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镜花水月,如梦似幻,神界一日,人间一年。
浑沌的暗息由月读将之全数洗净,连下十天的甘露,洗涤人心,浇熄战火。加上幕卓王猝死,即位的王子由主和派老臣推举。停止一切斗争,休养生息,助百姓重新回归安宁生活。
大雨,不仅仅冲掉浑沌的合息,还包含混杂其中的穷奇瘴气,都被洗得不留痕迹。
那已是一年前的往事,如今的幕阜国,民安国泰,与周遭邻国重修旧好,战争的阴霾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再过几年,也许记得的人也没几个了。
对月读而言,却是短短一日之前的事。
红艳的身影,摇摇欲坠,维持她生命的暗息,飞快消失。
月读……我是不是真的很坏……让你……很恼我呢……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有得到解答的困惑。
她当然坏,就只因为她的任性以及跟他赌气,她可以挑拨起战争,让人类互相残杀,毫不顾及可贵的性命。看在他眼中,他绝不会悖逆道德,说出违反良心之语,夸奖她乖。
就像那日,她要他说喜爱她,她说,只要他肯开这个口,日后他要她做什么,她一定听话。
如此容易的事,动动口就可以,即便是骗她,她也不会发现,他仍选择不说。
神,不打诳语,话一日一说了,就是真实,不能欺骗人,更不能欺骗自己。
他不喜爱她吗?
不,这句话才是谎言。
天底下没有哪个人、哪只妖、哪只兽是他不喜爱的,从他眼中看见的,是众生平等,他不曾厌恶谁,却也不曾独爱谁。
他那时回答“穷奇,我是喜爱你的”,没有半字虚假。
只定和喜爱一颗石头没什么差别!
……没有差别吗?
若今天是一颗石头碎成粉末,他会如此介怀?如此纠结于心?如此反覆思量着他以前从不深究的问题?
“仙尊,恶如浑沌、穷奇,虽两人皆列四凶,命运却天差地别。浑沌岁寿漫长,穷奇天殒:神将面对浑沌时,是以囚禁来阻止他,面对穷奇时却采杀戮,这是为何?”月读请益领他修仙的仙尊,关于生与死的问题。
“因不同,果不同。”苍老的嗓,在云中轻缓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伴随着回答,一道清光洒落月读周身,温暖如日,月读却无法领受,向来对冷热毫无所觉的他,一直觉得寒冷,不是云雾包围的沁寒,也不是天山没入天际的高处极寒,却又无法言喻是何种冷意。
“但他们两人所做之事是相似的。”
“我说了,因不同,果不同,怎会说两人所做之事是相似的呢?”老嗓含笑,“浑沌做的事、遇见的人,与穷奇做的事、遇见的人,完全一样吗?”
“不一样。”月读摇头。
“穷奇和浑沌一样力量强大吗?”
“不一样。”
“所以你怎会想将两人的结果做出比较呢?你认为浑沌坏过穷奇,所以浑沌没死,穷奇也不该死,是不?”
“……”月读默认,他的心里真的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生或死,并不是行善或为恶的奖惩,好人不一定拥有长寿,坏人更不一定会有报应,这天理,你不懂?”他所教授出来的仙徒中,就属月读悟性最高。这类浅显道理,月读早在数千万年前就已清楚透彻,此时再拿出来问他,只突显了困扰着月读的,并非生命因果,而是问句中的人物。
他懂,只是……
只是什么呢?
为穷奇不平?
那么因她而死去的人类,岂不更加不平?他们又该找谁喊冤去?
是私心,让他产生偏颇。
不该有的偏颇。
月读离开仙尊所居之尧光仙池,最未了仙尊所言,犹在耳际。
你从不曾质疑三界轮回之道,以至高离尘的眼,淡觑生之喜、死之悲,这一次更该如此,否则,你与苦苦执着的檮杌和饕餮又有何异?
檮杌的执着,让他甘愿辛苦地上天下海,收集无瑕的魂魄。他劝过檮杌,要檮杌放弃渺茫的希望,他所算出来的未来,并没有无瑕死而复生的那一个,无瑕已经没有办法如檮杌所奢求:永生陪伴在檮杌身边。
但是,檮杌却以惊人的坚持及毅力,改变结局,他不仅带回无瑕,更以自身一魂两魄,镇住无瑕游离不稳的散魂。现在他指掌间掐算所得到的远景,不再是无瑕魂飞魄散,而是一道纤白秀致的身影伴随在檮杌身边,檮杌张大羽翼将她纳入其间保护,不曾存在于两人小指上的红线,竟然清晰浮现,牢牢牵系住檮杌与无瑕。
饕餮的执着,使她甘犯逆天之罪,也要回到令她遗憾的“过去”,一次两次三次去扭转未来。龙飞刀的命运,不是也早在他掌握之中?刀碎魂散,除此之外,不可能还有第二种结果,然而,饕餮的妄为,却为她换来迥然不同的命运。
她几乎每隔两天就快快乐乐地上天山抓凤凰回家进补,由刀屠亲手替她炖煮,两人再一块儿将凤凰汤吃个精光。
未来,因凶兽的执着而产生变化。
所以此时撞见饕餮抡起拳,敲昏神鸟凤凰,准备带回家让刀屠好好料理,月读一点也不意外。
饕餮迅速将肥美的凤凰往身后藏,庞大的鸟躯还是完全露馅,她仍有脸朝他呵呵直笑,热络地打招呼,彷佛她与他多熟一般。
“唷,月读,好久没见,吃饱了没?听说,穷奇被神族给诛灭了?”饕餮转移话题,一方面是怕月读要她交出到手的肥鸟,一方面是看见月读,她就忍不住想到穷奇,穷奇是四凶中唯一一只最喜欢绕在神月读身边转的异类。
她的问句,成功地让月读的眼神从那只凤凰挪向她福泰甜美的脸上,他的沉默,等同于默认,饕餮大大吁叹。
“原来是真的……好可惜,我满喜欢穷奇呢,她是我认识最久最久最久的家伙了,虽然她总是凶巴巴地说我圆说我胖,还爱用手指戳我脑袋。可我知道,她是刀子嘴腐心,嘴坏心不坏……为什么是穷奇?我一直以为我们四只里面,浑沌会是最早挂掉的……我和浑沌是没啥仇恨啦,上回没吃到他的怨恨我也不是记得那么牢,只是……浑沌比穷奇坏吧?要追杀也是先追杀他才对呀!”她疑惑地看着月读,希望他替她解惑。
月读无法回答,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才问过仙尊相似的问题。
饕餮没等到答案也不以为意。嘴里边嚼着小零嘴——是小刀替她烘焙的一口盐饼,让她带在腰囊里,随时给她止饥用——边说:“可惜逆行之术的咒语我忘了,不然我就去把穷奇救回来。”像救小刀一样,轻松简单。
嚼嚼嚼,小盐饼消失在她嘴里,换一块继续嚼。
“月读,你这么厉害,你施一下逆行之术去救穷奇嘛。”她一副和月读打商量的口吻。
“我不可能为了穷奇或任何人而施行逆行之术,让时空产生混乱。”月读断然拒绝,连“想”的时间都没有。
“对哦,我都忘了你是穷奇口中的老古板。”明明就是很便利的法术,偏偏仙佛们却视之为叛逆。“可是你都不会觉得可惜吗?穷奇死了,你不会心疼哦?”
“心疼?”他的表情,仿佛饕餮问出多诡异的两字。
“对呀,她一直都在你身边,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更多,连我这只被她骂过的凶兽都会觉得有一点点舍不得,你却没有吗?”
“……”
“那我要把她骂过我的那一句话送给你——月读,你真是只无情的家伙。”嘿嘿,当年她吃掉养了几年的五色鸟,换来穷奇冷嗤数落,现在她总算遇见比她更无情的人啦!
饕餮好似能丢掉“无情”这两字的指控就乐得开怀,嘴儿咧咧地直笑。
“穷奇她呀,那时还好气我。奇怪了,鸟是我养的,又不是偷她的,干嘛为了区区一只鸟骂我,你不认为穷奇很矛盾吗?明明看起来就是一只坏东西,长得妖媚,脾气又暴烈,可有时心肠又好软,骂我无情那回是,还有抢先你一步跑来阻止我施逆行之术也是,她就是怕我会像不受教的浑沌一样被你用钢石囚起来吧。”
说着说着,饕餮开始怀念起穷奇,即便她老是受穷奇欺负戏弄,但穷奇还是和她最有交情,越是想,越是发觉穷奇做的某些事是相当细微贴心。呜,她想,她之后一定不会忘掉穷奇,一定会偶尔想起她的。
“你们神族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啦,但我觉得……穷奇是只好家伙。”
四凶夸四凶,不会口出恶言是理所当然,月读不应该会有同感,凶兽与神的道德观感落差极大,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奇怪了,月读没有反驳,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真的反常呢,他对于她捉凤凰的事,没有罗唆。也没有要她放掉到手的大肥鸟耶。
他在想什么?
饕餮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她空出右手,摸摸肚皮。
她对小刀及食物之外的人都没有深究的兴致,对穷奇殒灭的难过也只维持短短一瞬间。估量一下时辰,她不能再和月读闲聊下去,否则就快耽误到美好迷人的午膳时间,她应该趁着月读难得的不对劲,赶紧扛着新鲜凤凰回去,小刀还在等她哩!
她灵活的圆眼骨碌碌一转,月读正微微敛目,白色睫帘半掩淡淡瞳仁,她抓住机会,咻地一声挪走身形,连声再见也不说,只留下茵茵绿草上的几根凤羽残毛。
月读没出手阻止饕餮离开,主因在于被饕餮吃下肚是那只凤凰唯一宿命,从它在母体内孕育成形的那一刻起,这个命运便紧紧跟随它。
不该死的,他定会救,应该死的,即便在他眼前、在他能力之内能救,他也绝不腧越那道无形界线,干预生与殒。
他无法像饕餮鲁莽,将逆行之术当成吃饭饮水般容易之事,想使就使,罔顾人界地府的混乱。施行一次逆行之术,影响之大,他很清楚。
他无法像浑沌义无反顾,伤害自身,偏执不放。
他也无法像檮杌执着,妄想逆转无瑕魂飞魄散的宿命。全心全意收集四散游离的魂魄。
他竟然羡慕起几只凶兽的率真和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任性。
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他没有鲁莽,没有执着,更没有义无反顾,他的感情,悠悠渺渺,给万物,给众生,平均分配,却总换来“无情”之名。
天,有情?无情?自始以来从没有定论。
饕餮说他无情,不愿意救回穷奇,她若知道穷奇之死是由他亲自动手,岂不是会更咋舌,更埋怨他?
穷奇呢?
她也会觉得他无情……吧。
她最后的模样,没有眼泪,就只是瞠大眼,努力地看着他,试图挥开由她体内窜出来的灰烟,不让它阻碍视线,黑如曜石的眸子,染上薄雾,迷惑地问他,或许也是问她自己——
月读,我是不是真的很坏……
风里,呼呼作响的声音,混着林梢树叶摇曳沙沙,拂过白鬓,像在耳边呢喃。
也许当年在我成形之初,你那三名师兄说要毁掉我,你没有跳出来阻止,甚至帮着他们一块儿动手,让我没机会活下去,那才叫慈悲。
她说着,用最黯然的嗓音。
她恨他吧,激烈地恨着。
恨他待她的不慈悲。
可是就连一丝丝恨意,也不存在这世间,跟着她,消失得彻底。
月读不经意一瞥,路旁一株荆蘸花,含着瘦弱蕊蕾,突兀且孤单地混在不同类的花草间。
天山不产荆蘸花,应该是哪只飞禽在招摇山误食荆蘸花的剧毒果实,飞经天山上空毒发身亡而坠落,带着胃囊里的果实花籽,化为春泥,在这里落地生根,可又因水土不服,它长得异常弱小,叶片软软地垂头丧气,花茎吃力地撑着蕊苞,好似随时都会断颈。
它,活不过十日,花蕾连绽开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该救它。
月读告诉自己。
就如同他不该救穷奇。
生,死,是天理,是定数,是不容神动手改变。
否则全天下的悲苦离别,如何取舍谁该生谁该死?
他转身,化为云雾,回到天山之巅。
一阵风来,将那株荆篱花吹得东倒西歪,眼看花茎彷佛就要折断,却在风停之后,它又挺直腰杆,在原地,生存。
***
四凶之一的穷奇被诛灭,在妖魔界里至今仍是一件响当当的大事。
此举被视为神族杀鸡儆猴,警告其余妖物勿再扰乱世间,否则穷奇的下场便是众妖借镜。
连四凶也不敌神族,更遑论小妖小怪,近日来,魔物的动静确实安分不少,谁也不想成为穷奇第二。
月读不意外没有任何人出现在他面前为穷奇报仇,唯一和穷奇有交情的饕餮光是忙着吃食物和吃小刀就够她玩疯了,哪有空闲做“替姊妹报血海深仇”的无聊事?连饕餮都这般无情无义,同为四凶却更没感情的浑沌及檮杌,就更不可能为穷奇出面。
一个人死去之后,没有任何人想念起她,岂不凄凉?
全天下或许只剩下月读还会想起她火般艳红的身影。
有时想着想着,他几乎快要误以为她在下一瞬间就会笑嘻嘻的从天而降,一声“老古板”喊得愉悦清脆,他不理睬她,她才会噘噘嘴,改口叫他——
“月读。”
盘坐于莲池半空中的月读,因为这声叫唤而张开琉璃双眸。那声“月读”叫得咬牙切齿,带着兽般低狺。而且是出自于男人口中,不是她。
有一种兽,不知死活,更不知道外头发生了凶兽穷奇被神族消灭的严重大事,不懂此时最好是收敛野性,找个地方躲藏起来避避风头。他被关在天牢里,消息来源为零,这只兽,名唤“垄蚯”——正是盗取神天愚羽衣,躲进饕餮胃中修练的那一只。
他从天牢逃出来,二度偷袭天愚,再度抢走羽衣,他穿上羽衣,连伤数十名天仙,每伤一位,连带拿走天仙轻纱,藉着神器,强化自身力量。
如今,他身上缠满天神法力来源的羽衣仙纱,胀大他的自傲和愚昧,让他决定继续去抢夺其他天女天人的神器来得到巨大力量。这次找上月读,一方面是想报之前在饕餮胃里被月读揪出来的老鼠冤,另一方面,月读在天人之中正属于佼佼者,他的仙力比任何一位仙佛更滋补,若能取得月读的神器,他几乎就能天下无敌。
垄蚯以为此时的自己能与月读打成平手,毕竟他身上有几十条仙纱加持。
“咦?怎么不见你身旁那只摇尾乞怜的狗?她不是老跟在你屁股后头?”垄蚯笑得好恶意,完全就是挑衅。“你不赶快吹口哨叫她出来保护主人吗?那只……叫穷奇的凶兽。”
垄蚯不只要找月读的麻烦,连当日好好“照顾”过他的穷奇,他也想一并算帐。
月读倏地锁紧白眉,眉间的蹙摺不再只是浅浅淡淡的纹路,而像是有道深深划下去的刀痕,割破他的一脸平静。
神颜,竟有狰狞浓重的阴影。
他从莲花上起身,白袂乱舞,周身的圣光仍笼罩在颐长身躯上,却不若以往温和煦人,天山之巅的云雾涌生,逐渐将整座天山包围,这结界,让人进得来,出不去。
“干嘛——你瞪什么瞪?我实话实说罢了。她在众妖眼中本来就像一只讨好神族的狗,我还没看过有哪只妖兽会为了神族而去打同类,从来没有!”垄蚯被月读的气势压迫,不自觉退了一步又一步,咽咽唾,贱嘴仍在诋毁着穷奇。
他的话,令月读身旁的白雾流转得更快更激,衬着总是淡然的容颜,澄透双眸,冷冷盯着聋抵。教他不寒而栗。
垄蚯直觉现在应该要闭嘴,转身逃开,但他连脚步都还来不及挪动,月读的攻击已在电光石火间发动。
“愚昧之徒!”月读以云化掌,击向垄蚯,垄蚯逃得不够快,右胸硬生生承受这记看似软绵无力,实则轰山破石的千斤重击,掌风砰地袭中垄蚯,烟掌再穿透他背脊,轰垮左侧所有花草木石,刹那间,烟尘弥漫。
“呜咳咳咳……”
垄蚯捂着胸,咳出暗红色鲜血,若不是天愚羽衣护体,这一掌就会打得他魂飞魄散,可他的情况也无法称得上好,天愚羽衣及其他天人仙纱被他吐出的血染污,沾上邪气之血,神器的纯净已遭破坏,法力骤减,此时要是月读再发动攻击,他绝对抵挡不住。
幸好,月读是自诏慈悲的神族,应该不会赶尽杀绝才是……
垄蚯才如此天真地想着,月读的第二掌再度袭来,混着清冷神嗓的教训。
“顽劣难驯!”
