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之所以现实,就是因为你一巴掌被人拍晕过去,醒来还得面对。
那日没有人拍晕我,我自己思来想去,最后得出个结论:无论现下我怎么做,都已是里外不是人。
那日后我没再主动提上战场的事情,帝俊夕晖钦锫也都甚体贴的不再提起有关战事。
秋风萧瑟,四处一片萧条。唯有池子里那池莲花倒是蓬蓬勃勃的一枝接着一枝,粉粉的开满整个池子。美则美矣,却成为了满目萧条的钟山一个异类。
你说满山遍野都是黄叶纷飞一个赛一个的萧条疏离落魄之际,一池子荷花开得妖妖娆娆似云似霞的,多招人……不待见。
打个比方吧,就好比人人家里都穷的揭不开锅家家有人饿死的时候,忽然跑出来个喜气洋洋办喜事的在那里搞得人山人海锣鼓喧天,这时候那些家里死了人的会怎么想?
羡慕有之,恐怕更多的还是忌恨。
你说你活着就活着吧,还办喜事;办喜事就办喜事吧,还大鸣大放的搞得人尽皆知;这不是自己找刺激么?
是以我日日守在那一池子花跟前,充当护花使者。
我的担心并非毫无来由的,这从我每日赶走的摧花恶魔数目便可看出。
例如,清晨。
我刚起床脑子还没清醒,猛地发现湖边有个黑影鬼鬼祟祟的在那里转来转去。
“站住!干什么的?”
“嘎!”一只鴸鸟蓦的从荷塘穿过,嘴里还叼着两片花瓣。
然后,正午。
我从偏殿那边伺候一帮子小妖吃完饭,累的腰酸背痛,倍感挫折。
孩子们是天生的破坏狂,用自己满满的爱摧残大人。
正在此时,花间黑影一闪。
“谁啊!给我出来!”
圆滚滚的小赤鱬探出半个头,两眼还爆发着充满爱意的光芒:“哇噢!莲姐姐好厉害!这都能被发现啊!”
我抽搐着伸出一个指头值住他:“你的动静太大了,想发不现都难!再说,我只比你大月份,不要叫我莲姐姐!”
“可是,”小赤鱬顿时湿了眼眶:“你都已经这么成熟了,我还是团子啊……”
我叹气,不想再跟明明没小几天的同辈争执,垂着腰背走了。
下午还有一顿,还有一仗要打呢……
伏羲不愧是大神,夕晖再狠,苦于妖魔实在不像人族那样人口繁盛,费尽心思保存兵力打下的地方,往往很快又会被神族用人海战术攻破;但他也不愧是破坏狂,神族之所以狂,完全就是一个狠摆在那里,人潮一波接一波的充当炮灰,神族就在后面该放火放火该打雷打雷,大面积的摧残,自己那边的损失也不少;夕晖就逮着这一点,喊那些体力好但杀伤力不强的,灵活的妖兽,哪人多往哪钻,引得风雨雷电四师噼里啪啦一阵狂风暴雨惊天雷,打得自己落花流水。战线即没办法向前推进,又后退不了。
一场战争就这么被双方互补的数目和互补的脑子变成了拉锯战。
夕晖在外面抛头颅洒热血,我在结界里被小妖魔们缠得七晕八素。
所谓男主外,女主内。
“莲姐姐~陪我玩~”
说话的是比我小二百年的狌狌。
“莲姐姐,人家头发乱了~”
比我小一百年的狰……雄的!
“莲姐姐……华儿衣领子溅上汤了!”
比我小五十年的雉……
“莲姐姐!”
“莲姐姐!”
“莲姐姐!”
……一屋子的妈妈们一半骄傲一半矜持的看着我在他们孩子中间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似乎觉着被自家举世无双的孩子看上,是我无上的荣幸。眼珠子便像生在我身上,半分不眨,生怕我哪里不妥当,亏待了他们宝贝的下一代。
实际上我还真不想妥当……
我捶腰把脚放进开满莲花的池子里,一脚踩上湿软软的泥,冰冰凉。
我一个激灵,刚刚在偏殿里忙得手脚错位,脑袋晕乎乎稀里糊涂的,给冷水一泡,这才觉着浑身有些酸痛。太阳穴突突的跳,不甚明晰的念头萦绕不去。
……又出现了,在应龙那里时碰上的情况。
不知为何,妖魔的数目似乎在渐渐减少。初时我还以为是妖魔们心热,趁人不注意偷偷溜战场上报效帝俊去了;可是几日这么看下来,夕晖那边显然没有得到增援;而这边吃饭的嘴却悄不留神的就会少一两张。
怪了,莫非它们跑神族那边去了?
“莲!”蓝姬忽然一巴掌拍我背上,笑盈盈凑过来:“莲,钦锫同鼓说没尝过草团子,我找着了一些艾草,”说着献宝似的拿出一把青油油的艾草在我面前一晃:“你要做草团吗?”
草团?我累得要死,可是忽然想起夕晖喜欢吃草团,遂点点头说做。草团做起来简单,无非就是将艾草碾出汁同糯米汾子团成团,加了调料上锅蒸。本来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神族那边近百年已经发展得中规中矩,规格礼制完善;换句话说也便是已经乏味到完善的境界了。平日吃的出了供糕就是供饼;看起来金碧辉煌的,咬起来一嘴渣。
难吃得要死。
我非常能够理解钦锫同鼓的感受,想当初我才来妖魔这边时,光是小吃就吃得我三天三夜不进饭食。
甜的咸的辣的酸的……妖魔这边的吃食跟种族一样繁多。
当然……这都是开战前的事情了。
现在虽然有夕晖和帝俊在那撑着;钦锫同鼓又帮了不少忙;能吃的还是紧巴巴,最多见的大约是鱼,可惜我仍然是一口咬下去便要吐半天。
蓝姬找到那点艾草不够做给所有人吃,一番衡量下来,我决定使用一下贵族的特权,开个小灶。
夕晖喜欢吃甜的,我想想便滚了红糖进去。团子做起来飞快,不一会儿几十个绿绿的团子放在铺开的荷叶上,圆滚滚的,让人想起不久前的我。
我拿手指捅捅那软软弹弹的小东西,一时之间心情又好起来,咧着嘴同蓝姬说:“摘朵莲花下来包着,等会儿吃起来有莲花的香味,更好。“
蓝姬这段时间也甚遭荼毒,听我这么一说,眼睛都发亮,连应三个好便几步跳过去采了一朵莲花回来和我一同包着团子,一边幸福的长处一口气:“啊……好像又回到开战之前那段时日。”
可是事实上,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大功告成,我和蓝姬喜滋滋的对望一眼。还没来得及仔细欣赏,便听得一个属于某个厚脸皮的神族的脚步一路哒哒哒响过来……
时值深秋,枯黄的落叶细细碎碎铺了一地,一有脚步踩上便会发出“嘎吱”的响声,被踩碎的细屑飞起来,如同眷恋着前行人儿的蝶。
我抽搐着脸皮抱着胳膊看一边的蓝姬热情的挥动手臂开心的喊:“钦锫!鼓!这里这里!”
……野餐……我无奈的摇摇头,这个神族还真会想。
“今天是提着领子还是拖着领子呀?”蓝姬的声音满是戏谑。
鼓苦着脸无可奈何道:“蓝姬,能不能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
我相当理解他的心情啊……每天被人拎着出门,看起来有点不雅呐!
鼓和钦锫的互补没几天便传遍了整个妖魔族,鼓难得跑动,钦锫静不下来。每日钦锫都以“接受阳光滋养”为由提着领子在外头晃。
虽然鼓早就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是植物,接受阳光也无益。
蓝姬摇动食指,一扬脸:“啧啧啧,那可不行哟!这可是有关我和红莲的赌约呢!”
“哦?”钦锫好象来了兴趣,“赌什么?”
“手批子!”蓝姬回答干净利落。“你快讲嘛!”
“恩,”钦锫好象在考虑什么,过了会儿挺手叉腰豪迈道:“呵呵,那就告诉你吧!”
“什么什么?”蓝姬无比期待。
钦佩清清嗓子朗声宣布:“其实——今天是提着腰带来的!”眯起一只眼睛,钦锫笑得无比狡猾:“所以,两个都错!”
“啊……”蓝姬立马垮下脸来,撅着嘴:“好没意思……本来还说红莲赢了就打钦锫,我赢了就打鼓的手批子……”
鼓一脸冷汗:“原来你们是在拿我们做赌注?!”
难道要拿我们自己做赌注?
“那当然,”蓝姬理所当然一本正经回答道,“难道不打你们要打我和红莲?”
“……”鼓无言的转向钦锫——还好你聪明……
——我就知道会这样,嘿嘿,想玩我?没那么容易!钦锫回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两个大男人还玩什么心有灵犀,肉麻兮兮的!”我翻个白眼,真是的,两个大男人老是玩心有灵犀还老是被别人看穿,真是……
鼓一个趔趄,被钦锫扶住,“有没有人说你最近越来越像夕晖?”
“噗!”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半晌咬牙切齿恨声道:“没有!”
枯黄的树叶飘曳而下,张开翅膀宛若腐败的蝶。
“嗯,对了,”蓝姬忽然从背后掏出荷叶包递给鼓:“刚做好的,尝尝吧!”
“是么!”钦锫捻起一个往嘴里一丢:“那我就不客气了……唔唔,味道不错!”
我一把抢过荷叶包:“又不是给你吃的,抢什么啦!”
钦锫一边躲一边吃个干净,最后一口因为躲我而呛得直咳,只好一边拍胸一边断断续续的抗议:“咳……我为什么不能吃?咳咳……”
“……咳死你!”我眯起眼睛鄙夷的看着钦锫狼狈的样子。
蓝姬脸红红,小小声憋出一句:“……其实……是我做的……”
“噗!咳咳咳咳咳……”钦锫正鞠起一捧溪水送入嘴边,闻言一个震颤,跪在地上咳得搜肠抖肺。蓝姬见状慌忙摆手辩解:“啊,本来就是做了大家吃的!”温和的笑颜绽放:“你喜欢就最好了!”
钦锫闻言面带责备的看向我认真道:“这就是你不对了,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清楚呢?”
蓝姬对鼓那点小心思谁不知道!我嗤了一声,还未开口……
“你看看这样多不好!”钦锫慢条斯理:“一开始就说明白点心也有我一份,搞得那么紧张!”
“钦……锫……”忽然间,我很想掐死眼前这个一脸无赖相的无耻男人。没料到钦锫突然扬扬脸,丢来一句:“看看蓝姬妹妹多么心灵手巧啊!你呢?该不会什么都没做,只会吃吧!”这揶揄之清,不但“溢”于言表,简直是泛滥成灾。
“我做了啊!还做了蛮多。”
“哦?”钦锫挑挑眼:“在哪里啊?不会是做得太惨不忍睹所以拿不出手吧!”
我瞪他一眼,从鼻子里往外吐气:“干卿何事,好不好也不是你吃。”
“哦?”钦锫还是一脸厚颜无耻的样子,我撇撇嘴:“我给夕晖做的。”
钦锫脸色忽然一暗。
其实蓝姬那一份确实有他的份的……看着钦锫忽然间黯淡下去的脸,我觉得好像有点太过火了,不过说出去的话又不好改口,一时间有些尴尬。
“唉?真难得啊!”谁知道钦锫忽然跑到鼓那边去,看着鼓手里吃了一半的团子惊讶道:“鼓你不是讨厌甜东西么?”
“啊?”蓝姬震惊的看着鼓,“真的?”
“……也算不上讨厌,”鼓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有点怕腻。”接着理所当然的说:“不过这个我喜欢,一点都不腻。”
“这样啊……”看着钦锫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鼓忽然开口:“钦锫!”
“唔?”
“让我打你一次吧!”鼓“喀吧喀吧”的捏着指节,“一次就好!”
我刷的站到鼓身后:“很好!你来灭口,我来收尸!”
“喂!”一丝惊慌爬上了钦锫的脸:“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至于这样么?难道友情就这样脆弱不可信么?”
“对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存在什么友情!”我和鼓异口同声,看样子鼓对误交损友也早有不满。
第74章
彼时我并不知道那日钦锫同我们出去“野餐”之地便是后来的主战场,那日玩了一路,草柯子都给我摸个熟透,后来打仗的时发现那里硬是天翻那个地复,彼时我翅膀长得挺硬了,悬在半空中看着底下黑黝黝的土地硬是感叹得不行。
所以说土地是神奇地!明明不久前在哪踩秃几根狗尾巴草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一晃眼上瞅下瞅硬是觉不出一些些相似之处。
伏羲和夕晖你来我往厮杀得很是快乐,身为地母的女娲却受不了如此高密的风雷水火轮番上阵,女娲从地而生,生而为地;神族与妖魔互攻不啻于在她身上动武。
冰火风雷,对于女娲而言,不啻于让她先上刀山再下火海,十八般酷刑齐齐煎熬。女娲再彪悍,终究是血肉之躯。半个月的轰炸过后,女娲开始渐渐崩溃。
具体表现便是好多东西我看着眼熟,再看一眼又觉着眼生。
今天走过这条路长得是前边两根叉一条在左一条在右在左那条通往小溪,明日再过来变成了小溪开中央,道路齐齐往左拐,右边是悬崖……
女娲疯了。
嗯,事实证明疯子的力量是伟大的,能止住疯子的,只有疯子。
伏羲不是疯子,可是他绝对够偏执。
“伏羲啊!”钦锫一边嚼着一边挥动着手里的半只团子,神叨叨的望着天空中深紫的一角:“他确实不怎么管事,但是……”一瞬间眼睛闪过锋利的光芒:“只要他栽进哪件事里,再拔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一边嚼着团子一边哀怨的想着今晚的鱼,钦锫忽然站起来,挡住原本便不多的阳光。转过身来,我觉着他以前、以后,都再没有如此像过神族。
高贵、威仪……阳光从后面打在他的脸上,光影不断的交织变幻,仿若宿命。
“现在他一门心思想的,就是怎么样除掉你们。”
我心下清楚,会接连百年将天一重一重往上垒的神,认真盘算起如何杀人,会有多么狂热。
收拾好东西回到房里还没坐稳,外面忽然爆发出一阵如雷的欢呼声。我刚探出半个头去,莲池里的赤鱬忽然一跃而上,转眼变成一个瘦高的少年,火红的头发还在滴水,红衣服紧紧的贴在身上。
我被他这副模样吓一跳,只听他兴奋的冲过来一把抓住我便往门外冲,因为变声而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好似染了风寒。
“莲姐姐!夕晖殿下取胜回来了呢!”
啥?我脑子一片空白,战争结束了?
我们胜了?
一阵不甚明晰的感觉轰隆隆叫着冲进我的胸腔。
没有人会死了?
大家不用再躲在偏殿里日夜担惊受怕了?
我们……不用日日绞尽脑汁扒拉草根,吃腥得不得了的鱼了?
刚一进前庭,便看见夕晖腰杆挺得直直的骑在驺吾身上,左手高高扬起,那随着下面狂热的欢呼而微微有些摇晃的是……
逆光将那个东西照得模模糊糊的,我走紧几步,发现他手里是一颗人头。
青白的头发,干瘦的脸颊,长长的眼睛紧闭着,如同石头雕刻出来一般的嘴牢牢的咬合,仿佛在誓死保守一个重要的秘密。
“那是谁啊?”提个脑袋在手里怪瘆人的,我走到廊柱下便不肯再上前一步。眼角有银色的铠甲闪过,钦锫原本在我身边站定,待他眯细眼睛看清楚那人头是谁以后,顿时如遭雷击,喉结动了几动,嘴唇才勉强卡出一丝声音。
完全不能相信的,压抑不住的声音连自己都不能控制般完全走调的冒出来:“颛……颛臾?”
“什么?”我猛盯住那个干瘦,有着古铜色皮肤五官却略显漂亮的,悬空的头颅。颛臾?那么……
夕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各位,战争仍旧没有结束,大家不能松懈!一鼓作气,打回天界!”
底下的人群沸腾起来,“打回天界!打回天界!”此起彼伏的声音不绝于耳。
“打回天界!”夕晖一扬手,青白长发的头颅飞出去,人群里立刻窜出一头穷其,一口叼住那颗一滴血也不沾的头,还未落地便有一头狰跳出来与他撕抢:“这个神族杀了我们众多兄弟,他的头,我要亲口咬碎!”
“我的!”
“是我的!”
底下热闹的抢成一团,那架势跟女性妖魔们当年抢夕晖脏烂的,还沾有我的涕泪的衣物有得一拼。
从衣物到人头,妖魔们狂喜的劲头一点都没变。
夕晖从驺吾上一跃而下,人群自动闪开一条路让过他,又在他身后如洪水汇流般合拢。凶悍的妖兽还在为争抢颛臾的头大打出手,我眼前忽然一花,钦锫已经化成后来见到的那只大雕模样疾如闪电,飞扑出去,一爪抓起颛臾的头。
吓,跑进这么激动的妖兽中捣乱,他找死么?
