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傻站着干么?过来坐下。”三六头都没抬,全神贯注看着面前的一个方棋盘,正在掷铜钱玩。
我昨天看到的不是幻觉,就是三六。
她真的变漂亮了。
那种出尘的气质,加上她总是一副冷清的神情,看起来会让人想起素娥青女那一流的人物来着。
不错不错,很能唬人。
不过她的神情,面相……我倒是越看越疑惑。她看起来平和从容,力道流畅……
“你不是要渡劫么?”我意外万分。
“我要不这么说,你能从你的蜘蛛洞里爬出来么。”三六白了我一眼:“你自己说说,你有点义气没有,嗯?”
我还是没从巨大的落差中反应过来:“原来你骗我?”
“行了,劫是迟早要渡的,你在这儿住个三五年的,我这次渡劫不就要来了么。”
三六把手里的铜钱和筹子一起扔下,缓缓站起身来:“你送的礼物倒很是稀罕,我挺喜欢的。”
礼物?哦。我想起来了。
灰大毛弄地花样儿。他说空手来不好。我是挺穷地。可是灰大毛这家伙有着老鼠地天性。又爱偷。又爱藏。他有空就去盗墓翻墙之类地。送给三六地是一套青铜酒器。别看是青铜。可是扛不住价值高啊。是从一座很古老地王墓中盗来地。很有些名堂。而且看起来。这份礼也很对了三六地脾胃。
“你居然骗我!”我吹胡子瞪眼:“我还兼程赶路。生怕错过了时辰。你。你。你居然……”
“行了。别杵在这儿。坐下吧。这个掷子棋很有意思。来一起玩吧。”
我胡里胡涂就坐下来了。
这个掷子棋和我们现代玩地飞行棋差不多。不过地棋盘棋子显然是施过术地。一。我也拿了两枚铜钱和她一起玩。看谁先到终点就算赢。不过一路上会遇到地灾祸可真不少。我们两个都是商人。带着财货上路。一路上会有洪水。山贼。小偷。大风。甚至还有官差勒索和妖怪欺骗。总之。想带着自己地财货能好好地到终点可不容易。
我很快忘了自己的烦恼,专心的和三六一起玩起来,三七拨着手里的一架琴,可以听出来琴声和她的心绪一样无聊。
“三七,一起来玩吧。”
她嗤的笑了一声:“算了吧,我没你们两个这么有闲情逸致。”
“其实你是不会吧。”三六又掷下一枚铜钱。
三七霍的站起身来:“嘿,我玩这个的时候你们俩还不知道在哪儿乱爬呢。”
于是我们三个围着棋盘开始玩棋。
其实这个棋没什么技术方面的因素,只是靠运气的。玩了半下午,我们三个玩的兴起,各有输赢,总体来说没什么高下之别。
晚餐我们美美的饱餐了一顿京城这里的名菜,比如一道坛子肉,焖的极入味,肉入口即化嚼都不用嚼,味道鲜美的很。还有一道叫琵琶火腿的,也相当不错。灰大毛又冒了出来,左右开弓大快朵颐。三六吃的不多,就吃了两口凉调青笋片,酒也没有喝。
等饭菜撤下去,我们三个坐在庭院里把酒赏月,不过三六还是喝的茶。
我记得她以前不忌酒的,怎么现在过的象个出家的僧道一样。
三七给我使个眼色,我也就没有直接的向三六打听这个问题。
大概……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而且是复杂的,会令人不愉快的原因。
我们三个在月光下小声说话,喝着茶和酒,品尝精致的点心。
一瞬间我觉得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初到桃花观的时候。那时候生活多简单,无忧无虑。
唉,对着一轮明月,满园清风,我也开始多愁善感起来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你说什么傻话呀,河水总得向东流淌,时光也是如此。你要真这么想,那你和谁都见一次之后别再碰面了,那就不会有以后的相见和缘分了,那可真是人生一直如初见了。”
我撇下嘴:“你不讽刺我你难受啊。”
三六挑挑眉:“我一看你这副懒相就有气。当年我们修炼,你就偷懒。到现在还是整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哎,这是例外啊,我平时不这样,昨天晚上是喝多了点,所以今天才没有精神。”
“行了,别找理由了。你还当我们不知道啊,你修炼非得趁雷雨天,别人都躲起来的时候你次次都不在窝里。”三七打个哈欠:“你们睡不睡?”
“你们都知道?”
“屁话,就你那点儿事儿还以为别人都猜不出来。你以为旁人都和你似的那么傻呀。”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嘿嘿傻笑。
三七指着三六的鼻子:“你说她傻?我看你也不聪明。为了避劫,给自己弄个小庙,引着附近的村民来供奉香火,还时不时的弄个什么风调雨顺的吉兆,照我看也是自找麻烦的事。那点香火功德能抵多少灾?再说,要有道士什么的来找麻烦,把庙一砸你什么也捞不着。”
三六转过头去不说话。
“你居然还把那个庙起名叫宋公庙,你真是……”三七摇摇头,一脸的不赞同,不过她的不赞同表情也是很温和的,还是很象红楼里完美的宝姐姐。
那三六难道象黛玉吗?
合着我又象谁啊?
她俩都漂亮,我可不是。
大概我练的功法不具有美容功效吧。
不过这么说来她们大概早猜到我是怎么练功的啦?
其实也不是我要隐瞒她们,是子恒嘱咐我不要说出去的。
对了,我和李柯说过没有?好象有……咦,不不,好象没说过。
唉,为什么我又想起他来。
大概真是月色太好了。
三七拉起我来:“哎,要不要去看看三六装神弄鬼的那个小庙?”
她笑嘻嘻的说:“来来来,反正闲着没事做,去给她添点香火去。”
三七拖着我腾身而起,轻飘飘的越过院墙。身后三六哼一声:“你们两个给我回来。”
她在后头追,我们在前面,飞的也不高,只是高过树梢一点,甚至脚底就擦着树梢的叶子而过。
心情似乎也长出了翅膀,变的异常轻盈。
三七的披帛是轻纱质地,被风吹的飘舞起来。被月光一映,象是水晶一样剔透,从我们之间飘过。她的脸在轻纱的那一边,看起来隐隐约约,似真似幻。
“站住!不许胡来!”三六追了上来。衣带当风,神情姿态有如姑射仙子。
三七一指下面:“到了。”拉着我朝下落去。
蔓着青砖的地面,前面果然有一座不大的小庙。夜色清冷,树影幢幢,看起来这间庙也有说不出的凄凉。
(五十九)
“进去看看啊。”
“三七!”三六落在我们身后,声音已经不是一贯的清冷,而带着隐约的怒气了。
清冷的月光下,我可以看见那座庙的檐下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宋公庙三个字。
好象……嗯,我们到这儿来是有点不太好。
如果真象三七说的,三六喜欢那个姓宋的书生,自己改名叫宋馨,又建这个庙,八成是有纪念意义的。
大概不想被我们乱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个,我们别进了。”
“为什么不进?”
三七回头看看三六的脸色:“我觉得哪儿都可以不看,这里是一定要看的。”
三六叹了口气:“算了,你们想看就看吧。”
三七摇摇头:“你当我是真想看这个庙么?我只是不愿意你总是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不放。就算你在他魂魄能做些手脚,但是那种术法有没有用却没有验证过,你想等多少年呢?如果那个标记再也不出现,一百年,两百年,你都要等下去吗?我们是妖,他是人,修炼才是我们的正道。情爱不过是路上的一道风景,我们终究要朝前走。可是为风景所迷,在原地停留不动,就不对了。”
我怎么觉得这话地意思……
说地不只是三六。嗯。似乎在场地人人有份啊。
三七。她还记得三七刚问过凤宜地消息。
她对凤宜这么多年还是念念不忘。这话说三六。何尝不是说她自己。
至于我地事。我想她多半也辗转得知一二。
这话何尝不是说我呢?
真是恶俗的事,为什么女妖都得多情啊!
跟上辈子我听过的传说里一样。
什么白娘子啊,天仙配啊……
还有聊斋里,几乎每篇都会出一个或几个多情的女妖女鬼……咳,看来也不全是蒲老爷子在YY,亏我上辈子总觉得他老人家总把美艳女妖女鬼塞给穷书生其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不可告人的心理……
我们三个站在宋公庙前,相对无言。
同是天涯沦落人……不,是沦落妖,和尚别笑秃头,谁都不比谁好多少。
“进来看看吧。”
三六先进了庙,一挥袖子,庙里的蜡烛唰的一声都亮了起来。
这是间不大的小庙,只有一间屋,正中的神龛的位置上只放着一块木牌,供桌上放着烛台,香炉,还有两碟子果品。看样子摆在这里已经有几天,糕点的表面都已经干的裂开了。
三七左右看了看,轻声说:“也没有什么,香火也不旺。我要先回去了。”
她一走,就剩下我和三六了。
我有点不自在,有种在探究别人隐私的感觉。
“那个,我们也回去吧。”
“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哦,那……好吧。我先回去。”
我走到庙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三七。她的背部特别挺直,看起来就象在风雨中屹立不动的苍松黄柏。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象是别有伤心各不同。
我觉得,我完全理解三六的心情。
相思象一种剧毒,深刻入骨,伤痛几乎是一个终身的烙印,不能遗忘,无法抹平。
头顶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云遮住了,或许又会有雨。
我漫不经心的迈步朝前走,夜里起了风。
看来真会下雨。
不过我今晚并没有想练功的心情。
三六她们的确没说错,我的本性是懒。
别人修炼可以随时,我只能等雨天。按说一个机会我都不该放过,不过今晚实在是没有心情。
“啊,公子,好象要下雨了呀!”
远远的隔着一片长草树丛听到这个人声,我意外的站住脚。
这么晚了,挺荒凉的地方,怎么还有人经过。
“是啊,我们行囊里有没有带伞啊?”
“公子你忘了,昨天你把伞拿去砸野狗,丢掉了啊。”
“啊,也对啊,我倒忘了。”
那个声音温和又不失清朗,象一根琴弦被轻轻勾动,又清脆的弹回去。
我觉得自己就象被琴弦弹动的空气……
那个声音象轻风一样从心口掠过去。
我的手指虚划了半圈,隐住自己的身形,悄悄凑上前去。
一个背着书箱的小僮,一个拎着小包袱的……呃,书生么?
看这打扮,书生巾,青色竹布长袍,圆领直裰,领口和下摆还有稍细的云纹刺绣。看起来家境不错的样子,出门能带有书僮,袍子也很干净。
不过只能看到他们的后侧影,看不到脸。
那个声音……
我知道我以前没听到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那个声音不能释怀,似乎,这很重要。
我慢慢的跟在他们的后面,风比刚才紧了,草叶砂土都夹杂在风里吹在脸上,那个书生似乎被迷了眼,小书僮也抬起袖子来捂着脸:“公子,就要下雨了,可怎么办啊。”
“唔?风霜雨雪系出自然,有何可惧?”挺好听的声音,说出的话听起来十分平和沉着。
“哎哟,公子你真是读书读迂了。”小书僮开口可是实在话:“这雨眼见不小,要是身上头发都湿透了,人不也得受寒么?雨又大,夜又黑,这道路一湿滑了也没法走,这又怎么办才好?”
“对了,村人不是说,这里附近有个宋公庙么?我们先去避一避吧。”
这个声音为什么就是让我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呢?
好象一直有个地方很凉,自己也觉得不舒服,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一个部分,为什么又为什么要对这个声音如此敏感呢?
“是啊,那个庙……啊,公子,好象在那边!”
要去宋公庙?
三六还在那儿,唔,不会吓着这一主一仆吧?
我继续跟在后头,闪电划过之后,接着雷声响起来,象是劈在头顶一样。
那两个人加快脚步跑进庙里。
宋公庙里烛光已经灭了,三六已经走过了么?
“公子,快进来。”
他们一冲进庙门,大雨就泼喇喇的下了起来。
“哎,公子,你看,好险吧。”小书僮把书箱放下,取下上面的一个薄薄的蒲垫放在地下,再打开书箱拿了一条薄毯铺上:“公子你先歇一会儿吧,袜口也先松一松,脚会舒服点。走了一天路,脚一定很累了。”
那个蒲垫倒不错,放在书箱的架子顶上可以挡挡太阳,放下来还可以当垫子坐。实在是居家旅行之必备佳品。
“小六你也坐吧,我走了一天路,你也走了一天啊。”
小书僮没有就坐下,又从书箱里拿出一包糕点,托给那个书生。
“我不饿,你吃吧。”
他们把蜡烛点了起来,一主一仆望着外面的大雨,一时没有再说什么话。
(六十)
小书僮没安静待一会儿,又开始在庙里东翻西找的。不过这间庙实在很小,除了香案上摆着的已经干缩的供果,烛台蜡烛和两道帐帘,就只有门窗屋顶了,实在没什么可研究的。
“公子,这里香火不旺嘛,不过倒是挺干净的。”
可是,大实话说的,三六能让这里落灰么?我猜她说不定每天都会悄悄过来站一会儿,然后再无声的离去……
她这样,和我天天在李柯墓前盘恒,倒是差不多。不过她比我好,她还有个目标,指望着她的书生能再次转世和她再相遇。
可我呢?就算李柯真能投胎转世,我还能认出他来吗?
而且,他和我也未必还会再有情缘。
就算……他转世了,我也遇到他了,他还能再一次喜欢我,可我又能和他一起吗?只怕一天没到我就控制不了本能把他给嚼巴嚼巴的吃下肚了……
唉,这种没希望的事还是不要去想了。
“公子,这帐子后头还有两个蒲盘呢。也挺干净的,我拼一起,你躺会儿。”
“别折腾了,这样的大雨下不了太久的,大概一会儿就停。”
这话可没说对。
据我地经验判断。这场雨估计下到明天不成问题。这两个人在这庙里估计有得耗了。
那个书生始终没转过脸来。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想看一看他地脸。
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长什么样呢?
书生和书僮拿出干粮来吃。但他始终没转过头来。等小书僮将两个蒲盘靠墙并一起请他躺下歇着。他就和衣躺下了。可他地脸也还是向着墙那边。
忽然间想到一件事。特别想笑。
荒山,野庙,赶夜路避雨的书生,窗外偷窥的妖精——这完全是蒲老爷子笔下的聊斋故事嘛!时间地点主角都有了,只差我这个妖精进去,大戏就可以开场了。
啊,既然如此,我就不要辜负这么好的条件和场景啊。
一溜小跑的冲进庙里去,那个小书僮啊呀一声,本来都已经靠着柱子瞌睡起来又让我给吵醒了,我一边抹头发上的水,一边跺脚上的泥,连声抱怨:“真讨厌,怎么突然下起雨来了。”
一边跺泥,我一边偷看那边。
呃……小书僮看我一眼,打个哈欠,书生继续躺他的,八风不动,跟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一样。
这个……按一般聊斋套路,就算这时候书生不得起来和我搭话,小书僮也该适当的表示下惊讶吧?
我眨眨眼,轻轻咳嗽两声。
那小书僮转过头,有气无力的对我说:“这位姑娘,大家都避雨,不过你别弄出这么多响动来,我们明天还要赶路的。”
呃?
我和想象中的发展可不太一样啊?
书生难道不应该为免失礼赶紧坐起身来和我打招呼,问我为何深夜大雨经过此地,主动要把蒲盘让人我坐,甚至还会借多的衣衫给我这个衣裳半湿的女子披上么?呃,难道此书生……对女子没有兴趣,他是龙阳派的不成?
这……其实,我也实在没多少和人打交道的经验,尤其是这时代的读书人。
书生一般开口子啊闭口子啊,讲话很难沟通的。
我只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儿……早知道这书生这么没好奇心头也不回,我刚才用个迷魂法把他们主仆二人迷晕了,扒过脑袋来看看就得了,干嘛要自己跑进来啊。
不过现在进都进来了……
我有点想挠头,接下去呢?和那个书生搭讪?
小书僮懒的理会我,抱着柱子缩成一团。书生呼吸平稳,主仆俩就当根本没我存在一样。这真是生可忍熟不可忍!怎么说我我现在是一个大活人摆在这儿,居然被无视的这么彻底!
“敢问公子,不知道你们行囊中可有干衣,深夜雨寒,我……”
话说到这份上,很明白了吧?
书僮抓抓耳朵,没睁眼,书生一动没动。
“喂,你们……”
“喂,我说姑娘,”小书僮懒洋洋的睁开眼,口气极不耐烦:“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避雨就避雨,我们在这儿你到那边儿去行不行?都跟你说了我们明天要赶路你哪来这么多话啊?”
