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6-21

典心: 画眉

楔子

  那是一个战乱已久,却始终未见和平降临的乱世。

  北国与南国,之间隔着沉星江,两国以此为界。东方是汪洋一片,西方则有高山二十三峰,高峰入云,峰顶积雪终年不化。

  北国立都龙城,女王专政,土地贫瘠、天候严酷,以放牧为业,全国不论男女老少,皆是骁勇善战的勇士。

  南国立都凤城,皇帝昏庸,文官专断,武官蛮横,政治腐败。然而,南方气候和煦,土地肥沃,适于耕种,粮食充沛,虽是在战乱之中,各业依旧繁荣鼎盛。

  这场征战,从最初的零星战乱,逐渐演变成全面性大战,双方投入无数财力、人力,以及人命。

  战久停、停久战,战战停停,这场战至今已逾百年之久。

  国仇家恨,成了一个死结,根深蒂固,永难开解……



第一章

  南国  凤城

  战火压境,就像是一颗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口。

  只是,这场战实在打得太久,久得让人麻木,久得让人渐渐习惯了心上压着一块石。

  就算在打仗,百姓们还是得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事事都得张罗。而高官们则是耽于逸乐,夜夜笙歌,过得纸醉金迷。

  凤城之内的各行各业,愈来愈显繁荣昌盛。人们享用着南方运来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各式各样的美味珍馐、奇珍异宝。

  这座城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昌盛、前所未有的繁华。

  就像是一朵盛开到极致的牡丹,因为濒临凋谢,所以这一刻的颜色显得分外艳丽、香气分外浓烈。

  人们像是都忘了,国境上战火燎原,从不曾停歇过……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战马的铁蹄,踏在石板上,也像是敲在每个人心中的那块石头上。战马所经之处,街上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停下动作,注视着那匹战马,以及战马上那个一身军装的粗犷男人。

  铁蹄飞踏,旁若无人,直到一间门庭宽阔的粮行前,军人才扯缰停马,俐落的跳下马背。

  粮行前挤满车队,人们吆喝着,卸下一袋袋五谷杂粮。粮行的伙计点收各类谷粮、查验品质、确认与登录数目。

  这是凤城中最大的粮行,其规模放眼天下,也是数一数二,一日之中所经手的谷粮,就足以喂饱一批军队。

  稻、黍、稷、麦、菽等五谷,以及大量的杂粮,如米、小麦、燕麦、大麦、荞麦、稞麦、小米、高粱、糙薏仁、糯米、黄豆、红豆、黑豆、豌豆、扁豆、毛豆、花生、核桃、腰果、芝麻、松子等等,各有专人负责,一日之间的出货、入货,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最后再由粮行管事收妥,日落后拿进主屋里头,交由主人过目。

  军人走进粮行,看着堆积如山的粮食,半瞇起眼。

  管事立刻搁下手里的帐本,走出柜台,亲自迎上前来,热络的招呼着:「曹军爷,好久不见,难得见您大驾光临——」

  他话没说完,曹允便拧起眉头,粗鲁的推开掌柜,跨着大步,径自往屋里走去。「他人在哪里?」

  「曹军爷说的是虎爷吗?」管事的态度,还是那么恭敬。「虎爷正在议事厅里,跟运粮的商队商讨新的路线。这会儿,该是讨论完了。」

  曹允脚下没停,穿过粮行门庭,再踏过几进门堂,直走到粮行后方,一座面阔三间的大厅前。

  厅前有砖砌阶台,石阶是青石所凿,门厅大敞,厅内的议事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几个中年人起身告退,在离开时,还多看了曹允一眼。

  议事厅里,只剩下一个身穿蓝袍的男人。

  他年过三十,俊朗的容颜上,始终带着一抹笑,黑眸内敛且温和,从外表看来,只是个寻常商人,仿佛不带任何杀伤力。只有那身的宽松蓝袍,在举手投足间,偶尔紧贴宽阔的双肩或是臂膀,泄漏隐藏在衣衫下的,其实是个精瘦有力的男人。

  夏侯寅,生肖属虎,人人都称他一声虎爷。他是凤城内最大的粮商,人脉深广、消息灵通,经商手腕更是高妙,即便是在乱世之中,也能打通处处关节,将粮行经营得有声有色。

  见到大步走来的曹允,他笑意不减,嘴角微扬,神态从容。

  「曹兄,近来可好?」他扬眉问道。

  曹允大手一挥。

  「省省了,我没时间跟你客套。」他径自往椅子上一坐。

  夏侯寅这才坐下,问道:「有急事?」

  「对。」

  「曹兄尽管直说。」

  曹允深吸一口气。

  「我需要一批粮草。」他直视着夏侯寅。「愈快愈好。」

  薄唇上笑意不减。

  「军队的粮草不是都由朝廷供应吗?」夏侯寅问道,慵懒却精光内敛,深敛在眸底的光芒,让人难以臆测他的心思。

  曹允咬着牙,抡起拳头,往桌上猛地一捶。

  「妈的,他们拨的那些粮草,连塞牙缝都不够!」他大声咒骂咆哮,又连连重捶桌面,发出轰然巨响。「更他妈的是,那些粮草还没运到,消息就走漏,全被北国派来的人,一把火全烧了!」

  「曹兄是说,如今前线不剩半点军粮?」

  「军粮?」曹允冷笑。「我的那些弟兄们,现在吃的是树皮、啃的是树根,米粮早在三日前就已空了。」

  夏侯寅伸出食指,轻轻敲着桌面,深幽的黑眸直望曹允。「曹兄需要我帮什么忙?」

  「把粮草卖给我。」

  曹允呼了一口气,神色凝重,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往桌上一放。

  「这是我卖了所有家当,所凑出来的银两,大约六百多两,要跟你买五千兵马三个月的粮草。」他直视着夏侯寅。

  照理来说,军粮被烧,是该回报朝廷,请朝廷再拨一次粮草下来。但是这一来一往,再加上官员明为商量,实则想从中捞取好处,层层苛扣延迟下来,前线弟兄们不知要饿死多少。

  等不及朝廷派粮,曹允揣了银子,直接到夏侯府来。

  他有过多次惨痛的经验,知道与其跟那些不知战况危急的官员周旋,还不如厚着脸皮,直接向夏侯寅求援。

  曹允捏紧拳头。

  「夏侯,人命关天,我非得带粮草回去不可!我知道,这些银两不够——」

  悦耳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够的。」

  白嫩纤细的小手,撩开珠帘,一个肤色白皙,美若天仙的纤细少妇,端着一碗热呼呼的甜汤,从偏厅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丫鬟。

  少妇的肤色光润粉嫩,白里透红,双眸黑白分明,清澈如泉,一身素雅衣裳,发上簪着金丝蝴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首饰。

  她先望着丈夫,柔柔的一笑,才看向曹允。

  「这是曹军爷为了前线弟兄奔走多时,苦心筹出的银两,比什么都还要贵重,怎会不够呢?」画眉轻声说道,嘴角含着浅笑,表情温婉而娴静。

  瞧见这天仙一般的美人,曹允不自在的想站起来。粗鲁豪迈的军人,遇上这白玉雕琢似的,仿佛一捏就碎的纤细人儿,简直是手足无措。

  「曹军爷,请坐。」她轻声又说。

  咚!

  他的身体比脑子更快有了反应,立刻乖乖坐了回去。

  画眉端着甜汤,走到桌边搁下,那双纤巧的柔荑,被阳光照得略显透明。

  「这几日入秋了,天也渐凉,请曹军爷尝尝这碗银耳红枣汤。银耳润肺活血、红枣补中益气,都对身子有益。」她转过身,从身旁丫鬟端的漆盘上,取来十来个纸包。

  纸包个个鼓胀,里头飘出阵阵药香。

  「这是疗伤补气的药,本想派人给您送去,没想到军爷今儿个就来了。这些药就请军爷带回去,对您所受的箭伤,多少能有些助益。」

  曹允有些错愕,愣愣的看着她。

  「妳知道我受了箭伤?」

  「虎爷说过,曹军爷两个多月前,遭遇暗算,左肩中了一箭。这件事情,虎爷念念不忘,担心不已,曾跟画眉提过几次。」她笑靥盈盈,语声柔柔,既软又暖,像是要溜进入的心缝里。

  曹允心头一热,捏紧拳头,感动得无法一言语。

  夏侯寅伸手,宽厚的指掌,握住妻子的小手。画眉柔顺的倚着丈夫,如小鸟依人,两人双手交扣,恩爱之情不言可喻。

  「曹兄,关于粮草的事,我会尽力而为。」夏侯寅说道。

  曹允咬了牙。

  「我知道,这根本是在为难你。」银两不足,只是其中一个问题。

  夏侯寅的信誉绝佳,对所进的五谷杂粮,更是把关严谨,绝不混杂次货,因此所有商家,全抢着跟夏侯家下订。

  夏侯家的货纵然进得多,但是该出货的,老早都已经出货了,要是尚未出货的,也老早被商家订走,有的商家就算捧着银两来求,也拿不到货,怎么可能再挤出粮草,供应给军队。

  「曹兄言重了。」夏侯寅淡淡一笑。「会有办法解决的。」

  「是有办法。」柔软的嗓音再度响起。

  画眉倚着丈夫,眼波柔柔,轻声说道:「岭南地区,米粮一年可有三获,前些日子虎爷才跟南方商队谈妥,将岭南米粮往北运。按照估算,第三期的米粮已可出粮,若再以舟车兼程赶运到北方,应该来得及。」

  在寻常商家,女人总是锁在深闺,不许抛头露面、不许多嘴多舌,更不许参与商事。

  放眼凤城之内,只有画眉是个异数,夏侯寅给妻子的权力,是远多于其他丈夫愿意给予的。他不但让她参与商事、愿意倾听她的意见,甚至就连出入应酬,也与她形影不离。

  那双深敛的黑眸,深深注视着妻子,薄唇上笑意更深。

  「这倒是个好办法。」他赞许的点头。「这么一来,就可以解除前线缺粮之急。」

  曹允双眼大亮,猛地跳起来,打翻了桌上的银耳红枣汤。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画眉浅笑,眼睫轻眨。「虎爷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曹军爷,粮草几日之内就会送达前线,绝不食言。一会儿,画眉会先请管事的开仓,拨出五车粮草,先行替曹军爷您运上,让兄弟们垫垫肚子。」

  曹允简直难以置信,他在屋子里大步兜着圈子,心里既高兴又感激,半晌之后才停下脚步,收敛激动的情绪,慎重严肃的看着夏侯寅。

  「夏侯,多谢了。」

  「该道谢的是我。」夏侯寅说道。「是曹兄在前线奋战,守住北方战线,夏侯一家与整座凤城,乃至于整个南国的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这是军人之职!」

  「那么,我这个百姓,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曹允大喝一声。

  「好!夏侯不愧是夏侯,这份恩情我曹允没齿难忘。」他重重的往胸口一拍。「往后,兄弟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曹允必赴汤蹈火、义不容辞!」他抱拳击掌,星目晶亮、声若洪钟。「我这就赶回前线备战,告辞!」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军爷慢走。」画眉开口提醒。「请别忘了您的药啊!」

  「啊,瞧我这记性!」曹允摸着脑袋,又退了回来,尴尬的笑了笑,抱起桌上的药包。「多谢嫂子。」道谢之后,他兜着药包,大步往外走去。

  画眉站在议事厅内,透过镂空圆窗,看着曹允逐渐走远的背影,红润嘴角的笑意渐渐褪去。

  她轻轻的、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强健有力的双臂,环绕着她的纤腰,用的力道轻而温柔,从后方将她揽入怀中。

  夏侯寅抱着妻子,靠在她耳边,轻声问了一句:「心疼吗?」

  画眉点点头,偎靠着丈夫的心口,知道就算不言不语,他也总能够明白,她心里的思绪。

  五千兵马三个月的粮草,当然不是区区六百多两能买下的;而她还提出主意,由南方运送米粮,直达北方战线。如此一来,粮行别说是赚上一分一毛了,反倒还得赔上为数可观的银两。

  但,她不惋惜米粮、不在乎盈亏,只心疼那些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却饥肠辘辘,等不到粮草的士兵们。

  「我们尽力了。」夏侯寅抱着妻子,轻声安慰。夫妻多年,他太了解她,知道她的心肠比谁都钦。

  画眉再度叹息,注视着窗棂之外,隐约可见的秋季晴空。

  「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天下太平呢?」

  身后的男人沉默不语,只是收紧双臂,将她环抱得更紧更紧,圈抱在他的心口,那处最安全的地方。



  入秋后,夜凉如水。

  粮行的灯光早灭了,大门被密密实实的掩上,粮行后的深宅厅堂,也被仆人们掩了灯火。

  夏侯府内外随着夜深,逐渐静谧。

  府宅深处,有个被梅树围绕的精致院落,正是夏侯家男女主人居住的地方。屋内的灯光,透过折花雕的外方内圆窗棂,照得门廊半亮。

  精致的屋院,只开了一扇窗,从窗内看出去,可见到院外黑枝绿叶的清雅梅彭。

  梅花,是她从南方一并带来的。

  她嫁进夏侯府的那一年,带着一枝梅花,从她的家,来到他的家,就此落地生根。

  他们的婚姻全凭媒妁之言,在掀开红纱盖头的那一眼,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那年,她才十六岁,纵然是个大门不曾出、二门不曾迈,养在深闺的千金闺秀,却也听过夏侯寅的显赫名声。

  关于他的传奇,就连南方人也传颂不已。

  据说,他十五岁就参与夏侯家的商事,十八岁时父亲骤逝时,他展现惊人的魄力,在最短的时间内稳定人心,保住夏侯家的生意。不但如此,在他的经营下,夏侯家昌盛更胜以往,几年之内,规模就扩增了数倍。

  二十三岁的夏侯寅,已成为商业巨擘,是凤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商人。人们传说他目光精准、心思缜密,不论是哪桩生意,他都能一眼看穿利害,清楚盘算出任何生意、任何货物,甚至是任何人的价值……

  能攀上这门亲事,她的兄嫂高兴极了,罔顾她的忐忑,为她筹备了大量嫁妆,就将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她不安着、慌乱着、紧张着、战战兢兢着,一路从南方来到凤城,直到夏侯寅掀开红纱喜帕,用那双温柔的黑眸望着她,对着她露出微笑……

  她总觉得,月下老人待她不薄。

  他们之间的情意,在一日一日中滋长,虽然温和缓慢,却也坚定。经商时,他或许真如传言那么高深莫测、难以捉摸,但是面对她时,他却只有无尽的柔情。

  当年带来的梅枝,在他亲手照料下,逐渐成长茁壮,年年绽放。知道她最爱梅花,他还搜集了名种梅树,种植在院落四周,陪着她年复一年的赏花。

  成亲至今,她仍能感受到他的温柔,深深明白,他对她的宠爱、呵护,远比其他丈夫给妻子的更多更多。

  书房的灯熄了,她听到桌椅移动的声音。

  「夫人,水烧好了。」丫鬟低声说道。

  「搁下就好。」画眉说道,微微一笑。「夜深了,妳也回去休息吧!」

  「是。」

  丫鬟的动作轻巧无声,把铜盆搁在床边镜台前,才福身告退,离开的时候还细心的把门关上。

  穿着蓝袍的身影,离开熄灯的书房,走过精致的蝴蝶厅,进入卧房内。

  「妳怎么还没睡?」他问道。

  画眉只是笑了一笑,盈盈走上前去,白嫩的双手,如穿花粉蝶般,轻巧熟练的为他脱下那身蓝袍。

  「我在等你。」她说道,对他的作息一清二楚。知道他沐浴过后,还会在书房待一会儿,确认完今日的商事后,才会回房休憩。

  他总要她早些睡。

  她也总是等着他,不肯入睡。

  画眉轻推着丈夫,让他在床榻边坐下,接着敛起湘裙,蹲下纤弱的身子,要为他脱去鞋袜。

  夏侯寅握住她的手,缓缓摇头,温声说道:「妳别忙了。」

  她笑着摇头。

  「不,我要亲手来。」她替他脱去鞋袜,仔细收妥,再回到梳妆镜前,先将毛巾浸在热水里,再拿出拧干。

  她温柔的、专注的,为他擦拭双手,擦净他指尖的墨渍,擦过他掌心的粗茧。她伺候着他洗脸,再用温热的毛巾,按摩他宽阔的双肩,解下他的外衣,直到那精壮的身子上,只剩下单薄的内裳。

  然后,灵巧的小手,解开他的长发,她取来乌木发梳,一绺一绺的细心梳着,直至他的黑发,乌亮如猛兽的毛皮。

  虽然,这一切都可以由奴仆代劳,但是她却坚持亲自动手。

  她想亲手照顾他、伺候他,夜夜都如此,就像是一个最亲密的仪式,这样的动作,该是专属于妻子的权利,她不想由别人代劳。

  擦拭完丈夫全身后,画眉走回梳妆镜前,先将毛巾放回铜盆中,再收起乌木发梳。

  「虎哥,你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她问道,转过身来,轻眨着双眼看着他,温柔的目光中,有着慧黠调皮。

  人人都称他虎爷,在别人面前,她也唤他虎爷。只有入了闺房,夫妻二人独处时,她才会改了称呼,较亲昵的唤他虎哥。

  「什么日子?」夏侯寅瞇起眼睛,在心中计算。「九月十二。」

  她轻笑一声。

  「我是问你,记不记得九月十二是什么日子?」

  「妳生日后的四个月又两天。」

  水嫩的脸儿,微微一红。画眉咬着唇,嗔瞪他一眼,红晕染满粉颊。「谁问你这个了?」

  他看着她,懒洋洋的躺在床榻上,笑着舒展身子,一脸舒适惬意。

  「不然是什么日子?」

  「就知道你不记得。」她笑着,走回床榻边。

  离床还有几步远,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却倏地探出,轻而易举的抓住她,像是猛兽逮着猎物般,转眼就将她拉回床上。

  他的动作奇快,优雅、迅速,却还带着一丝慵懒。成亲至今,她还是不能适应,他偶尔透露的迅捷身手。

  她是知道,他从小练武,不论是体力或是身手,不但胜过寻常商贾,比起长征惯战的武将,也毫不逊色。

  但,他伪装文弱的能耐,让身为妻子的她,偶尔都会被欺瞒过去。

  除非是像现在,他亲昵紧密的贴着她,强健的身躯将她压进床榻,结实的体魄只隔着几层布料,贴熨着她的曲线,她才会清楚「体验」到,他的身子其实有多么的精壮。

  「是什么日子?嗯?」夏侯寅笑着问,呼吸吹拂着妻子的发。

  她的脸儿,被他的气息吹拂得更嫣红了。

  画眉镇定心绪,垂下眼睫,故意不去看他。「九月十二,是船商陈老爷掌上明珠的生日。」

  「喔?」他轻轻应了一声,对她的娇红的脸色,远比她嘴里所说的话,来得感兴趣。

  「陈姑娘今年十二,醉心文墨,陈老爷总是骄傲的说,家里说不定要出个女状元。」她转开小脸,避开他的骚扰。「我备好了一套新版线装的经史子集,你明日过去时,记得一同带上,当作是陈姑娘贺礼。」

  「嗯。」

  「还有,明天城北的王老板要来。他上回来,喝的是铁观音,但他说过秋天的菊花,入茶最香,所以我准备了菊花普洱。」

  她心思细腻,总能记得,该在什么日子送出什么礼物,甚至还记得,每个来访的客人,喝什么茶、吃什么茶点,这些枝微末节的小事,都不用夏侯寅担心,全由她打理得妥妥当当。

  他的生意手腕、她的细腻心思,这些年来总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只是,此时此刻,夏侯寅的一颗心,可不是放在生意上头。

  热烫的薄唇,若即若离的游走着,跟她娇美的轮廓、芬芳的发丝,只有一个呼吸的距离。

  「就这样吗?」他问,声音有些嘶哑。

  画眉的脸儿更红,从他的口吻中,听出夫妻间特有亲昵氛围。她认得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眼神,更知道他接下来,会对她做些什么事……她现在要是再不开口,把事情交代清楚,只怕等会儿就会开不了口了。

  「等等。」她急忙探出手,从枕头下拿出一个东西,塞进他怀里。「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荷包。」她轻眨着眼,补充了一句。「我绣的。」