我刚想上前,忽然一只手横空伸出拦住我,帝俊摇首淡淡道:“别去。”
那些陆行魔兽正争夺的开心,忽然从天而降一个捣乱的,那一气非同小可,也不管自己没有翅膀,一闪身便飞扑上去。钦锫抓着颛臾的头险险擦过,被一群蛊雕团团围住,左躲右闪很是勉强。那些蛊雕本来以为他也是来抢人头补钙的,又不满他是神族;遂都看准了爪下人头一阵猛攻,钦锫左躲右闪,没几下身上的羽毛便沾上血污,爪子却仍不肯松,还不时的放下翅膀去遮挡蛊雕的袭击。模样很是狼狈,一番攻击下来,已经开始有些摇摇欲坠。
下面的魔兽更加兴奋,纵起身子凌空抓去,钦锫本就顾忌着颛臾的人头,上面蛊雕一翅扇来,两面夹击,钦锫一下重重砸在地上。妖兽们像喝了加了鹿血的十全大补汤,嘴里嘶吼着噗噗的往他身上跳。钦锫挣扎着想起来,迎面被一只狌狌扑倒,巨大的翅膀在地上倔强的扑扇着,扬起一阵一阵的灰,无数只爪子踩踏上去,翅膀顿时变得血肉模糊。
我冲出去大喊“停手!过头了!”我知道战争未结束,士气很重要,重要到将颛臾的人头当成球在我面前踢来踢去也必须像夕晖那样在一边优雅的抱壁观看。可是大雕模样的钦锫一次次努力的挣扎着起来,又一次次扑倒下去。青白的发丝在他身下散乱,周围的妖兽狂乱的嘶吼……
那日我被鱼呛得生不如死时,曾见到过那人脸上除了精明和厚颜以外的,另一种表情。
“我有个朋友跟你口味很像,”钦锫眯眼沉思着笑说:“颛臾。”
“停手。”眼看钦锫渐渐不支,夕晖斜倚着一根柱子淡漠的一声,妖兽们停止扑腾,默默的退开,有一只退开前还不忘在钦锫胸侧咬一口。
钦锫默默的化成人性,衣服凌乱,一道道伤口横七竖八的裸露在外,左颊从额角到下颌拉开一道狭长的口子,往外渗着血珠。他铁灰的眼睛漠然的扫过一众妖魔,接着平静的弯下腰去捡起地上那只完好的头颅。
妖兽们又齐齐嘶吼一声。
“给他。”仍然是夕晖,懒洋洋的似乎一句多话都没得说。
妖魔们鼻孔往外喷气,却仍然默默的闪开一条路,钦锫右手将那头青白的头发挽了一挽,夹在胳膊下转身向后走去。因为腿脚受伤,是以走得甚艰难。
我想上去扶他一把,最终却没挪步子。
任何一个现在对他表现出有失偏颇的关注的举动,都有可能把原本就尴尬的他推向更加为难的境地。
神族有神族的气势,妖魔有妖魔的愤怒。
颛臾是钦锫的好友,却是屠杀了无数妖魔的刽子手。
当钦锫走到一半时,鼓走出来扶住了他,两个人都默默无语的消失在偏殿后。
我的心里揪得慌,转身却正听见夕晖在后面淡淡的招呼:“红莲。”
“……”我瞅着他从黑曜石制就的胸甲前掏出的一根杂草,抽搐着眼角看着他:“这啥?”
夕晖跳上祭酒台跟我并肩而立,闻言露出一个有些萧索的笑容将草又凑近些,嘴里便说:“你不是不爱吃鱼么。”
“嗯。”我警惕的看着他:“然后呢?”
“是以我抽空便做了这个。”小小一根不很起眼的草,碧绿的叶子里头,微微带些紫色。
“吓……”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甚诚恳的脸,半晌憋出一句:“你还有闲工夫做这些啥啥……的玩意儿?说来……”我凑近鼻子嗅嗅,疑惑的问:“这到底是啥玩意儿啊?”
“嗯,还没想好呢。”夕晖巴巴的瞅着手里的小草,咧嘴一笑:“晚膳时尝尝看有没有用。”
才下战场又进厨房。我心情复杂的盯着夕晖。敢情这厮是唱戏的呢,才下武生,又上小生。我心里头有些挂念钦锫和颛臾的头,脖子扭来扭去的,嘴不知道怎么开。还是帝俊走了来开口询问:“那个头颅一丝丝伏羲的气息也无,怎么回事?”
夕晖抬起眼睛神色复杂的笑道:“你相信么。是他自己找死的。”
“伏羲?”
夕晖摇头:“颛臾。”
我的心里动了一下。
夕晖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之前的事情,一边转身往里走一边说话。我想了想觉着自己现在去到钦锫那里也只是徒增尴尬,外带还让夕晖不满。遂跟着他一同走。
看得出来这厮果然很是满意。人一得意,嘴皮子动的幅度都大些。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通。夕晖难得一次开口说这许多话,我一边心惊肉跳的听一边听得心惊肉跳。
伏羲未死,也即是说这次胜利只是短暂的,我们还是得扒草根,还是得吃鱼。还是得担惊受怕。
夕晖原本同伏羲正在恶斗,忽然觉着伏羲下手缓滞了一会。脸上闪过一丝迷惘。
原本夕晖便一直苦寻伏羲的破绽而不得,这一下简直是天赐良机,夕晖一轮猛攻,伏羲几次招架,却是拖泥带水毫不干脆。
几次下来夕晖也瞧出了名堂。伏羲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十分之诡异,夕晖左右思量,孤注一掷。便在下一轮攻击间隙回身猛唤了一声“颛臾!”
其实这着夕晖冒的风险甚大,若估计有误,在战场近身对敌时转身将自己破绽露在敌人面前;还是与自己不相上下的敌人面前,等于是自己将脑袋伸到敌人的屠刀下头。
可是夕晖一声过去,对面的人不但没有趁机反手杀掉他,反而紧紧握住手中长刀,脸上的表情好似在同一股无形的力量对抗;忽然艰难的吐出一句:“割吾头,以退之。”
遗言都说得这么文绉绉,可见神族已经多么无趣了。
不等他再挣扎,夕晖反手就是一刀。
古铜的头颅划着一道弧线,青白的发丝划裂深紫的天空。
神族的士兵一抬头,发现自己的主帅竟然成了无头将军,群龙无首,一时溃不成军。绿珠同舞鹤遂一鼓作气,上有无风空骑相助,势如破竹。
颛臾身死,神族兵败。
夕晖却看得颛臾头颈分家那一瞬间,神色分外清明。
“将吾与钦锫,甚谢。”
第75章
神族的友谊,就是死也要死在朋友怀里么?
……还……真有八卦的潜力。
我沉重的步子因为闻到一股熟悉得味道变得格外沉重。
以往造鱼之时怎么就没想到要把它造得好吃一些呢?
自作孽,不可活!
扒拉扒拉女妖们开心捧上来的鱼,鼻子里头忽然钻进一股怪味。
说臭不臭,说香,里边好像有鱼的味道?
咦……脚自己往味道飘出来的方向动动动,扒着门伸头进去,差点没一屁股摔进去。
夕晖巴巴的蹲在灶台边上,一手搅动着咕嘟冒泡的汤汁,一边不时的撒些初时我见着的草进去。
我不过是同帝俊多说了两句话,着蓝姬看着时机安慰安慰钦锫他们而已,一会的事情,怎么世界便混乱了……
挥舞着剑的夕晖我见过,浑身上下透露着瘆人的气势,往哪一站,哪边便杀气大炽,一看就是一战争工具,让人见之胆寒。
而挥舞勺子的夕晖么……我走过去戳戳他的背,疑惑的问:“你煮个汤干嘛杀气腾腾的?”
夕晖无言的用杀人的目光瞪回来。
我凑过头去抽鼻子嗅嗅,不由惊诧道:“这是鱼汤么?怎么一点鱼腥味都没有?”
熬的白白的鱼汤上面飘着几根绿中带紫的不知名草,居然也挺有看头。
鼻传口口传心,虽然才吃过团子,闻到鱼汤的味道肚里还是一阵咕噜作响。我不由得鄙视了一回自己的肚子,前段时日还闻到鱼汤便作呕,今日夕晖一上阵便倒戈了。
呔!忒没气性!
我蹲下去双手撑着下巴盯着咕嘟冒泡的小锅,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饭菜看很是失仪,好像饿鬼等食一般。我搜肠刮肚的,想着总要找些什么事情来调节一下气氛。
称赞他的厨艺?汤还没喝到口呢,而且这样目的也忒明显了些。最重要的,我想恐怕没有几个刚从万人景仰的战场上凯旋而归的男人喜欢听到有人称赞自己会做饭的。
询问一下战况?首先太深奥我听不懂,再一个我是该为听了伏羲鼓动跑来“营救”龙女的人类又死了不少而开心;还是该为自己从小玩大的妖魔又死了不少而开心?
跟他说团子的事情?这倒是个好话题,可是我怕一扯一扯又扯到钦锫……
思来想去,最后我碰碰他,很诚恳的问:“这个草叫什么名字?”
夕晖不屑的撇嘴:“一根野草还要名字?”
“那当然了!”我义正词严:“不然以后我该怎么称呼呢?‘那根野草’?”
“呃……”夕晖脸色怪异了一阵,故作无谓的说:“随你爱怎么叫怎么叫。”
“唔。”这么说起名权算是交到我手上了?我皱眉想了一阵,忽然灵光一闪,开心的说:“叫紫苏吧!”
“……”夕晖默然无语的看看锅里上下翻滚的鱼和草,半晌暴起的开口:“明明是根绿草为何不叫绿苏非要叫紫苏?”
……绿苏,我抽搐了,亏他想得出来。
“因为我喜欢紫苏这个名字!”我认真的说:“要不是红莲这名字是应龙起的,我倒挺想自己叫紫苏的,紫苏!”香味越来越浓,我吞吞口水:“多好的名字啊!我都不嫌吃亏了,你嫌个甚?”
“好歹这是我创出来的吧!”夕晖不服。
“可是你叫我爱叫什么叫什么的啊!”我提醒他。
“……不,叫绿萝!”夕晖挣扎。
给草起个名字都要跟我争!我气得只想敲他一顿:“要么紫苏,要么‘那根杂草’!”
……夕晖瞪我一眼,我再接再厉:“而且这草的颜色是能改的嘛!紫色多好看!”我摇着他的肩膀:“紫苏,就紫苏吧!”
汤扑了出来,夕晖吓一跳,赶紧将锅端离炉火。
嗳哟!瞧这贤惠的小媳妇样!
“……好吧,紫苏便紫苏。”夕晖舀了一碗汤递给我:“尝尝!”
虽然闻着挺香,真要喝还得要点勇气。我把碗端近鼻子使劲儿嗅嗅,伸出舌头沾了一点。
浓稠的汤汁,鲜嫩的鱼肉。
“夕晖!”我激动的看着他:“战争结束以后你将它发扬光大吧!妖族一绝啊这是!”
夕晖露出要死人的表情,凶巴巴的吼回来:“这种事情我不做第二次!待会你自己给我学会了!”
嘁!我无趣的摸摸鼻子,男人的自尊心!嘁!
后来夕晖果然真的教我煮汤,用的还是棍棒底下出人才的方法。几个时辰下来我几欲一头撞死在墙上。
早知道一开始便装仍不好吃不就完了?人说为五斗米折腰,举世共鄙弃之;我倒好,为一碗汤折腰,脸都丢光了。
夕晖的教育方式虽然落后,可是影响却不可谓不深远;万年后我在钟山茅屋醒来,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唯一记得的,便是当年夕晖教的紫苏煮鱼。
“这草若管用,我得闲了多种一些。”夕晖若有所思的盯着怀里绿油油的紫苏,似乎很是认真。
“一定要紫的!”我慌忙高呼。
“我喜欢绿的!”
“紫的!”
“绿的!”
“紫的!”
……
“紫苏初生为绿,渐而慢慢染上紫色;待得它茎叶尽紫便是成熟,采下来入药也可,煮鱼也可……垫龟壳也可。”数万年后,老乌龟眯着眼睛,手里拿了一根刚刚转紫的紫苏对我谆谆教诲。
我坐在门槛上兴趣缺缺,闻言翻了个白眼不满道:“为何要我以紫苏为名,以后每次煮鱼汤都觉着好像自己煮自己……”
老乌龟呵呵一笑,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初时我以为他是老糊涂了前言不搭后语,可是实际上,他那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他说:“天作孽,犹可脱;自作孽,不可活。”
夕晖怀揣着两根紫苏走出门去,我便在后头颠颠的跟着,一边鸡生蛋蛋生鸡的乱想,兴奋得团团转:“等你有空了,把这片、这片、还有这片,全都种上紫苏,将来一片紫色多好看!”
我指着荷塘四周一片亭台楼阁激动得说个不停,夕晖抽着眼角问:“那你的莲花呢?”
“不动,紫苏种在周围,”我兴奋的筹划,好像战争已然结束,光明就在前方:“中间是莲花,四周种紫苏!”
夕晖长叹一口气,似是对我的脑子完全死心了。
我仍然喜滋滋的,好像看见大片的紫苏长在荷塘四周,我再将人世的鱼放入荷塘,要吃时捞出一条,随手采一把紫苏,就近拿去熬汤……
美啊!
“在乐呵什么?”
我谄媚的冲过去冲帝俊笑:“帝俊,来尝尝夕晖弄的新鲜玩意儿!”
“鱼汤?”帝俊略有些诧异:“你不是讨厌鱼么?”
我略微尴尬道:“夕晖做的很好吃,不讨厌!”
帝俊满含深意的看了夕晖一眼,舀了一勺汤。
我比夕晖还紧张,看着帝俊喝下去以后巴巴的问:“如何?”
“……”帝俊做思考状。
我的心提起来了。
“好喝。”
……我为何这样替人紧张?
因为发现了新的可吃之物,是以我没怎么注意夕晖从回来后一直没有掐我的脸。反而一直巴巴的看着我,好像我是根骨头,而他是遭到抢劫的狗。
唔,我又拐弯骂他是狗了,积习难改,唉!
“对了!”我忽然想起团子的事情,遂热情的说:“我做了草团子,拿来给你吃?”
夕晖好像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愣了一会神才反应过来说好。
我以为他是累了,便让他早些休息;毕竟伏羲未死,保不准他会再动干戈。
夕晖又盯着我看,脸色有些发青。这下连帝俊也瞧出不妥,奇怪的问他:“夕晖,做什么老是盯着红莲看?”
“有么?”夕晖迅速的露出一副嫌弃的模样快速的说:“我只是在想,她能吃又能睡;饭量是别人的几倍,却一点肉都没看见,平日吃的那些东西都到哪去了?”
我狠狠的后退几步,捂着心脏对他控诉:“不带你这样的!我又哪里惹你了?”
“你的存在就是对我耐心的挑战。”夕晖好整以暇的说,随即干脆不理我,转过头对帝俊说:“我有事要同你说,你去书房么?”
帝俊颌首,夕晖便转身凶巴巴的命令:“等下团子端到书房里来!”
“你当我是女侍呢!”我喊回去,夕晖却已经甩下我自顾自的往书房那边走去了。
我一边在心里诋毁他变来变去的态度,一边还是悻悻的从坛子里掏出团子上火蒸热,重新摘了荷叶与花瓣铺在一边准备着。一时又瞥见那碗鱼汤,伸头出去唤来一个女侍命道:“将这汤送去与钦锫大人、鼓大人。”女士领命刚要走,我想了一想,又喊道:“等等,顺便帮我带句话过去吧。”
女侍垂首听候吩咐,我捧着下巴眼睛转一圈,还是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好干巴巴的说:“就说,让钦锫大人莫要浪费了别人的心。”
那女侍一听脸一红,犹豫的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端汤去了。
我开始想不明白她脸红什么,后来想清楚了,我也有点尴尬。
其实我想说的是,颛臾宁死也不愿继续依从伏羲之命是为什么……所谓不要浪费了别人的心,其实意思是不要浪费颛臾的心。
我眼巴巴的帮人打算替人操心,却没注意到夕晖此次回来是奇怪的态度。转身捧起团子刚迈出门,一眼却看见钦锫卸了铠甲正站在荷塘边,银色的月华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出门时弄出些响动,他回过头来,脸上的伤口以薄薄的结了层痂,那长长一道伤痕贯穿整个左脸,好似刻在最好的刀上。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我进退两难,他却忽然开口:“我和颛臾,都见过帝俊。”
“呃?”
钦锫自顾自的说下去:“那时我们还都未长成,有一次惹了事情,是帝俊做的仲裁才免去了麻烦。”钦佩的眼神飘忽起来,他在回顾着过去的岁月:“是以颛臾一直很崇拜帝俊。将他视为神明。”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帝俊本来就是神。”
钦锫莞尔一笑并不以为意,忽然开口道:“你是应龙之后,我是应龙部属,照理,我们应该有些共鸣才是。”
话题转得忒快,我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雾气弥漫开来。
“就当是做个测试好了,”钦锫淡淡的说:“若我猜的没错,你应该是下一任应龙才是。”
……我本来就是龙女呀。
“找到了!”突兀的声音划破浓雾,一个孩子拍着手跑过来,稍远处还有一个孩子紧紧跟着,跑到跟前一看是鼓;气喘吁吁的鼓来不及平复自己的呼吸,便上前拉着一个白衣少年的袖子,敦厚的蓝眼睛里盛满焦急:“你做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叫我们好找!”先头的那个孩子两手交叠在脑后,带着不在乎的表情道:“你不要在乎那个老家伙的话啦!他一个人类懂什么!”白衣少年只是紧闭着薄唇一声不吭,那少年看鼓急得好象眼泪都要出来了,搔着头为难的说:“你不要再别扭了,呐,你问鼓,我是不是把那老头的铺盖卷都烧掉了!明天我们大家都不去他那里,找个地方痛痛快快的玩一场怎么样?”鼓在一旁拼命点头附和,又拉少年的衣袖:“走吧,回去啦,在这里呆久了会被说的!”风卷起地上落叶,隆冬的季节里,这少年只穿着一件单衣。
风吹过,三个少年齐齐站在一处宽阔的大厅。
“那么,是谁干的?”
口气虽然很严肃,但是表情却十分柔和;我睁大眼睛拼命的看着眼前许久未见的人。应龙站在大厅中央,正好在我身边。
第76章
“是……”鼓刚刚颤巍巍的开口,一边头发像被火烧过的一个老人忽然怒气冲冲的指着白衣少年怒道:“绝对是他!钦锫!我训斥了他,他怀恨在心!”