我被训的一愣一愣的,小书僮摆了摆手:“行啦别说啦,你这样厚……咳,你这么样的姑娘我还是头次见,真是……”
他虽然把厚字后面的话咽下去了,可是我又不是傻子,我猜那个厚字后面他原来想说,肯定不是厚脸皮就是厚颜无耻之类……
我真的忍无可忍了!这次就算叔叔忍了婶婶也不能忍了。
我两大步走到那个躺着书生背后,手握拳猛提气。
“呜哇哇——我的命好苦啊……”
哼哼!女人的天生本领兼终极武器之: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不信读书人能不怕这个!没准儿比拿刀架他们脖子上怕的还要厉害呢。
那个书僮给我嗷的一声吓的跳了起来,书生的后背冲着我似乎仍然没动,可是我的眼力多好啊,他那细微的,瞬间哆嗦了一下然后身体僵硬起来,这此变化可瞒不过我的眼睛!喔呵呵呵呵……
“我说姑娘你好端端的哭什么啊!”小书僮气的脸色都变了:“真是不知好歹!莫名其妙!”
我的注意力完全没放在小书僮身上,那个装了半天睡的书生,终于有动静了。
他坐起身来,微微叹口气:“这位姑娘,我们出门在外,实在不想多惹是非,你一定要哭的话,能不能到门外面去哭?”
我终于看到这个书生的脸了。
他的眼睛有点细长,即使不眯着也象眯着眼的。眼角微微斜着上挑,眼珠漆黑,映着烛火显得有一种流动的光泽。我几乎没看着别的什么,就只看到这么一双眼。
这是……是人常说的狐狸眼吗?
这双眼里,好象,可以看出很多别的意味。
我觉得他的眼珠真的很黑,一般人的眼珠多少会有些褐色的,他不是,他的眼珠是纯黑的,看上去,显的很幽深。
我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也早就忘了装哭,手捧在腮上,全神贯注的打量他。
(六十一)
“姑娘,你是妖怪吧。”书生口气温和了一些,很平静的问。
“嗯……”
我嗯完了才回过神他问的是什么问题,眼珠子一下子差点从眼里瞪出来!
他他他,他问了什么?
我,我,我,我又回答了什么?
书生的表情很真诚,可是他的眼睛实在……呃,充满朵朵桃花,有种非常妩媚,非常风情,非常勾人,非常……
但是他的表情又有一种奇异的,平和清雅的感觉,所以不会因为这双眼而让人觉得此人非常邪气不正经。
“请问姑娘你是什么妖怪?”
我回过神来,往后跳了一大步,蹲在那儿看他。
他坐在蒲盘上与我对视,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了,语气仿佛在问,姑娘你家住哪里这样的问题一样。
“你,你胡说什么啊,我才不是……”
“姑娘。这雨已经下了快一个时辰了。这里前后都是荒山野林。没有人家。三更半夜你突然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不妥了。而且你要是长途跋涉来地。鞋袜衣裳头发不会只湿了三四成。应该会全湿透才对。”
一道闪电划过。书生地脸在电光里显地。很白……呃。白地象瓷一样。雷声隆隆地紧跟而至。
雷雨声中他地声音听起来很清楚。清楚地让我觉得心头有个什么地方在拼命地鼓动。完全失去了平稳和匀速。
“而且见了陌生男子。姑娘地态度也实在让人很费解。”书生继续说:“再加上白天我们在路上听到地一些关于黄林山和宋公庙地传闻。实在让人没法儿不怀疑你。这位妖怪姑娘。你是不是怕打雷。所以过来躲劫地?”
我好象被他地声音催眠了。眨眨眼。有点呆呆地问:“喂。书生。你叫什么?”
“小生姓李。”
“姓李?”
我好象变成了只鹦鹉,只会重复他的话。
“姑娘你呢?”
“我……姓桃。”
李书生笑容可掬:“姑娘你还未回答我,你是什么妖怪,是不是来这里避雷雨的?”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小书僮,他一脸平静,正窝成一团看起来想要瞌睡。
再转回头看看这个李书生,他一脸从容蛋腚的神情。
于是我囧了!
这是什么世道?
人居然不怕妖怪?
如果他也是个妖,我们妖妖碰头那自然是没有什么激情火花……我呸,我都语无伦次了。
他不是妖,不是鬼怪。
他就是个人。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凌乱……这不是我的过错,实在是眼前一切太魔幻。
“你不怕吗?”
“怕?”他的表情好象我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身上并无杀厉之气,可见你是不杀生的。你脸上也没有媚态,可见你也不吸取元阳,我怕你作甚?”
我站起来,这会儿我是全冷静下来了。
这哪是个书生啊?
一般号称能捉百妖驱恶鬼的天师都没这份眼力见识。
“姑娘,你要是没别的什么事,可以让我们先歇息吧?我们明天还要赶路的。”
我已经被打击的说不出话来了,无力的摆摆手,李书生动作麻利的又背朝我躺下来了。
奇怪的时间,奇怪的地点,奇怪的书生……
我自认为是个很正常的妖怪,对于这种超出我理解范围的状况,实在是缺乏应变能力。
我把自己身上的水变干,然后从葫芦里掏出一个小酒壶来,咕咚咕咚灌了两口。
我觉得我十分需要酒精来让我安定一下,或是说,刺激一下。
是不是我睡太久了,人间的情况与从前大不相同?还是我根本就从来没了解过这个世界的人间,到底对妖怪们到底是什么态度?
“嚯!”我被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的小书僮吓了一跳:“你干嘛?”
“姑娘……你这酒,好香啊,是什么酒?我从来没闻过这种酒香。那个,能不能让我也尝一口?”
“嗳?”
我发现这一对主仆的神经都粗的话不象,该怎么说?有其主必有其仆吗?那个书生的态度根本不象一般人见了妖怪的态度,自然的好象我就是个阿猫阿狗。这个书僮肯定也知道了,可是眼见他对我也没有半分兴趣,他只对我的手里的酒壶感兴趣。
“这是猴儿酒,就是山里的猴子采了山果存在洞里,天长日久而酿出酒来的。”我喝的这个当然不能给他。我从葫芦里又拿了一个和我手里一样的小酒壶:“这是鼠儿酒。”
“这个……难道是老鼠酿的酒?”小书僮囧囧有神的在我两只手的酒壶上看来看去。
“不是老鼠,是松鼠。”我又拿出一块饼:“这才是老鼠做的,我管这个叫百果饼,因为老鼠什么粮食都偷,说是百果那是只多不少的。”
灰大毛做这个最拿手,虽然饼子看起来外表一样,可是因为里面的用的粮食和果子不一样,味道也截然不同。每个饼子都有巴掌大,灰大毛用模子印成不同的样式,叶子式,花朵式。圆的,方的。
我又从葫芦里拿了两个盘子放下,把百果饼放上头,和鼠儿酒一起递给那个小书僮。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啊。”嘴里说着不好意思可是手上的动作却绝对不慢,一手抓起饼,可另一手想抓酒壶的时候却抓了个空。
书生啧啧称赞:“这酒香清而不腻,绵长悠远,真是难得的好酒啊!想不到山中野猴还有这等酿酒的好手段!”
得……
我又有点傻眼。
刚才我拼命想和这两个家伙搭讪结果被无视的那么彻底,这会儿一把酒拿出来,这两个人马上如苍蝇逐臭……咳咳,好吧,这比方不恰当。
不过要早知道这是两只酒鬼,我刚才还费什么劲哪我!
“喂,你们不怕这是我用妖法变的酒,喝了你们就都被迷了神智丧了性命么?”
小书僮哈哈一笑:“嘿,不是我夸口,我……”
书生重重咳嗽一声,说:“醉生梦死,才不枉风流啊。”
小书僮低头喝酒,不再说话了。
他刚才想说什么?让李书生给拦回去了?
算了,我也不关心。
“说起醉生梦死呢,我倒知道,世上是真有这种酒的。”
“哦?”书生露出好奇的表情:“真有这样的酒?单听名字已经让人觉得黯然神伤,想必这酒必定不流于凡俗。”
“是啊……”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那部让人既看不懂,又莫名其妙想一看再看的电影,讲述的是一个苍凉寂寞的故事。
第一次看是在大年夜,热闹不堪的晚会后面,还有这部片子等着,我没有看到二十分钟就睡着了。
依稀记得一片荒凉,风吹过大漠,孤独的男人,枯瘦干萎的树,一个鸟笼,光影迷离……
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孤独的人,一个不知道为什么等待的人,一个不知道为什么遗忘的人……
等到想回头的时候,才发现连爱都成了灰,再也没有什么值得铭记。
“那种酒,喝了之后,可以让你忘记从前的过往。”
我想,也许我该喝的不是猴儿酒,鼠儿酒。
我应该给自己酿一坛酿醉生梦死。
如果那样的话,起码我不会象刚才那样被这个奇怪的书生吸引。
(六十二)
这两个家伙挺能喝,我们脚边一会儿就丢满了空酒瓶儿。这酒得的不易,可喝起来真容易,度数也不算太高,入口又绵厚有劲,也难怪他们对瓶吹的这么欢。
不过酒也没白喝,起码我知道这位李书生,是到京城赶考去的,带着小书僮已经赶了大半个月的路了,这一路吃不好睡不好,这样的美酒更是没见过。他们的家乡在南方,京城的地界靠北方了,虽然天还没真正冷起来,可是还是觉得处处都不太习惯。
“是吧?南方和北方饮食和气候都不一样,过不惯也是当然的。”
“哎,妖怪姑娘你到此地做什么?”
小书僮的舌头有点大了,说话含含糊糊起来。
“我来这里看个老朋友……象你们这么奇怪的人我还是头一次遇到。是你们特别奇怪,还是现在的人都很奇怪啊?”我倒还头脑清楚,不过觉得脑袋也有点轻飘飘的。
“我们哪里奇怪啊?”小书僮嘿嘿笑,又偷摸了一瓶酒。
“不怕妖怪,还能在一起坐下喝酒喝的这么痛快……”
“嘿,不是我夸口,我见过的妖怪那可不在少数,想当年我……”
“咳,”书生又咳嗽一声,小书僮立刻又改了口:“想当年我可听说过不少的妖怪的事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吓人的。那种什么吃人的迷魂的恶妖恶鬼毕竟是少数嘛。”
烛光映的李书生脸上有些红扑扑的,眼睛更显的水波荡漾……呃,我得说,这家伙比我还有妖魅气质啊……这叫什么事儿。
“行了。你们不说就不说吧。反正我也不是那么好奇想知道。”我站了起来。看看一地瓶子。想了想。又放下四瓶酒:“这个给你们留着路上喝吧。相见一场也算是我地一点心意吧。”
“哦。好。慢走……”
书生站起来。虽然身子有点儿晃。可是脚还站地稳稳地。眼神儿也没有半点迷糊。
他送到庙门口。外面雨还很大。我想了想。伸手一招。外面树上一枝枯枝飞了过来落在我地手心。晃了一下变成了一把油纸伞:“这个给你们用吧。出门在外晴雨不定。该备一把伞地。”
他也没客气。就这么接了过去。
我转头出了庙门。雨虽然大。却没有能把我淋湿。
呃,突然联想起一个很有名的传说来了……白蛇传。也是妖精书生雨中相会,留伞……那个啥,有借有还,也就有来有往,后来就勾搭起来了……
我回过头,书生还站在庙门前台阶处,我摆摆手说:“这个伞,不用还了。”
李书生微微一笑,那双眼的眼角斜挑,似乎跟要飞起来一样神采流动。
我转身回去。
从宋公庙回三六的山庄,其实以我的速度片刻就到,不过我却走的挺慢的,顺手在路边折了根树枝也给自己变了把伞,一步一步,听着雨打在伞面上,听着雷声在树林上方滚过,天渐渐要亮了,我才走回山庄。
“我就说嘛,下雨天你总是爱往外跑。”三七抱着一具瑶琴,有一下一年的拨弄。水榭外头的池塘水面上,荷叶都半残了。
“有句诗说,留得残荷听雨声,这声音是挺好听的,比你弹那破琴好听多了。”三六端了一壶清茶过来,给我也斟了一杯。
“你这是在哪儿待了半宿啊。”三六挥手扇了两下:“一股酒味儿。”
我笑嘻嘻的也不说话。
其实书生也不象我想的都很穷酸,起码那个李书生不是。
唔,凡事总有例外,道士也不全都坏的,三六以前不也遇到一个不错的书生嘛。
这场雨居然一直延绵不停,下了好几天。三七在山庄里闷的发慌,邀我一起去逛京城。我有点疑惑:“京城能随意去得?我说,还是老实点吧,天子脚下,卧虎藏龙。别的不说,那个什么护国道观的观主就很不好惹吧?你小心被收了去。”
“嘿,那观主不在京城。”
“咦?你知道?”
“是啊,上个月声势浩大的出门去了。”三七拉扯我:“去吧去吧,和我做个伴儿。咱们去翠梨园听戏去,再去宝兰斋买点好用的胭脂水粉什么的。老闷在屋里啊,我这身上都快长霉了。”
“行行,那我就陪你走一趟。”
三七掩口一笑,显的格外娇俏:“说的这么勉强,其实你也早就闷的不行了吧?”
“三六,你去不去?”
“我不去,你们两个也当心点儿,虽然说护国法师不在,可是不见得京城就没能人了,有句话听过没有?大隐隐于朝,别太露行迹了。”
“知道知道,”三七笑着拉我起身出门:“要是我们被抓了,决不牵累你就是,你在家好好儿看家,我们给你捎好吃的回来。”
从黄林到京城极近,因为下雨的关系,路上的行人极少,进城的地方就寥寥的几辆覆着油纸的蓬车,还有穿蓑衣戴斗笠的人,缩着肩膀低着头,快步走过。
三七穿了一身淡紫,我穿着浅黄,一人撑着一把纸伞。这伞可不是随手变化出来充数的,上好的四十八骨紫竹伞。我拿着这伞的时候有点恍惚,杏花春雨梦寻江南……
雨不大不小,正适合这样闲游。戏园子人也不多,我们听了两折戏出来,街上那些铺子里也没有什么人。三七对着京城老铺宝兰斋的胭脂水粉发了痴,研究来研究去,我等的不耐烦,抬眼看着街边雨里有个青布幌子,上面有一个茶字。
“喂,我去茶楼等你,你可挑快着点儿。”
她头也不回:“知道,我挑好去找你。”
茶楼里倒人不少,一楼坐满了,我到了二楼拣了个靠窗的坐,要了一壶龙井,两碟细点,一边看着外面的雨景,把糕点掰了尝一尝,香油放多了,有点腻。
隔壁座上有一个盲琴师和一个小姑娘搭伴,唱些小曲。我本来没在意,可是一眼扫过,倒发现这二位居然是我同道中人……呃,或者说是同道中妖?
那拉琴的是只老鹿,唱曲的却是只锦鸡精。
嗯,唱的不错。
要搁着我道行还浅的时候,一遇着那只小百灵我就会不自在。因为鸟是我的天敌。不过这天敌不天敌也要看实力。我现在实力高强,所以反而一开始没有发觉她的真实身份。
风紧了一点,窗子有点扫雨。店里伙计过来把撑着的窗子放下来一些,楼里也显的更暗了。
三七已经从那间铺子出来了,我遥遥朝她招了招手,她撑起伞,袅袅娜娜在雨中缓缓走来
(六十三)
三七上楼来和我一起喝茶吃点心,说实在的这茶不怎么好喝,点心也就是一般水准。三七很看不眼,水也没喝多少。
“该回去了吧?”
“唉,再坐一会儿嘛。”她说:“回去也是闷着没事做。你听,这边有唱曲的,楼下还有说书的,不比回去有趣儿多了?”
有趣吗?
我皱一下眉头:“走吧。”
“嗯?”