  身为他的妻子,她知道他的怀里,总带着一个旧荷包。但原来的那个,用了好多好多年,早就破了,惜物的他却迟迟不肯丢弃,从几个月前,她就趁他不在时,亲手绣好两个荷包。

  夏侯寅摊开手心,看见荷包上,绣着精致的黑色虎纹。深幽的黑眸里,闪过一抹柔光,他的视线挪移,瞧见枕头旁,还有另一个荷包,同样绣的是虎纹,用的却是红色绣线。

  「这个是我的。」画眉用小手,盖住那个荷包,脸儿又红了。

  她绣了一样的虎纹,只是绣线颜色不同,任谁一眼瞧见,就会知道他们属于彼此。

  夏侯寅目光更柔,倾身低靠,将娇小的她抱入怀中,大手握着小手,两人的手心中紧握着那两个荷包。

  「谢谢妳。」他轻声说道,吻了吻她的发。

  画眉红着脸,不知该回答什么,只是静静躺在他怀中,眷恋着他的气息、他的体温、他的心跳。

  房内静谧无声,她在丈夫的怀抱中,只觉得心中暖甜,情愿这么依恋着他,今生今世、来生来世……

  「会冷吗?」低沉的嗓音,靠在她耳畔问,宽厚的双手,将她的小手合握在掌心,直到冰冷的小手渐渐变得暖和。

  「不会。」她轻声回答。

  她生于南方、长于南方,习惯了四季如春的气候,嫁到凤城后的那个冬天,才第一次见到雪。这儿的严冬,对她来说实在是个折磨。

  只是,这儿的冬夜虽然冷,只要有了他的怀抱,她的身子、她的四肢,甚至于她的梦,就是温暖的。

  她靠紧丈夫的胸膛,闭上双眼,微笑着叹息,只觉得此生再也别无所求。

  罗帐内春意浓浓,他的吻落到她的唇上,她柔顺的回应,承受他给予的一切,在他的怀中娇喘着、轻吟着。

  夜,更深了。



第二章


  秋意渐渐深浓。

  中秋过后的某日。

  日出,空气还是冷凉的。

  画眉卧在床榻上,睁开朦胧睡眼,小手往前探去,滑过身下青翠欲滴、柔软滑溜的锦缎。

  冷的。

  她慵懒的撑起身子,长发如丝缎般垂落,柔如轻雾的的双眸,注视着床上的鸳鸯双枕。

  一个上头还有凹痕,是她刚刚睡醒的痕迹,而另一个却毫无凹陷,枕面上还留着夜里的凉意。

  昨晚,夏侯寅没有回来。

  成亲八年以来,虽说也曾因为商事,他远赴南方,夫妻分开了几目,让她独守空闺。但是,这却是第一次,他彻夜未归,且没有告知她去处。

  画眉在卧房里,等了一整夜,直等到窗外天色将亮,累极的她才稍稍假寐了一会儿。

  贴心的丫鬟,老早备好热水与毛巾,在蝴蝶厅外等着。她轻声一唤,丫鬟立刻捧着热水入内,伺候着她擦手洗脸,洗去残余的睡意。

  画眉对镜梳整长发,斜绾了个坠马髻,再换妥绣鞋、穿妥衣裳,打扮得整齐精神,不戴任何首饰,就离开梅园院落,往前头的粮行走去。

  粮行里照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年过半百的管事正低着头,忙着记录刚到的一批乔麦,预备指挥伙计们,往下订的商家那儿送,才刚一抬头,就瞧见那娉婷秀雅的身影。

  他连忙起身,迎了上来。

  「夫人,早。」

  「早。」画眉弯唇浅笑,细心的问道:「管事用过早膳了吗?」

  「用过了,多谢夫人关心。」

  「两个月前,管事家里的参片,该是喝尽了吧?」她询问着,心思细腻得教人讶异。「前几日有人送了几株上好人参,我让人切了八两参片,请您今日就带回去吧!」

  管事诚惶诚恐,头垂得更低,对这个年纪轻轻,却和善体贴的的当家主母,早已心悦诚服。

  「夫人,您这……属下承担不起啊!」放眼凤城——不,放眼天下,可还没听过,有哪家的主子,对部属如此体贴大方的。

  「请别这么说。整间粮行,上上下下都靠您张罗,虎爷也时常提起,说粮行里的事要是缺了您,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画眉笑了笑,又吩咐了一句。「何况,您夫人也教了我不少好菜,我还想请您改日带夫人来府里坐坐,再教我几道菜呢!」

  「是。」

  含笑的眸子,在偌大的粮行内外,搜寻了一会儿,半晌之后,她才开口轻声问道:「您今早可见着虎爷了?」

  「虎爷刚回来,进屋去了。」管事连忙回答。

  画眉点点头。

  「喔,或许,是恰好没遇上吧!」她轻描淡写的回答,走到粮行之外,看见丈夫的坐骑。

  那匹黑马体长颈高、腿健鬃长,是匹难得的名驹,夏侯寅对牠格外宠爱,顾人仔细照料,每旬还会出城,策马奔驰一番。

  这会儿,那匹马就在台阶下,画眉走到黑马旁,轻抚着马鬃。黑色的长毛上溅了泥水,有的已经干涸,马夫扛了一桶清水来,马儿正低头喝水,看来不但是渴极了,也累极了。

  会这么累着牠,怕是奔驰了整夜,都没有休息吧?

  画眉轻拍了拍黑马,仔细的吩咐着。

  「喝过水后半刻,再喂牠粮草,用干布把这些泥都擦干净。记得,用干布就好,别沾湿了,免得牠着凉。」

  离开粮行后,她返回屋里,先到议事厅堂里,书写几张帖子,再连同礼品,交代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帖子、不同的礼品,到不同的往来商家中,有的是问候、有的是答谢,有的则是贺礼。

  除此之外,就连夏侯府邸的诸事,她也处理得有条不紊,该吃什么、该穿什么、该拿什么、该送什么,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奴仆们在她的指挥下,个个谨慎小心,不敢出半点差错。

  直到晨间的例行公事,都告一段落,她才起身,往梅园院落走去。

  秋季天凉,虽然日光还暖,但梅树的绿叶,已经一叶又一叶的凋落,落叶铺了满满一园子,踩在上头沙然有声。

  画眉还没走进屋子,远远的就听见,蝴蝶厅里头传来娇甜的笑声。

  「啊,伯伯,我要这几颗啦,小小的。」小女孩的声音,笑嘻嘻的说道。

  低沉的男性嗓音,也传了出来。

  「好。」夏侯寅的声音里,也有着笑意。「小心点,可别吞下去。」

  小女孩哼了一声。

  「才不会呢!」

  画眉走进屋子,看见在蝴蝶厅的窗前,正在谈笑的一大一小。夏侯寅身穿蓝袍,坐在桌边,桌前是五、六个丝绒盒子。

  日光洒落屋内,在他的眉目轮廓上,镶了一层细细的金边,幽敛的黑眸里,除了笑意之外,还有些许倦意。

  一个年约六岁,眉清目秀、身穿红袄的小女孩,就坐在他腿上撒娇说话,白胖嫩软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不知抓着什么。

  瞧见画眉来了,小女孩脸儿发亮,扑通跳下来,踩着缀上流苏坠子的小红绣鞋,咚咚咚的朝她跑过来,扑进她的裙子里,抱着她的腿,小脸磨啊磨,像只猫儿般撒娇。

  「伯母,抱!」小女孩伸出手,满脸期待。

  画眉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小女孩的鼻头,宠溺的说道:「燕儿长大了,伯母抱不动了。」

  夏侯家之中最受宠爱的,莫过于夏侯燕。

  她是夏侯寅胞弟之女,母亲病弱早亡,让她一出世就没了娘,父亲夏侯辰又忙于生意,时常不在府里。而这个娇俏黏人的小女娃,却没少受半点疼爱,夏侯府上上下下,全把她当心肝肉儿般疼着、宠着。

  就算画眉抱不动,燕儿也拒绝松手,她最爱黏着这个美丽的伯母,白胖的小手圈得牢牢的,不肯放开,亦步亦趋的跟着。

  「妳这样抱着,伯母该怎么走路?」夏侯寅出声提醒。

  燕儿皱了皱鼻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松开手,胖胖的指头抓着画眉的湘裙,乖乖跟了过来。就算画眉在桌边坐下,她还是歪着脑袋偎在裙上,依恋的直撒娇。

  「燕儿吃过早饭了吗?」画眉问道,用手指梳着小女孩的发,对小女孩万分宠爱的时候,心中也有些许遗憾。

  成亲这么多年,虽然夫妻情深,但是她一直没有怀孕。

  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孩子。

  如果是个女孩,该会是长得像她。如果是个男孩,肯定就长得像他——她最爱的男人……孩子会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窝在她裙上的燕儿,没有吭声,倒是一旁的丫鬟急忙报告。

  「小姐不肯用膳。」

  「喔?」画眉的食指,绕着小女孩的发,低头哄着。「燕儿,为什么不吃饭?不吃饭可是长不大的喔!」

  小脸抬了起来,红唇嘟嘟。

  「那些都不好吃嘛!」

  「那么,燕儿想吃什么?」

  大眼睛眨巴眨巴,充满期待。

  「吃伯母煮的粥。」想起那好滋味,她就口水直流。

  画眉笑了笑,捧着小脸蛋,揉了揉小女孩的鼻尖。

  「就知道妳挑嘴。」

  「是伯母煮的粥太好吃了。」燕儿扑抱住画眉的裙,半是撒娇、半是耍赖。「除了伯母煮的粥之外,我什么都不吃。」

  「那不就要谢天谢地,我早上才熬了一锅干贝粥,不然可要饿坏妳的小肚子了。」

  「啊,有干贝粥吗?」燕儿的眼都亮了。

  「有。」画眉笑着点头,看向一旁的丫鬟。「这会儿火候该足了,妳去端过来,替虎爷跟小姐都备妥碗筷。」

  她会特地熬了那锅干贝粥,是为了夏侯寅。她暗暗猜想,昨夜到现在,他或许什么都还没吃,他最爱她亲手熬的干贝粥,而粥性平温、滋味清淡,也最适合这时候进食。

  丫鬟福了福身,不敢怠慢,立刻往外走去。

  「啊,等等,我也要去!」等不及的燕儿,想到干贝粥的滋味,小肚子就咕噜咕噜的响,急着想早些喝到热腾腾的粥,迫不及待的跟着丫鬟出去了。

  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远去,鸳鸯厅里静了下来。

  画眉抬头看着丈夫,还没能开口,夏侯寅就伸出手,从她的发间,拈走一片凋落的梅叶。

  「秋凉了,妳该多添件衣裳。」他淡淡的说道,注视着她的目光,温柔得几乎要满溢。

  「今早醒得匆忙,忘了。」画眉注视着丈夫,如画般的眉目,略有轻颦。「虎哥,你昨夜去了哪里?」

  夏侯寅微微一笑,又从她发鬓里,拈出一片梅叶。「昨夜喝多了,王老板留我,就在他府里留宿一夜。」

  「怎没派人回来说一声?」

  「忘了。」

  长长的眼睫眨了眨,虽然心里有数,却没有点破。

  他从不曾忘记任何事。

  夫妻多年,她看出他想掩饰的倦容,猜想他大概是一夜未曾合眼。只是,有某些原因,让他不愿意据实以告,她也没有点破,接受他所告知的一切。

  这是八年以来,他首度对她隐瞒了某些事。

  或许,当他准备好,他就会告诉她实话。

  或许,他永远也不会说,昨晚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

  「来,陪我挑些东西。」夏侯寅轻声说道,将丝绒盒子往她眼前推,不着痕迹的打断她的思绪。

  「这是什么?」

  「珍珠。」

  丝绒盒子一开,一颗又一颗饱满浑圆的珍珠,让人目眩神迷,就连出身名门、嫁入豪门的画眉,一时也看得呆了。

  「这是我让宝德坊送来的,这些是他们坊里最好的珍珠,全都产于南海。」他拿出一颗宝光莹韵的珍珠,凑到她耳边,在她白润的耳珠上滚动。

  珍珠本就贵重,而这些珍珠,还是产于南海,是珍珠中的极品,一颗颗细腻凝重,玉润星圆,瑰丽多彩,举世无双。

  她出嫁的时候,嫁妆中也有一副珍珠耳环,虽然已是价格惊人,却远不及眼前任何一颗珍贵。

  眼前这些珍珠,不但大小均一,且颗粒浑圆,全珠细腻光滑,颗颗都是难得的珍品。

  「挑个一百零八颗,我想串成项链。」

  「是要送谁的?」她诧异的问道,想不出有哪家的夫人或是小姐,需要送上这份价值连城的大礼。

  夏侯寅笑而不答,又取了一颗粉色的珍珠,在她娇嫩的颈间滑动。珍珠的细腻与他指掌的厚茧,形成强烈对比,细致与粗糙,同时轻抚着她白嫩的颈。

  那双重的触感,有着加倍的刺激,让画眉脸儿一红,禁受不住的偏开小脸,他却还不罢手。

  「别动。」他轻声说道,又拿起几颗粉色珍珠,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滚动,晶亮的黑眸半瞇,看得仿佛着迷。「比起白色的珍珠,这些粉色珍珠反倒更衬妳的肤色。」醇厚的嗓音更低、更沉,如能醉人。

  画眉咬着粉唇,强忍着已到嘴边的轻吟。纵然被丈夫摆布得粉颊嫣红,却仍听出他话中的涵义。

  「虎哥,别……」她挣扎着开口,螓首微摇,想避开他亲昵的摸索,却又给了他更多的空间。

  「别什么?嗯?」他松开手,让圆润的珍珠从领口,一颗颗的滚进她的衣衫中,在柔滑的布料下滚动。

  冰凉的珍珠,触及温暖的肌肤,让她轻轻的战栗。而夏侯寅随之而来、探进她衣衫中的温热大手,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强了那阵刺激。

  她几乎要坐不住,红嫩的唇瓣,吐出阵阵喘息。

  「会有人……」

  「嘘。」他在她耳边说道:「有人我会听到。」

  他将她拉到腿上,让她的脸儿,靠在他的颈间,一双大手则更大胆的搜寻,慢条斯理的游走着,用无比的耐心,在软嫩的肌肤与丝绸衣料间,找出一颗又一颗的珍珠,逐一放回丝绒盒子里。

  无数的珍珠,在她迷离的眼中,光影灿烂。

  「虎哥……」她轻声叫唤。

  「嗯?」

  「这太奢华了。」

  「我只是想宠妳。」他徐声说道,大手在薄薄的绣兜下,找到比珍珠温润柔软的蓓蕾,粗糙的指尖轻刷着,比触碰珍珠时,更温柔上几分。

  她喘息着,因为他的大胆,发出低低的惊叫,红唇抵靠着他的颈,因为难以承受的触碰,呵出如兰般的喘息。

  夏侯寅俯下身,以吻封缄她的红唇,热烫的唇舌喂入她口中,缓慢的、火热的、深深的吻着她。

  她在他的吻下,如小动物般无助轻哼着,嫩如春葱的手儿,不知所措的一挥,推倒了桌上的丝绒盒子。

  无数的南海珍珠,大大小小,白色的、粉色的,浑圆洁润,全滴滴答答落了一地,一颗颗满地滚动,映照着秋阳,更显晶莹剔透,却没有人在意,更没有人费心去收拾。

  他们的心思,都在彼此身上。



  凤城里也渐渐染上秋意。

  绿叶转黄,枯黄的叶随风飘扬。

  人们的衣衫不再轻薄,较厚的袄袍,或是温暖的皮草,纷纷被穿上身,在街上行走的,或者营生的人们,随着气候渐凉,穿着也厚重了起来。

  以往,画眉出门时,搭乘的是轻巧的凉轿。但入秋之后,管事知道她耐不得寒风,不等吩咐,主动就撤了凉轿,换了暖轿,就怕秋意冷寒,稍有不谨慎,就让这位温婉和善的当家主母着了凉。

  这日,画眉坐着暖轿,去了城北,探望王老板的母亲。

  老人家染了风寒,这几日咳得厉害,王老板忧心不已。画眉听了消息,先派人去药行里,备妥几份上好的药材,才冒着冷冷的秋风上门探望,不但送上药品,还陪老人家聊了好一会儿。

  离开王家府邸时,天色已近黄昏。

  王老板感激不尽,亲自送到门口,不断道谢,看着画眉坐上暖轿,还派了两个仆人,护送着暖轿回夏侯家,非要确认她安全回府才肯。

  暖轿离开王家府邸,轿夫小心翼翼,扛着暖轿里的纤细人儿,穿街过巷,经过凤城中最繁华的市街。

  忙了半日的画眉,好不容易觑了些空儿,想趁着回程的这段时间,在软轿里闭目养神,小憩一会儿。

  「不要啊!」

  一声惊慌的尖叫声,蓦地传来,惊醒了她。

  外头似乎乱哄哄的,伴随着尖叫声的,还有啜泣声、哭喊声,以及咒骂,还有鞭子重重打在人身上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暖轿旁的丫鬟,忿忿不平的低语。

  「又来了!」

  画眉坐直身子,隔着垂帘的窗格,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是那些官吏又在滥抓无辜了。」丫鬟的口气愤怒却又无奈。「这次遭殃的是董家的闺女。哼,那个姓贾的官吏根本是别有居心,老早就听说,他想染指董家的闺女,肯定是无法得手,心有不甘,才随便扣了个罪名栽赃!」

  画眉蹙着弯细的眉,伸手掀开轿前厚重的织锦垂帘。

  大街上乱成一团。

  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双手被铁索绑着,苍白的小脸上泪痕斑斑。一个尖嘴猴腮、目小如豆的官吏,满脸的邪笑,硬扯着铁索拖行,罔顾小姑娘的惊叫挣扎,半点不知怜香惜玉。

  另一旁,几个耀武扬威的差役,围住董家的大大小小,强逼着他们跪着,只要稍有不从,就挥舞着鞭子,重重打下去。

  虽然光天化日下,出了这么一件入神共愤的事,却没人敢管。自古以来,民难与官斗,时局正乱,官吏权力更大,为求明哲保身,人们纷纷走避,连视线都避开,没有一个人敢插手。

  「贾大人,冤枉啊!冤枉啊!」老父亲被打得全身是伤,却还是声嘶力竭的呼喊。

  贾易回过头,冷笑的问:「哪来的冤枉?」

  「我家闺女绝不会是北国的奸细,她今年才十六,连凤城都没踏出去过——」

  啪!

  又是一鞭子,朝老父亲的脸打了下去,当场血花四迸。

  差役扬手,用尽全力。

  啪!

  啪!

  啪!

  「爹!」董絮泣喊着,泪流满面,努力想挣脱铁链,却只是弄得手腕上满是伤痕。「我跟你走就是了,不要再打我爹、不要再打我爹!住手!住手!」

  老父亲满脸是血,却还挣扎恳求。

  「贾大人,请您明察……」

  「好好好,我这不就是要带她回牢里去,由本大人亲自的察一察吗?」贾易嘿嘿冷笑着,所有人都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

  画眉直视着这景况,强忍着心中的怒气。

  董家在凤城里,做的是糕饼生意,规模虽小,但是糕甜饼香,也算是小有名气,画眉都曾去订过几次糕饼,也见过貌美如花的董絮,知道那女孩手巧心细,善良且羞怯。

  这么水灵的姑娘,一旦进了牢里,等于就是入了狼口!

  这些年来酷吏横行,为所欲为,只要随随便便扣上一个间谍的罪名,就能当街抓人。那些被抓去审问的姑娘,大多一去不回,就算侥幸能回来,也都被折磨得疯了。

  眼看那差役,举高了手,又要挥鞭,画眉冲动的开口。

  「住手!」

  这一开口,所有人都愣住了。

  差役没有想到,竟有人敢阻拦,目露凶光回头,正想开口大骂,冷不防却被上司重重一踹,整个人被踹趴在地上。

  「原来是夏侯夫人。」贾易满脸堆着笑,眼里却还是冷冰冰的。他虽然仗势欺人,但是碍于夏侯家财大势大,他这个当宫的,还得给这女人一点面子。

  画眉强忍住心里的厌恶,走下暖轿,盈盈二顺。

  「打扰贾官爷了。」

  「不会不会。」

  「敢问贾官爷,为什么要绑董家姑娘回去呢?」

  「夫人有所不知。七日之前的夜里,窟牢里有犯人逃狱,我循线追查,查出她那日夜里曾在窟牢附近徘徊,涉有重嫌,所以才要绑她回去问话。」

  窟牢位于凤城外,在沉星江畔,四周是一片泥地,窟牢则是由巨岩开凿,由地上延伸入地下,所关的都是北国的战俘,守备森严,让人插翅难飞。

  人们都在传说,窟牢是炼狱。

  也有人说,宁可入炼狱,也绝不进窟牢。

  如今,竟然有犯人能从窟牢逃出,也难怪这几日里,凤城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也给了这狐假虎威的官吏,能趁乱为非作歹。

  画眉知道,她不该插手。

  只是,这事偏偏就是让她遇上了,她实在不能视而不见,更不能袖手旁观,任凭这个酷吏,毁掉一个善良的姑娘。

  打定主意后,画眉挤出笑容,从容镇定的开口。

  「贾大人,您肯定是误会了。」

  贾易皱起眉头。

  「喔?」

  「七日前的那夜,这小姑娘是留宿在夏侯府里,那晚在窟牢附近徘徊的,只怕是其他人吧!」

  贾易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所说的,其实全是借口,没有半点真凭实据。

  如今有了画眉这个人证,言之凿凿的说,这小丫头那晚是留宿在夏侯府里,立刻让他有些站不住脚了。

  「夏侯夫人确定吗?」

  「确定。」为了救人,画眉眼也不眨的回答,还微笑的说道:「是我亲自留她住下的,不会有错。我能以夏侯家做担保,她绝对不会是北国的奸细。」

  贾易还不肯死心。

  「夏侯夫人这么笃定,莫非是有什么原因?」

  画眉脸色没变,玲珑剔透的心思,转眼间溜过千百个念头。

  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她既然插手了,就不能再罢手,否则这姑娘躲得了今日,未必避得了明日。

  夏侯家的财势,无疑是最佳的庇护。

  若是说董絮将到夏侯府当丫鬟,显不出她的重要性;况且,为了一个丫鬟,与官吏争夺,也容易让人起疑。

  说是亲戚嘛,夏侯家的亲戚,都居住在凤城之中,个个来头不小,这个谎言轻易就会被拆穿。而她则是南方名门,柳家的千金闺秀,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凤城里根本没有亲人。

  千想万想,似乎只剩下一个可行的办法。这办法虽然冒险、虽然荒谬,但是终究能救人一命。

  画眉当机立断,不再有半点迟疑。她轻轻抬起头来,红润的嘴角上,噙着淡淡的笑意。

  然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宇一句,慎重的宣布——

  「董家姑娘,是虎爷即将要纳的小妾。」



第三章

  夏侯寅纳妾了!

