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6-12

长晏: 轻罗小扇

  序

  长晏的清水白菜又上桌了 (微笑拱手,多谢品尝)。

  一般来说,会把风格淡雅的小说称为清粥小菜,而长晏写的故事又一向被人以“淡”字形容。但左看右看,也不敢妄称清粥小菜,于是自立名目曰:清水白菜,即清水煮白菜也,不然味道浓一些叫白菜炖豆腐也成(^_^)。

  真的从没想过要把本书的男主角从众多配角中拎出来推到舞台中央(某主角怒:凭你?十斤的西瓜你也拎不动吧!),但写了一千字后,发现设定的人物形象和性格——大胡子,喜欢小孩子,怎么和某人的大胡子五叔这么贴近啊?于是考虑了一天,经过万分挣扎,终于敲定这位长辈登场。(长晏本来很不喜欢上下两代人的故事更迭,如某位武侠前辈,居然从明到清一代代写下来,不喜欢啊!但一想到有若干已知配角来凑戏份,可节省某晏大量脑细胞,于是这位很不起眼的配角终于荣升为主角!)

  还有件很不负责的事,就是把主角的兄长年龄降低若干,他本没有那样年轻的,但青年人的戏份更活跃有趣一些,况且他又微不足道,没有人会记得他的。 (微笑)

  一向认为,慈善之事,不是一人两人能撑起的,所以我找了一大堆配角来帮忙,有纯朴的村民、热肠的兵卒、好义的侠士还有心慈的若半人等,众力齐使,才有济善堂的长久存在。没有酬劳,不求回报,尽心尽力扶助,就是义工了,因此,书中主角实际不是两个,而是一群人,一群热心而善良的人们。

  长晏一向写不出非凡的人物与激烈的爱情,只有普通的人,朴素的情感,平平淡淡的恋爱,接受得自然而然,被拒绝也不会形同陌路。本故事的男女主角很不出众,尤其是男主角,简直可以拿一无所长来形容。各类书上传奇人物多多,大家应该不会介意这样一个男主角的形象吧!

  最后想说一点,女主角幼时贫困,源于父母一辈人年少时的经历。数九寒天穿空心棉袄,揣一块玉米饼,踩十里积雪的山路去上学的艰苦,是现今城市里幸福的孩子们所无法感受到的,故事里虽然只描述了一点点,但也算是对旧时岁月的一种怀想。



  第一章

  雪已经停了,四野一片寂静,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在这看不清天幕的黑夜里,仍感觉像十里八里的云层都聚集到一块儿——通通压在头顶上似的。

  雪地里,本是凝然寂静的某处忽然动了一动,开始是极缓慢地稍稍移动,晃落其上的积雪,但只晃了两下,就“砰”地跃了起来。

  “楼老三你这王八蛋,我为什么要在这见鬼的大雪天跟你一起来送信,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骂人的长了一脸大胡子,模样甚是威风,他小心翼翼地拍掉自己心爱的胡子上的残雪,抖掉身上的积雪,整理好了,才狞笑着逼向还伏在地上没爬起来的另一人, “我的乖乖三哥,兄弟我给你掸掸雪。”

  另一人慢慢地坐起身,抹完脸又拍干净身上,赔着笑容, “别,老五,有话慢慢说,哥哥伤还没好,要打以后有的是机会。”

  大胡子一把揪住他, “你伤没好还替北定王那个老狐狸卖命,你欠了他多少钱?”

  “楼江槐,亏爹娘给你取这么个文雅的名字,真是暴殄天物,你看看你,粗鲁不文,哪一点配得起这名字?老实说,哥哥真怀疑你是不是爹娘亲生的,说不定是从哪条江沿上捡来的……喂喂,你敢跟我动刀子?反了你!”

  两人扭在地上“砰砰”一顿痛殴,活像市井里的顽童在打架,一直打到全身血脉畅通,使在下了四个时辰的暴风雪中冻得僵硬的四肢灵活起来,才气喘吁吁地住了手。

  “好家伙,痛快!”大胡子楼江槐躺在地上大笑。

  楼三哥也懒懒地倚在雪堆里, “哎,我好像忘了什么事……老五,你别踢我,我刚想到一点什么又忘了。”

  “是不是老大在京里又遇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劳动咱们兄弟几个给他卖命,还扯上北定王?”说起来真是不屑,老大好好的江湖不走,偏要挂靠他那个在京城里混了个小官的陆姓朋友——姓陆的与他家相邻三代有余,几斤几两谁不清楚,能混出什么名堂!

  “不是这个,我和北定王有点交情,偶尔替他跑跑腿也没什么……我刚才到底想要说什么来着?”楼三哥左顾右盼,望望遍野空旷,忽地拍额大叫一声: “对了,小林木匠!”

  “林木匠?”

  “就是你右手边那个,我看见他的衣裳了,快把他从雪里拽出来!”

  不等楼江槐反应过来,楼三哥已经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将埋在雪里的一个人揪了出来, “林子林子我错了!不该把你忘到爪哇去,喂喂,你醒醒,是死是活,答应一声……”

  “我看他这么单薄,不比你铁打的身子,你再摇,他不死也只剩半口气了。”

  “你少在那乌鸦叫,他死了我可心疼,你没瞧见这孩子多俊!”楼三哥将手掌抵住林木匠的背心处,一股真气输了进去。

  “乌漆抹黑的,我哪注意了。”楼江槐少见三哥这样夸赞一个孩子,自豪的语气不亚于那年捡到家里的小乖,不由得从怀里摸出火折子, “嚓”地燃亮,仔细端详起冻得奄奄一息的少年, “哟,是不错,可惜大了些,不然可以捡回去做咱们第八个儿子。”

  “你做梦,谁跟你咱们?这孩子就算应了肯跟我回家,也是我儿子,与你什么相干?”

  楼江槐跳起来,“老三,你敢说这话?大前年我捡到明夜,就被你抢了去,宝贝得不得了,兄弟我敬你是哥哥,不和你争,你现在想吃独食?休想!”

  “咱家这些乖娃,哪个肯叫你爹?少让人笑了,叫你一声五叔都勉为其难,你别不知足。”楼三哥忙着给少年按摩冻僵的手脚, “还提明夜?那小鬼两岁就拔你胡子,拔得你叫苦连天,三天两头上我那儿求救,我替你解决麻烦,你倒反过来咬我,你良心都长到狗身上去了?”

  楼江槐郁卒起来,想起家里那一群小皮蛋,没一个肯正经叫他一声“爹”的,亏他好心救了他们……每回被三哥嘲笑,都让他郁闷掉好几根心爱的胡子。

  “这小孩你是在哪儿遇上的,怎么跟你一起东跑西跑?他好像……没什么武功底子,能吃得消?”

  “叫我缠上的,虽然大了些,但我实在喜欢,他又没爹娘,我正想拐回家去。”楼三哥嘿嘿地咧嘴笑, “别看他才十六,可做得一手好木工,拐回去还可以给家里修修桌椅地板房顶什么的。”

  “修房顶需要瓦匠,不是木匠。”楼江槐不屑地唾弃三哥,这么大的孩子肯跟他走才怪,自己就比较明智了,超过十二岁一概不拐,太大了留不了几年,还没疼够就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该叫他愁掉多少根胡子啊!

  何况也不是所有的孩子拾来后都留得住,不肯识字习武自己跑的,改不掉恶习陋习不愿待下去的,宁可继续流浪漂泊也不想要个家的……还有四哥定的冷酷规矩——每年捡的娃儿数绝对不能超过五个,否则拒养!恨啊……谁让经济大权不在自己手上,只有含泪臣服的份!

  在他闷闷思考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好赚些钱贴补家里以利今后更能挺直腰板说话的时候,楼三哥已经弄醒小林木匠,殷勤地嘘寒问暖。

  “林子,你饿不饿?渴不渴?冷不冷?咱们马上就到了,你再挺一会儿,三哥送完信咱们立刻就回家。”

  “谁要……和你回家?”少年发紫的嘴唇还在抖,吐出的话却恶毒无比。 “你是娶不到老婆还是生不出儿子,非要赖上我?看不出你……相貌堂堂,竟有那种隐疾,真是、真是可惜啊!”

  楼氏两兄弟无言地对视了一下,又默然齐看向瘦弱的少年,两双眼睛四道精光逐渐暴涨,少年有点怯然,但仍是不畏强暴地昂起倔强的下巴,心里惴惴不安,虽然他刚才说得是过分了些,但……这楼老三实在难缠,非要收他做义子,左哄右劝让他不耐烦至极,这疯子居然又扛了他往这北方的冰雪之地而来,他一个南方人,这辈子没见过雪,开头几天是很新鲜,后来就冷得实在受不住,楼老三不但不送他回南方,还拉他一起去送什么信,他要是被冻死在这冰天雪地,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这个混蛋!

  这两人……看起来都像练家子,会不会一怒之下打死他?他一咬牙,死就死!他这些年没人关心没人怜,受的欺侮还少吗?早死早超生!他用力闭上眼——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别跟我抢……”

  两个人四只手臂像拔萝卜一样拼命地争来抢去,差点将小木匠生生撕成两半,让他惊愕之余完全忘了反抗。

  “我就爱这又倔脾气又坏的小孩,老五,你再跟我抢,我踢你出家门!”楼三哥心狠手辣外加眼疾手快一脚踹开兄弟,拼命抱住少年。

  “呸,你算哪根葱哪颗蒜?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掌舵!”楼江槐抱着伤腿扑过来, “他说你有隐疾,哈哈哈……哈哈哈……我喜欢!我喜欢啊!”

  “你才有隐疾,要不要哥哥证明给你看看啊?”楼三哥争辩道。

  “你们两个够了没有!”

  一声暴喝吓住了两个男人,未及回神又各自重重地挨了一脚,尤其是楼江槐,被踹到方才楼三哥脚板“曾经一游”处,顿时矮了下去。

  小木匠在磨牙, “我们身处荒郊野外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在暴风雪里迷了路你们记不记得?这里有没有豺狼虎豹你们清不清楚?我们是不是站在危崖雪窟谁想过没有?我肚子饿身上冷谁关切过?争争争,争个大头鬼!”

  楼三哥小小声抗议: “我、我问过你……”

  少年的声音比雪后的温度还冷: “你实际解决了没有?”

  “没有。”某人很诚恳地低头认错, “林子,我身上有干粮,你要不要吃?”

  “不吃!”少年的声音依旧硬邦邦, “我想喝热汤泡热水澡睡热炕,你们俩再争下去就去分一具冻尸吧!”

  “呃……对不住,哥哥知错了,咱们现在就走。”主动地背起最冷静理智的小林,楼三哥暗喜五弟这半天还没爬起来, “老五,别装死了,快起来,咱们赶路。”

  没有人回应,四周一片清寂无声,连细微的风声也没有。

  “老五?”

  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楼江槐杳无踪影,背上的少年惊恐地搂紧他的颈子。楼三哥镇静如常,方才五弟的火折子早已在打闹中不知掉落何方,他慢慢从自己身上摸出另一根火折,点燃。

  跳动的火焰映亮周围,白雪的反射又增加了些许亮度,楼三哥看到地上某一处陷落,哑然失笑, “林子,你果然有先见之明。”



  还没睁开眼,就感觉到怀里的小小身体温热光滑,娇小可爱。

  “明夜?”他咕哝着。

  一双小手试探着抚上他心爱的大胡子,弄得他有点痒。

  咦,不是明夜!那个小皮蛋对待他胡子的手法向来不是拔就是扯,何曾这样乖巧又小心翼翼?

  不是小乖,这小子去年起就不肯让他抱着睡了,让他整整郁闷了半个月,真是不贴心的臭小子!

  “小田?舟儿?莓果?阿棠?”肯定不是庭松,他都十三岁了,哪有这么小。

  “胡子大叔?”很细很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胡子……大叔?

  这个称呼、这个称呼……他很满意!哈哈哈……

  他倏地睁开眼, “娃娃乖,再叫一声。”

  怀里的孩子吓了一跳, “啊”的一声惊叫,小身子一窜,脚丫差点踹上他,亏他反应快,下意识一弓身才躲过致命一击。

  他最近怕是和脚底板犯冲,先是三哥,然后是小林木匠,现在又是这小孩……咦?这孩子……好、好……面黄肌瘦啊!

  一看就知道是穷人家的孩子,肌肤黄黄的,头发涩涩的,小下巴尖尖的,大眼睛因缺乏滋养而显得有些黯淡,脸蛋长年露在户外生了两颊红色的雀斑,身上瘦得没二两肉,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

  但,即使如此,也能看出是个很好看的小女孩,笑起来露出白白的小牙齿,好秀气。

  慢着……女孩子?

  楼江槐眼睛迅速一瞄,这孩子头上没有头绳,身上连个肚兜都没有,下面穿条小小的棉裤,这样他也看出是个小女娃,真佩服自己的慧眼如电啊!

  他怜惜地搂住她, “小姑娘,你有没有爹娘?愿不愿意和我回家?”

  小女孩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有爹,娘已经不在了,我为什么要和你回家?”

  虽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但咬字清晰,一字一句,该答便答,想问便问,好,他喜欢!

  “有爹娘我就拐不得了。”楼江槐喃喃道,身上冻僵后缓过来的部位还隐隐有些发麻,让他记起了之前他被小木匠踹了一脚不幸滑进雪窟窒息的蠢事,不由得低咒一声,又扬器和善无比的笑脸, “我怎么会在这里,是你还是你爹救了我?”

  小女孩摇头, “是你哥哥带你来的,还有一个叫林子的大哥跟你们在一起,他们两人在姜大婶家休息,一会儿会过来看你。”她有些怀疑地摸摸楼江槐的大胡子, “那真是你哥哥吗?你看起来比他老多了。”

  楼江槐脸皮微微抖了下,非常严肃地纠正: “这个不叫比他老,而是比他年长,比他威风,比他老成,比他成熟,比他……这么多词你不懂对不对?没关系,你长大就明白了。”亏他刚才正想夸她口齿灵活,条理分明,居然把他的成熟威武说成……老?他刚才没听见这个字,跳过。

  这时,门帘挑起,一个看起来很……老——看到这人,楼江槐更加坚信“老”这个字绝不可能套在自己头上——的老伯端了一碗热水进来。

  “小扇,你帮人家焐脚了没有?”

  小女孩“哟”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忘了。”

  “没记性,你还记得什么!”老汉把热水放在炕沿上,局促地搓了搓手,憨厚地笑着;“大爷,你的脚冻了很久,虽然没生冻疮,也得好好焐焐,不然以后落了病根可不得了。”

  楼江槐感激万分,世上最纯朴的就是这些平常百姓了,萍水相逢也能尽心尽力,不辞辛苦, “老丈,你别费心了,我好得很,才不到一天能冻到什么程度。”

  “可别这样不经心,少时得病老来苦,二十年后就知道厉害了。”老汉又转身掀帘而出, “你先喝口热水暖暖身,我再多添些柴把炕烧得更热些。”

  外屋响起抱柴劈柴的声音,小女孩钻出被窝就将楼江槐的脚往褥底塞,火炕简陋,受热不匀,褥底某一处颇烫,楼江槐大叫一声缩回脚,小女孩又“格格”地笑起来。

  楼江槐苦着脸, “糟了,一定烫去了一层皮。”

  小女孩更是笑不可抑,小身体一抖一抖,极是欢欣。

  外屋老汉喝了一声: “小扇,你干什么哪?捉弄人是不?”

  “我才没有,是他自己烫着了。”她捂着嘴笑够了,才将楼江槐的脚抱起揣进自己的怀里, “这样暖和吗?小时候我爹就是这样给我暖脚的。”又端过水碗,“给你喝水。”

  她现在很大吗?还小时候咧!楼江槐接过水慢慢地喝了几口,皱眉道:“你快把衣裳穿上,小心着凉。”这外面大雪天的,她也敢光着小身子晃来晃去?真是穷家女儿好养活,他看了都心惊。

  “哎!”她应了一声,将炕上铺着的一件小袄披在身上,扔是抱着他的脚不放,笑着说: “你的袄也焐着呢,就在你褥子底下,我家被褥薄,怕你睡不惯。”

  楼江槐的心紧腕来,瞪着小女孩瘦巴巴的身子骨,脚心贴在她的怀里,几乎可以数出骨头根数,没有夹衣,没有袜子,只有一身空荡荡的棉袄棉裤,小袄絮了极薄的棉花,补丁累累,真的能够御寒吗?

  把脚从女孩怀里抽出来,他半撑起身,大掌一探将她拎过来搂进自己怀里,用被裹好,头挨头脸挨脸地并躺在破旧的枕上。

  “小……善,你叫小善?”不知是哪个字。

  “嗯,扇子的扇。”她点头,伸出手做扇风状,“就是这个,我有一把,是邻居百合姐给我的,有点旧,又撕破了,不过我用饭渣黏好了,还能用。”她有点兴奋地想要爬起来, “可漂亮了,我拿给你看。”

  楼江槐一把拖住她, “你乖乖躺着,明天再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小孩子家早该睡了。”雪停时才入夜,他昏也不会昏多久,外面仍是一团黑,想来已是后半夜了吧, “那个,让你、你……”

  “我爹。”她补充得很及时。

  “哦,你爹。”好老,像她爷爷, “让他也歇着吧,别忙了,炕已经很热了,不用再烧了。”再抱一抱她的一把瘦骨头,差点迸出英雄泪,好可怜的小姑娘!大概是她爷儿俩睡到正香时接收他这么个占炕铺的,她才和他挤了一个被窝,真是好孩子!

  她乖巧地点头,冲外面喊了一声:“爹……”

  “谁在喊爹?”门外探进一张笑呵呵的脸,看见楼江槐怀里的小扇后张大嘴巴, “不是吧,难道我眼花?”

  “你没眼花,是眼瞎。”

  恶毒的诅咒从楼三哥身后传来,楼三哥一探臂,将其后的少年揪过来一同进了屋,看样子两人已经洗了澡,少年干净的脸在松油灯微跃的火焰下显得格外俊俏。

  “楼老三,算你好眼光。”楼江槐肚子里冒起酸水。

  楼三哥得意地笑了, “怎样?怎样?嫉妒吧!哥哥就是有运气,遇上这么好的孩子。”说着拎过少年就在他脸上“啾”了一下,像在亲个小婴儿似的。

  小林一怔,大叫着挣扎起来: “姓楼的王八蛋,你再发癫,老子宰了你!”

  屋里静了山会儿,楼江槐“噗”地捶炕大笑, “老三、老三!把他让给我吧,他要宰了你,我喜欢这孩子啊!我一定要教他怎么用刀子才能痛快不留根……”

  “你去死。”楼三哥笑骂,捏捏小木匠俊俏的脸,“你害什么羞,要不是给你擦过身,还真以为你是个女孩家。”

  少年大怒地拳打脚踢, “我不是女人,你就可以没什么顾忌地毛手毛脚了?你这疯子!”

  “喂喂,老爹亲儿子犯哪条法了?不用处以极刑吧!”

  “谁是你儿子,你脑子是榆木做的?劈锯刨锛都不开窍!”

  “那你偶尔叫一声哥哥不算难为你吧……哎,你这乱打太不上道了,三哥教你武艺,你看,这样叫掌,这样叫拳,可以劈、拨、划、挑、撞……”

  “老三,你可以滚出去教他了!”楼江槐看了一眼小扇困乏凹陷的眼窝,怜惜地拍拍她的头, “吵什么吵,当我死啦!三更半夜还不睡,你们精神倒好,没看见这儿有个孩子睡不饱?”

  “呃……哦,是,哥哥知错了,这就去睡。”楼三哥对疼惜娃儿方面向来不输兄弟,拖了小林就往外走,“咱们也回姜婶家睡,咱俩一被窝,你可别踢我。”

  “谁跟你一被窝,你抱着人家猪仔睡吧……”

  聒噪声终于远离,人间一片清静。

  “乖丫头,快睡吧。”忍不住亲了一下她虽然不算光洁但可爱的小脸蛋,楼江槐扬声道: “老伯……呃,大叔,你也快歇着吧,炕已经热得可以烤鸭子啦!”

  小扇“嘁”的一声笑,过了一会儿,她老得可以做她爷爷的老爹憨憨地笑着进屋,叨念着“就睡就睡”将水碗收走,熄了松油灯,黑暗里窸窣地解了破袄,钻进另一个被窝。

  困意逐渐上升,抱着怀里小小的身躯,楼江槐脑里的念头从楼三哥临出门前古怪的笑意转而跳到这炕上——实在小了点儿,小扇再大些可不能这样和她爹挤了。

  在小扇爹爹震天响的鼾声中,竟是一夜好眠。



  又有人在拨弄他心爱的胡子,他迷迷糊糊地道: “不管是谁,统统出去运气打坐,要么去练基本功,谁也不许偷懒。”

  “什么叫运气打坐?”女孩的声音充满好奇, “胡子大叔,该起来吃早饭了。”

  “小扇?”他揉揉眼。

  “楼老五,太阳晒屁股了,还不滚起来!”少年的声音杀气腾腾。

  他慢吞吞地起身,从褥午下扯出袄子穿上, “小林,三哥昨晚又亲你了?火气这么大。”

  “我呸!”少年一把揪住他, “你们兄弟俩没一个正常,说不定他喜欢男人,啧、不对,我要问的是,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才走,你就念他回来,还说不想认他做爹?”楼江槐满怀同情离心,“你一定从小就缺人疼爱,好可怜。”

  “你们这两个疯子!”少年快要发狂了, “他跑了,谁送我回南方?对了,还有你,他走了,我就盯着你。”

  “一大早火气不要太旺,会长不高。”楼江槐整完衣裳,又慢条斯理地叠被褥, “三哥什么时候走的?”

  “天还没亮,他说要去送信,就摸黑出门了。”

  “他有没有说回来接我们。”

  “说了又怎样,谁知道他说话算不算数,这穷山僻壤冰天雪地,他能不能活着走出去还不一定。”楼江槐默然地盯着他,缓缓道: “没错,他身上又有伤,真的很是问题。”

  少年一下子咬住唇, “我,我不是咒他……”

  忍了一会儿,楼江槐大笑起来, “行了行了,不逗你了,三哥对乾峪岭这一带很熟,要不是昨天暴风雪也不会迷路,现在天光大亮更是好认方向,他那伤,再重上一倍也死不了,不用担心他。”

  小林眯起眼, “你耍我?”

  笑眯眯地摸摸胡子,下地穿鞋,楼江槐得意万分, “你不比我家的一群小鬼,实在老实得很,就我这通常被耍的,耍你也绰绰有余。”

  “你,你们……”少年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一扭头冲了出去。

  楼江槐心里那叫一个畅快, “乖小扇,咱们去吃饭。”

  小扇看他一眼, “林大哥很生气,胡子大叔,你为什么要气他?”

  “我哪有气他,是他自己爱生气……小扇,你的鞋?”他蹲下身,仔细端详她破旧的鞋子, “谁给你补的?”

  小扇不自在地把脚往后藏,扭捏不已, “是我自己……你别看啦,好丑!”

  “谁说的,挺好看啊!”他仰头冲着她笑, “你这么小就会缝东西?还绣了花!”

  她也傻兮夸地笑起来, “这有什么,我早就会了。不过上次在百合姐家,我怕她笑我,拼命把脚往椅子下藏,结果太过头给摔倒了,大家都哈哈大笑……”

  小小的身子被抱住,楼江槐鼻头发酸, “好乖,好可怜,没关系,大叔买新鞋子送你。”

  小扇愣了一愣, “啊?不用了……”

  “什么不用,还要新衣裳,好看的头花,新袜新袄,还有肚兜,女孩子怎么可以不穿肚兜呢。”大胡子怜惜得心都疼了, “小扇,大叔帮你绑头发好不好?”

  小扇瞄了一下他宽大赂手掌,怯怯地道: “不用了,我自己能绑,大叔,我们还是吃饭吧,天冷,粥凉得快,再不吃就冻了。”

  “冻了?那怎么行!快,我们去吃饭。”

  牵着小扇到外屋的破桌前坐下,摆在面前的稀粥薄得差点又让大胡子掉泪,正要说话时,少年捧着饭碗恶狠狠地冲进来,一屁股坐在桌前,边吃边红着眼死盯着他。

  见这小子盯人盯得太全神贯注、浑然忘我,楼江槐偷偷挖了他一筷饭倒进小扇的碗里,对面像爷爷的老爹顿时垂涎欲滴、口水涟涟。




  第二章

  阳光从压满积雪的树间透下几缕碎光。枝桠间反射着亮晶晶的光芒,林间有常青松柏,冰雪下依然傲挺,屹立于雪后初霁的晏日晴川。

  枝上的霰雪被调皮的风儿撩拨,纷纷扬扬散落半空,钻入领口衣襟,凉沁沁的,看看彼此一头一脸的银屑,女孩的笑声欢快如铃。一团五彩从林间掠出,少年惊奇地大叫: “凤凰!”

  楼江槐敲他一记响栗,“白痴!那是山鸡。”将背上的小扇放下地,说了句“你们等着”便跃了出去。

  只见树间一道人影追着山鸡上跃下落,口里大声吆喝着,左奔右跑,腾挪闪击。楼江槐轻功并不怎么样,但在两个孩子眼里却如迅雷急电,瞪大眼睛紧张地盯着,直到山鸡被迫得慌不择路,一头扎进雪堆里试图避难,楼江槐便哈哈大笑,将它倒拎出来回到二人跟前。

  “快,林子去拾柴,咱们有肉吃啦!”

  林彦一瞪眼, “为什么是我!”

  “不是你难道是小扇?还是你会拔毛剥皮?”

  “那……吃了它太可惜了,这么漂亮。”林彦仔细端详, “再加上它的模样,跟凤凰挺像的,涂了彩,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

  “下回再捉—只给你,这只吃了再说,你知道小扇多久没吃过肉了?”

  少年一怔,顿了一下立即去拾枯枝,他在姜婶子家可以吃到干饭,而小扇却只能天天喝粥。

  楼江槐一笑,刚要折断山鸡脖子,一只小手扯住他,他手指一戳小扇额头,“转过去,不准求情不准看。”

  小扇恳求地看着他, “可是,它这么好看,又好可怜,林大哥又喜欢,还是不要宰了,我、我不是特别想吃肉……”

  大胡子凶恶地捏捏她瘦骨如柴的小肩膀, “不行,我说吃就要吃,孩子家,要听大人的话,去,那边站着去!”

  山鸡可怜的眼神瞥向小扇,委屈地咯咯两声,楼江槐啐它: “闭嘴!”用力拔下一根鲜艳的羽毛插到小扇头上, “乖,一边玩去,胡子大叔烧鸡给你吃。”

  凄厉的哀啼响彻树林,小扇再也忍不住,一把抱过山鸡, “哇”地哭了出来。

  楼江槐嘴角抽搐了一下,要命!

  “你别哭,不吃就不吃。”唉,他也很想念又香又油的肉啊! “喂,丫头,你再哭,我也跟你一起哭,看咱们俩谁的嗓门大。”

  小扇的脸蛋从山鸡身上抬起,眼泪汪汪的,却不由得“扑哧”一笑,吸吸鼻子放下山鸡, “快谢谢胡子大叔。”

  山鸡畏缩地瞄瞄他,一扭头视而不见,楼江槐狞笑着一掰指节, “啪”的一响,山鸡猛一哆嗦,扑喇喇振翅而逃。

  林彦抱着一捆枯枝回来,脚底踏得积雪吱吱作响,疑惑地左看右看, “鸡呢?”

  “在这里。”小扇指着头上的鸡羽。

  林彦研究了半天,看向楼江槐, “你连皮带毛吞下去还没吃够,又决定卖掉小扇填你的肚皮?”

  大胡子的胡须抖了又抖,“卖人是插草标,不是鸡毛。”

  “反正你们楼家兄弟都是疯疯癫癫的,拿着鸡毛当草标也说不定。”

  “……林子,你认了三哥做爹,我就是你五叔,这样对长辈是不对的,会天打五雷轰的……”

  林彦大怒,一抱枯柴掷了过去, “谁认楼老三做爹,你叫他梦里想吧!”

