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荆湘,宋境西侧,祖宅正对荆湘门户五岭山,每次推开窗格,迎面拂来清冷山风,夹杂竹叶晨露的清香,岿然墨色穷极云天一线。
我自幼时起便住在西侧房阁之中,看惯了山岭上千秋不化的白雪。
山尖若有雾,肩脊负雪,明烛苍穹。飘荡雾带承袭白雪的冷漠,一抹晶莹漫透云烟雾霭,历历夺目。
面对冷漠的西岭,时常令人怀念轻灵秀雅的烟雨江南。
小童天真无忧,在绿野荆湘慢慢成长。每日练功完毕,他总要偷偷跑去后山玩耍。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蹦回来,怀里抱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黑白两色,看起来憨态可掬。
“是什么?”我仔细看了那只小兽半晌,仍是未得要领。
小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少爷。”他喜滋滋地不住抚摸:“皮毛顺手,仪态又憨透,你看,它是不是很漂亮?”
我看着他可怜兮兮讨宝的模样,哑然失笑:“是很漂亮,配我们家小童刚好。”
父亲闻声走了过来,他是我们荆湘国的祭礼司仪,平素见多识广,通常事物难不倒他。果真,他细细瞧了两眼后,笃定说道:“这是驺虞,古来罢战所用的义兽,哪里来的?”
“后山。”小童大声回答。
父亲点头,背手朝外慢慢踱走。背脊突弯,鬓发霜染,他的身上已有岁月的痕迹。我知道他总是忧心荆湘国政,眉眼常常难以舒展,今日看到这具佝偻的身子,我这才察觉他的焦虑竟是如此之深。
“父亲,还在为朝政动荡烦忧吗?”我追上前问道。
父亲看着我,眼带霜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这批老臣逃脱不了操劳的命运。”他顿了顿,抬首看向巍峨群山,又说道:“我们李家一脉单传,为国君鞍前马后奔波数十载,到了你这里政局偏偏动荡不定,哎,难哪!”
我心中一动,明白了父亲言下之意。他多次吐露心声,希望我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只留他一人在诡变风云中颠簸,这样至少能保全李家一点血脉。
可是我不想怯弱隐退,我得做些什么。
父亲看出我的坚决,叹口气未再劝阻,只说道:“景麒,我知道你不甘平庸,总想趁家国没落前拼死一搏,也罢,这次就让你去试试,否则你难以信服父亲的推断。”
我微微苦笑:“我不是不信父亲的话,荆湘国力衰微难逃鲸吞厄运,这点我也清楚。只是荆湘生我育我,如同再生父母,我不甘心看她一点点落入敌手,所以我想尽力挽救,哪怕是肝脑涂地。”
这次交谈成了我和父亲的永别,父亲忧劳成疾先行病逝,我祭奠完父亲后守孝两年,暗中操兵训练。
午夜,窗棂外霜天清寒,月色愁眠。我执挑一柄白兰灯盏,一如既往地来到剑室,准备孤灯秉照一宿苦练。
伏虎器架上恭呈寒光凛冽的长佑,青辉流泻,时常在夜色中微微嗡鸣,仿似一位不甘心沉沦的武士。
长剑破鞘,虎啸龙吟。
今夜无星,剑室有人。
一位白衣男子静默伫立于长佑架前,身姿挺拔,凛然如九五之尊。透过窗格,我看到了一张俊美无瑕的脸。
我这处府邸密布大小数十暗桩,他竟入无人之境,无声无息出现在最隐蔽的剑室,这份武功之强,令我暗自惊撼不已。
我不假思索推门而入,可是室内已空无一人。长佑轻枕一地清辉,仍旧寂静沉睡。
仿似刚才那道白衣只是一个幻影。
我环视四周,一切如故,但我敢肯定这不是幻觉,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冷漠,浑然天成地冷漠,如同西岭千秋不化的皑皑白雪。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白衣人惊现剑室,原来是为了引我出手。
——来人容貌俊美、气质独特,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出入荆湘,符合这些特征的,只能是汉朝南府世子秋叶依剑。他自持身份没有出手,却唤人盗取了长佑,原来是想作为诱饵,引诱我
追击。
听闻中原有位娇媚入骨的美女,叫做静如夫人。她的花名刚刚传到荆湘,国君就不顾我的劝阻,执意要去幽州云胡客栈。
我百般阻拦仍是改变不了结局。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后悔,因为在落雁塔的梅林前,我第一次见到了初一。
初一如同草丛间跃出的麋鹿,机灵敏捷,带着草叶特有的清寒出现在我眼前。他紧紧护住了我的安危,不惜与辟邪山庄反目为敌,仅仅为了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时间紧迫,不容我细细思量。
高塔之上,还伫立了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
秋叶依剑的剑气纵横天地,冷漠强大一如外界传闻。初一拼命带离我逃出险境,在梅林里被生生洞穿了肩胛,他羸弱地扑倒在泥土里,我抱起他,看清了这个少年的面目。
眉目淡漠,即使忍受着剧痛,修长的眉尖蹙在一起,微微抖动。
他的面容是呆滞的,区别于我见过的所有丰神俊朗的少年,晨间的雾萦绕在我们头顶,我惶恐地呼唤他,那张淡漠生死的脸触目惊心。
“初一,初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一直在苦苦追问这个问题,初一无法回答,只看向了远处高塔。
秋叶依剑像尊冷漠的雕塑,冷冷地注视着一切,想必他的身影也被牢牢地刻在我和初一眼里。
而且我不知道,落雁塔的生死连弩,拉开了他和初一后半世的传奇。
小童曾高兴地跑到军帐中,告诉我南朝发生的一件大事:一个容貌普通的少年去挑战了辟邪少主,先是忍受蛊毒诈死,再成功地盗出了龙纹剑。
我闻声大震。为这位少年的勇敢,也为了他的隐忍,究竟是什么蛊毒我无从得知,但是能想象毒发时的痛苦,他竟然硬生生地忍受下来了!
如此震撼,让我短暂忽视了龙纹剑的下落,而当我揪心家传宝剑不能历经杀戮时,初一来了,带着满身草木清香,平静自然地站在我面前。
仿似他一直在我身边一样,仿似他没经历过任何苦难。
我鲜少后悔,但是这一次相遇让我饱尝悔恨的滋味。初一要求我闭上眼睛,我不明就里,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一股淡淡的冷气流转在我的轮廓周围,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感觉这只手掌的颤动和痛苦,它压抑而疏离,正如它的主人。
可是为什么我不果断地拉下这只手?那么他以后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即使执以兄弟之礼,我也应该留下他,而且还是在他落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之中。
原来,父亲教导的君子品行,在感情方面也会有缺憾。
荆湘政局已成定势,孤注一掷后,我没能挽救她的腐败没落,被迫下野。
我时常坐在青松下仰望苍穹,默然注视西岭终年不变的冷漠,小童问我在想什么,我回答说:“我一直在想初一。为什么他能毫无目的对我好,几次为我出生入死?他的疏明大义看起来不像是儿女私情。他不敢看我,总是和我隔着几步的距离。这几晚噩梦连连,梦中一直有个青衫少年拉着我飞跑,满林的梅花香扑满面……”
小童不解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小童,我决定了,如其在这里苦思焦虑,不如动身去中原找初一,偿报初一的恩情。我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希望初一是个姑娘,如果她还是居无定所,我一定要带她回来,待以兄妹之礼;如果他是个少年郎,我一定要和他结拜,日后肝脑涂地回报。”
每夜梦醒,我细细回味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那道青衣巍巍的身影。
我最幸福的时光终于来临,红袖楼之围后,我和小白、双成三人曾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我已经得知初一的一切,还和小白一起唤她“双成”,她并没有拒绝。
小白棋术极高,京师的茶馆民舍已无对手,他天真无邪,从来不怀疑别人的动机,每日白天出去厮杀,晚上回来找我游玩。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双成对万事万物都很淡漠,没有挑拣、没有另眼相看,比如饭菜粗糙不堪,小白常常拍着筷子笑话我,双成却微笑着斡旋,面色如常地吃完;比如店铺里购来的衣衫,小白摸摸自己的白衣,笑眯眯地拒绝换洗,双成却无任何异议换上长裙,俊丽的容貌让我们眼前一亮。
“双成真好看,做我娘子吧。”小白大叫着扑上去,趁机拉扯双成的脸颊。
我微笑看着,心里艳羡不已。小白说出的其实是我心底的渴盼,可是我不能开口。双成随小白口风,亲切自然地唤我“南景”,但在礼节上从来不逾越半分,而且从来不给外人可趁之机。
她低敛而自持,我永远碰不到她的衫角,永远触摸不到她的手指。她纵容着小白的胡闹,约束着自我的言行。
一天,小白晃悠悠地回来了,瘪着嘴不大高兴。双成放下笤帚,迎了上去:“小白,怎么了?”