吓……我后退两步,眼前的少年神色阴沉,一点都不像厚脸皮的钦锫。
“昨天的火是我放的,东西是我烧的!不要冤枉人……”
“颛臾!”钦锫忽然提高声音打断激动的少年,脸色阴沉却倔强:“事情都是我做的。对,我就是认为他对我不公平,他是对我不公平,我做的没错!”一边的老人气得胡子一根根竖起,忽然激动的转向应龙:“看见了吧!他当着您的面都敢如此放肆!我要求惩罚他!按照伏羲制定的规则惩罚他!”老头的目光充满了嗜血的红色,应龙不觉皱了皱眉头,仍然平和的说:“如果他确实有错,那么必定要受到惩罚;不过他还是个孩子,也按照伏羲的规定未免太严了些!”
“可是他是神族!他早已超过了人类年纪更大的范围!”老头仍激动的指着钦锫,后者鄙夷的扫过他,仍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好象同他对话是对自己的侮辱;握着颛臾的手不断的用力,他正拼命的制止激动的颛臾说话。
应龙正准备开口,背后侍立的人群忽然齐齐向大厅后方施礼。空气中微微有些波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到底是谁负责仲裁,伏羲还是我?或者是……”帝俊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大厅,目光森冷刮过老者:“……你呢?”
我算是明白大神为何是大神了,凡大神者,需有气魄也。
气魄者,概能吓人至魂不附体之气也。
钦锫还没什么表示,少年版颛臾对帝俊已经就差跪地膜拜了。
唔,我也觉着帝俊这身气势挺像模像样来着。
大厅的地板忽然开裂,应龙、帝俊、年幼的钦锫、颛臾和鼓连同大厅裂成一片片碎片飞散开来,我一脚踩空,脚下的地板消失,一条深蓝的长龙咆哮着冲了过来。
吓,这下是怎么回事?
我站在荷塘边一头冷汗,清冷的月光迎头洒下,寒意沁入心脾。
钦锫站在我身边,我才发现自己刚刚一阵迷糊,若不是他扶着,只怕早已一脚踩到荷塘里,不定成为史上第一个被淹死的龙族。
“呃,谢谢。”他一手托着我的腰,被碰到的地方非常扎人,我一下跳开,尴尬的说。
钦锫摊摊手,厚脸皮的说:“客气,其实应该是我说谢谢。”然后语调一转,忽道:“今夜月光慑人,似乎是不祥之兆呢!”
我一手敲下去:“呸呸,少乌鸦嘴!”
“我不是乌鸦,勉强算是雕……”钦锫继续厚颜道:“你没注意到夕晖今日的表情么?”
我一愣:“表情?”
“对。”钦锫沉思着说:“凯旋而归,他却一丝喜色也没有。”
怎么没有,还有闲心去弄那些闲花野草呢!
“但愿是我多虑了。”钦锫忽然开口:“方才我试着能否与你共鸣,结果……”
我弹弹耳朵:“结果?”
钦锫深深的看过来,似乎有些困惑的说:“你同应龙并不完全相似。你……身上似乎有伏羲的……”钦锫皱眉困惑的说:“某些部分。”
“唉唉。”我老实点头。我出生的事情应龙曾同我提起过,基本上,我就是个,七拼八凑的东西。我捡起一边的团子,朝钦锫说:“没事的话,我把东西拿过去,先走了!”
顺便看看夕晖脸上到底什么表情!
钦锫摆摆手,脸上已经看不大出颛臾之死对他的冲击。
除了那黯淡的目光,他看起来仍是一如既往的嘻嘻哈哈。说实话,那天以后,我还真再没见过他露出以前那种利得像刀一样的目光。给那目光一扫的人,身上好像给热情的刀刮过。
他的目光有时仍然像刀,但是不复热情。
一手推开帝俊书房的门,一只像是燃烧着的缩小的凤凰一般奇异的鸟儿落在夕晖的左臂上,远远看不真切的,还以为是夕晖的左手烧了起来。夕晖阴沉的脸色和鸟儿明艳的色泽形成奇异的对照,说不出来的诡异的交相辉映的美丽。
房里除了夕晖帝俊,蓝姬、绿珠、甚至舞鹤同无风竟然都在。
我赶紧将团子一把藏到身后。
用凤凰做使令,这种华丽却浪费的事情的,我想的出来的只有一个人。
西王母。
她不是女娲的手帕交么,怎么会遣使令到帝俊这来?
使魔带来的消息一经公布,舞鹤、鼓、蓝姬等人倒没说什么,钦锫一贯的按着下巴赞赏似的“唔唔”着,众人也是一贯的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个什么意思;因为他一贯这样,众人也就一贯不在意。倒是帝俊,向来是最漠然似的,今天却难得开口了:“西王母么,没事搅进这么趟混水,倒不是她一贯的作风。”
夕晖撇撇嘴,不屑似的说:“那倒未必,你看不出这里面的奥妙,别人却不定看出了旁的好处。”顿了一顿道:“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无欲无求,自然也就看不见这些了。”几句话好象便概括了帝俊和西王母两个人。帝俊冷笑道:“哦?你倒了解我。”随即用恶毒的口吻道:“不过管她打着什么好主意,这趟怕是只有赔了!”夕晖听了这话,莫名其妙的抬眼睃过帝俊,眉头皱起,像是想说什么,又没说。
我抱着脑袋蹲到一边,越来越迷糊了:“西王母说女娲遣她来助帝俊?”一下子激动起来,我扯着帝俊的衣袖颤抖道:“帝俊,她不是来做暗桩的罢?!”
“……”帝俊和颜悦色的说:“她还没来呢。”
我讪讪滚到夕晖身边,被他一眼瞟见身后的团子。我拼命将指头竖着示意他噤声。生怕他一个奔放的邀约,这几个小团子连塞牙缝都不够。
夕晖眼睛一亮,刷的一爪子抓过来,一整个荷叶包就到了他手里。随后一脸无辜若无其事的站起来,伸手将那个荷叶包赛到帝俊平日堆书的一堆里头,再往前一站,小包立马被遮得严严实实。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一脸的鬼笑,蓝姬也看过来,天真的问:“殿下,您的脸抽搐什么?”
夕晖的脸真的抽搐起来,我捂着嘴差点笑喷。
帝俊沉思片刻,伸出手,小凤凰立刻灵巧的一跃而上。
“西王母的好意,我们实在愧不敢当,更不愿将西王母无端拖入这场纷争。请你将我的意思转达给西王母。”小凤凰拍拍翅膀,化为一道火焰消失了。
无风忽然开口,神色间有些不满:“主动伸出的援手,却把他打掉,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帝俊还未表态,舞鹤先就狠狠瞪他一眼:“什么时候你又这么聪明了?”
无风声音小了八度,嘀咕:“我只是……”
“闭嘴。”
这下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我同蓝姬心有灵犀的摇摇头。
妻管严!
朱厌同举父同属一族,可是朱厌有脑而不善使力;举父力大无穷,说话做事却总是有些不着调。说好听点是好勇斗狠,说直白点其实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朱厌同举父联合叫做强强联手,两族加起来,正好凑成一个智力体力皆佳的完人。
只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举父同朱厌是有名的夫妻族,生出来的孩子却总是只随一族;要不只有脑子,要不只有膀子。
最惨的一个例子是,长了举父的脑子,朱厌的膀子。
无风是举父的族长,典型的优秀举父,拥有最强的臂力,最大的力量……最笨的脑子。
老乌龟外表儒雅,却一肚子坏水;从这点上看,无风一点都不像老乌龟。
因为他脑子实在是太笨了,都说笨蛋活千年,以致于后来他在战场上身中数箭渐渐冰冷时,我们大家都以为是出现幻觉了。
许是回光返照,脑子笨得不行的无风这辈子最聪明的事情,是在将死之时叮嘱舞鹤:“来世我们要做夫妻的,是以你一定要等我,不准红杏出墙!”
话虽如此,老乌龟的情路仍然十分坎坷。
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正如同我们都是很久以前的人。
以前以后,终归都是虚无缥缈。
只有人才是现在,活着才是现在。
大家一番商量下来,通报帝俊后先后离开。夕晖这才掏出荷叶包,冲帝俊耀武扬威的炫耀:“你看,你看!这是我的!”
帝俊睃了一眼冷静的说:“是草团子么?红莲刚做好时已经送了些来过了。”
这意思就是,你吃的,是我剩的!
喏,现在知道啥叫大神了不?
夕晖顿时变成墨鱼脸。
我尴尬的举手示意:“西王母此次出现定有深意,帝俊,你说她是什么打算?”
帝俊又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开口却是对夕晖说:“妖魔还在回归么?”
夕晖嘴里咬着团子,呜呜的点点头。
他们的话题又转到高深的地方去了,我硬是插进去抢着说:“什么回归?”
夕晖一口吞下团子呜呜噜噜的开口:“真是十分麻烦,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事;西王母此行怕也是知道了女娲不济,要另做打算。”
我再次强行插入:“回归到底是什么?”
“啪!”夕晖嘴里吃着我的做的东西,下手却一点都不软:“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我默默的收拾起荷叶包,在手里颠来颠去。
“咳。”夕晖轻咳一声,无视帝俊的目光,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你知道原本我们都出自雷帝之身。”
“唔唔。”我掏出一个团子,夕晖的脸又白了几分。
“我们的战事影响到了女娲,她开始崩溃了。”
身心俱损!造孽!
“是以。”夕晖的眼睛转动着异样的光彩,淡然道:“身为雷帝化身的女娲遭难,拥有雷帝碎片的生灵们便会回归拥有肉身之前的状态,给女娲续命。”
我浑身一震,这么说那些妖魔都……
“最恼火的是!”夕晖趁我失神一把抢过荷叶包:“妖兽回归,对我们的战斗力是一大损失。”
“是以。”帝俊接口道:“我们经不起长期战的。”
……啥?
仗还未打,便已经决定我们的未来是,一片黑暗?
我把目光转到夕晖身上,他卷成一团坐在帝俊的书案上津津有味的啃着团子,完全看不出来钦锫说的那些颓丧。
不但不颓丧,还嚣张得很呐!
不知怎么的,心情安稳下来,这才是我熟悉的夕晖。嚣张,骄傲,大大咧咧。好像世界都围着他团团转。早先见到的那个优雅却冷淡,浑身散发着不明的黑暗气息的夕晖,大概是受到了战场战况的影响。毕竟没几个人能笑着砍瓜切菜一般砍人头……
虽然这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或者,本来可以避免,最后却……
我偷眼看看帝俊,发丝散落在肩上,眼神幽幽的闪烁着不明的光。
“啊!果然还是草团子好吃!”夕晖大大的伸个懒腰,幸福的眯起眼睛,大刺刺的说。
现在想来,我好像就没见过他不嚣张的时候。做神做妖做到这么嚣张的地步,也算是一种境界吧!
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将来是一片黑暗,这厮却仍像不停的吃着阳光一般,从头到脚都散发出阳光一样耀眼的光芒。
……说来,若他愿意,吞吞阳光啥的,根本是不在话下。
第77章
那天战胜的兴奋没有维持多久,不安的感觉在妖魔中蔓延开来。
营地里的妖魔越来越少,从一开始叫不出名字的谁谁谁;到我觉得眼熟的谁谁;当那一池莲花变成冬日里的唯一一道风景时,数得上的妖魔只剩下各族的头头。装嫩的赤鱬、争着吵着的孰湖、滚来滚去的团子们……
以往我和蓝姬日日在偏殿忙乱着顾不过来,只想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一了百了;不过半月,我所剩无几的记事簿上少少几行字记录的分别是:
照顾莲花。
照顾莲花。
和照顾莲花。
照顾莲花是我生存的意义,是我无上的荣耀和不可亵渎的使命。我的使命很光荣,很伟大,也很有意思……我爱我的莲花,我浇水,我施肥,亲爱的小莲花呀,快快生长吧……我每天蹲在萧条的莲池边不停的自我催眠。其实这个莲花自己开得兴高采烈根本用不着我多管闲事,是以我每日不过是蹲在池子边看风生水起,缘起缘灭……中午的时候跑到夕晖那里去蹭点鱼汤补补脑子;然后同蓝姬八卦八卦……
两边都没有动静,可是妖魔的数量在持续锐减;而稍微一靠近边界,就能听见对方战马的嘶鸣。帝俊虽然不做声,可是剩下的人越来越少,留下来的妖魔也从开始的不安转为知悉真相后的晴天霹雳最后变成对自己宿命深深的无奈。虽然一些诸如举父之类的脑子里肌肉塞得满当当的妖魔仍然日日叫嚣突围突围反击反击;但是女性妖魔凭着天生的直觉都能察觉出来,我们现在只是在拖日子,挨过一天算一天。认识到这一点后,剩下的妖魔从偏殿里爬了出来,全都聚集在莲池。
反正都活不成嘛,也就懒得委曲求全了。大家聚集在莲池边,颇有点最后的狂欢之类的意思。本来轰隆隆一族的妖魔全挤在小小一个池子,那样子应该很是壮观的,想当初夕晖丢件衣服,底下少少几个族群的狂热女妖精都能打出一片新天地来;现在所有的种族挤在一起,莲池竟然还有个小缺口供我和蓝姬小姐妹说私房体己话。
我们成了池中鱼,只能等着外面的人一勺一勺将水挖干,却什么也做不成。
原本我以为这样阴影笼罩下的日子过久了会崩溃,可是事实证明,我还是小觑了妖魔的忍耐力。大家都没有崩溃,只是变得更加躁动。
具体表现是,现在夕晖不能出门。一出门便会有被扒光的危险。
曾经我以为生死关头,大家面临惨淡的人生,多少会有些许感慨,会深刻,会厌世,会大彻大悟。可是……
大彻大悟是有,以往妖魔们远远看见夕晖,哪怕是刚刚梳洗完毕也会立马缩回去从头到脚重新整顿一番,方迈着小碎步扯着手绢远远观看;现在夕晖一出房门,立马一群妖怪嗷嗷叫着扑上来,逮什么抓什么,扯到头发是头发,抓到衣服是衣服。
大家的口头禅通通变为:过把瘾就死。
气势雄壮,声势悲凉,大鸣大放的喧嚣背后是大限将至的落寞。真是闻者流泪见者伤心。
妖魔气一长,夕晖立刻气短,缩在房里们都不敢出,天天在屋里跟帝俊摔桌子。
呐呐,我可不是乱讲,我是有凭有据的!每日我从帝俊书房门前过,都听得到里头砰愣磅啷的声音。然后是帝俊劝慰:“你冷静些,这样也不是办法罢!”
跟着就是夕晖完全不冷静的哼声:“我很冷静!”
然后声音骤然小下去,叽里咕噜嗡嗡来嗡嗡去的。
就是在那时候,我养成了蹲墙角这个伟大而光荣,充满了自我牺牲的大无畏精神这么一个习惯。
因为有天他们在惯例的嗡嗡声响起之前,给我十分及时的听去了“红莲”两个字。
女人的八卦从来不缺少男人,男人的八卦最终也都要扯到女人。
真理啊!
引人遐想的“红莲”二字过去后,又是引人遐想的嗡嗡嗡。我踮着脚尖伸长耳朵蹲在门口扒得无比艰难,刚要听到关键时刻内幕消息,蓝姬忽然在后头无比纯洁的问我:“莲,你在做什么呢?”
我还来不及撤耳朵,夕晖就从里面“刷拉”把门拉开了,惨白着一张脸探出半个头来给雷劈了一样瞪着我说:“你都听见了?”
外面妖魔哗啦啦一下都围上来,伸长爪子对准夕晖就要扯,硬是给夕晖一双好似有千年不化的冰雪一般的眼神给冻回去了。
我擦擦一头雾溜溜的汗心想这时候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呢?
实际上,根据我后来看闲书的经验,这时候我是该点头的。偷墙脚到这个份上,正主儿都脸色惨败一副奸情被曝光了的样子出现了,说明已经离真相不远;稍微加把火,半熟的鸭子立马十拿九稳。
但是我那时候毕竟还不怎么谙世事,不知道兵是用来诈的这么一个真理,老是怕自己稍微一诈人家厌了,是以我忙不迭的一叠声“没有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杀我灭口!”又摇首又摇头的,蓝姬在后头声调带颤,战战兢兢的伸出个手指指着夕晖:“殿下要杀莲姬?”
夕晖的脸本来白的跟鸭蛋一样,闻言刷的变成白中带青,一看便是上好的咸鸭蛋。我才想起自己慌乱间又说错话了,神族里的闲书老是听见惊天秘密然后拖出去咔嚓掉的例子;我读书不慎,孩童时期多读到了些这方面的不良范例,对我今后的成长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
正是进退两难的时候,帝俊忽然凑上前来推了夕晖一把:“你瞒也瞒不住的,不如说清楚了,多个人知道,兴许多条路。”夕晖转身刷的又把门关上了,关门之际还有一丝声音从门缝里溜出来:“帝俊,你是傻的么?”
帝俊才不傻,他有个跟应龙一样的坏毛病,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
有时候我真的十分怀疑他这个毛病是不是遗传应龙的。
墙角白蹲了,我的心里有些许失落。不由得转身脖子扬起失落的角度仰望深沉的天际。
随后眼角一抽。
紫色的火云杀气腾腾扑面而来,当时我的心情,就好比才遭洗劫又见土匪的山民,指着那杀气腾腾的紫云目瞪口呆:“天啊!那帮子人又来了!”