“有道士。”
三七瞥我一眼,眼泪流转,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唇边轻轻蹭了一下:“你怕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吧,我们去别处也行。”
这么说几句话的时间,其实……足够做很多事了。
足够我们脱身,也足够那一对卖唱的搭档发现事态有些不妙急着想走人……
更足够我感觉到地那一股不舒服地气场。已经准准地把楼梯口给堵住了。
咚咚咚地脚步声响很重。很稳。
拉琴地那只老鹿和唱曲地锦鸡精向后慢慢退。避到了靠角落地地方。看起来正试图让自己地存在感减地越弱越好。
从楼梯口上来地是个中年道士。身形高大。穿着一件旧道袍。已经洗地看不出原来地颜色了。灰扑扑地。还打了两个补丁。肩上背上褡链。腰间佩着长剑。眉毛浓黑。看起来走了很远地路。脚上和袍子下摆上都沾了许多泥污。三七哧地一笑。低声在我耳边说:“我还以为你怕什么呢。就这样地小角色。有什么好忌惮地?”
“不是怕他。我不想多生事端。”
那个道士左右打量过一圈。伙计上去招呼他:“道爷。来。这边坐。歇歇脚。泡壶茶来?点心要两样?”
“给我倒一壶白水就行,点心不要,我自己有干粮。”他说话的声音很洪亮,虽然伙计招呼了他,却还是没有落座,目光在角落里那两只小妖的身上停了一下,扫过我和三七的时候,似乎也顿了一下,但并没有太关注。
三七把刚才买的绸缎打开给我看,用油纸包着的,一共三样花色。
“这是给你的,这是给三六捎的。”
最下面是桃粉的,颜色很娇,我和三六平时都不穿这种颜色,不用问,肯定是给她自己留的。
我对道士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道士是我的天敌,不过,我喜欢的人,却也是个小道士。
店伙计端了一壶水来给那个道士,虽然那个道士看起来囊中羞涩,但是这伙计倒也并没有长着一双势利眼,态度一般热情。他送了茶,甩一把手巾正要下楼去,道士却问他:“小二,和你打听些事。”
“啊,道爷请问吧。”
“你们这附近,最近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奇怪的事?”伙计想了想,说:“最近倒是没有什么稀罕事情。”
“有没有人,无缘无故的生病,又或是……”他一边说话,一边把目光投下角落里的那两个小妖。我转头看了一眼,怪可怜的,吓的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三七低低骂了一声:“多管闲事。”
我推了她一把,招手叫小二:“我们要听个曲儿,叫那拉琴的唱曲的人过来。”顺便给他十个钱的小费。小费这回事么,古往今来都是有的,现在还有种叫法叫服务费。
“好好,这就来。”
店小二快步走过去说了几句,那个装瞎的拉琴的老鹿精眯缝着眼,回头看我们一眼,有点犹犹豫豫的站起来,和那个唱小曲的锦鸡精一起往这边走,走了两步却又把琴忘在原来坐的地方了,还是店小二给他们又递过来。老鹿的脚步跌跌绊绊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真瞎,其实他多半是给那道士吓的。
他们在我们桌前拉条长凳打横坐了,锦鸡精转头看看老鹿,又转回头来看看我和三七,低声说:“不知道二位想听什么曲?”
三七说:“你会唱什么?”
锦鸡精摸出把小扇子递过来,上面写着两行十来首曲目,三七顺手一指:“就这首,醉花荫吧。”
“好。”
虽然是这么答应着,但是拉琴的明显心不在焉,唱曲的也有点战战兢兢,嗓子逼的紧紧的根本没放开。三七托着腮瞧着窗外的雨帘,好象心思根本不在这儿,我听锦鸡精把一道应该十分悠闲的,缠绵的曲子唱的干巴巴的毫无韵致,这根本不是享受而成了受罪。
雨似乎越下越紧了,茶楼里的人也多了起来,那个道士吃了自己带的干粮,喝了水,还是很不甘心的盯着鹿精和锦鸡精死死看了几眼,才下楼走了。他一走,我面前这二位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差点儿没瘫到楼板上去。
这个世道很现实的,道行深本领高,象我和三七,根本不把刚才那个道士看作是威胁。但是对鹿精和锦鸡精这样刚刚化形的小妖来说,那简直是兔子出门遇上狼。
“嗯,不用唱了。”
我们听了五六首曲子,一首五十文,我数了半吊钱给他们说不用找。不知道鹿精和锦鸡精到城里来做什么,难不成真是为了赚钱?
他们接了钱道谢,从头至尾都没发现我和三七其实也是妖精。大概是我的长相实在太普通,而三七出来之前对面容做了一点小变化,看起来不是那么美的慑人。
三七也站起身来:“走走,我们去京城最大酒楼好好吃一顿去。”
“你去吧,我不去了。”
“喂,你怎么这样扫兴。”
我和她真的不一样,我对逛街,买东西和吃什么都没有太大兴趣。我们一面下楼,三七还一面不放弃的想继续劝说我,快走到茶楼门口,我正撑伞的时候,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喂,姑娘!”
这声音?
我转过头,街对面急冲冲的奔过一个人来,避到茶楼的屋檐底下,一面抹脸上的水一面朝我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你也进城来啦?”
竟然是那个李书生身边的小书僮。
我也很意外:“是啊,我们来买些东西。怎么,你们已经到京城了?”
“是啊。”他甩甩袖子又拍拍衣服:“哎,这雨讨厌的紧,一下个没个停。”
“怎么就你自己,你家公子呢?”
“公子去访友啦,我自己出来逛一逛,京城这么繁华的地方,以前可没来过,可得好好见识见识。”
(六十四)
小书僮的名字说他的名字叫莫书。
三七笑着问:“是莫忘读书么?”
“哪里,”他说:“我卖身进李府的时候啊,恰好老太爷赌输了一大笔银子,所以给我起名叫莫输啊,后来我跟了少爷,少爷把输赢的输字改成读书的书字了。”
呃……这位李老太爷真是有个性啊。
这名儿起的……
咳,整天莫输莫输的喊着,财神爷会不会眷顾他?
呃,这个可就不一定了。
“我们还要去万全楼呢,走吧。”
“万全楼?”莫书顿时两眼放光:“京城第一大酒楼?我听说那里的酒菜好得不得了,连天子都曾经微服跑去那里吃过,吃完了还在壁上题过诗,说什么天下滋味有万全,余香满口啥啥啥的……啊,光听着就让人觉得流口水啊。”
三七一笑:“你小小年纪,懂的倒多。”
“唉,可惜只听说过,无缘一饱眼耳口福啊……”
“菜是讲色香味地。你饱什么耳福啊?”三七好奇地问。
“万全楼地跑堂都得先在厨房啊廊子间啊磨练两三年才能正式上堂上厅呢。那菜名报地啊……”他一边说。一边眼巴巴地瞅我们:“不过万全楼好贵地。我这辈子。要是能吃上一次。那就死而无憾了……”
言下之意。很明白了。
三七点个头。看她地样子是觉得这个小书僮很有趣:“好呀。那你同我们一起去吧。”
“好好!二位姑娘请暂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马上!”
看着他冒着雨朝前跑了几步。进了一扇黑色地木门。我猜着:“他是去和他家公子说一声去地吧。”
“对了,你怎么认识这么个人?”
“说起来也是刚认识,那个……”
我忽然停住了。
莫书又从那门里出来了,可是后面还跟着一个撑伞的人,穿着一件藏青的布衫,缓步走来。
李书生?
莫书已经又跑回我们跟前站在屋檐下,堆着一脸笑:“两位姑娘,后面这是我家公子。嗯,你看,我做人仆从的,若是扔下公子自己去吃好的喝好的,那可有违忠义之道啊是不是?那个,相见就是有缘嘛,正好我们公子也没吃过万全楼的菜。姑娘们你们请一个客是请,请两个客也是请对不对,不如……”
李书生站在他身后,朝我们微微一笑,那双斜飞眼给人一种桃花乱飘的感觉。
他一揖手:“二位姑娘有礼。”
我和三七只好裣衽还礼:“公子有礼。”
雨下的街上一片狼藉,可是他一身清爽自然,衣角鞋尖上都没有沾湿被污。
我算是了解这主仆俩了,简直是一对饕餮。前晚上逮着我的好酒就喝个没够,现在又要来蹭不花钱的美餐。
三七显然也很是意外,这对主仆的脸皮,那厚度,绝对是不一般啊!
我实在忍不住笑,摇摇手说:“好吧,一块儿去吧,吃饭呢,就是人多才吃的香。快些走吧,去晚了恐怕没有桌子。”
“好好,快走快走。”
我和三七撑开伞,我一抬眼,得,他用的还是我变出来的那把伞哪。
万全楼离的不远,我们沿着街走过去,李书生言谈洒脱,举止不俗,三七也觉得这个赖上来要吃白食的还真有那么几分风采,落后一步悄声问我:“喂,你怎么认识的这两个?真活宝。”
怎么认识?这个么……
算得上是下雨天留客吧。
要不是那场急雨,要不是宋公庙,我也不会遇上他们了。
万全楼的生意果然好,我们去的还早,在三楼找了个好的厢房,壁上挂着两张淡水墨画,屋角摆着一只青边大瓷盆,里面栽着竹子,青翠喜人。旁边还有一只瓦盆,里面养着两尾金鱼。
“这地方不俗。”三七将伞放在墙边,打量这间屋:“这绿竹生的倒好。”
“这是茶竹,多在南方栽种,北方能养倒不多见。”李书生摸出把扇子,敲着手心和三七一起研究那盆竹子。
我推开窗子朝外看看,这对主仆是真的……厚着脸皮来蹭白食,还是,他们另有打算?
既然他们知道我是妖,那和我在一起的三七估计他们也能猜的出来。
他们不会是另有打算吧?
说实在的,能一眼看出我不是而是妖……那个小书僮莫书又曾经脱口说出他见过许多妖……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见过好多的妖,面对着两个女妖,又能这么挥洒自如坦然不惧?
一回头看见对着写着菜名的木牌流口水发痴的莫书,再看看那个摇头晃脑吟着一首写竹的诗李书生……
“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李书生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而且,总让我觉得有一种恍惚。象是一阵风,吹过脸颊。但是风抓不住,看不清。你察觉到的时候,风已经吹过去了。
虽然话如此,可是北地栽竹确实不易成活,无地不相宜这句就不太对了。
不过,数百年前,气候和现在并不一样的。北地气候一年比一年冷,风沙,干旱……竹子梅花大面积的枯死,成片的竹林,梅林,只能朝南去寻了。
店小二报菜名的功夫果然了得,口齿伶俐清脆,成串成串的菜名报出来还押着韵,抑扬顿挫,接连不断如绕口令,报到末一句咬字铮铮有声恰如琵琶轮拨骤响,最后尾音一拖再一甩,直如艺人唱的曲儿一般。
我们要了一桌上好席面,基本上是把万全楼的招牌菜点一网打尽了。我一样尝了一口,就搁下了筷子,给自己倒了杯茶。
“来来,桃姑娘,这蟹黄拌饭实在鲜美,你不再尝尝?”
我朝他点一下头:“我饭量小,你们快吃吧,凉了腥。”
吃的东西是不是美味,有的时候,不是看这食物本身。
而是看是和谁在一起吃。
我对着一桌的美味佳肴,却清楚的想起当年我和李柯在他的师门,关禁闭。那时候吃的东西很少,可以说是清苦艰辛。
但是我想起来,却觉得那时候吃的东西都那样美味……
让我,难忘。
(六十五)
万全楼里也有歌女唱曲,可以听到乐声曲声隐隐约约从别处传来。似乎还有讲书的,果然是个十分热闹的地方。三七兴致上来,说:“不知道京城现在都流行什么书,叫一个先生进来讲讲。”
我是无所谓,三七果然叫伙计叫进来一个先生,大约四五十岁,生的清瘦,颔下蓄须,拿着一块木尺一把扇子,伙计替他将椅子摆好,他便坐下了。
“先生讲个现在最红火的听听吧。”
那先生欠欠身:“那就说一个风尘劫吧,这段短些。”
“好。”
我没注意那先生都在讲些什么,推开窗子,雨声中,听得不远的地方有人在拉胡琴。
胡琴的声音总是凄清,在雨中听起来更让人觉得伤感。
身后三七有些不耐烦:“唉,这种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故事,总是老一套,听的人烦透了。”她打过赏让那人出去,忽然转头对李书生说:“噫,你读过的书应该也不少吧?不如讲些书上的新鲜事来听一听?”
李书生吃人嘴软,不得不放下筷子,说:“好,那我讲一个。”
他讲的却是一个贤人在困苦中求学不辍的故事,不过好在他声音既悦耳,语气也顿挫抑扬,把一个干巴巴的励志故事讲的很能让人听进去,也算本事。
三七敬他杯酒,又问我:“三八,你也讲个,我记得你以前挺会讲故事的。”
我讲?
我笑笑:“我现在可没什么新故事讲了。讲地不好听还要被你埋怨。”
“唉。我保证不埋怨你。你就讲一个嘛。”
“好吧。那我讲一个……番邦地传说故事吧。有一个国君。每夜要娶一个新娘。第二天就将她杀死。就这样杀了许多姑娘。后来。他娶到了一个很聪明地女子。那个女子啊。每天晚上讲一个故事。可是并不讲完。她把结尾放到第二天晚上讲。然后再讲一个新故事。再把结尾放到第三天地晚上讲。就这样。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最后国王终于爱上了这个姑娘。和她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地正文还没开始。三七已经惊讶地说:“这番邦国王一定是什么妖精变地吧?每天要娶一个姑娘。天亮时就弄死。他是不是在练百阴功?”
呃。重点不是这个好不好。重点是那个聪明地新娘讲地故事啊……
百阴功,咳,这功夫我也听说过,是一种很淫邪的功夫啦,什么采阴补阳的,一晚上折腾死一个姑娘还算轻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还没讲完呢,你别插嘴。”
我接着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讲到强盗把开门口令设成芝麻的时候,小书僮莫书奇怪的提问:“为什么要叫芝麻开门?不叫青菜?水果?糕点?”
李书生合上手中的扇子,喝了一口茶:“你净挂念着吃,别打断故事啊,正听到精采的地方。”
三七的理解却不一样:“我想这些强盗都是一般凡人,而这个用咒语开门的藏宝山洞,或许是某个修真前辈留下来的,开门机关也是从前就设好的。这些强盗不过是就地就材,就用这个山洞来做了藏宝之用。”
呃,果然……虽然大家同听一个故事,可是不同的人,看待和理解同一件事的角度却是不同的。
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三七她怎么不管什么都能扯到修炼上头去。
奇怪……
我看了她一眼。
她平时绝不会如此鲁莽,更不要说在两个陌生人面前肆无忌惮的大讲修炼,道行,功法……
她今天是怎么了?
是因为出来玩高兴,还是有意为之?
难道她对李书生……有什么想法不成?
“不过,叫芝麻开门,的确挺怪的。”
“也没什么怪啊,我觉得很好。”
我现在的盘丝洞,大门通关密语就是这个。
芝麻开门。
这句话对于上辈子的我来说,意义是不同的。小时候就看一千零一夜,芝麻开门,门后面是一个令人
我把这故事讲完,我们的菜也吃的差不多了,主要功臣就李书生和莫书他们主仆两个。我对饭菜没偏爱,倒是要了甜点,杏仁茶和瓜酥饼。吃甜食会让心情变好,还会感觉精力也更旺盛了。
尤其是这样下雨的夜里,听着雨声,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香甜可口的杏仁茶,吹吹热气,咬一口煎的外酥里嫩的瓜酥饼,美美的喝上一口杏仁茶。
真是享受啊。
“天不早了,二位姑娘也该回家去了吧?”
三七神情慵懒的站了起来,她身形真美好,虽然面貌掩饰过,看起来依旧清丽动人。
“是啊,该回去了。”三七说:“这位李公子,说了一晚上话,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我们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李书生一笑,伸手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字。
我离的近,凑过去看他写。
桌面是深褐的木色,他的手指白皙修长,一笔一笔写的极清楚。
“李扶风。”
他写完字,转过头,似是无意的,看了我一眼。
我有点纳闷的看看他。
“好了,酒到了,人也该散了。李公子,小莫书,再会了。”
李扶风忽然一伸手:“且慢。”
门被他拦着,我意外的问:“怎么?还有什么指教?”
这个书生不寻常,总之……不能掉以轻心。
“是这样的,两位姑娘一翻盛情请我们品尝美食,小生实在感激不尽,不过我怕二位要是走的匆忙,忘了要会钞付账,那就……呵呵……”
“呵呵,这个啊,不会忘啊……”
他也笑,我也干笑。
这个李扶风的脸皮厚到一定程度了。
我和三七到楼下结了账走人,外面的雨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奇怪了……”三七象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他居然说了。”
“什么?”