  楼江槐迅速抱过小扇躲开攻击, “啊,你这么激动地反驳你和三哥的关系,难道你和他……”

  “姓楼的王八蛋,你敢嘴里胡嚼?!”某人狂啸。

  闪! “……是血亲父子?不对,年纪不对路,难道……”再闪! “你是我家爹娘丢失的骨肉?”再再闪! “又难道,你其实是我家……”

  “谁和你们姓楼的蠢猪有牵连?!”林彦气喘吁吁,追了一阵,停下脚步,冷笑道: “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你休想耍得我团团转。”

  楼江槐好可惜地远远地看着他, “唉,你这小孩挺聪明的,这么快就耍不动了。”

  林彦一哼,踢了下脚边的一根断枝。

  “你要是不冷了,看一下小扇,我去找找有没有别的野味。”

  林彦心里一动,他不习惯北方的寒天,怎么都觉得冷,一直都在硬撑,这大胡子看似粗犷雄蛮,竟细心地看出来了?刚才诱着他奔跑一阵,身上已见汗,果真暖和多了。

  见楼江槐走入树林深处,他抿了抿唇,自去和小扇说话,半个时辰后,他正在地上写第八个字给小扇认时,大胡子高高兴兴地拎着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回来了。

  “咦,你会写字?”楼江槐有点惊讶。

  “你这马匪一样的人都识字,我为什么不识?!”

  碰了个钉子,楼江槐摸摸鼻子, “小扇想学字?”

  小扇兴奋地点头,指着地上某个字快乐地道: “扇子的扇,林大哥教我认这个。”

  疼爱地摸摸她的头,楼江槐有点心酸, “小扇好乖,聪明得不得了。”

  “林大哥还教我认‘胡子大叔’四个字……那是?”她张大嘴巴,怯怯地指向可疑物体。

  “是兔肉。”楼江槐立即哈哈大笑道,提着手里的肉团, “好肥的野兔子,快,把柴拢起来!”

  林彦瞥他一眼,将之前抛了一地的枯树枝又拢起来,知道楼江槐怕小扇看见活兔又心软央着放走,才干脆先斩后奏。

  聚枝生火,将兔肉上的残血用雪擦净,插在坚硬的枝干上架上火堆,火焰很旺,不一会儿肉香就溢了出来,别说小扇,连久未闻肉味的楼江槐和林彦都眼巴巴地死盯着,拼命把香味扇到自己鼻子底下。

  没有盐,没有佐料,三人仍是啃得笑逐颜开,小扇食量小,才吃了一点就嚷着好撑,扯着楼江槐教她认字。

  “大叔姓楼,名江槐,槐树的槐。”大胡子指着不远处一株老槐,万分骄傲, “好听吧!哪像楼老三,楼维杨,杨柳杨柳,软得像个女人家。”

  “槐树!”小扇乐呵呵在地上划来划去, “槐树!”

  林彦口里念着维杨,眼睛却瞟到楼江槐的大胡子上,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啃着兔肉,看小扇在林间像鹿儿一样欢快地跑着,大声冲他喊着“槐树槐树”,楼江槐连声应着,瞥了眼林彦, “林子,你的眼神有点怪,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我有点怀疑,你的胡子……”林彦瞟瞟他, “其实是……”

  “当然是真的!”楼江槐大感侮辱地跳起来, “你以为……”

  他的话突然顿住,刚跳起的身子慢慢地瑟缩起来,脸上表情逐渐扭曲,嘴里正说着的半截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林彦指着他;“你、你又想耍我是不是?我不会再上当了,你少装蒜……喂、喂!楼老五你怎么了……”

  远处的小扇看到此景,惊恐地叫了出来。



  他为什么会遇到这么拙的事呢?楼江槐欲哭无泪。

  “怎么……你们两、两个都……没事,我……却、却拉个半死?”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断气了。

  “是不是你插肉的树枝上有带毒的蕈子,没注意连肉一块吞下去了?”林彦的声音听着像有点幸灾乐祸。

  “怎……么……可能?!”呜!更是出气多入气少了。大家吃的是同一枝上的东西,为什么别人都没什么症状,却惟独他拉肚子拉得奄奄一息?

  咦?他好像看到林子脸上闪过一种有企图的笑意,一定在打什么鬼主意,咒他被三哥亲得三天也洗不净脸上的口水,哼!

  “你现在还能不能动啊?别老是要我背你上茅房,你重得像头猪,你知不知道?”

  “我……要、是……能……动……”实在没力气说下去,他用眼神表示自己对小林不秉行“助人为快乐之本”的高尚品德的唾弃之情。

  “那就好。”少年慢条斯理从身后拿出一把磨得雪亮的刀子。

  楼江槐的眼睛慢慢瞪大,不是吧?亲他的明明是三哥,为什么他要替三哥受罪,不要啊……

  “楼老五,到时候你的模样一定很好看。”

  少年冷酷地笑着,刀子越凑越近。

  “胡子大叔,我煮了生姜水,你喝一点,暖暖肠胃。”

  天音乍现,楼江槐的眼神立刻飘向掀帘而入的菩萨娘娘——小扇,救命啊!

  正捧着一大海碗热腾腾混浊浊的液体进来的小女孩看见林彦手里的刀子,不由得愣了愣, “林大哥,你要做什么?”

  “他……要……”害我,本来就没力气说话,又被眼前明晃晃的刀子逼得自动消音的楼江槐只能将求救的眼波一个个抛向小扇。

  “小扇,以后他再也不是你的胡子大叔了。”少年对着女孩笑,格外和蔼。

  不是胡子大叔,难道是胡子大婶?楼江槐好想哭,呜……三哥,你千完要回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林、林大哥,你不要杀胡子大叔,他今天还带我们吃了肉,虽然他自己吃得拉了肚子……”小扇有点结巴,手里的水碗抖啊抖。

  “谁说我要杀他?”少年啐了一口, “小扇,你把碗放一边,别烫着。”

  是,是不杀他,但比杀他还残忍!楼江槐不顾一切地喊: “救……”

  “闭嘴!”冰冷的刀子挨到他脸上,林彦喃喃地道:“我一直都怀疑,嗯,没错,一直一直都怀疑……”

  一刀——

  “啊!”

  两刀——

  “啊啊!”

  三刀——

  “啊啊啊……”

  惨绝人寰的叫声响彻云霄,吓得小扇花容失色,窗外隐隐传来鸡飞狗跳声。

  当一切归于平静,少年倒吸一口凉气。

  “楼老五,你有二十岁吗?”



  楼江槐在炕上躺到第四天时,楼三哥回来了,见到将脑袋包成棕子的老五时大吃一惊,关切地死命扒掉绕了不知多少层的布带后,同胞手足很没义气地笑倒在地上直打滚。

  “楼老三,你这没情义的畜生!”楼江槐恨得肠子打结。

  “林、林子,三哥太……佩服你了,咳、咳咳咳!”楼三哥抱着林彦喘着粗气,笑得累死他,他整整三天日夜兼程送信都没这样累。

  林彦慢吞吞地道: “我一直怀疑,怎么你看起来比他年轻得多,却是他哥哥,后来便越看他的胡子越觉得有问题,所以……”

  “没、没错,老五就是觉得自己生得嫩,拾回家的孩子没一个肯叫他一声爹,才……噗、噗……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楼江槐狂叫一声扑过去, “你整死我吧,整死我吧!”

  楼三哥拖着林彦闪开, “他留了整整三年,才勉强让家里的孩子们叫他一声五叔,结果你‘刷刷’几刀就……”

  楼江槐捶得炕砖“砰砰”响, “你整死我吧!整死我吧!”

  “他虽然常常被家里的小鬼揪胡子,但从来没这样‘彻底’过,这次回去,不知谁还敢认他,铁定了会笑翻一家子人。”

  吼叫声上达天庭, “整死我吧!整死我吧!”

  “胡子大叔?”怯怯的小手扯住他。

  “小扇,呜呜呜……”七尺血性汉子扑进小女孩的怀里放声大哭。

  林彦倒没什么愧疚感, “难怪他明明都不泻肚了,还一连几天赖在炕上不肯起,原来是觉得没脸见人……”

  “楼老三,我不宰了你难消我心头之恨!”楼江槐气冲如牛斗,势如猛虎扑兔。

  楼三哥拽着林彦抱头鼠窜, “喂喂,关我什么事!”

  “子不教父之过,你既然一心收他做干儿子,他的错当然是你担!”

  “谁要当你们楼家的义……”

  少年的抗议淹没在已不是大胡子的楼江槐的滔天愤怒里,楼三哥伤未全愈,自是抗不过兄弟的蛮力,林彦就更别提——没逃出几步就被楼江槐一手揪住一个, “快,小扇,去把柴棚门打开!”小扇从没见过楼江槐发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拔腿就往柴棚跑,一把拉开柴棚门。

  “乖,去找根捆柴的草绳。”揪着两人来到柴棚,楼江槐恶狠狠地狞笑, “多好啊,父子一家亲!”

  楼三哥明智地不吃眼前亏,努力赔着笑, “不不,他从来没答应认我做爹,咱也不好占人家便宜不是?”

  “碰!”一拳扁过去——

  林彦脸色一白, “他身上有伤!”

  “我管他死不死!”楼江槐怒气冲天, “林子?”

  林彦退了一步,结巴道: “你敢打我,我、我下次就不止刮你胡子这么简单……”

  “胡子?那是我的命!”没有胡子,他怎么见人?他的尊严何在?!

  “小扇,绳子。”

  躲在柴棚门口的小姑娘迅速将草绳呈上。

  “好乖,快回屋里,这里冷。”

  小扇一溜烟儿跑走。

  “林子,你十六岁了,已不算小孩了,我就不用手下留情喽。”楼江槐眯起眼,就像当初林彦举着刀子割他胡子时一样冷酷。

  楼三哥和林彦一起叫起来: “楼老五,你发什么疯?!”

  楼江槐攥住手中草绳,一步步紧逼过去。

  “让你们也尝尝什么叫切肤之痛、什么叫身处寒窟。”



  夜,静悄悄的,偏僻的小山村里,没有长明灯的浮嚣,没有彻夜笙歌的鼓噪,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像自远古以来就一直沉睡至今,从不曾转醒过。

  这样宁静古朴的地方,是夜不闭户的……一道人影悄悄潜进罗老爹家的破草房。

  楼江槐才一警觉,就被制住了穴道,而随后熟悉的声音让他又松了一口气。

  “老五,你果然够狠。”楼三哥咬牙切齿。

  怀里的小女孩动了—动,他压低声音,没好气道: “三更半夜的,你乱窜什么?别惊醒了小扇。”

  “你放心,不会惊到她,即将受惊的是你。”竟敢把他和林子捆在一起丢在柴棚里不闻不问,这可是数九寒天啊,他倒没什么,林子一个南方水乡长大的孩子哪受得住这个,要不是他用身子暖着,早就做了异乡野鬼了。他内伤未愈,使不上真气,花了整整三刻钟才挣开绳子抱了林子回来,想起来他就心如刀绞,那么好的孩子,老五也狠得下心!

  楼江槐不屑, “我的宝贝胡子都没有了,还有什么能吓得着我!”提起来他就想哭,呜呜呜……他的心肝宝贝哦!

  “当然有,老五,世上能吓到你的事很多,桩桩都能让你魂飞魄散,肝胆皆碎。”楼三哥低低地哼着。

  “老三你少吓唬人……唔唔唔……”

  捂着楼江槐的嘴,楼三哥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

  “你说你将来要娶粉粉的水水的老婆,老五,你别做梦,你不会有那一天了!”

  “唔哼……”为什么?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村子里的人纯朴闭塞,没人拿它当回事,罗老爹憨傻过头,小扇更是蒙昧不懂,但你却不能当没发生过!”

  “哞大踢享书行?”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怀里这个小丫头,对,就是小扇,她已经……十、三、岁、了!”楼三哥一字一顿道,充分享受着报复的快感, “你不信,明天可以亲口问小扇,这里十二三岁的女孩家还当是孩子,和大人睡一被窝很平常,不会有人计较;但你就不一样了,你会非常非常计较,万分万分计较,你和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同床共枕了好几天,你要牢记一辈子,你不娶她,你会愧疚一生一世!”

  楼老三的话像雷电一样击入楼江槐的脑里,酥酥麻麻,劈得他回不过神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小扇不像是吧,她缺吃少穿,当然不像,但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就像你三哥不可能一辈子都是……我是说就像你留了胡子就总以为别人看不出你才二十岁一样不可能,老五,你准备做罗家女婿吧,三哥支持你!”

  轰炸完毕,走人。

  夜,依旧静悄悄,偶尔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蛐蛐儿的叫声,沉默的夜半更加寂寥清冷。

  楼江槐的心犹处在震惊当中,连穴道自解也没发觉。

  怎么可能有十三岁?十岁左右他都承认得勉强。

  喔,他好想哭,想哭的冲动不亚于他刚刚失去最心爱的胡子。

  他想娶一个魅力十足的女人,而不是眼下正抱在怀中的还像根豆芽菜的小女孩啊!

  普通的十三岁女孩,豆蔻青春,面孔娇嫩,萌发出日益动人的光彩,这看起来还不到十岁的面黄肌瘦的孩子,哪里像?哪里像啊!

  同床共枕了好几天?好几天!老天是不是故意要亡他?

  他仰天长啸。



  “这绝对不可能——”

  凌厉的目光盯得罗老爹惴惴的,偷偷咽了口唾沫,家里收留的这个人好怪哟,刚来时还像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近几天却一下子变成了年轻小伙子,真是诡异啊!

  “你再说一遍,小扇到底几岁了?”

  像爷爷的老爹再次努力地回想, “呃……十岁?十一?九岁……还是十二……”

  “砰”的一拳擂在破桌上, “你不知道?你不记得?你这爹到底是怎么当的!”

  “我、我……”

  “不许哭!”

  罗老爹惊惶地缩在墙角, “我真的想不起来,要不,你去问小扇……”

  “槐树!槐树!”小姑娘快乐地从外面跑进屋,一头扑进楼江槐的怀里, “我们去北坡上看雪,我找到了通向村外的岔道。”

  楼江槐好生忧郁,自从他没了胡子,小扇也不再叫他胡子大叔了,还记得吃兔肉那天他曾说过自己是槐树的槐,从此他楼江槐就由一名堂堂的江湖游侠变成了深山僻壤里的一种植株。

  “小扇,人家楼五爷想问你几岁,你快说!”罗老爹好感激救星突然回来。

  “十三。”小扇毫不迟疑。

  天星坠地,铁板钉钉。

  楼江槐仍抱有一丝丝希望, “小扇乖,你没记错吗?”

  “没有。”斩钉截铁。

  “真的没有?”

  “没有。”肯定无疑。

  “真的真的没有?”

  小扇不解地看看他, “我数到一千,也不会数错,怎会记错自己的年纪?”

  楼江槐不得不绝望地接受事实。

  “那、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想过……”他艰难地开口, “小扇要找、什么样的……婆家?”

  罗老爹茫然地看看小扇,又看看楼江槐, “娃儿还小啊,想那么早干什么?”

  果然是憨傻过头的老爹,亏他怎么生得出小扇这样乖巧可爱的女儿,

  “那是你还把她当十岁幼童!”害得他跟着误会,如果当日初到罗家借宿时小扇就避了男女之嫌,怎么会搞到现在这种地步?!

  “我知道。”小扇叫道、

  楼江槐心一抖, “你知道?”

  “姜婶子说,再有三四年,我就可以找婆家了,到时,要我嫁给他家的小幺儿。”

  “真、真的?”他有点松口气。

  小姑娘很认真地点头。

  楼江槐看着她小小的模样,那分明是一个完全不明世情的孩子,根本不懂得所渭人生大事,他是不是太多虑了。

  对对,没错!他是江湖人嘛,又不是把书读到头壳里坏掉的迂腐文人,想那么多千什么?自寻烦恼!

  而既然这山村不同于外界束缚繁多规矩重重,他又何必硬将世俗道德往身上绑,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嘛!

  哈哈哈哈……警报解除,放心无忧,王八蛋三哥,想下套让他钻?那是做梦!

  顾虑顿去,他兴高采烈地抱起小扇,用力抛了一抛,逗得她惊声大笑,牢牢地抱住他的脖子不放。

  “走,咱们去看雪!”



  北坡是一道较陡的山岩,林木茂密,崎岖难行,一般少有人来,自雪覆后,更是幽寂寥旷。

  小扇领着楼江槐一路攀爬到顶,站在岩壁林缝间指向坡下,兴奋无比, “那个就是四道村,如果从这里穿过去,就不用绕三十里山路了。”

  “四道村?”

  “对呀,我们这里是二道,还有四道五道六道七道村。”她呵呵笑道,“好多人哦。”

  “好怪的地名。”楼江槐嘀咕, “怎么没有三道?”

  小扇愣了愣,傻傻地摸头, “我也不知道啊。”

  楼江槐远眺坡下,喃喃自语: “如果把这一带打通,能和四道村相连,这里就不会这样封闭穷困了。”三哥曾说这一带惟有小扇所居住的小村落处于山坳,闭塞穷苦,有能力的人家均已纷纷迁到外围村庄去了,致使这个村子人烟更加稀少,户牖冷清。又听说北定王意欲在此地拨丁垦荒,自耕自作,以备军粮,到时不知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正想着,忽听身后有轻微的踏雪声,转过身,见是楼三哥疾速攀岩而上,扬着手中一封信,苦着脸道:“飞鸽传书,哥哥要留在这儿开荒种地啦!”




  第三章

  南国的二月,已是桃李吐芳绿柳垂,燕子呢哝绕水飞,而在北方,却仍是冰封万里地冻天寒,倒是难得冬阳和煦,给不见春迹的雪地冰川带来一丝融融暖意。

  大胡子嫉妒地瞧着正与人海扯得天南地北的楼三哥,一旁有位俏生生的美丽少女含羞带怯地瞄着他,哼,了不起啊!不过是比自己干净些,整齐些,笑起来俊些,就多了好几倍的桃花运。什么咧!男人重的是内在,光靠外表那是绣花枕头!

  当牙根第四遭酸溜起来时,兄长终于跟人鬼扯完,与少女搭上话,好在他这次只略略说了几句,便回到这边来,与他一同牵马进村。

  “怎么不和人家多聊两句?看那姑娘失望得什么似的。”喔,酸味从牙根转移到舌底。

  楼三哥笑嘻嘻地道: “怎么,心里不是味?老四刚成了亲,你就坐不住了?放心,哥哥陪着你,一起打光棍。”

  “你行情俏得很,打光棍是你自找的。”三哥爱天南地北地跑,就是当初曾答应协助北定王在这山沟里开荒垦田,管理军丁,也因三不五时地往外走,天地宽广胸襟阔,于是便无心儿女情长。

  “你四年没来了,不知道这里可变了大模样。”楼三哥指向前面一片开阔地, “原来那是一片岩壁坡地,当时用火药一点点炸开,打通后与外围村子相连,现在六七个村庄联在一起,垦出大片良田,虽然不比南方一年能收两三季,但也解决了不少军粮问题。”

  “又不是你领兵,操心操得这么乐,有毛病!”楼江槐暗自嘀咕,看见道两旁房舍俨然,浑不似几年前困顿不堪的泥草低屋,一别数载,如今焕然一新,让人感慨不已。

  “农垦的兵士住在五里外,闲时也会到各村走走,都是离家在外的儿郎,不能回家帮父母分忧,就把劲儿都使在了这里,帮着各家各户劈柴挑水,缮房葺屋,牧马喂猪,大小农作,居然也干得劲头十足。”楼三哥仰望一片碧空万里,澄澈悠远,微微笑道: “不打仗,总是好的,闲赋耕作比沙场立功更得百姓意,他们宁愿征走的亲人在他乡种地,也不愿其上战场拼杀有去难回……”

  “哦……我的牙!”彻底酸倒。楼江槐捂着腮愁眉苦脸, “老三,你别这么酸成不成?兄弟受不住啊。”

  “听哥哥感慨是你有福气。”楼三哥笑捶他一拳,扯过楼江槐的马缰绳往左边岔路上拐, “这边来。”

  “上哪?”楼江槐左顾右盼,当年的封闭旧貌给他印象颇深,如今故地重游,却找不到昔日路径,让他有点晕头转向。

  走了一里多路,房舍渐稀,零零散散分布各处,倒是有一栋大屋,矗立在小路的尽头,外有围栏圈住,拢了不小的一处空地,像是一户大家宅院。

  将马拴在院外的马桩上,楼江槐抬头望望大门,门漆半新,还映着油亮的乌光,门楣上有块木板,上写着“济善堂”三个大字,字迹规整,流畅遒劲,虽然不见得是多好的字,雕工却甚是出色。

  楼江槐合不上嘴, “这、这是善堂?”

  “没错,是善堂。怎么,穷山沟里不能有善堂?”楼三哥拍拍他的肩头, “这是去年才建的,你猜猜,是谁提的议?”

  “少让我猜谜儿,明知我最烦这个。”大胡子研究起门柱上的花纹, “唔,手艺不错,比咱家小鬼们在院墙上画的花鸟鱼虫好看多了。”

  “不管是咱家小鬼们的画还是这柱子上的纹饰,你都看不懂,就别死撑了。”楼三哥推开门,揪着兄弟往里走, “小扇,你看谁来了!”

  话音未落,一把锯子迎面飞来,楼三哥手疾眼快一把接住,暗道声好险, “林子,你也在这儿?我还想过一会儿再到你那儿去。”

  “楼维杨,你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年轻的木匠狠狠地瞪着他,“三个月前你怎么没死在暴雪里?”

  楼江槐咋舌, “好家伙,咒得够狠的,三哥,你是不是抢了他老婆,让他这样恨你?”

  “林子还没娶老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急?”楼三哥赔着笑脸走过去,“林子,哥哥知道错了,下回走前一定跟你说一声,免得你担心。”

  林彦从一堆桌腿椅面刨木花中站起身,走到一旁倒了碗水喝,冷冷地道: “你跟我说什么,非亲非故的。”

  “谁说非亲非故,你是老三认的干儿子,就是一家人,哪,我是你五叔,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像什么话……”

  “我什么时候认了他做爹!”碗“砰”地被放下,林彦一把推开碍事的楼三哥,直指楼江槐, “你是什么……你?”他顿住,仔细打量了一下,像是慢慢回想起来,眼里浮上笑意, “哦、哦,你……胡子又长出来了?”

  楼江槐面皮微微抖了抖, “废话,这都几年了,长不出来我还真是不敢回来揍你……老三,你狗腿也要有个限度吧!干吗替这小龟蛋掸袍子?”可耻,那不是他三哥,他坚决不认!

  “哈哈哈哈——”

  林彦丝毫不留情面地大笑,笑得像楼三哥当年初见他没了胡子的情形,恨得楼江槐握紧双拳,几乎想立即轰上他越见俊俏的脸孔。

  “老三,你不要怪我,是他自找的。”他喃喃地暗自积蓄力量。

  林彦笑而扬眉,一转身唤道: “小扇,你快出来!”

  楼江槐一愣,大屋里“噔噔噔”地跑出一个人来,口里匆匆应着: “来了来了!”然后他彻底呆了,跑出来的少女,秀丽娇艳,一跳一跳的,看得他目瞪口呆。

  楼三哥头痛地暗踹他一脚, “把你的色狼相收一收,丢人!”

  楼江槐颤着手指, “这这这……是小扇?”不是吧?!不会吧?!不可能吧?!当年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小女孩会出落得这样水灵?虽然说女大十八变,但是也不用奉行得这么彻底吧!

  林彦瞥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娇艳少女, “小扇呢?”

  少女跑这几步路,已经气喘吁吁了, “她……刚哄了最难缠的小、小阳午睡,现在在窖里,说要拿两棵白菜出来。”

  楼江槐这才觉得自己的心跳恢复了正常, “原来她不是小扇啊。”他就说嘛,再有潜质的小孩也不可能变化那么大,就家林彦这个小龟蛋,几年不见,还是这么别扭倔强。当勒林彦听说这里要建丁营修房舍缺少木工,就留了下来,原本楼江槐还讥讽他捱不住此地天寒,没想到他居然一住就是四年,只字不提回南方。

  林彦似笑非笑, “楼老五,你很失望?”

  楼江槐又开始握拳头,“我有什么可失望的!”这死林子据说曾在书香门第待过,被老迂儒们讲究卫道伦理的酸腐气熏了好几年,自从知道小扇的年纪后,就不时通过三哥向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传话,暗嘲他污人清名,不负责任。小扇当初只是个孩子,负什么责,说出来也不怕笑掉大牙!

  “林大哥,你叫小扇有什么事,我替她做。”

  少女娇羞地笑着,含情的眼柔婉似水地瞧着林彦,楼江槐的牙根又酸了起来,咧,又一个俏行情!

  林木匠视而不见, “你带这个大胡子去菜窖,就和小扇说是她未来夫……唔唔唔!”

  楼三哥冒着冷汗捂住林彦的嘴, “老五,你快过去,不然哥哥就要挨咬了。”真是死也不改的倔性子, 惹恼了兄弟,发起蛮来,十个林子也不够宰啊!

  还好楼江槐没听清,只唾弃楼三哥没出息, “又不是你老子,他咬你你就捱着?”刻意忽略兄弟同胞,眼前这个为了小木匠面子里子全扔掉的没脸混球他不认识!



  跟着少女绕过大屋,紧靠墙角,是一口敞开了盖的菜窖,楼江槐站在窖口向里张望,里面直射进阳光的地方能看见,但拐角就黑漆漆的,想来还有特意辟出来的小室。

  少女朝着窖里喊: “小扇,快出来,有人来找你!”

  窖里传出被土层隔得有点闷的回音: “来了来了,我就上去。”

  不一会儿,就看到窖底有个小小的身影笨拙地想要一块儿抱两棵菜上来,可是却没有办法攀壁栏,只好先夹起一棵,艰难地攀着铸在菜窖内壁上的栏杆爬上来,将菜托到头顶,楼江槐随手接过,那身影又爬下去,再挟另一棵上来,大胡子再接过,看着顶着一头乱发的脑袋慢慢探出窖口,忍不住一把将她拎出来,搂着单薄的身子大放悲声: “小扇,你怎么还是这样瘦,这样小,好可怜,是不是吃不饱?不要紧,胡子大叔分你一半……”

  被吓得有点愣的女孩傻傻地站着,半天才想起来说话。

  “你是……谁呀?”



  别怪楼江槐初看到成年后的小扇悲从中来,实在是小扇真的真的不像十七岁的少女,倒是不面黄肌瘦了,却还是干巴巴的没几两肉,看得大胡子心疼万分。

  而初见那似是毫无记忆的一句话,更让他心里好生不舒服,想他楼江槐,在哪家孩儿心里不留下深刻印象?何况当初他离村时,小扇可是哭着喊着追出三里山路的,不过几年而已,居然……将他忘个一干二净,还什么“你是……谁呀”!

  打击!沉重的打击!

  大胡子心情极度不畅地将椅面与椅脚的楔口“砰砰”敲牢,凶狠的架势骇得百合躲得远远的,倒是小扇好心倒了一碗水递到他面前, “槐树,你喝口水吧,你流了好多汗。”

  楼江槐闷不吭声地接过来一仰而尽,现在她想起来她的胡子大叔啦!