垄蚯在草地上滚了一圈窜逃,仍是被打中左大腿,顿时皮开肉绽,鲜血喷溅,缠在腿上的天女仙纱四分五裂,垄蚯痛叫出声,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等……等等!你想杀了我吗?把神天愚的羽衣弄破也没有关系吗?!你……你……一满嘴的血,让垄蚯说话时含糊不清。
“冥顽不灵!”第三掌,蓄势待发。
“月读!”垄蚯恐惧地大叫。
这是神吗?
不,他觉得站在自己眼前这名白发天人更像是魔,完全没有慈心,脸上冰冷如霜,以往的神颜虽淡漠,却充满慈爱,对于惹祸妖兽,大多采取说教方法,希冀能劝他们改过向善,极少会直接出手伤害他们……像月读此时非得置他于死地的狠样,他连见也没见过——
那双眼,冷得教人从脚底板窜起透骨寒意。
垄蚯弄不懂自己是犯了哪条必死之罪,因为他二次偷走天愚羽衣?因为他妄想跳出来打败月读?还是……
他骂了穷奇是狗?
无法控制。
月读完全无法控制四肢百骸间流窜的怒意,白皙的肤上。碧青的血脉,奔驰鼓噪着源源不绝的力量,呼之欲出,不断在掌心凝聚,甚至从毛孔的每一寸涌出。
垄蚯罪不至死。
他知道。
天愚羽衣不可损伤。
他知道。
天人仙纱应该完好无缺地归还。
他知道。
知道,却无法做到。
眼前的垄蚯面目可憎,说着让他愤怒的言语。
“天尊!”神武罗匆忙赶来,挡下月读击出的第三掌,月读的强大神力让武罗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勉强拦下。
武罗是武神,月读是文神,武罗更是近来号称天界最强的战神,论武艺,武罗应当能轻取月读,实则不然,仙术并非凭藉刀剑拳脚,而是源自于心扉里最坚定的意识力量,这方面,月读是远胜于武罗。
月读以气漩缠住武罗的手臂,迫使武罗从垄蚯面前退开,结印的右手,就要再次袭取垄蚯。
“天尊!垄蚯罪不及死!请您住手!”武罗大喊。
月读的中指抵在垄蚯额心,垄蚯早已吓昏过去,而武罗的倾力重喝,震得天山微微摇晃,也震回月读的理智,让他停手。
武罗吁口气。“天尊,垄蚯由我押回去天牢,至于天愚天尊的羽衣……”他瞄一眼,天愚羽衣染满妖血,还严重破损,变成破布一条,看来已经毫无用处,天愚得重修百年了。
武罗不待月读点头,迅速将昏死的垄蚯囚进小光球,纳进掌中,先收起来再说。
他不曾见过月读如此失控,以惊人神力对付一只小妖,即便面对凶兽浑沌,他都没出手如此狠过。他所认识的月读,总是温雅,不怒不笑不嗔不傲,他是不会将情绪外露的神,比起他武罗这位新神,偶尔还会拥有在人界时的七情六欲,成仙更长更久的月读已经完全净化。
月读静静觑着,没有阻止武罗,他明白自己超过了。
“天尊,从那日在人界收服穷奇之后,您我就不曾再见面,您……发生了什么事吗?”武罗对于月读方才的态度厌到不解。
在人界当日,月读的情况并无异状,穷奇的暗息四散,灰暗的雾彷佛绕着月读身旁纠缠,不愿离开,却又被无情的风给刮拂吹散,月读伫立在灰雾中,动也不动,双眸自始至终未曾闭上。
“没有。”
“……”武罗对这个答案存疑,顿了顿,又问:“您的白发……是怎么回事?”
白发?
月读低头,望向垂落胸口的一缯及膝长发。
发,仍是白的,只是隐隐约约。数百根白发间,夹杂着乌墨色泽的黑发。
人类。因烦恼而突生白发,月读却由最纯净的白发,染上最浓重的黑,就像皑皑白雪上挥洒着泼墨般突兀。
他的发,何时变成这般?
他的发,为何变成这般?
月读施咒,将发间的黑丝变回银白,维持了一瞬,它又恢复成黑色。
“天尊。需不需要我试试?”武罗提议。变发色这等小法术,连最初等的小修仙都不会失败。
“不用,随它。”月读无意深究。
“会不会是那日被浑沌和穷奇的合息包围,所留下的影响?”武罗猜测道。
“不可能。”月读不假思索地否决。
闇息?
浑沌给穷奇的暗息连千分之一都不到,如此浅薄的邪气,对人类或许是剧毒,但对他月读不会有影响,而穷奇……
她连一丝丝的味道也消失无踪,哪里还有闱息留下?
说完“不可能”三字的月读,发间又有黑涓泄下,好几丝的白发染黑。
“天尊,您不会是生病了吧?要不要找药师天尊替您瞧瞧?”
“我无恙。武罗天尊,烦请你带垄蚯回去,天愚天尊的羽衣,我会亲自向他致歉。”
武罗虽仍担心月读的情况,尤其那头及膝白发,正以缓慢的速度在变色,不过月读已经开口送客,他也不好硬留,颔颔首,以身化光,消失天际。
天山云雾,逐渐平息。
方才出掌击伤垄蚯也造成周遭破坏,被他打残的花草、击碎的石块,全因他一时之怒而死,它们的疼痛,一滴不漏地传至他身上。
月读翻掌轻扬,将一切恢复原状,身影化虚,下一眨眼,他重新盘腿坐于莲池半空,这一次,他无心打坐,而是缓缓自怀里取出一物——这个动作完全跳脱意识,出自于本能,待他回过神来,手中已经轻轻执着它。
指甲大小的灵珠,当日自穷奇额心取下,至今已无属于她的体温,它滑入他的掌心,仿佛荷叶上的露珠,剔透美丽,比起此刻,他见过它更惊艳夺目的时候,那便是镶在穷奇额上之际。
微微收紧五指,握住它的圆润及冰凉。
有东西穿透他的意识而来。
那么浅,那么细声,那么的几不可闻。
他必须专注听着,才能仔细听见。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因为说着话的人儿,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不存在于天地之间。
月读,你怎么变白了?怎么变成这样?可恶!是谁敢欺负你?我去揍他!
月读,好可惜哦,我很喜欢你和我一样是黑发的样子。
月读,你不喜欢我伤人,我不伤人就是了,你别同我生气。
月读,嘿嘿,我又来看你了,许久不见,我想念你,你呢?
月读,你会高兴看到我吗?像我见到你时一样开心吗?
月读,我今天特地换了袭衣裳,还扑了水粉,好看吗?人界的男人都夸好看,但我才不稀罕他们哩!
月读,你瞧见了吗?我鬓边簪上的花……一定没有,你的眼神没有看向我……
月读,我喜欢待在你身边,你让我觉得好安心。
月读,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很妖艳很丑?我这副模样,你可会喜欢?还是你比较喜欢清纯可人的天女们?
月读,你的唇,好温暖,我好喜欢。
月读,就算你不爱跟我说话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每个字都有听见,都有听进去 。
月读,为什么我从一出世就注定是只凶兽?
月读,你为什么要在我额上镶这种东西,你就只想杀我吗?你是这样看待我的吗?我好难过,你让我好难过……
月读,你真的狠得下心吗?你真的……对我毫无一丝丝的怜爱吗?
月读,我不是真的想那么坏,我只是希望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月读,我不懂你说的,因为你是神,我是凶兽,我们中间就有这么大的差别吗?
月请,为什么你不爱我?
月读,我喜欢你,可以吗?
月读。
月读……
月读——
无数的声音,或笑或忐忑或惶然或哽咽,在说着话,说着他不曾听过的话,它们全被藏在她心里。那些全是要说给他听的句子,她没说,只反覆在脑海里呢喃。这颗珠子,曾经最靠近她的意识,她所想的每一件事,它都知道。如今,它握在他的掌心,属于她的思绪,一丝丝透过他的发肤,流入体内,流入心扉,像冰泉,滴在心头,每一滴,都令他颤起哆嗦。
她喊他的嗓音,让他想起她的表情,有点坏、有点不受教的叛逆。
他不知道,她来见他时,是抱着如此愉快的心情和期盼。
他不知道,她刻意扑粉簪花,不是为了悦己,而是为了他。
他不知道,她嫌弃自己绝世惊人的美貌,就怕他不喜欢她。
他不知道,他让她难过。
他甚至不知道她爱他。
陌生的刺痛,从胸口泛起,他蹙眉,将它忍下,它却越来越尖锐,扎在心头,剠得好深。
原本盘坐在莲池上的身躯,沉得令荷花莲叶无法支撑住他,月读坠入莲池内。
轻如鸿毛的仙体,竟变得沉如巨石,及膝池水,打湿他的白裳,浮沉在池水上的披散长发,一瞬之间。白丝尽数染黑。
天山之巅,乌云密布。绵绵细雨倾落而下。
从此,天山未曾天晴。
第八章
意识在飘浮。
身子在半空中载浮载沉,灰雾密密包裹的玲珑女体仍有些透明,左半边更只有流动中的烟尘,连手臂形状都还没有聚合。
即使身躯尚未完全凝形,却已有思绪和五感,美丽的眼眸盈满秋水波滥,长长的睫下时轻扇。她对于此时看得到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
隐密的谷底,奇形怪状的石,流泉声在耳边回荡,碧蓝色的天空好遥远。伸长右手臂,还是连边也沾不着。
她偏首,在灰雾里泅泳,当视线转向侧方,她看见一个男人静静坐在灰雾外头的大石上,也在看她。
她踢踢腿,泅得更靠近他,但灰雾囹圄着她,她无法离开这里,就算伸手想触摸什么。也只能触到灰雾围出的界限。
男人的发,好长,滑过他的颈肩,当他盘腿坐着,它们流泄到脚边,绕了好几圈。他沉稳如山,长发是倾奔而下的山涧飞瀑,唯一与山泉不同之处在于它是黑墨颜色。
她急于挣开灰雾的束缚。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再不快些靠过去,他又要转身走开……
“又”?
为什么是“又”,她认识他吗?她见过他吗?为什么她会害怕他离开视线?为什么又会隐隐不舍?
“莫急,还不到你能离开的时候。”男人开口,声音浅如轻风,她在雾里却听得字字清晰,他的目光坚毅而认真,清澄而明亮。“我会一直待在这里。”
她轻易地被安抚。
我会一直待在这里。
这几个简单的字眼,听来就像保证。
她听懂地点头,不再用肩膀去顶撞灰雾,安分地待在灰雾里头,一双娇媚的眼,仍是胶着在他身上。
她在他身上看到熟识的感觉,彷佛许久许久前她就已经认识他。
你是谁呀?她用唇形问。始终注视着她的男人,自然没遗漏噘噘红唇蠕出的疑问。
“水月。”
水月?她呢喃重复,这两字,没有太震摄她,总觉得很陌生。她露出困惑的模样,唇儿又蠕动:你是在等我吗?
他静默了一会儿,颔首。“我在等你。”
你等很久了吗?
“不久。”他淡笑。
喔。她仰头,双手双脚划动。维持飘浮姿势,瞧他瞧得很仔细。你笑起来好好看。
“你喜欢吗?”
嗯,喜欢。她一点也不隐藏自己的心情。
他又微扬一记浅浅笑弧,教她看痴。
他撩袖,露出手腕,缓缓前探。那层她无法撞破的暗灰阻碍,在他指腹靠近下浮生涟漪,修长的指,轻易穿透进来,轻轻梳弄她左颊凌乱腾舞的长发,动作温柔如羽,像是怕极了碰坏她。她反手捉住那截指,不让他走,甚至很坏心的想将他拖进灰雾里陪她,不知是她力量不够。还是他站得太稳,她的奸计失败,他依旧在灰雾外,只有一截手指还在她掌心。
“你尽可能凝聚心神,吸取合息,调匀体内流窜的邪气,有助于你早日出来。”他说话的嗓音,好似一曲哄人入睡的摇篮曲,说得轻,说得缓,说得无比细柔。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他一直在原地没离开半步,在她看得到的视线范围内。
偶尔,他会沿着谷豁散步。那头曳地黑发远比衣袍更长。拖行在身后,他不绑。
偶尔,他会在飞瀑下净身,她所处的角度太差,最多只能看到脖子以上的部位,其余的,全被灰雾挡光,她很遗憾什么都瞧不清楚。
但他最多时间还是坐在她身边,噙着淡淡浅浅的笑,聆听她终于能从双唇说出来的言语,轻握她好不容易才能采出灰雾的半截柔荑。
约莫数月,她左半边的躯体完整凝合。
随着她修成的日子越近,他脸上笑意明显变多,直到那一日,她才真正发觉他的喜悦。
“时间到了。”他站在灰雾顶端,如履清潭,右手伸展在她面前,等她从灰雾中反手握住他的大掌,他借力使力,一把将她拉出重重灰色合息,她赤裸如初生婴娃的身子纤细轻盈,飞进他臂膀间,柔软光亮的黑绸青丝覆盖住两人。
她抱住他的颈子。她一直好想亲手搂搂他,隔着讨厌的灰雾,害她不能如愿,而他又那般诱人地在她眼前晃荡,根本就在考验她的忍耐力,偏偏“忍耐力"这三字,不包含在助她成形的闇息里,所以,她没有,与生俱来就没有。
原来,他这么高,这么瘦,肩膀却这么宽阔,身上遗有没淡淡檀香,味儿好好闻,她深深吸入,感觉熟息。
环在她腰际的手臂收得好紧,丰盈雪胸密密贴在他怀中,她感觉到他略略急促的吐纳,更听见奔腾咋他经络百骸间的激动。
“你……好像很开心?”她用猜的,因为他没有放声大笑,也没有抱着她转圈圈,至少一切该有的欣喜若狂他都没有,可是他和之前她看见的他又很不一样,总是好浅的笑,变得如蜜浓稠;总是好淡的眸,变得炯然炙热。
他等她,等了太久太久。
这一盼,何止百年。
“你是我的谁?为什么会因为我而开心?又为什么一直在这里等我?”她偏着脑袋问。她知道自己是凶兽,从一成形那日就知道,她鼻间吸的,是阴沉气息,嘴里嚼的,是贪婪不仁,她更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她应该没有亲人朋友,天底下也没有任何人会期待凶兽问世,他却守在她身边,为她眉开眼笑。
他没先回答她,右手轻翻,变出一袭轻柔衣裳,替她着衣。
她还在等他的答覆,他却只专心在替她缠腰带。明明用小法术就能做好的事,他仍亲自动手。
“水月——”她本想催促他。喊了他的名,柳眉就先皱起来。“你不叫水月,你应该叫……叫……”咦?方才脑中闪过两字,快得她来不及捕捉就一溜烟消逝掉,是哪两字?