“名字啊,他倒不怕我们拿他的名字作法咒他。”
“你……也知道啊……”
我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的,不过三七明白我的意思。
李扶风主仆分明知道我们是妖,但是却依旧坦然。三七也看出来他们已经知道这事,不过她并不为这个惊讶。
名字,是很重要的。
还有就是生辰八字,有这两样,差不多咒人的条件就齐备了一大半了。
“不过啊,这个书生真是怪有趣的,一点不迂腐。哎,他居然能想起来提醒我们付账,呵,难道他以前被人骗过耍过不成?”
“那可没准儿。”
说不定他以前就有过被骗去吃饭,但是没钱付账只能留下来刷盘子的糗事呢。
三七和我走到了街拐角的暗影里,正准备施展身法快些离城,忽然远远的传来一声惨叫声,在寂静的雨夜里,那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恐怖惊惧痛苦……令人毛骨悚然。
(六十六)
我和三七不约而同的停下动作,她闭了一下眼重又睁开:“有妖气……也有股血腥味。”
蝴蝶精对气味是很敏感的。
“去看看。”
“哎,”三七拉住我:“你自己还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里是京城,不是可以随意乱来的地方,这规矩大家都懂。大家同样是妖,就得警示一下,别让他在此作恶,折了自己不算什么,如果连累害了其他妖精,那就是大家的事了。”
“好吧好吧。”她说:“那去看一看。”
相距没有半里路,只是一掠身的功夫。
我和三七都猜错了。
地下是有一具尸首,但不是人。
是一只鹿的尸首,肚腹被破开了,血流了一地。
“他是……白天在茶楼拉琴的那个……”
我原以为是妖在杀人。所以三七说既有妖气也有血腥味。可是现在被杀地是妖?
“奇怪。它地道行虽然不深。可也不至于……一个照面就被杀。连还个手都办不到吧?”三七捂着鼻子仔细看了一下:“不是那些捉妖地僧道干地。鹿精地鹿角啊鹿筋啊什么地全在。只是五脏没了。”
“奇怪。难道这里附近出了什么恶鬼?”
喜欢食人畜五脏地。一般都是恶鬼之流。
可是能把鹿精地五脏一照面就挖去。那这恶鬼……可得有多恶啊。
我和三七对看了一眼。离那声惨叫发出来到现在只有短短时间。肯定没有几分钟。鹿血还没凉。那恶鬼。一定还在这附近。
我并起两指,一片银色的丝网弹了出来,将我们周身牢牢护住。
“喂,它的魂魄也散了。”
一般的畜类兽类是没有魂魄的,但是能修成人身的就不一样了。本来要是鹿精的魂还在。倒可以问问它到底见着什么了。只是……
连魂都没了,那个下手的,如果是有意为之,说明心思慎密。
如果是无意的……难道它连魂魄都吞?
“我们走吧。”三七看看四周,她大概也有些不舒服。不是惧怕,我和她地道行加起来把京城来回辗成渣也有余。
但是……这种感觉让人不舒服。
“不能让它就这么躺在这儿。谁知道让人发现了会怎么对它。”
我现在也没法儿把它埋了,只好再取出我的葫芦。
继储藏室,天然冰箱之后,葫芦又多了个新功能:移动太平间。
我们很回到山庄,三六又是老样子,闭她的关去了。三七一向很爱漂亮,况且今天的衣服穿了时间不短,她到家应该会立刻换装,现在居然也想不起来要换。
“不对头……”三七一边有些焦虑的摆弄手指头:“说实在的。今天在茶楼我就觉得有点古怪。那只鹿精和锦鸡精,很明显道行很浅,可是。这它们却能修成人身,还冒冒失失地进了城里面。还有今晚这样的恶鬼。我说,我听一个朋友说过,护国法师在京城设下的禁制,如果有这样道行的恶鬼是不可能进入京城的……”
“是啊,我来的路上,也遇到了奇怪的事情。”遇到一个白骨精,修炼成精的方式同样很诡异。她说是在寒潭得到的法力,可是……
就是不对头。
怎么这世道一转眼就变地群魔乱舞了?
我原来以为是我不常下山所以不了解。可是现在三七也是这样说。
那就不是我一个人错觉了。
“算了,这些事,我们想不通,道士们说不定能想通。”我说:“等些日子去打听打听吧,我先去把那只鹿埋了。”
“好吧。”三七看着我:“你总是心肠软。”
“这也不是什么心肠软……它死了有我埋它,我死了……呵,估计不用埋,一只蜘蛛嘛,小小的。一脚就会被人踩扁。”
埋在哪里呢?唔,宋公庙附近很安静。
就埋在那儿吧。
我在庙后面不远找了处地方,一手挖了坑,然后把那只不幸的鹿埋下去。
正要把土填上地时候,忽然我察觉到一点动静。
慢慢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树丛。
阴雨让视线受了些阻隔,不过,不用我费事去找了,藏在那儿的家伙自己出来了。
是那只锦鸡精。
她还是一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的样子。脸色又青又白。嘴唇冻的发紫。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怎么没死?
她和鹿精应该是在一起的,不可能那个凶手杀了鹿精却放过她。
而且,她是怎么一直跟到这里来的,我竟然没有发觉。
我有很多疑问,可是看起来我现在什么都问不着。她象是受了过度惊吓,魂魄有些散,根本没办法回答我地问题。
她慢慢挪到坑边,看着坑里面已经被泥水半埋的鹿的尸体,忽然自己也跳了下去。
我站在坑边看着,她抱着鹿头,把自己的脸贴到鹿的脸颊上,跟他紧紧的靠在一起,轻轻闭上眼睛。
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场景……
这一幕虽然有些诡异,但却也让人觉得……十分的协调,温馨。但是现在看起来,只让人觉得诡异,还有伤感。
我站在一旁,没有再向坑里填土。雨还在下着,浇在坑里,浇在他们身上。
其实,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人,不离不弃相守在一起,是件幸福的事。
但是我却有许多疑惑想解决……
没有办法就这么看着小锦鸡精就这么在我眼前死去。
“师傅,师傅?”
灰大毛地声音由远而近,他夸张的举着一片大桐叶子盖在头上遮雨,一看到我站的地方就露出欣慰的表情:“师傅。我找你好一会儿了,你在干嘛?”他探头看了一眼坑里,惊讶的啊了一声:“这,这怎么回事儿?”
“嗯,”我吩咐他:“把那只锦鸡精先带回去,把坑填上吧。”
“哦。好。”
灰大毛手脚麻利的跳下去,把好象傻了一样的锦鸡精给硬拖上来,两下把那个坑填平。想了想,又垒出来个坟包儿,一切弄好,揖后在坟前拜了两拜,嘴里小声地念念有词:“这位鹿老兄,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做畜牲了,生时泡影。死后皆空……”
我好奇:“你这句话和谁学的?”
“啊,和李道士。”灰大毛说:“他以前就好把一些小鸟小虫地埋起来,还象模象样地说两句话。我听的多了也就会了。”
李柯啊……
是啊,地确象是他会做地事。
在他眼里妖并不低贱,小虫小鸟也不卑微……
那双眼睛平和坦荡,他……
我低下头,觉得眼睛里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回去吧。”
灰大毛答应一声,把锦鸡精扛上肩膀,一路跟我回来。
“咦?你这……”
闻讯而来的三六讶异之极。要说,我们三个都不会喜欢鸡……
因为严格说来,我们三个都是虫子变的。
跟鸡啊鸟啊这种东西天生不对付。
“我说你……”
“她一直跟着那只鹿精。自己跳进坑里好象是要殉情,我总不能把她活埋了啊。”
乒的一声,三六重重的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
“可你也不用把她带回来呀!你知道小绿刚才吓的都不会说话了啊!”
呃……这个我倒给疏忽了。
小绿道行不算太高,见了天敌当然害怕。
“好吧,等她醒了,我这就打发她走。”
三六横我一眼:“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还这么瞻前不顾后。你们昨天和刚认识的书生去酒楼?京城之地可不是随便乱来的地方!”
可昨天那事儿真不能怨我,又不是我提出来的……明明是三七提地,为什么要扣在我头上啊。
三六狠狠训了我一顿出够了气。又扔出一个小瓶儿来:“给你。”
“嗯?这什么?”
“这是百草蜜,可以宁神定气的。给她吃下去,算是对症。”
我笑了。
三六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刀子嘴,豆腐心啊。
“我就是想问问她都看到什么了,还有,我挺奇怪她怎么跟着找到我而没让我发觉的。”我跟三六详细说了我们出了酒楼后发现鹿精尸首地经过:“这事十分蹊跷,那不知道是鬼是怪的凶手居然不冲着人下手,而一照面就把鹿精杀了。他既然挖去了鹿精的心肝。想必……其他的妖精也有可能会遭遇这样的毒手。把事情弄清楚。才能更好的趋利避祸你说是不是?”
“这倒说的也是……能把已经化成人形的鹿精一击杀死,虽然你我勉强也能办到,可是应该不会这么干净俐落,鹿精连魂都散了,这一点倒是更值得好好推敲。”
“是啊。”
三六和我商量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她庄里的小丫头没一个有胆子来照顾锦鸡精地,只好让灰大毛先照看她,醒了的话先把那百草蜜给她喝下去。
“其实……倒也还有别的办法能打听打听。”三六说。
“什么办法?”
“嗯,你听说过闭口仙么?”
“哦,听说过。”
闭口仙当然不是仙,不过也算是半仙了。道行很高,原形是什么没人知道。不过他读过许多书,才识渊博,可以说是妖里面非常异类的存在了。
据说很久以前有许多的人啊,妖啊去找他求教,不知道他是烦不胜烦还是出于别的原因,叹了一声,祸从口出。打那以后就把嘴巴封上,不再替人排解疑难。
“可是他都闭口多少年了。”
三六说:“他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应该不会拒绝我一个问题,我原来是想问……不过现在这事也很蹊跷,我想,如果是他的话,或许能给我们解答一二。
三六原来是想问什么?
我连忙劝她:“这样宝贵的机会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不划算,还是将来遇到更大地难题时再去找他求教好了。眼下这事儿可以行问问锦鸡精……”
“庄主姐姐!庄主姐姐!不好了!”
花容惨淡的小绿跌跌撞撞的跑来:“来,来……来了……”
三六问:“慢点说,谁来了?”
(六十七)
小绿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我疑惑,难道来了三六的仇家。
“走,去看看。”
没进厅,我就知道是谁来了。
怪不得小绿吓成那样。
不过他怎么来了呢?
负手站在厅中间的那个人,就算三六见了,也没脾气。
凤宜。
我们的天敌对头到了。
我和三六互相看一眼,走到近前,一起盈盈施礼:“见过凤前辈。”
“唔,”他从鼻子里哼一声,一双凤眼里光彩熠熠,脸色却不大善。
“不知前辈驾临。是有什么……”
“我族中一个小辈。在你们庄上。”
呃?
我一怔。立刻反应过来。
我滴个娘。原来是为了那只锦鸡精啊。
他得信儿倒快。我这边刚把那只鸡带回来。他这边就找上门了。
鸡是他同族……呃,对,鸡也算禽类,只要长翅子长爪子,就算禽鸟类,自然归凤凰王属管的,说是族中小辈,并没不妥。
只是我自己……总把鸡鸭鹅看成吃的,一时和凤宜可联想不到一起去。
“啊,是这样的,前辈别误会。”我急忙解释一下鹿精被杀的事,然后说她现在还沉睡未醒。
“原来这样……”凤宜微一沉吟:“她发出的求救警讯我恰好接着,然后一路却寻到这里来了。”
松一口气,好在他明事理,没栽着是我们做怪害命。
“我带前辈去看看吧。”最好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不,烫手山鸡,扔回给他,反正是他族人么,我们也省了麻烦干系。真是,当谁多爱留着你们这些扁毛尖嘴家伙在家里似的。
“不急。”他说:“你。带我去瞧瞧那鹿精的尸首去。”
呃?
被他点着我愕然相视。
干嘛找我?干嘛不找三六带你呀……啊对,三六不知道地方,不是她埋的嘛……
真是倒霉,我自找麻烦!
真想抽自己俩嘴巴。
三六用一种“你惹的祸你自己收拾”的目光盯着我,活象毒蛇盯青蛙。
我知道我知道,她也是飞虫嘛。见了鸟王当然全身不舒服。
“那,前辈随我来吧……”
走到厅门口我还多此一举拿了两把伞,自己用一把,递给他一把。他抬眼看我,并没伸手来接伞。
笨蛋,少脑子,真是画蛇再添足。
我在肚里骂自己……难道他这等道行还需要雨伞么?
我正要收回来,手上却一轻,他将伞接了过去。“走吧。”
跟着凤宜赶路都不必自己费力气。数里地不过眨眼就到,我指着那刚被埋起的坟包:“就是这里了。”
我站在一旁,满以为接下来一定又要翻土倒泥的。不过还是我见识短浅,凤宜只在坟包前站了一站,认真的看了一眼,就转回头来,一看我地表情,顿时皱了眉头:“你站这么远做什么?”
“那个……鹿死的怪碜人的。”
凤宜点点头,看起来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你们最近要多小心。”
“你看出什么来了?”
“魔气。”
“啊?”
“虽然已经死了有六个时辰多,但是鹿尸上一缕魔气未散。这事不是寻常恶鬼精怪所为。只是……”
我知道他的只是因为什么。
魔这个字,没那么简单的。
这世间。多的是人,兽,鬼,怪,妖,精,也有小仙,半仙……
可是,神与魔。那是另一个概念了。
神不问俗世,魔不能入人间。
杀了鹿精地,是什么魔呢?
这魔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跟我来。”
他当先朝前走,我不知道他要往哪儿去,闷不吭声的跟在他后头。
凤王缩地成寸的本领果然不凡,我跟在他身后,身周的景物隐隐迭迭,他撑着伞的身形在前方若隐若现的,我是施展全力才能跟得上。
这已经走出很远了。他到底要带我上哪儿去啊?
过了一座石桥。他终于慢了下来。前面是一片葱郁的林子。
“来吧。”
好吧,飞鸟入林有如鱼儿得水。我么……跟着凑合凑合吧。
“往年的雨季并没有这么长,今年阴雨绵绵,看起来一时半刻是停不了地,这个月怕也晴不了天。”
“是啊,真奇怪。”
奇怪的天气,奇怪的妖魔鬼怪。
我想我最好还是躲回盘丝洞,专心过我地小日子比较好。
外面的世界实在太危险。
一座木屋……建在树上?
我惊讶的仰头看,不仔细真的发现不了。绿叶掩映,只能隐隐看到一点木角的台架子。
“凤前辈,你住这里吗?”
真是个……不错的鸟巢啊。
“进来坐坐吧。”
“呃?”
说实在的,进鸟巢的经验极少,上一次去凤凰坡的体验可是让人不太愉快地。
这里虽然没看到什么鸟儿,但那是因为下雨,估计都在巢中休憩,不然这林子里一定也是叽叽喳,喳喳叽,不可能这么安静。
树屋前面有个小小的平台可以立足,门帘也是用青藤编的,看起来清雅脱俗,一股悠然闲适的感觉……
还真是个适合清修的好地方啊。
不过一进门,我还是挺讶异的。
这间树屋从外面看,顶多七八平方的一个小木屋,可是一进去,却是一间极阔大的院子,里外两进。庭院里栽着兰花,花苞已经绽开,吐露出金黄的花蕊,带着一股潮意地清香。
“这院子可真清雅啊。”
“还算住地过去。”他问:“你住什么地方?”