  “对不起,我一开始真的没认出来,我记性不太好,上个月见过的人这个月就不记得样子了。”她憨憨地笑,本是秀气的脸孔,添上这股憨劲儿,煞是惹人怜爱。

  楼江槐脸色有点转晴,这么说,小扇对他印象还算蛮深的,提醒一点点就想了起来。

  心情稍稍好些,他打量小扇—番,眉头越皱越紧,“怎么你的袄还是这样薄,大冷天的,炫耀年纪小不怕冻是吧?!等过几年,骨节知道痛了,看你哭不哭!还有,我托老三带给你的东西用没用上?有没有被别家小孩抢?姜家小幺儿欺负你没?如果有,胡子大叔帮你讨公道,先扁林子,再教训小幺儿。”

  林彦刨着木花,冷冷地横过来一眼, “关我什么事,楼老五,你要是瞧我不顺眼,出拳开打就是,不用扯上别人。”

  楼江槐跳起来, “关你什么事?我走之前不是叫你照顾小扇,你照顾到哪儿去了,她还是这么又弱又小的……小扇,你怎么不簪花也不穿新衣?我不是年年让老三捎衣袄鞋袜给你?他是不是半路散给别人家……”

  楼三哥笑插一句: “老五,你少污蔑我,我都给了小扇,一件也不少。”

  小扇用力点头, “对呀,我都收到了,新衣新袄新鞋新袜,好看的头花,漂亮的裙子……”她傻兮兮地笑, “我都没穿过罗裙,可惜太大了,我穿不了,只好给百合姐,她喜欢得不得了呢。”

  楼江槐鼻头发酸,在家里看着一群衣食无忧、快乐活泼的小鬼,总让他想起遥远的穷山沟里,那个穿着空心棉衣,连肚兜也没有的小小女孩,和庭竹一样的年岁,却比十岁的莓果还要瘦小,枯黄的头发,黯淡的眼,伶仃的身子骨,破旧的快缝不住的小鞋,每每让他疼惜得胸口发紧,眼眶湿润。呜……好可怜的小扇,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

  “槐、槐树,给你帕子,你怎么哭了?”

  大胡子用衣袖抹了—下眼: “小扇,我现在有胡子啊,你怎么都不叫我胡子大叔了?”好怀念啊!

  林彦手里的刨子差点歪出去, “你们兄弟两都有病,明明才二十几岁,非要拉着别人叫你们阿叔阿爹,你们好意思听,别人还不好意思叫呢!”

  楼氏兄弟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道: “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们一群孩子,跟大人计较什么年纪。”

  林彦忍了又忍, “楼维杨,你算算我和你差几岁,要我叫你爹,你不怕折寿?”

  “我遇见你那年,你才十六,青涩又稚气,可爱得不得了,你长年纪我也长,所以在我眼里,你还是孩子那一边的;再说,我好歹教了你功夫,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你自称‘哥哥’这几年,已经没资格了。”炮口又转向楼江槐, “还有你,我明明记得当初你把我绑在柴棚里之时说我已不算小孩,你就不用手下留情了,怎么事隔四年,我又成了孩子了?”

  楼江槐抓头, “我说过这句吗?”他只记得当年死林子残忍残酷冷酷地剃掉他的心爱胡子,让他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哪还记得其他旁枝末节的。

  林彦“哼”了一声,楼三哥又凑上懊悔万分的脸,“林子,我那是跟老五说习惯了,要不我从现在起自称‘爹爹我’,让你重新培养感情……”

  一把刻刀丢过去,险些钉在楼三哥的脑门上,林彦忍无可忍, “待会儿你们两个闲人哪也不许去,留下来帮小扇和百合把孩子们叫起来,大的写字,小的背诗,然后要做晚饭,四个太小的需要喂,一人负责一个,我趁天黑前把剩下的桌椅制完,尽早弄好孩子们就能用了。”

  楼江槐翘起大拇指,“哇,林子,几年不见,越发有魄力了,五叔……呃,五哥佩服你,你可以把凿子放下了。”

  小扇笑呵呵地看着三个大男人吵来斗去,就像三个顽皮的小孩子,只是那飞来舞去的斧子凿子刀子锯子着实有些吓人,她比较迟钝,早些年又见过他们曾这样闹,倒觉得好生亲切,而脆弱的百合姐早就吓得躲到大屋里偷偷扒门缝去了。



  从叫二十几个孩子起床,没睡饱的哭嚷不休开始,到习字的互相在手脸上划着玩,背诗的死不吭声,再到晚上吃饭,一个下午混乱不堪。小扇和百合做晚饭时有六个男童打了起来,误伤一名四岁女孩;大胡子吼道“谁不听话抓他去卖掉”,就有小鬼扯着他的衣襟问什么叫卖掉;楼三哥被两个婴儿缠得手忙脚乱无暇顾及,直到林彦在外贼在听不下去,冷着脸进屋,闹脾气的各打五下手心惩戒,才总算安静下来。吃晚饭又整整吃了一个时辰,这个要舔饭那个要喝汤,玲说小阳抢她的菜,石蛋说阿敏抓他的脸,四个要喂的有两个还算听话,楼江槐负责的那个将饭粒抹了他一胡子,百合负责的那个缩在桌底下不肯吃,闹得四个大人精疲力尽后,才终于歇下来。

  百合回家去睡,林彦花了一下午时间将余下的桌椅刨光钉好,才有工夫吃上一口温在锅里的剩饭,小扇在灯下给孩子们补衣裳,楼家兄弟抱成一团。

  “在家里,小乖他们比这些小鬼还能闹啊,怎么也没觉得这么累?”小乖爱整邻家女孩,三岁到十八岁无一放过,漂亮的男娃偶尔也去偷亲两下,亏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癖?明夜爱蹿房上树,习了武后更是无树不爬无瓦不踩,除了最乖的莓果和最懂事的庭竹,其他孩子也会三不五时地闯祸,但对着他们一天绝没有对着济善堂的小鬼们半天累啊!

  “架不住人多吧,何况家里还没有需要喂粥甚至喂奶的。”楼三哥懒懒地道, “你我不常在家,怎知老四管教他们就不累?”

  林彦慢慢扒着饭,没什么胃口,皱眉瞥了眼两手掌心,讥讽道: “原来你们只管捡不管养,站着说话不腰疼,难怪捡得轻松,家里有人收拾摊子嘛。”

  楼江槐有气无力, “谁说我们不管?读书、习武我和三哥样样都教,只是学什么也不能盯着学,小鬼们会自行揣摩练习,这点倒是不用操心,老三在外头常有事要忙,我偶尔也要往外跑,只有四哥守家待业,他不管谁管。”

  “林子说得是,老五你疼疼哥哥吧,拾了孩儿先在各地善堂转转,然后再考虑往家领,老四一人忙着多家商号也真是不容易……”

  “老三,你敢说我?你少往家拾了?你拾来的还不及我拾来的留下的多,你怎不去各家善堂转转?!”

  “吵什么,这些小鬼好容易才睡着,谁吵醒谁去哄!”林彦不耐地一拍桌子,立时闷哼一声。

  楼三哥默默地坐到桌边,拉过林彦一只手,抬眸看他一眼,默默地从袍角撕下一条布,包上他磨了好几个血泡的手。楼江槐也默默地走过来,拉过林彦的另一只手看了看,从楼三哥的袍角上撕了一条布料,默默地缠上他另一只手。

  楼三哥不满,“喂……”

  里间卧房忽然传出小孩子哑哑的呜咽声,大胡子狡猾地一笑,“老三,你先说话的,你去哄……”

  话音未落,又飞道哭声响起,楼三哥微笑着拖他往里间走,“一块儿来吧,兄弟。”

  小扇在一旁瞧得捂嘴偷笑,忽见灯火下林彦忍俊勾起的唇角,居然脑门好看,不禁想起百合姐时常飘向林彦的含羞眼神,似乎有一点点明白,却又似乎仍是懵然,林大哥有时会叹她不开窍,像个懵懂的孩子,但她却明明知道,百合姐对林大哥的心意叫做喜欢,她只是,还无法体会那种心情罢了。

  楼家兄弟也算是哄娃儿的高手,不多时就双双得意洋洋地晃出来,压低声音争论谁用最少的话哄住娃儿,被林木匠一瞪,立刻你也嘘我也嘘地住口,一个殷勤地给林彦洗碗,一个主动帮小扇补衣裳。

  “这些孩子都是哪来的?”大胡子一本正经拿针拈线的可笑模样逗得其他三人发噱不已。

  “有其他几个村里的孤儿,也有垦田兵丁来这里的路上遇见的流离失所的小孩子,一并带了来留在这儿。”小扇秀气的脸庞被晕黄的烛火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格外柔和, “后来越聚越多,放在谁家都不好管。 我以前听林大哥说,在南方,一些善心人捐资建了善堂,专收无家可归的小孩子,我就跟楼三哥建议,请垦田的兵士们出力建一座善堂,让孩子们住在这儿,可以教他们读书识字,大一些的也能跟着大人一起下田,有吃有住,这样多好!”

  楼江槐愣了半天, “原来……是小扇提的议,我真不敢相信……”小扇竟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个在他脑海里仍未抹去面黄肌瘦印象的小小姑娘,竟然一下子长这么大了啊!

  楼三哥与林彦相视一笑,就知道他会大吃一惊。

  小扇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房子是林大哥领着兵士们盖的,木料也是他们从山里伐来的,楼三哥每个月都会找几个兵大哥来帮忙打扫庭院、担水砍柴什么的,不然我和百合姐真是忙不过来的。对了,林大哥这几天一直忙着制一些桌椅给孩子们用,他们就不用趴在炕沿上写字了……”

  “林子,辛苦你了!”楼江槐听得万分激动、热血奔涌,一把抓住林彦的手,他也看到了林子手上的血泡,这小子别扭归别扭,心肠倒是软得很。

  林彦嫌恶地甩开他, “无聊,大男人动不动就红眼眶,我都替你丢脸。”

  大胡子抹抹眼, “你懂什么,好男儿当哭当笑,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小扇想了一下, “过几天,我再去各村转转,问问谁愿意过来帮忙,男女都好,这里人手实在太少了,一些小孩子又很皮,我和百合姐都管不过来。”

  真是不一样了啊,这么有条有理,虽然外表看不出,但一言一行都像大人了!楼江槐忽然有点失落,闷闷地道: “你天天在这忙,家里不管了吗?”

  “我家本来就没几亩地,早并入了军田,兵大哥们耕作收了割,秋后不但供我们口粮,还另给些让我们到外头去换些盐浦布等东西。”小扇笑呵呵地道, “各村还有很多家里没有劳力荒了田的,也都照这样办,本来还有人担心被占走田地,但现在都看到了,他们都是好人!”

  “我真是不习惯这样的小扇啊……”大胡子偷偷地嘀咕,非常顺利地补完一件裤子,家里的孩子都习武,甭管学多少学得怎样,摸爬滚打总少不了,衣物破损率极高,本来也不是少他们换的,但由他领头倡导“自己的衣裳自己补”,带动一片勤俭的好风潮。

  “槐树,你要不要也来帮忙?”

  “呃?”楼江槐有点不是味,为什么小扇叫林大哥楼三哥兵大哥叫得这么亲近,他却仍是不亲不疏的一棵槐树呢?当年小扇跟他感情可是铁得不得了,就算现在不再叫他胡子大叔,叫一声五哥也好吧?

  “槐树?槐树?”手指在他眼前晃, “你在叹什么气?”

  “没有。”他用针尖搔搔下巴,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要不要来帮忙……你来村里,是要办什么事吗?如果太忙就算了。”

  客气的口吻让大胡子心情又忧郁起来,他是最疼她的胡子大叔啊,怎么可以跟他这样生疏?

  “不不,我来这里完全是为了看看村里变成什么样,我很闲,闲得无聊,正想找点活儿松松筋骨。”正好那个百合姑娘又符合他的眼光,每天能欣赏到也是很幸福的事啊!

  小扇高兴地一拍掌, “那太好了!明天槐树和我一起去趟兵营吧,善堂就麻烦林大哥和楼三哥照看一下。”

  林彦脸色不太好,“我同你一起去吧,让这两个疯子做伴不是更好。”

  小扇利落地将补好的衣物归拢到一边, “就这样好了,天不早了,大家快睡吧。”

  楼江槐伸出大拇指, “小扇了不起,林子这种人就是不能对他好,他的话不用放在心上……喂,偷袭的功夫很差啊,老三怎么教你的?!”

  小扇抿着唇笑,走进隔了一道门的北间小屋,说是单间屋,实际只有一铺能睡两人的小炕,这炕与隔壁中屋的炕是相连的,由中间砌了一道墙隔开两屋,墙上有一扇小窗。两室等宽的炕沿离门框只有半尺远,分别躺在两屋的炕上甚至能隔着墙将头探到门边面对面说话。善堂的孩子们常常这样玩——是他们很喜欢的一种游戏。

  钻进被里,烧了一晚的炕很热,烘得被窝里暖暖的,小扇满足地合上眼,听见隔壁压低声音又是骂又是笑的,比善堂顽皮的小孩子也强不到哪儿去,不由得暗自好笑。

  待到终于平静下来,正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忽听到轻轻叩击墙壁的声音,她一翻身抬头看去,只见门边伸进一颗头,脸孔在黑暗里模糊不清,顿时吓了她一大跳。

  只听得那颗头很郁卒地说道: “小扇,你再叫一声胡子大叔让我怀念一下好不好?”

  小扇忍住笑,将头缩进被里,不理会他。




  第四章

  打仗的兵卒楼江槐见得多了,但种地的兵卒就比较少见,虽然一种是执兵刃,一种是挥锄头,但有一个相同点,就是——见了女人就会异常兴奋活跃。

  即使是小扇这样在楼江槐眼里根本算不上女人的黄毛小丫头。

  “小扇,又给王参军送东西啊?”大个子兵殷勤地跑前跑后, “来来,我帮你拿……”

  一篮鸡蛋拦住他快碰到小扇手的大掌,他愕然抬头,瞧见一名凶恶的大胡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这是……谁啊?”小扇的爹他见过,很老很老的样子,像是小扇的爷爷。难道是她叔叔?不会巴,没听说小扇有叔叔啊!再仔细看看,又似乎没有很大年纪……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髯公啊!”

  “美髯公……关老爷那样才叫美髯公吧,你这也算?”像张飞还差不多。

  “我怎么就不算美髯公!我的胡子哪里不美?”大胡子眼冒凶光,他最心爱的胡子啊,给他万两黄金他都不换。

  “你的胡子哪里美!人家三缕五缕长髯才称得上美髯,你这算什么?!”大个子兵坚持自己的喜恶, “络腮胡子嘛,是男人都能留出来。”

  “男人?你也知道自己是个男人?那你还敢跟这么小的女孩子毛手毛脚,你没有姐妹女儿啊?”

  “喂,不用说这么严重吧……”

  “好了好严,槐树你不要这样紧张,贺大哥不是那种人。”小扇赶紧推开楼江槐, “贺大哥,这是楼三哥的小弟,今天陪我一块来的,你们不要吵。”

  楼江槐面部有点僵, “什么小弟,是兄弟!”他最恨“小弟”这个词!

  “楼三爷的小弟?不会吧,他看起来比楼三哥老多了,怎么会是他小弟?”

  “再说,人家楼三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他的小弟怎会这样……”

  “怎样?”楼江槐揪住他的襟口恶狠狠地道,“说!怎样?”

  大个子兵被勒得快窒息了,小扇忙用力向后拖楼江槐, “槐树,你篮里的鸡蛋要被挤破啦!”

  叫声引来其他士卒围观,楼江槐丢开大个子兵,跃跃欲试地活动一下关节,正好他这两天心情不大好,找一群笨鸟揍揍泄一下火气也不错, “贺小黑,吃瘪了不是,活该啊你,谁叫你给小扇提东西不叫我们。”

  “就是,来、小扇,我帮你提包袱。”

  “我帮你拿着油纸袋,这里是什么,烧鸡?”

  “小扇,王参军早就念着啦,你晚了一天,他就急得什么似的,恨不得亲自跑回去。”

  “小扇,你们善堂的百合姑娘怎么没来……”

  “喂,你们当看不见我啊!”大胡子吼道,将一篮鸡蛋、一抱被褥、一坛咸菜、两双鞋子塞到其他几个小兵手里,从人群里拽出小扇拉到一边去,瞪着眼向这些汉子吼道: “都不许动,原地站好,与他人一步远,排好队形!”

  “刷”的一声,一群人下意识站成整齐的队列。

  小扇来不及张大嘴巴表示惊讶,楼江槐已迭声问道: “那个王参军是哪里人?多大年纪?人品怎么样?对你好不好?喝不喝酒?喝完酒会不会发酒疯打人?你爹爹同意吗?不是说你将来要嫁给姜家小幺儿?果然那小子靠不住啊,我当初就看出他呕奸又坏不像个好东西……唔。”

  小扇用力捂住他的嘴,楼江槐很高,她捂得有点辛苦,一张脸蛋涨得通红。

  她慢慢地说道: “这些东西,不是我送给王参军的,是姜家腊梅姐托我捎的,她嫁给王参军两年了,现在怀孕九个月,实在走不了太远,家里人又都有事,只好常常让我捎过来。”

  “唔哒?”

  她认真地点头,然后才慢慢地放开手。

  “好家伙,看不出你瘦瘦小小的,居然这么有力气。”楼江槐用力吸几口气, “就是当初三哥和林子借住的那个姜家的腊梅?”

  小扇又点头,带笑的眼瞟着他,视线落在他有点凌乱的大胡子上。

  “啧,我还以为是你……哈哈,你又没说,误会误会!”原还感慨时光易逝,连小扇这么小的女孩家都有心上人了,只怕她单纯天真,受了人骗,结果居然弄错了!也怪不得他嘛,呵呵呵——

  身后嘈杂声渐起,才反应过来的兵卒们喧闹起来。

  “怎么回事,我们为什么要列队啊?他又不是咱军里的头头!”

  “呃,习惯成自然嘛,那家伙吼得太有气魄,比弱声弱气的韩大人声音大多了……”

  “所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

  “我呸!季酸牙你又掉书袋,仗你念过两年书就老是拽文,兄弟们早就忍无可忍了,喂,愣什么,大家还不一起揍他……”

  “吵什么!”

  一声暴喝吓住一群兵卒,楼江槐威严地走过来, “你们谁谁谁,把王参军找来,叫他自己来取老婆绐他的东西,别老是叫一个小姑娘跑来跑去的,养了一群兵是干什么用的,不会差人回家去取?他再……”

  有人小小声地赞扬一句: “果然很有气势啊!”

  大胡子立即眉开眼笑, “真的吗?”



  两人踱在回去的小径上,楼江槐斜垂着眼打量着小扇,揣测了半天,终于试探道:“我刚才在营里是不是很过分?”

  小扇抬头笑了一笑, “没有呀。”

  “你不用安慰我,我把姓王的骂得狗血淋头,你会不会觉得胡子大叔很凶?”

  小扇还是笑, “不会。”

  楼江槐仔细端详她不算丰盈的脸孔,肌肤不若娇生惯养的女子般白细,但昔日粗糙的皴斑已变成两抹健康的红润,笑起来牙齿白白的,眼睛秀美清澈,是个很俏丽的女孩子啊!就是看起来年纪比实际要小,让他感觉如果有人喜欢这样的小扇实在有恋童嫌疑。

  “槐树,你是不是在军里做过大官?”不然怎会那么有经验地喝斥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

  “没有,我哪当过官,只不过以前三哥带我住过一段日子的兵营,看多了他们的操练就会了,”楼江槐也笑了起来, “这些当兵的远比家里的小皮蛋们听话多了,叫他们列队就列队,一点都不含糊。”

  想起刚才那些兵卒们不明所以地排排站,她又是一顿闷笑, “怪了,他们可真是听话。”

  “小扇,军里全是男人,你不要一个人往里跑,太危险了,我想想……”楼江槐蹲在地上琢磨, “每次至少要和几个人结伴去,虽说北定王的兵军纪还算严,但林子大了,难保没有两只坏鸟,不行,就算几个人一起,都是女人也让人不放心,至少也应该有个男人,我啦林子啦三哥啦……”

  眼皮底下移动的手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有些呆,看见那只不算细腻但很小很好看的手在自己胡子上揉揉拍拍,细心地理顺。那昔日小小女孩子的手,那曾经瘦得像鸡爪一样让他一看就疼惜不已,常常揣进自己怀里焐了又焐的小手,仍是有些粗糙,但指甲修得很整齐,不像当初老是黑黑的,指甲缝里都是泥垢,离文人赞美的“青葱玉指”差得很远,但修长纤细,确实很好看。

  今天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两根钗别住头发,还有一支很不起眼但非常雅致的玉簪,这可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才戴上去的,家里的莓果钗环发簪步摇多多,精致美丽得像个小仙子,山里的女孩子也应该一样爱美的啊,所以他才年年都买头饰叫三哥送过来,可是小扇却不好意思戴,什么啊,藏在箱底给自己看吗?当然是戴出去让大家称赞才对,然后是……啊,耳坠子!他盯着小扇的耳垂——很小巧很漂亮,却穿着两根细细的小草棍,可怜的小扇,都没有耳坠子,这怎么行?记得再添两副耳坠儿。他鼻子又有点酸起来,罗老爹不会照顾女儿,可能小扇的耳洞也是邻居寂的婆姨婶子什么的给自己家女儿穿耳洞时顺带捎上的,没有娘的孩子就是少人疼啊!

  还缺什么?他想了又想,鼻间忽然掠过一股淡淡的幽幽的气息,这气息让他恍然地一拍大腿,“对,还有胭脂花粉!小扇,你喜欢什么样的胭脂花粉?胡子大叔统统买给你,咦?你……”他疑惑地摸向小扇的额头,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着了凉?”

  “没、没有!”小扇像是有点慌张,忙向后一退,重心不稳地一下坐在雪地上。

  楼江槐立刻要拎起她,她赶紧叫: “别,我脚麻,先等一下再动。”

  楼江槐不解, “好好的,脚怎么麻了?”

  小扇脸又有点泛红,低声道:“你、你蹲了很久。”

  “我蹲了很久?我蹲得久,你叫我啊,干吗和我一起蹲?”楼江槐好笑地看着她,姑娘家心思一向怪,即使是小扇这样的小姑娘, “小扇,你要不要紧,胡子大叔背你去看大夫。”

  “我只是腿麻,看什么大夫。”

  “不是,我是说你的脸,哪,现在还是很红,别躲,我摸一下,没有发热啊……”

  “楼老五,你在干什么?”

  一声低喝在不远处响起,两人愕然抬头,见林彦冷着脸大步走过来,一巴掌拍掉楼江槐搭在小扇额上的大手,咬牙道: “光天化日,你就敢动手动脚的?我真是信错了你!”

  楼江槐看看林彦,又看看小扇,似乎有点明白,“哦,你们……”

  一记拳头敲过去,林彦怒目而视, “你乱想什么,楼老五,有话到你三哥那儿去说。”



  事实证明,林彦提出到楼三哥面前说话的确是明智之举,太明智了。

  “你说我动手动脚?啊?对小扇?姓林的王八蛋,你给我滚过来,躲在别人背后算什么英雄好汉!”楼江槐暴跳如雷, “你当我姓楼的是什么人!小扇?江南第一花魁你看我动她手脚不动?”

  “吹牛,凭你也能见到江南花魁?”林彦嘀咕,躲在楼三哥背后,小心闪过楼江槐用力扁过界来的拳头, “不是已经说了是误会,你在看小扇有没有生病,是我太莽撞了。”

  “误会?一句误会就行了?你楼五叔的名誉受损,你赔得起吗?”

  “你是谁五叔?”

  “亏我还当你对小扇有意思才这么紧张,你居然污你楼五爷的名头!”再一掌削过去。

  “你是哪家的五爷,自抬名号!”林彦不屑, “现在才对我的话有反应,钝得像头猪!”他说了楼江槐一句“动手动脚”,这笨家伙回了善堂见了楼三哥才省过味儿,顿时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反应也未免太迟钝了些。

  “林子,你就别火上烧油了。”楼三哥一手抱着小婴儿,一手拦着张牙舞爪的兄弟,这两个人八成是犯冲,一天不打不吵就过不了日子, “老五,林子也道了歉,你也不用火气这么旺,小扇在煮饭,你不过去帮帮忙?”楼江槐悻悻地收了拳头,狠瞪向林彦, “别让我逮着你和谁家小丫头衣角挨一挨,不然我非好好还你这一句吐不出象牙的‘动手动脚’!”

  “嗯,你吐得出象牙,了不起!”林彦皮笑肉不笑, “善堂里一岁到十一岁的小丫头的衣角我全都碰过,有精神你就一个个骂回我。”

  “你……我不跟你这牙尖嘴利的小子耍嘴皮子,好汉子拳头底下见真章。”楼江槐晃晃拳,鄙视地瞄了眼林彦单薄的身子,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身走向厨房,“小扇,胡子大叔帮你煮饭,你说,我是扭水还是添柴?”

  林彦笑眯眯地搭上楼三哥的肩头,破天荒地叫了声: “三哥。”

  楼三哥受宠若若惊,骨头立刻轻了四两半, “林子,有什么吩咐?”

  “咱们去观察一下,你兄弟……你先把怀里这小鬼放下,给他个枕头啃,没瞧他在你胸口钻来钻去的。”

  “……林子,你懂得还真多啊!”

  “过奖。”林彦扯出不像笑的笑,拖着楼三哥在厨房外偷窥,门里两个身影,一个高大魁梧,一个娇小玲珑,小扇揉面贴饼,楼江槐揭锅看水,抓抓头往灶里添了两块柴,小扇回头看他,然后捂嘴一笑,楼江槐也“嘿嘿”笑了两声,看见她颊上沾了面,举过衣袖要帮她擦,小扇一缩肩躲过,低着头自己抹干净,大胡子有点郁卒,回到灶前又狠狠地丢了两块树根进去……

  “看到没有,你敢说小扇还小,不懂得对人动心思?”

  楼三哥莞尔, “那只是小姑娘刚懂得男女之别的反应,任何女子都一样。”

  林彦一哼, “那你兄弟总跟人动手动脚算怎么一回事,他不懂男女之别吗?”

  他还提这个词!楼三哥有点冒冷汗, “那是因为在他眼里,小扇还是个孩子,你想多了。”

  “不知你楼家兄弟是过于坦荡还是惯于自欺,不,应当是脑里缺根筋才是。”林彦冷哼, “或者他觉得小扇一个山野村姑配不上你们楼家?你五弟当初和人家同被而眠多少日子,十三岁的女孩,你当她真的愚昧到无知吗?”

  楼三哥开始头痛, “林子,你又开始了……”当初他自己也拿这个炮轰老五,但不过是为出一口气,从没有当过真啊!

  “我教小扇读书写字,教她道理是非,让她到各村去走走,接触外围村庄更多的人,开开眼界,增长见识,四年来,她成长得很快,你也看到了,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了。”林彦笑得很阴险, “你说,这样的小扇,会不会吸引你五弟?”

  “……”

  “当然,前提是你五弟对小扇有很深的情谊,不能是陌生人从头开始,那很困难,要这些年他积累的很多怜惜、疼爱、牵念,一点点变化,变成男女之情,应该不成问题。”

  “林子,当初老五将你绑在柴棚挨冻,似乎让你积怨颇深。”

  林彦愤愤地瞪向厨房, “没错,所以他一定要娶小扇,休想娶他梦寐已久的又娇嫩又美貌得可以让他当暖枕抱的女人做媳妇!”

  “……我连这个也告诉过你吗?”



  夜很深了,善堂里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孩子们的、大人们的,交织出一片静谧而祥和的气息。

  指节刚碰上墙壁,想起三哥灵敏的耳朵,又放了下去,他往炕外爬,小屋最靠里,为了透气,夜里也不关门,他伸出手臂探到门那侧,只能勉强够得到炕沿,不由得沮丧地瘫在枕头上。

  “槐树,你睡了没?”

  轻轻的声音从墙的另一侧传来,楼江槐精神一振,压低声音音:“还没。”

  即使隔着一堵墙,似乎也能听到小扇在那边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垮下脸。

  “小扇,你是不是生胡子大叔的气了?”

  那边的声音像是有点惊讶, “没有啊,谁说的?”

  “可是,我摸你有没有发热,你躲;我帮你擦脸上的面粉,你还躲,你不像以前跟我那么好了,胡子大叔很伤心……”呜呜,想当初又乖巧又可爱的小扇跟他多亲近啊,比跟罗老爹还亲,让他沾沾自喜了好一阵子,他楼江槐就是受娃儿喜欢啊!