月……
她正努力压榨着记忆,思绪却被一阵铃铃声打断。
他手中有串金色钤铛,清脆钤儿被风摇响,他屈膝,让她单足踩在他膝上,缓缓将铃铛系在她脚踝。
“这是?”
“你的。”钤铛。确实足她先前戴在踝上那串,他在幕阜国拾回它。
“我的?”她没印象,她对之前的事,完全没记忆,可是她喜欢这串钤铛,叮叮咚咚的声音真好听,她蹬脚,让它摇得凌乱,她的笑声也随之越发爽朗响亮。他紧盯她轻快灿亮的芙颜,不愿挪开眼,她也看见他在看她,螓首偏着,唇儿咧得更开。细细双臂缠回他颈后。“我的?”
他听懂的,明白前一个“我的”是钤铛,后一个“我的”,是指他。
虽然她尾音高扬,带着疑问,眼眸却很清澈。
“你的。”
***
水月。
她的。
除了名字之外,她对他一无所知,但她心里却也没有任何不安。他身上有股慈悲的味道,待她又是无微不至、细腻体贴,教她明白,他说什么也不会伤她丝毫。
虽然全盘信任他,她对他仍是相当好奇。
她是凶兽,他却不像是另一只凶兽,不是同类,为何结众?
她时常会冒出使坏的念头,驱使她去做些破坏安宁的事。就像血液里鼓噪着邪恶,又或是哪几只不识相的小妖以为她是不小心误闯深山林内的小美人,想欺负她,她的反击非常不留情,谁敢惹她这只新生凶兽,也得有必死的觉悟才行!
那时的水月,会轻轻将手搭在她肩上,淡淡一句“不可以”,她浑身上下的凶焰就会尽数熄灭,不管当时她有多想将招惹她的混蛋撕成肉条,所有恶念皆化为乌有,让她仅用红唇轻啐混蛋逃窜的背影,乖乖挨回他身边,任他以长指梳理她的长发,像安抚一只猫儿般。
她的坏,他包容,但不放纵。
有时,他总会不经意喃喃道:你这性子,还真是全然没变。含笑的模样,教她分不出是贬是褒。
他好似很认识她,她喜爱的食物、惯有的习性、处理事情的缺乏耐心,他全都一清二楚,仿佛他读透过她的心——用他那双漂亮清澄的眼眸。
她好几回光是瞧着他的眼,就会不由自主地脸红,开始在意起从他眼中看见的她,好看吗?他会喜欢吗?还是他觉得那日在山里遇见的雌虎精长得比她美?
她开始会思索这些奇奇怪怪的事。
她开始讨厌自己看起来有点凶凶坏坏的眼神。
她开始在意他将眼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长短,若长,她会开心好半天;若短,她就会满天乌云。
“别胡思乱想。”他一掌轻拍她额心,将她满脑子打转的怪想法打断。
她咬着桃子的红唇噘高高的,按着额心揉了揉。
看吧看吧,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像全数明白,不然哪知道她在胡思乱想着她觉得他的唇看起来秀色可餐?
水月原本凝笑的眸,不着痕迹地挪望天际,唇角淡淡抿着,面对她时却又恢复笑意。
“我去取水给你暍,别乱跑。”说毕,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干嘛这么麻烦,用这样不就行了?”她一手圈成瓶状,一手以掌心去盛,圈成瓶状的手往前倾,水便浙沥哗啦倒出来。
这种小法术,连她都会,哪用得着他去取水?
等会儿他回来,非得笑笑他不可。
她边喝水,边期待着水月回来,耳边突然听见细细碎碎的交谈,声音很小很小,像在洞穴里,还有回音。
她弯身寻找声音来源,鼻前先嗅到鼠骚味,循着骚味而去,在一处脑袋大的土洞里发现一群灰色鼠精围着一颗果子,你一口我一口分食着它。
洞不深,有光线透入,鼠精咀嚼着果肉时,肥软软的臀不住地左右摇晃,吱吱喳喳声此起彼落。
她是凶兽,听懂鼠语并非难事。反正等水月回来也等得很无聊。姑且听听它们在喳呼些什么。
唷,鼠辈遗会满嘴之乎者也、咬文嚼字呢。
“群山之首,曰天山,终年光明无夜,云雾涌生,为撑天之柱,邪气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华草茂盛。有兽焉,羽五彩,啼声亮,其状如鸡,名曰玄凤。灵江出焉,西流注于苍水,其中多珠贝、多蛟龙。神月读居之,出入皆有光,性慈悲——”
“错错错!”连三错,伴随着啧啧有声的鄙夷,一只肥鼠精煞有介事,摇着尖指和长尾巴,两边腮帮子动得飞快。“天山没有神啦!”
“对!天山没有神!天山没有神!”有其他鼠精附和。
“怎么没有?明明就有!”方才念满一长串的瘦鼠精呛声,“群山之首,曰天山,终年光明无夜,云雾涌生,为撑天之柱,邪气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华草茂盛。有兽焉,羽五彩……”它又要重念一次。
“刚才念过了啦!”其他鼠精群起嘘它。
“我就快念到重点了啦!”干嘛打断它?蓄胡的腮帮不断颤动,露出雪白的两颗尖牙。“羽五彩,啼声亮,其状如鸡,名曰玄凤。灵江出焉,西流注于苍水,其中多珠贝、多蛟龙。神月读居之,出入皆有光,性慈悲——你们听你们听,有神月读居之,天山有神吧!”它可是有真凭实据的!
“神月读早就死了!”肥鼠精喊一句。
“对,神月读早就死了!”其他应声鼠跟一句。
“天山现在没有神!”
“对,天山现在没有神!”
“而且天山也不是终年光明无夜,天山一直在下雨!”
“对,天山一直在下雨!”
瘦鼠精挺直腰,站出来。“胡说八道,书上明明就说——”
肥鼠精一屁股撞过来,将瘦鼠精撞开,吱吱直笑。“神月读死掉了!神月读死掉了!”肥鼠精旋转几圈,又拉起瘦鼠精,学起人类唱曲儿的身段,嗓门尖细地说道:一五百多年前,天山之神突然失去踪影,有人说,天山之神被替凶兽穷奇复仇的浑沌、檮杌、饕餮合力诛杀掉——”
鼠群里,四只灰鼠跳出来,一只头上戴起乳白色果须演天山之神,一只脑门插两根枯枝演浑沌,一只以泥将脸涂黑扮檮杌,一只嘴里塞满食物,扮的自然是最贪食的凶兽饕餮。三只假凶兽,追打着一只假神,鼠爪鼠尾全派上用场,杀得吱吱作响,假神兵败如山倒,被假浑沌以假角戳中臀,又被假檮杌连踹好几脚,最后一击致命伤由假饕餮高高跃起,再重重压下,撞得假神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手脚抽搐。
“我们为穷奇报了血海深仇!穷奇呀,你可以瞑目了——”三只假凶兽激昂地拥抱,以告同伴在天之灵,说完,哭得浙沥哗啦,凶兽情谊,教人动容。
她在洞穴外,看得津津有味。这一群鼠辈的动作表情都相当滑稽夸张,明明演的是血腥厮杀,在她眼中就是场爆笑闹剧。
“所以天山没有神了!所以天山一直在下雨!”肥鼠精做出最终结论。
“这是真故事还是假故事呀?挺有趣的。”看戏的她,忍不住插嘴。小洞穴里,十来颗亮晶晶的圆圆鼠眼全瞠大颅她,由惊讶变惊恐。
吱!吱吱!
“有人有人有人有人——”
“被发现了被发现了被发现了——”
“快逃呀快逃呀快逃呀——”
一溜烟的,洞穴中的鼠精跑得不见踪影,全钻进她瞧不见的洞穴深处。
“喂!小老鼠!我还没听过瘾哪!”
喂!小老鼠!我还没听过瘾哪!喂!小老鼠!我还没听过瘾哪!喂!小老鼠!我还没听过瘾哪……只剩她的声音遗不断回荡。
啐,跑太快了吧!
那出诛仙戏曲。吊足她的胃口。
什么天山之神月读,凶兽穷奇、浑沌、檮杌、饕餮,令她产生莫名的兴致,尤其是“月读”两字。好熟哦,怎么好像曾经听过?
“月读……”细喃在嘴里,有着淡淡的甜,淡淡的苦涩,还有淡淡的揪心?陌生的情愫。排山倒海而来。
五百年前,被其他凶兽围剿诛灭……
天山没有神。
天山一直在下雨。
月读。
“这件事儿,不知道月有没有听过?等他回来时,定要问问他,天山无神是真是假,叫他将故事后续说给我听……”她嘀咕着。也许水月会知道,她觉得他好似无所不知,什么都懂。
说也奇怪,水月去取个水,怎么去那么久?
迷路了吗?
***
月读双掌轻负于身后。顽长儒雅的身影伫立在奇岩之上,清风吹拂柔软乌丝飞舞,一片黑绸,在脑后如浪腾舞,他合起细长凤眸,感受风势逐渐加大,耳边除了呼啸风声外,还有细微的呼喊。突地,风完全静止,他的发、他的袖,安安分分地落回他的肩、他的臂,引发风势的风神,揖身站在他身后。
“天尊……”
“你为何又来?”淡然容颜,并未回头。
“天尊,您真的不愿再回去吗?”风神寻他许久,藉着吹往各地的风,殷勤探访他的下落。
“这问题,我已经答过无数次。”答案皆只有一个。
“天尊,请您改变心意——”
风神仍想劝,他扬手,不让风神说下去。
“回去吧,别再来了。”他道。
“天尊!您这样太不值了!您千万年的修为、风骨、道行,全数赔上,弃您最爱的苍生于不顾,失去神格,就只为了一只凶兽,这代价未免太大!”风神不理睬他的阻止,继续说道。
“你非我,又如何断言不值?”他认为,失去那些能换回她,太值了。
“我至今仍然不懂,当年天尊为何会变成这模样……是什么原因,让向来平等看待万物的您,会自私的只眷顾一人,甚至为她不惜倾尽仙力,也要助凶兽再度凝形……天山失去您,正在逐渐死亡呀!而您与天山密不可分,这样简直是自取灭亡——”这不单是风神内心的困惑,也是全天界众仙无法理解之事。
天山之神,月读,从不徇私、不偏颇,淡漠的行径曾受批评,尤其是当凶兽浑沌的力量尽数转移到小狐妖身上时。他动手将无辜的小狐妖封入净化石一事,妖魔界控诉他的无情,他不为所动,认为遵循天道是唯一正确之路。这样正直之神,却在一夕之间。白发变乌丝;一夕之间,无私变自私;一夕之间,淡情变浓情;一夕之间,天山倾落大雨。
“这件事,你无须懂。”风神是局外人。
“天尊——”
“我已经不再是天尊。”说完,他失去踪影。
“月读天尊——”
比风更快的移形速度,让风神即使想追上他,也只能望尘莫及,最后一声呼喊,没入风中,飘送向渺渺远方。
***
一夕之间?
不,那并非短暂一夕光阴所造成的改变。
太漫长,他从她额心珍珠里看到的一切,真的太漫长了,从她成形时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已经成为她世界中最最重要的存在。
他掌心握着珍珠,费上数年时间,将她保存在珍珠里的爱恨嗔痴一一细读咀嚼,他不吃不喝不动,一遍又一遍听着珍珠中传来的声音。
她浓重的情感,一滴不剩地流入他的意识,深深地,敲进心底。
分离时,他被她所思念着。
相见时,他被她所迷恋着。
随时随地,他被她所深爱着。
她叫着“月读”的嗓音。每一声都刺在他心上。扎得好深,想起自己是如何冷淡的回应她……他竟会恨起自己来。
他总是背对她。
他总是不看向她。
他总是让她跺脚生气。
他总是让她失望而走。
他甚至让她在飞散之际,毫不挣扎,放弃抵抗,睁着那对漂亮的眸子,看着他将珍珠取下,珍珠里传来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
我不会在最后的这个时候,还让你为难,还让你费半分力量制服我,这条命,你要,就拿去吧,它本来就是你所留下的……
眼泪不受控制地坠落之际,他不得不坦白面对自己的感情,不得不坦白面对自己不想失去她的私心,不得不坦白面对——失去她,他,很痛。
她对他而言,从来就不只是一颗石、一朵花,他以为她和万物无异:心,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受她牵系与支配。
他无法将她排除在清明思绪之外,无论如何乎心静气,她都会跃入脑中,他无法不想她,无法不去想……
就连此时短暂的分离,他都想尽快回到她身边。
他什么都不再眷恋地抛下,现在,他所拥有的,只有她,却比起以前的自己更加富有、满足。
当月读回到穷奇乘凉的树荫底下,就看见她探头探脑地贴近一处小山洞,脸颊紧贴着地,长发和衣裙全沾上草泥。
“小花,你在做什么?”小花,是他替她取的新名字,她抗议过,说像在叫小狗小猫,却不被他采纳,仍是这般叫她。
她听久了也就随他,有一回她暗暗咕哝:“算了,看在你喊起来的声音那么好听,小花就小花”,全被他听见。
“月,你跑到哪里去取水?好久哦,水呢?”她不爱唤他水月,总觉得那两个字不适合他,喊在嘴里:心里不踏实,彷佛在喊别人的名。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怪异的想法,她自己也不明白。
“……半路洒光了。”他忘了自己是用取水的藉口离开她身边,为的是不让风神出现在她面前,如今空手而回,只能一脸歉意地欺瞒她。
“哈哈哈哈,哪有妖像你,用这么逊的方式取水。喏。要水我有。”她拉过他的手掌,咕噜咕噜用法术倒出一堆给他。
“你贴在地上穷忙什么?”他以袖沾水,替她擦拭鼻头及粉颊上的沙土。
“呀,我在听鼠精唱戏。”本想贴在地上再等等,看它们会不会从洞穴深处跑回来,结果没等到,真失望。“好有趣哦。对了,你听过天山之神吗?”
他挑眉,很意外从她口中听见那四个字——天山之神。
“你没听过呀?”她一脸可惜,但很快又恢复笑容。原来还是有他不知道的事嘛,嘿嘿,这下换她嚣张了吧。“我说给你听!”她拍拍旁边的圆石,要他快快坐下。
她将鼠精那一招拿出来献宝,以石头变出一神三凶兽,但她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模样。只由鼠精的扮相来衍生想像。
“这是天山之神。这是凶兽浑沌、檮杌、饕餮。”她慎重介绍,请掌声鼓励。
他失笑。
那颗冒出一头脏兮兮白色乾草的小石人。就是他吗?
她纤指一弹,小石人自己动起来,上演一出让他无言的“群兽殴神记”。
扮演天山之神的小石人多为戏牺牲,被另外三尊小石人卯起来打,她在一旁替他讲解情节,还生怕他听了觉得无趣,讲得更加手舞足蹈,好似她曾经亲眼见过凶兽打神那一幕,害他也不好打断她的兴致,让那张发光发亮的小脸失去光彩。
三只凶兽为了穷奇而联手痛打神月读?
