔,袅袅飞卷,除了生动的潮红绸结,空气里没沾染上一丝喜气,清冷犹在。
  典雅轻柔的大床上静静躺着新娘子。
  冷双成身着霞帔,脸色苍白,眉鬓经过粉饰,如洞庭秋波一般深邃。
  “一描眉,缤纷落尽谢清辉……二点唇,花开盛景尝欢悲……三绾发,海角天涯相伴随……”花碧透一边低低地哼鸣,一边细细地给冷双成装扮,手腕轻颤个不停,“双成,我们百花谷有个习俗,女儿出嫁时,当妈妈的就要替女儿绾发穿衣,庆祝女儿嫁作他人……可是,你身上新添这么多伤痕,胸口还破个窟窿,我怎么补也补不干净……”她抹了一下眼角,低声道:“姐姐无能,无法为双成做什么,今天就尽我所能,把双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露夕悄悄站在一旁,看了会咬唇说道:“姐姐别哭,今天是大喜日子……夫人上了妆真好看,就是没醒过来,身上还带了这么些伤……”
  碧透轻掠她一眼,道:“露珠太不懂事了!双成不管是否遇见公子,一直在尘世间摸爬滚打,有了痛苦也往肚子里吞,从来没见她笑得轻松。好比这次荒玉祸害中原,双成明知道会被引发寒毒,还忍着剧痛奔赴无方七星,像是没事一样……我看她吃尽了各种苦,现在却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眼泪就没办法停下来……”
  露夕紧捏衣衫角,嗫嚅:“可是……万一,万一夫人永远不醒来,公子就这样守着她一辈子?”
  碧透垂下眼睑,慧睫上浅刷一层雾气:“你小瞧了公子的决心,这些天来,你难道看不见公子是怎么过的?公子每天不吃不喝,呆呆望着夫人的脸,我有时候进去关窗子,还看得见公子眼珠一动未动,像是搁了多年的木头雕刻。”
  她想起每日透过窗格看到一个静止不动的侧影,委实心痛难言:“老天怎么不开眼啊!”
  
  世子府阁正厅宽阔明亮,当中稳据三位红袍老者,鹤发童颜,神情矍铄,仿似神龛中走下的老神仙。
  面目最为慈祥者是太子辅掌,常太傅。他偕同另外两名老臣,一早就来到世子府邸参加婚典,听闻风声后,手抚白须不住叹息。
  廊柱下或立或坐一些衣饰彩烈的人。银光、洞庭水家水芊灭、御厨安颉、红衣程香、灵慧公主,一个个面色忧戚,丝毫无欢喜之态,紧张地盯视着大厅正门。
  影漏摇晃出阳光色彩,吉时已到。
  八格扇门外,轻轻绰绰奔过一条人影,提裙迈进:“世子请各位列席。”
  “慢着,花总管。”常太傅朗声道,“时辰已到,怎么还不见世子踪影?”
  花碧透咬咬唇:“世子临时改变了主意,请各位随我来。”
  猩红地毯洒落纷纭花瓣,香扑云天。一干人等顺着花瓣雨路朝出走,均觉惊诧。走出府门后,只见扬州处处风行红绸,节节饱满如菊。
  府阁外停驻身披彩绸的马车,众人乘坐三辆相继离去,花碧透服侍三位太傅上了最先一辆,晃晃悠悠行了一阵,车厢外突然传来嘈杂人声,如潮轰鸣。
  常太傅侧耳倾听,仔细捕捉到了几句:“世子今日不是大婚吗?他站在城楼上做什么?”
  “世子怀里抱着的是谁?”