“外面的高手都杀不过我,往往下了几步棋就弃子逃走了。”
双成替他擦汗,笑问:“小白很喜欢下棋?”
小白点头:“在家乡清修的时候,爷爷给我定下规矩,要我静心钻研棋道,不必过问繁浮世事。”
双成抬眼看我:“南景,我们陪小白下棋罢?”
我们三人很快进入战局,双成和我一起对抗小白。这一盘棋下得极久,从午后薄阳一直杀到烛火初上,最终我们以两子之优险胜小白,小白侧着头,微熹光芒洒落他面容上,看起来无比认真:“双成,你这招‘双星卧河’哪里学来的?这种招式是古棋谱中才有记载,爷爷教导我时,也只能描摹个大概。”
双成微笑:“我以前见过。”小白睁大了眼睛:“棋式是两百多年前的啊!你怎么能见到?”
双成转身走进里间,过了会拿来一本镶了黑绒的古书:“就是这本。”
小白和我凑了上去,都很好奇:“你怎么有这卷书?”小白更是想法奇特:“如果典当,这棋谱价值连城啊!”
双成看了棋谱半晌,抬头一笑,语声悠长:“原来这么贵,早知道多带几本出来。”
每日小白外出时,双成会安静坐在树下看书,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在看什么。
原来她也是喜爱棋艺,难道她凌厉的棋风就是这样练就的?很快,双成就解答了我的疑惑:“我棋技低劣,不过善于模仿。公子有时闲来无事,会在雅苑里摆上棋局自行参琢,看得久了,我也偷学到一招半式。”
红枫渡风景优美,落叶飞舞,繁花盛开,我看见双成静静躺在林间,面色平静无依无助。
我把她带离了宋境,前番有了悔恨的经历,我只想带她回荆湘,完全拥有她。
青山绿水、水月两重天,如此秀雅的荆湘国土一定能治愈双成的伤痛。
归途中,客栈里,一盏孤灯总是伴我直天明。
双成一动不动地沉睡,我仔细注视她的容颜。如此地接近而无距离,就像身体发肤一样的真实自然,有时候看得久了,会产生错觉,只觉得她的脸庞轮廓仿似淡远青天,无喜无怒,与世无争。
记得宋人曾吟唱过“独坐莫凭栏,任沧海桑田红花绿树”,在这豆点光华里,我和她全身蒙上淡白的辉纱,静美柔和,仿似为了这一刻的安宁,我等待了很久,她走了很久。
心中有了怜惜与不舍,我想就此静静陪着她,直到永远。
秋叶依剑贴出告示,举世哗然。
南府世子一反宫廷传闻,亲自擢定九月十八举行婚典,显然不是迎娶开年定下的灵慧公主。
我知道他在找谁,看着双成平静的睡容,心里疼痛难抑。
为了她的坦然,为了自己的牵绊,为了秋叶依剑的情深。
情与义,难以取舍。于情,我不想再后悔,我只想和双成呆在一起,哪怕只能这样看着她;于义,我难逃责问,因为双成对我如此信任,将她完全托付给我。
双成仍然躺在车厢里熟睡,我站在林道前陷入了两难。
再往前走,就是荆湘,永远都可以不放她回来;调转马头,就是宋境,最终双成会被送还秋叶依剑。
风抖动叶子直响,它能告诉我什么?
“问心无愧。”这句话浮起在脑间,我满心不舍,但是知道该怎么做了。
宋中原盛传一个奇迹。
秋叶世子怀抱王妃拜天拜民,其情震撼上天,沉睡数月的王妃终于转醒。
消息传来时,我正站在水畔。清水流逝,无关情感。临水一照,我这才发觉身躯竟是如此消瘦,好像是一段披了衣袍的枯木。
不过我不后悔。因为蒙天垂怜,双成最后平安。
每每想到这个奇迹,慨叹之余,令人泪流满面。
今年元宵,扬州花火漫天,晶莹之色映照天幕,持续了整个昼夜。
小童听信了我的话,送驺虞给世子府,作为替苍生祈福的礼物。
我想秋叶依剑能明白我的意思。
此时,我站在一品居二楼,看着街市角落里的双成。她身披锦貂斗篷,攒竖的立领使得容颜更显苍白,可能是大病初愈不能感染风寒,她一人立于楼道下,繁多的衣饰牢牢护住了她的身子。
身前身后满街的喧嚣繁华,惟独她还是那么安静。
双成提着一盏玉兰灯,出神地看着游人嬉戏,看了一刻,又自然地笑了起来。
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现一阵波动,众多游客如同分花逐浪,让出了中间的道路。
我知道是谁能引起这大的反应。
秋叶依剑身着绛紫礼服,徐步从人群中走出,无需说他深邃的容貌,单是这身深沉的紫色,在一众穿行游玩的人间,极能引人注目。
他抛却了矜贵作风,亲自来接双成,想来也有很大的改变。
秋叶依剑如同我一般,在络绎不绝的人流里第一眼看到了双成。他走了过去,伸出了左手。双成回过眼神,看到是他,自然地握起他的手掌,挑着灯随他离开。
灿烂焰火绽满夜空,那柄玉兰灯盏已完全泯灭了光华。
一紫一白的身影并肩融入人流中,即使隔了这么远,他们的背影依旧紧密相依,无法分离。
仿似紫白对映的云朵光霞,相合为一,洗尽铅华。
我转身离开扬州,继续探访名山大川。
2. 秘密(上)
历史烟尘掩埋了许多东西,每当人们怅然回首,才发现其中隐藏了最原始最真实的感情。
(一)前世
唐玄宗时期,政治清明,街头巷尾习武者比比皆是。长安皇城兴庆宫前,黄金雕栏搭建的比武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红绸飞舞,鎏金光彩流泻如水,大红擂台锦缎铺就,静寂等待勇拔头筹的翩翩少年郎。
人们围台四散,或是成团群坐,或是立于沉香亭阁中,个个抱臂环视左右,揣摩此届夺取武状元的人选。
白衣儒雅的冷布贤静立亭柱侧,描漆流丹的廊柱烘托出他俊逸身形。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说道:“落英,此届最大的夺标人物在对首,兵部伍尚书家的公子,人称‘美宋玉’的伍文赋。”
伍文赋站在一棵沉香树下,侧对古亭敛眉远视,墨黑衣饰,俊美面容,在人群中极为显眼。
梅落英上前一步,在阳光下露出了她的全身。她着一袭白衣,缓衣玉带清冷而立,颇有几分俊丽出尘之姿。
伍文赋此时转过头来,透过漫天琉璃光彩,面朝她微微一笑。
梅落英眼珠微移,继续查看四周动静。
冷布贤抬手还礼,又看向梅落英笑道:“伍公子估计也听闻你入围前三甲、进了对垒名册的事情。我遍观全场,觉得只有他才是你最大的对手。你要多加小心。”
“我看过他出手,剑术的确精妙。不过不碍事。”
在最后的对决中,梅落英才发现她想得太简单了。
伍文赋嘴噙浅笑,自始至终保持着优雅的风度,可他卷起的鞭影一点也不优雅。
他弃剑不用,使一条松软柔韧的玉带,据说由千年雪蝉丝编攒而成,斩不断,划不破。
而且这条雪蝉玉带是月光的克星。柔曼无枝,牢牢缠住剑身,宛如相拥而不可分离的恋人。
打擂有规定,不得攻击对手下阴,只能以震飞出局或是击中上身为胜。伍文赋带影漫卷,轻忽鬼魅地只攻击梅落英一个部位:前胸。
梅落英白衣四绽,尽在风声中哲哲飞舞,她沉敛回避百余招,气力渐渐不续。“一川春雨”这招袭来时,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抉择。若再回避胸口,帽子就会被扫落。若顾及帽子想继续掩饰女子身份,胸前就得受到他的侮辱。
梅落英冷冷一笑,突然空出胸前大穴,拼尽最后力气,长剑斜挑。伍文赋见她两方都不顾,嘴角一弯,鞭影去势不减。一黑一白两条人影飞速衔接又分开,恍若游龙惊鸿,台下围观群众在闪掠间未明战况,台上两人已分出高下。
梅落英紧抿薄唇,面色如冰凛然。乌黑流云秀发轻扬,几缕发丝飘拂于面颊,遮不住幽黑瞳仁里的寒气。随着她冠帽落地、长发披泄,众人惊呼不已:原来梅相公是个清凌凌的大姑娘啊!