“哇!”人群里仅剩的一只小妖十分应景的哭了出来,完美了大难当前恍然无措的气氛,
“该死!”夕晖的身影化成一阵风飚出去,后面跟着为数不多的妖兽。女妖们手足无措的看着那怎么看都像牺牲自己争取大部队增援的敢死队,心里却明白所谓的大部队,再也不会来。
帝俊拒绝西王母的援手还没两日,妖魔消失的速度比以前翻倍。帝俊说那是女娲彻底崩溃的象征;原本人类没有灵力,吃喝用度都从女娲的土地上攫取,女娲一个人支撑得已经很是吃力。现在数目庞大的军队不但打仗破坏搞得彻底,平日吃用装备全都从土地里面来。毁灭的速度快,补偿的树木草皮什么的速度回不去,女娲的力量维持不了,土地开始崩坏,世界开始坍塌。
作为创世的雷帝身上的碎片,妖魔们仅仅出于本能,便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的回归延缓崩溃的速度了,强大的妖魔先回归,后面幸存的,消失也只是个时间问题。这会儿伏羲大神还不肯高抬贵手,再这样子下去,全民皆兵指日可待。
全民皆灭也指日可待。
伏羲这一次袭击倒把我给打醒了,妖魔迟早都会消失,对他根本够不上威胁。伏羲要对付的,不外是同为神族的帝俊、夕晖和我。
说到底,是我们带累了这些妖魔。虽然原本他们也在帝俊打着大叉的名单上,可是原本他们应该可以多撑些时日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外面正好听见嗤啦一声,有人高喊着“帷幕破裂了!”
帝俊布下隔开人族与妖魔界的帷幕撕裂,两边终于直接对垒。
我暗骂自己的乌鸦嘴,早知道这么灵,刚才我应该想伏羲一辈子也打不到这里的。
眼前似乎雾蒙蒙的一片混沌,我脚底踩不踏实,忽然扬起的沙尘使得我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朵却是十分清楚。
兵刃相交,喊杀阵阵。女妖们进入角色速度忒快,不需要过度直接冲上前去就是主力。
朦胧中有鹰在长嘶,雷声咆哮,我左冲右突,眼前豁然开朗。
远远的两个身影正在前方厮战。
一个是大雕一样的钦锫,另一个是……我心里一阵酸疼。另一个有着熟悉的蓝眼和七彩羽毛,是怪兽模样的鼓。
刚刚还是一片宁静的大殿已陷入火光,无数缠斗的人类与妖魔忽然安静下来,各自围成一个半圆环绕在两个身影身边。
帝俊宽大繁复的袍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便于活动却仍旧优雅的劲装;柔亮的黑发长长拖曳在地面上,他的左手里有一把像是剑一样形状的光;而他的对面……我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那像是有生命和意志般的火红的头发。
两人面对面站着,像一个世界的白昼与晚上互相映衬。
伏羲的眼睛滑过帝俊身后的妖魔,最后落在帝俊身上,眼神里甚至有一点点宠溺。
“帝俊,你不应该背叛我的。”
帝俊冷冷回答:“是你先背叛我的。”
两个半圆忽地散开,然后,出于毁灭对方的愿望凶猛的交织到一起。
……这,这也忒快了些罢?我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恍如梦境一般的画面,不知道该说什么。
地面因为战斗双方力量的冲击碎裂,从地底深处喷出的烈火粘到人类和妖魔身上,燃起艳红的、靛青的、苍蓝的、惨白的火花。
朵朵飞舞,片片下坠。生命与生命相互毁灭时的嘶吼和哀鸣响彻天际。伏羲和帝俊的身影就在生命化成的火花中忽明忽灭。两人每交锋一次都引起一连串的冲击和爆炸。地是凄艳的红,天是沉默的紫。中间道道火焰将天地交织成一张布满各种气流和漩涡的网。
现场如此绚烂,我只能隐约看见空中交织的两条人影,分不清哪个是帝俊。地面的情况太混乱,不时崩塌的地况严重影响我的视线。一道电光袭来,眼前一个女子手中银月划过,电光阵阵。
吓?我被卷进混战里了?!
我来不及思考,只是右手一扬一条水龙对准电师呼啸而去。
空中一条红影一闪,再睁眼时我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应龙?
“云琉,截住她!”
跟我相似的水光袭来,我猛然省起这人可能便是传说中的雨师。
抬眼看去,空中人影不再,一道红光与一条幽深的暗影缠斗在一起。
焦虑与愤怒和眼前末日一样的景象刺激了我的视线,心头火起,我的左手开始燃烧。“是吗,”火焰向四周爆裂,我纵身冲向雨师。“死了就不能阻止了吧!”
第78章
敌我双方本来缠斗正酣,看到我手上的火忽然愣下。弄得我这边生生给人冷出了传说中的气场。
本来我一直走着低调的龙套路线,一下成了主角儿,我也愣了一愣,然后冲得底气都有些不足。
我会用火没啥好稀奇的,帝俊还同时兼有应龙伏羲女娲三者的特性呢。
火焰底气也不是太足的朝雨师和电师飞过去,两人向后躲闪,雨师颇不可思议道:“这么大火气,你到底哪点像应龙?”
……其实我本来就不是很像应龙,你比较像!我想这么说,但是焦虑充满了我的脑海。
伏羲和帝俊还在缠斗,我刚扫视一眼,战场上沙尘比人晃眼,一眼看过去,夕晖不知所终……
“红莲,冷静下来!你疯了吗?”蓝姬一边躲避敌人的攻击一边朝我喊。
一语惊醒梦中人,何况我还没睡着,只不过是担心疯了而已。
“……蓝,我……”胸腔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念头盘旋不去,我的头发热,身上却发冷。
“红莲!”
我转身抓住蓝姬的手:“夕晖在哪里?”
“蓝!”浓烟滚滚的,我勉强辨认出身后声音的主人:“绿珠……”
“母亲?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蓝姬跳过一道往外喷火的裂沟:“红……小心!”
一道剑影对绿珠当头劈下,骑兽被劈成两半,绿珠向后一滚,第二剑和身后一个神族士兵同时攻下。蓝姬一跃砍掉那个士兵,却被地底喷出的火焰灼伤,霎时一群神族向两人围攻过来。我拖着蓝姬挡过一阵攻击,很快又有一群人冲过来。
“人海战术!”我冲蓝姬喊,被她一通鄙夷回来:“什么狗屁战术,这是以多欺寡!”
话音刚落,以多欺寡的不武之人已经攻到眼前。刚刚一阵打斗下来,我发现这次来袭的似乎都是神族,没有人类。
“……完了……”蓝姬来不及抱怨完,四周忽然响起一阵惊怒的嘈杂。蓝姬眨巴眨巴眼睛,从指缝中间看出去。
“……诶?”虽然我一直睁着眼睛,但是一下子也糊涂了。挡在蓝姬和绿珠身前这个白色的身影是……
好像是那什么什么四师里头的谁啊!
穿着白衣的男子忽视我笑盈盈弯腰看着一头雾水状的绿珠和蓝姬,颇满意般低声招呼:“哎呀呀,真是好久好久没见了呢……”
开始昏头了的电师惊怒道:“风师,你这是在做什么?”
雨师也皱眉道:“夕雾,你被火烤疯了么?”
这就是风师……后来的风雨雷电四师被天君分为了两对结为夫妻,却原来最开始的风师和雨师都是男的……
“等下……”蓝姬眼前风师的眼睛一瞬间变成了湖水一样的蓝色,原本惊疑不定的绿珠脸上的震惊吓了蓝姬一跳:“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风师“咯咯”的眯起眼睛笑起来,看上去比刚才小了一半,后面早就有气急败坏的士兵不顾雨师的阻止袭向三人:“早就说神族不可信任,里面居然还有奸细!”
“笨蛋,不要靠近他!”雨师咋着舌声音未落,那几个士兵的身体忽然变成了几块,头颅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身体四散然后才死去。
蓝姬呆呆的看着眼前依然温和笑着的“风师”说不出话来。他朝绿珠伸出手,脸上带着困惑的笑意,样子要多纯洁有多纯洁:“好烦啊……为什么每次、每次都有人要打扰我们呢?是不是啊……姐姐?”
绿珠也呆滞了几秒钟,“风师”睁大眼睛惊讶道:“哎呀?姐姐,你见到我不高兴吗……你哭什么呢?”
眼泪滴不到地上就消失在高热的空气中,绿珠伸出手去,哽咽道:“我不是不高兴……”哽咽变成了不成声调的抽泣,“可是无霜……你已经死了啊!”
“嗯~~?”“风师”困惑的抬起身来:“这就是困扰姐姐的事啊……”搔搔头,无霜真正困扰的说:“这样……死了确实是很不方便啊……所以我拜托了那个人……借用这个身体一下。”湛蓝的双眸盛满温和的笑容,但是我敢肯定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生物都觉得四周气温骤降。无霜拉起绿珠开心的拍着她衣服上的尘土,朝后一伸手,蓝姬还没反应过来也给拉了起来:“……因为我想见姐姐啊!”笑盈盈的眼睛忽然黯淡下去:“……难道姐姐不想见我么?”
直觉告诉我,里面有内情。
这个风师……诈尸?
一道火柱从地上腾起,帝俊同伏羲的身影双双落下。纷杂的火光将两人的面孔晃得有些是真,或明或暗的影子投射在两人的身上,看不大出原本的发色和瞳色,这么一看,两人还真是十成十的……像。
大神出马,艳惊全场。
刚刚还关注着占据的双方立即十分识相的停止手下的攻势,自发的围在自家主子身后壮大声势。只不过妖魔这边人数少太多又多为女性,看起来好像受欺负一般。倒是舞鹤同无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边一个站在帝俊左右,总算还有两个像样的将领,不会太象山沟沟里爬出来的土匪。
两人身上伤口都不少,伏羲我只在很久以前看过一次,又听应龙说他是个不大着调的老顽童一类人;可是今天一看,觉着其实他很着调。宝甲闪耀,体貌庄严,何止着调,实在是太着调了!
原本大家打仗都有些累了,看见自己的主子出来了,还当大人终于知道战争厮杀是无益的要谈判了,结果伏羲一句话冒出来,大家全都抽搐了。
伏羲说:“帝俊,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
大家一抽搐。
帝俊眯细了眼睛,伸手擦掉脸上的血污,直视回去:“不错,是以你同女娲做的事情,我妖魔族逝去的这么多条生命,今天你都要给我还来!”
大家二抽搐,我听见两边都有人小声咕哝“还要打?”
一言不和,大家无需多言,抄起家伙一拥而上,该砍砍,该抓抓。
我们这边也回过神来,一看却是雨师在同风师交流感情……唔,或许应该是盘查身份比较妥当。
雨师拦住焦躁的电师,看向风师沉声问:“你不是夕雾,夕雾呢?”
风师淡淡的回了一句:“他死了啊。”
雨师的手紧了紧,又问:“那你是谁?”
风师依然淡定:“我?我是无霜啊!”
身为一个资深龙套,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没有举手问:“无霜是谁。”听起来好像无风的弟弟?对了无风……
我回过头去,伏羲和帝俊脱离两人单挑加入混战,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一眨眼功夫,无风已经身中数箭苦苦支撑;再一看,天上蛊雕没剩几只。
但是不管我怎么看,都没有夕晖的影子。
我咬着牙,反正这里也没我什么事情,干脆扑扑翅膀准备找夕晖。结果刚一上天,就听到地底下有人在喊,应龙!应龙啊!
然后伏羲便看过来。
不提应龙还好,一提应龙,我就有点控制不了情绪。想也没想抬手一个火球就朝伏羲放过去。
伏羲没怎么躲避,自然有身边的猛将替他摆平这种空中流祸。大约是觉着我这种小角色也没什么好关注的,伏羲便回过头去继续同帝俊私斗。
……所有的战争都是打起来长,说起来短。身在其中的人觉得自己一辈子可能就在这里完结了,可是活下来的人跟自己的子孙说的时候,往往会换来别人不满的瞪视:“就是这样?如此而已?”
就是这样,如此而已。帝俊同伏羲一阵恶斗,忽然天空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悲鸣。然后土地崩坏,天地异色。强烈的哀鸣在我脑海中引发了共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会死去。
女娲崩坏,这片土地要完了。
大地崩坏了,生灵们失去立足之地,纷纷掉落无底的深渊。黑暗中一团灰黑的东西以极快的速度从地底冒出来,两个紫色的光圈在上面闪烁着,好像那是一张人脸,而那光圈则是眼睛。
“烛龙。”伏羲的眼中往外喷火:“你终于现出真身了!”
那团看起来不像个人的东西,是夕晖?
“小心!”舞鹤一个不稳,被无风一把抓回来,背朝敌人露出空门,身边的神族顿时逮到机会乱箭齐发。
受到女娲的影响,神族变得狂乱:“反正都是死,我死你也要死!大家都不要活了!”
“不!”舞鹤睁大眼睛惊呼出声,无风死死的护在她上面,背上插满箭矢,狂乱的神族冲上前去,恨不得将他斩成肉泥。舞鹤一边挥舞着银刃退敌,身后是仍在急速扩大的烛龙。
大家都在癫狂的时候,那团急速扩大,吞噬着所触之物的“东西”反而像是最冷静,最悠闲,最……清醒的。
人到了这个时候,不在混乱中爆发,就在混乱中灭亡。夕晖显然属于后者,不过他是要灭亡别人。
“怎么回事……”帝俊喃喃道:“他的封印怎么会解开了?”
伏羲腾身而起露出红色的蛇身皱眉道:“初时我们和三人之力才将他封印,女娲崩溃,自然束缚不了他。倒是你……”伏羲转回身子一记猛攻:“我要在他之前杀了你!”
帝俊躲过攻击愤怒的指着伏羲:“你个疯子,真是不可理喻!”
“你是自作孽,不可活!”伏羲的发丝向后飞扬,宛如火焰:“当初若不是你动了手脚,这些人本该寿与天齐,享受跟神族同等待遇的!”
帝俊冷笑一声:“本该?”长剑一指对准伏羲的胸口,坚定的说:“若人类真寿与天齐,神族还能活到今日?伏羲,你胡扯也要有个限度!我怎么了?我不过是为了生存而已,凭什么我们要为了成全你的兴趣把命赔进去?凭什么我们要乖乖的任人宰割?”帝俊的声音直指天际:“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一开始就已经规定好了的,凭什么人类就要例外?我早说过,强者活而弱者殁!既然你这个父神无法再公平的对待生灵,我等亦无需再仰人鼻息活在你的阴影之下!天即负我,我便逆天!”
第79章
很久,很久以前;某个月圆之夜,我失眠了,缠着应龙说故事。
那夜我记得很清楚,原本红色的月亮变成了白色;应龙说,那是因为一个叫嫦娥的女子伤了心,斩断情丝飞身上月。
因为她冻了心,月色也不复热情。
应龙被我缠了很久,无法,终于将我揽在怀里,低低的说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神族,他受到万人爱戴,人人都崇敬他,仰视他。
可是他很寂寞。所有的人都仰视他,所有的人都疏远他。所谓的最尊崇,也意味着最被疏离。
这个神捉摸了很多点子让自己不那么孤单,有一次,他终于喊上与他共生的神合力创造了另外一个神。会陪在他身边的,让他不再寂寞的神。他给那个神取了名字,交给他权利,尊崇,甚至自己一切的一切。
可是被他创造,给于一切的神却更亲近他第一眼看到的,另外一个神。
这个神还是很寂寞,于是他造出了很多很多的人,在他的面前跑来跑去,聊以慰藉。同时他想,有了事情要忙,他造出来的那个神便不会再离开他。他命他为天君,意思是将天下都与他。只要他不再老是从自己身边跑开,只要他不像别人那样疏远自己。
可是天君还是跑了,抛弃人类,抛弃天下,抛弃了他。带着灭世的妖神,宁愿堕天也不愿意再见他。后来还收养了当年那个他亲近的神族的女儿,为了保护她,不惜跟自己为敌。
那个被他创造,为他珍视,最后却背叛他的神,名字叫做天君帝俊。
千年前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如夜般让人安心的怀抱里。
他让我留下,给我找来玩伴,一手将我带大。
然后在我不容于世时,拿起长剑,出去跟人掐架。
这个人叫帝俊。
当伏羲的一剑贯穿帝俊的身体时,我忽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应龙,帝俊……我所珍视的人一个一个全都被伏羲夺走,离我而去。
我脚不沾地,飞快的冲向伏羲,一条火龙从手中飞窜出来。
伏羲的长剑还在帝俊身体里面,一层看不见的墙将他围住,火龙打在上面,发出一声悲鸣,四面飞溅,片片消散。
我和伏羲离得很近,近到足以看见他的手沾满帝俊殷红的血,红发和黑发绞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听见他咬牙切齿的低吼:“你是我创造出来的,就算要死,也要死在我的手里。”
帝俊漆黑的眼睛慢慢失去焦点,却变得更加深邃,更加宁静。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还是最像我。”
我忽然觉得,其实伏羲也是很癫狂的。我试着轰开透明的壁障,在外面疯狂的叫嚣:“把帝俊还给我!”
伏羲缓缓的回过头来,疯狂的笑容都是那么充满生命力。
“你才要把帝俊和应龙还给我。”
夕晖在后面缓缓的,安静的吞噬着地面和地上所有的东西。虽然此刻的他没有脸,但是可以感觉出他的动作非常优雅,就像一个教养极好的贵族,小口小口的品尝着自己面前的盛宴。
伏羲眼珠一转,忽然笑出声来:“你恨我吧,恨我便杀了我,给帝俊和应龙报仇吧!”
我第一次展开跟应龙一模一样的羽翅,飞扑下去:“你以为我不会?!”
透明的壁障咻然消失,尖利的水剑刺向伏羲。他笑着并不躲闪,左手的剑松落在地,看起来好像挽着帝俊。
“不行!”灰色的雾气骤然收缩,化为一道紫光袭来。
夕晖!
很久以前我便觉着为何大家的眼睛都是别的颜色,偏偏就我是金色;会不会是我的眼睛有问题。
可是刺痛的感觉,手里消失的水剑和伏羲毫发无损的身体,怎么都不像是幻觉。
不会吧……我想到了千万种可能,甚至想过女娲会突然出现扫我一尾巴,可是……
我瞪着他,怎么看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是真的。
“为什么,连你也要这样对我?!”