“盘丝洞啊。”
进了厅,墙上挂着两张字画。微微泛黄的纸上,那一笔字有如行云流水。又如龙腾凤舞……
我虽然不懂,可是看着那些笔划,字体,也觉得心情为之一松,似乎呼吸都深长畅快了。
“喝茶啊。”
啊啊,我受宠若惊,赶紧接过茶杯:“多谢了。”
茶水是浅浅的绿,不说喝,光闻着就清香萦绕。回味无穷。
“凤前辈,你这生活品质够高的呀。”
一样是隐居,人家就是清茶美景。书画怡情。我呢,就跟老鼠一起窝在山洞里,别说诗情画意了……灰大毛那种以吃遍天下美食为志愿的性格,弄的洞里天天不是酒味就是菜香……
好吧,境界不同,人家是超凡脱俗,我们是汲汲营营。人家是仙风道骨,我们是酒囊饭袋。
有什么办法呢?凤宜天生就是神鸟,我们不过是不入流地小精小怪。
数年不见。凤宜的修养似乎比从前是好多了。
不过还是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啊。
凤宜看着外面地庭院,我看着手里地茶杯。
过了一会儿,他清清嗓子,低头看他的茶杯,我则挺挺腰,然后转脸看外面地庭院。
这院子的视野真不错。
朝远处看,群山郁青,烟雨雾萦。
果然住在高处会让人心胸更开阔呀。
冷场半天,他忽然说:“留下吃顿便饭吧。”
“哦?噢……”
他为啥要留我吃饭呢?不不。从这件事的根子上说,得先弄明白他干嘛邀我来他家里做客啊。
有个穿青衣的少年摆好了饭桌,挺丰盛地,荤素齐全,五彩缤纷。
蒸鱼的味道最好,味道异常鲜美肥嫩。嗯,这做菜的手艺实在高明。这鱼应该是先腌再蒸地,味道都渗进去了,而且又不失鱼肉的鲜味。
“喝点酒吧。”
“哦。我不太会喝。”
“淡酒。不妨事。”
酒是挺淡的,不过淡不是说味道薄。而是……一种很清,很远的感觉。
要不说酒能壮胆呢,喝了两杯,我居然觉得感觉挺轻快挺美的,看着凤宜也不紧张了。
“尝尝这个,我常吃,味道还好,清热败火的。”他指着一道青青的菜丝。
“哦。”
我挟了一些,放嘴里嚼嚼。
很嫩,很脆,口感清爽。
“这是什么菜?”
“唔……”他愣了一下,没说。
“哈哈,是我糊涂了,你肯定也不进厨房,也不研究这些吃的,我想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菜吧?”
他看我一眼:“我知道。”
“咦?那你说啊。”
“唔……这个是野菜,没什么大名,吃的人都管这叫……蛛丝菜……”
蛛,丝,菜?
呃,是挺形象地,一根根菜丝细细的。不过,怎么这么别扭啊。
而且他还常吃?
真是,说不出的怪异啊。
我有一口没一口的,等了一下筷子送到嘴里没吃着东西,我才看见我不知不觉竟然把一盘子菜丝都给吃光了。
呃,桌上的碗碟已经空了大半,难道全是我干的吗?
这个,我在凤宜面前这么猛吃,那什么……肯定又要被他笑话嘲讽了吧?
不过看看他,好象没什么感觉一样,吩咐那个侍立在一旁的少年盛汤给我。
好吧,汤也很好喝……
反正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现在装矜持也来不及了。
妖怪也是有好处的,人的胃肯定装不下这么多食物,非撑坏不可。但是我现在吃了满桌子地东西,居然也没有被撑着的感觉。
汤里放了一点醋,喝着的时候感觉那种微微的酸意在舌尖上跳舞。一下,一下的。
饭菜撤下去,我和凤宜又开始端着茶杯,你看我我看你的冷场了。
“前辈,我想,我还是先告辞了……”
“怎么?我这院子俗浊逼人,不能多待?”
我窘窘,低下头。
这简直是欲加之罪啊。
“不是的,我出来的时候没跟三六她们说,所以……”
对了,三六,还有三七。
三七要是知道我给凤宜请来吃饭,却没她什么事儿,一定会心里不舒服吧?毕竟,她……是喜欢凤宜的呀。
“那个……”
“你没什么要事地话,不妨住下。”
“啥?”我地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这个世道真是乱了……
连骚包鸟都变的平易近人,热情好客了!
(六十八)
“不不不,这可不合适……”我开始极尽客气的推辞。废话,吃了他家的饭都够让我不安了,再住一宿,没准就被他谋了害了,被哪只鸟一嘴啄了吃了。就算吃不了,那惊吓也是够受的。
凤宜眉头一皱:“你哪来这么多废话。让你住你就住,明天还有事儿!”
我一抖,头一缩。
没办法……不是我没出息,而是我天生对他有种畏惧感,怎么都抹不掉。
一开始不知道原因,一边畏惧,一边厌恶。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这既不是他的错,当然更不是我自己的错,虫子天生怕鸟,就象老鼠天生怕猫。
虽然这猫很和气,很骄傲,没打算自降身价吃耗子充饥……可那不代表小老鼠就不害怕了。
不信你去问灰大毛,就算他现在已经是功力颇深的一只耗子精,再听见猫叫声他紧张不紧张?一样吓的要命。
我很没出息的唯唯诺诺,他说啥就是啥吧,眼前亏是不能吃的。
不过留下又能干嘛?我和他又没话说,难道我们就这么一直干瞪眼?
他看我,我看他。
我站起来,要这么坐到天黑,甚至和这只鸟一起待到明天,我肯定会得心脏病的----蜘蛛有心脏病吧?
“凤前辈……”门外面那个少年和我同时开口。他说:“主人。有客人来访。”
太好了!
这位客人来地真是时候。
不过凤宜地表情却明明白白写着他不喜欢这位客人。或者。大概是不喜欢这位客人到来地时机。
“凤大哥。老朋友来了。你总不能拒之门外吧?”
我愣了一下。这声音?这声音是……
大门豁然敞开,就象被一阵大风吹开的一样。有个人站在门口,青衣长裾,高冠乌发……
“子恒!”
我惊呼失声,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没错,是他。
那种骨子里透出来地温雅平和,似海水一样……
“子恒!”
我猛的朝前一扑,紧紧的把他给抱住了。
“子恒子恒!你。真是你吗?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抬手摸摸我的头:“我也没想到你会在在这儿……这些年,你都还好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明明见着子恒是件天大地喜事,我高兴都来不及,可是我话还没出口。眼泪就一下子流了出来,汹涌的根本止不住。
我抬手捂住嘴。我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眼泪从眼眶里决堤而出,淌在手背上。
我觉得烫。“别哭,别哭。”他摸出块手帕给我擦泪,声音里能听出深沉的关心。
我实在管不住自己,觉得胸口都快给一种我不熟悉的陌生情绪涨的要裂开了一样。
“子恒……”
子恒……
那些曾经的,过去的时光,过去的人,过去地……
永远都不能再回来了。
那些曾经熟悉地面孔一张张在眼前闪过去,就象被大风吹走的尘砂。
几百年,沧海桑田。
之前我一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总觉得。我是在一个梦里还没有醒。这个梦,总会醒。醒来。就一切都好了。
悲伤哽在喉咙里,噎的我快要断气了。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不知道,我该哭什么。
我难受的厉害,可是我哭不出声来,气噎倒声,使劲地想憋出一声来也办不到。
眼前的一切忽然旋转起来,我头重脚轻,缓缓地软倒在地,再也睁不开眼。
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声音象是潮汐起伏一样。
我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皮特别重,怎么也睁不开。
那些时光,真的曾经存在过吗?
那些人和事,被湮没了,找不着了。
我告诉自己要坚强,要朝前看……
可是前面,真的有我要寻找的东西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听到一声清晰的长叹。
那声音不知道沉淀了几许沧桑,最后只剩怅然。
“子恒?”
“你醒了?”
我缓缓转过头,睁开眼。
我躺在那里,子恒就坐在我的身旁。
“刚才替你调理了下灵力,你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慢慢坐起来:“我……吓着你了吧?”
“没有……”他说:“你也别和我客套了。”
我坐直身,理一理头发,忽然想起小心来送信时和我说的话:“你不是……还在领罚么?”
“年头到了,你睡了也有三百年,我呢,在黑龙潭下待了也有三百年,时间也算够了。”
是吗?
既然如此,上次小心倒没有说起这事。是她也不知道,还是她忘了?
谁知道呢,我猜不着。
“对了,你是来看凤宜前辈的?”
“是啊,我也没料到你会在这儿。”
说完这话,我们就没什么别的话说了。
这样的沉默,和凤宜在一起地,似乎一样。
但是不一样。
那是真地没有话说。
这是有太多的感触和情绪,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刚才又是你替我运气调息地吧?”
“不是我,是凤宜。”
呃?
我意外的抬起头来。
“我的力量偏阴寒,你知道地,他的力量是火性的。你刚才那样的情形,他比我合适。”
“哦……”
真意外……
“等下把药汤喝了,再歇一会儿,我们等你用饭。”
“你还用得着吃饭啊?”
“都饿了三百年。自然能吃得就吃一些。”他咂咂嘴,做了个逗趣地表情:“我现在饿的连草叶儿都啃了。”
我看着他,是啊,他比那时候,清瘦多了。
“你被罚禁的时候,没东西吃吗?”
“想吃也有,河泥烂虾有的是。不吃呢,也饿不死。”
“那时候……”我低下头。
“那时候的事。先不说了。”
我抬起头。他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我有点茫然。
当然,也许不是每个人都象我一样,困在往事里走不出来。
有的时候,有的人……是不愿意别人提起过去的。
窗户开着两扇,我转头朝外看。
雨已经小了。雨丝细如牛毛,落在院子里地花木上头。
这间院子……真漂亮。安静幽雅。看得出是花了大心思整治出来地。
翠绿的枝头上开着粉白的小小的茉莉花。大家都知道这种花,但是都不会太注意它。它很香,但是花很小。
人们都喜欢又红又艳的美丽地花朵,热情的玫瑰,富丽地牡丹,傲霜的秋菊,还有……梅花……
茉莉跟那些花相比,太普通了。
不过,这香气,真清雅。
这或许是间客房。屋子很干净。我怀疑这间房到底有没有住过一位客人……就凤宜那种个性和作风,这间屋子大概从来没有发挥过功能。那些漆干净鲜明的象新刷上去的。桌子上一点点磨损的痕迹都没有。
“姑娘。这是药汤,请趁热喝。”
那个少年默不做声的退了下去,我在桌上看一套挺昂贵的文房四宝。
之所以说昂贵,因为我实在不懂这些东西。在我看,木杆扎上一丛毛能写字,那就是毛笔。至于这杆是什么杆,扎的是什么毛,用的什么胶什么漆什么过程,那些对我来说可就没意义了。
药汤是巧克力色的,当然不是巧克力味儿,酸苦酸苦地。
我掀被下床,鞋子就床前头。
我有点迷糊,脑子里想地净是些不重要的细枝末节。
我地鞋是谁替我脱的?我晕过去的时候可是穿着鞋的……
呃,凤宜当然不会替我脱鞋吧,想必子恒也不会。
嗯,我净想这些没用的。
我漫步走到院子里头,伸手从枝上撷下一朵小小的茉莉,顺手戴在鬓发间。
我的头发不好,三七那一头秀发又黑又密,漂亮的很。
没好头发戴花也不衬。
可能是见了老朋友,心情也好了。
即使是还阴云层层的天,看着也觉得心情明媚起来了。
“咦?怎么不戴?”
我一回头,得,凤宜敢情是当了鬼啊,走路一点儿声都没有。
“我戴花不好看。”
得,偏让他看见。
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没处放,他一斜身,抬手把我指尖那朵小花儿给拿过去了。
“我看,戴这儿就不错……”
他一边说,一边动。
我整个人象中了定身咒一样站在那儿,比木头还木头。
凤宜就站在我身前,连一步远都没有。我觉得我要是再朝前一点点,就能蹭着他的衣裳前襟了。
我连气都屏着了。
我以前怎么发现他比我高这么多?
感觉头发上微微一动,他收回手,退了一步,左右端详一下:“不错,挺合适。”
合适个鬼啊……
等他退到安全距离之外,我才缓缓的,轻轻的,松了口气。
我的妈呀,就算一把鬼头刀悬在头上,我肯定都没这么紧张。
“呃……”
他口气算是很和气了:“去吃饭吧。”
呃,劳他亲自叫我去吃饭?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大惊特惊!
饭桌依旧,菜色翻新,又多出了一双筷子。
子恒也已经到了,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等你入席呢。”
“不敢当,你还跟我客气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的目光似乎在我头顶上停了一下。
我反正是浑身觉得不对劲,那朵茉莉似乎不是花,而是个顶在头上的炸弹。
他们碰了一次杯,我的酒杯就是沾沾唇。
“近来的异事,你都听说了吧?”
“是啊。”
他们这两句话一说,场面顿时凝重起来。
(六十九)
“这场雨下的时机,也很不对。”
凤宜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好看的嘲讽的弧度:“那是你们龙族的专长,我可就不太懂了。”
我当然更不懂,低下头老老实实吃我的饭。
能让凤宜和子恒都这样郑重其事的事情,我这个小妖怪是没什么办法的。要是他们有什么定策,我跟着出点力还行,出计我是干不来的。
好吧,其他因素都不去考虑,单是看着两个美男吃晚餐,还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俗话说,秀色可餐。这二位的秀色不光是可餐,而且是可以大餐而特餐,餐的我不亦乐乎。
吃完晚饭,外面的雨又紧起来。凤宜终于棋逢对手,两个人在窗下对着一盘棋对峙,我终于不必再发愁和他怎么沉默以对才不那么尴尬,就这一点来说,子恒的到来无疑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拯救我脱离一个名叫凤凰窝的苦海。
不过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美男下棋,这画面真是养眼啊。
这边金红的袍子让人觉得耀眼,那边青色灰色的衣裳又觉得沉静。
再加上一窗夜雨,一盘黑白分明的棋……
美男如画……唔唔,实在是……
上辈子地我常常会某些邪恶地小念头悄悄地冒了一个小头:如果龙凤断背地话啊啊。不能这么想。要是让正在下棋地两个人其中地一个发觉我在转什么念头。我估计等着我地一定是油炸蜘蛛球或是火烤蜘蛛片地下场。
凤宜忽然转过头来。目光锐利:“你在转什么鬼主意?”
“啊。我什么也没想!”我几乎条件反射似地蹦了起来。慌张地脱口而出。
“不对。你肯定想了。”他肯定地说:“而且不是什么好事儿。”
“没有没有。”我地脑子这会儿特别不好使:“别吃我。真地。我不好吃。”
凤宜愣了一下。露出嫌恶地表情:“谁想吃你了。你身上有二两肉没有?”
“没有没有,绝对连你的牙缝都塞不满。”
“哈哈哈!”子恒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啊。三八,你这想法也太古怪了。”
“呃,呵呵……”我尴尬的跟着干笑两声,决定还是脚底抹油快走为上:“那个,你们慢慢下。我先回去休息。”
我象火烧屁股一样慌张的从那间屋里逃出来,跑出好远才拍拍胸口松口气。
要是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别说凤宜肯定暴走,就是敖子恒,他那张似乎永远温和的脸上会有啥表情呢?
我打个寒战。
就我对他地了解,虽然他平时是好好先生,可要是真犯着他,那你的日子应该会比犯着凤宜更不好过吧?
凤宜干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去的,你要是惹了他。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就修理你一顿。
反而是敖子恒这种不动声色型的比较难缠,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的报复。
这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我的脚步慢下来,靠在回廊的柱子那里发呆。
被风吹的飘进来的雨丝沾湿了脸颊。
我觉得有很多话。想和子恒说。
但是,他大概不想听我说什么。
他没给我说地机会。
有点不大开心。
我在那间飘荡着茉莉花香的客房里安睡。
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李柯了,他越走越远,我怎么追也追不上。
醒过来之后满脸是泪。
有好些日子没梦到他了,大概是因为今天见着子恒,所以又勾起了旧日回忆。
我躺下再睡却睡不着了,索性起来打坐。说起来我从出来之后就不大勤快练功了,果然业精于勤荒于嬉啊。
我决定,等明天我就还是回黄林去跟三六她们告别。然后打个包把灰大毛带走,我们回盘丝洞去好好修炼。
外面的世界实在太危险啊。
我爬起来坐到桌前,给自己磨了些墨,在张纸上开始列清单。
需要采购地东西有……唔,这几样东西在哪些地方可以找到,还有……回去的最佳路线制定。写完这些我穷极无聊的在纸上瞎涂瞎画。
桃花观,是我初到这里的落脚处啊。
盘丝洞,嗯,是我住的很开心的巢穴。
京城的黄林山庄。这是三六的家……用条线牵起来……嘿,是个等边三角形。
天大概快亮了,虽然还是阴雨绵绵,不会有日出。
我听到一声鸟叫----
呃,我打个冷颤,我忘了,这里是群鸟聚集的地方,就象公鸡早上要打鸣一样----
果然,在那声鸟叫之后。远远近近地。无数声清脆的宛转的高亢的……
不要啊!
我讨厌鸡叫!我讨厌鸟叫!
尤其是这么多鸟一起叫!
这无关于胆大胆小,完全是深植在血液深处的天性本能!