  墙那边静了老半天,才传来小扇有点羞涩的声音:“槐树,我十七了,和以前不一样了,村里的婶子们都说这个年纪可以嫁人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疯疯癫癫的没个顾忌。”再说,她也不是故意要躲啊,眼看那只大手伸过来,她的身体就会自动反应,她也控制不了嘛。

  楼江槐张大嘴, “啊、啊,对呀,我真是犯混。小扇长大了,应该的应该的!”他总算释怀了, “原来不是生我的气啊,那就好!那就好!”

  小扇咬了咬唇,忍不住笑意,墙那边的人,总是自称胡子大叔,实际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比林大哥年长一些,蒙骗他人眼光的胡子下面,是一张和村里哥哥辈的男子们一样年轻的脸,这样一个老在小孩子面前自称大叔的人……实在是有趣得银。

  喜欢小孩子的程度不亚于婆姨婶子的大男人,有一点豪爽、一点罗嗦、一点爱闹、一点坏脾气、一点粗鲁、一点心软、一点热诚……很多很多的一点,就是槐树——她的胡子大叔。

  说实话,四年前的胡子大叔,在她脑海里已经模糊了。不过是短短的四年,却好像是她由孩童到成人的一段漫长的岁月,像一道界线明确的分水岭,隔断她的懵懂时期,于是,那时候的记忆不知从何时起,渐渐地,不复清晰。

  她只记得,小时候的某一天,家里忽然多了一个大胡子,很疼她,弄来香喷喷的肉给她吃,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漫山遍野地跟着她—起跑、—起玩、一起疯。但是没过多久就不见了,是不见了,还是离开了?她的记忆像有个断层,零零碎碎,有点接不上茬。其实别人也有这个断层,只是人家的在三四岁,她的却在十三岁.好怪。

  真正将槐树印在脑海的,反倒是他不在村里之后。

  因为槐树的三哥留在了村里,他带来很多兵卒,用像雷一样响的炸药炸开了北坡,打通了与外围村庄的通道,从此,村里就再也不一样了。楼三哥年年都从山外带回一些东西,都是槐树买给她的,很多东西她听也没听过。邻居们都说当年的大胡子真是个好人,怜惜这山里少人疼爱的穷孩子。所以年复一年,槐树这个并不是名字的名字,便在她脑里扎下了根。

  而他的脸,除了那像标志一样的大胡子,更是早就记不清了,只有当初为她烧肉吃,教她识了几个字,带她一起玩的若干零散片段还让她有着隐约的印象,几句话就能一一道出,算不上什么终身难忘的事情。槐树忽然平空出现,即使是她这些年感激感念的重要人物,却也几乎和一个陌生人无异。

  这想法要是给他知道了,怕不知要忧郁成怎样呢,说不定会跟正吃奶的小宝哭诉,又说不定会蹲在墙角哀怨地拔胡子……

  她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又赶紧捂嘴,怕被墙那边的人听到。

  半晌,墙的另一侧却没有动静,她有些失望,刚想再唤一声槐树,不知怎的,忽然好像张不开口,“槐树”两个字,简简单单,平淡无奇,在肚子里转来兜去,就是叫不出来。

  隔壁静悄悄的,呼吸声不大明显,三个大男人没一个打鼾,都是安安静静的,从前听惯了爹爹的呼噜声,曾经傻乎乎地以为男人都会打鼾,槐树一脸大胡子的凶恶相,让她更是有此错觉……咦,似乎小时候也曾一屋睡过,但那时候他有没有打鼾呢?她想了又想——这个也记不清了。

  翻来覆去地,她少有这样睡不着的时候,于是将白天的情形一一回放,一桩桩一幕幕很是清晰,细细回想,认真记下,这样,很多年后,就不会再忘了吧?




  第五章

  一个月后,善堂里又多了几个帮手……呃,说是完完整整的七个人,而确实能帮上忙的只有那么三两个。原因嘛,列列情况就知分晓——

  先来的三个——

  李婆婆,年近六旬,身体尚算硬朗,虽然小脚难行,但看看幼童煮煮饭不成问题,算一个。

  高家春杏嫂,怀有两个月身孕,虽说行动自如,但高大哥却疼得不得了,家里连点轻活儿都不让动,更别说重活儿,春杏嫂闲不住,只好天天往善堂跑,顺便消磨时光,也算一个。

  而另一位,说是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实际上她的力气连抱一刻钟吃奶的小宝都很困难,更别提其他的活计,下菜窖,她不敢;煮饭打下手,她不会;哄哄小孩子,不必了,被小皮蛋气得直哭的她还不知是谁哄谁!她是四道村都员外家的小女儿,娇生惯养,哪吃得下什么苦,一身绫罗能做什么粗活儿?偏她又拗了性子非要来不可,爱女心切的都员外只好依了她,山村的土财主家倒也不算门禁森严,小扇曾领着都员外把在山里迷路的长孙找回家,老员外夫妇甚是感激,又很喜欢小扇的质朴温良,便托了她照应女儿,而都家小姐身边的家丁阿富,被苦命地支使做东做西,这才算正正经经一个完全的壮劳力。

  至于后到的三个——

  不提也罢!

  三个孩子,又一个比一个顽皮,能指望什么?

  没错,就是楼家兄弟老窝里溜出来名为寻亲实则来胡闹捣乱的三个小鬼。

  蓝田,十四岁,一根长绳变戏法儿似的飞来舞去,虽说不曾绊了摔了哪个,但谁见那绳子“嗖”地在耳边甩过,卷起一把菜刀、一把斧头一个娃儿能不心惊胆战?

  明夜,七八岁,刚来时曾在栅栏桩上站、大屋瓦上跑,两丈高的树枝间窜来跳去,吓得李婆婆差点紧张过度而昏过去。最近还比较乖,迷上林彦的木工活儿了,便专心致志地跟他学锯木刨光打磨钻孔雕刻等等,忙得没空淘气。

  而第三个,则是个很怪的孩子,生得煞是俊美,锦衫华丽,举止优雅,但行为就……如果是个成年男人,一定是个色胚!可他却还是个孩子,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小三子,你再偷亲玉儿可就要娶她了哦!”大胡子磨着牙警告他,想起曾经有一年,他差点钻进去的套儿,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俊俏的少年笑了笑,无所谓地随口道: “那五岁以下的行不行?”

  楼江槐瞪向兄长, “你看你教出的什么小色鬼,善堂里所有的女娃都被他轻薄遍了!”

  楼三哥叫屈: “我哪有教他这些,哥哥我都没个女人,哪有经验教他?”

  “倒也是,那他从哪儿学来的?”楼江槐百思不得其解, “咱家兄弟没一个这么……花啊!”像花蝴蝶,飞来飞去,甜言蜜语,左拥右抱……“小三子,你在干什么!”

  他怒不可遏地冲过去一把将小扇扯过来护在身后,“你,你……小扇十七了,比你大很多,你连她也不放过?”这可不是当初林彦误会他时的那般,小三子明显就是在轻薄她,居然摸小扇的脸蛋儿,这个小登徒子!

  “小扇,你的脸上有点粗,哪,这是冰肌玉露膏,你用用看,比胭脂花粉强得多,我本来制了要送给我家小莓的,现在送你,保你三天就面白如玉肌肤生香。”

  看着年少的沐三,小扇不由得笑起来, “不用了,我从来不搽什么东西,麻烦得很。”

  “不,一定要收,这可是三郎我的一番心意,不收就是瞧不起我。”沐三不由分说地将玉瓶塞给小扇,施施然地踱开。

  楼江槐的手指在抖,这这这……什么小混蛋啊!他楼氏一门兄弟四人,没有一个这么轻浮、这么无赖、这么可恶、这么——看着小扇的脸,他有点不是味儿,“小扇,收下就收下,省得便宜了旁人。”小三子自制的胭脂粉露指甲颜料确实算得上一绝,要不怎么会扰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这么些年也无人认真计较?女孩儿们都有娘亲姐妹,是女人都爱美。楼家小沐三制的玩意儿堵得各家女人要讨伐也张不了口,慢慢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扇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玉瓶,嫣然一笑, “这瓶儿真好看。”

  楼江槐精神一振, “那胡子大叔买上十个八个送你!”他不会制胭脂,但买瓶子有什么问题,只要有银子就能买——对了,还有耳坠儿,这么些天,他一直没空闲出去,等他出去……

  “我不要。”小扇忽然觉得脸有点烫, “我要那些瓶子干什么,又不能盛水,又不能装油,好看归好看,用处却不大。”

  楼江槐抓抓头, “那你喜欢什么,胡子大叔统统买给你。”

  小扇眼神慢慢移开,不敢再看他的脸, “我没什么想要的,你别乱花银子。”

  不敢看啊……因为就有那么一天,这样的一双眼,曾经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瞧着她,凝视着她,让她忽然生了羞赧之意,然后不知怎的,她有点懊恼起自己的坏记性,以前从不特意记什么人什么事的,从那一天起,她每晚睡前都把白日里发生的事全都重温一遍,试图记住什么,但,要记的是哪些呢?她也不十分清楚。她只知道,最近她似乎非常快乐,每一天都是,不明原因地快乐,见人就笑,心情好得不得了。

  楼江槐有些失落, “小扇,你不说,胡子大叔会很难过,你怎么不和我讨东西,像玉儿、玲、小阳、石蛋他们。”喔,算一算,竹蜻蜓小弓箭都可以做,但没外面卖得花俏好看,头绳发钗手帕就更别提,集全了,拉张清单,他好出去一并解决。

  “我又不是小孩子。”小扇忍不住笑。

  “小扇,你很不认真!”楼江槐抗议, “和我说话,眼睛在看哪儿?”

  她心一跳,“没有呀,我……”她忽然傻傻地张大嘴,手指指向某处, “你快看,三、三郎他……”

  楼江槐不解地转头,看见一幕让人吓掉眼珠的场景——

  沐三小色狼,正托起蹲在栅栏边修缮的林彦的下巴,在林彦莫名所以的目光下,印上他的唇……

  来不及看周围人的反应,大胡子已经狂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楼江槐只觉得自那年被林子剃了胡子后,心情从没这么畅快过,报应!报应啊!

  “哈哈哈哈……”晚上吃过饭后,他还在抱着肚子笑。

  林彦青筋直冒, “你笑够了没有!”

  “知……知不知道什么叫尊严扫地?什么叫没脸见人?哈哈哈哈,我不行了……”大胡子捶桌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终于了解他当年的心情了吧?情况正相反,如今是他看笑话。哈,风水轮流转!

  林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来也没什么,一个孩子,正当顽皮好动精灵古怪之时,谁会和他计较,偏楼大胡子笑得前仰后合难以自禁捶桌拍地了一下午加半顿饭,笑笑笑!他怎么还不抽筋?

  楼三哥从门外进来,径自倒了一碗水喝,平静道:“我罚小乖在外头练剑,不满一个时辰不准进来,明夜,你的掌法习得怎样了?和小乖一起去练一会儿?”

  “我忙,没空。”小童很拽地正往一块木板上雕一头似猪非猪的东西,头不抬眼不眨浑然忘我, “三叔,小三子宣布不许叫他小乖,要叫三郎,不然他会翻脸。”

  “三郎?他排三我排几?”楼三哥的脸隐在水碗后,握碗的手有些抖。

  小扇担心地问: “楼三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他咳了一声,抖得更明显, “没有,我没事。”

  林彦将在震雷狂笑中仍睡得香甜的小宝和川儿一齐塞给蓝田, “到东屋押着那些小鬼睡觉,一个不睡你也别过来睡。”浑不管是将两个婴孩交给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蓝田认命地接过去,临出门前投给楼三哥一个同情的眼神。

  “楼三哥,你的……水碗被捏出裂纹了!”小扇惴惴不安地道,他在生气吗?他为什么生气啊?

  林彦瞧了楼三哥一眼,慢慢伸手拉开他遮在脸前的水碗, “你不必忍得那么辛苦,我没逼你硬憋着。”

  楼三哥扭曲的脸被迫曝于烛下,他立即往桌上一趴, “唔嗯,林子,三哥真替你难过……噗,嗤……”

  林彦拖起他,温柔地道: “你以前教过我两招武艺,我一直没怎么练习,现在,正是好时机。”

  “呃、不用了吧?”楼三哥有点冒汗,林子要扁他,他可不敢还手啊! “我不笑,我真的没在笑!”

  “走吧。”林木匠的力气也不小,双眼一眯,笑得阴森,硬是把高了他半个头的楼三哥拖出门去。

  楼江槐幸灾乐祸地目送二人,见小扇一脸担扰,安抚地要摸摸她的头,手到半途,想到什么,又赶紧缩回来,装作摸胡子。

  “小扇,你在缝什么,我帮你缝。”

  小扇笑笑,现在已经习惯他一个大男人也会缝缝补补, “三郎这件衣裳,料子这样漂亮,我不敢乱缝,打个补丁多难看。”她惋惜地翻来调去地端详,好好一件衫子,刮了个小小的洞,别的孩子穿的粗布衣,破了就一块方补丁加上去,也没什么碍眼;但这件像水一样滑软像湖水一样清湛漂亮的衣衫,叫人怎么也不忍贴上块“小豆干”。

  “别补了,小乖挑得很,从不穿带补丁的衣裳,连布的都少穿,尽是些绫罗绸缎绢纱锦。”楼江槐想想就扼腕,全家惟一没被他带出勤俭之风的就是小乖,这孩子喜欢精致漂亮的东西,穿衣用度都是极讲究的, “他没有换得,会自己到城里制衣坊去做两件,不用管他!”哼,他小小年纪不知做了什么居然也赚了不少银子,比他这个五叔还有身家,嫉妒嫉妒……

  “城里制衣坊?”小扇有点惊讶, “我还以为城里那些人的衣裳都是自己做的哪,我想着怎么人家就裁制得那么好看又合体,不像村里人的衣衫都是肥肥大大胖也能穿瘦也能穿,原来有专门制衣裳的地方!”

  楼江槐看着她简单粗陋的衣饰,不禁又曦嘘起来: “小扇,你怎么都不打扮打扮?新衣也不穿,胡子大叔给你买的发簪也不戴,这样怎么能比得过百合和都家那个娇娇女?胡子大叔喜欢看你漂漂亮亮的啊,就像那天去兵营……不,比那天还应该要多修饰些才好。”

  小扇的脸几不可察地渐渐垂下去, “那、那我明天换。”

  “好、好!”楼江槐很兴奋, “小三子给你的那瓶什么膏呢?快拿出来,每天早晚都要搽一遍,我家莓果用的好像也是这个,水灵得像跟小嫩葱!”

  小扇本想说好麻烦,但楼江槐的热切让她不由自主地起身, “我先去洗脸。”

  大胡子跳起来, “我帮你打水,”

  “不、不用,我自己来!”小扇慌忙扯住他,迅速瞟他一眼,溜出屋去。

  楼江槐莫名其妙,在一旁原本雕木板雕得全神贯注的小童忽然抬起头,笑眯眯地道: “五叔,你几岁了?”

  楼江槐纠正: “问长辈年岁要说‘多大年纪’,不能说‘几岁了’,大人和小孩问法不一样。”

  “喔,好吧,五叔多大年纪了?”小童的眼睛黑漆漆的,笑起来很是可爱。

  “嘿嘿,五叔不告诉你。”楼江槐得意地笑了,见小扇挑帘进屋,注意力立刻转移, “小扇,你洗好了?”

  小扇头不敢抬头,坐在桌前,将玉瓶拿出,傻傻地看了半天,试着往手心倒去。

  “啊,它它它流出来了!”她手忙脚乱地尖叫。

  楼江槐手疾眼快,大掌一把盖住她纤小的手,将玉瓶正过来, “傻丫头,这是用瓶装的,当然会流,如果是用盒装,才是膏样不会流出来。”

  小扇难为情地嘀咕: “三郎明明说什么什么膏的,再说,我只见过粉要拍,胭脂要搽,谁见过这样的东西?”

  “小三子制的东西就是怪,以后习惯就好了。”楼江槐拿开玉瓶,盖上塞子,看看小扇满手心晶润的膏液,像化了的荔枝肉,煞是好看,顺手蘸了两下揉上小扇的脸, “我见莓果用过,每次倒一点,在脸上揉开——哪,就像这样,额头鼻头都要搽到,慢慢的,会越来越水嫩,日头晒斑北风吹伤都能消掉。”

  小扇的脸蛋几乎完全没在大胡子粗厚的手掌里,她呆愣愣地坐着,觉得头顶似乎有烟冒出来,脸越来越热,不知是血液自动涌上去的还是被槐树揉的,脊背愈来愈僵……

  “手背也要搽,小扇,你天天做粗活儿,手都糙了,好可怜……”大胡子几乎要呜咽起来,握住她的两手,怜惜地又搓又揉。

  凉凉的膏液变得火热,慢慢渗入肌肤,好、好想打个寒颤哦!背上酥酥的,像爬了蚂蚁,可是又僵得不敢动,怎么办?

  楼江槐满意地放开手仔细瞧了又瞧, “这下好多了,很快就可以像白梨一样鲜嫩又水灵了。”

  小扇偷偷吸了一口气,怯怯地举起双手, “这、这里还有,要倒回去吗?”总不能都搽在脸上吧?少了会化进肌肤,多了可能连眉毛眼睛都黏在一起!

  “来,给我。”楼江槐抓起她的手,将膏液都抹在自己的手心上,先往小明夜脸上拍了两下, “不能倒回瓶里,但也别浪费了。”

  小童随便伸出手胡乱揉一揉,模样可爱至极,瞧得大胡子五叔口水涟涟,上前要亲,差点被一块木板拍到头。

  “明夜,你现在没有以前乖了。”大胡子哀怨地控诉道。

  小童仍是头也不抬地雕他的宝贝木板,上面的东西已渐成形。

  “小扇,你先去睡,我去东屋给孩子们搽,以后你留着自己用,别傻乎乎地都给了旁人。”

  小扇眼神飘啊飘地点头, “我知道了。”

  楼江槐乐呵呵地到东屋去,不一会儿苦着脸回来, “好险,差点叫这些小馋鬼把我的手咬下来!”看看掌沿上几个清晰的小牙印,哭笑不得地吹了吹,还有点疼。孩子们没见过,闻到香还以为是吃的,幸亏他紧喝止住,不然他就成了独手楼江槐了。左看右瞧屋里只有小明夜一个人,便问: “小扇呢?”

  “去睡了,五叔不是让她先去睡吗?”小明夜举起手里的木板给他看, “我雕的是什么?”大胡子五叔仔细观察、认真琢磨、费心揣测了好半天,先护住自己的宝贝胡子,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答: “是……猪?”

  孩童笑眯眯地点头, “没错,就是五叔你。”



  楼江槐一进屋就看见都家的娇娇女正端了杯茶送到楼三哥面前,而林彦的手里已最先有了一杯,然后……

  “我的呢?”他不满地抱怨。

  对,没错!最后才是他,每次都是最后,每次!

  都家小姐含羞的目光飘来飘去,让他想起最近小扇的眼神也是移来闪去没个定点,干吗,人家那是明摆着倾心死林子,脸皮薄不敢说,只好眉目传情,小扇那是怎么了?不会也……他用力一握拳,如果小扇真有了心上人,他要把关!一定要严格把关!绝不能让小扇的终身幸福有任何闪失!

  都家娇娇女开始找话说,先和林彦搭一句话,然后是楼三哥,最后才是他,他牙根发起酸来, “喂喂,我要到镇上去,谁和我一起去?”

  楼三哥没空理他,他正忙着给林彦一个揶揄的眼神,都家小姐每次和林子接近都会拉上他,姑娘家害羞嘛,怕只给林子倒水沏茶说话太着痕迹,于是也顺便捎带一份给别人,他便很有幸地跟着沾一沾光。

  林彦却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用看白痴的目光鄙视他,半讥半嘲。

  “喂喂,你们两个大男人眉来眼去什么!”被严重忽略的楼江槐大吼, “我要进城,谁和我去?”

  门口“唧唧吱吱”地响起一片麻雀声: “我去我去我去我去我去——”

  被吵得头晕脑涨的大胡子发威: “去去去,你们这些小鬼捣什么乱,一边玩去!”

  小扇温细的声音从小屋帘后传出: “到城里买东西吗?要是多的话我去帮忙提好了。”

  “看看,人家怎样,你们怎样!”楼江槐唾弃那两个懒鬼,孩子们少有机会赶集,自然盼着巴望着,但带一个两个其他的要哭要闹,都带去更不可能,跑丢了怎么办?三哥与林彦都是从繁华地到这山沟里的,自是不稀罕小镇的集市上有什么新鲜,懒得赶都赶不动, “小扇,你换身好看的衣裳,我带你去画像。”

  小扇好奇地从帘后探头, “画什么像?”

  “就是……你去了就知道了。”楼江槐一指都家小姐, “去帮小扇梳个好看的头,画出来才漂亮。”

  都家小姐一直有点怕他,赶紧应了一声走进小屋。

  小屋的门关上又打开,亭亭佳人走出来。

  青丝轻挽玉钗横,烟紫罗裙窄袖襦。眉眼含羞手足无措,小扇忸怩不安,悄悄抬眸,见众人眼睛都盯着她,一遮脸就要钻回小屋,被眼疾手快的楼江槐一把拎住。

  “就要这样!我就说,咱们小扇绝不输人!”他骄傲得呱呱叫, “你们有什么要我捎的?我好往单子上添。”

  “五块刨子刀片。”

  “这你倒挺痛快!”

  “百坛陈年好酒。”

  “你去跳井!”

  都家娇娇女被凶恶的目光一扫,吓得立即躲到楼三哥背后, “我、我什么也不要!”

  楼江槐拉着小扇往外走, “没关系,给你带个好看的竹编花篮。”

  小扇被扯得有点跄踉,勉强给众人一个笑脸,在门口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楼江槐咕哝着“当心当心”,扶住她,她瞟他一眼,随即眼神飘开去,却……没有闪开。



  不过短短几天,春风就吹遍了整个乾峪岭,两场春雨过后,冰川雪地一下子苍涩尽褪,层林遍染,山野大地忽然鲜绿起来。

  小镇是山里通往外界的中介点,山还是山,有花有草有树有鸟,山外有什么,山村的小村女并不十分清楚,但胡子大叔锐,热闹的小镇其实就是一个缩小的山外,很多人,很多店铺、很多吵闹、也很多麻烦。

  但对小扇来说,这个小镇已经不小了,平常所说的进城,就是到小镇上来。

  小镇真的不算小,酒馆、茶摊、客栈、铁匠、铺米店、菜市一应俱全,还有……呃,青楼。

  “楼五爷,您来得可不巧,荷花姑娘现在有客,您看……”徐妈妈满脸的笑,“要不,我给您找别的……”

  “去去,胡扯什么,这是荷花央我给她带的一块苏绣,你给她,不许自己吞掉!”

  楼江槐很少这样狼狈,因为他今天不是独自一人,三丈开外,有个单纯的小扇正在好奇地打量着不算精致但也颇华丽的各样摆设。

  “行了行了我走了,不用送我……站住,原地别动,不许迈步!”大胡子拉着小扇迅速逃离禁地五百尺,小心观察她的脸色,试探道:“小扇,刚才那里……你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对吧?”

  “我知道。”小扇瞟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那模样,让他想起小时候的小扇,黯淡的眸子,远没有现在这般有神,瞟得他好生心虚, “我不是没来过镇上,当然知道,爹说,不正经的人才会到那儿去。”

  “其实,胡子大叔很正经,非常正经。呵呵……”他干笑,去青楼也不能就一口咬定不正经吧?三哥是不去,可他八成不正常,自己宁愿不正经也不愿不正常啊!“小、小扇,你别瞟我了,胡子大叔有点冒冷汗……我、我以后不去还不成?我再也不去了!”呜……他为什么要跟个小姑娘发这种誓啊?又不是他娘子!

  忍!不要污染小扇纯洁的少女心灵!

  纯洁的少女脸微烫地转身疾走,小小声地道: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才不管!”

  楼江槐赶紧追上去, “啊,呃……对了,孩子们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都买全了,林子的刨子刀片也买了,嗯,都丫头的小花篮……”他点点清单, “三哥的两坛酒……”

  小扇嘀咕: “楼三哥要百坛。”

  “让他自己去酿!”他忍不住摸摸小扇的头顶,“呆丫头,怎么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玩笑话也当真。”

  他又忘了她已经十七了,不能随便拍拍摸摸,但她却……不想躲。槐树的手又大又厚,摸她头顶的时候好舒服……

  “我没当真,我知道他在说笑话。”她不服气地反驳。

  楼江槐笑了,一脸的大胡子也掩不去他的开朗之色,小扇觉得自己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糟糕,心跳加快应该不会从外表上看出来吧?

  脸会发烫,心跳加快,不敢看他,不敢和他开玩笑,甚至连他的名字也叫不出口,夜里睡不着时,总无意识地在墙上划他名字的笔划,划到不知什么时候霍然一惊,立即用力涂抹——其实手指划墙自是留不下什么痕迹,但就是怕被人窥探到了她的心思,用力擦,用力擦,谁也没发觉!可是,仅隔一堵墙的——那边的他……

  好怕他知道,却……又多么希望他能感觉到……

  是的,小小的村女动了情,体会到一种很怪很怪的滋味。酸酸的,甜甜的,看见他就笑,不见就会想,总想被他碰触,他伸了手却又忙不迭地躲;眼睛总在人群里找他,他看过来又立刻撇开眼,他和别的姑娘说笑心里就不是味,他和自己说话不到两三句她就想逃……

  怎么办?

  这就是……喜欢啊?她知道却从未曾体会过的感觉——

  “哪,这个给你。”

  一把漂亮的团扇忽然出现在楼江槐手中,扇面是水水灵灵的粉红色,上面画着精致的工笔花鸟,花意盎然,黄鹂栩栩如生,细闻,还有淡淡的香气,摇一摇,清风拂脸,撩动颊畔几根发丝。

  “咦,你什么时候买的?”她爱不释手,翻来掉去地看, “我怎么没见你在哪儿买了这个?”

  “嘿嘿,胡子大叔神龙见首不见尾,哪能让你这小姑娘发觉。”楼江槐摸着胡子笑,声音忽然放柔: “前几天我见小阳撕破了你那把旧扇,你虽然笑着说没关系,但却悄悄躲起来哭……”

  “我没哭!”她的喉咙蓦地哽起来,听着槐树这样温柔的话,却真的有点想哭了。

  谁会在意一把旧扇,还是一把破损的用饭渣黏过的破旧扇子。可是,那却是她小时侯惟一的宝贝,她没有花衣裳,没有新鞋子,只有一把旧旧的别人不稀罕的小扇子。

  “我们小扇,没有了扇子怎么成?”

  柔和得几乎不像是大胡子的声音,而这声音里,有着怜惜、疼爱、宠溺、关切……那是任何人也不曾注意和给予的,甚至生她养她的爹爹。

  “不许哭,再哭这个就不给你!”大胡子板着脸。

  她以为他说的是扇子,刚想抱紧不让他往回抢,伸到她面前的大掌里,一对亮晶晶的小东西在她水气朦胧的眼睫下闪烁。

  “人家说银的养耳朵,不然我就挑更亮的不知什么东西制的那种了。”楼江槐拉着她在一家店铺的台阶上坐下,将耳坠放到她手里, “快戴上,一会儿领你去画像。”

  “这又是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都不知道!”两人一道进城一直没太分开啊,怎么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买了这两样东西?她又瞟他,然后惊奇地叫起来: “槐树,你也有耳洞!”