第一眼看到那个紫色眼睛的妖孽时,我狠狠的被荼毒了。虽然他又凶又狠又爱欺负人,第一次见面还咬我;可是我仍然老是跟着他。
因为他不一样,他身上的气息如果没有我,会吞掉碰到的东西;他需要我。
长这么大,他是第一个让我觉着自己存在的最大意义不是浪费水和粮食的人。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那么久,久到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我们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他背我回来的时候,凶巴巴的教我煮鱼的时候,傻笑着向帝俊炫耀我的团子的时候……
那时候我想,这就是一辈子了吧。
虽然他揪我的脸的确是狠。可是我还是揉着脸巴巴的自我安慰:不都说打是亲骂是爱么,天上地下,除了生我出来的应龙,总还是有个人不嫌弃我的金眼尖耳的。
可是……
夕晖恢复人身,战场上的形式顿时逆转。神族发现自己的主帅被攻击,不要命的疯狂进攻。风雨雷电躲过一劫,再次轮番上阵。
我咬住牙,夕晖竟然挡在我和伏羲之间。
“闪开!”
求求你闪开吧,这一点都不好玩!
夕晖不动,伏羲在他身后轻笑;安静的笑容,好似帝俊。
“给我闪开!”我几近疯狂的展翼而起,眼角边咸咸的泪水流个不停。
啊呸,真丢脸!真丢脸!
夕晖伸出手,眼神好像还有些伤感:“红莲,不要……”
“闪开!”
咆哮的水龙飞出,我恨恨的瞪着伏羲,胸腔里全是陌生的感觉。像火一样狂啸着要喷涌而出的,是以往从未体验过的怒意。
应龙,帝俊,夕晖……全都是伏羲,全都是伏羲!
就连我的诞生,也不过是为了伏羲高兴!
无风战死,绿珠蓝姬遇险,夕雾以一敌三……敌人如飞蝗一般扑来,女娲崩溃得太快,妖魔们开始在战场上一只接一只的消失。
生平第一次我知道原来笑不止是开心的时候可以做出来,无比凄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可以做出来。夕晖伸手挡住我的一击时,我发现我是在笑的。
那一击来的颇不容易,大概是我短短四千年生命中最完美的一击了,身后的羽毛渐渐飞散,我的意识也渐渐溃散;我看着夕晖惨白的脸,心里想,我还是不要说好了。不要说我恨他,保留点龙族的风度也是好的。
可是当那道特属于他的紫色的封印在我的眼中渐渐溃散时,什么优雅忍让从容大度通通见鬼去!我脑子一热,忍不住吼了出来:“夕晖你这混蛋,我恨你!如果可以,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小孩子气的幼稚话语,却是那时候我说的出来的最狠的一句。
说完我还有点习惯性心虚的想,这么骂他会不会掐我呢?
嘁!怎么可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一间茅屋里头醒来。
低墙,硬床,乌黑的门框。
唯一明朗的是一张眼睛笑得弯弯的脸,玉白长衫,风姿绰约。
“丫头,你醒了?”
老乌龟是一只多话而又总是讲不到点子上去的乌龟。比如说吧,他明明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好好教我书字,却日日捧个茶碗蹲在门槛边上唾沫横飞的跟我讲什么红莲啊妖神啊什么的。
当时我正努力的握着毛笔对着面前的白纸愁眉苦脸。
老乌龟不厚道!竟然让我把他说的全都记下来!
他说的速度又快,里面高难度的词汇出现的次数又多,什么伏羲帝俊勉强都算了,白雉?那什么嘛!白纸我面前倒有一张!
不过抱怨归抱怨,每天听老乌龟在旁边翻来覆去的讲,绕是我把耳朵阖上也难保没有一两句漏进去。于是某日我终于决定不再装傻,把笔一扔两手摊开趴在桌子上问:“那混沌也是的,怎么就不让他媳妇把伏羲一刀给了结了呢?还做那么纠结的模样,死相哦!”
老乌龟原本蹲在门槛上,闻言刷的飞进来做好,掏出折扇啪嚓甩开,反手遮住下边脸,目光深邃道:“这个问题问得好!想知道答案不?”
“……我忽然间不想知道了。”
老乌龟突然长身而起,一脚踩到凳子上啪唰啪唰将扇子摇了几摇;清清嗓子架势十足的说:“红莲为何不能杀伏羲?要知当年红莲降世,乃是应龙借助伏羲之气完成;即是说那红莲身具伏羲、应龙二者之气;应龙殒命,红莲已损一半真气;若是伏羲再身亡,这红莲焉能保命?想那烛龙本就是司生死之神,个中奥妙岂能不知?想那烛龙红莲相处甚久,熟知红莲最是个外柔内刚的,若明说红莲体内留着伏羲之血,只怕她死得更快;是以他才会在战场之上拦住红莲,所求实是保全她的性命!唉……”老乌龟眉头挤成川字型做深沉状叹道:“想那烛龙原本自来自去,毫无牵绊;到头来却为了红莲生生遭这一劫,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唉!情之一字,真是害人!唉……”
我原本趴在桌上,听到他这一连三个九曲十八弯的“唉”抬起头,颇用力的往桌上一磕!
妈哟!痛得要死还没晕成!造孽!
老乌龟一扇子点着我的额头,皱眉不满道:“我辛辛苦苦为你解惑,你就这个态度?”扇子往前一点,正好戳到刚刚撞的痛处,我倒吸一口凉气,老乌龟凑过来:“懂了没?”
嘁!我撇撇嘴,本来就没什么疑问的,说的又不是我,我急个什么劲?于是我也清清嗓子,直言不讳心里的想法:“我就不觉得红莲是什么外柔内刚。”
“哦?”老乌龟挑高一边眉毛。
“竟然能吃道菜就把自己给卖了,我看她根本就是苦日子过多了,脑子缺营养傻掉了!”
“噗——”老乌龟立马散功,变成畏缩的咸湿乌龟。
我纳闷的问:“噗什么噗,难道你觉得她很聪明?”
“不不不,”老乌龟一叠连声摇着头:“她确实是傻子,大傻子,嗯,天下第一傻。”
“嗯!”这是老乌龟第一次如此积极的符合我的观点,我心下很是得意:“烛龙有心却顾虑太多,始终不肯将真心表白出来;红莲总是一头热的认为自己喜欢啊喜欢,却从未真正信赖过烛龙……”
我说的头头是道,老乌龟摸着下巴闭着眼睛不断点头。
“——两人都是傻子!”
老乌龟睁圆眼睛,附和道:“极是极是!”
我就没怀疑过他那日为何突然转性符合起我来,只是觉得很有成就感,兴致盎然的抓起毛笔,一笔一划的在纸上涂了两个大字。
夕晖。
老乌龟凑过头来惊讶的问:“你想起来怎么写字了?”
咦?我纳闷:“这两个字你不是教过我么?喏,”我翻出纸来:“夕阳,余晖,我只是把这俩字逗在一起而已。”
老乌龟盯着那俩字半晌,意味深长的说:“这两个字……写得实在是太丑了!”
我面无表情的看回去:“你见过我写哪个字好看的?”
“呃——”老乌龟打个哈哈僵笑道:“看来外面天色也不早了,该备膳了;唔,你想吃什么?”
吃——?我吞吞口水,向往道:“紫苏煮鱼……”
“啪!”老乌龟一扇子拍到我头上恨铁不成钢道:“日日就只想着这个!你就这点出息!”
我捂着头委屈的喊回去:“谁叫我刚醒来吃的就是这个?!你还说呢!小气的要死!天天就给这个菜,有好吃的,拿出来呀!”
“呃,呵呵……”老乌龟收起扇子心虚的笑道:“哈哈,紫苏煮鱼好,多吃鱼补脑……”
又是这个借口!
我万分鄙夷的瞪他一眼,认命的走下山去拔紫苏。
第80章
“我决定,咕噜!”老乌龟放下碗抹抹嘴巴:“反正你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干脆叫紫苏算了。”
我放下碗,舔舔嘴唇想了一回,有些挫败的说:“紫苏我倒甚喜欢,只是为何要是野草……”咂巴咂吧嘴,我有点犹豫:“这个名字倒是好……但是……似乎有些贱贱的。”
“贱名好养活嘛!”老乌龟继续蛊惑。
想来想去,实在是舍不得那个名字,点点头同意了。
对了,贱点就贱点,又不指着这名儿去考状元。我下意识端起碗想继续喝,不想刚才一个走神,老乌龟已捷足先登喝空了汤碗,在一边美滋滋的拿根鱼骨头剔牙呢!
“……阴险。”我不由的崩出两个字。
就是因为这两个字,第二天老乌龟便拿了套衣服将我一裹,一脚踢到仙塾里去了。
元始天尊的仙塾声名远播,从这里出去的天界栋梁是一批接一批,比黄河水还泛滥。界内流传这里是大仙的殿堂,大神的温床。
那时天界已经发展成跟今日差不多少的规模了,神、仙、修真者,都有严格的界限,每一次的晋升都要经过严格的考验;这里说的考验不仅仅指历劫,还有各门科目如经法、仙术等等各项考察;据说有个神仙当年就是载在佛经科目上头,几次升上仙而不成,这大仙一怒之下弃仙入世,将天界那一套考核制度原封不动的托梦给某个皇帝,制成了后来令天下读书人为之奋斗终身,爱恨交加欲罢不能的,科举考试。
考虑到其中仙术一项与俗世大流脱节,这位神仙还特地根据实际情况将仙术改成了武术;未曾想此君虽然仙术甚强大,此举却是自搬石头砸了自己脚;因为仙术和武术根本是两回事;区别就跟吃饭和看书一样明显;很多人武功盖世,却穷其一生也难以参透仙术的奥妙;反之仙术高强的仙人,他在武术上很可能是个肉脚。
那个神仙便是如此;他在皇帝梦里吹风,吹完后才忽然发现还有这么一条,赶紧又跑回去一巴掌把皇帝给拍晕做梦,嘱咐皇帝文武可要分开考。交代完毕,这才安下心来脱去仙身投入轮回,最后凭借着无与伦比的笔上功夫,一路过关斩将,顺利成为状元。
要说这位仙人姓什名谁,文曲星君是也。
据说文曲星君投胎成为状元以后,天庭里的文书活计没人干,一下子堆积如山,把个天君累得听到“文书”二字便虎躯一震,心想这不行!这样下去,天君得变天奴!怒喝左右是谁这么大胆把文曲星君放下凡去的。
众神仙你问我问你,最后还是司命站出来说文曲星君心下凡历劫去了。天君广袖一挥,历什么劫!速速给我召回来!众神仙早就被天君的神经质折腾了个半疯,一听这话全都欣然从命,脚不停的就跑下凡去,恨不能五花大绑将文曲星君拎上来。
结果下得凡间一看,人家文曲星君是当朝宰辅,身担国计民生,哪能说走就走的?大家左右争取,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协议;反正天上一日,已是地上一年,边让天君再多等个十日,十日后文曲星君自回天庭。
众神仙听了一时间半喜半忧冷热交加;喜的是好歹文曲星君还知道回去,不算太混;忧的是那十日该如何度过……想起天君日日心力交瘁双目无神的脸,众神仙一合计,决定反正来都来了,干脆就陪着文曲星君历完这十年劫,也算聊表同僚之情。
于是大家真的就多呆了“十日”。方回天界;果不其然,天君已由神经质变成半疯癫。看到文曲星君在大家的簇拥下一路行来,不禁感动得提泪纵横,一把拉住他的手深深的摇了三摇,大叹我现在才认识到没有了你,天界就要停摆;没有了你,生命毫无意义;没有了你,阳光不复美丽,你快回来罢!本天君一人承受不来!
文曲星君就不好意思的说,这这这小神佛法一直没过难成大仙,这这这恐怕留不了天界啊!天君拍拍他的肩膀,这个这个凡是都有例外嘛!这个这个考试不过是一种手段,重要的还是真本事嘛!
说着大手一挥,你不用再考核了,本天君给你连升三级,自动升为天官,明天就来报道!说完了还甚民主的回头问众神,有没有人不同意啊?
天君一被折腾,倒霉的可是底下的人;众神仙人人都有家有室有未来,怎肯为了这么件小事断送自己的前程?遂齐齐点头拥戴,皆大欢喜。
跟我“据说”的老乌龟每每提及此事脸都要黑一阵;想他萧墨夜为了那届晋升考试准备了整整三百年,文曲星君不过是跑了短短十天,半月都未到,竟然免试晋级!老乌龟拉着我的手沉痛的教育说:“是以神际关系是相当重要的!你想啊,如果不是文曲星君平日结交广哥们儿多,擅自下凡哪里还有官当!不给他贬到东海当土地才怪!”
建立良好神际关系的第一步,就是要找个强大的师父;师父强大,师承名门,以后自然混的开;再说名气大大的师父往往也容易收到出身名门的徒弟,一路同窗,一路通畅。
用老乌龟的话来说,就是踩在大神的肩膀上,眼界都宽广!
……就为了这些理由,我被一脚踢到传说中的模拟战场,仙塾去了。
元始天尊的仙塾不甚起眼,门前甚至连块匾都未挂,只是墙里边半边李树半边桃树露出墙外,暗喻“桃李满天界”……其实已经是明喻了。
老乌龟请门前一双仙童递了名帖进得门去,我便巴巴的跟在后头,绕过一片翠竹环绕的小池,也未听见读书声;大约是还未开学。走到堂屋,我一眼便看到里头有个长髯飘飘的轻矍男子坐在那里喝茶。
我捅捅老乌龟:“准师父的胡子好长!”
老乌龟眼睛不看我,淡淡的说:“假的!”迈步跨进去,里面的人放下茶碗迎出来,互相招呼:“好久不见,还没死呢?”
我心下汗颜,这什么招呼方式!
招呼过后,准师父一偏头,看看我,随即对老乌龟道:“就是这位?”
老乌龟含笑点头。一派斯文君子相。
准师父呆了一呆,接着回头唤道:“既如此,灏景,你先带师……弟去厢房罢!”
这就完了?我也呆了一呆,不用三跪九叩?不用学前考试?不用……
未等我想完,屋后的竹林那边一阵响动,接着转出来一个个子高高的人。站定……现在喊师父了,站定师父的旁边,对我一笑。
黑丝发,绛紫眼;嘴角一勾,我被荼毒了。
师父在旁边轻咳一声:“这是你八师兄,入门比你早些,以后凡是尽可问他。”
八师兄嘴角弯弯,平添了一份亲切;我忽然念起,脱口而出:“师父,那我要不要跟他住一起?”
此话一出,老乌龟抽着嘴,捏着扇子的手便不停的抽动,似是在拼命忍耐不要一扇子拍死我。
师父的脸皮也动了一动,但随即便恢复初见时仙气飘渺的平和;捋着飘逸的胡须和蔼道:“徒儿放心,今年收徒虽比往年多,几间厢房,师父还是备得起!”
“哦,徒儿无知,师父莫怪!”我撇撇嘴,心里也不知道是放心还是遗憾。
吓!当然是放心!
小八也轻轻抽动一下眼角,随即那笑容便有些尴尬。
其实我也有点尴尬,为了掩饰尴尬,小八抬手想让时,我便很是端庄的谦和一笑,抬手回礼。小八师兄一声:“师弟请!”我也兄友弟恭,轻启朱唇回一声:“小八请!”
说完后我便华丽的被雷劈了!啊,我这个内心独白和念白台词怎地总是错位呢?
不用回头都能想见老乌龟是何表情;稍一回头便能看见,师父他老人家手里拿着一缕乌黑柔软亮泽的胡须正在往脸上粘;一边粘一边温和而淡定的对老乌龟而非我说:“方才一时大力,使错了劲,见笑了。”
老乌龟何止是见笑,简直是笑得上天入地惨绝人寰。
啧啧啧!我鄙夷三声,真是丢尽了浊水溪花花草草鸟兽鱼虫的脸!我立马决定以后绝不说我和他认识。
树还活一张皮呐!衣食父母竟是这般德行,你叫我皮薄柔嫩的小脸往哪搁?又不是谁都是那厚脸皮的……的……
的?我挠着脑袋,脑袋安然享受手指的伺候,至于那个的后面的内容则是的的的半日硬是不肯的出来。我倒也不大在意,挥挥手都是过眼云烟。哪怕我从没失忆,神族的寿命无穷无尽,千万年后,谁还记得谁?
有时我的脑海中也会闪过一些不甚明晰的碎片;大多是人脸,不完整的人脸;侧面的,后面的,都只有个轮廓;有的时候我眼前一闪,一个模糊的轮廓忽然出现,又没入遗忘的海洋。失忆了这么久竟还有轮廓不时闪现,可见这人在失忆前的我心中分量定然不轻;即便如此,现在不也只记得个轮廓?恐怕以后当真再见,顶多也就叹个曾经沧海;沧海桑田,那么多的人人事事在被抛诸脑后,缘生缘灭,谁管你呢!
就算当年再怎么娇花照水两相看,到头来还是落花自飘水自流。
……现在想来,当年的我,真是一个很有诗意,伤春悲秋的少女。一个“的”字便能引出偌大一段思绪,待得我回过神来,被唤作小八的灏景师兄两手僵直于半空,前掌呈爪状处于半退不退似进似退的临界点,指节啪嚓作响,脸上痛苦的表情似乎在无言的呐喊自己正在极力忍人之所不能忍。
我不由得凑过头去问道:“八师兄,何事令你如此之纠结?”