  这消息迅速传开,轰动了整座凤城。

  人人议论纷纷,有的讶异,有的狐疑,难以相信以爱妻闻名的夏侯寅,竟也如寻常富商高官般,开始纳妾入府。

  只是,这桩消息,可是夏侯寅的正妻当众宣布的,哪里还会有假?不但如此,纳妾的事宜全由她主持,就连人都还是她亲自挑的!

  短短七日之内,董家的闺女就被风风光光的娶进夏侯府。虽然说,进门后只是个小妾,嫁的还是俊朗多金的夏侯寅,怎不教人暗暗羡慕?

  夏侯家纳妾,在家中大摆宴席,当晚客似云来,接到帖子的人,没有一个缺席的。

  人们表面上,忙着称赞着画眉贤淑,夸夏侯寅福气大,不但能娶得如此良妻,又纳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妾。私底下却议论著,该是这八年来,画眉未曾替夏侯家,生下一儿半女,才不得不为丈夫纳妾。

  婚宴上,画眉表现得落落大方。

  至于夏侯寅,则是应对从容,接受宾客们的庆贺,一一敬酒答谢,俊朗的脸庞上,始终保持着微笑。

  宴席接近尾声,画眉款款起身,走到丈夫身旁。今日夏侯寅纳妾,算是喜事一桩,身为元配的她,也穿得一身喜红,衬得她的肌肤更是白润,有如上好的南海珍珠。

  「虎爷。」她柔柔开口唤道,声音甜如黄莺,大厅内的宾客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夏侯寅挑眉。

  「怎么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她垂下长长的眼睫,红唇上噙着浅笑,柔声提醒道:「虎爷,可别喝多,让妹子久等了。」

  正举着酒杯,要敬贺夏侯寅纳得美妾的林老板,听见画眉这么一说,露出讶异又羡慕的表情,连连赞叹。

  「夫人可真是贤淑啊!」

  「是啊!」

  「虎爷得享齐人之福,真令人羡慕。」

  「不如,今晚就先放过虎爷,让虎爷进新房,去陪陪新娘子。要不然,把虎爷灌醉了,嫂夫人恐怕要怪罪我们。」

  「唉啊,对啊,是该尽早放人,让虎爷去陪美娇娘。」

  众人喧哗着,还有人乘机起哄。

  「不对不对,哪能这么轻易放人!我说啊,咱们应该去闹洞房,瞧瞧那个被虎爷娶回来,美得远近驰名的小妾,生得是什么俏模样。」

  「这个主意更好!」

  「是啊!」

  「好主意!」

  「那还等什么?大伙儿这就走!」

  宾窖们仗着酒意,摇摇晃晃的起身,闹哄哄的嚷笑起身,成群结队的就要往外走去,兴冲冲的就要去闹洞房。

  「各位爷还请留步。」

  画眉柔声唤道,敛着红裙,当众盈盈一福。

  「我家妹子性子怕羞,脸皮又薄,有些规矩还不懂。还请各位老爷们今晚高抬贵手,看在画眉的薄面上,饶过我妹子。」

  连正妻都开口,为小妾求情了,宾客们也只能打消念头,纷纷转头回身,又回到座位上。

  「夫人说得是。」

  「这么体贴的良妻,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画眉搂笑,敛着衣袖,伸出小手,端起面前的翠玉酒杯。「多谢各位老爷的体谅,虽然虎爷要先回新房,但画眉会在此奉陪。」说完,她一饮而尽。

  贴身的丫鬟上前,持着翠玉酒壶,再把酒杯添满。

  画眉再度举杯,柔笑着望着丈夫。

  「虎爷,您就快进新房吧。」

  在众又的注目下,夏侯寅撩袍起身,先对众人拱手一揖,又意味深长的看了妻子一眼,后才噙着微笑举步离席,修长的身影在众人注视下,走出厅门,入了回廊,消失在转角处。

  大厅暂头喧闹不休,劝酒声不断传来,他走到回廊尽头,穿过庭院,直定到府邸深处,才逐渐听不见喧哗声。

  府邸之内,庭院深深,在梅园不远处,一处花繁叶茂,原本无人居住的雅致院落,被布置得喜气洋洋,悬挂在门廊的大红灯笼,在蒙蒙的月色下,散发着红色的光晕。

  夏侯寅走到门前,推门入室。

  室内也是一片喜红,窗上贴着双喜,桌上烧着龙凤双烛,花厅里垂挂绣花红幔,再往内走去,看见的则是端坐在大红锦褥上,穿着嫁裳、头盖红纱喜帕的少女。

  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坐在床榻边缘的少女,紧张得全身一震。

  夏侯寅走到桌边,不再往前,只是站在原处。他沉默了半晌,一会儿之后才开口说道:「拿下喜帕。」

  董絮怯生生的伸手,拉下红纱喜帕,一张清丽的容颜,被烛光照映格外惹人怜。她眨着眸子,双手无意识的绞着喜帕,眼里充满不安,却还逞强着,要挤出笑容。

  她的表情像是要哭了。

  除了不安,那张清丽的脸儿,还有掩不住的紧张,以及疲倦。看得出来,这几天几夜来,她肯定是寝食难安,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

  夏侯寅淡然一笑,再度开口。

  「夜深了,睡吧!」

  像是被他的话吓着似的,她的身子又是一震,小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大眼里满是惊慌彷徨。

  「是。」她小小声的回答,接着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的起身,走到夏侯寅面前,伸出颤抖的小手,就要去解夏侯寅的衣扣。

  小手还没碰着衣扣,他就退了一步。

  「等等。」

  她真的要哭了。

  「虎爷,我、我……我哪里做错了吗?」

  「妳没有错。」

  「那……虎爷,我……」

  夏侯寅注视着她,声音虽然和缓清晰,却格外坚定。

  「妳只是误会了。」他徐声说道。「董姑娘,这只是权宜之计,今日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画眉会这么做,是想要救妳一命,先将妳安置在府里,等时机成熟,再送妳跟家人离开凤城。」

  清丽的小脸上,有着震惊、诧异,以及感激。

  「那我……那我……那我应该做什么?」救命之恩,恩重如山,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现在,妳只需做一件事。」

  「什么事?」不论赴汤蹈火,她都愿意!

  夏侯寅收敛笑意,沉声说道:「早些睡。」

  说完,留下发愣的少女,他转身走出卧房,径自穿过花厅,笔直的走出了喜气洋洋的院落,还无声无息的关上了门,修长的身影穿过月下花影,踏在青石地的脚步,没有半点声息。

  才刚走出院落,他就瞧见,梅树下头那个娇小的身影。

  月光之下,梅影稀疏,画眉一脸笑吟吟,柔亮的双眸里,有着藏不住的笑意,跟先前在宴席上刻意收敛的调皮慧黠。

  「你怎么不再待久一些?」她笑着问。

  夏侯寅停步,挑眉。

  「怕有人会在外头喝多了醋,酸坏了身子。」

  她脸儿一红,轻哼了一声。

  「你真要了她也无妨,」她略微一顿,粉颊更娇红。「我……只是怕你会弄痛了她。」

  他的眼里有着笑意,想起了八年前,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那晚,他纵然温柔小心,还是弄疼了娇嫩的她,而她泪汪汪的,也不敢开口喊疼,咬着唇瓣强忍着,直到他耐心的吻着、哄着、诱着,揉捻着她最软润的花蒂,才让她逐渐忘却了疼,在他身下轻喘娇吟……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疏于练习,技术肯定也有进步了吧?」他半瞇起眼,黑眸里眸光幽亮,表情认真的问道。

  画眉轻咬着唇瓣,梅影下的脸儿,婉约之中还有着三分俏。

  「那,你不如真收了她吧!」

  夏侯寅挑眉。

  「真的可以收?」

  「是啊,多一个人服侍你,不是挺好的?」

  他伸出手,轻捏着她的小鼻子。

  「真收了她,妳不气死才怪。」

  「哪会?多一个人分担,以后就省得我累。」她轻哼一声,不再理他,掉头就往梅园里的院落走去。

  还没走到门前,一只铁般的手臂,就陡然圈绕住她的腰。她来不及发出惊呼,他已经用力一圈,将她拉入怀中。

  「我让妳累着了吗?嗯?」灼热的呼吸,吹拂过她的耳畔。那低沉的嗓音,让她想起太多太多,他让她「累着」的画面,小脸瞬间烫得有如火烧。

  夏侯寅抱起妻子,走回院落里。

  「虎爷,您走错房了。」她故意低嚷着,在他怀里轻轻挣扎。

  他关上门,丝毫不理会她的挣扎,轻而易举的制住她,将她放在铺着折枝暗花锦缎的桌上,精壮的身子牢牢压住她。

  「再胡说,今晚就不饶妳。」他低声威胁着,在那小巧的耳朵上,一字一口的轻咬。

  她轻笑着闪躲,捣着敏感的耳,避开他的轻咬,他却沿着绣花领口的边缘,进攻她软嫩的颈,每一个热烫的吻,都让她情不自禁的轻颤着。

  夏侯寅埋首在她的发鬓中,在暖甜的馨香中,闻见酒的气味。

  「今晚喝多了?」他轻声问道,语气里有着怜惜与不舍。

  「不会。」她掩着红唇轻笑,双眸晶亮。「我早就料到,所以事先都准备好了。他们喝的是酒,而我第一杯喝的也是酒,之后的就都是水。」这类的情形,她总能应付自如。

  夏侯寅的低笑声,震动了胸膛,直到笑声止息,他才带着仍有笑意的唇,低头寻找她的柔软甜蜜。

  画眉却伸出手,掩住他的唇,再攀住他的双肩,在桌上坐起身来。

  「虎哥。」她收起笑容,直视着丈夫的双眼,认真的问道:「你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她假纳妾之名,行救人之实,整件事情都由她一手包办,不但广发喜帖,还备妥宴席,在七日之内就迎娶董絮入府。今晚的宴席上,到场的不但有商、有官,就连当日那个仗势欺人的官吏贾易,都被邀请到场。

  他们夫妻联手,在众人面前,演了一场极为逼真的戏。

  从头到尾,他完全配合,随得她去处置,不曾提出半点异议。

  她心里清楚,为了那个小姑娘,她可是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而且还要求丈夫,陪着她一同参与。换做是别家的妻子,别说是提出这个主意了,只怕压根儿连这种念头都不会有。

  夏侯寅握住她的小手,在她柔嫩的掌心,印下一吻。

  「我不会怪妳。」他轻抚着她的脸蛋,神情严肃。「只是,这类事情层出不穷,妳能救得了几个?」

  「我知道。」她轻咬着唇瓣,明白自己有多鲁莽,更明白他有多么纵容她。「只是,虎哥,这次偏偏就是让我遇上了,又是个我认识的女孩,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他叹了一口气。

  「妳的心太软了,千万要小心,别惹出祸事来。」

  她窝进他的怀里,依偎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那强而有力的心跳,隔着几层的衣料,在他的心口柔柔的一吻。

  「就算惹上祸事,只要有你在,我也不怕。」

  她抚着他的心口,拾起头来,注视着夏侯寅,眼里满是柔情与信任。她信任他。

  他有力的双臂,将她圈抱进怀里,低头深深的吻住她。

  月色深深,他们的影子印在窗棂上,被淡淡的月光剪成一个影子。



  纳妾之后,时节已近深秋。

  正值秋收时期,南方的五谷米粮,纷纷运送到凤城。

  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夏侯家最繁忙的时候,来往的粮商、船商等等,每日络绎不绝,一批接着一批,几乎快要把门槛踩平了。

  在这最忙的时候,偏偏又有访客,不为了生意而来,却不时登门拜访。

  这些访客全是为了画眉而来,更特别的是,这些人全是富商的元配。

  夏侯寅纳妾之后,这些正房们因为「同病相怜」,把画眉看做是同一阵线,纷纷对她伸出友谊之手,对她的态度亲昵又关切,也不管夏侯家忙不忙,不但三天两头就来问候、谈天,还会送来补品或珍贵的首饰、衣裳,仿佛怕她没人疼、没人宠似的。

  虽然忙于家务,以及粮行里的生意,画眉接待这些富豪元配时,却仍是耐心十足,温柔而有礼,不失半点分寸。至于那些贵重的礼物,她全数收下后,再加倍回礼,让那些正房们个个乐得心花怒放,对她的印象更好了。

  就因为如此,她们跑夏侯家,跑得更勤了。

  某日,访客们不是再是独自前来,而是成群结队、呼朋引伴,浩浩荡荡的来到夏侯家。

  每个富豪元配的排场都不小,一顶暖轿、两个丫鬟、四个轿夫、八个保镖,十几顶奢华的暖轿,排在夏侯家门外,一顶比一顶华丽、一顶比一顶舒适,看来声势浩大,引得不少人侧目。

  轿夫跟保镖,全被留在门外,各家夫人们在丫鬟的伺候下,大摇大摆的定进夏侯家的大厅,坐在红木镶玉玫瑰椅上,喝着上好的铁观音。

  环境清幽,茶也名贵,夫人们兴致可好了,左一言、右一句,天南地北、闲话传闻,全都无所不聊,每一张抹了水粉、擦了胭脂的脸,随着话题的内容,有时义愤填膺,有时兴味盎然。

  聊了半晌,话题暂告一段落,夫人们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个才清了清喉咙,正式切入主题,开口问道:「画眉啊,姊姊们有件事想问妳。」

  「请说。」

  王夫人向前倾身,表情好奇又狐疑。「我们都听说,虎爷的那个小妾,是妳主张娶进门的?」

  「是。」

  女人们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呼。

  「妳怎么这么傻啊?」

  「天啊,我原本还不信呢!」

  「唉啊,妳不怕有一就会有二?」

  「我家里那个,已经收了四个,今年还有胆厚着那张老脸,跟我说想收第五个呢!」

  「男人啊,总是喜新厌旧。」

  「不是吗?有了新的,他就会忘了旧的。」

  「唉,不然书里怎会说,那个什么什么新人,什么什么旧人的……喂,书里到底是怎么说的啊?」

  「是『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见到旧人哭?』。」

  「是啊是啊,我刚要说的就是这一句。」

  「别管书里说什么了。我听说啊,虎爷对那小的可疼爱极了,不论到哪儿都带着她。妹子,妳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难道都不觉得委屈吗?」

  画眉只是弯唇浅笑,没有作声。

  她当然知道,这段日子以来,夏侯寅总带着董絮,在商家之间走动。这是他们之间商议好,为了让这出戏更周延,免得旁人起疑,才营造出的假象。

  「唉啊,妹子,这会儿妳还笑得出来啊?」

  「是啊是啊!」

  「现在会笑,再过不久,只怕欲哭无泪呢!」

  看来文文静静的陈夫人,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冷冷的哼了一声。

  「我呢,可没妳这么大度量。」她往桌上一拍,声音不大,镯子却断成几截。「我家的那个想娶二房?门、都、没、有。」她一字一句的说完,再度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茶。

  隔壁的那一个,是打从走进夏侯家,就一副坐立难安的汪夫人。她性格豪爽,向来心直口快,心头搁不得话,非要一吐为快不可。

  「妹子,我就不绕圈子,摆明着问妳了。」汪夫人看着画眉,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妳肯让虎爷纳妾,该是为了没有孩子吧?」她问得一针见血。

  那一针就像真的戳在画眉心上似的,虽然不见血,却也痛得她微微一僵,娇靥上的柔柔浅笑,因为那阵痛,被稀释了些许。

  没有孩子,一直是她心中的遗憾。

  虽然,她早有准备,知道肯定有不少人,会这么臆测。但是,真的亲耳听见有人提起,强烈的遗憾情绪,还是让她的心抽疼着。

  「被我说中了吧?」汪夫人大大叹了一口气,脑袋摇啊摇,头上的孔雀簪也跟着晃啊晃。「妹子,妳太糊涂了。难道就不怕那小妾,往后有了孩子,就要母凭子贵?」

  「是啊,要有了孩子,虎爷的一颗心,还不都放在小的那儿吗?」

  「所以说,听咱们的劝,妳不提防点不行啊!」

  众家夫人们正兴致勃勃,左一句、右一句的劝着、说着。画眉坐在原处,静静听她们不断谈论着开于男人、小妾,以及孩子的话题。

  就在这时,总管走了进来,恭敬的说道:「夫人,虎爷回来了。」

  听见「虎爷」二字,每一张叽叽喳喳的嘴,立刻就闭上,再也不敢吭声。女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表情都有几分胆怯。

  画眉和善有礼,所以她们才有胆子,特别登门来「关切关切」,顺便耳提面命,提出一些善意的「建议」。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们也有胆子,面对凤城中最有权势的粮商。

  一听到夏侯寅回府,大多数的人,心里已经萌生去意。

  总管又说道:「另外,贾欣大人也到了。」

  听到贾欣的名号,除了画眉之外,在场的所有女人们全都变了脸色,火速起身离座。

  「啊,既然有贵客光临,那我们就不打扰了。」王夫人挤出笑脸,说得匆匆忙忙,急着就要离席。

  「是啊,妹子,咱们改天再来看妳。」

  汪夫人看着门口方向,虽然还看不见人影,表情却有些惊慌。「走了走了,别这么多话,有什么话都留着下回说。」她推着王夫人,还转头问了一句:「侧门怎么走?」

  「丫鬟会领各位姊姊出府。」画眉轻声回答,站起身来,盈盈一福。「请各位姊姊慢走,画眉这就不送了。」

  众家夫人们匆匆忙忙,跟随着小丫鬟,从偏厅离开。那群穿着绫罗绸缎,戴着黄金白银的娘子军们,挤满了庭园回廊,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庭园的深秋景致中。



第四章

  大厅之内,只剩画眉与总管。

  「尽速把这儿收拾干净,撤下这些摆设,再搬来六张黑檀太师椅、螺钿厚角桌,跟翠玉屏风,仔细布置。」她交代着。

  「是。」

  总管回答,转身离开,俐落的指挥着奴仆们忙着。总管前脚才走,原本待在偏厅的丫鬟们,也不必多加吩咐,全都自动自发,开始打扫厅内,以及庭院里的落叶。

  画眉则是走入偏厅,穿过一进铁木修筑的门,来到偏厅不远处的一间房。房内有着一个妇人,橱柜里则收藏着以及各式各样、名贵难得的茶叶,还有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的瓷器。

  「夫人。」妇人福身。

  「备妥白瓷,跟今春的大红袍,这壶茶由我亲手来。」

  「是。」

  妇人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谨慎的交到画眉手中,接着就忙着去找出白瓷,以及各式茶具来了。

  打开瓷瓶,一阵浓郁的茶香飘出,倒在掌心的茶叶深绿带紫。

  这大红袍的茶树生于峭壁之上,仅有四株,由岩缝渗出的泉水滋润,树龄已数百年,一年所产的茶叶不过八两左右,比金还贵、比玉更珍。

  碳火煮着泉水,清冽的泉水沸腾,画眉敛着袖子,以竹舀提水,将滚沸的泉水倒入白瓷壶中。茶叶遇水,一叶一叶的舒展开来,香气更浓了些。

  画眉注视着瓷壶中的茶色。

  如此珍贵的好茶,自然是为了贵客所准备的。

  也难怪那些富商夫人们,走得如此匆忙,甚至愿意纡尊降贵,一个个从侧门开溜,毕竟今日登门的可是朝廷命官。

  南国的朝廷势力,长年由关家把持,关家父子二人竭尽心力,辅佐皇上,不但主持内政,也参与外务。除了关家父子之外,积极培育势力的,就是年过六十的贾欣。

  他耗费多年,在朝廷内培植了一批官员,还将大量的族亲,都举荐为各级官员。如此一来,从下到上,贾家可说在朝廷内,打通了一条门路,权势日渐扩张,大有取代关家父子的态势。

  而她之前为了救董絮,当众得罪的贾易,就是贾欣的族亲。

  虽然为商必与官和,但夏侯家平日并未与贾欣来往,贾欣此次前来,怕是为了兴师问罪。

  茶香盈室,瓷壶中茶色渐浓,画眉端起漆盘,一步一步走向大厅。

  大厅之内的摆设,早已全都换妥,翠玉屏风前,螺钿厚角桌旁,黑檀太师椅上,两个男人相对而坐。一个满头白发,身穿官服,另一个则是俊朗欣长,一身蓝袍。

  瞧见丈夫的身影,画眉的心神略定。她带着微笑,走上前去,亲自为两个男人奉茶。

  「贾大人,请用茶。」她轻声说道,对着慈眉善目的老人微笑,才端起另一杯茶,递到丈夫面前。「虎爷,您的茶。」

  「好好好。」贾欣摸着白须,连连点头,笑得双眼都瞇起来了。「这位肯定就是声名远播的夏侯夫人了。」

  画眉福身。

  「见过贾大人。」

  「不必多礼,来来来,别拘谨的光站在那里,夫妻两个都坐下吧!」贾欣笑呵呵的说着,像个长者在招呼自家儿孙似的,亲切的挥着手。

  「是。」

  画眉敛裙,在丈夫的身边坐下。才刚入座,宽厚有力的大手,就在桌面下,悄悄握住她白嫩的小手,温热的大掌轻握着她,微微的一紧,有着无声的安慰。

  或许,是她心里担忧,贾欣这趟的来意;也或许,是先前那些富豪夫人们所提起的话题,对她的影响仍在。

  总之,纵使她不说,他也能察觉出,她情绪上、眼神中的些许差异。相处多年,他们已太熟悉对方了。

  她在桌下的小手,回握着他的掌心,因为他的体贴入微而宽慰许多,但那无子的遗憾却也更深了。

  夏侯寅握紧妻子的手,表面上不动声色,直视着来访的贾欣,温和有礼的颔首微笑。

  「方才在门口巧遇贾大人,还没请教是什么事情,劳烦大人大驾光临?」他问得不疾不徐,态度谦和。「有什么事情,只需派人通知我一声,我再到贾大人府里请安便可。」

  「不,这件事情,说什么我都得亲自来一趟。」贾欣连连摇头,笑瞇着眼。「老夫听说,曹允的部队遭遇袭击,粮草都被烧尽,是夏侯老弟伸出援手,才解了燃眉之急。」

  「曹兄是拿着银子跟我买下粮草的。」

  贾欣摸着白胡,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

  「区区六百两,怎能买得三个月的粮草?」他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搁在桌上。「这批粮草,本该由官府提拨。老夫今日前来,就是要弥补夏侯老弟先前的损失。」