  “啊?呃,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扎的。”楼江槐不在意地摸摸右耳垂,上面有个摸起来很明显的耳孔。

  小扇好奇心起,乐呵呵地伸指捏了又捏,捏得楼江槐抱头想溜,“别闹别闹,乖乖小扇,快戴上你的耳坠子,咱们去画像。”

  她轻轻应了一声,清而有神的眸子又瞟过去,大胡子本来正哀悼他被捏得发烫的耳朵,突然迟钝地发现这一记眼神似乎、大概、也许、可能蕴含了一种极为要不得的情绪,不禁有点脊背发凉,顿感大事不妙起来。




  第六章

  其实楼江槐并不是钝到想让人狠狠踩他两脚的地步,有些时候,他是要比楼三哥敏感细腻得多的。

  午后的天阴得像锅底,比傍晚的光线还要暗,天边隐隐传来几声闷雷,雪亮的闪电不时划过天幕,像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

  小扇还在院里的大树下编筐,长长的藤条在她灵巧的手指下听话地弯来扭去,楼江槐急匆匆地跑过去, “别编了,马上就要下雨了。”

  小扇微微地一笑, “一会儿就好啦。”她指指上面浓密的树冠, “老树可密实了,有时候雨下一两个时辰树下也不会湿。”

  “这场是雷雨,跟前几场绵绵细雨怎么能比。”见她仍是不动,楼江槐也只好坐在树下的小凳上,天边的雷声,响得越来越近,他不由得疑惑道: “你不怕打雷吗?”

  小扇笑着摇头, “不怕,打雷有什么怕的。”

  他也笑, “小扇胆子不小啊,屋里的小鬼有好几个吓得又哭又叫,里面几个大人都哄不住。”

  “我又不是小孩子。”小扇白了他一眼,低声道: “多谢你和三哥、林大哥一直在这帮忙,你们本不是这里的人,却一直留下吃苦受累,又常常找来兵大哥帮忙做这做那,我、我很感激你们。”

  楼江槐讪笑,“谢什么,你这么见外,我真是不习惯啊。”糟了,她那带有深意的目光又飘过来了,让他心慌慌意乱乱,不要啊,他绝对绝对没有那种心思啊!“小、小扇,你觉得那幅画像画得怎么样?”

  她微微低头,有些赧颜, “比我好看多了,那个画师真会哄客人开心。”硬说所描绘的神韵还不及本人三成,结果被槐树锹住逼他重画,画师一脸拍马拍到马腿上的神情让她至今想起来仍忍俊不禁。

  “哦,呃……”快,快狠下心说! “那、那以后就用这个给小扇找婆家好了。”笑!快挤出一个笑!

  小扇的手顿住,咬着嘴唇, “我还没想那么多。”

  “你都十七了,是该想想了。”楼江槐僵着笑,感觉自己好像她老爹, “城里的姑娘都是用画像……”

  “我不是城里的姑娘!”

  骤恼的声音骇了大胡子一跳,他赶紧改口: “村里的姑娘也都是这个年纪考虑的,你爹没跟你提过吗?没关系,胡子大叔帮你想着……”

  “不用你想!”连她自己都被自己恼怒的语调给吓了一跳,槐树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个?为什么!一向温婉的她第一次发脾气, “你不要老说大叔大叔的,你根本不是,我……”

  “恭喜胡子大叔吧!”楼江槐觉得冷汗涔涔渗出,但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 “家里给我定亲了,是跟我一起玩大的邻居冰月……”

  “轰”的一声,比当年炸开北坡的火药还要响十倍的巨雷炸在头顶,也许,并不是炸在头顶,而是炸在她心里,将她炸得粉碎,以至于后来,槐树的声音像是她的魂魄离了躯体后在冥冥中听到的,那么不真实,遥不可及, “冰月当然没有小扇生得好看,但胡子大叔喜欢她很多年了,现在美梦成真,反倒觉得像是有人唬弄我……”

  槐树抓着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样子,她的胡子大叔,偶尔会露出这般孩子气的表情,让她偷偷记在心里,梦里羞涩地描绘。

  “小扇你没见过地,她人好得不得了……呸!我说这个干什么?我是说,到时候,胡子大叔带你去喝喜酒……”

  “我不去。”她怔怔地道, “我不去……”

  楼江槐看着她苍白的脸,再也掰不下去,从没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残忍,原只想打消她初萌的倾慕之心,此刻却惊觉这质朴的山村小姑娘,居然不知不觉间走到难以自拔的地步,是谁的错?

  “小扇……”

  “槐树,你不知道,我、我……”有多喜欢你!她死死地咬住唇,急促地吸着气,眸子大张,眼里都是他,满满的,全都是她的槐树……

  不是大叔,不是长辈,多年后再相见,是芳华正盛的小扇和正当年轻的槐树,不是当年自称大叔的不知年纪的大胡子和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没有年纪差距,没有辈分隔阂,可是,就连想说句喜欢,也太迟……

  “小扇,我刚才在骗你,我没有定亲,刚才说的全都是假的。”头脑一热,就和盘托出,楼江槐咬牙,就算拒绝,也不该欺骗,好汉子言思一致,不做欺人之事, “但是,胡子大叔对小扇好,绝没有别的意思,小扇的心,该放到同样有意的人身上,而不是耗在无心的人那儿……”

  “别说了!”她叫了一声,闭了闭眼,声音越来越低,喃喃地像说给自己:“我明白、我明白,你不要……”说得那么清楚,让她的奢望碎得这样彻底,无可修复。

  楼江槐懊恼至极,他真混!本来可以很婉转很技巧地说出,可是他却越弄越糟,怎样说都伤她。

  那傻气的憨怜的小扇,那长大了懂得爱慕的小扇,那咬住唇将话闷住不至脱口而出的小扇,那朴实的不会哀告强求的小扇,他看在眼里,胸口阵阵紧缩,明明真的不曾有过任何歪想,但此情此景,却觉得自己仿佛一刹那间动了心,喜欢上他可怜的小姑娘,从没有这样疼惜地喜欢一个人,从来没有……

  大雨倾盆而下,楼江槐低沉的声音被雨打得几乎听不清, “我本来想装不知道,但怕你越陷越深,最后不能收拾;又想干脆离开村里,却怕你傻里傻气地空等耽搁自己,我是个粗人,有话直说,不会甜言蜜语哄人开心,但是……楼江槐是真心实意为小扇着想,绝没有……”

  “我知道!”小扇打断他的话,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我现在知道了,你对我好,我一直都很感激,全都放在心里,是我自己奢求了……”

  一道极亮极耀眼的闪电霎时间映亮了整个黑沉沉犹如夜幕的天空,小扇一向红润的脸蛋被闪电反射成雪白色,楼江槐愣愣地站着,看她被枝叶间隙倾入的雨淋得浑身湿透,却第一次不敢碰触她,不敢抹掉粘在她颊边的湿发,不敢脱下外衣为她遮一遮风雨,不敢说一声“小扇,我们回去避雨”……

  又一声巨雷炸响,比雨前那一道雷还要响、还要恐怖,大地也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大屋里传出孩子们惊惶失措的哭叫声。几乎与此同时,楼江槐看见一只橙黄色像太阳一般大小的火球轻飘飘地向树冠里钻去,他脸色大变,电光火石间纵身扑向小扇,一股掌风将她远远地推离大树,只听身后“轰”的一声,像有什么被猛地击在背上,立觉双眼一黑,身子骤轻,似乎被高高地抛了起来。



  原来,真的是她奢求了,所以这雨,是为让她将所有感情统统洗去,好重新来过吗?

  那时,她不会再喜欢上槐树,槐树也不会明明白白地说不可以,她还是槐树的小扇,槐树还是她的胡子大叔,过着最快乐的日子。

  可是,过去的事不会重来,就像明天还会刮风下雨,但刮的绝不再是今夫的风,下的绝不再是今天的雨,往后的每一天,也永远都不可能再刮今天的风,下今天的雨一样。

  茫茫中,她好像看见林大哥,当初和槐树一同来到村里,现在已是很多姑娘偷偷喜欢的青年,他从来都是对外人有点冷淡的,但对她和善堂的孩子们却相当温和,而对楼三哥与槐树,则始终每天连讥带讽,挑刺拌嘴,一日不吵不闹都像过不安生似的。

  这样的林大哥,竟也会用一双哀伤的眼看着她,叹得苦涩而无奈。

  “这世上的事,原来真有些是不能强求的,能遇上就已算有缘,而要一辈子守在一起,是多么奢侈的想望!”

  倘若这话在几个月前对她说,她还是似懂非懂,可是现在她听在耳里,却是心如刀绞,痛不可挡。

  遇上槐树,已是缘分;可喜欢上他,却是她奢求了、

  “小扇,你忘了他吧,他不要你,你也不要他就是了?”

  从没有见过这样温柔的林彦,像是那一天在镇上,有个人笑着送她一把极漂亮的团扇人,温温柔柔地说: “我们小扇,没有了扇子怎么成。”

  我们小扇我们小扇我们小扇我们小扇……

  她嚎啕大哭。

  哭得整个肝肺都要挖出来了,心不断地沉下去。

  槐树不要地了!



  “小扇!小扇?你哭什么?”林彦摇摇她的肩, “是吓着了吗?放心,楼老五明大得很,他死不了。”

  她慢慢睁眼, “林……”粗嘎难听的声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擦擦眼泪,别再哭了,楼老五还没进棺材,等他一脚迈进去再哭也不迟。”

  她怔怔地,原来她在做梦,可是现在她也是恍恍惚偬,到底哪一个是梦,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咳掉嗓中的涩块,她揉揉眼,掌背触处,一片湿润,用衣袖擦干眼泪,她仍是有些迟疑,既然是做梦,那槐树和她在大树下说的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在梦中?

  “你们两个大雷雨天跑到树底下干什么?没见过雷劈树啊?”林彦家是很恼怒,气冲冲的,语气里却掩不住一丝丝关切的味道, “那棵老树被削去了一半,幸亏楼老五平时钝得像头猪,关键时刻反应还算快,把你及时推了出去,才没有叫树砸到。”

  她的脸一下子白了,“槐、槐树他……”她记起来了,那一声很响的雷炸开的瞬伺,她被槐树推了出去,摔倒后一回头,正看见槐树被抛上半空,茂密的树冠缓缓滑落,瓢泼大雨中,火星四溅,是梦里也见不到的可怕情景。

  “他已经醒了,倒是你昏得比较久,他在隔壁,你去看看吧。”林彦径自嘀咕, “连雷也劈不死他,真不知是什么妖怪投的胎!”

  小扇迅速爬下炕,连鞋也顾不上穿就往隔壁跑。

  隔壁,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其间响起大胡子气急败坏的吼声。

  “看什么?看什么?都给我一边待着去!”

  “三环套月,平湖秋月,春江花月夜。”小明夜不知在干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去去,我还天下三分明月夜咧!就你会查数啊!”大胡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

  小沐三笑道: “五叔,你屁股上还有一个,恰恰左右各半,正是二分无赖是扬州啊。”

  大伙儿哄地笑起来。

  “五叔,是不是你干了什么亏心事,老天爷看不过眼才下令劈你?”

  “胡说八道!我干什么亏心事了我?!哼哼,我最亏心的就是好心捡了你们三个小混球!”

  “我好像是三叔捡的吧?”小沐三托着下巴沉思。

  “槐树人好,福大命大,老天爷一定是故意让雷公电母劈歪,就是不中!”

  春杏嫂“扑哧”一声笑出来, “李大娘,你这还是说楼五爷做了坏事叫天公劈呀。”

  “哎哟,我不是这个意思,槐树你别见怪,我人老糊涂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老天爷绝不可能劈你这样的好人,一定是搞错了。”

  这回忍不住笑出来的是都家小姐与百合。家丁阿富惶惶地说道: “小姐,不要盯着男人看呀,会长针眼的……”

  “你才让人看了长针眼!”楼江槐大怒,刚想跳起来,却惨叫一声又趴下去,有气无力地道: “你们都不去看看那些小鬼,不怕他们拆了房子啊!”

  众人异口同声: “现在看你重要!”

  “看看看,谁看谁长针眼!”大胡子恶毒地诅咒,“你们要看是吧,我就脱裤子啦,让你们连屁股上那块也看得清楚……”

  第一个尖叫着转头就跑的是都家的娇娇女,差点一头撞倒身后的小扇, “小扇!”

  一群人立即转移注意力,围上来嘘寒问暖。

  “小扇,你没受伤就好,吓死我了!”百合抱着她似快要哭出来了, “你们两个有什么话不在屋里说,偏要去外头?幸亏都没事,不然怎么是好!”

  “是不是有什么凶兆,老天爷才劈倒老树警示村里人?”李婆婆忧心忡忡。

  “李奶奶,这事很平常,来,让蓝田给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小沐三推着两人往门外走, “顺便支援一下三叔,我怕他一个人应付那么多小鬼吃不消。”

  “喂喂,我哪儿知道,别推我……”

  “小姐,天要黑了,家里的轿子应该到了,咱们回去吧。”

  正拉着小扇的都家小姐犹豫了一下, “等一会儿,我去东屋取样东西再走。”

  小明夜拉着小扇来到炕边,伸手去扯楼江槐身上的被子, “快看,五叔身上印了好几个月亮。”

  楼江槐抵死挣扎,坚决捍卫他的遮羞被, “明夜,你今天的功练了没有?在这儿瞎搅和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明夜人虽不大,力气却不小,一蹦跳上炕,一脚踩住大胡子五叔的肩头,将他踩得哇哇叫,趴在炕上动弹不得,双手掀开被子,叫道: “快看快看!”

  小扇倒抽了口气,楼江槐背上,竟是三个硕大的圆圆的黑色印记,像是三个圆如中秋的月亮,看上去很是滑稽,但细细瞧来,却有些恐怖,让她身上不由得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她慢慢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真的是非常的轻,可是,就是这轻若鸿羽的一触,那黑月亮居然被碰破一小块,露出下面的白色,让她险些昏过去。

  “没事,别怕别怕。”明夜稚气的小手臂抱住她,安抚地拍拍她的背, “烧焦了当然会这样,晾几个时辰就好了。你看,这块是三叔碰破的,这儿是我碰破的,那边是小三子碰破的……!”

  楼江槐的声音从枕头里闷闷地传出来: “你别再吓唬她了,小扇哪有你胆子大!”

  小明夜笑眯眯地, “还有一个最轻,不会碰掉皮,也不是黑色,是紫红的,在屁股上,你要不要看?”

  脚板底下的大胡子哇啦哇啦地怪叫道: “死小子,你敢?我揭了你的皮!”

  小扇眼睛一眨,一串泪珠扑簌簌地掉下来,她拼命抑着声,两手使劲捂住嘴,好半天,一声长长的抽泣从指缝间钻了出来,像是很久很久才有那么一丝气自肺里尖锐地挤出,划得喉咙都痛起来。

  从没见人哭得这般难以自抑,明夜吓愣了,被脚下的大胡子五叔—挺身掀得差点跌倒都没注意,傻看着五叔迅速爬起来,扯开小扇紧按在嘴上的手掌,狠狠地道: “吐气!我还没死,你敢哭昏就试试看!”

  小扇愣愣地瞪了他片刻,才轻轻地颤颤地吐了口气,死命抱住他的颈子“哇”地哭出声,肝肠寸断。

  没事!槐树没有事,就算他说一千个一万个不行不能不可以又有什么要紧!

  只要他好好活着!

  “唉、唉,小扇你真是,你不哭我还忘了楼五爷是从鬼门关那儿转了一圈回来的。”春杏嫂擦擦眼角,“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楼江槐搂着他吓坏了的小姑娘,柔声哄着拍着,直到另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甘冷落地挤进来,他也一并揽进宽厚的怀里“乖啊乖啊”地喃喃念着。

  其实并没有体会到死亡的恐惧,背后剧痛、刹那腾空都是瞬间的事,自己根本就糊里糊涂,远不及旁观的人看得心惊胆战。无知觉的死,没有什么痛苦,而目睹当时情形的人,却有可能梦魇很久很久。

  楼三哥进屋来,见此情景,脸上现出少有的厉色:“现在知道后怕了?猪也知道雷雨时不能到树下避雨,你没有脑子吗?”

  楼江槐委屈地咕哝道: “我没在树下避雨,只是来不及跑回来,哪有你这样做哥哥的,不安慰兄弟还劈头就骂?”还是小扇好,都知道抱他哭一哭,宽慰他严重受创受惊的身心,连小明夜也难得贴心地主动要求拥抱,真乖。

  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插进来: “安慰归安慰,不要抱得太久啊,小扇大了,会有人说闲话的。”

  气氛凝滞了那么一下,小扇手忙脚乱地从大胡子怀里挣出来,面红耳赤地跑回小屋“砰”地关上八百年不曾关过的门。屋里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一起看向面无表情的林彦,大胡子的目光尤为凶恶,可惜林木匠不为所动,冷冷地盯回去,反倒盯得他心虚起来,又“哎哟哎哟”地瘫回炕上,埋在枕褥里虚弱地装死。



  雷劈事件过后没多久,小扇就开始晚上回家去睡,说是腾出地方给蓝田这三个孩子,但楼江槐知道,小扇在躲他。

  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啊,他被姑娘家拒绝过很多次,也从没躲过谁,就算小扇脸皮薄,也用不着躲三四个月这么久吧。

  雨季绵绵,潮得人心里发霉,小木匠接连不停地出门帮人修屋顶,想找人吵个架也不行,大胡子郁闷得心慌气短手足无力。

  “呜呜呜……五叔,阿敏又欺负我!”个头小小的石蛋第四次跑过来哭诉。

  楼江槐精神一振,很好,娃儿们有得吵,他便也有事做,于是,摆出严肃的表情问: “这次又怎么了?”

  “她在我头上编辫子!”小石蛋低下脑袋,给他看头上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她自己编不好,就生气,还敲我的头。”

  勾勾指头叫来几尺开外用不耻眼神唾弃石蛋告状行为的小丫头, “阿敏,你怎么老是欺负石蛋!”

  小丫头很不屑, “我为什么不能欺负他?”

  大胡子脚头, “为什么不能?这个……你们要相亲相爱,好好玩,恩,那个那个,欺负人是不对的。”

  “谁叫他比我矮!”小丫头凶悍地掐了石蛋一下,没用的男娃委屈地抽抽噎噎,却躲都不敢躲,看得大胡子有点冒火。

  “矮就要被你欺压啊!住手,你还掐?”将来一定是个小泼妞。

  一只干净漂亮、五指修长的手拍上阿敏的头,楼家色胚沐三郎笑吟吟地道: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可以欺负石蛋。”

  小女孩愣愣地道: “为什么?”

  “因为十年后,他会比你高,不但高,而且会很英俊,他如果一直记得你曾欺负他,你就要后悔啦……”

  “五叔,有没有看到我的绳子?”蓝田急匆匆地跑来问。

  楼江槐张望一下, “没看到。”拍拍巴掌引起大伙注意, “谁看见小田的绳子啦?”

  娃儿们乖乖地答: “不知道!”

  李婆婆癫着小脚跑进屋, “快快,小阳被明夜用绳子吊在柴棚里……”

  楼江槐一跳老高,赶紧跑去救人,一屋子小鬼呼啦啦地跟出来大半。

  未到柴棚,就听见震天的哭声,一向皮得无法无天的小阳这回吃了瘪,楼江槐一进棚门就见这小皮蛋被五花大绑地吊得离地十尺高,正哭得涕泪齐下声嘶力竭。

  “明夜!”大胡子五叔吼道,“还不把人放下来?”

  “不行,除非他先跟小扇认错。”

  小扇?楼江槐一怔,才注意到柴堆上,孩童正扯着衣摆给小扇揉眼睛,她一手还捂着额角,有血迹沾在眉梢,让他心里骤然紧缩。

  “怎么回事?我看看!”他大步向前,拉开小扇的手掌,见她额上有道血口,像被硬物击中,而眼眶红肿,也有一块擦伤,她不适地频频眨眼,眼泪抑不住地源源而出。

  楼江槐皱起眉,粗声留下句“小田,你先把那小鬼放下来”,立即拖着小扇往水井边去。

  三两下打了半桶水上来,撩了袍角沾水轻轻擦试她额角的血痕,见她蹙眉皱鼻,手更是放柔,一点一点蘸掉血渍,小心翼翼, “别躲,还有眼角。”

  小扇偷偷地抬眼瞧他,槐树的脸离她很近。从没有这样近地看过他,让她清楚地看到他粗浓的眉,有点塌的鼻子,吓人的大胡子,还有一双有神的……很温柔的眼。

  这样温柔的眼神,在他刚硬的面部轮廓上有点不太和谐,幸亏不常见,她只在那日集市上见过一次……

  唉,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却总是忍不住。槐树的笑、槐树的吼、槐树的郁卒、生气、高兴、满足、哀怒、温柔,短短几个月,就在她心里扎了根,后来又破土发芽,让她有了不该有的奢望,早知道,就不该在槐树回来那时时时都念他看他,在每日睡前细细回味牢记,结果记住了他每一个笑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到如今,刻在心底,不能移除。

  袍角按在眼眶,她红通通的眼角肿得半高,连鼻尖都红了,楼江槐对着越擦越多的泪水有点无措, “很疼吗?那个、你再哭,明天大家都要喝盐井水了。”

  又发现一点,槐树的声音低低的很好听,他总是扬高了嗓门大声吼,从没注意他声音压下来是这样有磁性,这样悦耳。

  “我没哭,我一眨眼,眼泪就自己跑出来,我也收不住啊。”她有些懊恼地小声说道。

  “小扇,你很久没和我说过话啦,你、你很讨厌我吧,我那样伤你的心。”楼江槐第一次将小扇当成年女子看, “你是个好姑娘,有很多小伙子喜欢,楼江槐算什么东西,也敢回绝小扇?他……”

  “槐树!”她唤他一声,慢慢地摇了榣头, “你不要这样说,我、我不是……唉,那天的事我都忘啦,什么也不记得了。”

  “呃?”

  “真的全忘了,以后都不会再记起。”她认认真真地说, “所以,你也都忘了吧,不要再提,或者那天根本什么也没发生过,小扇还是以前的小扇,从来没有变过一点点。”

  楼江槐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是阴天要下雨还是坐在井沿上的缘故,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衣衫边沿都像绕着湿湿的水气,有点朦胧。她的眉睫沾了水,很小很细的水珠,看不出是泪滴还是未干的井水,红红的眼微肿,眸子向下垂着,像在凝视辘辘上半悬的那截井绳,她一向是个文静的女孩子,温吞又有点迷糊,有时会犯些傻气,让人又爱又怜,他知道,垦田的兵士来善堂帮忙时常会借故和她搭讪,昔日瘦弱不起眼的小女孩,已经是个逐渐展露丰姿、会引起男子注目的大姑娘了。

  和小扇说明白,他应该松口气的,可是不知怎的,心里隐隐地有点别扭起来,盼着小扇别生他的气,而方才小扇说的那两句话,却又让他不是滋味,原来他在人家心目中根本就不算什么重要的人,说忘就一下子忘得没影了,怎么能这样?

  “天快黑了。”小扇仰头看看天色,用手按了一下眼角,站起身低声道: “我回家了,你别骂小阳,他已经哭得很可怜了。”

  “那我送你回去……”回去干吗!善堂才是她的家啊,她那个老爹每天除了睡觉吃饭日日同村里的老人闲聊,管过闺女投有?!

  “不用了,李婆婆会和我一起走。”

  “哦,那、那……”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笨拙过,大胡子好想捶胸顿足,真蠢真蠢,连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吗?楼江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眼见着小扇的背影越来越远,他闷闷不乐地抱着水桶万分郁卒起来。




  第七章

  连绵的雨几乎一天也没停过,正值汛期,七道村紧邻的昌河水位暴涨了六七丈,四周村庄的村民们开始有些人心惶惶起来,幸而楼三哥建议驻地将领加固河堤,农垦兵士与村民齐心合力筑高堤坝,才算稳住人心。

  善堂的孩子们不懂这些,仍是每日玩乐嬉闹不知愁。院里的积水快及膝了,大人们忙着挖狗排水,小皮蛋们却打水仗打得兴高采烈。

  楼江槐拎住泼了他一身水的小阳,挥挥手叫来明夜, “去把他绑到房梁上。”

  淘气包子惊恐地叫起来: “我不要我不要!”

  “那你还泼不泼我?”

  “不泼了。”他怯怯地想躲在大胡子身后,对和他同龄的小明夜避之惟恐不及。

  “那好,到一边玩去,不许捣乱。”楼江槐满意地点头,继续埋头苦干挖出两铲淤泥。

  不远处响起小扇召唤孩童们的声音: “雨下大了,快进屋,别再玩啦!”

  耳朵蓦地竖起,细心留意下一句唤声,

  “林大哥,先别挖了,歇一会儿等雨小些再说吧!”

  他用力再用力,铲子插地半尺。

  “阿富,都姐姐叫你,你快去一下。”

  “哗啦啦!”水花四溅,铁铲劈到碎石。

  “五叔,你的胡子翘起来了。”懂事地跟着一同挖沟的小明夜摇落头上溅到的泥水,漆黑灵动的眸子瞟着大胡子。

  “你快回屋去,着了凉可就糟糕了。”楼江槐忧郁地拔出铲头,牢牢地嵌回本把上, “不然你发起热来,恐怕会六亲不认连我一块打。”这小鬼人不大,拳头可是挺硬的。

  盼了半天,那温细的声音没再响起,他不由得沮丧,既然都挨个叫到了,没必要独独落掉他一个吧。偷偷回头,大屋门口已不见了那个纤弱的身影,只有一群淋得像落汤鸡似的小皮蛋们嘻嘻哈哈你推我搡,闹得不亦乐乎。

  哀怨化成力气,大胡子挽袖扬铲,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三下五除二开通了与院外相连的水渠,浊流打着旋儿奔涌而出,院内积水明显快速回落,他抹抹汗,完事大吉。

  “果然是孔武有力的蛮夫,功夫没白练。”林彦照旧冷嘲热讽, “没让你上大堤修坝真是暴殄天物。”

  楼江槐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声“弱鸡”,扛着铲子牵着明夜昂首挺胸回屋去也。

  到东屋瞄一眼,见小扇、百合、李婆婆正给孩童们擦湿发换湿衣,不禁舌底泛涩,好,如今是一点也不把他放在心上了,喊别人不喊他,顾小鬼不顾他,就算他无意,狠心推拒,也不用这样绝情从此形同陌路吧!

  何况、何况……他都被雷劈过了,当是老天罚他不识好歹,误导小扇,辜负她的情意.人神共愤,天理难容……他只求像待旁人一样待他就好,起码说说话,很普通地偶尔关切一下,不要这么不理不睬——让他心里悬着多难受啊!

  只是希望亲切善意地与人相处,难道很过分吗?为什么要这样干晾着他啊?

  楼江槐哼哼地抓起一块布巾,揪过一个小鬼用力擦他的脑袋,左三下,右三下,好,换一个。

  只有十尺而已,挪挪地方到她旁边了。

  左三下、右三下,又一个。

  七八尺——

  左三下、右三……这小鬼怎么没长头发?一边去!

  五六尺——

  左三下……换方向,前三下,后三下,再一个。

  离小扇只有三四尺了,他一步半就能迈过去,小心地瞄了一眼,那纤瘦的身影正要转过来,他立即若无其事地一拧自己的湿衣, “哗啦啦”拧出将近半盆水。

  “五叔,不是要擦干吗?”

  身前的小柱子顶着一脑袋水痕疑惑地问。

  “咦,你什么时候跑到我跟前的?”刚才明明没人了啊。

  “我自己排队。”小童憨憨地笑。

  好……亲切的笑啊,像是当日他初来时,那递水的可爱小扇,笑得那么娇憨,那么让人疼惜,哪像现在,不冷不热、不亲不疏,不尴不尬……

  头上平空多出的布巾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蓦地回头,小扇在他两尺外,但仍是背对着他忙忙碌碌,让他一时有些糊涂,到底是不是小扇丢了巾子给他?