敬爱的八师兄脸色一转二转三转,将不知何时对准我的脸颊呈爪状的手收回去,艰难道:“没,没事!”接着脸色铁青的背过身指着竹林后若隐若现的一角屋檐道:“后边便是我们住的厢房,现下离开孰不远,大约师兄们也都回来了;我领你去给师兄们打声招呼。”说着也不向师父行礼,便自顾自的一径前去。
我回过身来向师父礼道:“师父,徒儿先行告退。”说完待师父他老人家将胡子粘好先是试探性的轻触,然后才捋着胡须向我点头示意后方直起身欲待追过去,老乌龟忽然伸出扇子搭上我的肩膀将我勾回去,拖到一边悄声道:“喏,我可是对你仁至义尽啊,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说着眯眼一笑捂着嘴道:“好好跟着你八师兄!踩着大神的肩膀眼界也开阔,你这八师兄的肩膀可是有不少人摩拳擦掌想往上踩的呢!”
“……”我斜着眼睛凉凉的回了一句:“原来八师兄是踏脚石。”
“不争气!”老乌龟又啪的拿扇子打我的头:“你八师兄很有来头的!”
我打着呵欠:“莫非是黄金的?”
老乌龟彻底放弃,黑着脸说:“你跟我不正经没事,在他面前要规矩点。”
“咦,为何?”我眨眨眼睛:“莫非他是判官?”
老乌龟一个踉跄,半晌恶狠狠的说:“他是未来的天君!”
我也一个踉跄,手脚并用一阵风般的追过去,边跑边喊:“师兄等等我!”
第81章
由于八师兄出场过于清雅过于温和过于正面,以致于我在很长时间内对他的看法都有失偏颇。
例如,我以为即使是对头,伸手也不打笑脸人;小八这么爱笑,又有下任天君这么金光闪闪的头衔,还排上了大发八这么个吉利数;在仙塾肯定是混的风生水起自由自在兴风作浪耀武扬威奢侈腐败的;说不定还是名义上的小弟实质上的大哥呢。
若果真如此,我早已打定主意,即便是被这块金光闪闪的踏脚石砸死,我也要同他保持距离。为何?名人气场过强;人界有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若如此算来,伴天君不啻于伴白虎。我这么一个纯良如草地的小山神,一天到晚跟在白老虎的后面,耳根草不被虎爪刨干净才怪!
其实说到底,老乌龟说的那些光辉灿烂的未来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天官的荣耀,大神的权势,这些都离我忒远;我有一间可遮风避雨的茅屋,屋中常备清茶一杯紫苏若干,屋前有芳草萋萋,清溪一条;还有一座四季变幻的钟山,冬日白雪皑皑,春天草长莺飞,夏日清凉安逸,秋日漫山的野果柴草,还有数不尽的草窠供我四处游荡。
闲得烦了,便跑到山脚下的村庄,偶尔碰上了市集,混迹人群,好不热闹。
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过久了,我怕受不住天宫森繁的规矩。
……小八灏景在前边沉默的走,我在后边沉默的跟。穿过几杆翠竹,又绕过一片空地,穿过几条回廊。小八在前头走得神清气爽神采飞扬神态俊朗,我在后边一边跟一边左顾右盼,獐头鼠目。
后来的后来某夜我和他也是这样一前一后走在龙宫的花园里,灏景君姿态翩然玉树临风,我身上披件男子衣服,腿上挂片沦丧的布条。人常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脱去青涩脱去无知慢慢成熟慢慢进步,可是依我当了这不知多少年神仙的经验来看,除开皱纹会越来越多,人的进步实在是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大。时间它匆匆流过一年又一年,永不再回头,只有人才站在同一个圈子,一圈复一圈的走。
好多事情你以为已经放下了,其实不然;好多坑你以为再也不会掉进去了,其实难说;好多人你以为再也不会有纠葛了,其实兜兜转转,最后你会发现,其实一生中你真正相与的,一直都是那么几个。
你以为你有整个世界,而其实你拥有的,不过是一座钟山而已。
人如此,神亦如此。
人与神的区别,不过在于同样一个圈子,人只要走上短短几十遭,神则要永生永世,不停的走。
就像红莲和夕晖,青夜同小八,甚至千万年后本夫人同灏景,转来转去,还是他在前面走,我在后头跟。我永远都只能追着他的背影;就像伏羲永远只能巴巴的看帝俊掐完自己以后神清气爽的扭头离去。
“到了。”小八师兄忽然停住脚步,我神游天外,差点一头撞在他背上。
“唔?”我从他背后伸个头出去看,恰逢那一排青砖白墙的屋子中的某间里也探出个人头来,灏景便淡淡的说:“这位是六师兄诸然,师兄,这是师父刚收的弟子青夜。”
我狗腿的冲上前去同看起来很是正人君子的六师兄行礼客套,都没想过师父未曾提及,小八是何以知道我的名字的。
六师兄中等个头,中等身材,中正的相貌,看了我一眼,也客气道:“都是师兄弟,青夜师弟无须多礼!”说着甚热情的同我搭起话来,渐渐的便家长里短无所不包;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听得我是五体投地。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最能八卦的还不是六师兄,而是七师兄;六师兄只是纯粹的能言善道,却不大爱管无关之人的闲事;七师兄乃是瀛洲海仙,见多识广;而且海鲜充足,每每八卦之时,时不时就能从不知何处掏出一把干海鲜下酒。
我同六师兄说了半日,渐渐的觉着有些不大对头。
小八一直在身边跟棵树一样杵着,六师兄却从头到尾没搭理过他,好像身边站的真是棵树。一直等得我跟六师兄约好了过几日放课后一起接风洗尘互相道扰以后,灏景才指着不远处一间屋子说:“这是你的屋子。”
期间他就一直默默的站在一边,也不招呼也不走;六师兄从他身边过的时候斜睨一眼,他报之以一脸倨傲。
我的心中打着小鼓,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帮派之争?我初来乍到,不会就这么被卷入了吧?原来也不是一三五七是一块,二四六八一家亲;看这小八师兄和六师兄如此不合,其他师兄里面谁又是谁派的……只希望别太复杂就好……太复杂我可敲不定!
过了几日我才放心,事情果然一点都不复杂;因为这所谓两派,实在是派系分明,干脆利落。
这两派是:灏景对众师兄所有人。
呃,话题扯远,先转回来。我看看那小小一间屋子,卡在一排一模一样的屋子中间,又没点特色;甚不起眼,容易混淆。我有些苦闷的挠头道:“这一排屋子长得如此相像,又不标号,万一哪天月黑风高摸错门了,岂不尴尬?”
灏景双手笼在不甚宽的袖筒里,闻言伸长脖子凑过来说:“不会!你那屋子右边还未住人,摸错了也没关系。”
“可是左边还有人啊!”
灏景扯扯嘴角,伸出手指点着左边那间问:“你说那间?”
“对呀!”
灏景咧开嘴,弧度拉得更大,眯起眼睛笑道:“那间是我住的。”
“……”我白他一眼:“所以,这么开心作甚?”
“我等着你哪天摸错门……”小八师兄露出一口锋利的白牙邪恶的笑起来:“包你不必担心人言可畏!”
我忽然浑身寒了一下,怎么小八师兄……跟我最初的感觉不大一样呢?
果然是邪神邪惯了,即便是呆在天界这么个正气腾腾的地方,还是邪气凛然,正气不侵。
我在小八师兄邪气与天真并存,高洁与诱惑交融的笑容中软塌塌的推开自己的门飘进去,脱力的靠在门上。
我现在是男的啊!
怪道六师兄用那样异样的眼神看他……
莫非下任天君是个断袖?!
小八师兄原本清雅脱俗的形象在我眼中轰然倒塌。
我住在断袖的隔壁啊隔壁!
万一哪天我真的衰神罩顶摸错了门,给他发现我是个伪男子该如何是好?
呃,莫非要我顺道把他断了的地方续起来?
啊……我在想什么……
开塾头几日事情不大多,只是成日见得原本一扇扇紧闭的门砰砰乓乓开开合合,一群群打扮各异眉清目秀的仙童捧着衣物墨宝箱笼出出进进,彼此招呼好不热闹;只有小八的门前跟我一样冷落,不,还是我的更冷落,因为我这几日得了空便缩在他屋子里头,基本不怎么回去。
谁叫老乌龟小气吧啦的,送我来附学,竟然就只给了我身上这套衣服,连个铺盖卷都没打。仙塾里头厢房是现成的,可是没有被褥,莫非叫我现种玉棉自己去弹?还是摸到织女她家门口去偷她的云啊……虽说神仙冻不死饿不死,可是谁愿意成日挨冻受饿的?于是上次那惊悚的对话过去没过几个时辰,我晚上送了老乌龟回来,便很适宜的摸错了门,摸进小八他房里去了。
其实原本我一推门看见那桌上整整齐齐的笔墨纸砚,搭着厚锦搭靠的紫檀木椅;再看那床上是松松软软一看就舒服的被褥,我便知道自己进错门了,刚想扭头离开这个深深的刺激了我的地方,小八师兄鬼魅一样的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头冒出头来,看清楚是我,便嘿嘿一笑道:“怎么,闻到铺盖的味道,睡不着了?”
我理理衣襟子寒着脸问:“你如何知道被褥之事的?”念头一转,我指着他哈哈笑起来:“原来你也摸错门了,亏你白天还吹牛呢!哈哈哈哈!”
小八的脸抽了一下,双手拢在袖子里,便用下巴指着个靠椅说:“进来坐,我在找被褥,等会你带回去。”
呃!我不自觉的也将手拢进袖子里头,闻言心里跳了一下。
虽说被一个小八师兄这样英俊潇洒又多金的男子挂念关照是好事……可是……我左右瞧瞧自己:我现在是男子啊!
啊……我的心凉了下去,莫非小八师兄真是断袖……
断袖是一种自由,可是对于我这样不断的女子,眼睁睁看见眼前的美男竟是断袖,心中难免惆怅。
一想到这人还是未来的天君,若他上任之后众神一效仿都去当断袖,我不得哭死。
……说来,老乌龟和师父他老人家就很危险!今日看他俩称兄道弟那个热乎劲,添茶时那个小心劲儿……唔……真是越想越有问题啊!
“想什么呢一脸傻样!”小八忽然从敞开的柜子那边扭过头站起来,一手揽着一床黑缎底上面刻着金银丝云雾花纹的褥子,一手拍打两下,唔了一声,往我怀里一放:“先解决被褥问题吧,冻不死比较重要。”
“……”我抱着被褥吸溜一下鼻水,内心挣扎一会做呆愣状问:“小……呃,师兄,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话说我虽然装得感激涕零泣涕涟涟,可眼光还是雪亮的心里还是亮堂的。
我看见小八师兄抖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的跟我拉开了距离才淡淡的说:“你是师弟,自然要照顾的。”说着,竟然伸出手,和蔼可亲的拍了拍我的头?
我一手抱着受惊过度的头,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继续纯洁的微笑:“再说我跟萧墨夜是旧识,你是他带来的,我当然要注意,省的照顾不周,他拿乌龟壳砸我。”
当时我委屈的憋着嘴心说切,他才不会砸你呐!
那时我忘记了小八从小就爱说反话,其实他第二天就偷偷溜出去拿板凳砸了老乌龟一顿,因为他没给我带被子。
我象征性的笑了笑,心里始终还是对他这似断非断难以捉摸的态度有点保留,又不好拿了东西就马上走,只好僵哈哈的立在门口笑说:“多谢师兄!”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惆怅,我跟自己说我啥也没看见。
连夜而归或是先遣家童的师兄们不少了,可是硬是没一个人往这边看。他们自热闹他们的,小八这房门口冷得堪比广寒宫。
这情形持续到接风宴,我跟着六师兄贼头贼脑的摸进号称最会享受的三师兄房里,环顾四周一二三四五六七,独独没有小八。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因为是没有女子的聚会,话题三句转不出女子;唯一一个女子我,对同性的奥秘不感兴趣,便轮番挖师兄们的八卦,师兄们顿时觉得我这个师弟好学上进而且能钻营,真是靠谱又有前途!遂都和颜悦色的将他家的阿猫阿狗悉数讲与我听,时不时还拍拍我的肩头很是和蔼可亲的说两句师弟你这么懂事,将来肯定一帆风顺,生活美满云云。
我一边点头一边吃着七师兄的海鲜一边喝五师兄的酒,两耳还不放过任何八卦;时不时再顺着嘴往下说说;到底是读书郎,几杯酒下肚便天下大同,视所有人为弟兄。
于是酒过三巡,大师兄打着嗝树根指头在我眼前晃着说:“是以师弟……弟你要离那灏景远些。”
第82章
我扒着小八的房门,满含同情的望着他落寞的背影。
真可怜啊!真坎坷啊!真是……
我抽抽鼻子,偷偷凝望小八那出尘离世遗世独立到似乎有些抽搐的背影。
抽搐?他干嘛抽搐啊!
不理会小八似乎抽搐得越来越厉害的身影,我继续光明正大的扒着他的门缝回味着师兄们七嘴八舌八出来的“小八背后的故事”。
话说这小八身世在天界上面这一块是个公开的秘密,也只有我这种无知的山野草民才会当成惊世骇俗的绝密听得是晴天那个霹雳,震憾那个无比。听说他是前帝君在妖境云荒发现的。前帝君爱上了凡间女子,宁愿被贬去云荒亦要与她相守;前天君无法,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小夫妻卷铺盖走人;不久现任天君即位,膝下却难有所出。正在愁苦之际,贬去云荒的那位忽然某日踩着五彩祥云头上红鸾星照,送了一个小孩来到眉头愁成万字形的天君面前,这孩子自是灏景小八;只是这孩子他未来名义上的爹他某个侧妃回去后将这孩子的来历同自己的爹说了,她爹回去又同自己的夫人说了,她夫人又说与自己的贴身丫头,一来二去正巧被来要糖吃的儿子听了墙角……
是以才有我前几日从七师兄那听来的真实无删节的转述。
据说小八也是无意中被发现的。前帝君博延刚到云荒人生地不熟的,又是个偏僻得什么都不下蛋的穷山恶水,虽有娇妻相伴,难免还是有些失意,人一失意,十有八九喜欢乱转。人一乱转,保不准就会碰上奇奇怪怪的事情。博延是仙君,仙君也是普通神,也会有奇奇怪怪的遭遇。
博延每日一转,越转越深;末路走多了,终于撞到了意外之物。
据七师兄模仿他娘模仿他爹模仿他姐姐模仿博延的话说,那日博延一人走在幽深颓败的森林中,心情萧索放步漫游,满眼枯枝断草,耳边怪鸟喋嚡,眼见那黑幽幽的枯木森林一望无边,心情更加抑郁;忽然眼前一跳一抹火红跃入眼底,仔细一看,竟是一池莲花。
黑森林里一池红得耀目的莲花,红得不但不火,反而杀气腾腾的;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劫火。博延本是被这过分耀目而突兀的莲花吸引,待得前去,才发现这池子里竟然还有别的东西。小小的一团,缩在一朵花巨大的叶子底下,那池子里头其实没有水;只是湿湿的黑泥;那白白的一小团缩在黑泥同绿叶之间,更是扎眼,却也吸引着人忍不住想凑近看个仔细。
博延凑近一看,吓一大跳。
那白白的一团竟是个孩子,半大不小,十二三岁;虽然双目紧闭四肢蜷曲,仍可以看出来是个四肢纤长且相貌清秀的男孩。男孩紧紧的缩在莲叶下,远看像是土里的藕露出一截子。博延走去碰碰那孩子,原本是想探知他是生是死,谁知一碰之下,男孩子睁开眼睛,竟是比紫晶还通透,不含一丝杂质的深紫。
据说那孩子起身第一句话便妖里妖气,闻者都觉不祥。
他说的第一句是:“我还在,红莲……定也还在。”
谁都知道背叛神族的妖神红莲是禁忌;这孩子一张口,博延便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遂携了他去见天君。其实博延原本是想起所谓兹事体大,这么个开口便扯出禁忌之战而且来历不明的孩子;若果真是个来挑台子的,恐怕还得神族的老大才能镇得住台面,结果没想到,这个原本出身妖境,一张嘴便是红莲的小子,竟然被天大的青眼当头砸中,成了下任天君。
是以后来很多人也说,天君到底还是那次被文曲星君给急疯了,急于想甩掉“天君”这个烫手山芋,逮着个人便往他手里面塞;也不管那人手脚齐不齐全,到底姓妖的姓神的。
“上古一战的事情你说谁不清楚?妖魔跟神族根本是不共戴天!”七师兄对天君的痴呆行为义愤填膺:“那厮出身便鬼鬼祟祟,多半是妖怪!这样的人当天君?”
师兄们不约而同齐齐鄙夷:“嗤!”
我端着杯子也同仇敌忾一番,末了小心翼翼问:“那他到底是不是妖呢?”