  瞧见银票上的数字,画眉暗暗心惊。

  上头的数目,扣去曹允先前付的六百两,正是那批粮草再加上运费的费用,不多一文,也不少一文。

  曹允来求粮草一事,他们从未对外透露半句。而贾欣竟然神通广大,不但知悉了这件事,甚至还算出其中的差额。看来,眼前这位老人,不但在朝廷里培植势力,也在凤城内安插了不少耳目。

  某种光亮在夏侯寅眼中一闪而过,瞬间就消失不见。他表情未变,徐声说道:「贾大人,这张银票我不能收。」

  「握?」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过是三个月的粮草,夏侯家还凑得出来。」他态度温和,却也坚决,就是不肯收下银票。「比起贾大人为国为民、将士们保家卫国,区区三个月粮草,实在微不足道。」

  「夏侯老弟,你这番话恁是过誉了。」贾欣笑了笑。

  「不,绝非过誉。」夏侯寅答道,将银票推回去。「相信贾大人能用这笔银两,为南国做更多的事。」

  「好!」贾欣赞赏的点了点头,也不再推辞,将银票再度收回袖内。「夏侯老弟如此义举,老夫必会奏明皇上。」

  「这是身为南国臣民的责任。」

  贾欣露出欣慰不已的神情,一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表情即刻转为惊喜。「啊,难得难得,这可是大红袍呢!」

  「是。」画眉直到此时,才轻声开口:「此茶香气浓郁,滋味醇厚,即便冲水九泡,仍犹存原茶的桂花香气。」

  「哈哈。」贾欣摸着白须,满脸笑意盎然。「夏侯夫人果然名不虚传,不但见义勇为,还博学多闻,对名茶钻研透彻,如此贤妻,世间少有,也难怪夏侯老弟会这么珍爱了。」

  听见「见义勇为」四个字,画眉立刻明白,贾易劫掳不成的事,肯定是传进贾欣耳里了。

  她未语先笑,动作轻柔的起身离座,走到贾欣面前。

  「因为夏侯家早与董家谈妥这门亲事,所以那一日,小女子才会斗胆,冒犯了贾易大人。」她敛着裙,低头请罪。「还请贾大人见谅。」

  贾欣呵呵直笑,笑声震动白须。他连忙搁下茶碗,伸手扶起面前的画眉,轻拍着她的手。

  「唉呀,妳别在意那个浑小子,是他图谋不轨,想要胡乱栽赃良民。事后,他还不甘心的跑来,跟我说三道四的直告状呢!」他连连摇头,对贾易的行为大表不赞同。「妳猜,我怎么回复他?」他笑着问,挑高一道花白的眉。

  她摇摇头。

  「画眉不知。」

  「我啊,我当场就叫他滚回去!」满是皱纹的笑脸,靠到她眼前,笑呵呵宣布答案。「除此之外,我还拿掉他的官职,免得他往后再有机会扰民!」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笑脸,她眨了眨眼。

  原本以为,同为族亲,贾欣会有护短之意,万万没想到,他竟能秉公处理,看穿贾易的恶劣行径,还给予严惩,实在让她讶异极了。

  凤城之内,关于贾欣的传闻不少。有人说他忠心为国,也有人说他结党营私,这类传言画眉也听过不少,但是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贾欣,却是那么和蔼可亲,就像个温和又有威严的长者。

  「来,别站着,陪我坐坐。我这把老骨头啊,可没法子久站。」贾欣牵着她,拍了拍身旁的那张椅子,要她坐下。

  画眉无法拒绝,只能依言在贾欣身旁坐下。「贾大人看来硬朗得很,怎会老呢?」

  「哈哈,别尽说好听话来哄我这老头子。」贾欣频频摇头,感慨的叹了一口气。「老喽,老喽,换做是几年前,哪有可能让犯人从窟牢里逃出去?」他突然提起那桩震惊凤城的逃狱案件。

  「窟牢也属于大人的管辖范围?」画眉更讶异了。她实在无法想象,眼前这么和蔼的老人,会与那座比炼狱更可怕的窟牢有关。

  「是啊,我督管不周,才会让人逃了出去。」他又叹了一口气,习惯性的摸了摸白须。

  「贾大人年高德劭,是南国众所皆知。窟牢门禁森严,犯人会逃脱,该属偶然。」夏侯寅说道,语气和缓,嘴角仍噙着笑。

  贾欣又摸了摸胡子,看着夏侯寅猛点头,对这回答满意得很。「不过,那个逃犯是如何逃出去的,老夫倒是已经心里有数。」

  夏侯寅嘴角更弯。

  「任何事情,想必都躲不过贾大人的双眼。」

  「呵呵呵呵。」

  「敢问贾大人,逃犯还在凤城内吗?」

  「不,已经渡过沉星江,逃回北国了。」白须下的嘴动了动,贾欣挑起一道白眉,问道:「夏侯老弟,你心里也记挂着这桩案子?」

  「当然。」夏侯寅理所当然的答道:「在商言商,若有逃犯在凤城内流窜,自然会影响生意。」

  「嗯嗯,说的有理。」

  「贾大人辛苦了。多亏了您,凤城内的居民才能安居乐业。」

  「话说回来,这桩案子也着实让我费心。」贾欣拧起眉头。「那逃犯离去前,其实还掳劫了一个高官的掌上明珠,做为人质。」

  在一旁倾听的画眉,讶异得杏眼圆睁,小手捣着唇,却还是掩不住那声担忧的轻呼。

  被逃犯劫掳,而且还渡过了沉星江,入了北国的地界。她完全不敢想象,那个无辜的姑娘,会遭遇到什么样的事。

  贾欣也在叹气。

  「唉,老夫这段时日里,也日夜担忧,那小姑娘现在的处境。」他再度叹气。「怕只怕,她已是凶多吉少。」

  「难道……难道……难道就救不回她?」画眉问。

  「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什么希望?」

  「帮助犯人逃离窟牢的党羽,还留在凤城之内。要是能擒得党羽,问出线索来,就有希望救回那位姑娘。」瞧见画眉一脸担忧,他笑呵呵的安抚,再度拍了拍她的手。「妳别担心,这件事情,老夫绝不会善罢干休。一有任何发现,我保证,绝对让妳知道。」他的视线越过她,朝着夏侯寅表情和蔼的微笑点头。

  「多谢贾大人。」

  「不是早说了吗?别这么多礼。」贾欣莫可奈何的看着她,宠溺的一笑,然后慢条斯理的起身。「好了,也待得够久了,我该回去了。」

  「贾大人不再多坐一会儿?」

  「不了,叨扰一杯茶也就够了。」贾欣拢袖后背。「可惜,公务繁多,不能久留,多喝几杯茶。」

  「贾大人若是喜欢,画眉今日就派人,将大红袍送到大人府上。」

  「好好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贾欣笑呵呵的直点头,还回过头去,看着夏侯寅。「你可真让人羡慕,娶了个心思玲珑、不可多得的好妻子呢!」

  「谢贾大人过奖。」夏侯寅拱手,嘴边笑意不减,双目却敛着眸光,看不出眼里的情绪。

  「好了,画眉,妳就留步,别再送了。」贾欣挥挥手,然后转过身去,径自迈步走出大厅。「不过,夏侯老弟啊,就要麻烦你就送我这老头子一程了,我有些事情,还得在路上,跟你仔细谈谈。」

  「是。」

  夏侯寅步履从容,跟了上去,即使面对着朝廷命宫,他的态度也与面对其他商贾,没有半点不同,仍是那么温和有礼、不卑不亢。

  踏出大厅后,贾欣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着画眉一笑。「往后,若有机会,肯定要觑个空儿,喝妳亲手泡的好茶,喝个尽情尽兴。」

  「随时欢迎贾大人再度光临寒舍。」

  贾欣笑呵呵的,伸手又摸了摸白须,没有再答话,已健步如飞的走下厅阶,只剩下那响亮的笑声,仍回荡在大厅内、在她的耳边。

  夏侯寅则是站在厅外,无言的望了她一眼,而后转过身去,陪同着贾欣一同离开。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一同走出了大厅,在画眉的注视下,离开了夏侯府。



  黄昏。

  天边的夕阳从晕黄,渐渐褪色,最后只剩一缘浅浅的橘黄。

  然后,星子闪烁,月牙儿也在天际露脸。

  天黑了。

  夏侯府内外的忙乱,终于暂告一段落,粮行的伙计们道别后,各自回家去了。管事监督着奴仆们,把大门掩上,灯火留着不熄,才拿着今日的货物进出记录,走进宅子里头,双手捧到画眉面前。

  「夫人,这是今日的帐册。」

  「管事辛苦了。」画眉接过帐册,轻声问道:「虎爷回来了吗?」送贾欣离开后,夏侯寅至今还没回府。

  「还没有。我已经吩咐过了,让人在门口等着,等虎爷回来了才能关门。」管事恭敬的说道。

  一个丫鬟正巧走来,轻巧的福身。

  「夫人,晚膳备妥了。」

  「今晚有什么菜色?」

  「四碟小点、四样小菜,主菜则是清蒸秋蟹、桂花炸响铃、翡翠烩三丁、银丝牛柳,与淮山炖鸡汤。」

  「酒呢?」

  「备了黄酒。」

  黄酒配秋蟹,正好。

  画眉点点头,又吩咐道:「先把酒温着,别让虎爷喝着冷酒。天气愈来愈冷,虎爷在外奔波,怕是吹了整日的寒风。」

  「是。」丫鬟再度福身,接着提起裙子,咚咚咚的跑开,忙着去照做了,不敢有稍微的怠慢。

  「管事。」

  「是。」

  「天冷了,您也早些回去吧,免得您夫人在家中久等。」

  「我还是留下来,等着虎爷……」

  「不必了,有我等着就行了,您先回去吧!」

  管事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不敌女主人委婉却坚定的态度,只能请安告退,然后穿起厚厚的皮袄,冒着阵阵寒风,踩着夜色回家。

  画眉坐在大厅中,翻阅着今日的帐册,看着整日的货物进出。

  南方的米粮大多收尽了,这几日到货的米粮,已不如前些日子多,商家下订的五谷杂粮,有九成已经交货。扣除了先前资助曹允的那批军粮,这季的盈余虽不如以往,却仍十分可观。

  她仔细看了一会儿,视线在帐册上逗留,小手端起一旁的茶碗。直到茶水碰着唇瓣,她才察觉,这杯茶已经凉了。

  画眉抬起头,刚要开口唤人,却发现厅阶下站着一个人,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正默默瞅着她。

  「虎爷。」她惊讶的起身,搁下帐册,走出大厅。「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作声?」她伸手,牵起他的大手,意外发现他的手有些冰凉。

  夏侯寅没有作声,只是低着头,用明亮得出奇的双眸,注视着妻子的一举一动。

  想到他吹了整日寒风,她就心疼不已,一双白嫩的小手,包着他宽厚的掌,举到口边轻轻呵着,想让他多少能暖和一些。

  「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先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另外,酒也——」话还没说完,夏侯寅突然扯住她的手,拉着她就往后头走去。

  月光之下,某些花儿散发着香气。夏侯寅拉着妻子,穿过庭院,他紧抿着薄唇,没有开口、没有逗留,反倒愈走愈快。

  「虎哥,等等……」她被拉着走,一时还有些跟不上,险些连脚上的绣鞋都要掉了。「虎哥,你还没用晚膳啊!」她徒劳无功的提醒,他却置若罔闻。

  多年以来,他们携手经历无数事情,她总陪伴在他身旁,见过他各种表情,熟悉他的脾气、他对任何事的反应,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反常的模样。

  走过庭院,穿过月洞门,不远处就是梅园。

  夏侯寅停也不停,拉着几乎跟不上的妻子,用最快的速度,笔直的走进梅园中的院落,一手就推开房门。

  屋内空无一人,连烛火都还未点上。

  她咽下喘息,小手抚着胸口,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你是怎么了?」她抬起头来,柔声问道,小脸上满是疑惑。

  黑暗之中,夏侯寅的双眸更黑、更亮。

  他注视着她,还是没有言语,薄唇甚至抿得更紧。他的表情,就像是正用尽全身的力量,在强忍着某种撕裂心肺的疼痛。

  「虎哥?」她担忧的又唤了一声,软凉的小手抚上他的胸膛,娇小的身躯贴近。

  那声呼唤,像是触动了什么。

  他突然间有了动作。

  砰的一声,夏侯寅重重把门关上,接着单手一抄,就将满脸错愕的她扛上肩头。他跨开大步,直走到桌边,才把柔若无骨的她放下。

  画眉一时措手不及,只能匆忙伸手,抵着铺着缎布的桌面,才没有瘫倒在桌上。但是,她才刚稳住身子,男人热烫的体温就逼近过来,他结实修长的体魄,已经欺身压上她。

  「啊……」她轻呼一声,红润的唇瓣却也被他封缄。

  这个吻强烈得近乎掠夺,他的手紧抱着她,像头猛兽在吞噬猎物般,饥渴的吻着她,将舌喂入她口中,吞咽她的喘息。

  结实的男性身躯,挤靠在她的双腿之间,让她的双腿无法靠拢。他手上猛一用力,轻易撕开她的绸裙,微凉的大掌探入她的腿间,粗糙的厚茧划过肌肤,辽燃过一道火焰,让她忍不住战栗。

  他扯开那件薄薄的亵裤,摸索着她最柔软的那一处,用一根手指揉着花瓣分开她……

  下一瞬,他撩袍释放了灼热的坚挺,悍勇的挺腰,深深进入她。

  她因为他的冲刺而弓起身子,在他的吻下轻泣出声,全身紧绷着,几乎无法承受他的巨大。

  热烫的薄唇,滑落到她颈间,她的呻吟与轻泣,在黑暗之中,混合着他的闷声低吼。她紧闭着双眸,娇小的身躯无助的承受着,被他愈来愈狂猛的冲刺,由干涩渐渐催逼得柔润。

  他逼迫她、催促她,悍然的给予一切,不容许她拒绝或逃避,冲刺得愈来愈深、愈来愈重,直到她尖叫到达颠峰,他也同时在她体内释放。

  尚未软化的坚挺,在她软嫩的深处,缓慢而沉重的一揉,让喘息不已的她,颤抖的又喊了一声。

  她瘫软在桌上,战栗不已,不剩半分力气,在朦胧间只感觉到,他退出后留下的濡湿,跟他放下她破碎的裙子,将她抱了起来。

  摇晃。

  震动。

  一会儿之后,她再度平躺,只是这回背后贴着的,是柔软的被褥。

  他已经抱着她,回到了床榻上。

  她全身虚软着,耳朵里头,还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纵然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要问问他,却因为先前太过激烈的欢爱,倦累得只能喘息,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黑暗之中,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她感觉到自己的衣扣,一颗又一颗的被解开,渐渐露出白嫩的肌肤。

  他用最快的速度,褪尽彼此身上的衣衫,强而有力的指劲,甚至扯坏了脆弱的布料,然后用每一吋肌肤,去体会她的柔软。

  已变得热烫的大手,掬握着她胸前的浑圆,他低下头,品尝着她的嫣红,直到它们如蓓蕾般绽放。

  她在他身下挣扎着,轻喊着,以为自己承受不了更多,他却以行动证明,她是错的。

  宽厚的大手,抬起她的左腿,让她的双腿无助的张开。他适应黑暗的双眼,注视着她腿间的柔润,再伸出手,或轻或重的揉捻着她的花蒂。

  她颤抖着想逃,他却更用力,将她牢牢困在原处。

  「别……虎哥,不要了……不要……啊……」她无助的呻吟着,脑海中一片空白,连最简单的恳求,都说得有如喘息。

  这次他极有耐心的,摩擦着她柔嫩的花瓣,直到她呼吸急促,变得柔软、甜蜜而湿润,因为欲望而颤抖时,才抓住她的手腕,然后挺身进入她的湿热。

  强而有力的冲刺,还是让她战栗不已,每一次的进出,都远比上一次更深、更重、更硬。她啜泣娇喊着,在他身下扭着纤腰,仿佛被丢进火堆般,全身热得就要融化。

  那些热度,随着他的冲刺,一再一再地累积,直到她绷直娇躯,颤抖着到达高潮。他却毫不留情,在她敏感的身子里,更用力的冲刺,直到她哭叫着再度攀上高峰,才低吼着释放了自己。

  然后,他牢牢抱住她,两人的身体仍紧密相连。

  她泣声娇喘着,开口轻唤。

  「虎哥……」

  「嘘。」

  他刻意不让她说话,再度吻上她,轻啃她唇内的软润,宽厚的大掌像是初次般,摩挲她细致如玉的肌肤,滑过她每一吋肌肤、每一道曲线,仿佛怀里的她,是最最珍稀的宝物。

  她停不住的轻泣着,发出细碎的呻吟,娇小的身子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感觉着他轻柔的触摸、亲密的探索,直到深埋在她体内的男性,再度变得又硬又烫。

  他又开始爱她。

  只是,这一次,不再像先前那么猛烈快速,他注视着她的表情、听着她的声音,缓慢的、悠长的、专注的与她做爱,将这甜蜜的旋律,延长再延长、延长再延长,直到窗外月儿偏西,夜色渐渐深浓……



  第二天,画眉直到晌午时分,才从梦中醒来。

  这是她嫁进夏侯家,成为夏侯寅妻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睡到这么迟!

  她匆匆起身,发现身旁已经空无一人。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如今枕褥已凉,他留下的体温早已不在了。

  瞧见散落一地的衣物,她脑子里立刻闪过昨晚的点点滴滴,粉嫩的娇靥就羞得通红。

  成亲这些年来,他在床第之间,对她时而霸道狂野、时而温柔多情,却从不曾像昨晚那么癫狂。

  她一度怀疑,他是在外头喝多了。却又想起,他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而昨夜两人亲昵相贴时,她也没闻嗅到半点酒味。

  她只能隐约猜出,他的反应如此不寻常,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她没有机会开口,但是这会儿,天色已亮,她可以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画眉撑着酸疼的身子,起身梳洗了一番,才换了衣裳出门。

  她走遍整座宅邸,问过所有人,却没有人知道夏侯寅的下落。她微蹙着柳眉,来到人来人往的粮行,却还是寻不见那熟悉的身影。

  「管事。」她转过头,询问正忙着点收红豆的管事。「虎爷出门了吗?」

  管事连忙搁下工作,走到她面前报告。

  「是的。」他低着头,仔仔细细的说道:「虎爷今儿个一早,就跟二夫人一块儿出门了。虎爷交代,这趟是要去芦城谈一桩事情,快的话三天,慢的话五天,才能回来。」

  画眉微微一愣。

  这件事情,她完全不知道。

  夏侯寅从未跟她提过,将要出远门、数日不归的事情。他更从未跟她提起,将要带着董絮,在外度过数夜的事。

  「虎爷还交代了什么吗?」她又问。

  管事仍是低着头。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那就是说,他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给她。

  不论是将出远门,却半个字未提;或是带着董絮,离家数日;还是没有留下口信给她。这些事情,以往都不曾发生过。

  她想问的问题,都来不及问出口,他却又留下了更多的疑问。

  一阵寒风吹来,站在粮行前的画眉,蓦地觉得好冷好冷。

  比起昨日,今日似乎又更冷了。

  这一天,梅园里的梅树,也落尽了最后一片叶。



第五章

  冬季从那天开始了。

  直到第六天的清晨,画眉仍没见到夏侯寅的身影。

  他这趟远行,超过了预定的时间。她昨夜无法入睡,不安的等到破晓,天亮之后,她开始忙起家务,却总不时会注意天光,端详着时辰。

  直到接近晌午,管事才让丫鬟前来传达,她先前订制的桌子,王家老师傅已经如期完成,今日特地送了过来。

  正在镜前装扮的画眉,穿上丫鬟递来的外裳,才好抵御外头的寒风。

  外裳是柔软细密的羊绒,取小羊羔最柔、最软的颈下毛织成,染成柔柔的蓝色,领口还缀了一圈雪白的狐毛,是新婚初期,他为了畏寒的她,特别请人裁制的,只要一穿上,就能隔绝冬季的严寒。

  系上外裳的丝带,她走出梅园院落,来到大厅里。

  厅上搁着一张百寿卷头桌,用料是乌木,属于上品,极为珍稀。而寿桌上的雕工更是精致绝伦,虽然造型俭朴洗炼,但架构严谨,榫卯精密合宜,再配上乌木的细腻木纹,不但珍贵且大器。

  画眉低下头,仔细瞧着这张百寿卷头桌,不由自主的赞叹着。

  「王老师傅的手艺,果然是南国第一,这张卷头桌堪称珍宝,足以流传后世了。」

  王老师傅那张老脸,好不容易露出一丝笑容。

  「妳能满意就好,我就算交差了。」他是个粗人,说话不懂拐弯抹角。「要不是看妳诚意足够,这张卷头桌又是要送给城西那个卖布的,这笔生意我才懒得接呢!」

  城西的杜姓布商,长年乐善好施,声誉极响。今日,是他的寿诞,有交情的商家们,都会前去庆贺。

  画眉对着老人家,优雅的一福身。

  「那画眉算是借花献佛,先谢过王老师傅了。」

  「不必了,现在这年头,好人不多。那个家伙多活几年,能多做几件好事,这就够了。」他年纪大了,性格又古怪,这几年几乎不再动手,是画眉诚心诚意去请托了数次,他才又拿起刀凿。「我说,这货妳满意吧?」

  「是。」

  「那就快拿银两来,老子好去买酒喝。」

  「是画眉疏忽了。」她连忙招手,唤来管事,请管事领着老人,到帐房去领银两。「记得,多包份红包给王老师傅。」

  「不用了,讲好什么价钱,就是什么价钱,老子不收什么红包。」说完,王老师傅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老人家的古怪脾气,画眉也不以为忤,她淡淡一笑,轻抚着面前的木桌,愈看愈是满意。

  「去拿上好的红绸来,包好这张桌子,再用一指粗的金葱红绳,打个寿字结,搬上轿子,由我赴宴的时候亲自送过去。」她轻声吩咐着,端详着厅外天色,暗忖该是要出发了。

  昔日,若有重大宴席,而夏侯寅因为生意繁忙,未能出席时,总由画眉代表前去。

  她等了一会儿,直到管事再回到大厅,才轻声吩咐。

  「替我备轿吧,等虎爷回来,就告诉他,我去了杜府的寿宴。」

  管事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却又很快的恢复过来。他恭敬的拱着手、低着头,用镇定的语气说道。

  「夫人,虎爷已经带着二夫人,前去杜府赴宴了。」

  她一愣。

  「虎爷回来了?」他回来了,却甚至没有通知她一声?