  猜了又猜,却不知怎地半个字也不敢问出口,楼江槐在肚子里将自己从头骂到脚,又从脚骂到头,一边给小柱子没头没脸地揉着湿发,一边积聚勇气酝酿再酝酿,终于在孩童被揉得头晕脑胀大声抗议之前嗫嚅出声: “那、那个三、三哥中午可能不回来,不用等他吃饭了……”

  “本来也没人打算等他吧。”声音不对!楼江槐猛地回身,见某个小色胚正仔细端详着清秀端正的男童阿立,随口答着话:“三叔去堤上察看汛情,十次有九次中午回不来,当然不用等吧。”

  “你什么时候到我身后的?”楼江槐左右望一望,小扇呢?怎么不见了!他刚犹豫了一会儿,怎么一下子人就消失了?

  “一刻钟前。”

  少年轻浮地托起男童的下巴,喃喃念着: “前几天我怎地没注意到你,原来……”毛手被粗厚的巴掌拍掉,只见大胡子五叔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他挑了一下眉,露出极少在他这样半大孩子身上会有的一种优雅的笑容, “怎么?”

  “本、来、只、有、两、尺、的!”大胡子青筋暴起, “为什么你会突然冒出来,啊?你说,你是不是存心捣蛋?是不是?”

  沐三小心地退了一步, “五叔,你好像非常的气急败坏,我该不会搅了你某项企图吧?”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屋檐上汇成的小瀑布流泻在台阶上,溅起水花朵朵,又集成奔涌的溪流,汩汩地顺阶而下,将院里淹成一片水泊。

  天始终都是阴沉沉的,不见晴转迹象,雨点敲击得树叶哗哗作响,本是有些扰人的,但却成了善堂孩子们午睡的最佳催眠曲。

  大人们也差不多昏昏欲睡了,午后清凉,伴着极具韵律的风声雨声树叶声,安详谧然的气氛让人上眼皮不由自主地与下眼皮亲热起来。

  然而,却有一个人非常清醒,太清醒了,以至于无聊地去骚扰正在被周公召唤的善堂众人, “阿富,你什么时卖身到都家的?都老爷待你好不好?有没有仗势欺人?有没有无故扣你月俸?你爹娘……”

  “楼五爷,你找别人说话成不?”困得直点头的阿富哀告, “难得偷个闲,我先眯一会儿!”

  “年纪轻轻就这么贪睡,猪投胎!”楼江槐转身去拍另一个, “林子,你……”

  “我没空。”林彦脸色不佳,似乎心情不太好,皱眉看着窗外,云层越积越厚,天空阴沉得有点异样。

  “下回剥光你这小龟蛋扔进村西鱼塘。”楼江槐无趣地嘀咕,泄闷气地狠咒: “小三子,你别打盹,和五叔聊聊天。”

  沐三幽雅掩口打个哈欠,施施然踱进小屋。

  “明夜,你精神一向足,你在装睡吧……”

  孩童“唔”了一声,埋进李婆婆温暖的怀里。

  “他五叔,没看这孩子困成这样,喊他做什么。”李婆婆强撑开老眼,不满而怜惜地说, “好好的,跟着大人去挖沟,也没个人疼,叫他回来,刚刚又和三郎打了半个时辰的架,才多大的娃子,哪禁得起这样折腾?”

  “他俩一向打来打去,也不知是爱切磋还是八字不合,三哥都管不了,我能……”

  “呼——”老人睡得香甜, “周公的迷汤比蒙汗药发作还快。”

  大胡子感慨, “春杏嫂子,你这有几个月啦?想我四嫂,现在八成快要生了……”

  “我到东屋和百合她们挤挤。”春杏嫂睡眼朦胧,扶腰腆肚蹒跚而去。

  楼江槐瞪着眼,向都家娇娇女很善意、很和蔼地笑了一笑,骇得都小姐睡意全消,贴着墙角溜之大吉,“我也去和百合她们挤挤。”

  大胡子左寻右找, “哎,那个、那个谁咧……”

  林彦站在窗口头也不回, “小扇回家看一下罗老爹,马上就回来。”

  “谁、谁问小扇了?”楼江槐心虚地支支吾吾,“我问的是小田,这小子一早就不见影,跑哪儿去了。” “蓝田去大堤找三哥,也许……”

  “咦,林子,还真是少见你喊三哥啊,我就说你别扭得很。”楼江槐笑嘻嘻地跟他哥俩好地勾肩搭背,“来,叫一声五哥听听。”

  林彦正要给他一记白眼,忽然听得远处传来几声闷响,声音之沉,压人心魄,感觉脚下似乎震了一震。

  “打雷了吗?”楼江槐侧耳倾听, “没见有闪啊?”

  “八成又有人做了亏心事被雷劈。”

  “你、你说谁做了亏心事!”就是话出口有点结巴,他干净利落慧剑斩情……是快刀斩乱麻,算什么亏心事,为什么要死揪着他不放啊!哎!死林子应该不知道他先下手为强和小扇说清了的事,可是他为什么双目如电、一派了然于胸的模样?让他明明很理直气壮却越来越理不直气不壮……回绝小扇,真的不算什么十分了不起的十恶不赦的大事吧?!

  林彦骤然高声: “小扇……”

  正在嘴里翻来覆去含着这名字的楼江槐顿时像踩了火药弹似的跳起来, “啊?在哪?”

  前后左右都没有,目光扫了整整两圈也没瞧见半个人影,他火大地骂: “哪有人,你瞎叫什么……”猛见林彦的神情,顿时哑了口,讷讷地说: “我、我也……我不是……咦,我要说什么?”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明明没有什么异样心思,却偏似被人窥破了隐秘,让他浑身上下无一处对劲,他到底是怎么了?

  院里传来“啪搭啪搭”的踩水声,小扇温温的声音随之响在门口: “怎么水又积满了,不是水沟通了都排出去了吗?”

  楼江槐忽然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傻愣愣地看向进了大屋门口的娇小身影。

  那女子将湿淋淋的油纸伞撑开扣在门外小门厅下,掸了掸被雨浇湿的衣袖,又跺跺脚,放下挽起至小腿的裤管——

  她侧着身子半弓下腰,灵巧的手指抹拽衣物,仔细拧了拧水,再小心掸平——

  她又撩了下黏在脸侧湿湿的碎发,圆润的面颊轮廓露了出来,有点红晕,沾了几颗水珠,像颗刚刚洗过的鲜嫩苹果,煞是诱人——她摇了摇脑后的长发,头发在背后划出优美的弧度,粗布衣掩不住因挺身而显现的纤细腰肢——

  头发甩到身前,歪着脸蛋用手用衣袖揩抹,揩净后,再一甩,长发回归身后,像小小的鞭子,很轻很柔又仿佛很重很用力地抽在某人的心窝上,有种隐隐的丝丝的瑟缩。

  她要向这边走来啦——才走一步,忽然扭脸看了一眼自己裤角,于是侧跷脚伸手去拍,拍的时候站不稳,跳了一下,又跳一下,小巧秀气地一二三跳了好几下……

  楼江槐忽然觉得仿佛移不开眼,忽然有点胸口滞涩呼吸困难,有点……说不出的快活。

  好可爱好可人好可怜好让人疼惜的——小扇!

  他忍不住露出笑,温柔而欢喜的笑。

  “大家都睡了吗?”小扇走到中屋门口,小心翼翼地探了头往里瞧。

  “没有。”林彦应声答道,回头平静地看了一眼猫在自己身后的大胡子, “你认为,凭我的身形,能完全遮住你吗?”

  楼江槐咧嘴笑了一下, “林子,你太瘦了,三哥会心疼的。”

  “少扯开话题,你有什么可躲的?”

  小木匠睨着眼睛笑得阴险的时候仍然没天理的俊俏,大胡子嫉妒不已,很男人地站出来,丢给他一句蚊哼: “谁说我躲了,我有什么好躲的。”向小扇送上一个灿烂得耀眼的笑容, “回、回来啦?”

  没出息,又结巴!他恨得想咬掉舌头。

  小扇怔了一下,也憨憨地笑了, “嗯。”

  便是这一笑一应,就叫楼江槐数月来的闷气一扫而空,顿时如见晴空朗日,心里欢喜得快要溢出来。

  小扇不生他的气了!

  “你们快来看,院里水积得好高,不是通开水沟了吗,是不是又堵了?”

  “不会吧?”楼江槐像捡了大笔银子,开开心心地扯了林彦就往外走,“走,去看一下。”




  到了门口,三人齐齐诧异,原来顺水沟泄出的雨水又积了老高,便是小扇进门这么一会儿,就涨了足足两寸,虽然雨一直没停,但并不是暴雨,就算是暴雨,也不可能涨得快到有些古怪的地步。

  “难道真的又堵了?”楼江槐顺手拎了铲子就往外冲。

  林彦却一把扯住他,脸上凝重,低声道: “等等,我觉得……有些不妥。”

  “哪儿不妥,看看就知道了。”大胡子神勇地跳进水里冒雨用铲子在水沟里探了探,不禁疑惑,看了眼房檐底下的林彦与小扇,索性拖着铲子沿水沟一路划过,铲头所探处均无淤塞,大是惊异地喊道:“水沟没有堵,都是通的!”

  林彦与小扇惊疑地对视一眼,既然未堵,怎会积水不退?

  “我去看看。”林彦皱眉,将衣摆角往腰里一塞,径直踏入雨中。

  “你出来干什么,赶快回去!”大胡子在几丈开外挥着铲子大吼。

  林彦不理,积水已及膝,他慢慢趟水而行,惊觉水线似又上涨了些许,走到楼江槐跟前,沉声道: “到院外看看。”

  楼江槐气骂: “好,你逞强,着了凉别指望你五叔鞍前马后地伺候你!”

  没空与他斗嘴,林彦神色凝肃,直往院口而去,楼江槐只好紧跟其后,大门未拴,一推即开,两人跨出已被雨水淹没的门槛,吃了一惊。

  济善堂地势比周围略高些,一般情况下均不会积存雨水,汛期以来,阴雨连绵,院里排水沟被几场大雨冲得塞满淤泥,才积了满庭的水,上午通开沟后,积水尽出,按理应流到低洼处,高地凸于水面,但此刻,眼前一片汪洋,哪里还看得出什么高低凸洼。

  身后传来水声,小扇也来到院门口,见此情形也是吓了一跳, “我来时,水还没这样多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楼江槐赶紧将她扯到身边, “你怎么也跑来,伞呢?”

  “呀,我一急,就忘了。”

  将小扇推到大门雨檐下,自己却露了半个身子在外头淋着,楼江槐也顾不得许多,见周围几家村民也是困惑好奇地站在自家门口打量张望,没什么紧迫感地相互喊着话,开着玩笑。

  “村里这几年下过大雨,积过这么高的水没有?”

  林彦锁着眉, “有,比现在雨大得多,也积过水。”

  楼江槐放下心, “那就不稀奇了,一会儿我到外头看看是不是排水渠塞住了,打通就是。”

  林彦却摇摇头,低低地说道: “不,不像是水渠阻塞,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遥遥传来喊声,拉长的声调,传得很远,嗓音略带稚气,有些熟悉,渐渐由远及近,益加清晰起来。

  待到每个人都听清那喊声,俱是心头大震,惊恐万分——昌河决堤!

  楼江槐盯着那一路以绳攀树,在枝间悠荡跳跃而来的少年身影,顷刻间已到了善堂门口,一跃而下,水花激扬——

  是蓝田!

  “五叔,昌河决口,快带大家到西坡上去!”少年微微喘着,他浑身湿透,看不出是被雨淋的还是曾掉入河里过。

  楼江槐与林彦脸色大变,一齐按住蓝田,厉声喝道: “三哥呢?”

  “三叔没事,正和兵士们一起抢填缺口,他让我回来叫大家立刻到西山坡,只带雨布干粮清水,其余一概不带。”蓝田说得简洁明了,“已有别人通知所有村民,移到各处高地,三叔说这里离西坡最近,就上西坡。”

  楼江槐恨道: “昌河怎会突然决堤?前两天三哥还说已加高加固,不会出事的。”

  蓝田咬牙道: “是有人炸开的,两个不知哪跑来的江湖人在大堤上缠斗,有个人忽然扔出几个霹雳火弹似的东西,没炸到另外那人,却炸坏了堤坝,结果……”

  少年的身体微颤,声音也发着抖, “结果河水一下子冲破缺口,涌出大堤,眨眼间就卷走了几十个人……”

  楼江槐红着眼嘶吼: “该死的蜀中唐门!”

  林彦不是江湖人,自不知什么唐门李门,狠一捶他, “还有空在这儿喊?快去叫醒孩子们,上西坡!”

  于是一团混乱,年幼的哭,年长的叫,阿敏撞到石蛋,小阳绊倒玉儿,李婆婆吓得走不动,春杏嫂紧张得肚子阵痛起来,百合抱着小宝不小心跌了一跤,都家娇娇女抽噎着要回家,阿富惦记着他房里枕头底下那十两碎银,是用来娶媳妇的,可不能丢了……

  大胡子震天一吼,统统没了声,心忙意乱七手八脚地收拾着清水干粮,油伞篷布,相互搀挽着,扶老携幼,惶惶然前瞻后顾,蹬着越来越深的积水,踯躅而行,直往两里外的西坡。

  雨仍在下,对于避水逃难的人们来说实在糟透了,北方的雨季已见凉意,风一起,雨水劈头盖脸砸得人精透,若不动,渐渐便有些冷了。一路上,也有其他村民往西坡而去,彼此茫然而担忧地打着招呼,见有老人孩子便搀一把扶一下,踉跄蹒跚。



  西坡很近,区区两三里地,却仿佛从山海关到居庸关那般遥远。楼江槐与林彦断后,见善堂老少完好无缺到达了安全地,才露出一丝笑,而笑还未褪,蓝田便匆匆跑来说: “小扇自己回家接罗老爹去了!”

  楼江槐脑里“轰”的一下,“什么?”她自己去?水都快涨到大腿了,这丫头不要命了!

  林彦凝然道:“我和你一起去接她父女……”顿了一下, “你会不会水性?”

  “会。我去,你不要去,现在善堂一共就三个男人,你我都走了,阿富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

  “坡上有其他村民,会照应善堂老小,不缺你我。”林彦微讥道, “倘若必须泅回来,你一人之力,是救爹,还是救女儿?”

  楼江槐正想瞪眼,却发现不必特意去瞪,眼睛已经瞠大——离他仅仅十尺远,站在坡边上的林彦忽然趔趄一下,脚下土层断裂,蓦然崩塌陷落,瞬间跌下坡沿。

  电光火石间,楼江槐大喝一声:“小田明夜!”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手中长绳凌空展跃,孩童手执绳端飞身扑下坡崖,身法敏捷如流星殒石,周围目睹的村人无不惊呼骇叫,闭眼扭头。

  蓝田被绳端拖拽得顿不住脚,向前冲了几步,楼江槐雄臂一伸,抓住绳子,牢牢拖住,暗发内劲,大力向回一扯,长绳另一端从坡下弹跃而起,两个身影,一大一小,小小孩童,小小手臂,揽着青年腰身,无恙而归,神奇得令村人目瞪口呆。大胡子接住半空落下的两道身影,孩童笑眯眯地一跃下地,林彦却面色苍白,脚一沾地立即闷哼一声摔倒。楼江槐倒吸一口气,一根坚硬的枝条,正从林彦脚腕处穿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强自镇定,咬咬牙想替他拔出,但林彦不是铁打的蛮汉,单薄清弱,自己平时与他拌嘴拌得再火冒三丈,也不轻易揍上一拳的臭小子……这臭小子、混蛋小子……

  “我还没死,你哭什么!”林彦痛得冷汗直冒,仍是不改脾气, “快拔出来,你、你……”他吸着气,却异常冷静, “别忘了……”

  “林子,你出了事,我怎么和三哥交待?!”楼江槐湿了眼, “幸好小田和明夜常玩飞绳凌空带人的游戏,不然我见了三哥……”

  一块石头丢过去,林彦恨声道: “你有完没完?再晚,去给小扇收尸吧!”

  楼江槐悚然一惊,立刻凝神屏息,点了林彦几处穴道,将树枝拔出,林彦倔强不出声,但仍是痛昏了过去,蓝田撕下衣摆给他包好伤口,幸而身上有伤药,不然这危急时刻,若无药无医,又淋着雨,残肢废腿也有可能。

  将林彦背到坡上,放到村民临时搭建的勉强蔽风挡雨的窝篷里,嘱了众人千万勿往坡边去,以免再度滑坡伤人,楼江槐心急如焚,山里的人们少有会水,若小扇遇险,谁能救她?

  小扇、小扇……




  第八章

  武功不济,时运不佳。楼江槐一向不在意这是评价自己的恰当言词,但此时,他多希望句话与他毫无关联,不沾一丁点儿的边。

  如果武功像三哥一样好,可以越房踏树,一跃数丈,那样就会快上许多倍,不必辛辛苦苦地趟水耽误时辰,让他忧心似焚;如果运气好些,就不会在送走罗老爹回来后,当小扇在房顶上向他兴高采烈地招手时,却惊恐地看见房屋瞬间坍塌,少女顷刻间在他眼前消失无踪。

  不!他的小扇,那憨憨笑着的女孩,他可怜的小姑娘——

  拼命地往下潜,浑水泥浆蒙头罩来,木板树枝漂在水上明明是轻飘飘的,顺着水涡刮在脸上尖锐的疼痛,水太混了,看不见东西,到处浑浑浊浊的,口里进了泥沙,发狠地咽下去,用力拍击着水流,不停地!

  小扇……



  他已经不知什么是疼痛与疲倦了,身体像是河床里沉淀的一摊泥,骨头里沉甸甸的,好像重得要陷进泥土里,压得五脏六腑快要溢出来了,于是茫茫然想着,是不是他一动,所有的骨头都会清嘎地裂出几道细纹,然后噼噼啪啪碎成一堆破片?

  而湿衣贴在身上,风一吹来,涩涩发凉,让他神志骤清,想起一件天大的事来。——小扇!

  腾地坐起,脑里一阵痛,他晃晃头,惊惶地左右一望,湿淋淋的娇小躯体就在一旁,一动不动,似已沉寂了许久,悄无声息。

  楼江槐梦扑过去,用力抱住他的小姑娘,心慌意乱地探她的鼻息心跳,微弱的气息与尚温的胸口让他简直想泪流满面。

  没事……小扇还活着!

  谁说他运气不好,他在洪水里找到了小扇,挣扎着游到一处小山丘,没有中途累到沉底,也没有凉到腿抽筋……最重要的是,小扇安然无恙,毫发未伤!

  不,还是有伤,他轻轻拨开她脸上的湿发,几缕擦伤清晰可见,伤口被水浸得发白,倒是已经不出血了,手臂腿脚也全是刮破的小口,斑斑鳞鳞,让人万分心怜。

  撬开她的口,清去泥沙,楼江槐一边咒着仍在淅渐沥沥的老天爷,一边渡了好几口气给小扇,摸摸她肚腹——平平的,应是没灌多少水,再渡几口气,怀里的少女轻轻哼了一哼,悠然转醒。

  “小扇!小扇!你怎么样?”

  先是剧咳,然后闭着眼蹒跚地爬到一旁喘了好一阵子,回头时眼泪汪汪地看到狼狈不堪的楼江槐,看他一身泥水,一头乱发、一蓬乱糟糟的胡子,小扇“哇”的一声扑到他怀里大哭出来。

  这样的劫后余生,无论是谁放声一哭都不为过。

  所以,楼江槐的眼也模糊起来。

  湿答答的衣裳紧紧地贴在一起,比炉炭还要火烫,在这阴风连雨的寒凉中,让人心悸。

  小扇吸吸鼻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忽然“扑哧”一笑。

  楼江槐莫名其妙, “你、你笑什么?”

  “槐树,你好像一颗刚从泥里拔出来的萝卜。”头发和胡子纠成一团,衣裳和泥浆糊在一起,脸上一道黑一道红……“你脸上刮坏了好多地方!”她低叫,指尖轻点他额头脸颊,秀眉紧皱。

  楼江槐心里蓦地暖烘烘起来, “你以为你不是小泥萝卜!”嘿嘿一笑,捉住纤细的手指,很湿,很滑腻,差点握不住,在掌心里滑不溜手,冰冰凉凉,让他忍不住塞入自己衣内,焐在胸前。

  小扇咬住唇,脑里有点乱。槐树在干什么?不知道这样很不该吗?想往后抽,又不大敢,可是指节蜷曲得有点难受,忍不住伸—伸……

  “别动,会痒。”楼江槐站起身,连带扶起她, “咱们找个地方避雨。”

  小山丘上连棵像样的乔木都没有,四周望一望,一片汪洋,只有零星的屋顶凸于水面上,方向方位全都找不到,熟悉的村庄变成陌生的地方,没有路,没有房屋,没有人,没有声音……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流水仍在哗哗地响着,偶尔漂过几片木板,或几根树枝。 “这到底是哪个小山坡?”大胡子张望着,疑惑地咕哝。

  “看不出来。”小扇也在咕哝,她其实很想咕哝一句——放开她让她好好走路,她就不必因手被迫压在槐树胸前不能离开而在他怀里歪来撞去了。

  找了一处灌木丛,楼江槐脱下外袍罩在枝顶,勉强遮一遮雨,将内层衣衫铺在地上,招呼自打他松开手就跳到一旁去的小扇, “快过来,你跑那么远干什么?”

  小扇在三丈外摇头, “太小了,坐不下两个人。”

  “你自己坐,我淋一点雨不要紧。”

  “那我也不坐。”小村女秉持同甘共苦的高尚品格。

  “叫你坐你就坐,你在打晃,已经累得站不住了,还逞什么强!”大胡子不由分说,上前几步拎住少女,三两下就将她塞到衣底下, “你敢起来就试试!”

  小扇只好乖乖听话,蜷起双臂双腿,缩成小小的一团,嗫嚅着: “那、那你也过来挤一挤吧。”

  楼江槐拍拍雄健的胸膛,豪气万分, “这点牛毛小雨算什么,想当年我打基本功,在瓢泼大雨里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纹丝不动,如青山磐石,那叫稳如峰岳,就算三哥,武功底子也绝没有我扎实。”见瞟过来的眼神明显带着不信,不由得大是不满, “好,你不信,胡子大叔就在这儿站上三天三夜……”

  落雨的声音忽然奇怪地转大,噼噼啪啪打在叶子上,地面激起高高的水花,狂风骤起,像刮起一阵白雾,小扇立即惊呼起来: “下雹子啦———”

  楼江槐僵了僵,才想起来要躲,左看右看,一跺脚冲进灌木丛的湿衣底下,他身形魁梧,挤得小扇差点栽到草丛里,他赶紧长臂一伸,将小扇揽过来,衣衫遮蔽幅度有限,小村女的半边身体几乎陷在他怀里,但此刻雹落猛烈,只顾躲避,倒是谁也没想起有无不妥这码事。

  “这是什么鬼天气,大夏天怎么会突然下冰雹啊?”大胡子气急怒吼,本来就发了洪水,再加上—场冰雹,什么叫雪上加霜,总算见识到了!

  小扇却在他怀里笑得微颤, “三天三夜……槐、槐树,才、你就……”

  “不许笑!”楼江槐磨牙, “见冰雹不躲那是脑子进水!”她敢再笑,他就、他就……

  不知怎地,心蓦地一跳,不知是为少女开怀毫无介蒂的笑声,还是那娇小的身躯陷在怀里轻轻笑颤的样子,又或者,是两人彼此依偎相互依靠的感觉,肌体紧挨的触感和那寒凉中相靠产生的些许温暖,让他的心忽然柔软起来,像一团棉絮,像一朵云朵,像清泉汩汩自掌中流淌的那种……奇妙的柔软,有点怜惜,有点渴望。

  小扇在他怀里稍稍抬头; “槐树,你在嘀咕些什么?”

  “没、没有……哎,雹子停了,太好了!”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他咬牙切齿地从灌木丛里钻出……不,是爬出来,他这辈子还真没这么狼狈地爬过,若是叫自家兄弟瞧见,怕是要给他们抓了下半生的笑柄。

  “可是,雨还在下呀。”小扇莫名所以。

  泥水混着雨水的脸上,眸子还是很亮很有神,湿湿的发贴在脸上,说不出的俏和怜人的温婉。真是想不明白,不过一场大水,几个月前他明明还看成小姑娘的小扇,忽然在他眼里楚楚动人起来,让他又是心慌,又是惶恐,又是不知所措。会不会,从他拒绝小扇的那个雨天起,这单纯质朴的小姑娘从此就烙在他心底,日益清晰,日益鲜活,于是,他一头栽进,不能自拔?

  “槐树,快进来避一避啊!”

  不知险恶的少女仍在催促,楼江槐僵硬地笑,“我、我还是在外头好了,太挤,那个……”

  小扇一顿,这才省起,楼江槐一直都赤着上身,她的脸腾地红起来,想起方才紧紧依偎,亲近依靠,男子雄浑的体魄,宽阔的胸膛……

  一个羞涩,一个尴尬,于是,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她看左侧雾气蒙蒙的雨幕,他看右侧水色青青的蒿草;这个咬着唇,指甲抠着地上的泥土,那个眼神飘荡,耸耸下巴暗想自己的胡子现在是不是脏乱得有碍观瞻,直到一阵凉风袭来,小扇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楼江槐才终于下定决心走过来,鼓足满腹勇气。

  “小扇,你、你……”他有点舌头打结, “我陪你坐一会儿,好不好?”呜……他还是不敢说出口,早知以后会后悔,当初就不该急于撇清,他这头猪!

  小扇不说话,却把身子向旁移了移。

  他先将灌木丛上的衣裳重新罩好,再小心翼翼地钻进衣底,小心翼翼地挨着小扇坐下,小心翼翼地……揽上小姑娘的肩。

  “有没有暖和一点儿?”他对着自己鼻尖蚊哼。

  小扇被他骤高的体温吓得忘了害羞,急急摸上他的额, “槐树,你很烫,糟糕,你在发热……”

  “不是,你别慌,是内功,我用内力催动体热,唉,你也不懂,乖乖别动就好。”

  小扇疑惑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清明,不像生病的样子,这才放了心,而肩头传来的热度让身上包围的寒气愈加清晰,骨子里渗出的冷意压过面对男人的羞怯。她微微缩肩,双臂紧抱膝盖,仍是冷,连牙齿也忍不住“格格”地打起颤来,她紧咬住唇,拼命抑制住不由自主的牙齿相击声。

  忽然,腰上多出一条雄健的手臂,愕然间,自己像个小孩子一般被抱在怀里,坐在盘起的腿间,窝进温暖的胸膛,一蓬胡子搔着她贼眼睑,痒痒的,有力的臂膀紧紧地缠住她,摩擦她湿漉漉的肩背,让她一瞬间有了错觉,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只娇小的猫儿,被宠溺疼惜地爱怜呵护着,如珠如宝。

  “槐……”

  “别动。”有点沙的声音响起,音源本在耳畔,却像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的脸被忽然按在滚烫的颈项上,只要张口,就能咬到厚实的皮肉,那声音像是很懊恼,不停地喃喃道: “我是猪我是猪!”

  她该笑的,笑槐树这样傻兮兮地自言自语;她该窘的,窘如此密切的肌肤相亲。可是,不知怎地,她却想哭,像那一日槐树说他无心于她时的嚎啕,不、她当时并没有哭,她是在梦里哭的,肝肠寸断,泪雨滂沱。她把心上的他藏在梦里,可是这梦太过脆弱,还未触摸,就已经碎了,她可以得到槐树的怜爱疼惜,做他一辈子顾念的小扇,可是她的梦却提早醒了,她是没有失去槐树,但是,她却失去了她的心上人。

  所以,当那声音嗫嚅说着: “小、小扇,我想明白了。胡子大、不,是我,我其实是喜欢你的,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不,可能还没发觉,但现在……”这样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该雀跃本该惊喜的话时,她却摇头——

  死命地摇头,摇得楼江槐脸色有点发绿。

  “我不是哄你,这是我的真心话!”楼江槐急得好想晃晃她, “你是不是怪我反复无常?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你要有气,就揍我两拳,不,揍多少拳都好,我绝不吭声!”只是千万不要拒绝他啊,他已经后悔莫及悔不当初了,就当给他一次小小的机会,让他重新来过,真真正正地去喜欢她,把她当心仪的女子来看,而非自以为是地自觉无心,可恶,他之前一定是被虫嗑了脑子才没发觉,他其实、其实……

  “不行。”

  楼江槐觉得眼前黑了黑, “为什么不行?”