这种事。永远不可能有发生之日。
凶兽之间,没有“坚贞友情”这四字存在。
这个故事,荒谬到令人发噱。
“这位天山之神真惨,放过他吧?”他替自己……不,是替扮演自己的小石人说情。
“可是鼠精们说,他会被三只凶兽活活打死。”还没演到那里,才打到一半。
“我听到的故事却不是这样。”
“咦?”有不同版本吗?
他衣袖一挥,小石人改换装扮,方才头顶白色乾草的小石人不再只是草率模样,它的头发部分变成柔软白丝。带有光泽,五宫也较为明显。
“天山之神,月读,个性……不是很讨人喜欢,曾经有人喊他老古板——”
老古板,爱说教,满嘴佛日佛日。她曾经,嘟嘴顶撞他。
他取来另一颗石,它有着纤细似女人的腰弧,石面温润光滑如玉,在他施咒之下,石顶冒出最柔细、最乌黑的长长鬈发,石身包裹着小巧红纱,和她此时的打扮好神似,唯一不同的是,小石人额心部位闪着耀眼亮光。
“石上在发光耶!这是什么?”她好奇地盯着,被那道光亮吸引,又觉得似曾相识。
“珍珠。”
“喔。”她继续等着听故事。
“有个女人,爱上天山之神,她总是爱待在他身旁,即便他的态度冷淡,她也不曾退缩。神的眼,放得太远太宽,没有看见站在身后的她;神的心,容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忘了将她一起放进去:神的无情,伤害了她。”
她听得专心,看着两尊小石人动作,白发小石人,背对着黑鬈发小石人,理都不理睬她,黑鬈发小石人好有耐心,甜蜜地贴过来,白发小石人马上闪开,害黑鬈发小石人扑空,沮丧的阴影,让额心珍珠也为之失色。
她皱皱柳眉,心里,有一丝揪紧。
傻乎乎的黑鬈发小石人,令她难受。
他没忽视她的表情。他说的这些事,会不会让她忆起往事,他不确定,即使她想起,他也不会逃避她对他的怨慰,若她想起他待她的无情,立刻就转身离开他,只要是她的选择,便好。
“后来,她因为做了某些事,令天山之神动手将她……消灭。”
她错愕地转向他。
“天山之神杀了那个很爱他的女人?”话才问出口,眼前的白发小石人竟然动手将黑鬈发小石人额心的小珍珠取下,黑鬈发小石人瞬间风化,变成千千万万的细砂,她急得嚷嚷起来,伸手挥开白发小石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她喜欢你耶!你这样……你这样……太过分!”
“它只是石,不是真的天山之神。”他阻止她以肉掌去劈硬石。
“可是它、它……”她气到话也说不全了。
“天山之神诛灭了她。她在他眼前化成云烟,消失不见。”
“他一定一点伤心也没有!”她咬紧粉唇斥骂,一手揪住衣襟,感觉那儿好沉,她盯着原本是黑鬈发小石人的那堆细砂,鼻腔竟酸软起来。
“那时。确实是。”
“那时?”
“他以为,诛灭她是天道,是无论如何都会发生的事,只是杀她的人由其他神族换成他而已。可是,他发现他错了,他发现自己在想她,他发现自己为了她的既定宿命感到不公平,为什么她必须死,为什么她不能像其他凶兽一样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停顿。时间有些长,长到她开口催促他。
“然后呢?”
“然后,他入魔了。”
“入魔?”
“他失去了神的一切。神的慈悲为怀,神的一视同仁,神的广爱泽被。”虽非堕入魔道。他的心,却产生心魔,那是不该出现在一位神只内心深处的幽暗。
“……他活该。”她才不同情呢,比起他说的故事,她比较喜欢鼠精的那个版本,负心汉的下场不用太好!
“对,他活该。”他同意她的论调,含笑颔首。
嘴上虽说不同情那位天山之神:心里仍是隐隐有股不舍,她干嘛要为一个没心没肝的神族不舍呀?他这么坏,害黑鬈发小石人死掉!
“那……入魔的他后来怎么样?”她仍忍不住问。
“他决定去找回她。”
“可是他不是诛灭她了吗?”
“幸好她是凶兽。”他低低自语。
“什么?”她没听到。
“我说,那只是一个故事,我也是听来的。”自始至终,他的声音清浅到就像在陈述一个真假未明的谣传,让她全然不知道故事中的主人翁是真有其人,而且还与她有切身相关。
“哦……”
只是一个故事。
可惜,只是一个故事……
她像个听故事听到快入睡的孩子。挨进他怀里,闷闷的声音好细小,“希望故事的最后,他有找回她……然后对她好一点,不要再让她难受。”
搁在她肩头的大掌收紧了下。
“他会的。”
第九章
水月说的故事,令她脑子里幻化出好多画面,一连几日夜里熟睡时,梦境全是他们。
白发的无情天人。
红衫的痴情人儿。
追逐。
思念。
得不到回应。
失望。
难过。
诛灭。
额上的珍珠。
他失去神的一切。
然后,他入魔了。他说。
一位天山之神,入了魔。
神的眼。放得太远太宽,没有看见站在身后的她;神的心,容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忘了将她一起放进去:神的无情,伤害了她。
无情吗?
若真无情,又怎会入魔?他失去她,还是可以继续当他的天山之神,继续做他的无情天人。可是他却入魔了……
水月说得太轻描淡写,省略掉太多前因后果,毕竟这只是个虚构的故事。
说不走是水月编出来骗小孩的罢了。
故事应该听听便罢,像她这样一直悬在心头,太不寻常。
她怀里搋着两颗小石,一颗是白发小石人,一颗是黑鬈发小石人——她用法术将它变回风化之前的模样。
它们在故事里没有好结局,可是在她怀中,它们靠在一块儿,紧密不分。
他发觉她没睡,瞠着浑圆大眼,若有所思。
“小花?”他温暖的掌,熨贴在她额心。“还不睡?仍在想几天前我同你说的故事?”瞧她抱紧两尊小石人的举止,不难猜出她的心思。
“月。”她扯扯他的长袖。“我们去天山好不好?”
“去天山?”她这央求,出乎他意料之外。
“我想去看看天山之神居住的地方。鼠精的故事里说,天山一直在下雨,不知是真是假……他还没找到她吗?所以才没回去,是不?他找不到她,所以他的悲伤和懊悔才会让天山一直下雨,是不?”
她不知道为何如此在意那位未曾谋面的天人,她应该要讨厌他的,他曾伤害一个女人真挚的心,她最不齿这种坏男人了,男人就该像水月才合格嘛……然而想起水月淡然的嗓音,诉说着天山之神的后悔,让她……心酸了起来。
“小花,你真是一个容易沉迷在故事里的小孩。”
“你这意思是不答应吗?”她面露失望,但眉心还来不及打结,他以指腹轻轻按着她,不让她蹙眉。
“不,只要是你的希望,我都会替你做到。”
“月……”她好开心。
他待她真好,认识他至今,他不曾拒绝过她半回。
这么温柔的男人,为什么愿意陪在她身边?她到现在仍没想通,不过此时她更在意的是他的应允。
他总让她觉得好受宠。天凉时,他会替她添衣;天热时,他会帮她摄风。每天早晨睡醒,他会替她梳发,他用他的体贴和嗓音,使她感觉她的存在,对他何等重
“快睡吧,要上天山,也是明天的事。”他轻轻将手覆在她眼帘,要她乖乖合上,五官间只剩下红唇露在他指掌外,唇儿又红又弯,带着满足的笑容。
那柔细的弯弧,他仍记得有多炙热,记得他曾经被它吞噬包覆,记得藏在它底下的小舌有多甜美……
他苦笑。
当时的无动于衷,此时的心猿意马,是他迟钝了?开窍了?还是——
他的心里,有她了。
“若到天山,我要将这两尊小石人放在山顶。”她细声说,将双手里的小石人抱得更紧些。
“为什么?”
“如果天山之神最后真的没办法找回她,就让这两尊小石人代替他们永远在一块儿,不分不离。”
她的答案,撩拨着他心上的弦,使他心口震颤,又轻柔地逸出欢喜的曲儿。饕餮口中矛盾的她,脾气坏,长相媚,偶尔心肠却好软,这就是她,虽是凶兽,凶兽所没有的温柔她也有,只是有些拙于表达。
她的心,何其柔软,为两尊小石人而怜爱心疼着。
“好,我们用红线将它们缠好,一块儿放在天山,让它们不分不离。”
他的话,伴随着她入眠。这一夜的她,睡得极好。
隔日,天刚透亮,她早早便醒了,连早膳都囫图吞枣匆匆吃完,不顾他取笑她猴急,要他带她去天山。
天山,她曾经熟悉到闭上眼也能轻易到达,重生的她,却对天山没有任何印象。
他握着她的柔荑,她不满意如此疏远的方式,主动勾住他的手臂,嘴儿咧咧直笑。他没拒绝她的亲近,确定她挽牢他,白袖一挥,施展瞬挪法术,连衣袂都还微微飘动着,两人已抵达天山。
不大的雨势,湿濡着遍地绿茵。
一柄油纸伞,遮蔽两人,她抬起头,与执伞的他目光交会。
“天山落雨不断,原来是真的……这是……神的眼泪吗?”她伸手去承接雨丝。
“应该不是。”他轻轻摇头。
雨,不是神的眼泪。
或许是天山失去他的神力普照,不再成为永昼之山,开始有了晴雨更替。
“定是。他哭了,我听到了,他哭了。”她说得很肯定,仿佛她亲耳听见天山之神痛哭失声。“他活该死好,自己不懂得珍惜,失去后才懂疼痛,才说什么后悔得要死,既然如此,当初就别那样做呀……”
原本气呼呼的娇颜,软化下来,方才进出“活该死好”四字的咬牙切齿已不复见,后头应该接续下去的酸言酸语,她也停顿不说了,只剩下宽容的神情,说明她对于那位“活该死好”的天人,产生最强烈的同情。
“别哭了啦,月读……”她好小声好小声地安慰,字句含糊在嘴里。
他收紧揽在她纤细肩头的手心,几乎整个就要化开,他必须强忍住开口说些什么的冲动,放缓吐纳,深深吸气,直至恢复他应有的冷静,才说道:“要我直接以法术带你到山顶吗?”
“不要,我要用双脚走上去。”天山的一草一木,对她而言都很新奇。
“好,我们走上去。”他轻轻颔首。
他有数百年没再踏进这里,这段时间,他一直守在她重新凝形的谷里不愿离去。此刻,当他双足踩在这片土地,气息再度笼罩天山,山里每片叶、每枝草、每瓢水、每方空气,都开始躁动激扬。
天尊……
沙沙叶响。
天尊……
潺潺水流。
天尊……天尊……
她疑惑地左顾右盼,总觉得有谁在耳边细细呢喃,但又听得不清楚,以为声音来自后方,一回头,只看见草丛被风吹打得直摇曳。下一瞬,声音又仿佛从头顶传来,猛仰首,不过是树梢间叶与叶摩擦的细碎声响。
“月,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她才一问完,林问振翼飞起无数大鸟,啼声嘹亮,那是神鸟凤凰,成群在他们顶上那片阴霾天际盘旋,呜鸣不断。
“当心脚下。”他提醒她,就怕她只顾看天上凤凰,忘了顾脚下不平的石路。
天尊……
月读并不是没听见那一声一声的激动叫唤,它们等他归来,亦等了数百年。
深爱万物的神只,为何弃下我们?
天山不能失去您,天尊……
他无法回应它们,从他心里满满只剩一条火红娇影开始,他就失去了神的资格,比起深爱万物,他宁愿只深爱一人,那种全心全意的眷恋,既浓且烈,是情感淡然的他,未曾领受的情愫。
步往山巅的路,非常遥远,一阶一阶的石板已生青苔,和着绵雨与薄雾,若下小心步履,很容易滑跤,石板旁,杂草丛生,他挽着她,护着她,像怀里拥着稀世珍宝。
陆陆续续,还有很多灵兽在石板旁边聚集,它们四肢伏地,犹如在跪地膜拜。
怪异的场景,教她心生迷惑。
她可不认为,灵兽会因为她是凶兽就心存敬意,凶兽在众妖间的崇高地位,靠的是蛮力。只有吃过他们拳脚的妖兽,才会脚软跪下。
那么,灵兽跪的……
是他?
她早就想问了,他是哪种妖?
他不是凶兽,他身上没有凶兽的暴戾气息。
他也不像狐妖、熊妖、虎妖那类的兽,他可是半丝兽骚味也闻不到。
“月,它们是在跪你吗?”她偏着螓首,好奇地问他:“你是……很大只的妖吗?可是那些灵兽没有发抖,不像是因恐惧而跪呀……”倒像是诚心臣服。
“它们跪的,是天山之神。”
第三道嗓音,不属于月读,不属于穷奇,来自于粗臂环胸,一身软甲进发出墨绿光芒的神武罗。
“天山之神?”她一时反应不过来,重生后的她不识武罗。以为武罗口中的“天山之神”指的是他自己。“你就是天山之神,月读?”她拎起白发小石人对照,眼前粗犷魁梧的男人是哪里像?连最基本的苍苍白发也没有嘛!
传说果然是假的!
“我不是,他才是。”武罗的眸,落在她身侧的月读,神情充满难解。“天尊……您仍不改变心意,是不?”
月读没开口,倒是身旁的她听懂了武罗的语意,那声“天尊”,喊得她想装胡涂也不行。
“……月读?”她转向他,对着他喃喃轻吐这两字。
月读。
眼前的容颜,套上这个名字,完全吻合。
可“月读”是白发,鼠精的故事中如此。他的故事中亦然,而水月却有一头黑色长发——
但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他是月读!他是!他是!
“月读。”她又喊一回,不同于前次,不是用疑惑的口吻,而是笃定。
她初听见“水月”时,那种淡淡的不对劲,现在她明白原因为何了。
水月根本不是他的名,月读才是,天山之神才是。
他不是兽,不是妖,不是她的同类。
他是神。
有个女人,爱上天山之神。
神的无情,伤害了她。
天山之神动手将她……消灭。
他决定去找回她。
从他嘴里说出的故事,再一遍在脑海上演。
女人,爱上天山之神。
无情的神,伤害“她”。
他消灭“她”。
他要去找回一她”。
他,月读,要去找回她,那个爱上天山之神的女人。
他,水月,从她成形就陪伴在她身边,不曾离去。
他,月读,要去找回她。
他,水月,一直在等她。
呼之欲出的答案,已然明了。故事中那女人的身分——
“天尊,当年您领我入仙班,是您教我放下执念、物欲、仇愤那些沉重包袱,我敬您为父为兄为师,您是我心目中至高的仙尊,我盼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您一般,而您却抛下一切,与您往昔所行之正道背向而驰,甚至……动用自身仙力帮助凶兽穷奇加速凝形,虽然在千万年之后,她仍可能因瘴息重生,但那个未来遥不可及,至少……此时此刻的她,不会站在我面前。”武罗对于月读毅然决然舍弃过往认知的神道,仅为了区区一只凶兽感到不解。
为何会如此?他所认识的月读。高风亮节、不忮不求、淡泊处世,这般的月读,虽然有时让人觉得矫枉过正、无情冷漠。但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只顾自己好,为的,是万物苍生。
当他听见月读离开天山,他抱持着怀疑。
当他听见月读现身于千万年前穷奇凝形的谷豁,他不敢置信。
直至穷奇凭藉着月读以仙力引聚而来的合息重新成形,已该殒灭的凶兽,竟靠着神力再度苏醒,他不得不承认,那位无私的天人。早已死去。
“你与风神一样,是要来说服我吗?”月读淡问。
“不,遇见您,只是巧合。从您弃天山离去,天山灵气渐失,一些妖物进占天山为恶,我偶尔来此斩除它们,毕竟天山是如此重要之地,岂能任它们擅闯。”
“……”月读静默。守护天山,是他之职,他已舍下。
“真意外。以往的天尊,光听见“斩除”两宇,便会告诫我,神该有的慈善心。”武罗苦笑。月读所说过的字句,他仍牢记在心,言犹在耳,说过那些话的人,已经变了模样。
“神该有的慈善心……”月读轻喃这几字,它们遥远得几乎教他遗忘。
“慢着!这样不对呀!”她跳出来,打断两个男人交谈。
她的脑子拐了好几个弯,似懂非懂,水月是神月读,神月读在寻找一个女人,一个曾被他伤害的女人,水月一直陪在她身边,水月一直没离开她,水月在寻找女人。水月,月读,她,月读,她,月读,她……将这些全兜在一块儿……
她看着右手的白发小石人,以及左手的黑鬈发小石人。
她的左手微微发颤。
“我是她吗?”她问他。
“小花——”
“我就是她吗?那个傻傻追着天山之神,然后又死于他手中的笨女人?!”她吼着问他。
“是。”月读不瞒她。
她举起右手,将白发小石人抵在他胸前。“你是他吗?”