  「是。」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个一早就回来了。」管事镇定的回答。「粮行里生意繁忙,虎爷回来后,忙了好一会儿,没有时间入府歇息。」

  「虎爷没有梳洗就出门了?」

  「二夫人已替虎爷稍微梳洗,换过衣装后才出门的。」

  董絮为他梳洗?

  董絮为他换装?

  诧异,以及某种陌生的情绪,一块儿涌上心头。画眉力持镇定,在心中说服自己,只是因为时间急迫,也为了掩人耳目,夏侯寅才会让董絮接手,做了这些原本都该属于她的工作……

  话说回来,既然他已经带着董絮,去赴了杜府的寿宴,那么她就没有必要再去了。

  「将这张百寿卷头桌送去杜府,就说是虎爷备妥的祝寿贺礼,只是出门时,一时忙得忘了。」她看着外头的天光,慢条斯理的说道。

  「是。」

  她轻盈的起身,想着再过几日,就是某个富商夫人的生日。那位富商跟夏侯家合作已久,贺礼也得仔细的挑选一番。另外,这几日夏侯寅不在,她对帐册的过目,比平日更加严谨,昨日确认过的帐册,她今日还得再过目一次才行。

  才走了几步,画眉又回过头来,慎重的交代道:「等虎爷回来,请跟我说一声。」

  「知道了。」

  那日,一直到二更过后,夏侯寅才回来。

  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在屋内久候的画眉,立刻站起身来,为他开了房门。

  屋外冷寒,才一开门,一阵冷风就陡然袭来,冷得她手脚凉透,身子不由自主的一缩。

  「虎哥。」她轻唤一声,迎上前去,闻见他身上浓浓的酒意。

  月光下、寒风里,夏侯寅瞇起眼,望着她时嘴角噙着笑,跨步走近屋子。

  「怎么还没睡?嗯?」他问。

  「知道你今日回来了,所以就等着。」

  「往后就早些睡吧,别再等我了。」

  她没有答话,却固执的轻轻摇头,陪着他穿过蝴蝶厅,伺候着他坐上床榻,才为他脱下衣袍。

  衣袍上的结,不是她亲手结的,所以解开时多花了一些时间。

  「怎会比预期行程晚了一日?」她轻声问着,视线不由自主的,盯着他衣袍上的结,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又悄悄溢出了一些。

  他回答得从容不迫。

  「芦城这几日风雨不停,道路泥泞难行,才会延迟一日才回来。」

  「既然回来了,怎没通知我一声?」

  他笑了笑,倾身望着她,挑起浓眉。「生气了?」

  「画眉怎么敢?」她淡淡的说道,故意扭过头,不去看他。

  宽厚的大手,轻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转过脸来,幽暗无底,甚至看不穿情绪的黑眸瞅着她,嘴角仍有笑,表情还是那么温柔。

  「粮行里生意繁忙,我迟了一日回来,有不少事情非处理不可,所以才没进屋里来。」

  「那么,虎哥这趟出门,怎也没跟我说一声,好让我帮你收拾衣物?」想起他那日的不告而别,她心里还是有些介意。

  「这桩生意来得匆忙,又不能不接,我也是前一日才决定,要亲自去一趟芦城。」他注视着她,表情跟眼神,没有丝毫的改变,声音甚至更温柔。「那日,我看妳还在睡,猜妳大概累坏了,想让妳多睡些时候,所以才没有唤醒妳。」

  夏侯寅的说法,周密得没有一丝破绽。身为妻子的她,虽然从他寻常的言行中,嗅出些许的不对劲,但那种感觉太过细微,细微得仿佛不存在,细微得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轻咬着唇瓣,不再言语,只在明亮的烛火下,重复多年来伺候他的每个动作。

  为他解下衣袍、褪去鞋袜,仔细收妥后,再将毛巾浸湿在已反复加温过数次的热水中,取出后再拧干。

  温热的毛巾,擦拭着他的双手,从指尖到掌心,没有半吋遗漏。她伺候着他洗脸,按摩他宽阔的肩。

  她动作轻柔,仔细的擦拭着,心里却感觉得出,夏侯寅其实有话没说。这亲密的仪式,因为他刻意隐瞒的某些事,让她与他之间,多了一层无形的隔阂。

  除了体贴她,想让她多睡些时候,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才让他改变了数年来的惯例。

  只是,他既然已说了这个借口,她就算心中有疑惑,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替丈夫解下外衣后,她站在他身后,解开他的发带,再用乌木梳子,一绺又一绺的细心梳理着。

  背对着她的夏侯寅,突然开口,徐声交代着。

  「从明日开始,妳把一些生意上该注意的事,都教给董絮,直到她懂为止。」

  拿着乌木发梳的小手,略略一停。

  他又说道:「我带着她在外走动,她却对生意的事情一窍不通,日子一旦久了,怕也会被人看出破绽。」

  「虎哥指的是,一些商场上的进退应对吗?」

  「不只那些。」

  她捏紧发梳。「还有呢?」

  「先教会她怎么看帐本。然后,再将家里头各类货物的审核方式、出产地、运送方式、来往商家,全数都教给她。」

  那就是她在夏侯家里全部的工作。

  望着丈夫的背影,她久久没有言语,也没有动弹。白嫩的小手,将乌木发梳捏得更紧,直至关节处泛白。

  半晌之后,她才回答。

  「好。」



  之后,画眉开始教导董絮。

  董絮虽然年轻,但是聪明伶俐,不论任何事情,都是一教就会。不过半个多月光景,她已将粮行内外大小事,全都学得熟透,就算有些小事,交由她独自处理,她都能处置妥当,不出半点差错。

  这段时间里,夏侯寅出门的次数,也比以往来得多。

  未告知她去处、未告诉她出门的时日,已渐渐成为常态。不论大小宴席,夏侯寅也不再要她陪同,都是带着董絮出门。

  某日,画眉在大厅里头,交代着管事,要为沈家即将出嫁的姑娘找个能工巧匠,做套精致的首饰时,董絮恰巧在这时走了进来。

  她在门外,已听见画眉的声音,一进门时就笑着说道:「姊姊,您别忙了。沈家姑娘的贺礼,虎爷已经交代我去处理了。」

  「喔?」

  「我早已预备了一套绣工精致的轿帏,这会儿绣娘们正在赶工呢!」董絮轻声细语的说道,神态从容,跟昔日怯生生的模样,早已截然不同。「若是姊姊不放心,我今晚就请绣娘们,把轿帏拿过来,先让姊姊过目。」

  「不用了,这事交给妳就好了。」

  「是。」董絮笑着,衣着素雅,却都是上好的料子。她走近几步,又开口道:「这类备礼、送礼的琐事,肯定耗去姊姊不少心力,往后都由我处理,姊姊才能轻松些。」

  「这事是虎爷的意思?」

  「是。」董絮弯着唇,笑得如沐春风。「对了,姊姊,虎爷说,有座云石屏风搁在阁楼里,他想拿出来搁着,但阁楼钥匙在姊姊这儿,他嘱咐我过来,跟姊姊拿钥匙。」

  夏侯家的阁楼里,搁着无数珍宝。阁楼的钥匙,原本由夏侯寅亲自带着,从不离身,是成亲之后,他才慎重的交付给她。

  那不仅仅是一串钥匙,而是代表着,他对她全心的信任。

  如今,他竟要她把钥匙交给董絮?

  搁在桌沿的小手,有些儿轻颤。

  「姊姊?姊姊?」董絮还在唤着。

  「钥匙搁在房里。」

  董絮露出困惑的神情。

  「但是,虎爷说,钥匙一向是在姊姊身上的。」

  「今日太忙,一时忘了。」

  「喔,那……」

  「妳先去回复虎爷,说我等一会儿,就亲自拿过去。」画眉说道,镇定如常,甚至还能挤出微笑。

  「是。」董絮福身,灵巧的退了下去。

  厅外的天色阴霾,黑压压的一片,几乎让人的心情,也莫名的沉重了起来。

  画眉坐在原处,小手探进袖中,摸着那串从不离身的钥匙。没错,钥匙是在她身上,但是她却不愿意交给董絮。

  在她心中认为,交出钥匙,仿佛也就是交出了某样,更重要的东西。

  一股难忍的冲动,逼迫着她站起身来,匆匆往外头走去。那些搁在心头的不安,已经愈来愈沉重,几乎要让她无法负担。

  寒风阵阵,她行色匆匆,忘了披上外裳,被冷风冻得粉脸微红。走到粮行内时,她的手脚已经冷得像冰。

  管事一见到画眉,立刻迎上前来请安,表情却有些心虚,视线甚至刻意的避开。

  「夫人,气候冷寒,请多添件衣裳。」

  「谢谢管事。」画眉勉强笑着,心里蓦地一闪,又想起某件事情。「管事,请问你,昨日的帐册呢?怎没瞧见你送来?」

  管事的头垂得更低。

  「呃……那个……虎爷说,帐册以后就送到二夫人那儿,由二夫人过目即可。」

  画眉的脸色,蓦地变得雪白。她站在原地,只觉得一阵晕眩袭来。

  她手上的工作,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转交到董絮手中了。

  管事看了她一眼,就匆匆转开视线,继续转述着主子的吩咐。「虎爷交代,要让夫人您休息一阵子,别再为这些事操劳。」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针一样,刺得画眉的心一阵一阵的痛。她双手交握,握得好紧好紧,心里浮现了一个最可怕的猜测……

  仅仅是猜测,她就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

  妳怎么这么傻啊?

  她想起那些元配们的话。

  男人啊,总是喜新厌旧。

  她不愿意去回想。

  不是吗?有了新的,他就会忘了旧的。

  却又不由自主的想起。

  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见到旧人哭?

  虎爷对那小的可疼爱极了,不论到哪儿都带着她。妹子,妳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难道都不觉得委屈吗?

  这会儿妳还笑得出来啊?

  现在会笑,再过不久,只怕欲哭无泪呢!

  一句又一句的话语,在她脑中回荡。她连连吸气,设法平静下来,心中不断的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这一切只是自己在胡思乱想,虎哥他不会……

  粮行外头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她紊乱的思绪。她本能的抬起头来,赫然瞧见董絮……跟她的丈夫……

  夏侯寅牵着董絮的手,低下头来,对她笑得好温柔、好温柔。他低下头,亲昵的靠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她羞红了脸,脆声甜笑着。

  粮行内外人来人往,他们的一举一动,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包括画眉!

  她无法转开视线,眼睁睁看着夏侯寅温柔的注视着董絮,伸手将她落在额前的发丝,轻轻撩到耳后。然后,再抬起她的下巴,细心的拉拢她的狐裘,一副嘘寒问暖的模样,就怕她会冷着了似的。

  宽厚的大手,握着软软的小手,体贴的扶着董絮,坐进一旁等着的轿子。入帘之前,两人还相视一笑,而后,他起身入轿,那修长的身影也消失在帘后……

  画眉的双手,交握得更紧,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是演戏、那是演戏、那只是演戏……事实并非她所看见的那样,他们只是在演戏……

  她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在心里反复这么告诉自己。



  冬至,气候最冷。

  夏侯寅对她的态度,也逐渐改变。

  他的表情依旧温柔,对她说话时,口吻还是那么不疾不徐。只是,他出现在她眼前的时间,就像是入冬后的白昼般,一日比一日更短,就算真的见着他,她也能感觉出,他的眼神变了,再也不是往日的模样……

  她想问,也知道该问。

  却不敢真正开口去问。

  画眉咬着唇,想自嘲的笑笑,却挤不出半点笑容,只能稍微扭曲嘴角。嫁进夏侯家八年,她早已忘了,什么是「不敢」。直到现在……

  窗外寒风阵阵,不断呼啸着。

  而厨房里头,因为忙着伙计与奴仆们的晚膳,生了几堆的火。大厨跟二厨,吆喝着帮忙厨务的小厮,挥舞着大杓子,在翻炒着铁锅里的菜肴,还大声嘱咐着,要注意那几锅人参鸡汤的火候。

  冬至这一日,夏侯府里总是加菜,多炒几道好菜,再用上好药材,熬上几锅的鸡汤,替府里的人补补身子。

  偌大的厨房里,辟开一处角落,生着一炉火,火上有着一锅汤。

  微红的炭火,熬着瓦锅里的汤,鸡汤微微滚动,冒出阵阵香气。画眉亲手挑选材料、亲手挑了药材,还亲手熬了这锅汤。

  这是每年冬至的惯例,她总会亲自下厨,熬一锅好汤,为他暖身也补身。夏侯寅也会推却所有应酬,回到梅园深处的院落,与她静静独处,享用她亲手熬的汤。

  虽然,这段日子以来,有太多事情纷扰着她的心思,但她仍没忘了这个惯例,一早就挽袖下厨,将一样样材料洗净切块,再倒入瓦锅里。

  她花了几个时辰,煮汤、熬汤,将浮在汤上的浮渣,小心翼翼的捞除,直到鸡汤内没有半分杂质,舀进瓷碗里时色清如水,才算大功告成。

  「熄了炉火,再把鸡汤送回屋里去。」她搁下杓子,双肩已因为久站,而有些酸疼。

  丫鬟连忙上前,双手垫着厚棉布,才端起香味四溢的瓦锅,迈步离开厨房,往梅园的方向走去。

  画眉提着袄裙,又对大厨吩咐了几句,才离开厨房。

  心中的紊乱思绪,剪不断、理还乱。她愈想愈是心乱,心中暗暗下了决定,非得抹去「不敢」二字,趁着今晚鼓起勇气,对着夏侯寅把一切问个明白。

  夜色掩落,她先去了大厅,寻找着整日都没见着的丈夫。

  只是,大厅里头,不见夏侯寅的踪影,只有总管指挥着奴仆,擦拭着大厅里的精致家具。

  「小心点,这桌面是好漆,擦时可别用力,得要轻。」总管嘱咐着,看不惯奴仆的动作,索性抢过抹布,亲自动手。「瞧见没?这种力道才——啊,夫人!」他丢下抹布,连忙迎上来。

  「虎爷回来了吗?」

  听见画眉这么问,总管的表情有瞬间古怪,接着很快反应过来,恢复自然神色。

  「虎爷傍晚时分就回来了。」

  「是吗?」画眉咽下叹息,在总管面前,勉强挤出笑容。「该用晚膳了,我却寻不见他。」

  「呃……」

  「总管可知道,虎爷在屋里哪处忙着?」

  「这个……这个……」总管满脸为难。

  「若是总管不知道也无妨,画眉……」

  「夫人!」总管冲动的开口,咬了咬牙,才一口气说了出来。「夫人,虎爷还没日落前,就已经跟二夫人进了屋。这会儿应该是……应该是……应该是还在二夫人房里……」

  画眉的身子,微微一僵。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开口说话。

  「谢谢总管,我知道了。」

  说完,她转过身去,避开总管同情的眼光,独自往宅子的深处走去。

  还没走到梅园,她远远的就瞧见光亮。

  再走近一些,她才发现,那光亮并不是来自于梅园的院落,而是旁边那处,董絮居住的雅致院落。

  光亮与笑声,从窗棂里飘了出来。

  她站在纳妾那日,夏侯寅进屋时,她在屋外等待的那株梅树下,静默无声的等了一会儿。

  他没有出来。

  半晌之后,她转身走回梅园里的院落,推开屋门,进了屋内。

  丫鬟将瓦锅摆妥后就离开了,桌上还搁着两人份的餐具,以及四样小点、四样小菜,还有应景的暖暖甜汤。

  画眉在桌边坐下,望着桌上的瓦锅。

  或许,他待在董絮那儿,是因为有事要交代。

  或许,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回来了。

  或许……

  或许……

  或许……

  她等着等着,直到瓦锅里的热汤,逐渐凉透。

  屋子里空荡荡的,寂静无声,只有她一个人。

  她伸出双臂,环抱着自己,觉得好冷。

  入冬了,难怪会这么冷。

  贴心的丫鬟,为她准备的热茶早已凉了。而先前用铁熨烫过的被窝,这会儿不知还剩几分的余温?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注视着不远处的灯火,觉得不但手脚发冷,就连胸口也是冷的。

  那一晚,夏侯寅没有回房。

  天际开始飘雪了。



第六章

  那个冬天特别冷。

  冬至之后,夏侯寅不再踏入梅园。

  每株梅树上,都结着无数花苞,雪花一阵又一阵的飘落,积累在枝头,然后无声的碎落。

  整座梅园静得出奇。

  已无事在手的画眉,偶尔会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一杯茶,望着含苞未放的梅树、天际飘落的白雪,以及梅园里头,那层没有任何足迹的积雪。

  冬至那天过后,她的心就像是被掏空了。胸口的那个洞,被寒冬的冷风一吹,冷得麻木了,冷得几乎忘了痛……

  只是几乎。

  每当日落后,不远处的精致院落里亮起灯火时,她才会感觉到,自己其实还有心,而那颗心正像是要被揉碎般,一阵阵的痛着、疼着。

  冬至之后,除夕之前,夏侯家还有件大事。

  夏侯寅的生辰是十二月二十六,每年的这一日,夏侯家总会摆上三桌宴席,宴请来往的商家。这一天,亦是凤城商界在年前的第一等要事,商家们总会费尽心思,多方打听,想知道今年的寿帖名单上,是多了谁,又少了谁。

  夏侯家来往的商家,不知有多少,但能吃得这场宴席的,却只有二十多人。商家们心里有数,能收到寿帖,就代表夏侯家的另眼相看,有幸受邀的商家们,莫不引以为傲。

  大雪纷飞的某一日,她突然想起,夏侯寅的生辰将近,又该是草拟寿帖名单的时候了。

  她走出梅园,到了大厅里,才派丫鬟去唤管事进来。

  没一会儿功夫,管事就匆匆忙忙赶来。为了早些赶到,不让画眉久等,他舍下回廊不走,直接穿过庭院,冒雪赶来,踏进大厅时,满头满肩都是白雪。

  「夫人,请问有什么吩咐?」

  「虎爷的寿辰近了,你把今年往来的商家名册,全拿来给我。」画眉静静说道,有条不紊的交代着。「寿帖的红纸就沿用往年,你尽快去备妥了,帖文由我来拟——」她停了下来,看出管事的表情有异。「怎么了?」

  「夫人,寿帖之事,已经全都处理好了。」管事咬牙回答。

  「处理好了?」

  「是的。」管事的头垂得更低。「虎爷已经与二夫人,一同拟好名单,昨日就将寿帖全都送出去了。」

  「是吗?」她淡淡的问了一句,只有在膝头紧扣,微微颤抖的双手,泄漏了心中的情绪。

  由她拟好宴席名单、决定帖文内容,是夏侯家历年来的惯例。只是,她早该知道,所有的惯例,都已因为另一个女人而破例。

  「那么,宴席呢?」她问,将双手扛得更紧。

  「虎爷没有吩咐。」

  「我明白了。」那就是代表,宴席还是由她筹办。

  就连寿帖的事,都已经交由董絮发落,为什么宴席却还是由她筹办?是因为,他出入都带着董絮,亲昵得不愿分开;还是因为,他舍不得青春幼嫩的小妾,珍宠得不让她踏进厨房里,去忙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类事?