那些叫声汇集成一股和谐的美妙的和声。可我只听的背上直冒冷汗。
一道清啸声忽然加了进来,虽然并不凌厉也不尖锐,却将群鸟的叫声都压了下去。
呃……
果然是百鸟之王地气魄啊。
那道清啸声腾空而起,明明只是声音而已,却让人感觉到一种抵挡不住的魄力和霸气。
还有,威严。
在这声啸声的催鼓下,那些鸟简直是疯狂一样的跟着尖叫。
我跳上床拉过被子裹住自己,紧紧捂住耳朵。
我不怕,我不害怕。
我是无忧无惧的大蜘蛛,我才不怕这些破鸟呢。
不过……也许我的自我催眠不是太成功,凤宜身边随侍的那个少年叫我去用早饭的时候,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啊……苍白地跟个鬼似地,衣服也不整齐。头发也有点揉乱了。
随手给自己一个可以整洁点的小法术,我觉得自己走起路来还是晕晕乎乎地,头重脚轻。
“你昨晚是不是作贼去了?看你个样子,跟个鬼一样。”凤宜说话一如既往的刻薄。
好吧……我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应该对骚包鸟偶尔表露的友善抱任何幻想。
子恒温和的问:“没睡好吗?”
“嗯,做恶梦了。”
“梦由心生,做恶梦说明你胆小又心地不善。”
“喂!我这什么意思你!”胆小我承认。心地不善这话可是他欲加之罪了!
“好了好了,吃饭吧。”子恒息事宁人地说:“粥要凉了。”
凤宜冷冷的说:“我喜欢喝凉的。”
我腹诽,你是鸟舌头又不是猫舌头,难道也那么怕烫?
早饭时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子恒说他想去我的盘丝洞做客,因此要和我一起顺路回去了。
我连声说好,一面顺便谢他,要知道盘丝洞那地盘可是子恒帮我找的,让我在那里安安全全睡了这么多年。他要去做客,那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倒履相迎。
坏消息是……凤宜居然也说要去……
他……他脑袋烧坏了吗?
仔细打量两眼。看起来,没坏。
可他……
呃。难道他是想和子恒多盘恒几日?这倒也有可能,毕竟他们以前是好朋友,也是三百来年没见面了……
这个,我要不要劝子恒留下来陪凤宜呢?这样我就不会把麻烦招回自己家去了。
可是这样说是不是太没义气了?
呃……
反正,我还没想出个办法来,我们就已经在路上了。
离黄林,离三六的山庄不远了。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师是没有,心事是有的。
对了。三七还在三六家不?她要见了凤宜,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儿,什么感觉?
我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刚走到山庄门口就给吓了一大跳。
这……这张红结彩的是,是要干嘛?那门口的灯笼红地跟血似的……不不,这样说太不吉利了。
总之,没听说三六要办喜事啊?况且就隔了这么短短一天,昨天她可没透露过一个字。
她要过寿?
呃,总不能是强抢了民男当压寨相公吧?
大门口本来站了两个穿红衣的小丫头。一看到我们----确切地是看到我们三个人里最恐怖的那一个,齐齐的发出一声惊呼,落荒而逃冲山庄里奔去。
我看一眼凤宜,他板着脸抬着下巴没啥表情。
这真是一鸟入林,万马齐喑……这成语是这么用的吗?不记得不知道,反正我自己也想跟那两个小丫头一样拔腿开溜啊。
凤宜似乎没自觉,那俩看门的就是让他吓跑的,继续朝里走。
“啊,师傅!”
灰大毛从拐道儿那里窜出来。一看到我就大呼小叫:“师傅你怎么一去就是一天一夜不回来啊。这出大事儿了!”
“大事儿?”
“三六师叔要成亲啊!”
“啥?”
我的下巴都要砸脚面儿上了。
三六要成亲?她那个死心眼儿----等等!
“她不会是要和宋公庙里那个牌位成亲吧?”
“不不,是活人!”
呃?
我眨眨眼。
“她找到那个什么宋书生的转世了?”
我打个寒颤。说实在的。这个转生啊前世情啊什么地,总让我有一种很恐怖的感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反正三六师叔说是,就把人硬是带回来了,说捆着他也要成亲啊。”
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道变化太快……
“怎么这么突然……早知道,我也能备份儿贺礼不是……”
三六要成亲啊,我身为师妹怎么能不送份厚厚的大礼给她?
场面出奇的诡异安静,灰大毛看着我身后一左一右两尊门神一样的大人物,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刹那象百年。
过了一会儿凤宜哧的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的说:“来的可真是时候啊。”
(七十)
我想了想,我一向很穷,包袱里葫芦里都没什么东西适合做贺礼的。
本来嘛,我又不知道三六会干这样的事。
那个,她终于也露出女妖本色了。
女妖么,就得偶尔抢抢良家民男,才能显出妖的本性啊。
象她原来那么清心寡欲的样子,让我以为她想出家了呢。
隔了两重院子,可以听到里面吹吹打打,鼓乐喧闹。
我觉得很不真实,跟个闹剧似的。就算三六找到了宋书生的转世,宋书生还记得她吗?不培养培养感情就要成婚,这个……未免不妥吧?
灰大毛回过神来,急忙向子恒和凤宜行礼。他也挺怵凤宜的,不知道这个食物链上他们的关系是不是也如此对立,不过他和子恒可就熟了,一见他眼圈都有点红,问长问短。
我们穿过院子,鼓乐声越来越清晰。里面到处都扎着红绸,看着竟然让人觉得很刺眼,很突兀,并没有感觉到喜气。那些锁呐锣鼓也只让人觉得十分刺耳,吵的不行。
我从来没见过这山庄里还有这么多人,都换了红色打扮,来来往往的好不热闹。我们站在厅外面的时候,正好厅门口一个看起来象是蟋蟀的家伙扯着嗓子喊:“吉时到……有请新郎新娘啊----”
我让他的高嗓门儿给吓了一跳,再朝厅里看的时候,右边屏风后转出来红色的人影。三七穿着一身桃粉色,扶着三六。三六一身猩红衣裙,我认识她这么久就从来没见她穿过这么艳的颜色,艳的简直……跟鲜血一样。她头上蒙着红纱,慢慢的,一步步的从屏风后头走出来。三七嘴角含笑,一抬眼却看到了厅门外站的我们,表情一下子变成了愕然。
这可不是发呆地时候。
好在三七片刻就回复过来。并没有先过来招呼。而是扶着三六就在厅堂中间摆地锦垫上跪了下来。
然后就听有人说:“老实点儿。快过去!”
这种和现在这喜堂气氛格格不入甚至是很煞风景地吆喝。有人推搡着一个被捆地结结实实地大粽子似地红人从左边进来。
那人头上顶着红巾。身上穿着红袍。脚上还是红靴。和三六一般地红。胸口还系着一朵大大地红绸花。但是连着绸花系在身上地不是红绸带而是……麻绳!
旁边还有个声音在喊:“喂喂!你们快放开我家公子!你们这无法无天……呜呜……”下面地话都被一块破布给塞住了。
这回轮到我愕然了。
那,那个两个庄丁押出来的,被捆的结结实实的大红粽子,可不就是我刚认识没多久的李书生么?旁边那个被押着堵上嘴观礼的,不就是他的书僮莫书么?
我的天哪……
这个,没想到三六强抢地居然是我认识的人啊。
这可让人有点不大好意思。
毕竟……毕竟我的脸皮儿可没那么厚实,要是陌生人。我就没多大感觉。不过李书生和我们,才一起吃过饭地,勉强也算得上相识的人。看他被捆成这样。实在,呃……
凤宜大马金刀的走进厅去,在右排的椅子上坐了。厅里右边聚的多半是三六庄子上的小丫环和小厮,多半是虫子变的。左边席上也有几个穿着光鲜的,看上去颇有修为的妖精观礼,大概是三六请来地。
虫子哪有不怕鸟的?凤宜往右边一坐,那里的丫环小厮无不噤若寒蝉,慌张退避,凤宜身周顿时空出一片地方来。子恒也跟着过去坐了。
我看看左边。那边的我一个也不认识。
算了,我还是坐右边吧。
我在子恒下首的位子坐了。
三六和三七都朝这边看来,那个李书生也朝这边看。我正说他怎么不喊不嚷呢,这会儿离的近,他的嘴里也给塞上东西了。两个庄丁压着他在三六旁边的红锦垫上下跪。他颇不愿意,膝盖硬想挺直。可两个庄丁压他一个总不会压不住啊,他再不情愿还是给按着跪倒了。
三六这事儿办的……可真不怎么漂亮。
我有点别扭地在椅子上左右扭扭,灰大毛俯耳过来,对我和子恒说:“敖大哥。师傅,那书生昨天给抓来的,原来没捆。他晚上还想跑呢,还真让他给跑出去了,不过没跑多远又给抓回来了,然后才给捆上的啊。唉,我说三六师叔这事儿办的……可不怎么漂亮。”
大毛啊!你真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弟,和你师傅我的看法如此一致,我也觉得这事儿办的实在不妥当。三六你除了捆人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么?先施个迷魂咒什么的。让他心甘情愿自己拜了天地。往后的事嘛,反正过日子。时间长了估计书生也就认命了,总比现在你和一只捆成粽子地新郎拜堂要光彩体面地多吧?
那个蟋蟀一串串的说吉祥话:“……良辰佳景,天作之合,情比金坚,玉成姻缘!一拜天地,三生上有姻缘!跪!”
垫子上两人都跪好了,蟋蟀又接着喊:“一叩首----”
三六盈盈地拜了下去,那两个庄丁也按着李书生叩头。李书生挺倔,不愿意低头。我在旁边看着那两个庄丁的狠劲儿都替李书生觉得脖子疼。
唉,李书生也不笨哪,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拜了又怎么样?省得受这个罪了。
脖子颈骨别给撅折了啊……
凤宜又低声嘿的一笑。
这个鸟吧……就算耳朵再迟钝,也能听出他的讥讽之意,不过三六当然知道他不好惹,自己现在又是新娘子,不好说什么,三七嘛……她自然更不会说什么了。偏这时候鼓乐声也停了,他这声冷笑我估计整个厅的人都听见了。
叩首三回,第二拜。
“二拜日月,万物总有情意存----”
莫书那个小子被硬按着在一旁观礼,可怜的小孩。眼睛瞪的跟铜铃似的,眼看眼珠都要掉出来了。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对,目眦欲裂……嗯,很狰狞,很没有美感……
他的目光忽然和我的目光对上了,先是一愣。然后露出求恳的焦急地神情,身体不停的挣动,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嗷嗷的声音。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倒不需要什么心有灵犀。
他是恳请我帮忙阻止这婚礼。
这个……虽然有句话叫帮理不帮亲。
可是我可不能这么干哪。三六和我和交情,这个……
咳,我怎么能坏她的好事呢。
第二拜也完了,第三拜。
“夫妻对拜----”
三六转了个方向,李书生也被押着转向三六。
新郎新娘相对着跪倒,一个新娘欢喜带羞意。一个粽子……算了,不说也罢。
“一叩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白头偕老。风雨同舟!”
李书生挣扎更剧烈了,那场面我都,我都转过头不忍看。
“二叩首!夫妻恩爱,举案齐眉。早生贵子,相敬如宾!”
我看看子恒,子恒看看我。
这会儿我都没注意看子恒地表情。
他的脸色沉重,似乎……
似乎有什么非常烦忧的心事一样。
“子恒,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
他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又转头去看李粽子。
“三叩首----”
子恒忽然站了起来,声音清朗的说:“且慢!”
我愣了下,急忙转头看他。
厅里先是一静,接着哗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子恒身上来。
三六动了一下,三七手扶住她,自己朝这边走了半步:“敖公子,今天是我师妹的大喜日子,敖公子前来观礼,原是我们求之不得。现在正是吉时。敖公子有话也请等拜完堂后再说吧,以免误了时辰。”
子恒怎么会做这样横插一杠子事呢?难道他同情李书生的处境,看不惯三六她们抢亲行径?可是,刚才也听说了,这是前世姻缘,今生团聚……这个,三六也不算是强抢吧?
“子恒……”
子恒一抬手,示意我不要出声:“我听说这位新郎倌,乃是新娘子的前世爱侣么?”
三六在红纱下一抬头。声音清亮:“正是如此。前生我们有缘有情却无份相守。今生我终于寻到了他,自然是要和他长相厮守。敖公子对此事。又有何指教?”
凤宜懒洋洋的声音说:“子恒,你就别多管闲事了。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哪。你就不怕有恶报么?”
“我怕这婚要结成了,有恶报地就成了旁人了。且不说一方是妖一方是人,这份情本就不容于世。三六姑娘,成亲总要两情相悦,捆绑不成夫妻,强扭的瓜不甜的。”
三六毫不退让:“天长日久他自然能明了我心意,我也可以找了轮回汤给他服下,让他想起前世之情。敖公子,我敬你是客,请你一旁观礼,勿再多言!”
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蹊跷,眼前地场面实在怪异尴尬,我站起来,拉拉子恒的袖子:“子恒,咱们一旁观礼吧,这……这事儿……”一边是我好姐妹,一边是我好朋友,让我怎么办啊?到于李书生,咳,他与我的交情实在无足轻重。
我想说子恒你就别多管闲事了,只是不好说的这么直白。灰大毛也过来替我分忧:“敖大哥,来来,咱们先座,等下拜完堂就开席了,咱们这么久没见面,我可得好好敬你几杯酒!”
(七十一)
我有种预感……不好的预感。
果然子恒站在那里没挪地方,充当司仪的蟋蟀兄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喊下去,尴尬的站在那里。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断喝,那声音简直……不象人发出的声音,而象是晴空里忽然打了个响雷,震的人心怦的一声似乎猛的抬起又重重落下。
我本能的一展手心,丝网弹了出来,将我和灰大毛周身护住。
这个网当时织的不太大,顶多护住两个人。
不过身边的子恒,还有凤宜,他们也不需要我来保护。
“妖孽!休得胡作妄为!”
这声音来的快,可是发出声音的人来的竟然来的比声音更快,平地起了一阵狂风,刮的那些红绸彩带一瞬间断的断飞的飞都没有踪影。甚至三六那些修为不高的小丫环和小厮也随着大风消失了不少。
就是不知道是被风吹走的,还是他们自己吓跑的。
这种时候我竟然想的是一件很的事----我说这个妖风大作飞沙走石,不是妖神鬼怪文学影视作品里妖怪们出场的必然场景么?这来的这个口口声声骂妖孽,那股正气凛然跟利剑一样袭面而来……
原来现在正道人士出场,也作兴先刮阵大风把人吹的晕头转向再谈正题?
呃。扯远了。风一止。就能看到一个长长地白胡子老道。穿着一件紫色绣金雀地绸缎道袍。头戴紫金嵌珠冠。脚上那双鞋也是最上等地蚕丝棉千层底……
这个道士……咳。这一身儿真豪华。新娘子都没他穿地考究。
现在这道士们。也都舍弃清贫改走富豪路线了?想当年……我记得蜀山道士们都是一件布袍。一双青布底鞋……那什么。李柯束发只用一根带子。好象他除了那根布带行头儿。就只有一根木簪。还是他过十几岁生日地时候他师父送地手工雕刻品……
其他道士有用木簪地。有用发带地。有用骨簪地……这位头顶紫金嵌珠冠地……他真是道士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吐掉了嘴里地抹布地莫书张嘴大叫:“祖爷爷!快救公子啊!这女妖怪要强娶公子啊!”
咳。不是强娶。是强嫁……好吧。其实这差不多。
这个豪华版的白胡子老道是李书生的祖爷爷?这是什么辈份?
三六一把扯掉自己的盖头,把李书生一把扯到自己身后---话说刚才那么大风都没把那盖头吹掉,质量真是过关啊!
不过这种劲头儿,我忽然想起上辈子看地一个叫倚天屠龙记的电视剧,里头有个很彪悍的新娘子周芷若……咳,又想远了。
三六这表现明显是无言的表示----要人没有!要打就打!
白胡子老道气的吹胡子瞪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还不快将扶风放了!否则我一把火烧了你们的妖精窝!”
接了他的话茬的却是凤宜:“李国师,你年纪不小,火气也不小啊。”
“凤。凤宜?”那个白胡子显然才看见站在一旁地凤宜,吃惊不小。
我也吃惊不小啊。怎么凤宜和白胡子老道认识?李国师?国师?