“是。”
其余的,她不用多问,月读说过的“故事”里,将他与她的纠葛都说足了。
他取下她额上的珍珠,让她死去……
他杀了她……
她心爱的男人,杀了她!
“拿来!”她突地朝他伸手,本能告诉她,她想要的答案,在他身上。
他知道她索讨的是什么,她手里的黑鬈发小石人额心也正在闪耀着。
珍珠。
月读从掌心里变出润滑晶莹的小圆珠,她一把抢走,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红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未了还是全咽回去,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化为一道红光,消失于苍茫的天山。
“天尊,您不追去?”武罗并无意成为破坏别人恋情的坏蛋。在今天之前他并不知晓穷奇尚不知月读的身分。
“不急,我知道她会去哪,留下来只是想同你说几句。”
“天尊请说。”
“我助穷奇聚形复苏,自然会揽下所有责任,她虽是瘴息凝结,我也不会放任她为非作歹,有穷奇在的地方,我一定在,她不会成为神族的麻烦,我保证。”
“为了牵制一只凶兽而赔上一位天人,如何算都划不来。”根本是因小失大。要阻止凶兽为非作歹的方法何止千万,用美色去引诱她,是最劣之招。
“我还以为……你会比风雨雷电更明白我为何坚持这么做。”月读对着武罗轻叹。
“我?”武罗不明其意。
“毕竟你曾经是人类,拥有过人类的七情六欲,而且至今仍未能全数抛舍干净。”所以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孩子对父亲、弟弟对兄长、徒儿对师尊这类的孺慕悌爱。
“……天尊是指爱吧,不是宽博的爱。而是独占的,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武罗一针见血地说道,说完,眉目微黯。
那种东西,他还有吗?
……已经死了吧。
早就随着花凋之日,一块儿葬入尘上。
“我无法言明我对穷奇的感觉是什么,爱吗?应该是,与爱万物同重量吗?不,还要再更深些。”月读不曾独爱谁,这种感觉太陌生,他还不习惯,无法表达精确,然而穷奇在他心中的地位,远远胜过其他。至于胜过多少?他不清楚,是否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更多更多?这似乎已是毋庸置疑,否则他何以为了她,弃下他千万年来谨守的天道,只为替她求得再生之机。
“看来……天尊舍弃天人身分的念头无法再被改变。然而,天山该如何?撑天之柱又该如何?天尊,您真以为您能时时看顾着凶兽穷奇,不让她再犯错?您真能无视这一切,任由天山崩塌?”武罗仍是忧心。
“未来,早有定数。”
月读留下此话,彷佛预言,他淡然而平静的态度,好似对于未来,全盘接受。
“可是天山与天尊您——”武罗仍想多说什么,月读已化为云雾,追逐穷奇而去,武罗没来得及脱口的,最终仅能混着叹息,吁出。
***
眼泪。完全无法止住。
哗啦哗啦的水珠,成串成串坠落。
记忆,随着抵在额心的珍珠而全数回来,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每一回为何而笑,每一回为谁而哭,每一回为谁气恼不已,每一回又每一回为了什么而再三翻腾眷顾……
她哭,不是气他取下珍珠让她散形殒命,也不是怨他隐瞒天山之神的身分不讲,而是那颗珍珠带回的,不仅仅只有她的那一部分,还包含了他的。
她听见他的声音,说着——
为什么穷奇必须死?
比起凶兽浑沌,为什么穷奇必须死?
我不该救她,这是她的宿命……不该救,不能救,不该……
我可以救她的。对我而言,易如反掌,为什么我没救她?为什么任由她烟消云散,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没有做?
我不能明白,无法参透。更无法理解,生与死,是由谁写下的注定?
螯诋!住嘴!住嘴!住嘴!不许你污蠛穷奇!不许你说她走狗!
蛰抵罪不至死,不能杀——但我想将他碎尸万段,扯裂他口不择言的嘴!
我不知道自己被你所深爱。
我不知道你每回来见我,都是如此欢喜。
我不知道我的冷淡如何刺伤了你。
……我不知道,你恨我吗?我摘下那颗珍珠时,你恨我吗?
穷奇。
穷奇……
我不要让你从此化为无形。连魂魄也没能留下。
穷奇,我要救回你,不计任何代价。
救回你。
他待她无情。
是吗?
是吗?
无情之神,怎会有这般澎湃的思绪浪潮?
无情之神,怎会用他向来淡漠的嗓,发出沉重痛苦的叹息?
属于他的意念和情绪,好炙热,一点一滴落入她的意识,让她看见了白裳扬舞的清雅天人是如何抡紧双拳,激烈地喊出:“为什么穷奇必须死?”她彷佛还瞧得好清晰,他深锁眉宇、紧抿双唇,倔强地说着:“我不要让你从此化为无形,连魂魄也没能留下。”更觑见他站在谷豁深处。倾其仙术,将必须再费千万年光阴才能重新凝形的合息拢聚,义无反顾地说着:“我要救回你,不计任何代价”。
她几乎要将珠子揉入额心之内,珠子在她白皙的额头印下红红痕迹。
月读的声音又传来,寡言如他,没有太多复杂琐碎的心音,在等待她苏醒的那段期间,笑容多过于言语,所以此时她所听见的,就是他在心里默默念着——
你要凝众,别让我等太久,好吗?
他那头白发,为她染上了颜色。
他那双淡眸,为她映上了笑意。
他为她,弃神成魔。
“小花。”
月读在她身后伫立,以掌轻覆她颤动的双肩。
“谁是小花?我才不叫那个小狗名!我是穷奇!我是穷奇——”她挣开他的手,气呼呼地说。
他不意外她恢复记忆,她索讨走的珍珠里保存她所有意念,她将会知道,曾经,他是如何冷淡地待她,无视她的付出,伤她至深……
果然,她霍然回首,手脚并用地捶踢他,落在他身上的力劲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泄愤敲打的肉击声。不如她踝上钤铛清脆响亮,叮咚作响。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哪有人这样的啦!一下子对人不理不睬,说我比花草不如,一下子又把人捧在手心上说永远要和我在一块儿?我都弄不懂你在想什么——”穷奇脑中充斥着殒灭前与硕灭后的记忆,明明还记得月读似雪般冷冽淡漠的语调和表情,下一瞬间,黑发深眸的他又跃出来,用最宠溺的笑、最温柔的目光抚慰她,在每个共处的夜里,他让她依偎倾靠,让她汲取他的体温,陪她说话。
她软拳嫩腿的攻势,他不闪不躲。而她也舍不得真打他出气,又捶了他肩头两三下便停手,拳儿改揪紧他肩上的衣料,粗鲁地把他扯近,将脸埋在他颈窝间。
他充满耐心地抚摸她的长发,动作无限轻柔,等待她冷静。
“你干嘛要这样做……你这样……就当不成神了呀……”他可以不要管她的,他可以继续将她当成一朵花、一枝草、一颗石,他可以嘴上挂着“生又何喜。死又何悲一的无情道理,他可以当他的天山之神……他可以的呀!但他却为了她,什么都不要了……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情感如此丰沛、如此浓烈、如此义无反顾。
“神,不过是个称谓,就像凶兽一样,我不在意它。”他从不曾将地位看重,能否成仙入佛,他总是淡然以对,这份不忮不求的心,反而使他超脱俗尘。
“月读——老古板——月……”她既气他、恼他,心里却又忍不住欢喜,双眼不断涌出的泪珠,分不清是听见由珍珠上传来淡淡悦耳的嗓在说“我找回了你,一定会对你好一点,不要再让你难受”而被逼出的感动,抑或是此时他低首贴在她柔软的鬓发边,逸出的温暖笑叹让她辣红双眼。
他不再是世人的神,他是仅属于她一个人的神。
第十章
应她的要求,月读重新替她将珍珠镶回额心。
这一次,不为预防凶兽乱世而设下,单纯地,不过是彼此都觉得美丽。
加上她此回的瘴息凝聚坚固,不若先前,瘴息还处于聚合过程便被置入珍珠,才会受珍珠牵制,否则月读是不允的。
保存着两人意念的银白色珍珠,在她额心闪耀光芒。
“原来是这样呀……”她摸着圆润的珠于,恍然大悟地直颔首。
“原来是怎样?”月读被她没头没脑的顿悟弄得更迷糊。
“声音呀。这颗珠子算起来是先跟着你修行嘛,你戴着它很久,对不对?”
“是。”这颗珠子确实是由他手执的佛珠所取下。
“所以我老是听到你在说话!我不是指这一次,而是之前那一次,你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出现,我一直以为是幻听,因为不是很清楚,总是断断续续,我每回都当自己太想念你才会这样,原来不是……”或许是珠子离开他身边太久,声音都很细小。很模糊。
“我说了什么?”
“就是!”她故意卖个小关子,吐舌,才道:“一大堆冷硬罗唆的人生大道理。”什么佛曰啦天道啦,全是她有听没有懂的字句。
“这般无趣?”
“对呀。”她不客气地附和他。
“既然我念了这般多的人生大道理,你怎么就没变乖呢?”太不受教。
“我的耳朵会自动排除掉刺耳的人生大道理。”嘿嘿。“但是有一句话,我听得可仔细呢——”她又露出顽皮神秘的表情。
“哦?是哪句?”
是“一念之恶,遂为恶根:一念之善,即为福本。一念转移:立分祸福”,还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抑或是“六道轮回是苦楚,早日顿悟早了脱。净土世界西方游,胜过凡尘数万倍。心心不乱勤念佛,了脱生死可究竟……”
她认真地绕着他走好几圈,摇头晃脑,啧啧有声。
“有人默默在心里呀……说着“她,好美丽”。”她一字一字说得慢慢地,紧盯他的反应,要看他双颊涨红。
月读的反映,只是稍稍停顿,然后,浅浅一笑,既不出言否认,也不多辩解。
“你第一眼看到我。觉得我很美丽,对不对?”她才不让他用如此淡然的方式蒙混过去。
“是。”他从不说谎。
与三位师兄在阁息烟雾中初次见她,他的心底,确实发出赞叹。
多美的妖,怕是生平见过最美的了。
她,好美丽。
这些藏在心底深处的话语,只有他自己听见,不该动的凡心,在那一瞬间,因她而躁动。
必须无视她,所以他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必须忽略她,所以他表现出最淡漠的姿态。
必须疏远她,所以他不曾主动表现关怀,待她如同陌路。
因为他知道,那蓦然颤动的心,是警讯,若不压抑,它将会吞噬掉他向来的冷静自持。
然而,千算万算,算出她的殒落,却算不出自己会为她做下一连串疯狂行径。
原来,檮杌非得要寻回无瑕的决心。
原来,饕餮不许任何人阻碍她施咒,也要回到未断的龙飞刀身边。
原来。浑沌情愿付出任何代价,都要将小狐妖从净化石中救出。
他懂,竟然懂了,那些苦苦执着,那些不愿放弃,那些天人不该有的七情六欲,明知自己所为,件件皆违反正道,他却无法硬逼自己不去做。失去她的那段日子,他几乎要被思念逼疯,他想念她,想念她擦腰跺脚,想念她喊他的名字,想念她偎在他身边的小小重量,想念她说起话的自信满满,越是想念,越是孤寂:越是孤寂,越是恨起自己。
“你真的觉得我好看?”她不确定地追问,指指自己的明眸大眼。“你不觉得这双眼很不正经,好似随时在勾人魂魄一样?还有这有,这张嘴,我没有故意噘的。可是它就是嘟嘟翘翘,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对自己半分自信也没有。
她还来不及数落自己哪儿生得不好,哪儿又长得妖艳,他伸掌过来,揉弄她的长鬈发。
“美与丑,不若本质重要,越美的花,往往越毒,丑陋的妖,也可能会有一颗纯净之心。”他笑觑她一脸的迷茫,长指缓缓梳弄她的眉,续道:“我从不认为美丑代表什么,就连众仙赞誉有加的百花天女。我也瞧不懂她美在哪儿,但是——我真的觉得你美。”
百花天女,她见过几回,真的是美到让女人都会自惭形秽,连她都会羡慕起百花天女的倾国容颜,他竟然说不懂百花天女美在哪里?他……不是瞎了就是蠢了!
偏偏他没瞎,也没蠢,而这个没瞎没蠢的男人还反过来夸她美,意思是……谁都入不了他的眼,独独她?
“可你以前说我和那些花花草草没什么不同,我吻你时还一脸多鄙视哩。”她翻起旧帐:心里早已开心地哇哈哈直狂笑。
“我那时太迟钝。”
“现在就不迟钝吗?”她玩心又起,谁教他一脸正经地说着他那时太迟钝的摸样如此可爱,还真的微微低头在反省呢。她双臂一攀,就挂在他颈上。
“若迟钝,你此时此刻就不会在这里。”应该还飘在哪个恶人头顶上,成为一缕合息,等待千万年后有机会聚形。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不迟钝嘛,是不?”十指在他脑后戏玩他的黑色发丝,芬芳气息轻吐在他鬓间。
月读已经看穿她的心思,那些旖旎意念化为浅粉色泽的光芒,就镶在她桃红色双颊边。
他做了她脑子里一直想做的事——低首,含住她柔软绵盈的唇办。
本来要踮起脚尖,趁月读不注意时偷吻他的穷奇,完全没料到他有此一着,被吓傻的人,反倒是她。
生涩的吻技,一只手也数得出来他与人接吻的次数,第一次是在毫无美感的饕餮胃里,第二次是在幕阜国地牢中,第三次,便是现在了。
湿濡的唇办交缠,他吻得无比轻柔,像蝶儿嬉花,浅啄、浅啄、浅啄——好几回她都快叼住他薄温的唇之际,他又退开。她挫败低吟,他又贴回来……
折磨人嘛!