  画眉想着想着,嘴角微微勾起。

  尽管如此,她的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只有痛。



  寿宴那日,大雪从清晨开始,直下到黄昏时分,仍没有停歇。

  街道上积了一层厚雪,商家们大多已经关门,更显得夏侯家的门前热闹非凡,受邀的宾客们纷纷到达,车辙与脚印留在积雪上,很快的就被另一层白雪覆盖。

  大厅之内,布置得美轮美奂,不论是桌椅、屏风,或是桌上的瓷盘瓷碗、乌木镶银箸,都是称得上无价之宝。这些东西原本收藏在阁楼中,一年之中,只有夏侯寅寿宴时,才会拿出来使用。

  商家们一个个人座,忙着喝酒聊天,眼里也没闲着,一边端详着大厅里,无数价值连城的宝贝,对夏侯家的雄厚财力,更是又敬又羡。

  直到商家们都到齐了,画眉走到主位前,举杯对着众人。

  「感谢各位爷们,今日冒着风雪,来赴虎爷的寿宴。」她双手捧杯,面对商家们时,仍是浅笑盈盈。「虎爷工作繁忙,所以来迟了些,画眉先敬各位一杯,替虎爷向各位赔罪。」说完,她举杯,美酒沾唇,滑入口中。

  然后,她就看见了。

  夏侯寅撩袍走进大厅,他并未看向厅内,反而转过头去,露出温柔宠溺的笑。他伸出宽厚的大手,牵着一只白嫩的小手,带着年轻貌美的董絮,一块儿走进大厅。

  画眉口中的美酒,瞬间变得苦涩,几乎艰以下咽。

  她一直知道,他们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出双入对,亲昵得舍不得分开。只是,再多的「知道」,都不比上亲眼见到时,来得更震撼、更心痛。

  夏侯寅穿着黑缎红绣的袍子,而身旁的董絮,衣着用的也是同块料子,只是绣花更繁复精致,娇艳的海棠花绣在领口、袖口,花瓣粉嫩鲜妍,栩栩如生,衬托着她的脸儿更红润,胸前的那串珍珠项链,更玉润星圆……

  珍珠项链。

  画眉看着那串珍珠项链,脸色苍白如雪。

  一旁的商人,也瞧见那串珍珠项链,私下议论著。

  「啊,那串珍珠美极了!」

  「可不是吗?」

  「我听说,那是虎爷耗费巨资,从宝德坊的所有珍珠中,挑出最好的一百零八颗串成的。」

  「宝德坊的许老板,拍着胸脯保证,说这串珍珠项链,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就算是寻遍天下,也绝不会有第二条。」

  「虎爷可真舍得啊!」

  「为了心爱的女人,哪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商人们的话语,一句一句都飘进画眉耳里。

  珍珠项链。

  那串珍珠项链。

  她认得那串珍珠项链。

  我只是想宠妳。

  他曾这么说过,然后费心的、仔细的,为她挑选每一颗珍珠。但是,事到如今,他却将那串珍珠项链,给了另一个女人。

  珍珠项链不是她的。

  他的心也不再是她的。

  她杵在原地站着,眼睁睁看着,他牵着另一个女人走来,举起她为他挑选的瓷杯。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我先罚一杯。」夏侯寅笑道,看了看身旁的董絮,深情尽在不言中。董絮羞红了脸,垂下小脸,也跟着罚酒致歉,分担了迟来的责任。

  「今日天寒,多谢各位还肯赏脸,到舍下一聚。」夏侯寅搁下酒杯,对着众商家微笑。

  「虎爷客气了。」

  「是啊!」

  「既然是虎爷邀约,咱们哪能不到?」

  「多谢各位。」夏侯寅笑着,再度举杯。「那么,今晚就决定,不论宾主,都得不醉不归。」

  众人应和着,也纷纷举杯,相互敬酒。夏侯寅敬完了酒,才挽着小妾一同坐下。

  他们一同坐在她为他挑选的绣垫上。而他,从头到尾没有看她一眼。

  她静静入了座,在偏厅久候的奴仆们,瞧见虎爷入座,全都不敢怠慢,立刻从厨房里端出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一道道搁上桌,美酒与佳肴,引得众人胃口大开,宴席上热闹极了。

  画眉却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她坐在夏侯寅与董絮身旁,就算不去看他们,却也听得见他们的对话,一句又一句的飘来,溜进她耳中。

  「吃虾吗?」温柔醇厚的嗓音问道。

  她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他注视的,是另一个女人。那句体贴殷勤的问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董絮红着脸,噙着笑,轻轻摇头。「不吃。」

  「怎么不吃?」

  「有壳,怕脏了手。」

  「这么挑食?」夏侯寅低头,靠近那张红润小脸,笑着逗问。「那蟹呢?吃不吃?」

  「不吃。」

  「也是怕壳脏了手吗?要是去了壳,只剩蟹肉呢?」

  「还是不吃。」

  「又不吃?为什么?」

  「蟹太寒了。」董絮轻声细语,双手轻覆着小腹,神态更羞了些。

  「的确,我早该想到。」夏侯寅点头,神情愉悦,伸手也覆着她的小腹,两人相视一笑。

  画眉无法动弹。

  她只能坐在原处,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她眼前发生。

  她看着,他对另一个女人微笑。

  她看着,他握着另一个女人的手。

  她看着,他温柔的注视着另一个女人。

  这不是在演戏。

  他们早已弄假成真,那些曾是专属于她的温柔、宠爱、呵护,如今都已全部易主。从踏入大厅后至今,他的视线甚至还不曾落到她身上。

  温热的水雾,弥漫在眼中,热烫的泪水烧灼着她的眼,几乎就要滴落。她非要用尽力气,捏紧双手,直到指尖都陷入掌心,才能忍住不落泪。

  这是商场,宴席中都是商人,她不能失态,听着、看着,丈夫与另一个女人恩爱情浓……还要微笑……

  董絮舀了一碗汤,轻盈的起身,走到画眉面前。

  「姊姊,请喝汤。」她恭敬温顺的说道,双手端着热汤,捧到画眉面前。胸前那串珍珠项链晃动着,一颗颗的粉色珍珠,在海棠花的刺绣上滚动,散发着耀眼的光晕。

  突然之间,画眉只觉得,双手变得沉重无比。

  她无法抬手,更无法去接那碗汤,就连唇畔的微笑,都岌岌可危。她想保持微笑,嘴角却轻颤着。

  「姊姊,汤得要趁热喝才行啊!」董絮又说道,无辜而温柔笑着,将那碗汤捧得更近了些。

  商人们都在注视着她们。

  画眉强忍着泪,扯了扯嘴角,伸手去接那碗汤。谁知道,她的指尖才刚碰着碗,那碗汤就陡然翻倒了。

  「啊!」董絮发出一声轻呼。

  热汤翻倒,同时淋湿了两个女人的衣裙,董絮匆匆缩手,倒退几步,左手紧握着右手的指尖,露出痛苦的表情,娇小的身躯轻晃着,仿佛就要跌倒。

  画眉站起身来,本能的伸手,就要去扶她——

  「妳在做什么?!」

  带着怒意的指责,如鞭子般抽来。夏侯寅挥开她的手,匆忙跨步上前,将瑟缩的少女拥入怀中。

  「虎哥……」董絮轻唤一声,偎在他怀里,微微仰起圆润诱人的下颚,双眼眨了眨,似有泪光。

  那一声「虎哥」,唤得画眉心头欲碎。

  「伤着哪里吗?」他问道,表情担忧,口吻焦急。

  「没什么,只是稍微烫着了。」

  「在哪里?我看看。」

  董絮伸出右手,娇嫩的指尖有些微红。夏侯寅握着她的手,仔细的端详着,仿佛那碗汤,烫伤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他的心。

  然后,他抬起头来,注视着画眉,眼里满是责备。

  偌大的厅室也陡然安静下来,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静默不语,瞧着这一幕景象。

  众人的沉默与注视,以及夏侯寅眼里的指责,仿佛利刃一般,残忍的戳刺着画眉。瞬间,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抱歉,」她匆匆说道,声音微弱且颤抖着。「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接着,她像是被狼追捕的兔子,迈开颤抖的步伐,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大雪纷飞。

  画眉几乎是逃回梅园里。

  离开大厅时,她就醒悟到了。她不能再留在这里。

  她要走。

  不论走去哪里好,她只求能离开夏侯家。她再也无法承受,跟他们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一次又一次,看着他们相互微笑、注视……

  她用颤抖的双手,撑着桌子,低垂着头,眼中的泪几乎就要落下来。

  蓦地,脚步声响起,没一会儿,木门就被推开。画眉抬起头来,看见了夏侯寅。

  这是冬至之后,他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

  那张熟悉的脸上,有着她不熟悉的表情。他黑眸黝暗,阴沉的注视着她,表情愤怒,眼里有着比愤怒更激烈深沉的情绪。

  「妳弄伤了她。」他开口就是责备。

  「如果我真心想伤她,就不会弄得连自己也一身湿。」她武装起自己,镇定情绪,冷淡的回答。

  他瞇起双眼,看了她半晌,才徐声说道:「好,妳承不承认都无妨。」

  她挺直肩膀,站得笔直,直视着他的眼睛,努力不被他话中的暗示刺伤。「你丢下客人跟心爱的小妾,就为了追来责备我?」

  「不。」他慢条斯理的回答。「我有事跟妳说。」

  「什么事?」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的宣布。

  「她已经有了身孕。」

  身孕?!

  董絮有了身孕?!

  一阵晕眩袭来,画眉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要当场软倒。

  董絮入府至今,不过才三个多月,他们是什么时候……他……

  「不,你不是这样的人……」她虚弱的摇头,就算事实摆在眼前,却还是难以置信。

  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看着她。

  「我是。」

  「那么,这八年算什么?」八年的恩爱夫妻,却比不上一个刚入府三个多月的妾。

  难道,真的应验了那句「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见到旧人哭?」?

  夏侯寅的双眸,变得更深幽无底。

  「我不是没给过妳机会。」他直视着她。「我也等了八年。」

  她摇摇欲坠,全身颤抖着。

  他又说道:「夏侯家的香火,不能断在我手上。」

  「所以,你不能对不起夏侯家,却可以对不起我。」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对。」

  她细瘦的双手,在桌面上紧握成拳,揪紧暗色花缎。他却还不放过她,继续说道:「我已经做了决定,要将她扶正。」

  她深吸一口气。「那我呢?你又打算怎么安排。」

  夏侯寅看着她,然后伸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上头是他银钩铁划的字迹,写着「休书」二字。

  他要休了她?!

  难怪,他先前会要她将所有商事教会董絮,还将那些工作,一桩桩、一件件的,从她手中逐次逐次拿走,让她在夏侯家中的重要性,再也无足轻重。

  他是最好的商人,不但事事周延,就连休妻,也是步步为营,仔细推敲计划过的。

  如今,就算他休了她,也不会对夏侯家,带来任何影响。

  她早就该知道了。一切是那么的显而易见,而她却盲目到,愿意听信他所说的每句话,信了他的借口。

  所有的情绪,都被麻木取代了。画眉看着那封休书,没有落泪、没有哭闹,反倒异常的冷静。

  她抬起头来,看着夏侯寅,并不伸手去接。

  「念出来。」她要求。「我要听你亲口念出来。」

  他面无表情的抽出休书,在眼前摊开,然后那曾经温柔关怀,偶尔会提醒她,记得添衣添食,别冷着饿着的沉沉嗓音,一字一句的念出那封休书的内容。

  「柳氏画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离书为证,从此断绝夫妻之名,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书人,夏侯寅。」念完,他用那只曾为她簪发的手,递出那张休书。

  休书上头,早已按了他的指印。

  她看着那封休书,久久无法动弹。

  作梦也想不到,八年的恩爱夫妻,换来的竟是一纸休书?

  她以为自己了解这个男人。

  她以为他们心心相映。

  她以为这一生一世,都会与他生死相随。

  她以为……她以为……她以为……她以为……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以为」。

  是她咎由自取,引妾入室,怨得了谁?

  「好。」她接过休书,忍着眼里的泪,甚至还露出微笑。「好。」她又说了一次,仔细折好休书收妥,才从袖子中,拿出那串从不离身的钥匙。

  「这是夏侯家阁楼的钥匙,」她看着他,将钥匙搁在桌上。「还你。」

  夏侯寅冷着脸,拿出一迭银票,以及一张船票,一同搁在桌上。他不去拿钥匙,只是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声调冰冷。

  「这里是一万两的银票,还有船票,妳全都拿去,今晚就走吧!」他背对着她,声调比寒风更冷。「我不希望妳继续留着,免得再伤了她。」

  「别担心,我这就走。」画眉抬起头,朝着他的背影,看了最后一眼。「船票我拿走了,但这些银票,你全都留着吧!」她拿着休书以及船票,其余什么也没拿,转身就往外走。

  梅园里,名贵的梅花一株株静立着。

  她走到一株梅花前,折下一段梅枝。当年嫁进夏侯家时,她就带着这株梅枝而来,如今她要离开了,也要将梅枝一并带走。

  雪花一阵一阵的飘落,她踏过积雪,避开灯火通明的大厅,径自朝大门走去。才走到门前,管事已经追了出来。

  老人家的手上,拿着一柄伞,以及她平时天冷时会穿着的那件外裳。

  「夫人!」管事喊道,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几道泪痕。「夫人,让我……让我……让我送妳出城吧!」

  「不用了。」

  「夫人……」

  她自嘲的一笑。「我已经不是夫人了。」

  「不,夫人永远是夫人。」管事坚持,固执的要替她披上外裳。「外头天正下着雪,您不让我送,至少也把外裳穿上。」

  画眉淡淡一笑,不再拒绝,披上外裳后,又要往外走。

  「夫人,」老人又唤,老泪纵横。「伞也拿去吧!」

  「不用了。」她摇摇头,对着老人微笑。「管事的,此后可要保重。」说完,她就踏入茫茫大雪中。

  雪一阵又一阵的下着。

  年关将近,又已经入夜,大雪逼得行人早已全数走避。大道上只有她一个人踽踽独行,小小的脚印,在雪中印得很清楚。

  风雪飘扬在天际、在城中。

  她的胸口闷闷的疼着。

  这心,会不会真的裂出血来?

  雪花飘落,逐渐覆盖了足迹,她直视着前方,愈走愈远、愈走愈远,一次都不曾回头。

  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第七章

  风雪飘扬在天际、在城中。

  雪花从敞开的窗口飘进,落进夏侯家粮行的二楼,也落在一个男人的肩头。他站在窗前,不畏风冷雪寒,静静的矗立下动,看着大雪之中,那纤弱的身影愈走愈远。

  他看着她离去,清朗的面目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星眸,在她踏出夏侯府后,才卸下重重伪装,泄漏出五内俱焚的剧痛。

  管事走上二楼,来到他身后,还用手擦去泪痕,哽咽的开口。

  「虎爷,夫人已经离开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夏侯寅没有回头,仍注视着雪地里,她逐渐消没的背影。

  「是。」

  「派人跟上。」

  「已经跟上了。」

  「别让她出事。」

  「知道了。」

  始终站在角落的董絮,神情不舍,眼里也有泪。她望着窗外,心痛如绞,终于鼓起勇气,怯生生的问:「虎爷,真的非得这么做吗?」

  这段时日以来,夏侯寅的吩咐,她全数照做,不曾质疑。但今天晚上,当画眉真的离去时,她几乎无法承受心中的自责。「虎爷,或许,您现在追上去,跟夫人解释清楚,就还来得及……」

  「不,」夏侯寅摇头,「来不及了。」

  只要能保住画眉,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的确是无所不用其极。他太了解她,也太懂得她,知道该怎么做,最能让她心寒、最能让她心痛、最能让她心死……

  曾经,他想将她护卫在怀中,一生一世。

  但是,如今当他的胸怀已不再安全,他别无选择,只能狠下心,用尽所有方式,逼得她离开。

  风雪飘扬,一阵又一阵。

  夏侯寅的肩头,堆了一层薄雪,冰冷的雪水,被他的体温融化,浸透黑色的衣裳。寒风刺骨,而他就这么站在原处,专注的注视着、远望着,直到画眉的身影,消失在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见。

  然后,他握紧双拳,表情森冷的转身,大步离开窗口。

  她走了。

  而他,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深夜。

  码头旁的驿站里寂静无声,画眉独自一人,坐在大厅角落,静默得仿佛要融入夜色中。

  驿站虽然简陋,但是关上门窗后,还能遮蔽风雪,大厅中央烧着炉火,让留宿的旅人们取暖。

  大部分的商旅,身旁都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只有画眉孑然一身。

  她所有的行李,就是怀里那封休书、一枝含苞待放的梅枝,以及手中的船票。

  温暖的烛火,照亮船票上的字迹与商印,目的地是她出嫁之前,所居住的那座城。

  夏侯寅不愧是个商人,不但平日里头,打点来往商家时,花费银两绝不手软,就连打发她这个下堂妻,他也没有吝啬。虽说,那一万两银票,她并没有收下,但是细看手中的船票,就可知道,他在这方面也是砸下重金。

  这张票可是整条运河上最顶级的北云商队的船票,所买的舱房,也是整艘船中最舒适、最豪华的,船上甚至还有小厮与丫鬟,随时关照旅客的需求,照料三餐饮食。

  他所买的,也是船期最近的船票。

  看得出来,夏侯寅的确是迫不及待,希望她快快离开凤城。只要坐上那艘商船,不到十天的光景,她就能回到娘家。

  画眉反复看着船票,从深夜,到了天明。

  天亮之后,雪仍未停,驿站逐渐热闹了起来,停在码头旁的一排商船,传来响亮的吆喝声,船员们忙着把货物,从岸上扛入舱内。

  驿站外头,聚集了不少小贩,卖着热呼呼的吃食,食物的香气飘进驿站里,商旅们一个个醒来。

  有的就提了行李,到外头光顾小贩,在临时搭的棚下,喝碗热腾腾的粥。有的则是从行囊里拿出干粮吃着,等填饱了肚子,就准备搭船出发。

  年关将近,返乡的商旅不少,为了赚饱荷包,过年期间商船照样航行,码头上人来人往,甚至比平时更繁忙,地上的积雪,都被人们踏成了冰。

  画眉拿着船票,找到了船队,靠着船员的指点,找到了在码头旁、小棚下,正拿着毛笔、捧着册子,忙着点货的船老板。

  瞧见那张船票,船老板双眼发亮,立刻知道是贵客来了,连忙搁下笔,迎上前来亲自接待。

  「这位夫人,请在这里稍待一会儿,等船舱里整理好,我就派人护送夫人上船。」他笑容满面,殷勤的说着,还回头吆喝:「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谁,拿张椅子过来。」

  「不用了。」

  「夫人您别客气,天这么冷,让您在这儿等着,就已经是我的不对了。」他回头又喊:「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谁,快把火炉也搬过来,别让夫人冻着了。」

  「船老板,不用忙了。」画眉语气平静,轻声说道:「我是来退这张船票的。」船老板转过头来,原本的笑脸,瞬间都变成了愁容。他诚惶诚恐,几乎要冒出冷汗,急忙问道:「夫人,是不是小的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惹恼了夫人。」

  「不是,船老板请别误会了。」她淡淡的解释。「只是我想去的,并不是这个地方。」

  考虑一夜之后,画眉决定,她不回娘家去。

  爹爹与娘亲,早在她出嫁之前就已经过世,如今当家的是哥哥与嫂嫂。娘家也是经商,几代经营也稍有规模,当初能攀得夏侯家的亲事,兄嫂乐得四处张扬炫耀,就怕别人不知道,柳家与夏侯家成了姻亲。

  兄嫂爱面子,她在娘家时,就深深感受过了。如今,她被夏侯寅休离,兄嫂恐怕也不乐意见到她。

  船老板端详着画眉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那么,请问夫人,您是想去哪儿?」

  她不答反问:

  「您船队的船,最远到哪里?」

  「赤阳城。」

  她听过那座城。

  那是南国最南方的一座城,以气候炎热闻名,因为在运河最末端,又邻近海滨,是南国与异国接触的窗口,城内商业贸易繁荣,人口有数万之多。

  那座城离她的娘家很远,离凤城更远。

  「好,那么,就改去赤阳城。」她下定决心。

  「但是,夫人,去那里的是货船啊!」

  「货船就不载客吗?」

  船老板露出为难的表情。

  「货船是有载客,但是……但是……」船老板欲言又止,看着眼前这位,虽然没有行李,也没有奴仆陪伴的女子。他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对方肯定是富贵人家的女眷。

  「但是什么?」画眉极有耐心的问。

  「呃,货船里的设备,难免简陋了些,怕夫人坐得不舒适。」

  「无妨。」她的语气柔和,却也坚定,让人无法拒绝。「只要船老板替我安排,在船上有个小舱房可住,三餐供食,这样就够了。」

  船老板踌躇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的点头。「好的,我这就替您安排,将船票退换。」

  「多谢船老板。」

  「应该的、应该的。」船老板连声说道,收下画眉递来的船票,然后转身从小棚下的桌子上,拿起算盘滴滴答答的算了一会儿。

  半晌之后,他算得了一个数目,从抽屉里取出一笔银两,小心翼翼的包妥,才连同新的船票,一同递给画眉。「夫人,这是换了船票的差额,请您点一点,看看是否有误。」

  她收下船票,以及那包银两,轻轻摇了摇头。「我信得过您。」将银两纳入袖中后,她抬头问道:「请问船老板,我什么时候可以登船?」

  「啊,现在就可以。」船老板仍是不敢怠慢,拿起桌边的伞,亲自为画眉撑伞挡雪。「我这就护送夫人过去。」

  那艘货船,排在码头的最后方,船身巨大,却毫无装饰,没有华丽的外观,但结实而牢靠,看得出虽然航行已久,仍被照顾得很好。

  货船上搭了船板,连接码头岸上,船员们扛着货物,来来回回的忙着,瞧见画眉时,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船老板护送着画眉登船,特地跟船长的妻子嘱咐,要好好的照顾,又亲自带着她,走下船舱去看了舱房,确定舱房虽小,但也洁净整齐。

  货船里的设备,到底不如商船,船老板倒比她还谨慎,到处看了看,派人下船去,张罗了一些船舱里没有的用品,然后才恭敬的道别。

  临走时,他将伞也留下了。

  画眉在舱房里待了一会儿,先取出怀里的梅枝,搁进水盆里,直到船身微微震动,外头传来呼喝声,确定货船即将启程时,她才拿着那把伞,走出舱房,来到了甲板上。

  不论是船板或缆绳,都已收起,船工们各司其职,虽然忙碌,却也井然有序。

  巨大的货船缓缓的、缓缓的,离开码头。前方不远处,覆盖在白雪中的凤城也同样缓缓的、缓缓的,逐渐离她远去。

  天寒地冻,码头内的河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当货船移动时,把河面的薄冰撞碎,碎冰在船下嘎嘎作响。