  常太傅回过头,神情严肃:“花总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碧透转眼看向车外,忍了许久,最终缓缓流下泪来:“世子请天地为证,请扬州所有子民为证,他此生愿与夫人生死相依,永不相离。”
  
  人头攒动,一片黑鸦。各种各样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人海里翻滚阵阵浪花。
  秋叶依剑孤落落站在扬州古城城头,俯瞰底下潮水般人群。他站得如此高,仿似和天上的白云连在了一起,那白云裁剪着吉服袍底,空荡荡卷起丝线缀饰,拍打着他清俊当风的身子。
  冷双成黑发垂落,双眸紧闭,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过了这么久,她仍旧如孩童般沉睡,面色苍雪,不含一丝痛苦。
  除去了凤冠,霞帔依然鲜红如火,丝绣牡丹随风跃起,朵朵流光溢彩,像是盛开在两人身上。只是没了满头珠翠的陪伴,一袭火红嫁衣在阳光下泛着光辉,宛如隔世的恋人,相对哭泣,美丽而凄伤。
  身后传来厚重脚步声,随即而来一道惊慌的嗓音:“王妃尚在昏迷,世子执意举行婚礼,已然于礼法不合,吉时又到,世子现在人前实行拜礼,实属荒天大谬!请世子三思啊!”
  秋叶依剑岿然不动,面朝人海没有言语。
  常太傅拱手作揖再谏,秋叶依剑身躯一动,仿似清醒了过来:“常太傅,请。”他仍旧笔直伫立,冷漠说道:“请报时宣号。”
  常太傅惋惜一叹,静止不动。秋叶依剑侧颜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大喜之日,我不准任何人触犯霉头。”
  常太傅仍是叹息:“早已听闻世子独断专行,能为王妃做任何事情,如今看来,宫中传闻应是不假。”叹息一止后,又问:“世子可是考虑清楚了?”
  秋叶依剑并未理会老太傅两次语及不尊,只是说道:“绝无虚假。”
  他挪出两步,立身门楼隙口,运力冷冷一喝:“肃静!”神情威严,身姿凛然。
  语声滚滚响和,如同暴雨连珠,顷刻盖过人潮,奇迹般让民众安静了下来。
  秋叶依剑临风而立,再次唤道:“太傅,请。”
  众人仰目,静寂看向高楼城头。
  常太傅轻缓襟袍,交握双手唱道:“建隆五年九月,南府秋叶世子完婚,册立民女冷双成为正妃,夫妻二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慢着,太傅。”秋叶依剑突然截声道,“不能免除拜礼,请为内子重新宣号。”
  常太傅见他言辞诚笃,微微叹气,无奈地连声唤道:“擢民女冷双成为世子妃,现施行周公大礼……一拜天地!”
  秋叶依剑抱紧冷双成,恭恭敬敬地双膝落地,大幅吉服散开如蒲,映红了流云天际。他低头俯身一拜,无半丝停滞。
  “二拜高堂!”
  秋叶依剑起身,轻轻跃起,一阵清风拂开了冷双成嫁衣,滚荡如花。他立于临空垛口,面朝扬州民众弯腰一拜,深深地伏下了身子。
  万人惊呼,常太傅亦然惊愕。
  秋叶依剑抬起面容,冰霜眉目万里雪化,突显墨黑水花,他的眼眸里微起波澜,像是泪水雨滴:“冷双成,记得你曾经劝我不得骄横无礼,要体恤他人,可惜我现在才明白你的苦心,原来你流落民间,看得比我通透,深知天地为大的道理。”
  他抬起冷双成腰身,在世人前低下脸庞,闭眼贴近了她苍白面容:“冷双成,一切都可以依着你,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两人连袂飘拂,仿似一体而生的斑斑鹿鸣。
  许久,常太傅才在门楼后悠长一叹:“夫妻对拜!”