这天下有几个国师?
MS,好象。似乎……就一个吧?
我偷偷瞟一眼三六。
牛啊,真是牛!头一次抢亲就抢到天下道士的龙头老大国师家去了!厉害,不服不行。
“我想,这恐怕是一场误会。”敖子恒出声说,他的身姿神情有一种含蓄地傲岸。
我一向都觉得他很和气的,不过……他当然不会时时刻都是温和的,对什么人也不会都一视同仁。
“李国师,得罪了,可是我不能把李郎交给你!我和他前世就已经相爱。我们今生也注定是要在一起的!”三六义正辞严:“闭口仙为我指点了他的所在!而且,闭口仙也告诉我,他曾替李郎批命格,他这一生有注定的情缘,绝不会和你一样做道士!”
李国师气的胡子直抖:“荒唐!胡闹!闭口那老儿好事不做,都起了名叫闭口还胡说八道!什么前世姻缘!扶风灵敏聪慧,是我选定了要承我衣钵的传人,岂容你一句什么前世姻缘就给我抢了去!”
“老前辈,我敬你是前辈。可是前辈也得通情达理才能得人尊敬!”
三六的话掷地有金玉之声,好刚强。
这个维护爱情地魄力,也值得我佩服啊。
不过三六……这个场面:被捆着的新郎,冷面横眉的新娘,须发皓白来讨要孙辈的道士……这怎么看,三六也象是反派角色啊。
一个就要人,一个就不肯交。
我一眼瞥见三七,她似乎有点畏怯白胡子老道的威势,站的稍微远了一点。
三七一向有眼角会看事儿。明哲保身这四个字送给她再恰当不过了。
虽然我不赞成三六这样抢亲。可也不能看她吃了这个道士的亏。
“那个……三六啊,虽然说你和这位李国师说的都有理。不过你捆着这位李公子,实在有点儿不大合适。这拜堂成亲捆着新郎当然不象样子,要长相厮守的话,得先两厢情愿,然后才能再做夫妻地,你说是不是?”
三六看看我,不说话。李国师瞪我一眼:“你个小小蜘蛛懂得什么!”
小小蜘蛛?我觉得我的年纪比这位白胡子国师只大不小呢。
“我看呢,不如先把李公子这捆缚解开,三六你把你们从前的事情说一说,我想李公子也一定通情达理,大家好好商量一下,这一场喜事,总不能最后变成大打出手生死相搏,那未免伤了大家和气……”我看看三六,她好象不反对,再看看李国师。他虽然还瞪着眼,不过也没有赞同。
厅里挺静的,我不大习惯当着这么多人说话……好吧,就算不是人,总算也是人样子吧?
“莫书,先替你家公子把绳子解开。”
“哦。好好。”莫书回过神来,连滚带爬的过去替李扶风解绳子。
唉,可怜的书生,捆成个大红粽子,被人推推搡搡强迫拜堂。就算前世和三六是情侣,估计这口气也很难咽的下去,不过三六也不想想,她抢李扶风来是要和他过日子的,又不是要把他煮了吃了。他的心情怎么能不考虑在内?要是和李扶风地这个长辈李国师大打出手,她自己伤了当然不好,要是把李国师打伤了。那李书生也不能乐意对不对?
莫书越急手脚越不灵光,绳子扯了半天才扯开。李扶风手脚一得自由,立刻掏掉嘴里塞地布,不知道是被塞的太狠了还是忽然吸了一大口气呛着了,扶着一张没被风吹跑地桌子拼命咳嗽,脸红的都要滴出血来了,比他身上穿的袍子还要红。
我吩咐灰大毛:“去去,让人把这里收拾收拾,桌椅摆好。还有,赶紧泡茶来。”
灰大毛急忙答应着去了。
“不必了,我们那边去说话。”
一群怎么看怎么别扭的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三六脸上没有太多妆扮,只是嘴唇涂地殷红,看起来有一股冷艳的感觉,比平时是漂亮多了,可是……并不让人觉得喜气。三七看起来温和沉默,坐在她的旁边。我左边是三七。右边是敖子恒,他右手边是凤宜,然后空一个位子,是李国师和李扶风。
我们这边大家不管真平静假平静,反正看起来都还平静。李国师和李扶风的脸色……咳,可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的。
李国师就不用说了,李扶风嘛……算起来这是我第三回见他了。第一回在宋公庙,第二回在京城万全楼我们还一起吃饭。
想不到这么快就见第三回,而且是在这么一个场面又见面。
他已经把那件红袍子脱掉了。红头巾也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穿着一件不怎么合身的灰色衣裳,不知道这衣服是从哪儿找来的。前两次见面时他身上那种潇洒写意的劲头儿大概都给气跑了。垂着眼帘谁也不看,我发现他的睫毛挺长地,在眼睛下面投下一排阴影,看不到他的眼睛,也猜不出他此刻的想法心情。
每人面前都放着一杯清茶,不过也都凉透了。
看着大家好象都不愿意先开腔,我还是最沉不住气地那个,清清嗓子:“三六,要不,你先说吧。”
本来这事儿也是因为她抢亲才引起的,她先说明一下前因后果,也是理所应该。
三六的手指在茶杯边沿上来来回回的划动,却不出声。
三七推推她:“你就说吧。”
“好吧。”隔了好一会儿,三六才低声说。她雪白的脸上浮起一层不太自然的红晕,微微皱着眉头:“那件事……离现今,不多不少也有快七十年了。”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茶杯。
我忽然觉得自己出的这个主意,可不是个好主意。
岁月峥嵘,要把已经结痂的伤口再一次刨开,还要摊给不相干地人去听,去看。那些记忆是属于三六自己的,她……
我觉得我一点儿也不期待这个故事。
不过现在后悔好象也来不及叫停了。
“我和宋缡相识于京城西郊湖畔……我舞剑,他吹笛……”
(七十二)
所有的开始,都很美好。
所有的结束……却未必都是一样美满。
有人写过,人生若只如初见……
如果人生只停在初见时,那么初见也许不会令人反复追思怀念。
三六和姓宋的书生在湖畔结识,书生是去温书的,三六是去练剑的。
第二次见面,书生遇到了山贼,三六于是路见不平,美人救……书生。
外面的天又阴的厉害了,闷雷轰隆隆的滚过。
雨打在瓦上檐上,发出均匀的,刷刷的声音。
三六和宋书生又遇见了第三次,第四次。
先是偶然,后来,一串偶然堆叠起了情,堆积出了爱。三六决心想舍弃一身道行,只求一个人身,好能够与宋书生白头到老。可是……
事情接下去的发展简直象是流行韩剧里的情节。花好月圆的前一刻,书生死了。
三六讲故事讲地干巴巴地。但是开头。发展。结局……都讲地很清楚明白。
我听着别人地事。伤地却是自己地心。
我和李柯……
我端起面前摆地茶喝了一口。茶凉了。一种酸涩地味道。让人难以下咽。
我忽然站了起来走出厅去。
我不想当着那么多人失态。
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天气不好,所以心情也总是跟天气一样低沉。
身后有脚步声响,我回过头。
子恒轻声问:“怎么出来了?”
“屋里太闷了。”
他没有再追问,和我一起站在亭子里看雨。
“看你好象不太开心。”
“今天这事儿,谁开心的起来啊。”
“说起来,我听说你给洞府起名叫盘丝洞,可当真贴切之极。”
“是吗?”我抄袭来的呀,起这个名字的是位姓吴名承恩的先生。他笔下里的白胖和尚唐僧在西游途中,曾经遇到蜘蛛妖,误陷盘丝洞。
盘丝洞,本来就是蜘蛛居住地方的一个统称。我懒的费心思去想。直接把那名字拿来就用。
“本想尽快告辞的,没想到又遇到这样地事。”我摇摇头:“唉,以前听说一些女鬼女妖多情的故事,还总觉得是杜撰,不过瞧着,倒也不全是瞎编的。”
“嗯,人有句话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连仙都不羡了。可见这情爱,是有它的好处。”
“好什么啊,跟毒品一样,没道理,不公平。甚至不可理喻。只要上了瘾,有地苦头在后面等着。”
他问:“什么毒品?”
我愣了下,一边笑一边解释:“类似晋人服的五石散那种东西,当时吃着让人觉得舒畅快美,飘飘若仙。不过那是引鸠引渴的东西,对身体极有害的。”然后我告诉他罂粟和鸦片大烟土。总结一句:“总之都是害人的东西。”
他微笑说:“哪有你说的那般可怕。古往今来写情的美好词句也不少,无情无爱,无悲无喜,那是泥胎木塑,就算有千年,万年的日子,又过地有什么意思?”
亭子前头是个小小的池塘,池塘水面上的荷花被雨水打的七零八落,只剩了个光秃秃的秆在那里。
凤宜也从厅里出来了。他那身袍子即使是阴雨天看起来依旧光彩照人,鲜亮明艳。子恒问他:“你怎么也出来了?”
“里头气闷。”凤宜说:“各执一词相持不下,谁都觉得自己有理。我最不耐烦这样地事。”
“这亭子上风景尚佳,不如小酌几杯。”子恒笑着提议。
我转头看一眼厅里。嗯,三六是主场,三七虽然不太帮得上大忙,但总不会拆台。我们又离的近,从这里还能隐隐看到那边厅里的情景,他们还都坐在那儿没什么异动。
“行,我带着有酒。”
我把随身带的猴儿酒和鼠儿酒掏了几瓶出来:“来。虽然不是什么陈酒佳醇。你们就来尝尝山野风味吧。”
离天黑还有好一阵子,那两位你一杯我一杯。把酒喝了不少。灰大毛在亭子外头的回廊处探头探脑的,我招手让他过来:“你怎么来了?”
“那个锦鸡精醒过来了,我把百草蜜调了给她喝了,这会儿挺安静地,所以我让小绿先看着她,我过来跟师傅和凤前辈禀报一声。”
“她现在情形如何?”
灰大毛说:“虽然不吭声,不过我瞧着不大对头……呆呆的,跟失了魂似的。别说小绿觉得害怕,我看着她,都觉得心里怪不踏实的,有点碜的慌。”
“好吧,我这就去过去。你先回去看着,小绿她肯定心里惧怕,不怎么敢接近锦鸡精的。”
“好。”
我转身回去,子恒和凤宜两个拿着竹筒铜钱在那里猜数,猜输的喝一杯。
“凤前辈,锦鸡精已经醒过来了,你要不要过去看看情形?”
“好。”
他们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理衣站了起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厅里桌旁的人还坐着,凤宜不耐烦的说:“不相干,有我们在此,那小老儿绝不敢过份放肆,你那姐妹绝没危险。”
“哦。”
这倒也是,我放下心事,跟他们一起去后院。
老实话说,自力更生虽然很好,但是有靠山不用自己担惊受怕地感觉更好。有凤宜和子恒在这里,的确什么事都不必担心。
凤宜进去向锦鸡精问话,我们在外屋坐着,灰大志嬉皮笑脸和子恒套近乎,子恒脾气很好,有问必答。
看着灰大毛耍宝,学着刚才小绿胆战心惊看护锦鸡精的样子来取笑,我一边摇头,一边想着。谁说快乐难找,看看灰大毛,整一个乐天派。他从来不自寻烦恼,也不故作深沉。爱吃就吃,想睡就就睡。他身上有一种野性的,蓬勃的生命力。
老鼠的生命力的确顽强啊,无论什么样糟糕的境遇,老鼠都能迅速适应,活的好,还拼命繁殖后代。
凤宜没过多久便出来了,锦鸡精跟在他后面。两眼无神,表情茫然,脚下虚浮。
“她说什么了?那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宜摇头:“不得要领。她和鹿精晚上出了茶楼,她地牙板忘了拿又回去取,等回来时鹿精已经遭了毒手。她只看见一条黑影遁去。旁地也什么都讲不出来了。”
“那现在呢?”
“我让人送她回去,有族人照看总归好些。子恒,只怕我们要到京城去走一遭了。我猜想那杀了鹿精挖去心肝地黑手,多半还在京城内逗留。”
他说的轻描淡写,我却一下子想起鹿精惨死时地情状,还有那刺鼻的腥味儿。诡异的寂静……冷不丁打个寒噤,摇头说:“你们要去自己去,我可绝对不去的。”
凤宜盯了我一眼又转开头:“本来也没有叫你同去,几年没见胆子倒小了,这样就把你吓着了。”
“不是……最近的怪事太多啊,白骨成精,魔气现踪,天又总不放晴,想起来心里总是……怪别扭的。”
“嗯。不去就不去。”子恒说:“那你在庄里等我们回来,自己不要乱跑乱走。等这边的事一了,我还要去你的盘丝洞做客呢。”
他们两个走了,李国师和李扶风也走了。
我问三七,怎么这么轻易放走他们,三七说:“那个书生一点前生地事都不记得,三六说,只要他不去出家做道士就行,反正总会让他想起来从前的事。”
哦……这样暂时缓一缓也好,双方各退一步。这事商量着办比捆着人成亲总要强。
天彻底黑下来。我弹弹手指,点亮纱罩里的灯芯。
梳妆台的铜镜里映出来我的样子。
脸色苍白。两眼无神,跟美艳啊,气质啊这些词都不沾边。我对外表也不怎么在乎,长地普通也没什么不好。上辈子我是个普通人,这辈子是个普通的……蜘蛛精。
三七精致的象个玉人,三六有一种凛然的清冷的秀美。
连进来送茶的小绿长地都比我好,圆眼睛,长睫毛,樱桃小口瓜子脸。
我跟她闲扯:“你们庄主要是嫁了人,你们怎么办?各奔前程么?”
小绿说:“庄主要是还要我们服侍,我们就留下,要是庄主嫌我们,那我们就散了呗。”
又是个随缘的乐天派,和灰大毛一样。
我和她闲聊,她说起刚才锦鸡精:“哎哟,那个眼神死气沉沉的,别说她原来是只鸡,就算不是,我也觉得背上一股子寒气透上来。”
大概……她是爱着那只鹿的吧?
夜里我睡的不安稳,模模糊糊的,脑子里各种杂念此起彼伏。下半夜开始做梦。梦到从前,梦到现在。
大概是白天看到的那幕拜堂印象太深刻,我在梦里也看到一片红,到处都是红双喜字,可是新娘不是三六,竟然变成了我自己。新郎和我并排站,拜天地。
等到夫妻对拜的时候,我看见新郎的样子了。
是那个李书生。
梦里地他没有被捆着,自动自发的跟着仪式走,表情好象还挺开心。
我在梦里和他一起拜下去。
心里隐约想着,这不真实,这是假的。
但是等到那一拜拜完,他抬起头来的时候。
那张脸,不再是李书生,而是……
而是小道士!
李柯!
那温柔的眉眼,和煦的笑容,儒雅的气质……既象小道士,又象是李书生!
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睁大眼想仔细把这个新郎的面目看清楚,却一下子醒了过来。
天还没亮,窗外雨还下的正紧。
我有点晕晕乎乎的坐起身,揉揉眼四下看看。
呵,醒了。
没什么喜事,没什么拜堂。
咳,刚才那梦可真怪啊。
(七十三)
我觉得口渴,抹一把头上的汗,推门出来。
雨还在下。
这雨可真是蹊跷。
我沿着回廊走到池塘上的亭子里头,靠水的棋秤上还有半盘残棋,黑白杂列,不知道是什么人下到一半留在这儿了。下午我们还在这里喝过酒,有两个酒瓶子还在栏杆旁无人收拾。
我随手摸出一瓶酒来,闻了闻,是百草酒。
我对着外面黑沉沉的雨幕喝了半瓶子酒,无意间一转头,却看到回廊那头有个隐隐绰绰的白影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我看到了她的时候,她也迈步朝我走了过来。
“三七?你没睡啊?”
“雨声太吵了,睡不着了。你呢?半夜不睡爬起来喝酒?”
我笑笑,也递给她一瓶:“这次出来带的不多,快喝完了。尝尝吧,山野风味,口感挺清的。”
她接了过来拔开塞子,深深嗅了一口酒香,然后仰头对着瓶喝了一大口。
她坐过来。和我一起靠着栏杆。临风听雨。沁凉地雨丝落在脸上身上。我仰起头。闭上眼。
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凤宜……”
我就不想听她提这个。可是这事也不是我想不提就不提了。
“嗯。我一见凤前辈就浑身不自在。你倒比我强。”我点头说:“我倒挺羡慕你地。”
“羡慕我?”三七轻声说:“我倒很羡慕你。”
“嗯?”