  画眉撑着伞,在雪中站着,看着凤城。

  然后,她从衣内暗袋,拿出一个荷包。荷包上头,用着红色的绣线,绣了精致的虎纹。

  她伸出手,将手里的荷包,扔出船去。精致的荷包落在碎冰上,一时还沉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的陷入水中,被河水淹没。

  一旁船长的妻子,只瞧见荷包掉下船,也没瞧见是怎么掉的,急呼呼的就跑来,连忙喊道:

  「啊,夫人,您的荷包掉了!」

  「不是掉了,是扔了。」画眉静静的答道。

  「是吗?就这么扔了,可惜了呢!」

  「不可惜,」她注视着凤城,轻声回答:「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说完,她离开甲板,转身走下船舱,将渐渐远去的凤城,以及那个落水荷包,从此都抛到脑后。



  货船在大运河上,航行了二十日,才到达南方的赤阳城。

  虽然年节已过,各行各业都已开工,赤阳城里却仍嗅得出一丝丝的年味,家家户户的门前,贴的大红春联,上头的金粉都还闪闪发亮,不少人忙完了年节,就要准备元宵灯会,灯笼行的师傅,全都忙得不可开交。

  画眉下船之后,就在船长妻子的介绍下,找到一间不大的客栈,作为暂时栖身的地方。

  她本就纤弱,加上变故之后,那双清澈的双眸眼里,总是盈满愁云,更是让人一瞧见就要心疼。不论是遇上谁,都会激起旁人的保护欲,急着要伸出援手,尽力帮帮她。

  知道她在赤阳城里,人生地不熟,客栈的老板娘体恤她,给了她一间最清静的客房,还悄悄压低了租金。

  不但如此,就连画眉的三餐,老板娘也关照到了。元宵节当夜,老板娘甚至还煮好了元宵,亲自送到她房里来。

  房门外传来轻敲时,画眉正在床榻上休息。

  这阵子她总是感觉倦,连白昼里都贪睡,睡得多且沉,就算是醒来的时候,也还是觉得累。

  就连今晚,上元佳节,赤阳城里处处花灯高悬,花市灯如昼。人们的欢笑声,从窗口流泄进来,他们嬉闹着、猜着灯谜,男男女女走过窗下。

  窗外热闹的节庆,像是与画眉全都无关,她还是在小房间里,因为身体不适而虚软着。

  敲门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她才有力气撑起身子,勉强走到门边,替老板娘开了房门。

  门才刚打开,老板娘瞧见画眉,立刻就惊呼出声。

  「啊,妹子啊,妳脸色怎么还是这么差?」她连忙走进房里,搁下那碗暖呼呼的元宵,再挪动富泰的身子,俐落的转过身,伸手扶着画眉坐下。

  「大概是前阵子搭船,一时累着了,这会儿还恢复不过来吧!」画眉虚弱的笑了笑。

  「这样不行啊,我瞧妳今天像是什么都没吃。」

  「大概是水土不服,所以没胃口。」

  「不行,多少都得吃一些,不然身子会更软下去的。」老板娘猛摇头,把桌上那碗元宵,推到画眉面前。「我煮了些元宵,妳也尝尝吧!」

  「谢谢。」

  画眉轻声道谢,拿起调羹,舀了一颗颗软润圆白的元宵,凑到唇边,却还是食不下咽。

  这阵子以来,她吃得很少。

  并不是因为盘缠不够。她在船程中,脱下外裳时,才发现外裳的暗袋里头,有着一包珠宝。那些珠宝,全是她在夏侯家时配戴的首饰,里头有一部分是她的嫁妆,另一部分则是夫妻恩爱时,夏侯寅买给她的礼物。

  或许,是管事担心她往后的生活,所以才把这包珠宝,偷偷搁进她的外裳里。

  来到赤阳城之后,画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送的珠宝当掉,换成一笔为数可观的银两。

  严重影响她食欲的,是她的身体状况。

  坐上货船,离开凤城没多久,她就开始呕吐,不仅是进食,就连喝水她都会想吐。

  她心里猜想,该是自个儿太过娇贵,一时之间还不习惯这种舟车劳顿、路途遥远的旅程,才会晕吐得这么厉害。

  谁知道,下了船之后,呕吐的状况非但没有减轻,反倒更严重了。

  闻着食物的香气,她才喝了一小口甜汤,甚至连元宵都还没吞下肚,那种熟悉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温温的液体,从胃部窜出。

  她只来得及推开汤碗,接着就弯下身,难受的开始呕着,呕出了那口甜汤,空虚的胃部,还不肯放过她,一阵阵的痉挛,逼着她呕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息下来。

  「来,先擦擦嘴。」老板娘守在一旁,满脸担忧,急着递上毛巾。「等会儿再漱个口,才会清爽些。」

  虚弱不已的画眉,伸出微颤的小手接过毛巾,看见桌上那碗被她打翻的元宵。

  「真抱歉,浪费了姊姊的好意。」

  「唉呀,这么客气做什么?只不过是一碗元宵嘛,楼下还有一大锅呢!」

  画眉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老板娘那张圆呼呼的脸,则凑到她的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愈看愈是眉头深锁着。

  「不过,妹子啊,妳吐成这样,实在不像是水土不服。」老板娘顿了一下,虽然猜出了个底,却又不好明说。「我看,妳明天还是去让大夫瞧瞧吧!」

  「姊姊,不用了……」

  「好吧,我把大夫请回来,让他来瞧瞧妳。」

  画眉叹了一口气,总算体会到,南方人的热情以及固执。看来,无论如何,她明日非得去看诊不可了。

  「还是我去吧!」她挤出微笑。「出门走走也好。」

  「对啊对啊,那大夫的药铺子,就在隔壁街,不但人长得斯文俊秀,医术也好得很呢!」老板娘热心推荐着。「妳啊,明天一早,出了客栈就往左走,走到了前头那间茶水铺子再右转,走几步路后,就可以瞧见了。」

  「谢谢姊姊。」

  有了这么详细的指引,以及这么热情的「推荐人」,画眉实在是推辞不了。第二天,她强撑着倦累的身子,在老板娘的注目下,走出客栈大门。

  药铺子的确就在隔壁街,路途极近。

  但是,就算这么近的路程,对现在的画眉来说,都是一种负担。好不容易走到药铺子时,她已经脸色发白,全身冷汗直流了。

  一个长相斯文的青年,站在药铺子里头,正在低头抓药,无意中一抬头,瞧见了摇摇欲坠的画眉,立刻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出来,扶着她进药铺子。

  「夫人,您还好吧?」

  虚弱不已的她,听见这个问题,还是忍不住弯唇。

  「不好。」

  「啊,是是是……」知道说错话,那青年有些尴尬。

  「我是来看大夫的。」

  「我就是大夫。」青年连忙说道。

  画眉有些诧异。

  她倒是没想到,备受老板娘推崇的大夫,竟会如此年轻。看他的样貌,年龄应该与她相仿。

  「夫人请到这边来。」青年起身,领着她在一张桌边坐下。「请伸出手来,容在下把脉。」他拿出一个半新不旧的枕,枕中央已经凹陷,看得出他生意兴隆。

  画眉将手腕,搁置在枕上。

  「夫人最近觉得哪里不舒服?」青年一边替她把脉,一边询问道,不忘端详她的气色。

  「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只是倦累,时常呕吐,几乎无法进食。」

  「这情况有多久了?」

  「将近一个月。」

  青年点了点头。「另一只手也请伸出来。」

  画眉依言而做。

  青年探着她的脉象,表情慎重,半晌之后才露出笑容。「恭喜夫人,您是有喜了!」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有……有……有喜?」她重复这两个字,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没错,从脉象看来,夫人该是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青年笑着说道,还说了一句:「尊夫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丈夫上个月就死了。」她面无表情的回答。

  青年再度露出尴尬的表情。

  「呃……那……那……那夫人您更要好好照顾身子。」他离开座位,到了药铺子前,抓了几帖的药,用纸包仔细包妥,然后扎上细麻绳,才亲手交给画眉。「这是安胎的药。夫人气虚体弱,这阵子更要好好调养,这些药请早晚煎服,不可中断。」

  画眉点了点头,拿出诊金,搁在桌上,然后提着那几包安胎药,如游魂般走出了药铺子。

  她脸色惨白,如在飘荡般,慢慢的走回客栈,而后无声无息的走上楼,回到客房里头。

  怀孕了。

  她怀孕了。

  她竟然在此时此刻怀孕了!

  成亲数年,他们都想要孩子,注生娘娘却迟迟没为他们送子来,他甚至还用这个理由休了她,让另一个女人取代了她的位置。

  如今,直到她被休后,她这才发现,肚子里有了夏侯寅的骨肉。

  画眉的双手,轻覆着小腹,那儿仍然平坦,看不出怀孕的迹象。她虚弱的闭上眼睛,倒卧在床榻上,覆在小腹上的手没有挪开。

  如果是个女孩,该会是像她。如果是个男孩,肯定就会像是他——那个她曾经深爱过,如今却不愿提及、不愿想起、不愿梦见的男人。

  孩子会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她抱着小腹,蜷缩着瘦弱的身子,独自卧在这极南之城,一间小客栈的客房里,身旁没有半个熟识的人。

  二胡的音乐,从窗外传来,伴随着从远处飘来的歌声,歌声凄婉,一句一句都像是敲在她心上。


  娘怀儿一个月不知不觉,娘怀儿两个月才知其情,

  娘怀儿三个月饮食无味,娘怀儿四个月四肢无力,

  娘怀儿五个月头晕目眩,娘怀儿六个月提心吊胆,

  娘怀儿七个月身重如山,娘怀儿八个月不敢笑言,

  娘怀儿九个月寸步难前,娘怀儿十个月才离娘怀。


  歌声唱着唱着,倒卧在床榻上的她,将身子蜷缩得更紧。某种积压已久的情绪,在此时此刻,终于再也强忍不住,她抱紧小腹,自制崩溃,一串热泪终于流出眼眶,落在枕巾上。

  这泪,仿佛止不住,一串又一串的落下,像是断了线的珍珠。

  这是她被休之后,首度落泪哭泣。

  无声的哭泣,伴随着窗外的歌声,久久没有停歇。



第八章

  赤阳城的五月,艳阳高照,人人汗下如雨。

  画眉本以为,自个儿只怕冷。谁知在这儿落脚后,才初夏时分,她就热得一身是汗,连夜里都要辗转许久,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她虽然已经搬出客栈,在两个多月前,用了部分银两,买下一座小小的院落,但是老板娘仍对她照顾有加,三天两头都往这儿跑。

  生过五个孩子的老板娘,很有经验的告诉她,害喜时,身子会畏寒,等到害喜症状和缓,孕妇就容易觉得燠热难当……

  如今,画眉怀孕已经七个月了。

  小小的生命,就在她腹中,渐渐的、渐渐的长大。偶尔,肚子里的孩子,活泼的伸伸腿儿,她就会轻抚着小腹,柔声跟孩子说话。

  为了孩子,她必须振作起来。

  虽然说,手边仍有不少珠宝,但是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一旦孩子出生后,开销势必会增加。

  除了节流,最好的办法就是开源。

  赤阳城商业鼎盛,又在南方边陲,虽比不上凤城富丽堂皇,但是这个城市有着强烈的生命力,与北国的战争、朝廷的昏庸,都离这里太遥远。这儿的人们豪迈、不拘小节,城中时常看到异国的商人走动。

  那日,夏风热如流火。

  画眉撑着伞,遮蔽热烫的阳光,拿着手绢儿,在丫鬟的陪同下,租了一顶凉轿出门,前往港口附近的五羊大街。

  这条街宽阔而笔直,邻近港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论哪一天,都是人潮汹涌。船员们在这儿消费、商旅们在这儿交易,本国人与异国人,在街上擦肩而过。

  在赤阳城里待了几个月,画眉已摸清这座城,各类食衣住行的习惯以及需求。

  她与生俱来、又被磨练得专精的商业直觉,让她精准的看出,五羊大街上肯定有生意可做。而且,不但是有生意可做,利润还不低,要养活母子二人,维持小康的生活,可说是绰绰有余。

  一个多月前,她在五羊大街上,发现一间歇业的店铺。

  这里地段极佳,店铺里头格局方正、大小适中,用来开间餐馆,要是经营得宜,就能有丰厚收益。她来看过好几次,愈看愈是满意。

  不但如此,就连附近的几间餐馆,她也一间一间去勘查,逐间去试吃,尝尝邻近餐馆的味道。

  这几间餐馆,不论是环境、食材或是口味,都属中下。

  画眉觉得信心满满。

  这几个月来,她跟着客栈老板娘,在赤阳城内四处走动,早已摸清楚,该到哪里选购优惠而新鲜的食材。她已经找到一位愿意配合的厨师,凭着她的手艺,能熬些补身的好粥,做几道精致的菜肴,而厨师则是配合食材,依据当地人的口味,做出鲜美的吃食。

  只是,万事具备,她却碰上了一个难题。

  店铺的主人,不肯将店铺租给她。

  不论沟通过多少次,店铺主人就是不肯点头。外柔内刚的画眉,当然不肯善罢干休,她顶着烈日,三天就登门拜访,试图说服对方。

  走下凉轿,她用手绢儿,擦着额上的汗,先望了望万里无云的晴空,接着才转身,走进一间银楼。

  银楼里摆着各式珠宝首饰,成套的金饰,精致而耀眼,几乎要让人觉得刺眼。

  画眉一路走到角落,对着一个抽着水烟的老人,福身请安。

  「陈老板,午安。」虽然怀孕七个月,她的动作依然优雅如昔。

  「嗯。」

  老人继续抽着水烟,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从鼻子里头,哼出一个音,就算是应了她的请安。

  「敢问陈老板,画眉先前的请求,您考虑得如何?」

  老人慢条斯理的吐出一口烟。

  「考虑?」他拿着烟杆子,敲了敲桌子。「我早说了,不用考虑。」

  这样的反应,画眉已经见过数次了。她耐着性子,弯唇浅笑,努力想说服这个顽固的老人。

  「陈老板,我租下您的店铺,不过是想开间餐馆,做点生意——」

  话还没说完,老人就不屑的哼了一声。

  「一个女人,学男人做什么生意?」他掀了掀花白的眉,不以为然的看了她一眼。

  「没人规定,女人就不能做生意。」画眉轻声答道。

  「是没错。」老人咬着玉烟嘴,冷笑一声。「但是,要我跟个女人做生意?嘿嘿、嘿嘿……」他连连冷笑。

  画眉等着那阵冷笑结束,才慢吞吞的问:「陈老板是不敢?」

  老人一僵,几乎要跳起来。

  「谁说我不敢?!」

  「既然不是不敢,那为什么不肯将铺子出租给我?」

  「因为妳是个女人!」

  「所以,陈老板就是不敢跟女人做生意?」她从容问道。

  老人握紧烟杆子,气得两条眉毛都竖起来了。他气恼了好一会儿,瞪大眼睛,看着画眉,半晌之后,突然又露出狡诈的笑。

  「关于那间铺子啊……」他坐回原位,又开始吞云吐雾。「我刚刚决定了。那间铺子我不租了。」

  画眉微微一愣。请求数次未果后,她这次用了激将法,想激得这个老人家,愿意将店铺出租,但是老人刚刚那一笑,却让她心生警惕。

  「柳寡妇啊,妳听好,那间铺子呢,我决定只卖不租。」老人得意的笑着,再度敲了敲烟杆子。「价钱呢,嗯,五千两好了。」

  即便是教养良好的画眉,这会儿也变了脸色。

  「陈老板,就我所知,那间铺子就算要卖,顶多也值三千两。」这根本已是刻意为难。

  「是没错。但,我卖妳,就要卖五千两。」老人哈哈大笑。「怎么样,不是老子不敢跟妳这娘儿们做生意,而是妳没胆识,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哼,女人啊……」他叨叨念念着。

  「既然陈老板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打扰了。」画眉脸上不动声色,小手却捏紧了手绢儿。她慢慢走出银楼,在丫鬟的搀扶下,坐上在外头等待的凉轿。

  五千两。

  她没有五千两。

  就算真有五千两,她也不会为了赌气,花五千两去买那间店铺。

  虽然说,要开餐馆,也不是非那个店铺不可。但是她勘查过,其他合适的店铺,都距离太远,要负担的风险与成本,都比首选来得高。

  看来,她非得放弃那间店铺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日光炙热,画眉坐在凉轿上,一手轻撑着下颚,静静的思索着。

  她得再重新评估一次才行。



  三天之后,消息传进画眉耳里。

  那间店铺卖了!

  她又气又恼,猜测买主肯定是个男人。

  那个视女人如敝屣的陈老板,说不定是为了摆脱她,抑或是为了嘲弄她,恰巧另有买主上门,他就用最快的速度,把店铺给卖了。她真想问问,那个买主是花了多少钱,买下那间铺子的!

  只是,气恼过后,她又很快的恢复冷静。

  话说回来,这说不定会是个转机!

  店铺的拥有者改变,代表她若还租那间店铺,要拜访求见的对象,也就跟着改变,再也不是那个冥顽不灵的陈老板。

  她仿佛看见一线曙光,尽速出门,到了先前居住的客栈,将来龙去脉告知老板娘,再请老板娘好好的「调查」那位新买主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

  老板娘神通广大,才短短三天的时间,就把新买主的来历、背景,都查得一清二楚。

  那间店铺的新买主,是赤阳内新近崛起的富豪。

  那富豪姓风,在画眉到达赤阳城的前几个月,才开始涉足南方各城商界,做的是货物转运这类生意,与异邦往来密切。他的崛起,有如平地惊雷,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他的商行遍布城内,生意作得极大。

  不仅如此,这个富豪还神秘得很。

  众人只知道,他姓风,手上的资金惊人,虽然是商场中人,但他却深居简出,至今没有几个人曾经亲眼见过他。

  关于他的传闻不少。

  有人说他年过七十,已经身染重病。

  有人说他喜怒无常,做事全凭个人喜好。

  有人说他脾气古怪,身有残疾。

  画眉听完之后,沉思了许久。

  她高兴得太早了。一个古怪神秘的富豪,说不定,会比陈老板更难应付。只是,这些传闻还不足以吓退她。

  第二天,她选了清晨时分,气候较凉爽时,登门求见。

  「抱歉,我家主人不在。」门房委婉的说道,任谁一听,都会晓得,这只是推托之词。那个神秘的富豪,并非不在宅邸里,只是不肯轻易见人。

  碰了这个软钉子,画眉只是笑了笑,礼貌周到的谢过门房,才在丫鬟的陪同下,转身离开。

  这并不是放弃。

  只是,她想到一个办法。

  那日之后,画眉就开始筹划。

  她先去拜访那些曾见过风老爷的商家,凭着她的温婉多礼,以及多年以来,在商场上磨练出的进退应对,轻易就问出,这些商家见着风老爷时,是谈了什么、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另外,她隔日又去了一趟风家,并不是求见,而是端了漆盘,装着四样精致小菜,亲手送给门房。她将话说得婉转好听,说区区薄礼,只是要答谢门房昨日的照顾。

  不只如此,她还费心打听,查出风家的管家是谁。接着,再找对门路,一圈又一圈的将礼送进去里头,一一打点妥当,才拜托管家能说说好话,让她见着风老爷一面。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管家吃了几次画眉送来的可口小菜、精致酥饼,自然也不好再拒绝。况且,他又瞧见,这温婉美丽的寡妇,已经怀胎七月,还要四处奔走,也起了恻隐之心,终于在画眉的请求下,一口答应,要为她安排。

  几天之后,画眉再度坐着凉轿,来到风家。这次,她不再被拒于门外,而是被管家延请入内,大大方方走进了风家。

  从眼前的厅堂院落看来,风老爷的富有,的确是无庸置疑的。

  富家的厅堂院落,有着各地的特色。

  跟赤阳城相比,偏北的凤城宅邸占地广阔,气势恢弘,厚壁高墙,庞大、严实、封闭。而最南方的赤阳城,庭院规模较小,却朴素淡雅,精致灵秀,小桥流水,通透、开敞、小巧。

  而眼前这座宅邸,正是她南下至今,所见过最精致优美的建筑。

  庭园里绿意盎然,迭假山、凿泉池、栽花植树、点缀盆景。而大厅的门,正对着庭院,将一园美景尽收眼底。

  大厅面阔五厅,除了主厅之外,各有两小偏厅。

  主厅之内陈设奢华而舒适,前为落地长窗,后为白色屏风。较为不同的是,主厅用细密的竹帘,隔着两个部分,前头是两套客椅,一张云石客桌,而竹帘后方隐约可见,是一张可坐可躺的木榻,榻上有个人正半卧着。

  不等管家暗示,画眉已经猜出,竹帘后的人是谁。

  「风爷,日安。」她在竹帘前福身,长睫垂敛。「打扰风爷休息,还请风爷见凉。」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重的咳嗽声。

  竹帘后身影晃动,飘出茶的香气。透过竹帘缝细,她隐约瞧见,小厮端了热茶来,还为主人盖妥毯子。

  咳嗽声没有停止,坐榻上的人,咳得双肩耸动,身形似乎有些佝凄。她眼前所瞧见的,印证了那些传言,这位神秘的富豪的确健康欠佳。

  咳了好一会儿之后,竹帘后静了下来。她能感觉到,竹帘后的那个人,正在瞧着她。

  半晌过后,他开口了。

  「妳姓柳?」他问,声音比寻常老人更嘶哑。

  画眉浅笑点头。

  「是。」

  来到赤阳城后,她自称是个寡妇,众人都喊她柳夫人。

  竹帘后又传来嘶哑的声音。「我听说,妳要租五羊大街的那间店铺,用来开餐馆?」他咳了几声,像是连说话也吃力。

  「是。」

  竹帘后的目光,端详了她好一会儿。

  「看妳的样子,怀胎就快足月了,怎不等到生下再说?」

  「生意是不等人的。」

  「妳生孩子的时候,那间店怎么办?」

  「我租金会照算给风爷。」她从容回答,早已有了周全的计划。「我会训练好人手,就算我不在店里,也不需歇业。」

  「那个地方,我原本另有他用。」竹帘后的男人,思索了片刻,喃喃斟酌着。「要开餐馆?餐馆……」

  「还望风爷成全。」

  「成或不成,要看妳的本事。」他说道,停顿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声音比先前更嘶哑。「让我瞧瞧妳的手艺。」