伍文赋翩飞衣衫盛开于风中,身子有如浮云坠絮,徐徐落下擂台。足尖轻点台面,他又勾嘴一笑:“承让了,梅姑娘。”
右耳至颌下仅有一条血痕而已,无损他俊美魅惑的容颜。
“落英!”人群中隐隐传来一道担忧的呼声。
伍文赋笑容未退,转视台下,阳光映照他墨黑瞳仁,如同打底涂料,勾芡出丝缕冷冽。
梅落英审时度势,后负双手朝伍文赋微微鞠躬。以示诚服后,她不待场下校官下令抓捕,双袖微晃,一片白云似的飘出宫墙。
咚的一声,台侧小司清醒过来,首先擂下了胜负定音一击:“兵部伍公子胜!”
瞬时,彩绸漫卷,礼花毕现,锦缎长台上初生一名新科状元。
伍文赋长身而立,面带杨柳春风,光彩夺目地立于高台。乌黑眸子缓缓挪移众人面目,他最终在一张干净温和的脸庞上定住。
“冷布贤,能让我遇见梅落英,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第二天,长安所有的茶楼赌坊都流传一个传闻:江南梅家大小姐私下喜爱伍文赋公子,比武中处处躲避手下留情,暗助情郎折取此届状元桂冠。
流言迅速席卷中原大地,人云亦云,传得绘声绘色。
冷布贤和梅落英在客栈用早膳时听到了这个传闻。
相对于梅落英的冷淡,冷布贤有些歉然:“落英,小蝶(冷双成娘亲,此时还未和冷布贤成亲)这次要求你来打擂,的确太过于任性,而且还连累你的名声受辱……”
“不碍事。”梅落英抿口早茶,头也不抬说道,“小蝶本意是要我分组淘汰对手,暗助你夺得武魁名衔,哪料到你是去拔了文状元头筹。”
冷布贤交叠洁白双袖,正襟而坐,仿似一位置身雅亭饱览山色的文衫秀士。他想了会才说道:“名声对于女子极为重要,落英虽说胸怀开阔,仍需多加顾虑。”
梅落英抬起头,平日晶凉的眸子乌黑沉笃:“你娶我?”
“好。”冷布贤微微一笑,脸庞绽放柔和光华,“你的清誉因我们而毁,理应我来承担后果。”
梅落英左唇轻轻一掠,嗤笑一声:“得了吧,冷布贤,首先不说小蝶对我的情分,单是你这慷慨赴义的模样,我看了就觉手掌生痒。”
冷布贤只是笑,不说话。
梅落英又看了一眼他的笑容,道:“伍文赋无非是趁他登科之际,制造点风浪掩盖其真正意图,只要我不回应,日子长久了,谣言自然会平息下去。”
对于伍文赋这个人,梅落英还是想错了。
两年中,传闻里的梅大小姐失去踪影,未对暗助情郎一事作出任何表示,两年后,被恋的伍文赋公子首次现身江南,向世人昭示了清风皓月般的胸襟:伍文赋面见梅老太君,恭恭敬敬三叩首,表示愿意迎娶梅落英,挽救姑娘家声誉。
梅家由时近八十高龄的梅老太君坐镇,对外宣称拒绝这门亲事,引得江南人士议论纷纷。
半月后梅家张灯结彩,庆贺老太君八十寿宴。梅落英披着一身清雅花香走进正厅,按照往日习惯,先恭恭敬敬给老太君磕头问安。
“一梅,这位是兵部伍尚书家的公子,他为了迎娶你进门,在梅家已经等候数天。”
老太君话音未落,梅落英就极快抬首,冰雪丽颜上怎么也抑制不了惊恐。
珠链清脆碰撞,一道墨竹绣纹飘拂开来,宛若美玉雕刻的容颜随之显现。
伍文赋缓缓从卷帘后走出,负手而立,面朝梅落英微微一笑。
只一瞬间,梅落英脸上掠过阵阵阴云,她的双眸一寒,身子快如鬼魅欺近。伍文赋浅笑躲避,双手并未收回,墨黑衣饰在厅内绽放如菊。
“住手,一梅!”梅老太君一拄银杖,厉声喝道:“我还没死啊,你就放肆成这样,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奶奶吗?”
梅落英回头看了看地面,那里留着一枚深深的坑印。她硬生生顿住掌势,回身叩拜老太君前,手指拂散,又不甘心地抓掴伍文赋颜面一记。
老太君银牙一咬正待发作,伍文赋连忙赔笑说道:“不碍事不碍事,老太君身子要紧,千万别动气……”
梅落英伏拜于地,不闻声息。
被逼着坐上花轿之前,她才从小妹口中得知所有隐情——
伍文赋来到梅家提亲,礼书文聘样样精备,一见梅老太君就恭敬三拜。
鹤发童颜的梅老太君沉身而坐,丝毫不避受了当朝才俊的大礼。她先是低微地叹气,细瞧了伍文赋半晌后又拄杖站起,语重心长说道:“也罢,也罢,我就把一梅托付给你,她的性情倔强,你可要多顺着她的脾气……孩子,这也是你的选择,望你日后记得这磕头跪拜之礼,好好珍惜这个求来的媳妇。”
伍文赋斯文一笑,显得无限俊秀。他又落地深深叩首,恭声说道:“多谢老太君成全。彩礼和花轿我早已置办妥当,就等老太君择定吉日下嫁落英。”
梅老太君亲自扶起他,说道:“这孩子心性我知道,半月后就是我八十大寿,如果不利用这个机会唤她回来,她一定不会归家成亲,所以千万不能走漏风声。只要她回来,这亲事就算准了。”
梅家当日可谓双喜临门,梅老太君亲自盯着梅落英梳洗打扮,待她走回前堂主持大局,新娘子却迟迟不愿动身出阁。
伍文赋微笑回应宾客,得到老太君目视后,朗然迈入梅落英房阁中。
梅落英绾发除冠,仅着绣帔静寂立于桌畔。满室流溢璀璨光霞,衬得人若桃李娇艳,那一桌一人,仿似一幅意境深远的画卷。
伍文赋走到她跟前,垂首俯视淡漠的眉眼,低叹:“落英啊落英,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愿被迫嫁给我,但是我三年前遇见你,就一直紧追着你跑,你却从不回头看我一眼……我别无他法,只得出此下策……你别生气了,啊?”
梅落英挣开他的手,坐下冷冷说道:“今日一偿所愿,状元郎想必得意不少吧?”
伍文赋俯下身,沉敛俊容望向她眼睛:“落英,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心意么?我说过,只要能为你做到的,我都恨不得找来堆在你面前,只求你多瞧我一眼……”
梅落英垂下长长慧睫,沉默不语。
“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肯上花轿?”
梅落英仍是冷漠无语。
伍文赋看了看静如雕塑的人形,突然一撩吉服袍底,嗵的一声跪在她身前:“我一连叩跪皇上、父亲、老太君三人,才求得今日这场婚事。现在我叩拜你,梅落英,只求你最后成全我,答应做我的妻子。”
梅落英抬起眼帘,静静看着面前这张脸。他的脸庞难抑悲痛,眸色黝黑,深处隐隐抖动几丝星火。右侧耳廓下血迹浅淡,还残留着她的指痕。
伍文赋直直看向她眼底,见无所应,咬牙便待伏身叩拜。梅落英伸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抚住他的左颊,淡然道:“不敢愧受夫君大礼。今日既是如此,我便跟了夫君去就是。”
伍文赋破颜一笑,紧紧抱住她腰身,将脸庞埋进她膝前云霞裙幅间:“落英,为了听到这一句,我已经等了很久。”
扬州雨花溪畔,垂柳婀娜,烟光弥漫,正是一处风景秀美绝佳之地。
伍文赋牵着梅落英的手,带她走进锦绣阁楼。
“看,落音。”他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指,朝前指点:“前面就是梅林。等到寒冬腊月,白梅绕阁清香四溢,你的园子就像人间仙境。”他回过头,温柔地笑:“好看吗,落音?”