“厌恶也罢,不喜欢也好,你总是能得到他的注意。他可从来不正眼看我……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三八,好多时候,我羡慕你,羡慕的要命。”
一阵风吹过,我激灵灵打个寒噤。
夜深,雨水……到底还是太冷。
“三七。其实……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实在不会劝人,尤其是这种事。
我自己都看不开,忘不掉,又凭什么来劝解她呢?
大雨落在池塘里,荷叶和荷花被水淹没,看过去一片沉墨茫茫。
“算了。不去想那些。”三七问我:“今天三六拜不成堂,我总觉得,以后恐怕会有变数。”
“是吗?你卜过?”
“不,我直觉是这样。”
“直觉常不灵的……”我其实想说的是,我的直觉好的常不灵中,坏的总是非常灵验,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对了,你的盘丝洞还有空余地方?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时间?”
“那有什么问题,当然可以了。”不过:“你不陪三六了吗?”
“她找到了书生。还要我在这里做什么。当然了,若是你也别有怀抱,那我可不去打扰你。我没那么不识趣。坏人好事,可是要遭恶报地。”
“走吧走吧,回去睡吧。”我总觉得三七的话意有点怪,让我不大舒服。但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我又说不上来。
三七把我的酒瓶子也揣走了。走的时候她还轻飘飘的,很随意的说了句,不知道凤宜和敖子恒怎么样了。
谁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不过这两个人联手,天下应该没什么地方去不得,也没什么事能难得住他们。也许他们在找那个魔头。也许他们已经除恶锄奸了。
我却没回去,一点睡意也没有,越喝酒我越精神。
我纵身跃上凉亭,盘膝坐下。
也有好几天没练功了,白白浪费了这样对我来说是大好天气地练功机会。
我一边练功一边走神,半眯着眼,盯着黑暗中空无的一点出神。
大概我真的老啦,老想起从前的事。
第一次遇见三六和三七,也是那天。遇到凤宜……
第一次遇见小道士,那时候可不会有谁想到,后来的一切,如此出人意料。
小道士那时候很慌乱,一副想哭又强忍着的神情,很可爱。
忽然刚才那个梦境里的情景又浮上来,小道士的脸,和那个李书生的脸,慢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呸呸。别胡思乱想,他们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之所以会时时的想起来这个。大概是因为,三六和我地经历,某些部分相同。但是她能找到前世的恋人,并且今生有缘相守。我却不一样。
我不会再找到他。
而且,就算找到了,我们也不会在一起。
突然又想喝酒。
我有点警醒的想,我怎么越来越依靠这东西了?喝了酒的确有一阵子的轻盈晕陶的感觉。可是我不能真正喝醉,醉到什么都忘不了。
在宋公庙躲雨那晚,我告诉李书生,有种酒,叫醉生梦死。
那是一部电影里,两个沧桑的男人喝的酒。他们都有想忘记的事情,想忘记地人。一个在沙漠中过着荒凉的日子,一个漂泊不定,不知道心乡何处。
我也许,真该给自己弄一坛那种酒喝喝看。
后来我就排遣开所有杂念,全神入定。
雨声,风声,池塘里的蛙鸣,其他的,包含在自然的玄妙中的声音。
那么丰富鲜明,又那么淡而茫远。
象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我可以察觉到自己的腹中,有一团蓝紫的,晶莹地光团。
不过,当我想将它看个仔细的时候,那光芒又不见了。
这种情形已经有好几次了。
天还是在下雨,凤宜和敖子恒是第三天正午回来的,虽然是正午,可天黑的象锅底。灰大毛正抱怨这倒霉的老天怎么总是雨下个不停,难道天河水倒灌人间了?我笑着说这可真说不定,不然这么多雨水是从哪儿来的呢。
凤宜进来的时候,袖子少了一截。子恒倒还好,不过脸色显的有些沉郁。
“怎么样?”我站起来迎,目光从一个人脸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还好。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大损伤。
“让它给逃了。”子恒沉声说:“很不简单,并非我们所想的,是那种未成形不入流地魔物。”
凤宜地脸色难看,他一句话也不讲。
我挺想知道他的袖子是怎么少了一截地,可是就算再借我一个胆子我也绝对不敢问他。保不齐他恼羞成怒给我一拳一脚的,打不死也够我消受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如果他们都觉得棘手,我肯定也不行。
摆开了午饭没有一个人有心情吃。其实我们不吃饭不会饿死,但是吃饭似乎是一种习惯,一种我们生活着,我们实实在在的体会着人生滋味这种感觉。
子恒问我:“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我转头看看,用筷子尖指了一下三六地方向:“主人都无心留客,一心只想谈情说爱考虑她的终身大事了。只要那位李国师不仗势压人,我觉得这事儿就没什么问题。我在这里也帮不上别的什么忙,这两天就动身了。”
子恒点头:“好。那我们一起上路。”
“当然要一起上路,你要去我的洞府做客,要和我分开走。那象话么?”
子恒笑起来很好看,他的笑象一阵微风吹过的水面,一瞬间从安详平静到微波荡漾,眉梢眼角唇边都是温和的笑意,让人觉得……嗯,温暖,还安心。
这与好色与否没关系,美好的东西应该大方的欣赏。
热汤地白气弥漫着,隔着那些白气看凤宜的脸。他的漂亮是精致地,完美的,很不真实的。
我反复琢磨一个问题,三七到底喜欢他什么啊?喜欢他漂亮?喜欢他强大?喜欢他骄傲刻薄目无下尘?
我一看到他就有种心虚害怕的感觉。尽管我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也没做过,但是这种感觉成了本能。三七没有这种本能吗?她可真奇怪。
我去找三六告别的时候,看到她拿着我送的礼物,正在用功。
我擅织,她擅针,那刺绣缝纫绝对是一流的。
这也是。我是吐丝织布的,她是天生长着蜂针地,我们俩往一块儿凑倒还真算合适。
三六在做荷包。
我跟她讲告辞的事,她的挽留也是真心的,可我的去意也是坚决的。
我们说着话,我把她绣的活计拿过来看。
一对鸳鸯,白首相偕,亲亲热热的靠在一朵荷花的下面。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
“这是什么词。怪好听地。”
我也是无意中就把这词想起来了。
白头到老。这是个很好,很好的愿望。
每个女子绣鸳鸯时。大概都抱着这样美好的心愿,一针针一线线的将自己的美梦展现在丝布上。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我只记得这么多,不知道这阙词是就这么短,还是后面的被我忘了。
三六的神情显的既温柔又坚定。
“对了,你有什么办法让那个书生想起从前的事情来?去找轮回汤么?那东西可稀罕着呢。”
“即使没有轮回汤,我也相信他能想起我,想起从前来……”
三六地声音很柔和。
一向清冷地女妖精,遇到爱,也变成了缠绵春水。
“嗯。其实你们再谈一次恋爱也不错。”我笑着说:“不过你可不要再捆着人家了。对了,你能确定就是他啦?会不会弄错人?”
“不会的。”三六说:“我前天一知道这事,就问了闭口仙了……”
“咦?闭口仙那里地机会,你就这么用掉了?”
“嗯,其实原来我想问的是,当初凤前辈给我写的那句话,我一直不明白那话会在什么事上面应验,可是后来,我问的还是他的下落。我现在也明白了,为什么凤前辈那话的意思,似乎是说我要白辛苦。我如果想舍弃道行求一个人身,几百年的修为去换人间短短几十间的夫妻缘分……以前可不都是白辛苦了么。”
三六很坚定,对于自己的选择,没有一点犹豫或是怨怼。
我敬佩她,也祝福她。
也许人与妖的恋情,也能修成正果。
我惟愿她,得到她要的幸福。
(七十四)
我们沿水路回去。
我们包括,我,灰大毛。
多出来的是,子恒,凤宜,还有三七。
三七完全不是冲着我的盘丝洞来的,她冲着什么,船上的人都清楚。
我对三七这种行为,感觉……她是在攀爬一座傲岸不可逾越的高山,可是她不放弃。
能选择自己爱谁,并且自由的去追求,要实现这份爱,这是件需要很大勇气的事。
我窝在船舱里,听着三七在外面唱歌。歌声在蒙蒙细雨和河里的水浪声中宛转游移,仿佛在漂荡一样。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唔,三七的脸,的确可称芙蓉玉面。
她的歌喉极柔婉娴熟,歌声很动听。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歌声让人心情愉快----当然。要听进去才行。
三七这歌当然不是唱给我听地。虽然她总是很温柔。但是温柔地面孔看久了。也会觉得麻木。感觉象是个面具一样。
我觉得很茫然。出来地时候茫然。回去地时候一样茫然。
我找不到归属感。
我知道。我是只蜘蛛。我住在一个叫盘丝洞地地方。我需要不停地告诉自己。否则我还会觉得自己是个人。我应该住在……
我该住在哪里呢?
我的家,不在这里。
我曾经的亲人,也不在这里。
“师傅,你听,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白他一眼:“我又不聋。”
“唱的是好。”灰大毛赞叹:“不过我觉得三七师伯没戏。”
“我也觉得……”我忽然想起来这话不能随便说,啪的在他头上打了一下:“不许乱说话。”
“我知道,我当着她可不会说。”灰大毛说:“我又不傻。”他在砸银杏的壳,他做这些事特别有天份,把银杏摊在小石板上,摊平。十几颗,一巴掌按下去,壳全裂,果实被剥出来,很完整。
“师傅你把我的百果饼给谁吃了?”
他还想着追究这事儿。
那天晚上在宋公庙招待李书生和莫书了嘛。我想了想,李书生也不算外人了。他要是和三六成了亲,那算是我的……呃,师姐夫?
这称呼怪怪的。
灰大毛剥了许多银杏,栗子,花生……反正他闲不住,老鼠天性就爱囤东西,囤各种各样的吃地。
“哎,师傅……”
“什么?”我拈了一颗他刚剥出来的花生吃。
“其实我觉得……你和敖公子,要是在一块儿。那挺好的。”
我噗的一声喷了一桌子的花生渣。
灰大毛幸好是闪的快,不然喷他一脸。
“喂,师傅。你不用这么激动吧。”灰大毛咂咂嘴:“我知道敖公子是难得地好男子,可是你……你这也……”
“我呸!你净给我胡说八道!”我伸手点了一下,把桌子清理干净:“这话更加不能乱说!”
“师傅,我可从来不乱说的。”灰大毛说:“我心里就是这么觉得,我才这么说的。师傅,你自己说说,敖公子一开始对你就不错吧?你告诉过我的,他教你练功,教你山川地理人文。教你好些好些东西。还有,三百年前,桃花观那场变故,本来与碧水潭不相干,可是那时候,因为我告诉了他,说你被道士杀了,所以敖公子才升坛布阵召雷排云,掺和进这事里面来。他是想替你报仇。不让那些道士的目的得逞……”
“这个……”
“还有,师傅你耗力过度而陷入沉睡,敖公子受了天谴,那么苦痛难当的时候,还牵挂着你,怕你过的不好,他被打去了鳞,每夜每夜被寒气折磨的疼痛难忍。盘丝洞是不是个好地方?敖公子找了很久地,还替我布上防御阵法。那会儿李道士都觉得实在过意不去。”
我愣了。
灰大毛以前。从来没有对我讲过这些。
这次见面,子恒自己也一句不提。他的态度依旧是淡然温和。就象……
什么事都没有过的一样。
被剥了鳞……
龙被剥了鳞,那是怎样地一种痛啊?
“师傅,我觉得的嘛。当人一辈子不容易,当妖也不容易。能有一个真心对你好的,实在太难得了。师傅,虽然敖公子他以前告诫我,不让我和你说这些,可我觉得……憋的慌,我还是得说出来。”
我低下头,不说话。
灰大毛偷看我,一个栗子在手指头之间无意识的转来转去:“师傅,真的。我觉得这世上,可能再找不到比敖公子更好的了。就算有,那人家也不会对你这样。你……你可别……”
“别说了。”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知道,但那些,都没什么意思。”我抬起手,在灰大毛要开口之前阻止他出声:“我是有毒的,黑寡妇蜘蛛。这种蜘蛛地天性,你知道吧?”
灰大毛愣在那儿。
原来他不知道?
我还以为他早知道的。
“那个……”他有点结巴:“可是你和李道士,都好过,为什么……”
“我和他,一直在分离。后来终于碰面,又发生了变故,我一直没有醒……如果我醒着,他就绝不能留在我身边。因为我会……咬死他,吃掉他。”
灰大毛的脸色发白。
“如果你真为了敖公子好,就不要让他接近我。最好,介绍个美女给他,让他,得到他应该得到的……”
我说不下去了。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对子恒好。
什么是他要的。
以前听过一句话,幸福这东西没有什么标准,当事人觉得好。就是好。
子恒,他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儿的?
我坐不住,不想这时候和灰大毛一起面对面的发呆。
这种沉寂,异常难堪。
我不知道,灰大毛的反应这么大。他地眼神有点空洞洞的。看地我莫名的心慌。
我从船舱里走出来,外面还在落着雨。
我都不记得这雨下了几天了,感觉这雨永远不会停,天也永远不会晴了一样。
凤宜和子恒又去过两次京城,都找不到那魔怪的踪迹。
似乎那东西突然出现,又莫名的消失无踪了一样。
让人有些放心不下。
我劝三六,让她也暂时离开京城附近。可是现在……哪怕九头牛来拉,三六也不会离开京城。
因为李书生和他的那位祖爷爷李国师,就住在京城。
船很大。三七在上面那一层轻声唱歌。她又换了曲子,不知道在敲什么乐器,发出清脆的叮叮地响声。其实三七会弹琴地。但是现在连日阴雨,乐器也大受影响了。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竹露滴清响?这句子真美。
多美地意境。
以前看一个电影里,似乎是个雨后的紫竹林,一滴晶莹地水珠从竹叶上滚落下来,一瞬间,让人觉得那滴晶莹,是滴在了自己的眼睛里。滴落在自己的心上。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呃,这句词,意有所指吧?
三七就这么坦然的表露心意……
我仰起头,虽然能听到歌声,但其实我看不到她。
三七她,真的那么喜欢凤宜吗?
三百年,绝对是沧海桑田了。
却不能改变她地心情吗?
我意外的转过头来,子恒撑着一把纸伞站在我身后。
他将伞向前举。罩住我的头顶:“怎么在这里发呆?”
“嗯,舱里闷,出来透口气儿。”我指指上头:“听到她在唱歌,就停在这儿了。”
“到船头看看吧,心胸能开阔些。”
“哦。”
我低下头,跟他一起沿着船舷向前走。
子恒温和如故。
可是我耳边又响起刚才灰大毛说地话。
心里的感觉,和眼里看出去的情景,好象都不同了。
我心里莫名的发酸,发苦。
雨声延绵。单调中透出分明的层次。填补我和他之间的寂静。
船头的风大,吹着他的袍子衣摆都朝后飘。我伸手按住头发。然后慢慢的辫成一条辫子。
辫到后面,留着大概一揸长地辫梢,我想系好头发,但是发带不听话。试了两次,我想用法术,子恒低声说:“我来吧。”
我一愣,他已经把我手里的那根布带接了过去,把手里的伞递给了我。
他的手指很灵巧,一下子就系好了,还打了个飘逸的结。
“多谢……”我低着头。
“嗯。下着雨,总让人心里烦闷是不是?”他说:“我知道一套清灵诀,最能静心安神的。回来我说给你听,你记下来,没事时就练上两次,应该会舒服很多。”
他伸手来想把伞拿回去,我忽然冲动的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袖子撸上去。
他地手臂上,有些苍白的皮肤上面,可以看到一道一道的,弯月形的淡红伤痕。
就象……鱼儿身上的鳞片排列一样。他的皮肤上,满满的,连绵的,全是这样淡红的伤痕。
伞掉在地上,被风吹地在船头湿淋淋地舱板上滑动。雨又紧起来,打在我们身上。
“还……疼吗?”
“早就好了,这些痕迹我没刻意除去,其实只要一点雪露生肌散,擦上就可以了。这都很久了,怎么还会再疼呢。”
“我……”我拼尽全力,也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说谢谢,还是该说抱歉?
我……好象什么都不该说。
我甚至有些惊恐地,看着他温和脸。
有什么事……不对头。
我转开头,看着远处的湖面。
雨,湖,远处的山,湖面上的雾……一切都万分熟悉。
一切却都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