穷奇最终耐心用罄,双掌好用力地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送进自己嘴里,丰唇缠薄唇,小舌绕大舌,牙撞牙,鼻碰鼻,与他的气息彻彻底底交濡缠绵。
直到两人从彼此唇边退开,已经是双方肺叶缺乏气息,闷得发疼。
“……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烫人的温度。”她伏在他怀里。气喘吁吁,好半晌仍无法平息,唇上仍停留着他炙热触戚,麻麻烫烫的。
“我也不知道你有这么害羞的一面。”他笑,在她耳边,气息拂动她鬓边细致的毛发,她的耳壳一片通红。随着他吐纳的次数而变得更加鲜艳。“你待我向来总是强取豪夺,不会客气。”
“那是因为你太……太……”太老古板,她她她她才得要采采采采取主动嘛……谁知道他他他他……“我才不是一只爱强压别人使坏的淫兽呢……”
向来伶牙俐齿的她,难得结结巴巴,逗笑了他。
月读发出沉沉笑声,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笑,笑得那么悦耳,那么迷人,几乎让她看怔。
这个笑容。是给她的呢。
她盼着他因她而笑。盼了好久好久哦……
***
神与凶兽,白头偕老——美谈?抑或只是一种空谈?
月读舍弃天山之神的地位,舍弃千万年来一贯的恬淡安宁,神族天人的脱俗离世,没有任何烦恼苦难,那些圣灵平静,他全数抛下,义无反顾,更未曾后悔。
然而,他所守护的天山失去神佑之后,妖魔入侵,原先在天山的祥鸟凤凰尽数绝迹,灵兽麒麟成为大妖们最滋补的食物,他并非毫无所觉,天山一草一木一兽的痛,他皆戚同身受,他的生命与它们相连,每一条性命消失,都像是剐去他一块肉。
穷奇发现到了。
她时常紧牵着月读的掌心,发现他会倏地僵硬,虽然是那般细微,她仍是察觉了,而那时。他的脸色总会相当惨白。
“月读。怎么了?”她仰头看他。
他浅笑,明显能看出是强硬挤出的云淡风轻,安抚她道:“没事。”
开始,她还相信他的说辞。对嘛,他是天人耶,天人会有什么事。但次数太过频繁之后,她不存疑也不行。
今日,他陪着她,正要到平逢山上去迎接东升旭日,月读却顿下脚步,身躯微弯,仿佛有什么重物正使劲压在双肩那般。
“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太舒服。是不?”穷奇无法再忽视,一手采向他的额,一手轻抚他的鬓发,指腹上摸到淡淡湿濡,是汗。
“有些累。别担心。”他仍是笑意浅浅地安抚她。
“那你睡一下下,好不好?”她怎可能不担心,最近,月读很容易倦,好些回走着走着就说要歇脚,被她嘲笑“一把老骨头”时,他笑着不回嘴,却花费越来越多时间在打坐休息上。
“好。”他应允,顺着她的央求,伏卧于绿茵之上,枕着她曲起的腿,让她以十指轻梳他的黑发。
她以为他闭目养神好好休憩几个时辰,便会如他所言的“没事”,但情况不乐观,他的脸色及唇色皆更显苍白,她越瞧越担心,忍不住想以法术为他减轻痛苦,然而他的纯净仙体无法接受凶兽妖力,甚至产生排斥,他张眸,轻声要她别浪费法力,说完,又闭上双眼,状似养精蓄锐,额上的汗珠却越冒越多。
她只能茫然陪坐,用衣袖替他拭汗,他淡蹙双眉强忍的模样,看得令她揪心。
她不知道月读发生了什么事,她从不曾见过他流露出这么不舒服的神情,她好担心。
有听说过神会生病吗?
好像没有呀,连凶兽都不太有生病的机会……
“天山……要塌了……”
他喃喃地,恍惚问说了这么一句话,令她媚眸微瞠。
天山要塌了?
穷奇转头眺望处于云雾缥缈问的高耸峰峦,它距离他们数百里,虽远,仍是清晰可见,它太巨大,像是一根支撑着穹苍的大柱,此刻的天山,灰蒙蒙一片,隐约听到好似闷闷的雷声,但她不太确定。
以前的天山不是这副模样呀……它总是圣光清晏,笼罩在袅袅白云间,生气盎然,现在竟然会变成这般……
她一怔,慢慢低头,看着枕在腿边的月读。
他是天山之神……
天山存亡,系在他身上。
天山要塌了,那他呢?
一股凉意窜过背脊,答案隐约透露出来。
她知道月读当不成神了,但是,他的责任,用区区几个字就能撇干净吗?不当神,挥挥衣袖就能走得无所牵连吗?
不。
神,背负着多沉重的担子,她这只凶兽哪会懂?她更不会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将自己束绑于天地之间,用自身力量来背负万物生存的权利。像她多好,自在快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也不用谁来干涉,干嘛要去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别人也不见得会感激呀!
神族就是这么笨的家伙。虽然她讨厌他们——月读例外——但日升月落、风调雨顺,甚至是四季更迭,世人与众妖看似理所当然的芝麻绿豆小事,却都是神族替世间所做,哪天雨下大了点、风刮强了点,说不定还会被人指着痛骂两句,吃力不讨好。
若是她能选,她才不当神!
偏偏她爱上的,就是“神”!
她以不惊醒他的轻微动作将月读挪至以法术变出来的柔软云团上,确定他仍熟睡未醒,她又吟起隐身咒,在他周身数尺布下结界,将他藏好。
她的视线重新挪回远方的天山,向月读探问是绝对问不出啥前因后果,不如亲自跑一趟天山,去看看究竟发生什么事。
去看看这当中,与月读有何关联。
***
轰隆轰隆轰隆——
巨石一块一块自山顶滚落,千年仙木也承受不住乱石砸击,应声而倒。
灵兽惊慌四窜,飞禽胡乱振翅,天山弥漫着浓重灰雾,大量沙尘充斥在眼前、鼻腔及肺叶。
窒息,像是咽喉被大掌勒住的疼痛。
天山崩塌。
支撑着天的柱子,四分五裂地崩塌下来,支离破碎。
天,倾倒下来,狠狠地,压垮人间万物,千万亿条的生命,尽数灭绝。
那是月读的梦境。
他曾经作过这样的一个灭世之梦。
醒来时的惊骇,让当时仍是一位生涩修仙的他、永生难忘。
神,是不会作梦的。当他向仙尊提及此梦时,仙尊呵呵笑着,如此回他。
若神不会作梦,那么,他的梦境,便是未来会成真之事。
天山,会因他而毁——这个预言,他算出来了,于是,他想办法要扭转它,他不能任由梦中恐怖的场景实现。
月读,你要将自己与天山相融,用仙体护住天柱?仙尊那时的惊讶表情,他仍记忆深刻。
是,若如此,我使能确保天山无虞,不容任何人破坏天柱。他坚定回道。
是你的话……我相信你能,但,你将会无法离开天山太久,你漫长的仙寿将会与天山永远相系,万一有朝一日,你倦了、腻了、后悔了,也无法再改变,这样,你也愿意?仙尊再三向他确认。
愿意。他颔首,连思索的时间也没有。
要是天山垮下,你也……
弟子知道。
他将天山包覆在自身仙体之中,千万年来,守护它,支撑乾坤之间的距离,天山因他的仙气而坚固难摧,无人能损它半粒沙、半片叶。
但现在的他,失去了保护它的仙气,是他已无法像那时清圣纯净,还是他的心,已填进了比天山更重要的人?
孩子,你怎会做出这般愚笨的事?你怎会挪用撑天的法力,去救回凶兽穷奇?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有多严重?进入他意识中的仙尊没有责备,只有叹息。
仙尊……我若不这么做,我会更加后悔。您也知道。穷奇这次殒灭,即便千万年后再凝形,那也不是她……就算我等待千万年,等待到的,不会是她……
众人皆说,凶兽永远不会死亡,他们不靠精血孕育,不进入轮回,死亡了,只要耐心等待,还是会有重新聚形之日。或许千年,或许万年,那一日总会来到,可那是一条全新的生命,她没有穷奇的记忆,没有穷奇的感情,她不是穷奇……
情关难破,劫,劫呀。仙尊语重心长。天山在崩解:它已经支持不住,天山一塌,沉重的天幕便会坠下,地界万物难逃一死,山川百豁化为残土,你想守护什么?能守护什么?你准备带着她逃往哪里去?天地之间,还有哪方幽谷能让你与地相守相恋?
我不会让天山崩塌,我绝不让她失去生存的地方。
你要怎么做?仙尊问,答案明明就了然于心哪,这个未来,它早已预见。它是神,高高在上,明知最爱惜的徒儿会犯下错。而此错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大改变,它也不能出手干预。
你,要怎么做?
月读幽幽转醒,蓝天白云映入他清澄眼中,天,看起来就在伸手可及之处,好近、好近……
它在挪栘,它在不塌,它的重量,在他肩头上加剧,沉得令他几乎无法起身。
果然……动用了撑天的法力救回穷奇,让他到达极限,他的身体及天山都驮负……
他本以为,尚能与她再依偎久一些……
他本以为,尚能再看见她的笑靥久一些……
天山,竟真的因他而崩。
是他的私心,是他的执着。是他的贪婪,摧毁掉它。
但它不能崩塌,他不允许发生那样的情况,不为谁,也要为了穷奇……
转头。遍寻不到穷奇的身影。
毋须掐指去算,他轻易得到她的下落,她踩在那个与他脉络相连的地方,她的轻盈体重,他能清楚察觉到。
“天山……”
***
这里不是她记忆中的天山。
天山的每一颗石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好似伸手一碰,它们就会崩解成沙,脆弱得不堪一击。
天山的每一株树,落尽了叶,满地枯黄。
天山的仙泉干涸,舀不起半瓢水,只有天际雨丝仍默默在飘。
天山的周遭,没有祥云,不见圣光,有的,只剩深灰色的蒙雾。
天山静得好死寂,往昔的百凤齐鸣、灵鹊报喜,现在根本无法听见。
“天山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我来找月读时,它明明就是那般美,那般的生气蓬勃呀……”她踩上一阶,石阶却发出乾裂的“啪”声,在她脚下化为散沙碎石。
气流中,传来波动,敏锐的耳,听见重物倾倒的声音,天山太静,那声音,不是错觉;那声音,就是她方才一路过来时听到的闷雷声,但一靠近,便能清楚分辨,它不是雷声。
脚下踩的地,微微震动,彷佛地牛翻身。撼动人间一切,她扶着枯松,等待震动停止的过程中,分心寻找声音来源,她身旁并没有任何生物。直到她的目光落在远方那片天幕——
“咦?”她抽息。
歪、歪掉了?穷奇使劲揉眼,再用力瞠大。
还是歪的!
头顶上的那片天,明显朝南边倾斜一大半!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她尖叫,后退的步伐踩到石阶,又是一声碎裂,她没站稳,身子踉跄,就要摔倒——
“当心。”轻如烟的力道扶在穷奇腰后,吸收她倾倒的冲力,以大掌托住她。
“月读!”她连人都还没站稳,就忙不迭地指着天,嚷嚷道:“它歪掉了!不是我眼花吧?你也看到它歪掉了吧?”她必须找到和她站在同一阵线的盟友,才能证明不是她眼睛有问题。
“比我料想中还要快。”他一点也不惊讶。
“什、什么?”他早就料想到?
“怕是连半刻也撑不住了。”他扶稳她,眼神却投向远方。“仙尊,您说天不可逆,那时我企图逆天,我不相信天山会因我而毁,现在,我仍要逆天,我不相信……天会塌下来。”
“天会塌下来?”她像听到一个最夸张的笑话。
他俯首凝觑她,唇边有笑。
“天怎么会塌下来呢?无论如何,护住这一方山水,你才有可以跑跳嬉笑的地方,我知道你喜欢躺在一大片绿草上看云,我知道你喜欢踩在冰冰凉凉又不深的溪水里贪个爽快,我知道你喜欢迎着微风哼曲儿……”
他说着,掌心轻轻地蹭抚她的脸颊,澄眸深深望进她眼底,坚定又温柔地娓娓细诉:“就算是自私的只为了你一个人,我也会撑下它。”
终章
月读变成了光,变成了雾,变成了云,变成了看不到的空气,渗透天山每一寸沙土裂缝间,方才还摇摇欲坠的山岩被层层细沙包覆得更稳固,脚下碎散的石阶在青色光芒迅速驰过一圈之后,恢复原状,青色光芒疾如闪电,继续往天山每个角落而去,爬过枯槁的树,拂向凋萎的花草,流过干涸的泉道。
笼罩山峦的浓灰蒙雾,被白云取代,周遭不再是灰暗暗的阴霾颜色,一切明亮起来,让她看得更清楚——方才站在她面前的天人,是如何说着可恶的话语,噙着可恶的温柔笑容,做着最最最可恶的牺牲奉献!
就算是自私的只为了你一个人,我也会撑下它。
他竟然——
他竟然……
穷奇气得说不出半个宇,她的拳,因抡握而让十指深深陷入肤肉,婉蜒出数道血红,鲜血一滴滴落在明明已被她踩碎却因为月读的仙气而变回完好无缺的石阶上 。
吐不出咒骂他的话。她的嘴,用来应付大口大口的激动喘息都来不及。
神族就是这么笨的家伙!她再度确定了这件事实!
她从地上弹跳起来,裙摆一撩,脚儿狠狠踢向山壁,偏偏它不像刚才那么脆弱,一碰就散,任凭她使劲去踢,依旧文风不动。
“月读!你这个老古板!你这个笨蛋!你这个……你这个……你就让天山倒掉又怎么样……我才不要你这样!你知道我喜欢那个、喜欢这个,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什么?我最讨厌牺牲自己而呆呆去救别人的蠢蛋啦!”
她发疯似地拍打、踢踹天山花草树木,想要将月读逼出来,要他快些回到她面前,然而她再使劲、再疯狂、再乱吼乱叫,也不见月读身影。
“天山绝对不能倒,天尊做的事正确无误。”武罗随即来到,虽然未能目睹月读所做之事,但此时天山进发着强烈仙气,天幕倾斜的情况停止下来,也不难猜出始末。“天山若倒,天便会塌陷下来。天一落地,地界只会被挤压尽碎,到时,所有在地界的人、妖、兽,无一幸免,或许你们凶兽勉强能抵抗那股强大压力,可是你们同样也会失去生存的地盘。”
“天塌下来,凭什么只叫月读一个人去扛?!”
“因为天山便是天尊,天尊便是天山,除他之外,没有人能代替他肩负撑天之责。”
“……天山就是月读?”她怔然重复,“这整座山,是月读?”
“天尊与天山脉脉相连的时间已不可考,但那是一段很长的岁月。”甚至比他武罗成仙时还要更早。“天尊的仙寿和法力都是守护撑天之柱的唯一人选,他与天山山柱合为一体,天山凭藉着天尊之力,屹立不摇了千万年,直至方才。”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撑天之柱,什么唯一人选,什么合为一体,我半个字也听不懂!我只知道月读化成了光,窜进天山之中,再也看不见他!”穷奇压根没有耐心听完武罗的话,她只想知道现在要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把月读从天山中“挖”出来!
“天尊一直是个无私之人,他从不曾为了某人某事而放下自己肩负的重责大任,他知道他不能离开天山太久,第一次,他为你,在饕餮胃里停留数十日,第二次,他仍是为你,耗费仙力,将应该还得等上千万年才有重聚能力的你加速收齐,并在你凝形重生的谷豁里数百年不离不走。”武罗无视穷奇的心急跳脚,粗犷的嗓缓而慢,慢而坚定。
“他在饕餮胃里停留才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替神天愚拿回羽衣。
“天尊算出你有此劫,你去阻止饕餮施展逆行之术时,将会被愤怒的饕餮吃下,若只有你一人被饕餮吃进胃里。你以为你出得来吗?天尊去擒聋蚯不过是“顺道”,去将你带离饕餮大胃才是本意。”
她不知道!这一件事月读没说、没邀功,甚至珍珠也没传达出来,她完全不知道!他让她以为他只在意天愚那袭珍贵羽衣,拎她离开饕餮大胃是随手做来的小事。
他老是这样!