梅落英环视四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伍文赋眉梢眼底尽是笑意,他情难自禁地环抱住她,在耳后轻轻说道:“这里是落英阁,是我为了迎娶你特意修建的宅子。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做一对不问世事的神仙眷侣。”
梅落英螓首稍稍后仰,靠在他肩上,目视极久满园春色后,仿似轻轻地一声低叹:“好。”
和心爱的人厮守在一起,这也是多数凡夫俗子的心愿。
伍文赋擅长音律,闲来一一撰写曲辞心得,偶尔也指点一二登门拜访者,他只求这样风平浪静地守住梅落英,好好地和她一起生活。然而两年后,等他回禀了朝廷的差事赶回家中,梅落英留下书信一封,带了刚满周岁的女儿不知所踪。
江湖风云诡异,正酝酿着一场毁天灭地的阴谋。伍文赋、冷布贤、梅落英等一大批青年才俊,无法在政局洪流中独善其身,纷纷被卷进漩涡,逐渐被吞噬得不见踪影。
这些,又是后话了。
时光荏苒,年华似水,十八载光阴过去,江湖已经忘记一些人的名字和一些事情。
扬州夜市繁华喧嚣,处处一片歌舞融融的景象。水巷小桥、绮罗春船、千灯碧照、红袖盈街,笙歌曼舞连影转,火树银花不夜天。
冷双成徐步走上古朴拱桥,遥望波光粼粼的水面。星点焰火洒落水波,亮亮映出花红印迹。她罔顾漫天光彩,只是皱眉忧思。
偶遇铸剑师卫子夫后,大师告诉她寒冰淬炼的利器有两把,一名月光,一名长佑,但如果想克制这对鸳鸯剑,必须出神兵之首,炽烈无比的古剑蚀阳。
五十年前蚀阳散落中原,不知所踪。
“大师,如何能找到蚀阳呢?”冷双成追问。
白发苍苍的铸剑师眸光清澈,慢慢问道:“孩子,你要蚀阳做什么呢?”
冷双成恭恭敬敬地磕头:“仇家所持利器长佑,他的武功修为逾越我至少三十载,凭我手中月光实难战胜他。”
卫子夫摇头:“孩子,你肯定弄错了,长佑出炉至今未沾染丝毫血腥,它是把仁义之剑。”
冷双成不住流泪叩首:“我生无所念,唯一愿望就是手刃仇人,望大师成全。”
“起来吧,孩子。”卫子夫叹口气,感慨说道:“真是执念的孩子!小小年纪满面忧戚,何苦来哉?”
冷双成伏地不动。
“既能遇见我,也算有缘。好吧,我就告诉你一个秘闻:蚀阳主人姓叶,隐居在扬州雨花溪畔。至于你能否见到他,又得看你造化了。”
卫大师果真没骗她,叶姓家族默默无闻,典籍秘笈上从未记载,而且无论她怎么寻找,无法打探到叶宅所在。
难道真的无法借到剑,战胜汝南王?冷双成站在桥上沉思,如果不能利用蚀阳,那她只能铤而走险服下红硕果,靠它激发寒毒来提升内力,相应地,三十岁时她就得耗尽精力而死。
远远的街道传来鼎沸人声,她不禁抬头望去。
莹白灯盏映照长街,几辆华美马车徐徐停下,凤吐流苏款款轻拂。有那样金鞭络绎的排场,一定又是王侯家公子结伴相游宝阁香斋。
几名衣饰浓烈的公子下了马车,个个俊美如仙气质优雅,引得行人纷纷驻足围观。冷双成远远望去,认出了其中一人:汝南王之子李天啸。
小时候救过她一命的白衣公子。
李天啸面带微笑,一一和身畔众人回礼,即使隔得这么远,他的面目尤为生动,衣带当风仿似鹤立群涧。
冷双成起身朝街尾走去,既然他是她的恩人,不是她的目标,她选择回避。
人群之后,一名宝蓝衣袍的男子从容走过,街畔灯盏迎风晃荡,洒下些微熹之光在他侧脸上。眉目俊挺,薄唇坚毅,脸部轮廓线条流畅而深刻。
冷双成心中大动,抑制不住欢喜之情朝前挤去。这名男子是卫子夫口中描述的叶家人,因为出自绣阁坊里的金针银叶绣饰就是他们的徽志。
宝蓝衣袍背影不紧不慢,缓缓在人群中远去。冷双成左冲右突,使出行云流水的身法,似灵敏的雪鹿从缝隙中穿插。
追得近了,只隔幢幢数人。
这时,落英阁里的乐师迎出门来,一大群国色天香的姑娘款款行礼,将众名公子引进门阁。街道上惊见一干天仙似的美人,驻足行人潮水般拥挤而来。
宝剑香衣,娇莺软语,丝竹渗耳,好不热闹。
可是苦了冷双成,眼见叶公子近在咫尺,未及追上,又被冲得一丈远。
冷双成扶了扶一名被挤到她身上的姑娘,暗中运劲,侧身灵巧钻出。“叶公子!”她心急如焚,朗朗清喝一声。
呼声夹杂着丝竹管弦,隐隐约约回旋。
蓝色背影稍稍一滞,驻足一棵垂柳旁停顿片刻。清烟似的柳絮飘浮,迷乱了冷双成眼帘。他站着一动不动,却让身后追赶的她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尖。
“回过头来啊!叶公子!回过头来!”她拼命掀开冲撞的人群,心中升起了一股执念。“只要你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我复仇之事就有转机!”
她的生死与冤仇就在他的回首间。多少年的苦难算什么?不过就是为了报仇这一瞬!多少次的磨砺算什么?不过就是为了捱到祭奠十户冤魂这一天!雪中求生、中原漂泊、横度荒漠、越过冥海,她都记不得死了多少次,不记得是怎样跌跌撞撞走过来的。
只求活到手刃仇人这一天。
“叶公子!”冷双成又着急大喊一声,瘦削的身子在熙攘人群中摇摇晃晃,逐渐被吞没。她不甘心地睁大了双眼,极力搜攫那道清俊的背影——黑发服帖地绾成一束,轻轻垂荡,他默然伫立一下,最终举步前行。
一层泪水霎时冲上了她的眼底,她咬紧牙关,用力压下。天还是暗红有雾,不过浑然如盘,在她眼里,已经破碎坍塌,没给她留下一丁点缝合的希望。
唯一的机会已逝,局势一定,她必须服用寒毒。
冷双成低下头,垂头丧气走向长街转角。
扬州东街一片繁华,高烛照红妆,珠帘舞绿户,夜气清如许。漫天焰火璀璨,满街红绸飞卷,似雾中花,似风前雪,飘然引举款款送春归去。
街灯拖着冷双成长长的影子,繁复盛景中,她抹着眼泪,寂静走过这条热闹东街。
冷双成发力呼喊时,李天啸正在人前,听到清冷嗓音后,他回过头。
一道青衫身影宛如绿水,极快在人群中流逝,夜风吹开她披散的黑发,只让他看到一张白皙冷漠的脸。
好像是以前见到的那位姑娘。他心中一动,微笑朝同行之人作揖:“林、赵两位公子先进去,我去去就来。”那两人笑着颔首:“公子快来,这里的姑娘可是冲着公子才下楼作陪的。”
李天啸再次施礼,告辞转身。灯火阑珊,人影寂寂,街道转角有一抹青衫晃了晃,刹那不见踪迹。
尾记:
至此之后,李天啸一直在寻找冷双成,制造各种邂逅的机会出现在她眼前。他送过她一枚冰晶雕刻的小哨子,希望乐声响起时,既能让她忘却烦忧,亦能让他循声寻人,不至于像黄鹤杳然一无所踪。
只是没想到,这枚哨子被主人新加利用,去用作他途。
三年后,冰川宫主席卷中原,为了消灭对手,梅落英以身相殉,伍文赋决然随她跳入冰川谷底。李天啸为了挽救被制服的中原人士,执意喝下毒酒。冷双成明白冰川宫主喜欢豢养男色的特点,拼死抢下毒酒,被引发寒毒,于唐肃宗上元二年冬身亡。
3. 治疗
冷双成清醒过来时,正值初冬,身子历经两月调养,伤痕逐渐愈合、银丝回转墨色,精神却仍是不济,终日沉睡得多。秋叶依剑大多数都陪着她,小心翼翼地照看她,视作珍宝事必躬亲。
新年将近,世子府邸迎来两重欢喜,花碧透治理有方,早已吩咐清扫各处,编挽时令鲜花。一时之间,清香四溢、绿枝缀点红妆,庭院里透出早春气息。