  “槐树,我已经不再做梦了。”她似在微笑,又似在蹙眉, “一场雨改变不了什么,不曾有意就是不曾有意,不是一句没发觉或不知道能掩得过的,或许,我本也不是真正喜、喜欢你,只不过,因为你待我太好,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偏了过去,若是换了旁人,也是一样。”

  听了前半句,楼江槐还急得想大叫“你不信我”,而后半句却恍如晴天霹雳,正正劈在他头上,劈得他晕头转向。

  “以前的事,都不要再提了,从今往后,槐树就是槐树,小扇就是小扇,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好不好?”

  明明是温软的声音,却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刺进他的心窝,明明是恳求的语气,却比最无情的话还让他浑身发冷。胸膛空荡荡的,像很久很久以前某次两天没吃东西饿过头时,那种想抓住什么,却合不拢掌心的怪怪的感觉。

  “小扇,你在气我,你在气我……”他喃喃地,有点茫然地反复说道; “是我不好,是我昏了头,你要打要骂都随你,你别说这样的话,别说这种气话……”她一定在报复他,一定是!

  小扇从没见过他这样的模样,不由得有点慌, “槐树?槐树?你怎么了?”

  他听不见小扇的声音,记不得刚才都说了些什么,看不清少女着急的神色,只能见小巧的嘴唇在动,薄薄的,浅粉色的,很好看的唇瓣,洁白的牙齿若隐若现,有颗小翘齿,真可爱……

  如果他是一只蝴蝶,一定要凑过去亲一亲——

  “唔唔唔……”

  谁在哼着,谁在扭着,谁在捶他,捶了几下又不动了,乖乖地给他亲、给他抱、给他往怀里揉?他顾不得了,原来,已经有这么深的渴望,要碰触要拥抱,要亲近。他就说,他其实是喜欢小扇的,很浓很深的一种喜欢,开始是单纯的怜惜心疼,但人的心思转念,也许只是一刹那,也许在不知不觉间。他又从没往这方面想过,知道时吓了好大一跳,下意识就想逃,而之后的日子里,小扇的伤心、小扇的难过、小扇的故作无事故作坚强,将他的心一层层剥开来。一场倾盆雨,骤来的洪水,把他和他的小扇系在了一起,于是,他看到了不知何时滋生的一种……很甜,又有点苦,很向往,又不自觉想避的……渐渐展露的情意。

  本来是承认得忸怩,他一向粗心,却不是自家四哥那般死不张口的泥蚌,大丈夫做就做,说就说,喜欢就喜欢,开个口,一句话,也没什么难的。但,当他好容易千辛万苦挤出那一句,却凭空一记响雷震昏了他。

  小扇说——

  不行。

  为什么啊?!

  “你怎么……欺负人?”

  温细的声音带着哭腔,少女是质朴的山村姑娘,不会疾声厉色地喝斥,义正辞严地批驳,更没办法一巴掌甩过去,因为那是愧树,她偷偷喜欢的被拒绝也恨不起忘不掉,就算是梦醒也不能将喜欢一笔抹煞的大胡子槐树。

  “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没错,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怎样?有气你就亲回去!”大胡子喘着气低吼,干什么,昨天喜欢,今天就不喜欢了?耍他啊!什么不行,什么做梦,什么真正喜欢,统统一边去! “我说行就行,我说喜欢就喜欢,你,从现在开始,不许反对。”

  小扇傻眼,“你不讲理……”

  “我就是不讲理,我反复,你这丫头也一样,咱们大哥别笑二哥。”楼江槐用力抱紧她,她的身子几乎全陷在他怀里,缩得好小,蜷手蜷脚的,比善堂里任何一个小鬼抱起来都舒服, “乖乖的,再给胡子大叔亲一下。”

  小扇花容失色,挣扎着从他怀里往外爬,以往经常挂在他嘴边的很正常哄着善堂孩童的话语此刻听起来好……诡异啊!暧昧而危险。但是又哪里跑得掉,大胡子的力气很大,抓她像抓一只小鸡雏,然而拉扯的动作粗蛮,吻却极温柔,风是冷的,雨是寒的,但身体却火热,该君子时君子,该霸道时霸道,楼江槐本就不是绕肠子的人,他认定了,会去抢,懒得揣测女儿家别扭的小心思,更不愿去弄些两相费疑猜的东西彼此折磨。

  于是,才下定决心与大胡子划清界限的小扇被蛮横地划入私人领地,没有给予丝毫反对的机会。

  只不过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再柔弱没脾气的人被强迫,心里都不会太痛快,更何况,是兜了个圈子绕回来,她之前的眼泪都白白流给谁了?!难过、伤心、黯然、憔悴……这些都算什么?凭什么他说不可以就不可以,说喜欢就喜欢,没有她说话的份吗?

  小扇闷着声抱膝而坐,哼,旁边这个家伙不是她梦坚又温柔又可亲的槐树!哼哼,她没有这样的心上人,欺负人还理直气壮!哼,她不认识他!

  “生气啦?”楼江槐很小心地扯扯她的衣袖,喔,肩头好疼,手臂也好痛,没想到那么温善的小姑娘也会咬人掐人,趁他心神迷醉防不胜防,一举得手,成功从他怀里脱身, “从前我不开窍,平白耽搁那么些日子,现在既然挑明,你已非嫁不可,以后时间长久,总不能……”

  “谁跟你说这个!”她气恼地涨红脸,“不过是……又……说什么非嫁不可!”

  “啊?难道要木已成舟,你才肯承认?好吧,虽然应该是留到成亲时才好,但为免你不认账,也只好先下手为强了。”大胡子作势要解衣带, “这里虫蚁必定是有的,不过没关系……”

  “你、你干什么?!”

  小扇大惊,起身就要跑,被楼江槐一把拉回来,哈哈笑着抱在怀里, “你还发誓不和我说话,这么一会儿就说了好几句啦。”

  “放开!”她用力捶开他,仍旧气鼓鼓地缩到一边,这回一定不和他说话,一定!

  “啊,那个……等水退了,很多人家房子要重盖,我就说,泥草房就是不可靠,最好用木头砖石,又结实又好看,大水泡上几天也不会垮,水一退,照样可以住人。”

  她偷偷唾弃他,买砖石要很多钱的,哪里来啊?说得轻松!

  “不知道林子怎么样了?他伤了脚,这水再不退,耗个一两天,没医没药,怕是要残废。”看她还无动于衷?

  小扇果然骇了一跳,不自禁地急道: “林大哥伤了脚?什么时候……”见楼江槐露出诡计得逞的笑,不由懊恼地立即停口,他又在唬她引她说话!

  “是真的,林子真的伤了脚,我没骗你。”心里不太对味,听到林彦有事,马上就急了,他为救她差点一同丧命,她怎么没点儿表示?

  小扇自顾自向外伸手,细细的雨线掠过掌心,有点痒,她忍不住展颜,雨快停了!

  楼江槐瞄着她,再接再厉。“三哥在堤上和兵士村民挡水,八成一直都没歇过,等水一退,我立即和三哥上蜀中唐门,为几个村子受的水灾讨个公道……”这个她没兴趣?换个话题, “衬里人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大人还好些,孩子就……唉,我看回去得打理一下善堂,说不定很快就有孤童送来,可怜啊!”

  小扇转头瞥他一眼,又咬了咬唇转回去,眉头紧锁。

  “其实善堂还是小了些,应该再多盖两间房,我四哥掌管下的商号有一家叫昌华号,房子又大又宽敞,我看那个格局就很好,值得考虑;三哥和我爱在街上捡小孩子,时间久了,四哥嫌人多杂闹,上个月我接到家信,里头提到他将城里那家又旧又破的善堂揽了来,重新修缮,将大部分孩子送过去,只留下几个投缘贴心又有天分的仔细教导,我这个人做事没想太细,只管捡不管教,也从没想到这些孩子日后什么的,小扇你就不一样了,小小年纪想得却很周到,简直可以和我狡诈的奸商四哥相媲美……呃,我是在夸你,我真的在夸你,你别瞪我、你瞪我也不要紧,和我说句话总好吧,小扇、小扇,你去哪儿?”

  楼江槐起身追了出去,雨丝零星,已基本停了,眼见着小扇撩着仍湿酌裤摆往坡下跑,脑里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忙大步追上。

  终是迟了一涉,站在水边的小扇苍白着脸,定定地盯着不远处几个飘浮的黑影,死咬着唇,微微抖着。

  “别看。”楼江槐轻轻遮住她的眼,温柔地从她身后揽住她,低声道: “别看了。”

  她颤颤开口:“槐树,我……”

  “我们能活下来,很幸运。”他平静地道, “至少,大部分村里人应该没事,善堂的孩子们安然无恙。”

  小扇缓缓蹲下身,缩起手脚,像是很冷,一直发着抖,寻求温暖似的移了移,靠在他腿上。楼江槐默默地抱起她,她没有害羞脸红,也没有挣扎气恼,愣愣地任他抱,一直回到灌木丛湿衣底下,也没有动上一动。

  “你睡一会儿,一觉醒来,水就退了,我们回善堂吃饭,大家都在等我们。”又是温柔的声音,她牵牵念念,想忘却不能忘的心上人又回来了,轻轻抱着她,柔声在她耳边呢喃。

  真的一下子感觉累了,雨停了,就不冷了,风清爽地吹着,靠着温暖的胸膛,湿衣被慢慢烘干,困倦如潮水涌来,好想睡啊。

  睡醒了,一定会发现,这场大水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很快就会结束的噩梦,没有突兀的房顶,没有冲垮的院落,没有顺水漂流的锅盆家什被褥衣裳禽畜死尸,也没有奇怪姿势漂浮的——

  人。

  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人都好好的,大家快快乐乐地过着日子,一切平静而安详。

  一定是这样!

  一定!



  xx年八月初九,中秋前夕,七道村所临昌河决堤,洪水肆虐,漫及方圆百里十余村,淹没大批良田民居,大水三日方退,后后,此次水患死五十六人,其中垦田兵士十九人,村民三十七人,失踪三十五人,垦田兵士十二人,村民二十三人。大水退后数日,瘟疫紧随其后,袭卷村人,所属州镇官员急征各地医士入嘉峪,而疫情凶不可挡,此后数月,染疫而亡者,兵士并村民三百余人,至深冬方止,及年底岁末,几乎村村白幡,户户灵堂,新春时分,无人欢庆,夜寂人静,犹闻凄泣。

  而,更有不为人知——某氏兄弟二人,入蜀中,闯唐门,拼杀整一日,揪出当时在昌河坝上与人械斗掷霹雳火药毁堤之人,唐门掌舵人尚算明理,许诺偿金十万,每年遣唐氏子弟四十九人听其派用,至此方休。

  江湖人不知百姓苦,寻常人也难悉江湖惨烈,有几人细思量,因一时无意少虑,牵连多少无辜常人,又有哪个纯朴村人能晓,有兄弟游侠,为一岭村民,讨个公道,鏖战力拼,揽责上身。

  不过,还有人愤愤不平,严正抗议——

  “喂喂,那一次去唐门的明明是兄弟三人,怎么变成两个了?为什么把我摒除在外啊!”

  其兄一答: “谁叫你一进门就受伤,真正拼斗的只有两人,当然不算你。”

  其兄二答: “老五,你的功夫……再练练吧。”

  “喂喂,我抗议——”自然,不会有人理他。

  当时的两人都不为人知,何况是他这个连露面都算不上的某位游侠。

  “喂喂,我抗议啊——”




  第九章

  擎州,商贸繁华地,商贾云集,富户众多,有一楼姓商人,精明果断,在众贾中不算引人注目,但也让人绝难忽视,他除了经营多家商号,还建了一座善堂,擎州最大的善堂——济善堂。

  而负责打理这座善堂的是一位女子,很年轻的姑娘,姓罗。

  “罗姑娘!罗姑娘!”黝黑的青年人风风火火地跑进屋, “你不是要去张府吗?时辰到了……哎你怎么自己扫地?我来我来!”

  被抢去扫帚,女子温温笑着, “叫我小扇就好,什么罗姑娘,我听不惯,何况扫扫地又不是重活,我从前常常做的。”

  “你现在是善堂当家,一把手啊!怎么能做这种事,你做完了,我上哪儿混饭去?”

  青年勤快地扫扫扫,扬起半高灰尘,小扇悄悄往后退了两步,随手拿块布巾浸了水,擦拭起只这一会儿就积了一层灰的桌柜。

  “十九,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就叫十九,没有名字。”青年抬头,咧嘴笑。

  “哪有人就叫十九的?你骗人吧……”她想了下,歉然笑道: “对不住,你不想说,一定有难言之隐,我不该问的。”

  青年的脸皮很轻微地扭曲一下,恨恨地极小声嘀咕: “当然是难言之隐,好在只有两年,忍忍就过去了,不然日后重回江湖,叫人知道唐氏三杰之一在善堂做白工,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十九,你、你说话……”

  “啊?我已经这么小声了,你还能听得见?莫非你也是深藏不露的高、咳……咳咳!”

  小扇已经退到门外,勉强笑道: “我是想提醒你,你把灰扬得太大,又一个劲儿说话,会呛着的。”

  “你怎么不早提、咳咳,提醒……”青年憋的一口气终于冲出来, “好家伙,比十六研制的‘一独嗅’有过之而无不及,幸好没有毒。”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我习惯自言自语,罗姑娘你不用理我。”青年又是咧嘴一笑,心里却想骂,他为什么要为别人的过失补偿,耗费他的大好年华啊?!

  小扇向房里看看,扬起的灰尘还悬在半空不肯下落,看来只好回来再擦了,将布巾随意挂在门拴上,示意青年和她一同往外走,边走边轻声说道: “这几年来,村里和这儿的几处善堂都有很多你家里的人帮忙,你们是楼四哥的朋友吗?”

  “呃、哦,算是吧。”他的脸有些僵化的迹象,谁跟这一家姓楼的王八蛋是朋友?!

  “怎么你们家的人都没有名字?全都用数字称呼,十九、十六、二十七、三十三……”小扇有趣地扳着手指, “你家的人好多,一定很热闹。

  “呵呵,是挺热闹的。”每批得赦回去的兄弟必定要好好教训当年那个闯下大祸的混蛋,毒针飞刀铁蒺藜袖箭黯然钩销魂爪燕子镖霹雳火弹七步颠培香……一吐心中怨气,如今那个混蛋怕是已经两年没下来床了。

  “可是好奇怪啊,怎么你们都不按年纪长幼排数的?二十三大叔一把年纪,小十六却好像只有十几岁。二十七是和我差不多的姑娘家。”小扇迈过门槛,转头继续道: “还好知道你们都姓唐,一定是大家族,叔伯兄弟姐妹都有,不然还以为像三郎养的小鸟,一只一只都排了号……啊,我随便比喻一下,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别见怪!”

  “怎么会,楼家惟一的老实人,也只有罗姑娘你了。”剩下全都是又奸又滑的毒舌头,比他唐家的淬毒暗器差不了多少,唐十九继续习惯地将声音压得极低地自言自语: “有什么怪,姓楼的一家子排行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看外表,楼五至少应该排到楼三前头吧?”

  小扇脸微烫,小声驳斥: “什么楼家人,我姓罗!”

  “咦?你还是能听见!”

  门外停了两辆马车,一辆是早备好的,正准备接小扇出门,另一辆刚到,车帘半挑,一位青年俊逸冷淡,清弱削瘦,正欲下车。

  小扇赶紧跑过去扶住他, “林大哥,你怎么自己来了,三哥呢?”

  林彦就她搀势跃下马车。淡淡地道: “没有他,我便不能单独出门了?事事靠人,将来日子怎么过?”

  小扇瞧得心惊肉跳,“你、你慢慢下车,干什么往下跃啊?天一直阴着,怕是要下雨,你的脚痛又要犯了吧?我叫人找三哥来给你推拿。”

  “他的脚有毛病吗?不缺不损,装什么虚弱!”马车边,一位劲装貌美女子不屑地哼着: “进门轿、出门车,我还以为他没有脚,原来能跑能跳的。”

  林彦淡然地扫她一眼,没有说话。

  “廿七,原来你跟着来的,那我还放心些。”小扇温然一笑, “唉,叫你廿七真是拗口,能不能叫你名字啊?”

  唐廿七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 “叫我唐柔好了。”

  唐十九张大嘴巴, “你、你敢说出来?以后叫人知道会笑一辈子……哎哟!”

  唐廿七哼了一声,揉揉指节, “当我没说,还是叫廿七算了。”

  “阿柔,我要去张府,你有没有空?和我一起去吧。”

  看着小扇质朴的笑脸,她竟发作不起来,犹豫了一阵,瞧见林彦冷淡的神情,不禁火气又起, “你们这位林大公子娇弱得很,万一我一眼看不到,说不定真的残了瘸了什么的,我可赔不起!再要唐家白做十年工,拿出十万两银子补偿,人人对姓楼的低声下气……”唐十九暗暗推她一下,她立即顿住,瞧见小扇愕然地看她,不由一哼,别过脸去。

  小扇悄悄扯了下林彦的衣袖小声道: “她在说什么?他们不是楼四哥的朋友吗?怎么提起来就咬牙切齿,这样生气?”

  林彦温煦道: “别理她,她一直是这副脾气。”

  唐廿七柳眉一竖, “我什么脾气?本说好唐家人是帮军里和善堂做事……”唐十九插了一句“是白做事”就被她一把推开, “了不起被姓楼的假公济私一下,你又不姓楼,凭什么要人鞍前马后地替你跑腿。还动不动冷嘲热讽,要是平日里江湖上,早就被五马分尸,轮得到你现在轻视猖狂?”

  “这里是寻常日子百姓家,不是平日里江湖上,你来接替前,家里长辈没有叮嘱过你什么该说该做什么不该说不该做吗?”林彦仍是冷淡地说道,他对外人,一向如此, “何况,我并没有轻视过谁,也从没要求有人跟着我,你受人之命听我派用,我其实也没要你做什么。”

  唐廿七大怒,手往腰上一摸,方记起凡派往善堂之人,一概不允带随身暗器,这姓林的又不会武功,不由得忍了又忍,愤愤然作罢。

  小扇不明就里,但见林彦眉头微皱,手在腿边抚了一抚,便背过手去,知他脚伤又犯,大是着急,扶他往阶前坐下, “你还逞强,明明痛得厉害,治了两三年也不见好,日日要推拿几次,我去找楼三哥来!”

  林彦扯住她, “你不是有事忙吗?正事要紧。”他微微一笑, “三哥在后头呢,一会儿就到,我在这儿等等就是,你做你的事去。”

  小扇摇头,相处六七年来,情如同胞兄妹,她最清楚,林彦性子是如何倔强,再痛也不肯吭声示弱的。

  “你骗我,楼三哥要来,怎么会不和你同行?”

  “骗你干什么,他在街上看见两个小鬼打架,自然要去劝的。”林彦无奈叹道,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要去张府?怎地楼老五不跟你一起走,反倒自己先去了?”

  “什么?他先去了?糟了!”小扇大吃一惊,“快,十九,我们赶紧过去!”

  “啊?哦。”唐十九赶快拉过马车, “慢些慢些,罗姑娘,你不会武功,小心摔着啊!”

  小扇慌慌张张地跳上马车,转身向林彦大声道:“那我先去了,你等一会儿,我碰见楼三哥,叫他马上过来找你。”林彦向她挥挥手,见马车急匆匆地离去,不由莞尔一笑,手掌按上脚踝,眸光转处,唐廿七正瞧着自己,像在发呆,又像在想什么,刚要说话,忽听得兴奋的叫声由远及近。

  “林子!林子!我又捡了一个来,这回一定比得过老五了!”

  林彦当做没听见,眼神瞟到连绵的乌云上……



  一进张府,就听见讨价还价声。

  “那、那三百两总成吧?”

  “三百两?亏你说得出,不嫌丢人?好歹你也算擎州大户,跺一脚地动山摇,区区五千两算什么,捐助善堂,扶济幼童,是积德行善的大好机会,九牛一毛,你也要犹豫这么久,还得去问老婆,是不是男人啊你?”

  任何人被嘲笑惧内都不会太有面子,于是一咬牙一跺脚, “五百两,不二价!”

  大胡子脚下一滑, “五百两?我费了这么多口水你才应五百两?还不二价,菜市口买菜啊!”

  买下菜市口也用不上五百两吧! “楼五爷,我最后再加一百两,只这样了,不能再多了。”

  “我提五千两,你敢还我六百两,你说,你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啊啊,救命啊——”

  小扇实在听不下去了,这是求捐还是抢劫哪?

  “槐树,快住手!”

  楼江槐动作一滞,张员外及时从魔掌上救回一条命,慌忙向后退至墙根,惊恐地望着上门打劫的凶恶强人。

  “小、小扇姑娘,你、你快拦住他!”差点痛哭流涕,还好救星终于来了!

  小扇尴尬地施礼, “实在对不住,五爷在跟您开玩笑,绝不是有意吓您,您千万见谅,别和他一般见识。”

  “喂喂,小扇……”

  被冷厉的目光一瞪,强人乖乖闭嘴。

  张员外战战兢兢, “拙荆正在内院等姑娘,楼五爷若有兴致,可随意在寒舍游赏,张某就,就不奉陪了。”

  大胡子死盯着他, “其实咱们也可以好好谈谈,你捐一份,尊夫人捐一份,一半一半,我算你两千五百两,怎样,划算吧?”

  张员外嘴角抽搐一下, “楼五爷,这捐银一事,让拙荆和小扇姑娘自行相谈,我们就不要插手了吧?”

  “你老婆捐多少,也是你付银,一人一半,各赚好名声,省得积善之名都被你老婆占去,你一点没沾上,多吃亏。”强人狞笑着逼上来, “怎样?一人一半,共五千两,银票或是现钱我都没意见。”

  张员外抖如筛糠,求救的眼神急急抛向救命菩萨。

  “槐树!”救命菩萨渡世救人,宝相庄严, “你再乱讲一句,善堂就不用你帮忙了。”

  大胡子如闻天音,立即弃恶从善,凶脸瞬间和蔼可亲, “张员外,咱们有话好好说,何必你不情我不愿伤了和气,来,你帽子歪了,我帮你扶扶正。”

  张员外骇得腿都软了, “你、你别过来!”

  “什么?我可是一番好意……”

  “槐树,你去府外等我,十九去买东西,一会儿就回来,你看见他,不许和他吵嘴,更不许打架。”小扇拉住他的衣袖,郑重警告: “你再胡来,我叫善堂的孩子谁都不理你。”

  楼江槐垮下脸, “小扇,我在帮你筹银子,你怎么不领情,还扯我后腿?”

  谁在扯谁后腿?!小扇瞟他, “你走不走?”

  “好好,我这就出去。”眼光一溜,见张府主人正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不由得咧嘴一笑, “张员外,不如,咱们出去谈?”

  张员外冷汗顿下, “不、不必了吧,啊,我想起来了,我柜上还有事,阿寿,快备车,咱们去柜上!”他匆匆一拱手,“两位自便,张某就、就不奉陪了。”揪过一个家仆挡在身前。逃也似的离开。

  “喂!咱们再好好聊一聊啊……”不甘地朝着远去的背影大吼,他一回头,正见女子微沉的脸,不禁暗叫不妙,立刻识时务地赔笑,“小扇,我去外头等你,你慢慢谈,谈多久都没关系,我等你,哈哈哈哈……”只这几句话,他便已溜出大门。

  小扇又好气又好笑,看了一眼另两个惊魂未定的张府仆人,温婉一笑, “麻烦两位带路,夫人一定等急了。”



  出府时,天空已飘起了雨丝,细细的,凉凉的,沾衣欲湿,大六月天的,少见这样的微雨,让她起了漫步而行的悠闲兴致。

  一掀马车帘幕,某人本在其中呼呼大睡,听得动静,立即惊醒,见了她,马上声明: “十九先回去了,不是我赶他,是他主动回去的。”伸臂欲拉她上车。

  她摇摇头, “槐树,我想走一走。”

  楼江槐愣了愣, “好啊,我陪你走,你难得空闲,咱们干脆去城外兜个圈子再回去。”

  她仍是摇头, “善堂还有很多事要忙,哪有空闲出去兜圈,我只是想走着回去罢了,老是乘车,怕有一天路都不会走了。”

  楼江槐从马车上跳下来,小心地观察她, “小扇,你生气了?”

  “没有。”她婉然一笑, “张夫人捐了银,我高兴都来不及,有什么气好生。”

  “她捐了?捐了多少?”

  “三百两。”

  “三……百两?”楼江槐握拳, “我去找姓张的再聊聊!”

  “你还去?你去,这三百两也没有。”小扇瞪他,

  “你吓着张员外,下回他们不捐了,善堂怎么办?”

  “小、小扇,你最近越来越有威严了,四哥果然没有看错人啊。”

  瞪了半晌,小扇最终仍是忍不住笑了, “我们回去吧。”

  于是空着马车,牵辔缓缓而行,一路经过繁华的街道,店铺林立,布幌招摇,吆喝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纵使雨丝飘落,仍是难退街上人潮, “擎州可真大,我到这两年多,也没有走全过,若是从前的我,一定以为这就是山外的全部了。”

  楼江槐转头定定地看她一阵, “人长大了,自然见识得多了。”

  小扇抿嘴笑, “我知道,你一定笑我没见过世面,又土气又傻兮兮的,什么都不懂都不会。”

  楼江槐摸摸心爱的胡子, “你现在什么都懂都会啦,善堂打理得井井有条.帐目管理得清清楚楚,到外头游说那些官鳅商贾太太们捐银给善堂,四哥都说你很有天分,又勤快又好学,要是一辈子窝在山沟里就太可惜了。”

  小扇怀疑地瞥向他, “楼四哥夸林大哥,好像也是这几句话吧?”

  “咦,明明有差几个字……唉,你记那么清楚干什么?”楼江槐忽然有点沮丧, “我接你出来,不是让你这么操累啊,整天忙来忙去,瘦了好大一圈。”

  心头一暖,她微垂头,低声道: “嗯,你是为了让我宽心,不再想从前的事。”

  当初,乾峪岭一场大水一场瘟疫,让她目睹了多少生离死别撕心裂肺,善堂孩童一一病倒,三两月间竟夭折了近十人,爹爹继而染疫而殁,她悲痛欲绝,一时间心力交瘁,也是一病不起,吓坏了楼江槐,加上林彦脚伤久治不愈,他与楼三哥一商量,便将二人带出乾峪岭,送回擎州老家休养,一待至今。

  去年家里扩建了善堂,四哥知她心底所念,便将其也命名为“济善”,交由她打理。

  “小扇,你在这里,过得快乐吗?”

  很温柔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总在不经意时,显出他的细心,于是她便会想,是怎样一路走来,从往至今,明明如清水般平淡,却像酿藏多年的老酒,让她醺醺然,欲醉还醒。

  她微微地笑,应得自然: “恩,大家都平平安安,顺利健康,我便也快活。”

  粗厚的手掌握住她的小手,街上人来人往,让她甚是赧颜,想往回缩,大掌却固执地不肯放,只好任他牢牢地牵住。

  “小扇——”

  她抬头,见楼江槐犹犹豫豫欲言又止,他粗豪无拘,这种吐吐吞吞的模样很是少见,不由得让她暗自好笑, “你要说什么?”

  “那个、你看,三年快到了,我和你……”

  她心一跳,立即大声道: “哎呀,我忘了一件事,很重要,槐树,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过一会儿再回善堂,你不用等我。”

  “哎,喂喂,小扇,你别跑那么快,小心摔着……”楼江槐有些郁闷,小扇太忙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忙完关心关心自己的事啊?