  九月十八日,酉时,风起。
  “砰”的一声仿似约定,扬州古城四处散发五彩烟花,冲天火花涌起,姹紫嫣红开满了橘红天幕。火丛银花亮耀天际,盛放之下,整张幕布已无点滴缝隙。
  秋叶依剑低唇,流连在冷双成面目上:“好看吗,冷双成?三年前的今天,你第一次进入青衣营,看到碑文上立少夫人的遗训;三年后的今天,我还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风声清幽,呜咽不停。
  
  时间如水缓缓流逝,秋叶依剑不闻世事,在扬州世子府里又开始一日复一日地等待。
  期间开了什么花,他不知道;草木换了几次容貌,他不关心。他一双眼眸唯恐不够,总是牢牢盯在冷双成面容上,看得目不转睛,如果有风入府阁,吹拂起冷双成衣襟,他更是连身扑上,努力寻找她生还过来的气息与痕迹。
  如此地欺骗自己。
  恍若隔世。
  直到来了一个人,药王前辈。
  从行辕离开后,他曾一度云游天下,偶然听闻南府世子迎娶昏迷中的王妃,想到还欠冷双成一个承诺,他不由得从境外赶回。
  药王仍是白袍宽袖,银须白发,一双黑眸洞悉人心。惊现房阁时,仿似带来一片光风霁月。
  秋叶依剑过了好久才察觉房里多出一人气息,他微微动了眼珠,冷漠道:“前辈有何见教?”
  药王双眼如泉温润,平声说道:“世子倒是镇定,明白夫人这病怪异,也不请御医诊治……”
  秋叶依剑转过脸去:“她既然说回到我身边,就一定会醒过来。”
  药王径直走向床帏,白影绰绰似流云飘逸:“听见外面传闻,老朽返身赶来,可否让老朽替夫人诊诊脉?”
  “请。”
  药王搭住冷双成手腕,静默片刻,眉目舒展开来:“世子,夫人当真没有骗你。”
  秋叶依剑双眸盛光,木刻面容掠起了笑纹,迤逦扩散:“此话怎讲?”
  “数月前在青州行辕,老朽曾在暗中见过夫人,当时夫人一头银丝,发泽干枯如草。今日再见夫人,察觉夫人银丝褪色,慢慢有回黑趋势,正是印证了寒毒裹身、血脉倒行逆施,所经之处必定牵发变化的道理……”
  秋叶依剑静静听着,心里忐忑难平,只怕这阵天籁之音有如幻听,片刻随风散去。
  药王仿似心知肚明,继续解释:“夫人如果全身腐败,那才是毒素倾入五脏六腑、离归天不远的迹象。眼前寒毒只流转在夫人血脉中,运行一周后,如同牛犊反刍草料,最终会被夫人以寒息制约强压下去,于性命无丝毫损伤。”
  秋叶依剑喜极而笑,不断抚摸冷双成面容,等他惊觉要称谢来人后,抬起头,房阁里徐风缓缓,光线回转,早已没了那道白色身影。
  
  日子又过了很久,冷双成犹坠梦境,深深沉睡,无声而无息。
  多少次金银轮盘交替而过,眼看着静默的人毫无动静,秋叶依剑又陷入了惶恐之中。
  白天他仔细替她宽衣沐浴,喂养护体花露;晚上他紧紧躺在她身侧,强撑着眼帘注视她的侧影,唯恐遗漏了一丝轻微的拂动。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抓住你最踏实。”秋叶依剑支起头,侧躺在冷双成身畔,说道,“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万事万物都要死去,所以不对任何东西上心……十二岁成人礼,我得到了上古神兵蚀阳,开始对剑有兴趣……等我成了天下第一剑客,一切变得索然无味时,老天又让我遇见你……冷双成,我们早已注定要做纠缠,如果你不醒来,我宁愿下黄泉陪你……”他苦涩地说了许久,最终强撑不过,右手揽住她的腰身,并肩沉沉睡去。
  月朗星稀,清风不兴,床幔间撒落轻忽凉薄的影子。秋叶依剑面色苍白凝雪,眉目犹未轻展舒缓,清瘦的脸颊显得伤痛难平。不知沉睡多久,颈项间透来一丝凉意,两根冰雪般的手指轻轻搭上他俊秀耳廓,一个低慢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仿似惊乍了春寒:“秋叶,还疼吗?”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