那张没有表情的神颜,不会大笑,不会大怒,总让人看不出情绪波动,明明做了那么多,却从不挂在嘴上。
穷奇必须深深吸气才会记得自己还得呼吸,她的唇办不自觉地发颤,武罗还说了好多好多,说着月读犯下的错,便是产生了神所不该有的私情,眷上一只凶兽而忘却本职,导致天山塌毁速度加剧,说着月读与天山存亡与共;说着月读舍身护天山,等同于护下世间千万亿性命;说着天若塌下来,世间将会如何毁坏殆尽……
她不懂!
那样很伟大吗?
那样很值得歌功颂德吗?
那样就能得到众人的磕头膜拜吗?!
她永远也不会懂!
她只知道她生气、她难过、她舍不得呀!
月读是天人,他有天人的职责,他被世人尊崇着,但对她而言,他单纯只是一个可以爱也好想爱的男人。
他肩上驮负着沉重的苍穹蓝天,无人能分担……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被这么重的东西压着,谁受得了?而且他这辈子就只能这样扛着天,扛着你们这群神族,当你们在上头听仙乐唱仙曲时,他得撑着不让你们掉下来压死地界人妖兽……这到底是开什么玩笑?”穷奇咆哮大嚷,对着武罗发火。
武罗无言以对。仙尊要求所有天人都不能出手干预月读与天山之事的理由,他不明白。
她瞪着他,吐纳声浓重而急促,眸里闪着怒焰。
未了,她先开口,一字一字,咬着牙关,说得愤恨。
“既然如此,我把“天”给打得远远的——”
***
四凶再次聚首,距离上一回,已是几百年前穷奇未殡灭时的事。
饕餮嘴里塞着包子,手里还端着咸粥,穷奇咻的宛如一阵火红飓风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愣得连咀嚼也哈忘了。
“穷奇——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再度凝聚闱息成形!好久不见哦!”回过神的饕餮,塞鼓鼓的颊畔浮现出可爱小酒窝,硬从食物堆里挤出老友久违重逢的含糊寒暄。
穷奇一点也不热络,扯着她的手腕,来匆匆去匆匆,一旋身,三人消失在空中!!饕餮没忘记要拉着刀屠一块儿。等挪栘的法术停止,穷奇与饕餮、刀屠落在结满仙佻的玉林里。
饕餮的注意力马上从老友重逢的喜悦移转到饱满迷人的香桃子上,急急叫刀屠也快帮忙多采几颗。
一株巨大黑桃树底下,衣着素雅净白的秀致女子,膝上枕着好梦正甜的凶兽檮杌,他一手佣懒地摊在草地上,另一手仍霸道地缠在白衣女子柔荑间不松开。
白衣女子轻摇檮杌,嗓音软软的,“檮杌,好像是你朋友来找你。”
“朋友?我没有那种东西。”他连眸也没张。
“但是她们走过来了……”白衣女子话还没来得及说齐,穷奇腕上艳红的纱绸已经缠上檮杌手臂,檮杌瞠目正欲反击,穷奇又施行挪移咒,五条身影——檮杌到死也不会放开上官白玉——在玉林桃树间失去踪影。
最后,一整串粽子般的入落在山林深处的飞雾流泉前,迎接着他们的,是活色生香的旖旎调情。缠绵的男女,吻得难分难舍。
“唷,没机会吃到的九尾白狐,你还是一身这么雪白细嫩呀!”对食物总是敏锐的饕餮,好眼力远远就看见交缠在波澜里的两具赤裸身躯,白的那具是看来绵软好吃的小狐妖百媚,深麦色那具口感和外观稍嫌粗硬的,便是另一只凶兽,浑沌。
“该死——”浑沌使力拍击泉面,漫天水花喷溅而起。无数水滴化为珠帘,遮蔽掉所有人视线,待水珠子一颗一颗落回泉面,怒气冲冲的浑沌拉起被狐毛衣包裹得妥妥当当的百媚杀过来!
“你们到这里干什么?刚刚谁给我看到她的身体了?谁看到了?”浑沌乌黑爪子利森森地亮出来,谁敢举手就挖掉那个人的眼珠子!
“我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檮杌凛眸,扯断缠在臂膀间的红绸,冷觑穷奇。
穷奇也不扭捏迂回,伸手遥指天山。“你们都瞧见了吧,天,倾了一边。”
“瞧是瞧见了,那又如何?”饕餮啃着从玉林摸来的仙桃。天幕的变化,她与浑沌、檮杌早有察觉,但不认为是啥重要大事,天歪一边就歪一边呀,她还不是饭照吃、觉照睡,没有任何差别。
“天倾了一边这种事,有神族那群家伙会去管,不干我们凶兽的事。”浑沌嗤声,“你去找月读呀,他管最多了。”
穷奇听见月读的名字,双拳紧了紧,红唇抿成一条缝,她深呼吸,不理会浑沌的尖酸言语,冷静之后说道:“我们出力把天给打回去。”
“喏,小刀,给你吃一口。”饕餮喂完她依偎着的刀屠,吮吮沾满桃汁的手指,才有空回答穷奇,而浑沌与檮杌的表情根本就是对穷奇说的那十个字不屑至极。“把天给打回去?”
“对。”
“吃鲍撑着。”檮杌准备要回去了,牵起上官白玉,与穷奇擦肩而过。
“天若塌下来,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就会被压碎。”穷奇又说。
“呀?真的假的?”百媚惊呼,一脸惶然,急忙拍拍浑沌。“她说天塌下来会压碎我们耶!”
“笨蛋才相信这种话。”浑沌冷笑,马上看见百媚嘟趄红通通的唇。
“你骂我笨蛋!”
“我哪时骂你了?”
“刚刚!你说笨蛋才相信,可我就是相信了啦!”而且她还吓了好大一跳!
“就算你是笨蛋你有什么好不高兴?我觉得爱上笨蛋的我才更可怜好不好。”浑沌小声嘀咕,这句话当然不能直接说出口,否则他会没有好日子可过,百媚不理会他,比天塌下来还惨。
“檮杌,先等等好吗?我觉得……这姑娘好似有话藏着没说。”上官白玉是这群妖物中最最心细的一位,她的气息与他们格格不入,也没有他们的强大妖力,却有清证明亮的眸光,让穷奇想起同样拥有这种眸色的月读。
她曾听说檮杌带走月读亲妹无瑕天女的转世,就是眼前这一个吗?
与她当年见过的无瑕天女模样不同,没有她身为天女时的美丽清致,可身上的祥和气味竟然丝毫未减。
檮杌即便不想停步,也被上官白玉这声“等等”给顿住步伐。不甘不愿地停下。
“姑娘,你可以继续说下去。”上官白玉温柔地对穷奇道。
穷奇本来没打算说出月读与天山主事,她只想要商借其他三只凶兽的力量来将天幕打回去,若让他们知道她是为了帮月读,他们决计不会爽快同意,凶兽与神,原本就是死对头,更何况月读曾与凶兽有嫌隙……
她一定是失心疯了,才会在上官白玉如此宁静的澄眸中娓娓道出始末。
“月读他……为了撑住那片天,将自己和天山融在一块儿,现在他等于是动弹不得,只有帮他把天幕打走,他才有可能离开天山,不用再苦苦支撑着天。”穷奇努力不让声音听起来颤抖及害怕。
天知道她必须耗费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平稳地说完这几句话。
“这不是很好吗?有人撑着天嘛,这样天就不会垮下来,我们只要悠悠哉哉过我们快乐的生活就好。”浑沌凉凉地说着,勾着百媚的纤腰,佣懒坐下。
“凶兽去帮神族把天幕打走?会变成众妖间耻笑的糗事耶。”饕餮也一副意兴阑珊。她是不讨厌月读啦,只是千万年来从没听说过凶兽和神族站在同一边这般荒谬之事。
檮杌则是连应声都嫌懒,想当然耳。他的答案不会是“好,我帮你”。
“如果是我求你们呢?我求你们把力量借我,我也能像浑沌一样,付出任何代价来跟你们交换条件呀!”穷奇不死心地想说服三只凶兽,她奔至饕餮和檮杌面前,指着自己尖嚷道:“你要吃我的身体吗?你要我的一魂两魄吗?全拿去没关系呀!”
“你的魂魄对我来讲只是占空间的累赘。”檮杌不要。
“上回把你吃到肚里,我的下场多惨,胃差点被你踢坏……”饕餮也不敢领教,她虽然爱吃,却还是会挑食的。
“那你们到底要怎样才愿意帮我把月读救出来?”她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想,也没有谁能同她商量对策,以前遇上难题,只要去找月读就行了,他是无所不能的天人……
就算是自私的只为了你一个人,我也会撑下它。
可是她不要他这样子呀!
活在这种庇护底下,她还是觉得寂寞、觉得孤单、觉得无所适从呀!
“月读……是我兄长吧?”上官白玉对前世没有半分记忆,却曾见过那位白发高洁的亲兄长。
他为了让她避开魂飞魄散的死劫,出现在她面前,希望说服她与他回归天职,虽然她并未随月读而去,也如他所预言地化为虚无缥缈,最后是依赖檮杌的不愿放弃及月读的泄漏天机才寻得一丝生机,对这名兄长,她既陌生,却又熟悉。
“嗯。”穷奇点头。
“檮杌……”上官白玉转向身后檮杌,只淡淡喊了他的名,檮杌立刻堆起满脸无奈。
“我知道,他是你兄长,他还帮过我们——我才不承认哩,他不过是给我一颗定魂珠而已好不好。”后头那句纯属咕哝。
虽不愿承认,但若非月读,他恐怕到现在还像只无头苍蝇在寻找着救回白玉的方法,说不定,至今仍是孤孤单单一人,独活在世间,没有白玉陪在他身旁……
“檮杌答应帮你。”上官白玉轻轻对穷奇笑道,看见穷奇双眸里闪着激动。
“饕餮也答应帮你。”自始至终一路沉默的刀屠也站出来。
“咦?我哪时说过了?”饕餮傻愣愣的模样好不可爱,鼓鼓的双颊底下塞着满满一嘴的桃子肉。
“神月读没跟你计较你吃下他的这件事,更没有打破你的肚子出来,你至少心存感激些。”像他,就对这事儿感激得无以为报,那几十日里,夜夜提心吊胆,多害怕她会被开膛破肚,幸好月读没有伤她,仅仅没收了逆行之术的吟法,她还能好吃好睡好快乐,他也还能拥有她,光凭这一点,他没有理由不替饕餮应允帮忙。
“可是帮穷奇的忙,很累耶……肚子会饿很快……”她只要一出劳力,方才吃下去的食物就会消化得飞快。
“回去我让你连吃三天三夜。”刀屠指的是连着三天三夜灶不熄火,她想吃哪道菜,他就端哪道菜出来。
““你”让我连吃三天三夜?”饕餮瞬间圆眼亮晶晶。她脑子里想的却是大床之上,痛痛快快的汗水淋漓。这个好这个好,这个好吸引人哦!
“没节操的两只凶兽。”浑沌用鄙夷的眼光投向饕餮及檮杌,唇畔一抹嘲弄非常明显。“随随便便就同意要出手帮神族?”
他冷笑着,摆摆手,续道:“别看我。我不可能出手帮助一个把我关上几千年,又把百媚囚进净化石里的冷血家伙,想都甭想。”
浑沌和月读的仇结得多大,在场几只凶兽都心知肚明。浑沌是多高傲的兽,吃过月读手里的亏,要他拥有以德报怨的美德?下辈子吧!
“浑沌……你就当做是帮我,这样也不行?”穷奇软着声,只差没跪下哀求他了。
“只要是扯上月读,就没啥好谈。而且——老实说,我非常期待看到月读被塌下来的天给压成柿饼的惨况!”哈哈哈哈……
浑沌邪气地仰天长笑,笑得穷奇近乎绝望。
她早就知道浑沌不会轻易伸出援手,浑沌仇视月读,几乎恨他入骨,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若没有浑沌的力量,三只凶兽,能打回天幕吗?
绝望中,光明探出头来。
“他不帮,我帮你好了啦。”银钤似的嗓,好轻快地说——这种调调,浑沌太熟悉了,每回他准备大快朵颐吃下人类闇息时,就会有某只家伙也以这般愉快活泼的声音,多事地跳出来替他毁掉那些甜美迷人的阴霾气息,还一脸阳光灿烂地讨着要他夸奖!
“你给我——”浑沌龇牙咧嘴的模样煞是吓人,偏偏他谁都吓得着,就是吓不到小狐妖百媚。
“虽然我不是你们凶兽那一挂力量变态的大妖怪,但现在的我已经算是大狐妖一只,把天打回去这种事,我应该做得到啦!”百媚好豪气,当年浅浅道行的小狐妖在数百年修练后,也是会成长呢!
“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浑沌还在沉狺。
“就让我出出力吧。”百媚直接拉着穷奇的手,一副好姊妹的态度,毫无心眼的单纯,数百年来皆未曾改变,即便跟在凶兽浑沌身边许久,吃过他口水无数,仍没学到浑沌的坏心眼。
“你不要以为你用这招就能逼我变相地出手帮穷奇——”他浑沌绝不会变成女人手中的绕指柔,任由她搓圆捏扁!
“谁要你帮忙了?你在一旁看着我出锋头就好!”百媚对他嗤哼,可爱的小鼻皱了皱。
浑沌为之气结。好,说得这般有气魄,他就看看这只小蠢狐能多出风头!
“你打算如何做呢?”上官白玉问着穷奇。
穷奇虽然对百媚的力量抱持怀疑,然而此时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我想,从天的四个极端之角,使力出击,将下沉的天幕打回上面去。”
“可行吗?”上官白玉觉得夸张。
天,能打回去?
但在这群凶兽之中生活久了,她见识过太多化不可能为可能之事。
“我不知道……”穷奇脸色微黯。“我不知道……”她只能喃喃重复这四字。
她不知道该如何做。也不知道做了是否会有成效。
她只知道……她不允许那般沉的重担,压在月读身上!
他独自一个,她要帮他,她不能像他那样化为光、化为云、化为雾地镇守天山,她只能用自己所拥有的蛮横妖力,做她能做的事!
“这一打,会不会把天幕打回神族天界去,直接将他们家的地板和屋梁黏在一块儿?”饕餮开始觉得有趣,兴奋地摩拳擦掌。
“我在西方,饕餮在东方,檮杌在南方,北方就让小狐妖去。”以目前天朝南边倾斜的角度,力量最大的檮杌负担最沉重的南方之角,而力量微小的小狐妖,以最不吃力的北方之角比较适合。
“啐,麻烦。”檮杌口中抱怨,下一瞬,化为黑光,搂着上官白玉往极南方向驰去。
“东方是吗?交给我。”饕餮缠着刀屠。也走了。
“那我去北边罗。”百媚站起来。浑沌还在赌气,别过头不看她,她朝穷奇耸耸肩,化身白光,飞向极北之角。
那道白光,飞得歪歪斜斜,中途还得坠下,稍稍休息,然后才再继续飞。
“她撑不住的,天的重量,会压碎她。”穷奇意有所指地对浑沌说,不待浑沌回嘴,她化身红光,奔往极西之角,徒剩气闷的浑沌留在原地。
他绝不会出手,绝不可能帮忙月读,那只他最刺眼的仇人。
他双掌交叠在脑后,往后头巨岩上躺,打算痛快地睡上一场午觉,管他们其他三只凶兽……外加一只小狐在瞎忙什么。
咻!