晚上灯盏高挂,廊道回栏映得通亮如昼。
书房坐落在世子府中庭,离秋叶依剑寝居数丈之遥。里面摆设古朴,环壁三面全是檀木书架,整整齐齐呈列各种典籍。室内熏染安神香,暖风渺渺,最温暖的不是空气,而是地板上铺就的厚厚毛毯。
秋叶依剑云袖宽衣,盘膝坐在桌案后翻阅文书,沐后的发丝垂散,披覆于洁白高雅的衣襟,尽显清俊风骨。冷双成伏卧他身侧,锦白色的绒毯斜斜挂在肩胛,露出一大截白玉肌肤。
遮掩下的身体曲线连绵起伏,秋叶依剑收回目光,左手却轻车熟路地滑进毯中,细细抚摸。冷双成的身子一经百花露持久泡养,肌肤恢复常态,细润如脂,莹白如新,此时,一柄青玉雕饰的十五莲盏灯静寂立于她足畔,折射出裸肩上一层素淡光晕。
秋叶依剑又转过头,颇有些心不在焉。
冷双成仍是倦怠如猫,一动不动半睁着眼,思绪仿似陷入沉迷。她的眼波轻忽,落在足边盘枝莲盏灯芯上,又好像穿透了空气,并没有真正抓住什么。
秋叶依剑俯下身,吻在她唇角,低问:“在看什么?”顺手给她拉紧了软绒,将她抱在怀中。两人发丝纠缠在一起,脸颊相对摩挲,红润起温。秋叶依剑亲吻极久,晶凉的唇捂得火热,柔软之中加上了灼烈力道。
冷双成回过神,抖动纤秀慧睫,簇簇如同柳絮轻曼,她的眼光凝聚住跳跃的星火,喃喃自语:“历经以前的战乱,醒来恍如一梦。秋叶,你看,人命好比灯芯,倏忽随风而灭。”
秋叶依剑紧紧搂住她:“冷双成,别吓我,我经不起你再次折腾。你醒醒好么?”唇颤吻深,四散啜饮。
冷双成乌黑眼珠动了动,看见他俊美容颜上抑制不了慌乱,心底长叹一声。她微微迎上脸庞,捕捉到他游走的嘴唇,镶合了上去。
秋叶依剑将她斜靠臂弯,一手环拥她腰身,另一只手掌分开毯隙滑入,满掬温软胸脯,手指下传来细腻触感,有如光滑如整的砚玉,毫无生冷,而是满手酥软无骨。他的眸色变深,气息逐渐紊乱。
冷双成受身体气力所限,随意倾倒,与他唇、指温柔缠绵。
秋叶依剑放平她身子,卷下绒毯褪至腰畔,露出她秀气香肩、圆润玉峰。他来不及看上一眼,就落下薄韧双唇朝胸口细密啃吻吮吸。
冷双成犹如天山雪莲,发黑肤白,身体绽放在秋叶依剑挑弄的口舌中。她微伸柔曼手腕,长指轻扣秋叶依剑衣袖,眉带娇羞,裸露的身子清婉无比,间或颤动。
“身子吃得消么?”秋叶依剑抚上柔软胸口,抽空暗哑问道。
冷双成抿嘴不语,并未喝止他越来越不安分的手指与口唇。
秋叶依剑低笑了一声:“怕我忍得辛苦?舍身相送?”说罢,捞起她腰身抱紧,嘴唇继续流连胸前春色:“你放心,我是想好好养着你身子,然后一次讨回来。”
冷双成突然咬了他脸颊一口。
秋叶依剑轻笑,抬起面目堵上她的唇,继续纠缠。冷双成被她吻了一会,瞳仁里的辉光零散,茫如缤纷落英,渐渐地低微不明。
“睡罢。”他最后狠狠吮吸一下,合上蔽体白毯,将她打横抱起,穿过回廊走进府阁,送到了两人休憩的大床上。
紫红缎面上静搁莹白人影,被浪翻滚,纱幔摇红。
秋叶依剑紧挨着躺下,手臂环搂她腰肢,替她盖好了羽絮被褥,也阖上了眼睛。房内温暖如春,睡至半夜,他偶尔动了动,发觉冷双成转过了身,胡乱地背向他而眠。
“冷双成,冷双成。”他一声声地唤,姿势不变,眼眸退下初醒的迷乱,霎时水天清寒。
冷双成皱皱眉,兀自沉睡不醒。秋叶依剑加重语气,继续一句比一句森冷。
冷双成终于被迫睁开下眼,会意过来,返身挪到他怀中,抵着他的下颌并头睡去。
秋叶依剑手臂再次圈定,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世子府盘踞在扬州东街,占地广阔,气势恢宏,冷双成每日梳洗停当,总是沿着香酥红软的小径走来走去。
走了整整一炷香,院墙顺目蜿蜒横亘,边角还遥遥未现。
“奢侈。”她低低地吐出两字,站了站又朝回走。
剪绿时行,花信风至。腊梅新绽,茗花初发。穿过缭绕香气,散落的袅袅轻雾侵染她鬓角,墨显水痕,犹带疏淡芳华。
府卫和仆从见着她,远远伏地行礼,冷双成急忙挽出个手势,连声说道:“都起来,免礼,免礼!”
众人起身,恭敬立于一旁,待她先行过去。
冷双成心底微微叹息。这里是秋叶依剑世子府邸,规矩多,管得比汴京叶府严,她听花碧透透露过,在回来第一天,世子就要全府上下数千人匍匐礼拜,恭迎她进府,并且下令:谁对世子妃不敬,立斩。
冷双成穿过长廊,拐进绣衣坊。
桃红襦裙的露珠正低头指点绣女落针,抬头看见她,晶莹大眼一亮,就待敛衽下拜,冷双成进门就开口阻拦:“各位免礼,我随便转转,不必招呼我。”
露珠甜甜一笑:“那我们继续针绣,王妃看中了什么花色,请吩咐露珠。”
冷双成微笑点头,环绕绣旆款款的屏风而走,风入帘帷,丝绣铺张,碧纱轻罗跳跃如水,花卉娇蕊鲜明如活。她轻伸两指捻了捻成品绸缎,指尖传来的触感令她微感惊异。
极早时,白璃将避水衣缝进她的中衣,用的也是这种细密针法。而且衣襟边缘飞扬一道内外走向的纹饰,看起来很眼熟。
看来白璃也熟悉百花谷的绣技。
冷双成凝神想了想,确定她的确见过这类纹饰。孤独凯旋送给她的两套衣衫,蓝线压边,正是这种花纹。
露珠回头,看见冷双成伫立不动,连忙走过去说道:“王妃真是慧眼识珠!这种针纹是我们百花谷不传之秘,除了谷里的姑娘,外面绣娘决难模仿。”
“很好看,难道有什么含意?”冷双成慢慢地说,看着蝉翼蔽罩上的金丝。
露珠盈盈一笑:“这种针法大有来历,因为啊,我们谷里的姑娘个个心灵手巧,若是看上了情郎,一定会绣上这种花纹送给他,表示一生想和他在一起,至死也不分离。”
“是么?”冷双成心中一滞,回过头来,脸色雪白。
露珠看了看她,惊异道:“双成,你怎么了?”
冷双成摇摇头,微笑:“没什么,心里有些难过……世子在哪里?”
露珠咬了咬红唇,忐忑道:“是不是露珠说错了话?惹得王妃不高兴?”
冷双成摸摸她秀发,轻轻道:“不关你事,我去见见世子就好。”
花碧透和银光一前一后走入,看见冷双成也在绣坊里,都行了礼。花碧透转身对身后丫鬟说:“去将王妃的药拿来。快去快回,别冷着了。”
一位绣女上前一步,说道:“花总管,有处针法还得请你指点一下。”两人走到门阁明亮处,她却细细转述一遍庭上发生之事。
冷双成容颜寂寥,眼敛淡光微微一笑。服下丫鬟送上的汤药后,她一边朝出走,一边淡淡说道:“银光,烦劳你来一下。”
花碧透转视银光一眼,眸含警示。方才露珠神色惶然、冷双成面露忧戚,银光也看在眼里,他朝花碧透点点头,随即走出。
碧透弯腰给露珠理了理袄裙,说道:“露珠,银光公子进门前跟我提过一件事,我听后才觉得我们露珠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露珠噘嘴,道:“姐姐,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
碧透笑了笑:“还说不是小孩子,听话也听不出个紧要之处。”
“姐姐又笑话我,露珠生气了。”
碧透低头看向露珠的眼睛,正容说道:“露珠,你知不知道刚才做错了事?世子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责罚你!”
露珠一滞,快要哭了起来:“双成脸色很难看,是因为我吧?”