“……也不知道君上受了什么蛊惑,竟说他是纯正的神族!”众师兄痛心疾首。
……闹来闹去,别人不过是出场的方式奇特了些,说到底还不是神族!众师兄别扭来别扭去,其实还是别扭自己的身世没有小八那么扑朔迷离,出场方式没有小八那么耀眼绚烂。运气没有小八那样好得下花。
其实进了元始天尊的仙塾的,都是各仙家中有权有势有背景的骄子;出生之时就算没有天地动容神尽皆知;至少也是祥云朵朵红星罩顶,一出生便有报备,今后无一不是前途灿烂一帆风顺的。
但是人往往都不满足于已经得到已经拥有的;原本众师兄们都在同一起跑线上,大家都是天之骄子,谁不比谁差,谁也不必谁强;众人尚且暗暗较劲,非要分出个高下;拼经法拼不赢便拼礼义;礼义不行便拼仙法;仙法还不行拼文采……拼完功课拼家世,拼完家世拼前途;正是拼的热热闹闹起劲之时,忽然从天而降一个灏景君,没家世没后台来历不明,可是背景够神秘,登场够华丽,而且没付出过任何代价,还是个孩童便被指认为天君。
众师兄的心情我能理解,真是情何以堪哪情何以堪!个个都对这个坏了原本格局的小子恨得牙齿痒痒,恨不得拆其骨,啖其肉。
师兄们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我不是师弟,是师妹;小八复杂的身世,神秘的过去,要不是后备断袖那么高的阻碍摆在那里,我早就一头闷死在他脸上两口幽深的紫潭里去了。
好在及时想起神秘的小八还是个后备断袖,总算没在淹死自己的同时一头摔进花痴的队伍。
想起那日席上说到小八阴险,众师兄恨得从头到脚无一不痒痒,都说小八不但阴险而且狡猾;具体表现为,师兄们义正词严的对他施以正义的声讨和理论时,这厮居然不声不响,任尔雨打风吹,说干了口水吹破了嘴皮;灏景小八就是一个反应——
没反应。
要知道人在期待你有反应的时候,没反应就是最让人火大的反应;师兄们是有身份有学识的读书神,不能效仿凡间女子堵住小八泼妇骂街;一个个被他憋的怒火焚身。每日在仙塾上或明讥或暗讽,把个仙塾生生变成不见硝烟的战场。小八和师兄们持续冷战,我在一边看了几天,得出个结论。
小八果然是强人啊强忍,这要换了我,不吐血而亡也得触柱而死;小八居然还活得有滋有味,天天顶着师兄们比千年冰雪还冷的目光培养危险的短袖情。
亏得我那时看见师兄们全都孤立小八时还狠狠的同情了他一把,看到他那么忍辱负重还来跟我培养奸情时心底还赞叹此君强大能忍人之所不能忍。结果后来事实证明这厮非但不是高风亮节闲云野鹤的出尘逸士,一代贤君;他根本就是睚眦必报怨还百倍。
以前骂过他的师兄,后来仙术最不行的给他调去带兵,嘴巴最笨的调去司礼;文笔不过关的去司文。
结果可想而知。心高气傲的师兄们样样都不甘落人后拼命往前赶,个个给他整了个死还要替他卖命。
说来大约是灏景整人太厉害,师兄们被整得太厉害以致于脑子被整坏了;我记得后来我和灏景双双给半疯的伏羲全疯的女娲一人一刀快要去阎王那里叙旧的时候,老乌龟带着破门而入的那群人里头,有好多都是我师兄弟……
但是那些都是小八厉害到可以整人以后的事情了;在那之前,他一直挨整。挨整挨到面对不整他的我时,他都会激动到不能自己的抽搐。
比如现在。
我文雅端庄的扒着门框对被整的他施以精神上的支持;小八便是背对着我抽搐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回过头一瞬飘至我面前抽到颤抖的问:“你要这样偷窥到何时?”
我笑眯眯答曰:“到你发现我时。”
小八一愣,忽然展颜露出和风般的微笑。
……老实说,万年前的他比后来要温柔多了,果然权利是能腐化神的,看看他后来成了帝俊那模样!啧啧,整一个采花贼兼山大王。
读书的日子是单纯到近乎枯燥的,读名师的书更是如此。十九师弟进来以后,不过也只是多几人重复枯燥而已。
那时候的生活枯燥到我天天不厌其烦的听小八说以前老乌龟一提起我便装聋作哑的上古一战,还听得津津有味,翻来覆去问不停。
比如那日我同后来被拉下水的十九师弟一起窝在小八榻上一人嘴里叼只鸡腿,听小八愁眉苦脸一脸倦意的说起伏羲怎样杀掉帝俊红莲如何天也塌了地也裂了。我举起油腻腻的手虚心的问:“那后来伏羲同帝俊到底怎样了呢?”
小八忽然瞟我一眼,刹那间面色有些古怪,不过也只是一闪而逝;随即动手在我们面前的酒盅里添满了酒,清清嗓子说:“他们两个分不开了吧。”
……
“……”我和十九屏住呼吸等了半天,最后终于忍不住眼角抽搐:“……就完了?”
小八诧异:“不然怎样?”
我与十九对视一眼,冲上去将小八掐得火红火红的。
都怪他说话不清不楚,我如何知道所谓分不开是指两人的灵体纠缠到一处;害我以为他俩断袖。那时我一颗丹心向太阳,还在想大神搞断袖,好不端庄喏!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小八不正常。
那时小八除了喜欢顶着众师兄弟们的白眼红眼拉着我培养奸情,还有个癖好;他随身带着小小一只玉壶,那壶做的小巧精致,用根黑红棉线拧成的绳儿坠着常悬于腰间。初时我见那壶晶莹剔透,虽为玉器,竟像那夜明珠般,到了无光之境便通体碧绿,发出一阵莹光。我原看着这东西好玩,说他虽然现在不济,总归是皇家贵族,身边好东西多。我与他混得算熟,他多次对我动手动脚的我也忍了;虽说那动手动脚全做的不动声色,若不是我早已看得出他是个候补断袖,早被他忽悠过去;然而毕竟男女还是有别,我也忍了他这么久不是?
是以一日放课,我便趁着十九拿着经书缠住师父讲经法之际,一个人跑去找着他嘻哈一番,委婉表示瞧着他腰间这玩意儿甚精巧,不知有没有缘分拿下来赏玩赏玩。
小八朝他腰间淡淡一瞥,却低头向我诡异一笑。
我给他那一笑笑得不知怎地忽然有些毛毛的,觊觎宝贝的龌龊念头生生给他笑去一半。结结巴巴的说:“那啥,若你不方便、便,也……”
小八却和煦笑道:“无妨。”说着真大方的解下绳子,将那玉壶拿在手里递到我鼻子底下,一股子淡雅的酒香扑鼻而来,我吸溜一下口水。
“不过是个酒壶。”小八露出白牙眼睛弯成月牙儿:“倒是里头的清露是花了点子功夫得来的上品,有兴趣的话,不妨一试?”
他笑得那么温婉无害,貌似忠良,谁知道那壶里头,是让我慢慢回想起过去的药。
第83章
我一直都知道他这酒深有来历;我和十九一起问他要酒喝,小八嬉皮笑脸的,硬是给我不给她。十九嘴上的油瓶挂得比天高,小八便哄她说酒其实是偷师父的,让她缠师父去。十九原本拉着我手里的酒盅不肯松,闻言眼睛一亮:“果真?”
小八连连点头:“真,怎么不真?”说话间便将手移上酒盅,不动声色的便从十九师弟手里将之拿开了。这边十九还傻乎乎的不忿道:“师父真是小气,有酒自己藏着。呔!”一跺脚回头冲我们笑道:“看我去偷光师父的酒窖!回来分与你们!”说完便脚底生风,眨眼不见人影。
实际上那壶里头是小八在瀛洲采的九九八十一种灵草,在残月之夜放到碾出汁子,配上琼浆酿成的,费了不少功夫;原本我在上古一战本就受了不小的伤,又目睹帝俊被杀,末了被他封印,里外几重打击,弄得我跟闲书里的小女角一样,失忆了。小八费了老大功夫弄了这恢复记忆的药酒,又怕引我多心,遂连哄带骗每日给我喝个那么一点点。
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再一点点。
大约在十九跟师父摊牌,回去遭到家门惨变的那晚,我从床上滚将下来,正是一轮明月当头照的时候,银色的月华投射到幽暗的房里,我心里一咯噔,前尘往事就如同被月色吸引的鱼,扑腾扑腾全跳上来。
尤其最后那一抹紫色,在周围争相爆裂的火舌中万般的刺眼。
我也想起那日最后的话是,再也不要见到夕晖。
窗外月华清冷,我在屋里抱着脑袋,浑身上下火烧一般难以平静。脑海里面闪来闪去的全是那日地狱般的光景,一个接一个倒下的人,帝俊惨白的脸,震天的喊杀声和四溅的鲜血。
他挡在我的面前,不让我碰伏羲。
他封印我,不要我。
地板冰凉的,我便抱着胳膊蹲在地上,凉意在脚下盘着冰冷入骨;身上发烧腿发软,好像踩在飘飘悠悠的云端上头,头热得胀痛,牙齿却不停打颤。我想问他为何要封印我,为何要背叛帝俊;好容易我忘了过去可以重新来过悠闲度日了,他又跑来招惹我。
人一气上来,脑子便转得飞快。转来转去,蹦出来的全是他的不好。全忘了初时小八被唤回天宫不在时,我们几个师兄弟围成一圈,一边喝着从师父酒窖里偷出来的酒,一边八卦。众师兄弟又说到妖魔可恨;小十九便捧着酒盅,一脸向往的说:“哪来的话!妖魔重情重义,人所不知罢了!”
众师兄弟笑小十九明明是个男儿家,说话行事却像个女儿家。小十九娥眉倒竖,大声分辨:“怎么不是?”便说起当日博延发现小八的那从莲花。说起红莲和夕晖种种过往。虽然她说的那些绕是我恢复了记忆,有些也记不得究竟有没有那回事。
然而说到那莲花,我却记得很是清楚,那日夕晖封印我时,我正站在原本帝俊的莲池上头,那时我记得清清楚楚,分明是一池子粉白的莲花,不知后来为何会成了鲜红。更不知道为何夕晖会缩回小孩子的形状在那花下沉睡那么多年。
我只是气他不当如此将我翻来覆去的戏耍,一人蹲在地上越想越气,连夜挽了个包裹想回钟山,蓦的省起眼下这回事,分明就是他在背后捣的鬼,我就说哪来的那么好的运气,一觉醒来有人照管得妥妥帖帖,还能一路顺水混到仙塾。老乌龟还说什么到仙塾念书。呸,根本就是这厮张开大网守在仙塾口,只等我一头装进去。
他大约是捉摸着我失忆之前对他是恨着的,这才这么绕来绕去,这段时日以来倒真是陪尽了小心;要不是我之前便认识了他,真要奇怪这么个模范黄金极品神怎地单身到如今。
可是即便如此,他以前做的事情就想这样一笔勾销了么?
想当日我对上伏羲之时其实本就抱着有去无回的念头。我早知道帝俊都死在伏羲手上,自己当然更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我之所以自己去送死,除了看见帝俊身死急怒攻心外,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瞧见夕晖化为原型大口大口吞得爽快,心道大约此世是要完了。
初时我还想,完了也好,反正自己总归是要死的;我死谁也不想死在他手上。不是我自作多情,我始终觉着我跟他认识一场,知他平日虽然趾高气昂的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然而只要想他初生便被同生之神封印,一个人孤独的过了这么多年;那滋味肯定不好受的。既如此,我又何必再弄得好像是因他而死一般,徒增他的心理负担?
当时我真就是抱着这种傻念头,觉得自己都快要死了还替他着想,朋友做到我这份上,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罢!我总觉着自己跟他看来别扭得很,真不像一般的情侣,然而心里却又清楚,若不是这场战争,我这一辈子大约就是他了。
夕晖和我这点倒是相像,有些事情打死都不说出口。结果后来真就死了。
所以我说夕晖对我来说真是劫数;我一直将应龙看成此生最亲近的人,可是到头来却不过只是因了我是为了伏羲而生的,才得到格外的优待;帝俊为我厮杀疆场,可其实这也是因着他同伏羲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们才是一个圈子最亲密的人,我虽也和他们亲近;终归是隔了一层。
只有夕晖不同,我总想着管他们是一同诞生,牵绊极深的;所幸我也不全算炮灰,应龙不是我的,帝俊不是我的;好歹夕晖总不是因为我跟伏羲有干系才来接近我的;好歹他是真正需要我的。
可是到头来兜兜转转,我仍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在仙塾这段日子,我像是又回到了以往不知伏羲是什么玩意儿的时候那般快乐而不知深浅;只是梦终究有要醒的日子。
我所幸连包袱都不打了,扶着床沿站起来,脚底又麻又痒,差点一个不稳又摔下去。
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一把,我蹒跚着脚步拉开房门,却看见小八一手撑在门框上,头发没有梳起,只松松的扎了根绳子挽着;衣衫也是一看便是匆匆穿就的。看见我,脸上一点点淡红顿时褪得无影无踪。
我冷冷的看着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他咬咬嘴唇,有些艰难的开口道:“你……想起来了?”
看他一副要展开长篇大论的架势我就头痛,干脆直接放弃走门,还是爬窗得了。
我心念一动就要关门,他动作却快,一把抓住门框,急道:“红莲,你……听我解释。”
我想想戏文里的女角儿唱到这里一般是不要听解释的,这样戏才能唱下去。但是眼下我不是戏文里的女角儿,于是便颇通情达理的点点头说:“好,你说。”
为了证明我的诚意,我还特意靠在门框上,顺便把他从门口挤开。
我抱着胳膊等啊等,等来等去;却看见他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转来转去却一直没开口。等了半天我烦了,忍不住说:“你要没什么说的,就让开。你不累,我还嫌烦呢。”
说着就想走。小八一伸手扯住我的袖子,急道:“你一个人要到哪去?”
我想了想,回答他:“我好歹也是个神族饿不死,到哪里去无须你操心。”说着又要走。
谁知小八用力一扯力道也不小。我给他扯来扯去,本来挺灰的心情忽然给他扯起牛劲来了,他往后扯我就往前奔,两个人在不大的院子里那里顶牛。
自从夕晖变成小八以后,脾气跟以前简直天差地别;从前谁敢惹夕晖那是自己活腻了找死;而小八却是能忍出名。我记得有一次他在房里写字,我撑在旁边案上看他,一边就在那里感慨:“你的脾气真好啊,怎么刁难都不发火……”
小八捏着毛笔,闻言抬头淡淡一笑,放下笔绕过书案走到我身边,手里还拿了张软啪啪的字纸。
我瞅着他奇怪道:“这是作甚?”
他潇洒的摇摇字纸,闻言笑道:“喏,嗔怒乃无妄之仇。你就这么一扇。”说着真又振臂轻轻一扇,柔软的纸发出扑啦啦的响声,阳光打在他额角的碎发上,泛着同手中的纸般柔软的光。后来我溜回房去愣了半天的神,最后颠颠的也跑到书案边拿了一张纸,学着他的样子在空中扇来扇去。扇了老半天,最后赌气的想这算个什么呢,真幼稚。
那时我觉着他脾气真好真能忍,怎么看都是优点。可是现在我真想掐着他的脖子掐死了一了百了。
以前怎么看都是优点,现在怎么看都是缺点,一时间小八在我眼里浑身都是缺点,这就是赌气;心中一口莫名气,堵着慌;发出来却更乱,好多事情原本可以不用闹得那么严重的,全因这口气,小事化成大,大事变祸事。
我跟他拉拉扯扯半天挣不出去,一抬头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居然还是一副好笑的样子,更加气冲脑门,一时间脱口而出:“放开我,怪物!”
话一出口,我便觉袖子一松,后退了两步险险稳住身子,再看小八脸上,刚才的嬉笑全然不见,一副被雷劈傻了的样子。绕是在气头上,我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小八生而为他的体质所累,我是看在眼里的。然而说出去的话便如同那泼出去的水,所谓覆水难收,到底还有个形儿,说出去的话则如吹出去的气,杀人于无形无影。
一时间我跟他相对而立,背后是碧绿的竹林沙沙作响。
我看着小八怎么都红不回来的脸,心里有点打小鼓,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俗语说敌不动我动;我不开口,小八便开口。开口就是一句:“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小八不愧是小八。一句话就把我堵死不留余地。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不晓得面子其实就是张皮的道理,非要为那张皮争个天昏地暗,鱼死网破。
我说:“你怎么做事我就怎么看你。”
小八脸又惨白一度:“那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多经典啊!我一下就来劲了,便说:“不是这样是哪样?难道我在战场上看到的是幻觉?”
“我本来就是那样的。”小八忽然皱眉道:“而且你开始不是也见到过?”
……我觉得话题歪了……
“我跟你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我当时心里那个难过啊,觉得我跟他说话从来都是表面上好像沟通得挺好,其实各说各话,他脑子的结构想必和我就不一样,怎么说都说不通。
其实我忘记老乌龟早跟我解释过那是怎么回事,记得当时我还说红莲是天下第一傻呢。现在看来,人一傻果然就是一傻到底,绝没有傻到半途变聪明之说。小八也是个傻子,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自己辩解,老想让我去猜猜猜,可怜我只有那么几根神经,哪能转得过他的花花肠子?
我一路往后退退退,小八就一路前前前;我走到后来没路走了,一股哀凉绕上心头。这一辈子我不是在这个人的算计中就是在那个人的计划内;不是为了讨伏羲的喜欢就是为了让烛龙存世;不是在这个阵营就是在那块地域。
小八还要往前,我忽然大喝一声:“停!不准过来!”
小八不理继续往前,势如破竹。
我怒曰:“叫你停,我认真的!”
小八停下半步,继续前进。
我呐喊:“夕晖你给我停下!我不想再跟你们纠缠!”我跺着脚指着小八说:“反正我的存在不过就是个工具而已,你早就离了我也能活得风生水起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罢!”
小八停下脚步,拧起眉头说:“谁这么说你是工具的?”
“谁说的干卿何事……啊呸,不是!”差点又给他牵着鼻子走,我转身就走:“我不跟你扯了,我走了!”
小八再前一步扯住我的衣袖:“不准走!”
……于是转来转去又转回去了!我忽然想起这似乎也是夕晖从小就用烂了的绝技之一,绕来绕去,把你绕得不知所以了,主动放弃就算完事。
可是今晚我决不让他得逞!
我手上爆出一个火球弹开他的手,未免他再带我轮子,咬咬牙决定甩出句狠话:“我不想再跟没有实体的怪物有任何瓜葛!”
这还不够狠,我就跟你姓!