是穷奇发出的信号。
接着,四个极端之角窜上擎天光柱,南方的黑光夹带暗红火星,声势逼人,出自于檮杌;东方的金光闪闪烁烁,好似节庆花火,自然是爱玩的饕餮:西方艳红炫目的激光,是穷奇倾尽全力的妖力;北方……
北方光柱连天的边际都没碰到,才一半便夭折,光柱更是细得比绣花针还营养下良!
轰隆隆——
天幕被三道妖力击中,原本往南倾斜的角度,产生偏向,东南西方的冲击,使得天幕完全倾向北边,沉了好大一边。
浑沌双眼紧闭,额上的第三只眼却瞠得极大,将天幕变化全看在眼底。
轰隆隆隆隆——
“该死……”浑沌咬着咒骂,青筋一条一条又一条爬满额际。“该死!”
他三目暴瞠,黑袍拂扬,健躯瞬间挪栘,比光更快。教人看不清他的去向。
下一个眨眼,北方猛烈冲上火柱,与东南西三方的力量相抗,倾斜的天幕改变了轨迹,方才朝北边倾沉的角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平衡,直到东南西北四方达到平衡。
轰隆!
大片澄蓝的天,被四道蛮横霸道的力量往上推去,拉开与支撑着它的天山中间之距。
那片天,映在穷奇眼中,变得遥不可及,她的双臂举得好高好高,掌心击出的妖红法力几乎快要震碎她,天,有多沉重,她的手臂用强烈颤抖在告诉她,而月读驮负着的,是比这样更沉四倍之重!
思及此。她冲喉发出兽般的狺吼。
她的力量不及浑沌和檮杌,曾经散尽闇息而死亡,再重生,她的妖力更是不比先前强烈,但她的决心澎湃,支撑她的身躯和意识。
天幕的四个极角被推离到数万里之上,震落些许的天之碎片,紧接着又传来卡闩的啪声。
四道妖光同时消失,而天,没有沉下来。
“嘿嘿嘿,打到屋顶了吧!”东方传来哇哈哈的夸张笑声。“小刀,快点快点快点,回去大玩三天三夜!”等不及了啦!
“……浪费我的时间,回去了。”南方只撂下短短几字冷嗤。
“你这只没长脑的臭小狐!不是撂话撂得很响亮吗?!不是要我看你出锋头吗?!不是自夸是只大狐妖吗?!”北方,咆哮声无敌巨大。
“浑沌!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还有狗腿的谄媚啾吻声。
西方,长发在漫天风沙里扬舞的穷奇,面向天山,撕扯着喉,放声大哭。
***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怎么不可能,你在数千万年前,便预见了它,不足吗?
仙尊……那应该只是梦呀。
孩子,神,是不会作梦的。
那若非梦境,我所预见的未来,应该是天山倾倒,天幕塌落,地界因而完全灭亡。
只有这一个吗?你预见的,只有这一个未来吗?你不是曾告诉我。你还作过另一个模糊的预知梦,不是吗?
另一个……是呀,还有另一个,但它太荒谬,我没有办法将它当真,它是不可能会发生之事……
它,已经发生了,四凶齐力,将天给推远数万里,四凶,救了地界。你作的两个预知梦,都是未来将会发生之事,你所选择的道路,决定了地界以及自己的宿命。孩子,你一直是“因”呀,明白吗?
我是“因”?
你因嫉恶如仇,将凶兽浑沌囚入钢石,其果便是浑沌遇见解咒的小狐妖,否则以他俩的道行,高傲的凶兽,岂会珍视一只道行浅浅的小狐妖?他与她,连相遇都不会,更不可能相恋。
你又因怜惜亲妹无瑕命运,泄予天机,让檮杌得以收集无瑕散魂,不仅改变无瑕魄灭之未来,也改变了檮杌冷硬倨傲的凶性,其果便是凶兽檮杌不再不受任何人劝解,他的心,柔软起来。
你还因待凶兽饕餮宽容,不惩治其再三胡乱施行逆行之术的行径,其果便是饕餮能获所爱,也受所爱所管,放肆行为收敛许多许多。
你更因心系穷奇,为她不惜抛弃神职,你倾仙力助她凝形、助她重生,她回报给你的,是加倍的感情,你因她而甘愿以身撑下天幕。她为你,更愿将天给打飞,你与她,真是有趣。
虽然你之于四凶,并不是最主要的“因” ,但无法反驳的是,你确实影响着未来,没有你做的,敌视你的浑沌决计不会出手,骄傲的檮杌也不可能相助,贪玩的饕餮又岂会听龙飞刀的劝说而出力帮忙,注定遭逢死劫的穷奇更加不会。
但仙尊……我做的,并不纯粹全是为了世间万物,我甚至在那一瞬间涌现的念头,只有她一个人,那般自私的,就只想保护她一个人。
又何妨呢?我相信,她在攻击天幕时,脑子里所想的,也不是拯救世间万物,也单单只有你一个。
误打误撞成就一件好事,它就是一件好事,不会因而折损掉它本身的价值,不走吗?
然而我认为这样的我,失去仙格,我已经没有资格再称为仙人。
没错,孩子,这点,我同意。
请仙尊撤除我的仙籍。
……你真的有此觉悟?
是。
当个小小山神呢?天山被你的灵气包覆数千万年,已经容不得其他天人了吧,它现在也撑不住天,不再是重要的撑天之柱,以后,说不定有更多妖邪想入侵,上头的凤凰也得有人看顾,被饕餮全吃光怎得了……孩子,你怎么说?
我不确定现在的我,是否连小小山神也无法做好。
你可以的,孩子,你可以的。
即使,我的心里占满了她?即使,我可能无法像爱她一样去珍爱山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天山是否会因我的私心而步入毁灭?
这答案,你何不自己去找呢?
孩子。
她来了。
你去吧,从驮负天山的重担中,解脱吧……
“月读——”
月读被这世上最响亮悦耳的声音所唤醒。
他张开双眼,看见穷奇飞奔而来,早已化为光和云雾的双臂使劲费力地穿透层层岩石、棵棵巨松、滴滴泉水,延伸、堆叠、纠结再凝形,化为肉,化为肤,化为强而有力的臂膀。
他渴望碰触到她,他渴望将她揽入怀中,渴望,加快了与山林树草石水融合的身躯挣脱的速度。
穷奇儍愣愣地顿在原地,眼泪大把大把往红红眼眶外泼洒,双掌捂住因吃惊而迟迟无法合上的嘴儿,滚在喉问的,是哽咽。
直到他展臂将她抱在怀里。扎扎实实的拥抱、温热平稳的气息,让她又哭又笑又叫又跳,恶狠狠地反抱紧他,红艳的唇,印上他的。
她与他,都没有人分心去注意——
天山,开满鲜丽的荆篱花,那株曾经突兀孤单,且不属于此地的花儿,坚强地落地生根。开得怡然自得。
尾声
四凶聚首,只做坏事,不行善事。
那日,四凶出手袭击天幕,被视为向神族宣战,何其的大逆不道,他们在神界众天人眼中,再记上一笔不可饶恕的恶行——但对于一整本罚恶册上全写满“坏坏坏坏”的凶兽来说,多一笔少一笔皆无关痛痒,他们的日子,同样悠哉。
天庭大乱。
通往天界的一万六千六百六十六阶神梯,被直接压缩成六阶,多跨两步就能到达,玉瑶池还直接被推挤到了圣殿旁边哩。
天人们忙于整治被四凶弄乱的景致。当时阻止众仙出手制止四凶击天的仙尊拈胡轻笑,对此后果,乐观其成,或者该说,这结果,已然在弛指节间预测出来。
地界平空多出一大截空间,与天拉得更远,空气,似乎变得更新鲜。
天山,无法再支撑天幕,即便它再高,也托不着天。
原先无可侵犯的至高地位,突然变得和旁侧小山没啥差别,充其量就是一座高了点的大山,如此而已。
天山之神,月读,当年喊起来响当当的名号,如今也变得平易近人。
“群山之首,日天山,终年光明无夜,云雾涌生,为撑天之柱,邪气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华草茂盛。有兽焉,羽五彩,啼声亮,其状如鸡,名日玄凤,灵江出焉,西流注于苍水,其中多珠贝、多蛟龙。神月读居之,出入皆有光,生慈悲——”
一大群鼠精,又在洞穴里瞎起哄,瘦鼠精拈着鼠须,摇头晃脑。
“天山才不是群山之首!”
“天山也不是撑天之柱啦!”
“天山早就有日出日落啦!”
群起嘘之,吱吱声此起彼落。
“天山现在好热闹!小妖小怪也能上天山去玩!”
“天山开满漂亮的花!红的黄的紫的七彩的,好大一片哦!”
“天山不再让人敬而远之!”
“天山有美丽的天女啦!”
“才不是天女,是凶兽!天山有凶兽!美丽的凶兽!”
嘘声之后,是热烈的讨论,上回它们整批鼠儿带着松果,跑天山一趟。那座千万年来不容小妖物跨越半步的神山,景色优美,如诗如画,树上果实饱满甜美,涧里溪水清凉润喉,就连飞在山腰的鸟儿也比其他山里来得肥大健硕,重点是,天山有只容貌极美的凶兽穷奇,她光是佣懒的躺在花丛里午憩,也美得令人屏息。
肥鼠精戴上染黑的黑须,以唾液在额心点一点,黏上小碎石,一步一娉婷,一步一摇曳,鼠臀左晃晃右摇摇,突地一个侧身卧躺,撩人地舞动手中那袭破红布。
“美丽的凶兽!美丽的凶兽!”众鼠精欢呼。
另一只上回扮天山之神被围殴的鼠精也粉墨登场,鼠爪撩拨乳白色果须,缓缓走近扮美丽凶兽的肥鼠精,忠实呈现当日见到的情况——
两只鼠儿,嘴凑着嘴,啾啾啾啾。
鼠精又吟起那歌谣——
昔群山之首,曰天山,云雾涌生,曾为撑天之柱。其上多金、玉,华苹茂盛。有兽焉,羽五彩,啼声亮,其状如鸡,名甲百凤。灵江出焉,西流注于苍水,其中多珠贝、多蛟龙。
神月读居之,出入皆有凶兽穷奇相伴,性慈悲——
番外 【神 月读前卷】
匀致的玲珑娇躯,如山峦凹凸起伏,酥胸饱满坚挺,纤腰滑腻软绵,修长腿儿雪白如玉,丰盈红唇轻轻在耳边吐着芬芳馨香,葱白十指滑过胸口,它的撩拨点火,停留在它到过的每寸肌肤,嫩红色唇办里藏着一对可爱小虎牙,亮着珍珠色泽,当它顽皮地啃咬耳垂,又麻又痒的小小搔痛。显得微不足道。
鬈着的黑发,好长好长地流泄开来,掩住巴掌大的小脸及赤裸身躯,隐隐约约,他看见光洁额心上有道小小的耀眼光芒在反射,丰唇边含有一抹媚笑。逼他吞咽下口腔内泛滥的唾。
裸着的臂,交叠在他颈后。十指也不曾歇手,染着花红色的长指甲,轻耙过他的背脊,让他震颤,像百万只蚁爬过,搔痒着心、搔痒欲望。
长而细的腿,跨在他腰际,若有,似无,挑战他的忍耐力。
她是谁?
为什么让他无法克制地将双掌及嘴唇印在她身上每一寸?
为什么让他火热得好似要燃烧起来,身体绷得如此疼痛?
当她安抚似地将嘴儿送到他唇边,他近乎饥渴地含住它,它好甜、好软,比蜜香,比云绵,勾引他深凿,而她,也像欢迎似地为他敞开一切,毫无保留。
他仍旧不知道她是谁。即使两人的行径已经如此亲密放纵,肢体交缠着,互染体温与汗水。
她认识他,漂亮的嘴儿喊的全是他的名。
他想问她是谁,强迫自己停下亲吻她的孟浪之举。想让嘴空出来问她名字,但他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他急于探索她的身躯,快意,欢愉,喟叹,如海潮席卷。他膜拜,崇敬,如吻神足地允满爱意,她每一寸芬芳,他吻得好珍惜,因为她是如此得之不易,如此令他眷恋……
月读。她喊着,媚眸含波,既水灿。也迷蒙;既妖艳,也纯真。区区两字,摧毁掉他的冷静,他撷取了身下这具柔媚娇躯,以一个男人爱女人的方式,她弓起背脊,仰高细颈,脚趾蜷曲,攀附在他双臂上的十指深深陷入其间。
美丽的女人,可爱的女人。教他心系的女人……
她喘息着,娇嗓凌乱而急促。
月读,月读,月读……一声又一声,她的叫喊,混着悦耳的钤铛,来自她的踝上,金色的钤,小巧成串,在翻云覆雨的狂欢奔驰之下,急急摇晃,清响玎玎。
我爱你……
他被自己的回应所惊醒,黑眸睁得圆大,微张的嘴气喘吁吁,好似就在刚才,他才经历一场最激烈的烈火欢爱。
梦……
春梦……
他竟然作了一场春梦?!
月读从木杨上坐直身,一头墨黑长发沾黏在薄薄汗湿的双颊,他伸手拭汗,左右两侧的小木杨里,三位师兄仍睡得香沉。
他放轻动作,下榻,套鞋,步出微暗的寝房。往流泉那儿去,脑子里还残存着梦的片段,他甩头,想将不洁的思想和双颊的臊红甩掉,步入流泉之中,让冷凉的泉冲洗他的燠热。
不曾哪,刚成修仙的他从不曾作过那样的梦,如此的放肆、如此的狂野。
他的修行还不够,才会……
“这么早便开始修练?”仙尊来到流泉旁的石上。
“仙尊。”满身水湿的月读要起身行礼,仙尊示意他不用。
“你已经修练得很勤快,何不同师兄们一样,睡饱了更有精气神?”
“……不瞒仙尊,弟子又作梦。”月读是个不擅说谎的孩子,十三岁的容貌,虽可见其稳重,却仍有浓浓稚气。
“又是你之前梦见的天山倒塌、天坠地界,或是另一个天幕被打飞?”
“不是……”有些难以启齿,月读颜面微红。“弟子犯了色戒,竟在夜里发了淫秽之梦。”虽然是在梦里,仍是修行大忌。
“我说过,神是不会作梦,你眼中所见,是未来将会发生之事。”仙尊脸上完全没有愠色,仍是慈祥和蔼。
“不可能……我不可能像梦里那般……”月读立即摇头否定。他不相信梦中之人是他,他的性子清浅,情绪更是内敛,那样炙热疯狂的戚情,他不会有,也不该会有,绝不可能。
“你是所有修仙中灵动最强的孩子,你所能掐算的未来,超过你所有师兄太多太多,有些未来远在千万年之后,你无法肯定它发生之日,但它以梦境显现在你眼前,你可以抗拒它,也可以改变它,但是,别急着否定它。”
“这太荒谬,仙尊——”
“孩子,它是你的未来,还是你的梦境,你总有一日会知道。”
“是梦境。”年纪尚轻的月读还在坚持,青涩的少年,老成的口吻。
仙尊呵呵直笑,不与他争辩。
梦境?
未来?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