“哎……”碧透一叹,像冷双成那样抚了抚她头发,低声说道:“你忘记了么?进府时世子是如何交代的?日后若是王妃问起百花谷针绣,一定不能如实相告……露珠啊露珠,世子做事必有深意,你怎么不记得了?”
“世子难道也懂女红?”
“不是他懂,是府里的第一位衣食总管了解百花针法,肯定告诉过他。”
晶莹的泪珠缓缓流淌,露珠抽泣说道:“姐姐,我真的忘了。你说世子对双成宝贝得紧,要是知道我惹得双成不高兴,他会不会砍我脑袋啊?”
碧透哑然失笑:“那倒不至于,双成是个聪明人,一定会替你遮掩。”
露珠失神站了一会儿,才想起一件事,问道:“银光公子跟姐姐提了什么?”
“银光公子说,他已经奏请过谢大人,提议娶你为妻。”
冷双成走至一处转角站定,看向银光:“银光,今日我特地去绣坊找你……”
话音未落,银光俊脸已染上飞红,窘困道:“平时闲来无事,也就去绣坊走走……”
冷双成默默一笑,体贴地不再说什么。等到银光恢复自然,她又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安颉师傅、柴老板都安然无恙归来,为何不见四公子之一的林青鸾?”
银光心中大惊,暗叹公子有先见之明,面上极力平静:“回夫人,在青龙镇外混战时,林公子曾被密宗驱使,打了一阵后就不知所踪。”
冷双成紧盯银光面容,冷冷道:“真的么?”
银光暗自咬牙,抬手朗朗说道:“银光自出道以来,何曾骗过别人,夫人难道不信银光品行么?”
冷双成回首看向高墙外的天空,叹道:“希望他没事。”
秋叶依剑长身而立,面向冷香梅苑,仔细听完扬州府尹奏报,微微挥动袖子冷淡说道:“退罢,我都知道了。”
府尹躬腰后退,秋叶依剑回过身,见冷双成悄悄站在梅林角,笑着伸出左掌:“来。”
冷双成安静走进雅亭,秋叶依剑看了眼她低垂的睫毛,笑道:“谁又惹着你了?满脸不高兴。”
冷双成走得近了,扑向他绛紫锦袍的胸口,展臂钳住修洁脖颈,不解恨地咬了他薄唇一口。秋叶依剑连忙伸手接住她,轻笑不已,却不避开唇舌,任她啃咬。
“为什么要我喝药?你嘴里难道不苦吗?”冷双成松口,恨恨地揪了他一把。
秋叶依剑追逐着她的红唇,抵在唇间细细摩挲,吻了一阵,无限回味悠长:“是有些苦。”
冷双成挣脱,面有愠色:“以后不准逼我喝药。”
“不行,这药有安神固本的作用,你必须喝。”秋叶依剑紧钳她腰身,不容她挣扎。
“你少唬人,这剂药味道清苦,明明是洗胎药物,我们又没……你干嘛拿它来折磨我。”冷双成见挣脱不得,黑色发丝垂落眼前,又伸手揪拉他头发。
秋叶依剑空出单手,两指夹了夹她白玉脸庞,扯出一抹嫣红:“这么快就等不急了?那今晚我们……”
冷双成面透霞红,情急之下扑向那两仞薄唇,说不出话来。秋叶依剑紧搂她坐下,将她圈在双膝,细细啃吻。“我这是为你好,现在你身子这么薄弱,我担心你有了身孕会吃不消。”
冷双成想了想,叹气,静静靠在他怀里。
梅香远溢,悠悠萦绕。
秋叶依剑一手圈扶她,伸出手指,挨了挨石桌上茶盏边缘,试出茶温未退,拈起窑青瓷杯送到她唇边:“铁观音。”
冷双成顺势浅啜一口,嘴留余香,味甘渗漫。秋叶依剑耐心地送她喝完,紧紧抱着她身子,吻向她红云面颊,说:“我的傻瓜喜欢下棋,喜欢铁观音,还喜欢什么?”
“秋叶。”冷双成回过眼眸,晶亮闪闪地盯着他,说道:“我想出去走走。”
秋叶依剑掠了掠嘴角,眼里蓄了笑纹,道:“刚才回答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冷双成醒悟过来,有些不好意思:“不是说我喜欢……而是想让你放心,我只出去走走。”
秋叶依剑咬断她尾音,含糊其声:“不回答就不准出门。”
他的衣袖领口散发一种淡淡幽香,伏身过来时,像是穆穆清风渗透了四肢百骸,通体清凉浸染。
冷双成枕在他脖颈里,躺了会,然后轻轻说:“傻瓜冷双成喜欢秋叶。”
落英阁位于扬州东部,和世子府邸隔着不远。冷双成徐步走向青石围墙,几枝横溢的白梅挑出檐角,莹白如雪疏懒斜卧,俨似美人娇俏。
她缓缓围着院墙走了一遭,猜测师傅生活在这里的场景。
日暮堂前,月落阑干,秀花成堆,莺下柳条?
无法得知两百年前的事情,无法得知师傅心底的想法,在她面临满园梅色,是不是心满意足过?
一阵悠扬如水的笛声滑过梅林,冷双成心中一动,悄悄走进落英阁。这是她第二次到访,众人向她行礼,她暗示不可打断楚轩公子吹奏,循声走向深处。
笛音清越振林,回旋往复,尾音绵绵入耳,宛如草叶上零落的露珠,云畔飞舞的烟花,美景瞬间飞逝,却是痕留心间。
有一股柔和的力量流淌在心尖,挥之不去。曲调高雅,吹动满园落花,悠远传向天外。
冷双成静寂立于梅林后,满嗅疏淡清香,倾听天籁回响,如痴如醉。
呜的一声,尾音划过清冷空气,嗡鸣散去。冷双成心绪渐渐趋于宁静。
楚轩的笛子果然有安抚人心的作用。她微微嗟叹,走回阁门。
落英阁外,白玉街面,长长跪列两排绛色人影,花碧透妆容沉肃,匍匐正前,身子一动不动。世子府总管亲自列阵恭迎王妃回府,身后众人面朝街石,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冷双成走出来时,就看到满街戒严的情况。不知从何时起,一道猩红软毯缀满花瓣,从远远街道蜿蜒铺排,延伸至落英阁门口。红毯两侧,均是锦绣衣饰,伏地仆从。
冷双成走到花碧透跟前,扶起她的身子,冷冷发问:“花总管,你这是干什么?”
花碧透挪动双膝,退出冷双成手指,极快地匍匐跪倒:“回王妃,上次由于碧透大意,忘记遣人接回王妃,望恕罪。”
冷双成眉头微微一皱:“所以你这次来了?但是每次出门,不都是我自己走回去的?”
碧透叩首:“是碧透不对,落英阁临近世子府,出行方便,理应前来恭迎王妃。”
众人深深伏地,长跪不起。冷双成垂下衣袖,静观四周人影,想了想,终于明白了是何道理。
“你们起来吧,我去和世子说,不就是不准我来落英阁吗?何必兴师动众闹得路人皆知?”