第84章
这话果然够狠,小八再一次松开我的袖子。
可是其实我干嘛要说这句狠话呢?无非就是我想走,他不让我走,于是我就偏要走,于是他片不让我走……于是……于是……
正在这当儿十九十分应景而及时的一声惨呼,接着黑云罩顶邪气阵阵,一看便是有人要堕入魔道的前兆。众师兄弟睡得贼死,这时候才急急忙忙跑出来;小八也是一愣,我逮着这个机会转身就跑。直跑到前门口,正看见师父假胡子全掉了,神色一片慌乱,全不似平日那般淡然,眼前一团黑云已然成形,黑云中间团团围着的,赫然正是十九。
众师兄弟一看这架势也都急了,纷纷喊着十九,莫要冲动云云。然而十九虽身在那黑云之中,神色却是一派冷然,全不似发狂之态。
只见她慢睁杏眼,眉宇之间一片漠然,悬在半空中俯视着众人,冷然道:“什么修仙问道,我求的不过是一个人,一颗心,难道这也有违道义?问道问道,践踏一个人的心意来保全自己神仙清雅之名,这便是正道了?”黑气陡然加重:“若果真如此,这个正道,我不入也罢!”
十九周身戾气爆涨,冲天的戾气纠结成一股强大的气流,这气流搅动云层,在中间冲出一个漩涡;云层快速的搅动,那漩涡中心隐隐显出一个黑点来。
那是传说中另外一个世界,是以前帝俊都未涉足过的黑暗的世界,魔界。
“青夜师兄。”十九忽然唤我:“……你,一起来吗?”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扯上我,不过我想十九平日最爱热闹,恐怕现在也是觉着一个人到未知的魔界怕寂寞,想拉个旅伴聊聊天,侃侃八卦。刚好我没处可去,便在众师兄弟惊恐的劝解声中傻乎乎的一笑,挠挠头:“去看看也好。”
正要抬脚迈步,袖子第三次被小八扯住,语气激动的说:“不要过去!”
我当时还傻愣愣的问了句:“为何?”
“你要是过去……”小八大喊:“要是过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呵……”看着他焦急的脸,我忽然觉得非常好笑,便笑着说:“这样,岂不正好?”
“不行!”强大而紊乱的气流袭来,小八终于撕掉温文尔雅的假面具,露出以前夕晖那般霸道的本性来:“你是我的,哪里都不准去!”
“什么你的我的!”我也不甘示弱:“我是我自己的!”
场面大乱,一个十九已经分去了师父大半精力,这边我和小八一搅和,众师兄弟可能吐血而亡的心都有。
“不可以……”小八用力抱住我的腰,他的模样也在变化,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黯淡,只有眼睛越来越亮。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又来?!
这小八怎么一受刺激就要变烛龙啊?!他该不是故意的吧!
“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么?”小八的轮廓越来越模糊,一些师兄弟也开始注意这边,发出惊讶的声音。
“……你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要去攻击伏羲……我好容易才将你的灵体封在那莲花里……”小八喃喃的说:“你知道为了护你的元神让你醒来,等了多少年么?你知道你睡了多少年么?”小八的边缘开始模糊:“想走?不可能……不可能!”
“唔你干甚?!不要在这里……”我一边挣扎着,心乱如麻,要是在这里变成烛龙后果不堪设想啊!我回身拉住他:“你要是在这里变成烛龙,我就真死了!傻瓜,快打住啊!”
所有的混乱都是在其中一方晕倒以后平静下去的。
我只觉得体内一股气流往外一窜,接着眼一闭头一歪,又睡了个不知多少年。
后来的后来我终于睡醒了,有天闲得无聊去龙王的登基宴蹭饭吃,在那里碰上了个死皮赖脸一身黑的人,拿着两根草非要说我是他的未婚妻。我被他糊里糊涂诓到他的地盘,糊里糊涂的卷入事端,末了一人挨了一刀。
现在我都搞不清楚他手里那两根草到底是什么草,是那倒霉的萝卜缨子还是恶俗的艾草。我只知道我背上插了那以为致命的一刀以后不到两天就在浣景苑醒来了,醒来便看见老乌龟在床边哭天怆地大呼:“想我萧墨夜辛辛苦苦将你拉扯长大,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是好?!”
我迷迷糊糊的问他:“……灏景呢?”
老乌龟咳了两声,神情古怪。他这副模样我是熟透了,老乌龟一卡壳准没好事,具体严重的程度视他卡壳的时间长短而定。我看他这会卡了半日的壳咳了半日嗽竟还没下文,那心便像坠了个秤砣砰隆一下掉到谷底找不着了。跳起来便掐他:“你别给我咳了,灏景他人呢?”
“紫苏,你冷静些……”白素平日说话最是犀利,除了极少的八卦,一个废字都不多说。这下子竟然说了一句废话,足见事情之严重。
“……”我环视四周,熟人竟还不少,一个个脸上像是到灶神君的窝里滚了一圈似的,脸色黑得就似那常年烟熏火燎的锅底。
钦锫站在一边,轻咳半声,未及开口我先竖起食指截道:“不要跟我说节哀啥的!全世界灭了夕晖都不会死!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叫他出来!我被他封印两次都醒了,他装什么死?”
“……他没死。”钦锫甚艰难的吐出一句。我脸色大缓,狐疑的看着他:“我就说他没有死,你们干嘛做出这幅模样!又不是……”下意识伸手向腰间一探,脑子里轰隆一声。
血玉呢?!
我跳下床急急要向外奔去,老乌龟伸手拖住我,塞给我个小球。
圆圆的小球,黑色和红色绞在一起互相缠动,像红黑的猫儿眼。
这是……我愣愣的看向老乌龟,他握拳捂嘴,咳个不停。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管他端庄不端庄。
手里的小球滴溜溜的打着滚儿脱手而去,又被我一把抓回来。用力握着抵在胸口。这球同初时的血玉不一样温润如玉,握在手里那种微温的感觉,恰似很久以前我在夕晖、小八、灏景的手上感受过的那般。
周围的人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我茫然的看着他们,心里某个地方却是空荡荡的。空得可怕。
……你不是……大神么?不是灭世烛龙么?这……这世界可还没给你灭掉呢!
我混乱的想着,脑袋里转来转去全是那个人的影子。那人乱七八糟姓名不详,时而夕晖时而灏景时而小八时而烛龙;说话绕口尖狡成性,跟他说话一不小心便被绕进他的陷阱里给他算计了去。
然而他的眼睛永远都是温暖的,至少看向我时是如此。这人说话不算话,明明老是喊着不准我离开他,否则便要像闲书里的女角儿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死皮赖脸的总是出现在我的左右,可是……可是……
最后离开的却总是他!
明明看起来只是那么一点距离,就只那么一点点的距离,仿佛触手可及……可是我和他之间,永远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只是一点点的距离,我却总是在他身后,一点点的距离却是永远也不可及。
自打从封印中醒来以后,我便有个不时昏睡的毛病,不时的睡个百年千年的。
我揣上装了灏景魂魄的小球,天天守在开着莲花的池子旁边。一睡,便不知几个春秋。老乌龟和白素常来这里钦锫也时不时溜达到别院外头来看,其实我知道他们在附近,不过装睡,不想理。
很久以前我种过一池莲花,有个人开心的问我要莲子,我因着这莲花是另一个人留下来的慰藉,死活不肯。后来我不爱吃鱼,那人从战场上回来,巴巴的从腰间掏出两根草,与我争了半日,到底还是顺了我的意叫它做紫苏。
后来我睡熟在莲花里时,那人化作护花的泥随我一同沉睡,待得我醒来以后仰人鼻息巴巴的冒充我的师兄,任我将他的好东西一件一件蹭过去。我却赌气叫他怪物,说我不要他。
再后来有个帝君正事不干,亦步亦趋跟在我后头替我收拾烂摊子,他还我一池莲花,我跟他说我更喜欢桃花。他便扛着锄头吭吭的跑到钟山去种桃花。因为我喜欢紫苏煮鱼,他后园里便永远有紫苏。
可是万年前我连一颗莲子也不肯给他。
虽然知道于事无补,但我仍然自欺欺人的守在那血红血红的莲池边,醒来的时候我便对着那小球说:“你看莲花又开了,过会就该长莲子了;你快出来吧,只要你出来,莲子我一颗都不要,全给你!”
我说:“你出不出来?你不出来我全吃了!一颗都不剩,才不留给你!”
我说:“灏景啊,那边有朵莲花枯萎了,这池子的莲花还从未谢过呢!怎么回事啊?你出来看看嘛……”
然而无论我怎么说,他就是不肯出来。
我知道这厮虽然脾气臭得很,动不动就像大猫一样会炸毛;可是其实他从未真冲我发过火。可是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再也不理我。
因为我老是气他,威胁他不要他,所以他终于烦了,不要我了。
唉,想起来,我还真是自作自受。
你说报应不爽,怎么就那么灵验呢?
想我活了这数十万年,多少亏就是吃在一个“争”上;幼年时我不服应龙心里除我还有个伏羲,非要争着去见识一下伏羲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值得应龙这样日日挂在嘴上念;结果终究被他发现,导致后来一众事端;少年时我不忿夕晖心里除了我还有那么多旁的秘密,总觉着他在利用我,我不甘心,非要跟他争个不休,结果终于导致他一再离我而去。
结果万年过去,他终归还是为我所累。
早知结局若此,当初我还争个什么呢?
说来,人活于世,哪能尽占了天下的好处,一些都不用付出呢?以往我每每恨他利用我,这回倒不用操心了,因为他再也不会回来。
原来没人利用,也是件颇悲哀的事情。
我就这样想一阵,睡一阵;睡睡醒醒,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老乌龟看不下去了,硬是把我拖起来说:“丫头,你怎么不去当睡神?你瞧瞧你这模样,哪里像神仙啊!”
我斜睨他一眼,昏昏沉沉的回了一句:“我这样子哪里不像神仙?”
“哎呀!”老乌龟跳着脚气急败坏:“你还有心思和我拌嘴啊?!”说着又要拖我。他的手劲甚大,我这么长时间未曾进过米水,哪里由得他这么下死劲扯?便反手想挣脱他,一边挣扎一边还喊:“放开放开!欺负我这么虚弱的人,胜之不武啊!”
“还知道胜之不武!”老乌龟瞪眼皱眉的:“你给我出去,吃了饭过来我再让你知道什么叫胜之甚武!”
“我不!”
“出来!”
“不!”
“来!”
我跟老乌龟拉拉扯扯,两人在不大的莲池边推来搡去,我一使劲,手中的小球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扑通落入莲池,连个泡都没冒。
“啊!”我和老乌龟同时惊叫出声,一同冲到池子边缘,面面相觑。
“怎么办?”老乌龟急得一头冷汗都顾不上擦,绕着池子转来转去。
“什么怎么办?”我一把将他推下池去:“找不到血玉,你别上来……不。”我忽然省起那血玉可能会坠到泥里,那池水这么多年未换过,指不定不好找,我抓住湿漉漉正要下潜的老乌龟,焦急道:“把池水抽干,抽干!”
老乌龟动作很快,不一会儿璇若带着华丽的宫娥小队以及一众天将跑来,一声令下,池里的水不久便见底。
待那池水一干,露出底下湿漉漉的泥,黝黑的泥,上面一团白白的东西,缩成一团,小小的,像是露出地底的藕节子。
我眼角一抽,心砰砰的跳起来。
——白、白的东西?!
第85章
我再次把端庄扇到一边去,不顾璇若惊天地泣鬼神的:“夫人,不,娘娘!不行啊!”提起裙子便冲进那泥塘里,跪倒在那团东西前。
那是个小小的孩子,大约只有七、八、岁左右。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颊上,绕出一个妖异的花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呼吸。
……我伸出右手,忒没出息的一边发抖一边靠近他小小的脸。不知到底该不该碰。
老乌龟浑身湿漉漉的,这会儿目瞪口呆,不声不响的站在我身边充树。这剧情转变得忒快,我缩了几次手,生怕希望过后,迎来的是失望。
围观的人本来很多,但是大家都不说话,四周好像忽然多了一堆的树。
我抖着手指,在他脸上飞快的触碰了一下。
那孩子眼睛依然紧闭,似乎正酣睡着,完全不为所动。
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坠落谷底,我像被踢散架的沙包,一下子泄了一地的沙。
……我就说,哪来的这么好的事情……
老乌龟一直看着,见他没有反应,便道:“要不先将他搬离这里?”
我想想,不知道他到底是一直在这里,还是刚才我一抛之下把他丢进来了,也有些疑惑。一时间难以决断。便不自觉的伸手盖上他的额头,忽觉手下一动。
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往下看去,正对上微张的紫眼。顿时傻掉。
那厮说:“你看,若没有我,你连觉都睡不好,还别扭什么呢,喏,想死为夫我了罢!”
虽然我很想叫他去死,可是话到嘴边溜了一圈摆足了架势,最后却拒绝登台。呵呵,我想好歹也有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动不动跟小年轻似的打情骂俏,真羞。
是以我对着面前这一脸泥水,不过七八岁样的小童不住的点头,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人都已回来,还强求个什么呢?
……欣慰过后我终于瞧出不妥来。
灏景现在是个小童啊小童!
……原来我还是个恋慕小童的轻狂女子……真教人悲摧。
“好在他能醒来,若照现在这般修养,假以时日,应该还是能恢复原身的。”
我同白素分坐在沉月轩我自己房里的圆桌两边,地下一地的瓜子皮。
那日我给女娲劈了一尾巴,灏景背后中刀;老乌龟、博伊、清音那边乱成一团,还是亏得白素和钦锫及时赶了来,一进来便发现灏景抱着血肉不怎么模糊但却兢兢业业睡死过去的我,正做痛不欲生状。
也就是在那时,我腰间的血玉被灏景发现。血玉原本是伏羲将帝俊封印后形成的,伏羲因为封印帝俊失了元气,千百年来一直躲在暗处,世人只以为他也灰飞烟灭;灏景即见血玉,脑子一热,便利用血玉将自己同伏羲、女娲一同封印进去……
我就不明白他怎么就这么厉害,伏羲女娲都被封印,他居然只是伤了元神,还能全身而退。后来我问他,他只是一笑而过,留给我个潇洒不羁的背影。
只可惜他现在是七八岁的小童模样,我指着他的背影在后头笑抽,倒也忘了打破砂锅问到底。
“说来,博伊三叔不会就那么被自己娘子一刀喀嚓了罢?”我忽然想起板正的博伊三叔,白素摇头:“那倒没有,不过罚他堕入轮回,罪孽未满不得回天宫罢了。”说完还嘁一声:“这种渣滓中的渣滓,真是便宜他。”
“呃……”我擦擦汗,有点不解:“可是灏景同天君都不在,谁这么大权利可以判处博伊罪行?”
白素毫不惊讶我的无知,简洁的说:“当然是朱雀君。朱雀司刑嘛。”
钦锫?他才回来不久,应该是记不得黎渊之事的嘛,怎么……
“对了,你知道有个叫枭聪的……”白素边想边道:“嗯,似乎是朱雀君以往的部下啥的……”
“小葱?”我亦想了一回,恍然大悟:“啊,你说清狻啊!”
“大蒜?”白素抖了一抖,抽搐着面皮道:“算了,甭管什么了。据说他以往在神族吃了亏,内里还扯到那什么枭聪和以往的天君颛臾;是以这次判的特别重。”白素面露不解:“他这么讨厌皇族啊?”
小葱我不知道,不过颛臾的事情……我一边感慨,一边脑海里闪过四个血淋淋的大字。
公报私仇!
原来不管公的私的,逮着了机会谁都要报。万年前伏羲占钦锫好友之躯,今日钦锫罚他后人尝尽轮回之苦,还真是……所谓冤冤相报,不报不休。
至于清音,白素不喜欢她,我也不敢乱问;本来打算找个空问问老乌龟,孰料白素主动说:“说来那个哭团子这次倒是果决得出乎我的意料。”
哭团子指的便是清音,因她爱哭,长得又圆圆的,是以有此一说。
我问:“怎么了?”
白素道:“她说她不亲身证实儿子灰飞烟灭不罢休。”
我忽然想起峻黎并未灰飞烟灭,而是转世轮回了,不由惊道:“白素你……”
“唔。”白素端起烟杆吐出几个烟圈:“我就告诉她往人间找喽!”
想起移动水库清音在人界找儿子的模样……
“人界最近大概会非常好玩呢!”白素乐呵呵的一笑。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清音一见个人便扑上去问儿子,而且被她抓过的人回去也不知为何不久果真陆陆续续都添了儿子,于是人们顶礼膜拜,尊清音为“送子观音”;一时香火源源不绝,热闹堪比成人姻缘的桃花仙子。
灏景每每听到“桃花仙子”都要笑抽在地,他一笑抽,立马缩到只有四五岁大的模样,我深怕他再笑一笑笑成个婴儿,甚至笑回娘肚子里去重新生一回;严令他没事不准乱笑,有事也只能分场合端庄的微笑。灏景听了甚解人意微笑道:“就当提前领略一下做娘的辛苦啦!以后真有孩子便不会手足无措了!”
我全身抽搐:“我才不要!”开玩笑,他、他、他现在这个小身板跟我说生孩子的事情?天啊!你一个雷劈死我算了。
正想着呢,半空中竟真响起个声音:“最近给雨师的事情烦死了,才没空管你!”当时我正站在门外回廊,乍听到这福至心灵的声音,一个踉跄从护栏后面倒翻出去。
有时一个人静了,我偶尔也会想起灏景毕竟是烛龙,他现在封印解开了,终久有一天还是会恢复成原型;到那时候,恐怕谁也阻止不了,都会让他给吞了罢。
不过我又想,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罢,这事儿,就如同花自落,水自流;落花流水的事儿,谁能管?只是娇花照水两相宜时,好好珍惜,便完了。
这么想着,我唤进璇若道:“传晚膳罢。”
“是。”璇若乖巧的一点头,又扭身回来,问:“娘娘今儿还上鱼汤么?”
我愣了一会,微笑摇头:“吃腻了,今晚换个菜吧。”
晚饭刚摆好,门外忽然听哐一声,接着只见某个流氓帝君嚣张的身影破门而入,一进门便嚷嚷:“咦,好香的味道,什么玩意儿?”
“蜜糖莲子。”我趁他还未来到桌前将整盘子莲子一扫而光,赶忙抓了几个丢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