  小扇一直都很忙,最近更是忙得见到他还不到三句话就匆匆而去,楼江槐开始只是自己闷着郁卒,后来便发现情形十分古怪,明明上一刻还跟林彦或楼三哥或唐十九唐廿七有说有笑,下一刻他过来时,便突然想起有什么什么事还没做,立刻去忙她的,让其他四人看他被晾的笑话。

  一次两次不奇怪,三次五次不稀罕,但一个月来几乎天天如此就不由得不让人起疑心了。

  小扇在躲他!

  真是晴天霹雳。

  他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努力回想,当初和小扇表明心意后,本着一心一意的做人原则,便不曾向其他姑娘献过殷勤,为示忠贞不二,连青楼也不去了,想了又想,真是毫无暇疵的好男人啊!

  想破头也想不出,小扇到底因为什么在躲他,心情不佳,连大老远从村里跑来擎州到楼家探望各人的阿富兴奋地说着三姑六婆的话题,他都听得心不在焉。

  “噗!”一口茶喷出来,楼三哥惊愕不已, “你说什么?”

  “楼三爷,这可是我为进城特意做的新衣,才穿了没几天的。”阿富心疼无比地又抹又擦, “没错,当初我家小姐心里偷偷属意的不是林木匠,而是三爷你。”

  楼三哥转头看看林彦,林彦用看白痴的眼神回看他,他讷讷地道: “我怎么没看出来?”

  “当初小姐若说话,必定先同林本匠说第一句,然后才和楼三爷说;若倒茶,第一个是林木匠,第二个是楼三爷;若盛饭,给林木匠先盛,再轮到楼三爷……”

  “所以我才以为她对林子有意啊!”

  “蠢!”唐廿七不屑, “她是拿姓林的做遮掩,女子害羞,多半如此,这也看不出来,难怪人家后来弃你另择他人。”

  “我一直以为她只给林子做东做西怕被人笑,便拉我其后作陪,哪知道正相反?”楼三哥喃喃出声, “谁明白姑娘家这些七拐八绕的小心思!”

  “是啊,我也不明白!”楼江槐神不守舍,心有戚戚焉。

  林彦似笑非笑, “其实你也算不得蠢,只是钝了些。”

  楼三哥张了张口, “你瞧出来了,怎不告诉我?”

  楼江槐郁卒愁眉, “她有心事,怎不告诉我?”

  “你现在后悔了?”林彦冷淡讥讽, “若早知晓,怕也未必能成。”

  “我若早知,早拖你逃之夭夭啦,怎会捱到后来让你伤了脚?”楼三哥至今仍耿耿于怀,想起便痛切万分恨不能以身代之。

  阿富不满?“楼三爷,你这是什么话!我家小姐哪里不好?”

  林彦暗翻白眼, “阿富,他一向爱发癫,不用理他。”

  “她总不理我,也不是办法啊!”楼江槐换个姿势苦心琢磨。

  “对了,村里善堂怎样了?”

  “善堂?唉,没以前那么热闹了,不过也好,没有新的孩子送去,倒是小扇姑娘不在,孩子们想念得很。”阿富很骄傲地宣布, “百合答应嫁给我了,我们下个月就成亲,打算多生几个娃儿,反正善堂地方大,不愁没地方养。”

  “恭喜恭喜!”楼三哥笑道, “努力努力。”

  “我挺努力的啊,只是小扇眼里只有善堂和小鬼们,都没有我的位置!”大胡子哀怨不已。

  阿富促狭地向林彦挤挤眼, “还好你走了,不然哪轮得到我?哎,说好了,你要回去看看可以,不过得等我成了亲,不然你一出现,说不定我刚要到手的老婆就飞了!”

  “胡扯。”林彦笑斥,听得唐廿七在一旁嘀咕“这种臭脾气的家伙也会有人喜欢”,不加理会,只向阿富道: “在善堂帮忙的人可有尽心?”

  “哦,那些姓唐的啊,还不错,蛮好蛮勤快,虽然有时会发发牢骚,但好像家规挺严的,没有人偷偷溜走。”不明内情的村民纯朴地笑着, “还好有这些人帮忙,善堂才能撑下去,不然这两三年,各村都减了人口,重修重盖房子都来不及,又要赶收成,哪有余力管别的。”

  除了神游的楼江槐,其余的知情人相互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听说楼爷家在擎州也是开善堂的,难怪人这样好,到村里忙这忙那,修屋盖房,送粮送衣,又费力又费心,村里人都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阿富激动地一把握住楼三哥的双手, “还行医施药,治病救人,简直就是活菩萨转世……”

  林彦怀疑地瞥向楼三哥,“施药我知道,但行医……你会吗?”

  “我只是给几个人接接断骨而已。”楼三哥笑道,“谁说我们家是开善堂的?老四要听这话,不吐血才怪,家里揽了三座善堂……咳,是有原因的,小扇前几天说想去淮安那一处瞧瞧,只是这边有些事放不下,暂时还过不去……”

  “是不是有人跟小扇胡说什么,故意同我过不去?!”大胡子拍桌怒吼,激愤非常。

  阿富吓了一跳,咽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 “楼五爷,您这是……怎么了?”

  “啊烦死我了!”大胡子发狂咆哮。

  一干人悄悄后退,远离暴风圈三尺开外,屋里霎时一阵寂然,悄无声息。

  楼江槐总算还魂, “咦,你们方才都聊些什么?”

  “老五,你到底在发什么呆?!”楼三哥叹气,“自始至终,你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我……你这愣头愣脑的,怎么会懂?!”

  楼三哥刚要抗议,却被林彦随手推到一边,他悠悠地道: “小扇的心思不难捉摸,你苦思不解,不如来问我。”

  “你?”楼江槐舌根发酸, “你知道?”

  “今晚你到我那里,自然叫你明白小扇顾虑些什么。”

  楼三哥左看看,右看看,郑重地提出: “我也想知道。”

  两个声音一句话丢过来——

  “你凑什么热闹?!”




  第十章

  屏风后头其实算不得窄,伹一同挤进两个不怎么瘦弱的大男人就显得这块空间未免捉襟见肘了些。

  “你来干什么?”

  楼三哥想了想,严肃正经地说: “我真的很想知道。”

  “老三,你一把年纪了,实在不适合玩这种藏猫猫的小鬼头把戏。”

  “老五,你年纪也不小了,偷听别人说话是不对的。”

  楼江槐龇牙, “是林子要我躲在这儿的。”

  “哦,果然是心有灵犀啊。”

  “谁跟你这个蠢蛋心有灵犀……”

  “嘘!”楼三哥一顶他,“人来了。”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小扇关切的声音由远及近:“林大哥,你今天脚不痛吗?”

  “嗯。”林彦微笑道,慢慢走到椅边坐下, “所以才有心情同你聊聊天。”

  小扇脸一红, “我知道你想和我聊什么。”

  林彦静静地看她,柔声道: “你在怕什么?”

  “我……”闷了一阵,她颓然往桌上一趴, “嗯,我是在怕。”

  屏风后的楼江槐心里不是个滋味,小扇有心事,是怕还是顾虑都不跟他说,却找了不相干的林子倾吐,把他扔到哪里去了啊!

  “你的孝期将满,楼江槐一等三年,可见真心实意,并非当初一时冲动,若只是心软愧疚,这么久了,足够他考虑清楚的了。”林彦肯定地道, “他如果主动提起亲事,便是有心人,你还有什么好怕?”

  楼江槐暗暗叫好,死林子平日里冷嘲热讽没一句中听,关键时刻倒还真替他说话,不枉自己拿他当了亲兄弟看待。

  “我现在不是怕这个。”小扇的声音从手臂间闷闷地传出, “他那人直白,如果只是安慰我、可怜我,这几年下来,早就耐不住和我说了,他有没有意,我知道,也能看出来。”

  楼江槐耸耸胡子,她若能看出来,当初怎会差点和他断了往来,一躲数月?女人啊,就是难捉摸!

  “真是难捉摸啊……”

  楼三哥极细微的耳语让他一惊,眼睛狠狠地瞪了过去。

  林彦微微沉吟: “那么,你究竟怕什么?”

  “我……”她犹豫良久,踌躇不决。

  楼江槐急得恨不能冲出去,用力摇摇她,问她到底怕什么!

  林彦却极有耐心,小扇不开口,他便也不催,淡然端坐,等她想清楚,在心里将话理顺。

  直到屏风后头的大胡子急得差点跳出来时,小扇才慢慢坐起身,幽幽地说道: “林大哥,当初村里一共死了多少人?”

  林彦一怔,随即道: “不算垦田兵土,共三百一十六人,失踪二十三人。”

  “三百一十六……”她的声音发颤,“短短数月,多少人家破人亡亲人遭难,好好的一家子,顷刻就毁了!本来,善堂建起来了,孩子们有个地方住,吃饱了穿暖了,还能读书写字,垦田的兵士大哥帮我们做了好多事,乡亲们和乐融融,平安健康,可是一转眼,像一场梦一样,忽然就破掉了,死的死亡的亡,林大哥,你说这世上,有什么能够长久?”她难过地看着林彦, “我好怕,现在的日子也像一场梦,我还来不及高兴,它一下子就碎了,消失了!”

  楼江槐简直要热泪盈眶了,原来,当年的洪水瘟疫给小扇蒙上了这样沉重的阴影,她表面坚强,心里却始终惶恐不安,对以后的日子有着极深的不确定,他真混,为什么从不曾发现小扇的害怕与恐惧?!还一个劲儿怪女人的心思难捉摸,他这头猪!

  “原来如此……”

  极细微的慨叹从兄弟口中似有若无地逸出,大胡子怒视他,一脚踢过去。

  屏风外,林彦却笑了。

  “原来是这个。”他站起来,缓缓地踱了几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只要活着,旦夕祸福谁能预料,与其担心以后会不会发生意外,不如踏踏实实过好现在的日子。”

  小扇怔怔地看着他,微跃的烛光映在他俊逸的眉眼上,本是清弱的气质,却显得格外坚毅。

  “我其实清楚,我的脚是治不好的,但三哥不死心,仍然四处延请名医,他心里的关切,我自然知道,便由得他去,领他的心意就是。”林彦淡然地扫了眼自己的足踝, “虽然我残了一只脚,但还有双手,就算我明日便死了,今天的日子还是要过的,思虑太多,只会徒增烦恼……”

  帘幕后的屏风忽然摇晃起来,他微皱眉,仍是续道: “这些话,你明白最好,听不进也不要紧,此后三五十载,自有楼江槐护你疼你,待到他年两鬓斑斑,你也会如我一般,对你今日杞人忧天置之一笑……”

  “砰!”

  屏风翻倒,大胡子与某位兄长面面相觑片刻,谁也不敢先说话,倒是小扇惊愕不已,愣了一阵,转身就跑。

  “你还不追?”楼三哥踢他,顺便报一脚之仇。

  大胡子恍悟,赶紧大步追出。

  室内一片清静,楼三哥谨慎贴墙而立,见林彦慢吞吞踱来,在自己面前立定,和气—笑。

  “你听得很乐?”

  “那个,其实、三哥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那好,上次你教的那个什么拳什么掌的,我也没耐心听,但三拳两式总还记得,你不是故意,就练一遍好了。”

  楼三哥有点冒冷汗, “林子,你脚伤还没好,要练以后再说。”

  “三哥……”

  明知山雨欲来,但这温柔的一唤仍是让他骨头发软,周身轻飘飘地立即应道:“有!”

  “现在——”林彦平静无波,“去把门窗关好。”

  “……”

  “你去不去?”

  “林子,你还真是很照顾我的面子啊!”



  林彦的院落直通宅外,是为方便他进出,不必穿越重重庭院一间又一间的房舍。小扇心慌意乱,竟夺门而出,楼江槐在身后奋起直追,更是让她大为惊惶,慌不择路地闪进宅后的树林。

  楼江槐急喊: “小扇,你跑什么?!”

  小扇顾不得回头,她生于山间,自幼习惯在山野里奔跑,此刻一急,更是灵活如鹿,树林里又枝叶繁密,夜晚视物不明,楼江槐纵有功夫,也一时难以追上,追了一阵,只得妥协。

  “好了好了,我不追你,你也别跑啦!”

  他先行止步,果见小扇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不再追赶,才在几丈外的一棵树后站定。

  “小扇,你心里怕什么,我都知道了,你心里想那么多,怎地都不和我蜕?”

  她恼叫: “你为什么偷听人家说话!”

  “那是林子的安排,不关我的事……”即使远远地隔着夜色,看不清彼此的脸孔,也能感觉到小扇在瞪他,他立即诚恳认错, “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下次再也不敢了。”

  小扇远远地站着,不吭声也不动。

  “只是,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林子那么会猜人心思,我不偷听,又怎知你怕什么,躲什么。小扇,只要你说,我自然依你,可是,你却不肯开口提上一字半句。”

  夜色沉寂,楼江槐低沉雄厚的声音缓慢清晰,在林间隐隐带起似有若无的回音,他很少这样严正郑重,一旦端肃,竟是让人难以抗拒的怦然心动。

  “你宁可去和林子说,也不告诉我,我在你心里,这么不可信吗?还是,林子不问,你便谁也不说,宁可自己闷着,让我空白猜得心焦?”

  “你、你别这样说,我不是有意不讲。”小扇有些迟疑, “刚才,你都听到了,我是怕,很怕现在这样快活的日子会一下子消失,就像当初在衬里,明明一切都那么有希望,生气勃勃的,却忽然间全都毁了、不见了,人也死了,就算房子能重盖,地能重种,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知道我是钻了死胡同,总想这些有的没的,可我就是怕,就是不由自主地去想,想得脑子乱乱的,想到会不会有一天醒来,发现我其实在做梦,就算没死在水里,也死在了瘟疫里,现在的所有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一个鬼魂做的梦……”

  “胡说!”楼江槐再也耐不住,大踏步上前,一步一句: “胡说!胡说!胡说……”

  不知数到第几个“胡说”,他已到近前,大力抱住她, “亏你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还有余心想这些?”

  她被锢在他胸前,眼下确是无心想别的了,只能讷讷地道: “对不起……”

  “来,跟我说——‘我没做梦,我好好活着,我要嫁给槐树,给他生好多娃娃’,快说!”

  “你这人……”她又气又笑, “我才不说!”

  “你不说?”

  “不说!这样肉麻……哎呀,你怎么咬人?”

  “会疼,才证明你是活着。”他亲呢地吻吻她的手指, “林子的话一向没法听,这几句却说的很对,就算明天什么都不见了没有了,眼前的日子还是要过,又不是七老八十,活人不想死人的事,想太多会长白头发,少年白头多难看……唔,四嫂说芝麻可以让头发又黑又亮,改天咱们试一试……””

  “你扯到哪里去了?”

  “呃?哦,话题拉回来,你心里实在怕,我可以……啊!”

  不止楼江槐叫了一声,连小扇也惊呼出声,因为两个人所站之处忽然平地拢起一张网,瞬间将两人网了起来。

  下一刻,树林深处跃出一个人来,大笑两声,甚是得意。

  “总算得手了,都说楼家人精明厉害,原来不过如此,谈情说爱到连基本警觉都没有了,要擒拿还不容易!”

  听声音稚气尚存,可以辨出是个大约十几岁的少年,楼江槐当即放下心,继续对小扇说: “别理他,听我说,你实在怕,我就等,等你什么时候宽了心,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到时候只要你一句话……不,你一个小小的暗示就好,我一定像林子那样细心,马上就心领神会,咱们便操办,只是你别再拿着善堂事忙搪塞我,不然别说我用些非常手段,就算你气我,我也不罢休。”

  小扇愣了下, “什么非常手段?”

  “嘿嘿,这个可不能告诉你。”大胡子很古怪地笑了, “保管叫你跑不掉就是了。”

  “喂,你们两个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少年气得大叫, “你们现在受制于我,要听我命令!”

  “一边去。”楼江槐不耐地嘘了声,认真地对小扇道: “你的怕,我感受不到,我见过杀戮生死,你却没有,你是平常人家女儿,一向过着平淡的日子,骤然经历大难,会怕也是应当,我明白,所以我会等,等你释然了,淡忘了,再提亲事不迟。”

  “那、那怎么行?”她低声道, “或许,要很久很久,或许,一辈子都怕,都忘不了,那怎么办?”

  “一辈子?怎么可能?我就不信忘不掉,有胡子大叔在,没什么办不了的!”

  “胡子大叔……”她“嗤”地一笑, “什么啊,你还说这个,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傻里傻气的小扇了。”白白被他冒充了好几年长辈。

  “这个……偶尔让我怀念一下也好吧?”

  “你们两个……不要在小孩子面前卿卿我我啊!”少年蹦蹦跳跳, “楼大胡子,你认得我吗?”

  “谁认得你,看你的身形,就知道至少十五六了,算什么小孩。”要真是孩童,岂有不亲近他胡子大叔的道理? “小扇……”

  “喂,看我、看我啊!姓楼的,告诉你,我就是唐十四,呸,什么唐十四,我叫唐如化,蜀中唐门下一代掌舵人就是我,你们楼家辱我唐门,要唐门最精干的弟子替你们善堂做白工,混蛋!欺人太甚,我今日捉了你们,看你兄弟给不给唐门低头赔罪……”

  “小扇,你这样操累怎么行,我早就想说了,你又一直忙。家里有的是闲人,你分一点出去总成吧,听说你还打算到淮安去?那里是水乡,你生在山里,怕是不习惯,这样,我陪你去,也好有个照应。”

  小扇想想, “也好,正巧十九去办别的事,我和其他人不算熟,你去,应该能帮上忙。”

  “听我说话、听我说话啊!你们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大胡子不满, “什么叫应该?是非我不可!”

  小扇抿唇笑,“嗯,非你不可……那个孩子一直在叫,你和他说句话。”

  “少理他,啧,这网子真碍事,快摘了它。”

  “你们休想逃脱!”少年喝道, “欺我唐门怕了你吗?”手往腰里一按,几点星芒激射而出。然而,那星芒只飞了半尺远,就听得“叮”的极细微的两声响,星芒便消失无踪。

  少年大惊, “什么人?”

  一抹光亮蓦起,徐徐从远而近,听得一个孩童清朗的声音道: “姓唐的进善堂一律卸下暗器,以免误伤常人,这是你们掌舵人应的诺,你敢不遵?”

  “那、那是我自制玩的,算不得暗器。”少年恼道,若为真正唐门技巧,岂能轻易叫一名孩童射落?

  “那么,我们也当你今日玩闹,不告诉你们掌舵人就是。”

  光亮近前,是一盏灯笼,执灯笼的人华裳迤逦,凤眼含笑,是名俊俏得令月光也黯然失色的少女,后面跟了个朴素衣裤的稚龄女童。

  眼见楼江槐挣脱网子,自己一番心血付之东流,唐十四却动也不敢动,因为那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貌美少女正托了自己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五叔,树林这么黑,你和小扇姐到这儿来做什么?”素衣女童笑眯眯地帮两人抖落身上七缠八绕的丝网。

  “你……”大胡子疑惑,想了又想。

  那边已响起奇怪的抽气声,三人转头,见是那少女,正贴近唐十四的脸孔,似是亲上他的唇。

  大胡子五叔面皮微抖, “咱们家……有这么大胆的丫头吗?”

  唐十四僵若木鸡,他也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姑娘家啊!

  倒是女童见怪不怪, “小三子一向这样,五叔你不是习惯了吗?”

  脑里一恍,大胡子愕然呆住,半天才大吼出声。

  “三郎,明夜!你们俩干什么男扮女装,三更半夜搞什么鬼把戏?”

  “喔,三郎要捉个采花贼,扮了女妆引那人上钩,我本来没扮,他说没准那人对小女孩也下手,所以……”

  话没说完,只听“咚”的一声,有人昏倒在地。

  于是,某个小色胚喃喃道: “太经不得打击了,还说将来执掌唐门?是吹牛的吧。”



  ×年×月×日

  擎州善堂。

  “槐树,槐树!”

  楼江槐放下怀里一个三岁娃儿,见女子脸色凝重,不觉心里一动,立即大步过去。

  “小扇,有什么事?”

  小扇看他一眼,低头思考片刻,刚要说,又犹豫起来,几番踌躇,还是不好开口。

  他体贴地道: “你有话尽管说,跟我客气什么。”

  “槐树,我想……问你件事,但……”

  楼江槐灵光乍现,顿时窃窃心喜,莫非……

  “唉,算了,现在还有事,过几天再问你。”

  “等一下。”他赶紧扯住小扇,“过几天还有过几天的事,说不定一忙就忘了,趁现在记得赶快说。”

  “倒也是。”小扇皱了下眉, “在善堂帮忙的唐家兄弟又换了批人,你也知道,是一些二十岁不到的少年,他们凑在一起,少不了要和善堂大—些的孩子起纠纷……”

  原来是这种事,楼江槐泄了气,没精打采地应道: “我回去和唐廿七说一声,叫她来训一训这些臭小子。”

  提到唐廿七,小扇不觉笑了下, “阿柔原来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和林大哥针尖对麦芒,倒难得上次换人没跟着回去,和小十四一同留了下来……唉,我不是同你说这个,我想问你,”她一咬唇, “唐家是不是和当初昌河决堤有关?”

  楼江槐暗惊,若无其事地摸摸他的大胡子, “哪有的事,他们纯是来义务帮忙……”

  “你不要瞒我,以往你们一起争执,常会提到‘十万偿金,十年白工’,原来我不明白,以为是楼家和唐家之间订的什么协议,可是这些唐氏少年私下拌嘴,我却听清了,唐家和当初村里发洪水有关,所以才来善堂帮忙以作补偿。”

  楼江槐咬牙切齿, “这些不成事的小混蛋,竟敢说漏嘴,我去一个个揭了他们的皮!”

  “槐树,你站住!”

  楼江槐怔然看她,讷讷地道: “我和三哥四哥到蜀中唐门,替村里讨个公道,虽然讨来偿银,讨来人丁帮忙,总是不能改变什么,人已经死了,屋舍庄稼也毁了,再多的银子再多的人也补偿不了,唐家一年派出门中弟子四十九人,一半往军里,一半到善堂,听我们派用。我们一直都瞒着村里人,只说是来帮忙的,但,但你现在知道了。”他有些颓丧,小声嘀咕: “我是没帮上什么忙,上次你筹银还被我弄砸了……”

  “槐树,你不要这样说,我、我不是怪谁。”她叹了口气,柔声道: “你和楼三哥在村里无亲无眷,却为了我们出头,是我该替乡亲们感激你们才是。你们有一身好本事,所遭的事却不是我能想得出的,轻描淡写一句‘讨公道’,必定凶险万分,别人不知,我确信绝不轻松,你们为村人尽心竭力,又有谁能明白。”

  楼江槐轻柔地摸摸她的发顶, “你恨唐家人吗?”

  她神色复杂,眼波轻泛,隐隐有水光,好半天才轻声道: “那是一群孩子,我恨他们什么,就算是以前来这里的唐家人,也不是他们毁的堤,并不该给人恨。”她想了想,犹豫道: “那、那炸堤的人呢?”

  楼江槐唾弃, “他的日子可不太好,听说日日被心有怨气的同门暗算,大概伤得很久都没有下过床了。”

  她“啊”了一声,心绪翻腾,说不清是快意还是同情,思索良久方道: “我知道就算了,对村里乡亲还是不要说漏的好。啊,我去告诉新十九……唉,他们怎么老用数字代替名字啊?真是拗口!他明日回乾峪岭,我嘱他一声,叫他提醒他在村里的叔伯兄弟别再说漏了。”

  她转身就走,楼江槐急道: “你没有别的事和我说吗?”

  小扇诧异回头, “别的?没有呀。”

  “真的没有?”

  她回想一下, “没有啊。”

  “真的真的没有?”

  “……槐树,你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哈哈,怎么会有事,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哈哈哈,你真的不用管我……哈哈哈,小葫芦,你在哪里?给胡子大叔抱一抱——”

  呜……顺便也给他哭一哭!



  ×年×月×日

  淮安善堂

  “老五,看你喜上眉梢,不会是……”

  “去去去,你这愣头愣脑的,懂什么?别打扰我想事情。”

  “唔,小扇还没开口吧?你天天想来想去,长年如此不是好事情。”眼神邪恶地瞟过去, “老三,你一把年纪,不娶妻也不找女人,是不是……不行啊?”

  “……关你什么事!”哼了一哼,老三终是不服气。

  门口的人向屋内探探头, “槐树,你在不在?”

  “在在!”大胡子很兴奋地迎上去, “小扇,你不是要和我说事情?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咦,楼三哥也在啊?太好了!”小扇急匆匆地道: “快,三即救了二十几个被拐卖的小姑娘,本来说先安置在善堂,可是她们现在都挤在大门外哭,怎么都不肯进,哄也哄不停,快来帮帮忙!”

  “呃?小扇!小扇!我们原本要说的事呢?”

  小扇已跑到廊上,回头向二人急急招手, “快呀!”

  “喂喂,原本要说的事……”

  手臂搭上他肩头,楼三哥司空见惯地拖他往外走,“走吧兄弟,正事要紧。”



  ×年×月×日

  行李一包一包扛上车,大胡子狠狠地瞪着车轮,钉在原地拒不挪步。

  为什么啊?!昨天明明就要暗示他了,忽然某个混蛋捎来一个消息,说是乾峪岭山村涌进一批逃荒难民,无处落脚,各家各户安排不够,不得不挤进善堂,如今人手紧缺,传信让这边过去几个人帮忙。而小扇最是心软,自然第一个响应,结果让他又是一场空欢喜。

  “其实,也不必太沮丧。”已从少年长成青年的蓝田神秘地向大胡子五叔挤一挤眼, “到村里路途遥远,这一路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这一路……很多事?”大胡子若有所思。

  一个声音冷冷地插:“谁敢打什么鬼主意,先过我这一关。”

  “谁?”大胡子扭头怒视,“你?老三不是和你去了洛阳?这么快就滚回来干什么?”

  “我不回来,怕是有人算计我义妹。”

  “我呸,你什么时候认了小扇做义妹!”大胡子瞪眼, “你这辈子休想变成我的大舅子!”

  蓝田好说好商量地给五叔求情: “林大哥,五叔等了这么些年,也怪可怜的,一个男人规矩到这份上,实在是不容易了。”

  林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而去,毫无同情心地扔下一句: “不行就是不行。”

  大胡子暴跳, “你说不行,我偏要做,楼江槐怕了你这小木匠不成!我就让你等着看,等我们回来……”

  “回来,还没去就想回来?”小扇坐在车上向他温温地笑, “槐树,你还在等什么?快上车!”

  “哦,好。”

  大胡子忙不迭跳上车架,心里仔细盘算起来。

  等到回来,说不定就……

  哈哈哈,死林子,保叫你吓掉下巴!



  ×年×月×日

  某处新建的善堂

  大胡子仰天长啸——

  “我今年不成亲,我誓不为人——”

  善堂里忙着整理清扫的众人视若无睹,各干各的活计,不为所动。

  一名温婉女子匆匆进入,又匆匆而出。

  “喂喂,暗示!暗示啊——”

  女子回头, “槐树,有事吗?”

  “呃、哦,没事,没事没事,你去忙,不用理我!”

  她一笑, “那好,我走了。”

  背影在门外消失,大胡子欲哭无泪。

  “喂喂,暗示!暗示啊……”



  ×年×月×日

  “她忙得完全忘了吧?”深夜里,某道房门外,某个模样很威风的大胡子死盯着房门,面无表情地喃喃道。 “还是,她根本就是在报复我?”

  天上的月很圆,圆得有点诡异。这种月圆之夜,可能、大概、也许、似乎……非常能助长人的某种情绪。

  “所以——”他很平静地下了决心,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随后又添了一句解释: “年纪太大不嫁,会有人笑的。”

  夜风很温柔地拂过,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身影偷偷潜入……不,是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地进入。

  虽然,夜太深了些,不太合宜,主人也并没有允许。

  然后——

  本故事完。

  咳,真的完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