晚膳摆了上来,冷双成文雅进食,一声不吭。秋叶依剑坐在她右侧,用象牙筷子挑了两次金针银丝,然后静坐不动。
冷双成细嚼慢咽,静静喝了一匙汤,饱腹后站立,微微侧了侧身子:“慢用。”就待朝出走。秋叶依剑抓向她手腕,修长手指已经搭上锦白绒边的袖口,却被冷双成有所提防,巧妙一滑,卸下了掌风的力道。
“不准走,你还没侍奉我用膳。”秋叶依剑沉脸说道。冷双成回过头,对他微微一笑,笑容清丽如烟,刚刚转至眼角溢出些笑纹,突然冷淡地一拂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秋叶依剑面色沉沉而坐,冷漠说道:“来人,撤了。”
冷双成穿过朱红长廊,直接走入书房,盘腿坐在古案前,认真研读典籍经文。室内光辉柔和静美,只余夜明珠垂纱漫照,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空中传来淡雅衣香,秋叶依剑身披白袍昂然走入,祥云窄袖,襟口微敞。他单手后负伫立,左掌轻轻抚摸冷双成发顶,盯着发丝上朦胧柔光极久。
冷双成坐着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白皙手指轻轻穿透黑发,掬起一缕发香:“只要不出扬州,去哪里我都能由着你,但是不能去落英阁。”
“因为楚公子?”冷双成接口道。
秋叶依剑抬头,修长墨眉敛着一层冷淡,仿似六月飞霜:“你一向喜欢儒雅之人,走得近了,难免生变故。”
冷双成放下书册,右手顺洁白袖子蜿蜒摸索,最后找着了那只冰凉有力的手掌,拽紧不放。秋叶依剑会意,执起她的右手顺势一拉,两人手指缠绕在一起,身躯紧靠无间亲密。
“秋叶,你听过楚公子演奏,应该有印象。”
秋叶依剑环拥她,落唇轻吻秀发,淡淡地嗯了一声。
“楚公子的笛声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很喜欢听。”冷双成背靠在秋叶怀里,双手交错搭上他两臂,眼神无限温柔:“轻扬入耳,悠远绵长。”
秋叶依剑紧紧搂着她,咬咬唇下白皙面颊,冷淡道:“记住,楚轩会的我也会,如果要听曲子,来找我就行。”
冷双成身体后仰,搁在他脖窝,闭上了眼睛:“好,秋叶一定要陪我。”
终章
中庭溪水瘦如弯月,落出了水天清寒之色。白梅南枝独绽,凝如脂玉,天地万物为之遍失光泽。
冷双成身着碧透改装的襦袄长裙,坐于亭中看向满庭芳华。紫玉碎花裙幅徐徐铺开,随风拂过,仿似拖动漫卷湘江水。尤其雪白绒毛缀满窄袄衣襟袖口,以银丝压边,在风中微探出头,与参差万蕊映照,衬得人天资灵秀、如梅般素雅高洁。
耳畔持续不断传来悠扬笛声,技艺仍和楚轩公子不分伯仲,声韵回旋往复,绵绵散向空中。
冷双成倾耳聆听,眼波越过梅林枝角,空濛而低迷。静寂地听了许久,那种如水温润渗入毛孔,渐渐抚熨了全身。
即使再华美的衣裳,即使再深重的灾难,也无法遮掩残留心底的斑驳痕迹。她想起了冤死的吴三手,想起了病态的荒玉梳雪,想起了中原诟病、辟邪沉没,一股隐藏的痛又涌上心头。
她交叠双臂,轻枕一曲悠扬,闭上了眼睛。
梦里繁华落尽,空余一地清明。
秋叶依剑放下玉笛,转向亭中伏卧的人影。刷漆长睫忽忽抖动,带着她未知的抑制之力。看了一眼沉睡的面容,他低唇吻了吻冰凉的脸颊、眉梢。“还未从心结中走出来?”他不住地抚摸如云秀发,低声说道,“与其让你沉睡,不如让你痛快地发泄。”
园子里很安静,秋叶依剑俯身吻了会,左臂揽过冷双成肩胛骨,右掌放于她腿弯处,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冷双成兀自沉睡,气息平稳,周身浅吐淡淡幽香。将怀中人送入典雅床帏,秋叶依剑立于窗畔,抿唇横笛,继续吹奏《长相思》。清脆婉转的笛声充斥房阁,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梦里是否闻清笛,散入春寒满故园?
冷双成下午转醒,发觉两名绛衣婢女恭恭敬敬立于房阁外,垂手不语。她揭开紫红锦被起身,看了眼外间沉香桌案,温和问道:“你们是侍奉进膳的姑娘吗?”
两人恭顺点头,其中一个面相机灵的少女说:“王妃,世子特地将我们从‘素庭斋’擢来,就是为了打点王妃膳食……”
素庭斋据闻是扬州第一素食楼,每日只出八桌筵席,以清烹果斋遐迩闻名。冷双成料想是秋叶依剑见她每日少食多睡、心生记挂才调来两名伶俐丫头,心底顿时有股暖意浮上四肢百骸,每寸肌肤都好像感受到了温热。
两名婢女口齿清楚地介绍果斋种类,冷双成试了几箸,觉得味道不错,微笑点头回应。简单用毕午膳,她抬头温柔笑道:“你们不必担忧,我吃得少是因为胃口不好,不是素庭果斋有什么问题。”看了眼少女惶恐的神色,她又加上一句:“如果回报的话很难交代,我亲自去和世子说。”
两人伏身称谢,冷双成急忙扶起她们,问道:“世子在哪里?”
“在梅苑。”
“一直呆在梅苑么?”冷双成有些惊异,通常秋叶都会在议事阁内批阅文书,唯独一次接见扬州府尹才在梅林。
婢女点头:“世子临走时交代过,王妃用完午膳可以去梅苑找他。”
梅香阵阵,百蕊竞放,秋叶依剑弃了锦白衣饰,着一袭飞龙暗纹的绛紫长袍,一动不动背手站在梅枝侧。亭台古朴,横枝清溢,一亭一梅映衬,静默的身影显得如仙般俊雅。
冷双成缓步走近,秋叶依剑回过头,雪白面容上一双眼眸沉笃若定,透着些微光。耐心等待冷双成走到跟前,他牵起她的手,左掌心差不多包攫了纤秀手掌,一路带她走入梅林。
“这里的景色不错。”冰清玉洁的梅枝摩挲两人衣襟,白色花瓣受惊似的簌簌洒落,几枝飘拂,点染两道深色身影。淡雅幽香萦绕发丝袖口,秋叶依剑低下头,轻轻嗅了嗅冷双成鬓角,两臂紧缩,环拥了她的腰身:“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开心?”
他的唇遣散冰冷,温热如阳,细细落在面颊、脖颈间。暗香盈透,暖和的气息夹杂而起,冷双成半身逐渐升温,她凝视一朵娇丽寒梅,软软靠在他怀里,螓首找到了肩胛处,蹭了蹭:“一直在想以前的战乱,对于这种结局感到无能为力。”
“不必内疚,你已经尽力了。”秋叶依剑紧紧搂住她,不透一丝缝隙,“好好陪着我,不准再胡思乱想。”
冷双成转身,搂抱住他的脖颈,悄声说:“你放心,过些日子我就好了。”亲了亲他的脸侧,温言说道:“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刻,冷双成眸色清亮,圈起手腕围住秋叶依剑,仰视:“秋叶,我听到了那日扬州府尹的奏报。”
秋叶依剑垂下眼睑嗯了一声,啄了下她的红唇。
冷双成看着他不以为然的样子,缓缓说:“皇上提升孤独公子地位,是为了和你抗衡吧?”
“势力均衡,历朝历代都有的事。”秋叶依剑冷淡地说,追逐那两片薄软的嘴唇,“朝政之争我一向不感兴趣,也没人能打压你夫君,这点你放心。”
冷双成收紧手腕,贴脸挨近他面颊,又低低地说:“那就好。”沉寂了一会,才开口说道:“秋叶,我知道你私下里在找赵世子,有个事想请求你……你能不能顺便查查林青鸾的下落?”
秋叶依剑猛地一勒手臂,力道之大,仿佛要勒断冷双成腰身,他低眼看着她清澈的眸子,肃颜一改,笑着说:“好。”
天气凉彻,还未降雪。扬州大街依然繁华热闹,呈现节日欢庆色彩。冷双成从一品居饮茶出来,垂着手走向单街。
风卷裙幅,款款拂动,襟袄上的绒毡宛如柳絮飞跃。身躯如杨娟秀,不缓不急地走着,紫衣背影淡敛清寒霜华,来到一家幌子上挑着“四海”字样的赌坊门口,她站定脚步。
守门小厮看了眼冷双成典雅衣饰,目露惊异,延手请她进入。
赌坊内人满为患,暖意哄哄。众多长袍短袄的身影围聚长桌,不时爆发如潮轰鸣。冷双成站于人后,静静瞧了两轮庄闲互博,清清朗朗唤了一声:“阿骨。”
一名黑帽小厮抬起头,越过人群看向木柱旁的冷双成。下颌尖瘦,眉眼清秀。
唐七。
她警觉地扫视冷双成身侧,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冷双成清凌凌伫立,敛容垂袖,有如卷轴中走出的秀美仕女。她安然自若面对众人,平静说道:“茶楼流传一个消息,一名手巧如簧的少年摇骰必赢,我就知道你来了。”
唐七拨开人群,大步走到她跟前,冷笑:“是我又怎地?”
冷双成温和一笑:“我一直有个心愿,想轻身坐下来再和阿骨赌一场,不知阿骨的意思怎么样?”
唐七飞快冷笑:“我凭什么一定要听你的话?”
“只是请求而已,没人能勉强你。”冷双成温吞笑笑,身子岿然不动。唐七冷冷盯住她浅显笑容半晌,问:“为什么要赌?”
“没有特别的原因,就是想挥霍两次,找找以前四海里的感觉。”
唐七听到四海名称,眸色暗淡了下,又抬头说:“好,我就不信每次输于你。”
世子府内,秋叶依剑长身而立,细细听着暗夜回报。
“……世子妃请唐七上二楼单间,又请来外人验证骰子,那人是扬州百年老字号银楼老板,确信无误后,两人一共赌了三场。世子妃一胜两负,输了五千两。”
“五千一局?”秋叶依剑负手笑道,“她倒是送得大方。”
笑容盛开如花,攒起在唇角眉梢,清荡荡晕开一层微温,彷佛刹那间打破浮冰掠影,俊美面目泛起波纹。身侧的银光初见公子笑得自然开心,怔忡惊立。
“冷双成赌得开心不?”秋叶依剑又淡淡问道。
暗夜躬身:“应该已尽兴。赌局散了,世子妃面对骰钟,还兀自坐了好久。”
“只要她高兴就行。”秋叶依剑微微挥动袍袖,遣退暗夜,说道:“就算把整个世子府送出去,也要确保她赌得开心。”说着朝出走,穿行至中庭站定,等待冷双成归来。
银光赶了上去:“公子,那个唐七……”
“不能动。”秋叶依剑斩钉截铁地说道,“冷双成故意输给唐七,就是为了以后让我没名目为难唐七。她做得煞费苦心,我又怎能拆她的台。”
银光静默一下,仿似鼓起勇气:“公子,那我的婚事……”
秋叶依剑冷淡地睥睨他一眼:“奏请你父亲大人就行。”
银光躬身退下,沿边廊穿到前苑,正碰着冷双成指敛袖口静静走回。他先施礼,再细碎说了两句请求,冷双成会意,点头应允,微笑走进中庭。
秋叶依剑正立阶前,身躯如远山淡雅,俊挺不动。冷双成俊丽面容一出现在门庭转角,他就穿过匍匐跪倒小径两侧的奴仆,牵起她的手往回走。
冷双成一边唤人起立,一边转头对秋叶依剑说:“秋叶,银光是想让你主持婚礼。”
秋叶依剑握着她的手指,细细摩挲:“那就随你。”
晚间夜色朦胧,气温低凉。世子寝居熏燃暖香,府阁内温暖如春。香气缥缈如丝,弥漫散至各个角落。
冷双成沐浴完毕,满身花香走了进来。她坐在楠木桌旁定了定心神,觉得有些口渴,细细啜饮一杯茶。
秋叶依剑曲掌支颐,斜靠在暗红雕花木椅上,襟袍微敞,露出了一截白皙的领口。他的眸子幽亮如星,又似墨黑曜石,正一动不动地盯住冷双成。
冷双成回头看,语出惊异:“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嗯。”秋叶依剑身躯不动,淡淡应了一声。
答非所问,冷双成伸手又倒了杯香茗,先浅抿两口,发觉越来越渴,不由得一口饮下。她转过身子,正对身后之人:“坐了好久?”
“半个时辰。”秋叶依剑保持着慵懒的姿势,双腿微张,雪白的衣襟铺就在他两膝上。
冷双成移开探向他胸口的目光,口干舌燥。她烦恼地蹙起眉尖,五指并拢轻抚桌面。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秋叶依剑语声矜持,淡淡地问了一句。
“是么?”冷双成摸摸脸,疑惑地说,“不光是脸,身上我也觉得燥热,这是为什么?”
秋叶依剑静默地看了会,不动也不说话。
冷双成坐立难安。身体里的热意一波快过一波,先是细缕如线沿血脉奔走,等到秋叶依剑盯着她看,那股热浪成群掀起,鼓突突四散游移,从头到脚简直要爆炸开来。
她蜷起掌,决然起身;“我先出去下。”
秋叶依剑勾动嘴角,掠了点笑容:“怎么了?”
冷双成不语,急急朝门口夺路而逃。
嗤的一声,一缕凌厉的指风从秋叶依剑左手弹出,稳而准,扑扑两下阖上了门阁。冷双成才走了两步,身体里的酥麻让她脚一软,险些倒了下来。
她烦躁地拉拉衣襟领口,犹如无辜被捕的孱孱幼兽,挣扎不脱。
秋叶依剑起身,缓缓走到她跟前,双手后背,微微躬身吮了吮她的唇。
轰的一下,冷双成腮透霞红,全身上下点起了火。她极快地避开身子,微愠:“别靠近我,我难受得很!”
秋叶依剑欺近,侧过脸颊,牢牢捕捉到了她的薄唇,浅啜吮吸,辗转不停。
冷双成手脚发软,无力地攀住他散落开来的衣襟,竭力保持清醒:“别……碰我。”身子却是簇簇抖动。
秋叶依剑捧住她的脸,乌黑的眼珠定在她迷蒙瞳仁上,笑道:“我忘了告诉你,百花谷的花露如果和素庭斋的白果混合使用,日子久了就会诱发催情效果。”
冷双成抿唇呻吟,由于无力,红唇上只落了个浅显的褶印。秋叶依剑又吻上她嘴角,手掌滑入单衫,满掬峰峦春光,暗哑说道:“今晚我是你的。”
仿似点燃了遍地爆竹,冷双成浑身燥热难当,她猛然圈住他的脖颈,慌不择路吻了上去。秋叶依剑坐回红木大椅,将她抱在膝上,手掌分开了她的双腿:“尽你所能,在我身上满足。”
冷双成红潮遍生,深深镶合两人腰身,攀附、颤抖。
房内温暖如常,一室绮丽风光。
庭院冬花吐蕊,花香散透床帏。秋叶依剑一身清香地走进寝居,弯腰看了看冷双成。
脸颊雪白,眼睫漆黑,睡得像孩童般安静而温和。
处理完世子府早报事宜,她还没醒,秋叶依剑见怪不怪,伸出一根长指,以指背缓缓摩擦她的脸。两股冰凉相触,瓷玉面颊被掠出一抹嫣红,似文漪落霞缱绻天空。
冷双成在睡梦中微感不适,皱眉拂向轻轻触感。反复折腾几次,见她还未转醒,秋叶依剑干脆低下唇胡乱啃噬,一只手也越来越不规矩,滑入了锦被。
冷双成睁开秋水寒潭的眼睛,一片慑人光彩。她猛地一掌击出,力道受制只是柔和,雪白单衣袖口酥软若丝,滑过秋叶依剑脸侧。
“早。”秋叶依剑摸摸她脸颊,笑着说。见她面带愠色,又闪身朝纱幔处一躲,避开了第二掌,嘴里低笑不断。“起来罢,我空闲一天,可以陪你。”
冷双成缓缓坐起腰身,用紫云被絮包住前胸,慢慢说:“你出去,我要穿衣梳洗。”秀肩斜溢,白皙肤色如寒梅点缀紫红山披,格外傲雪欺霜。
秋叶依剑低下俊颜,乌黑沉笃的眸子清清闪光,探视她双肩以下的部分。不怀好意地盯了许久,冷双成见他丝毫无离开之意,愠道:“还不走。”
秋叶依剑嘴角一勾,笑:“你什么没被我看过,天天满手温香软玉,让我回味悠长哪!”
冷双成俏面飞红,悄悄拉高锦被,被面升至颌下,没有说话。窸窸窣窣丝质被缎软滑声入耳,正在细细拉扯间,她突然发现被面不动了。
一根长指轻轻摁住一角,白皙修韧,指身宛如钉子入板,纹丝不动。
抬起眼,就撞入一双如墨般的眸子里,深处隐隐泛起涟漪。
冷双成直视他面容,大窘。秋叶依剑忽而一笑,不待她有所反应,合身扑上。
“啊……”细碎呼喊最终被悉数吞没,只传来模模糊糊的字句,“秋……叶,清晨……露重……我冷……你别……啊,我说你……你这个畜牲!”
尾句已被完全堵住,挣扎着发不出声音。
房帷内只听闻秋叶依剑长短不稳的喘息,夹杂三四个谈吐不清的发音:“真的……很……软……”
纠缠了一阵,秋叶依剑用被子裹住冷双成,抱在了怀里:“冷双成。”
“嗯。”
“冷双成。”他又唤了一声。
“在。”冷双成静静靠在他怀中。
“我每天晚上都偷偷睁开眼睛,看着你的脸,害怕你就这样睡了过去。”
冷双成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我不会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秋叶依剑躬身,紧紧搂住她腰肢,慢慢摇晃,仿似将她揉进了胸膛:“好,再也不分开。”
一片寂静,过后,冷双成又抱颈悄悄说道:“秋叶,我一直记得你的话。”
“哪一句?”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