  「风爷想尝尝什么?」画眉微笑问道,心里却隐约明白,这个男人为何可以在一年不到的时间内,就迅速崛起。

  这个男人,也是个优秀的商人。

  他还在盘算,考虑是否要将店铺租给她。开口要测试她的厨艺,除了是要瞧瞧,她是否真有本事,也是想探测,除了租金之外,她还能带来什么额外的附加利益。

  竹帘后沉默半晌,过了一会儿之后,那嘶哑的声音才又响起。

  「干贝粥。」

  画眉的神色,闪过些许诧异。

  这细微的变化,没有躲过那男人的目光。

  「怎么?妳不会?」

  她很快镇定下来。「会。」

  「那就快点做来,厨房里的食材器具随妳使用。」

  「是。」

  管家领着画眉离开大厅,在精致的庭台楼阁间,循着小径而走,半晌之后才来到宅邸的角落。

  厨房里头,食材与器具一应俱全。

  她姿态熟练,先挑了个砂锅,新米、旧米各半,淘洗干净。然后,再挑选干贝,以形状圆硬,色如琥珀者为最佳,与米一同搁进砂锅里,以炉火煮至滚,再拨开红烫的煤炭,只留些许火苗,维持锅内沸而不滚,米粒与干贝在文火熬煮下,鲜味与香味同时飘散。

  画眉持着木杓,守着那一锅干贝粥。

  这是她最擅长的料理。

  曾经,她几乎每一旬,都得熬一次干贝粥。不只是因为粥性平温、滋味清淡,也是因为,曾有个男人最爱吃的,就是她亲手熬的干贝粥……

  自从离开凤城后,她不曾再煮过这道粥品,谁知道世事难料,这个神秘富豪用来考她的,就是干贝粥。

  熟悉的香味、熟练的步骤,她虽熬着干贝粥,身旁的一切,却早已人事全非。

  半晌之后,砂锅里米粒熬得软糜,干贝也化为细丝,她只添了些许海盐调味,便舀出一碗,搁在漆盘上,连同调羹,一起端回大厅。

  竹帘后头,那男人还是半卧着,直到闻见香气,他才缓缓起身,改卧为坐。

  「好了?」

  「是。」

  「端过来。」他下令。

  画眉小心翼翼的掀开竹帘,走了进去,眉目垂敛,没有多看对方一眼。

  一只手伸来,端走漆盘上的那碗干贝粥。

  那只手的每根指骨,都像是被狠狠扭断,再被拉直过。虽然试图复原,但是终究无法恢复笔直,每一根指骨都看得出,曾被扭拧后留下的伤害。

  她无法想象,这人是遭遇过什么可怕的事,才会留下这么严重的伤。从这点来猜想,或许,他佝凄的残疾也并非天生,同样也是重伤所致。

  男人坐在花梨木的坐杨上,喝了一口干贝粥。

  他只喝了一口,就停下。

  然后,他搁下那碗粥,艰难的站起身来,转身就往屋内走去。

  直到男人起身,画眉才抬起头来,瞧见他戴在头上,用来遮蔽旁人眼光的黑纱笠帽。大概是脸上也有伤,所以他从不拿下那顶黑纱笠帽。

  望着那男人佝凄的背影,画眉刚想跟上前叫唤,问出个结果,管家就走上前来,阻挡她上前。

  「柳夫人,爷的意思是说,那间店铺可以租给妳。」管家说道。

  她有些讶异。

  看来,在她熬粥的时候,这神秘富豪已经吩咐过了。他愿意喝上一口,就代表同意;代表她的手艺,过得了他这一关。

  「请问管家,租金怎么算呢?」画眉就事论事,丝毫不浪费时间。

  「一个月五十两,每月上旬收租。」

  她细眉微蹙。

  「管家,这租金的价格是否有错?」她心细如发,不解的询问:「这比市价,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没错,是爷吩咐的。只是,爷说了,柳夫人要租那间店铺,另外还有个条件。」管家慢条斯理的说道。

  「什么条件?」

  「爷请柳夫人,每早来府里熬粥。」

  画眉微微一愣。

  「柳夫人有所不知,我家爷挑嘴,吃不惯本地的食物,而您煮的粥,恰巧就合了爷的胃口。」管家说道。「柳夫人若是同意,咱们现在就可以打合同。」

  看来,外头传说这个神秘的富豪喜怒无常,做事全凭个人喜好,也是半点都不假。

  不过,既然事情发展得如此顺利,能省下大笔租金,节省了不少成本,她其实并不会介意,这个男人是否喜怒无常。

  画眉立刻做了决定。

  「好。」



  从那日起,清晨时她就到风家,进了厨房,熬好一锅粥后就离开,也不曾再见过那个神秘而佝凄的男人。

  餐馆方面进行得很顺利,她找来能工巧匠,将店铺重新装潢,再找到供应的商家,能每日送来新鲜食材,又应征了几个跑堂的,只花了两旬左右的时间,就热闹的开张。

  一如她所预料,餐馆的生意好极了。

  这间料鲜、味美,收费又公道的餐馆,很快在五羊大街上打响名号,不论是往来的商旅、船员,或是当地的人,只要是尝过滋味的,就肯定会再度光临。

  跑堂的几个伙计,个个机灵又勤快,厨房里头,则有主厨坐镇。

  画眉每日会熬些粥品,或是看当天的食材,做几样鲜美可口的精致小菜,盛在盘子里,不但赏心悦目,更让人胃口大开。

  她还找来客栈老板娘的远亲,一个年轻聪明的姑娘,亲自教那少女熬粥做菜,以及管理帐目,免得她生产时,店内会忙不过来。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事情都上了轨道。

  怀孕近八个月,画眉却显得神采奕奕,镇日忙东忙西,精神比谁都好。

  某日,她搭乘马车,在风府前下了车,回头嘱咐车夫,该到何处去搜运食材,接着才转身走进风府。

  食材的金额是每月结算,而她对亲自挑选的商家,也有绝对的信心,知道食材的品质不会有问题,所以才放心的让车夫去收货。

  不过,为求谨慎,每日离开风府,回到餐馆时,她仍旧会亲自检查一遍,以免出了什么差错。

  瞧这几日的气候,愈来愈是炎热,她或许该跟大厨商量,做几道消暑的甜汤。或者,先把要递给客人的巾子,都先浸在清水里,再搁一大块冰,等客人来了,再拧干送上……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进风家厨房,随即因为眼前的景况,讶异的停下脚步。

  不同于以往,今日风家的厨房,可说是乱成一团。丫鬟、小厮们奔来跑去,个个表情茫然惊慌,大厨满头大汗,在大火前忙着炒菜,但是每每炒好了菜,管家只尝了一口,就沮丧的摇了摇头。

  连炒了十几道菜,管家的头还是像博浪鼓似的摇啊摇,大厨终于发火了。

  「妈的,炒了这么多菜,你都说不行?到底是哪里不行?!」他抓起管家,用力的摇晃,气得双眼发红。「说啊,老子炒的菜,到底是哪里不行?给我说啊!」

  管家被摇得昏头转向。

  「啊……啊……那、那、那个味道,就是不一样啊……」他哭丧着脸回答。

  大厨咆哮了几声,双手一放,把管家扔回地上。

  「有什么不一样?」

  「今晚要宴请的,是南方异国的客人。爷交代过了,菜肴的口味,要配合那些客人。」管事的也是满脸无奈。「我跟爷去拜访过,那些人的口味又酸又辣,有种说不出的呛味。」

  「我把半瓶醋都倒下去了,你还嫌不够酸吗?」

  「酸足够酸,但味道就是不同啊!」

  「你这么说谁会懂啊?我又不知道,那些异国人,吃的到底是什么!」大厨怒气冲冲的吼道。

  瞧见气氛火爆,站在一旁的画眉,终于走上前来,柔声说道:「珠河区一带,住着不少异国人,或许到那里看看,能够找到适合的调味品。」住在客栈的那段日子里,她见过不少异国人。「至于管家所说,酸辣而呛的味道,可能是南姜、香茅这类香料,以及某种以鲜鱼与盐,腌制几个月后的酱汁,异国人的饮食都少不了这些,在珠河区找找,肯定能找着。」

  管家这才转忧为喜。

  「啊,多谢柳夫人提醒!」他转过身,吆喝着奴仆。「快快快,快去买回来,再让大厨试试。」

  奴仆领了指示,飞快的跑开,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

  管家擦了擦额上的汗,再度转过身来,对着画眉连声道谢。「多谢柳夫人,要不是有您指点,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不必客气,我只是恰巧知情。」

  话还没说完,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的跑进来,泪汪汪的扑到管家面前,接着就放声大哭。

  「呜啊,管家……管家……」

  「妳哭什么?」

  「呜呜呜呜,管家……管家……那个……」

  「哪个?妳说清楚,别只是哭啊!」

  「呜呜呜,那个……那个……」

  「到底是哪个啊?」管家急得跳脚。

  「我刚刚到仓库里,拿出待客的瓷盘,才发现……才发现……瓷盘……破了……」小丫鬟眼泪一颗一颗的掉下来。

  管家则是觉得,自己的头很快就要被主人剁下来了。

  「破了?破了?」他喃喃自语,双眼发直,一时之间脑袋空空,竟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这种事情,他先前从没遇过。

  画眉拿出手绢,替小丫鬟擦擦眼泪。「乖,别哭了。」她柔声问道:「告诉我,瓷盘是全破了,还是只破了一、两个?」

  小丫鬟抽噎着。

  「只破了一个。」

  画眉露出浅笑。

  「那么,妳到五羊大街上,那间沈记古董行找找。那儿瓷盘最多,妳去找找,肯定会有相似的。」

  「真的吗?」

  「真的。」画眉替她擦干眼泪。「妳先回仓库去,记牢瓷盘的花样,再去找,很快就能找到相似的了。」

  小丫鬟半信半疑,用手抹了抹泪痕,也不敢再久留,咚咚咚就跑了出去。

  这会儿,管家看着画眉的表情,只能用感激涕零来形容。

  「柳夫人,真是……真是……」

  「管家不用客气了。」

  画眉笑道,看着奴仆们忙东忙西,却大多都不得要领,做起事来事倍功半。她心里猜想,风家虽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崛起,但先前靠的,全是风爷雄厚的资金,以及精准的商业眼光。

  如今,他终于愿意走出竹帘,跟商家交际,但家中的奴仆们,根本没这类经验,要宴请的又是异国人,才会显得手忙脚乱。

  照这么下去,今晚的宴席,只怕难以宾主尽欢……

  她默默想着,一边挽起衣袖,一如往常,准备淘米熬粥,没想到一转过身,却瞧见厨房门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黑纱笠帽,身形佝凄的男人。

  「风爷。」她福身请安,客气而温柔。「一时僭越了,还请见谅。」她猜想,他大概已经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

  嘶哑的嗓音响起。

  「无妨,能把事情做好就好。」他说道,黑纱后的眼,紧盯着眼前的画眉。「妳看起来似乎很熟练。」

  「不敢当。」

  「有过筹备宴席的经验吗?」

  她心中一抽,因为这句问话,想起了那段她不愿再想起的日子。

  半晌之后,画眉才回答。

  「有。」

  黑纱后的眼,仍旧看着她。

  「那么,妳有没有兴趣接一单生意?」

  「什么生意?」她长睫掀抬,望着这神秘的富豪。

  「我今晚有个宴席,但是缺一个能筹备处理的人。妳如果愿意接下,我会再付妳银两。」

  画眉只考虑了一会儿。

  「好。」能够多赚点钱,对她现在的处境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

  他有些诧异。

  「妳不问价钱。」

  她微微一笑。「我相信风爷,绝对不会亏待一个妇道人家。」

  隔着那层黑纱,她似乎隐约瞧见,他微微扬起了嘴角。那笑,不知怎么的,有些微的扭曲。

  「很好。」他满意点了点头,用那嘶哑的声音交代着:「关于宴席的事,就交由妳负责,不论需要什么,只要跟管家说一声就行了。」

  说完,他转过身,迈开步伐,艰辛而困难的,一步一步的走出她的视线。



第九章

  那晚的宴席相当顺利。

  虽然白昼时,大伙儿又忙又乱,像是无头苍蝇似的,满屋子乱飞乱闯。但是一等画眉应允,接下筹备宴席之责,情况随即丕变。

  所有该注意的、该遵守的规矩,她一件件,一桩桩,对着众人柔声吩咐,那柔和的嗓音,听得人们原本慌乱的心,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再也不会手足无措。

  不只是温柔,她还柔中带刚。

  当天下午,当新鲜的食材送达时,她亲自过目,一眼就看出,食材的品质并非绝佳。

  画眉立刻领着管家,亲自来到商家,除了将食材全数送回外,还柔声笑语,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话,就让原本想欺瞒买主,以次等货蒙混过关的商家,知道遇着了识货的行家。

  被人一眼看穿,商家的颜面自然挂不住,加上这识货的女人背后,又有那个脾气古怪的神秘富豪撑腰,商家不敢再心存侥幸,连连鞠躬致歉,不但乖乖收下退货,还拿出店中最上等的好货,一样一样让画眉过目,等到她点头,才装运上车。

  为了致歉,商家只收了成本。

  回到风家之后,客栈的老板娘也到了。

  住在客栈的那段期间,画眉见过不少异国商旅,为了这些外地客人,老板娘烧得一手又酸又辣的异国好菜。

  风家的厨师,虽然厨艺精湛,却缺了烧这类菜肴的经验,所以她吩咐奴仆,请来客栈老板娘,跟厨师共同研究,该怎么用上好的食材,和从珠河区买回来的香料,做出精致而道地的佳肴。

  画眉则是一一检视,风府中的用具与摆设,只是略微更动摆设,添了几盆古意盎然的黑木绿松,就将宴客用的厅堂,布置得风韵雅致。

  等到入夜,异国宾客们到来,她从容的指挥大局,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她全都一丝不苟。

  宴席顺利进行时,奴仆们也在猜想着,这个美丽的寡妇,大概也是富贵人家出身,否则寻常的小家碧玉,哪会懂得这些繁琐的规炬?

  直到二更时分,那些异国宾客才尽兴的离去。

  客栈老板娘早已回去歇息了,而画眉却坚持,要等到宴席结束,确定事事妥当,才肯离开。

  心怀感激的管家,一路送着她,直到风府的大门。

  门前早有轿子在等着,轿子两旁,还有两个小丫鬟随侍在侧。

  「柳夫人,爷吩咐了,夜深了,这些人会送您回去。」管家说道,看着画眉的眼光,都多了七分敬意。「这是爷交代,要交给您的今日薪酬。」他小心翼翼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

  「请管家替我谢过风爷。」画眉笑了笑,收下那张银票。

  「另外,爷还说了,今日劳累了柳夫人。」他转过身去,从奴仆的手中,拿过一个精美沉重的锦盒。「这是安胎的补品,请您带回去,补补身子。」

  她却摇了摇头。

  「这补品,我就不收了。」她弯着嘴角,噙着浅笑,态度温和却也坚决。「我只收我应得的,请转告风爷,这盒补品我心领了。」

  管家捧着锦盒,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那个……柳夫人……」

  「管家还请留步,送到这儿就行了。」她不着痕迹的打断,接着转身,在小丫鬟的伺候下,走下门前阶梯,坐进轿子。

  管家捧着锦盒,目送轿子离去,心里还在担忧着,这事没办妥当,该怎么跟主人交代,却浑然不知,这一切早已落入主子眼里。

  二楼的绮花窗前,身穿黑衣的男人,静默的站在那里,看着她走出门、看着她拒绝、看着她离去……

  一切,似曾相识。

  每次见她离去,他就会再度体验到,那五内俱焚的痛。

  夜色之中,轿子逐渐远去,月光盈盈洒落一地,银白得像那个下雪的夜。

  直到那顶轿子,消失在街尾,他仍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从此之后,风家对她的礼遇,远比先前来得殷勤。

  每日她踏出家门时,轿子早已在门外等候,送着她去熬粥,再送她回饭馆。每回宴席过后,也是由轿子送她回去,从不曾让她走过一回夜路。

  那次宴席过后,一个月之内,风家又招待了宾客数次。

  每一回画眉都处理得妥当完善,让宾主尽欢。但这么一来,她每日要照料餐馆,又要到风家熬粥,遇着宴席时,工作量更是倍增,等于是蜡烛两头烧,几次下来,她也渐渐觉得吃力。

  某次,宴席结束,气候燠热,她额上的汗珠未擦,踏出风家时,偏又吹着了一阵夜风。

  起初画眉也不在意,但是,第二天她就隐约觉得,身体有些不适,整日头重脚轻。

  到了第三天清晨,她已经头昏眼花,全身酸疼,病得几乎下不了床。

  画眉强撑着起身,忍着一阵阵不适,写下熬粥所需的材料,跟各项步骤,交给照料她起居的小丫鬟。

  「莺儿,妳把这个交给轿夫,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日不能过去,请大厨照着这方式熬煮。」只是说话,就要消耗她不少力气。她抚着胸口,微喘的再说:「过几日我身子好转,再登门致歉。」

  小丫鬟捧着字条,咚咚咚的跑出去,对着轿夫,一句一句的重复画眉的话,没有半句遗漏。

  等轿夫扛着轿子离去后,小丫鬟才又跑回来。

  「夫人,我先扶您回去躺着吧!」莺儿年纪虽小,但是聪明体贴,将画眉伺候得无微不至。「您再休息一会儿,我去煮些清粥,您多少吃一点,这病才好得快。」

  画眉虚弱的一笑,卧回床榻上,倦累的闭上双眸。

  只是,她才休息了一会儿,连莺儿的清粥都还没煮好,门外的骚动,就让她惊醒过来。

  莺儿匆匆跑了进来,喘着气报告。

  「夫、夫人,风家的老爷子来了!」

  她的雇主、她的房东,那个被人们传说,脾气古怪、喜怒无常的神秘富豪,竟然会大驾光临,来到她这小小的院落?

  画眉撑起虚弱的身子。

  「莺儿。」

  「在。」

  「替我更衣梳妆。」

  「但是,夫人,您需要休息……」

  「贵客来了,我不能失礼,至少得去致谢才行。」

  莺儿嘟着小嘴,虽然不赞同,但仍拿出衣裳,迅速替画眉更衣梳妆。

  半晌之后,画眉才踏进洁净俭朴的客厅。她虽然打扮妥当,但是服贴的衣裙,梳整后的发,更衬得她病容苍白,更惹人心疼。

  男人坐在椅上,黑纱笠帽后的眼,看着她虚弱的走近,心疼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风爷,多谢您还特地走了这一趟。」她挤出笑容,轻声说道。

  他嘶哑的问:「妳病了?」

  「只是略感不适,只要休息几日就——」话还没说完,她就觉得眼前一花,晕眩得站不住。

  下一瞬间,那个身形佝凄、被众人传说身染重病的神秘富豪,突然闪电般起身,以极快的身手,接住她瘫软的身子,将她抱入怀中。

  「卧房在哪里?」嘶哑的声音响起。

  莺儿被这景况,吓得有些不知所措,眼儿眨啊眨。

  「呃……在……就在里头……」她撩开门帘,替他带路,眼睁睁看着风老爷子把画眉抱进卧房。

  虽说,风老爷这举止,极可能只是出于关心,但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太不合宜了。

  被揽抱住的画眉,喘息着想拒绝,但是却又虚弱的说不出话来。

  一会儿之后,她终于被放下,平躺在柔软的被褥上,他已经抱着她,放回了床榻上。

  或许是病得太厉害,朦胧之中,她竟然觉得,这个男人的怀抱,有些似曾相识,像极了另一个男人——那个她曾经深爱过,却又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她太深太重的男人……

  她抗拒着,不再去想。

  长长的眼睫,如蝴蝶羽翼般眨动,一会儿之后才睁开。她病得有些蒙眬的视线,望见床畔的黑色身影。

  「风爷,抱歉……」她挣扎着开口。

  「别说话。」嘶哑的声音,靠得很近。「妳不舒服,就歇着。」他掀开柔软的被褥,覆盖在她身上,动作轻柔。

  站在门外的莺儿,眼睛瞪得更大,一句话也不敢吭。

  呜呜,怎么办,她好担心夫人,但是风老爷子又好可怕!她扯着门帘,站在原地探头探脑,既担心又害怕。

  黑纱笠帽微侧,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即使隔着黑纱,也让莺儿吓得连退好几步。

  「我带了补汤来,搁在厅上,去温热过,再拿进来。」嘶哑的声音,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威严。

  莺儿哪敢拒绝,立刻点头如捣蒜。

  「是!」

  说完,她三步并作两步,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似的,匆匆跑了出去。

  卧房里头静了下来,只有画眉浅浅的呼吸声。

  倦累让她再度闭上眼睛,她察觉得到,他还留在房里,没有离去。照理说,卧房内有着一个男人,肯定会让她紧绷得难以休息。

  但是,不知是因为病得太重,或是其他的原因,纵使知觉到,他就站在床边,她却只觉得安心。

  不应该是这样的……虽然他身有残疾,但是再怎么说,他都是个男人……

  她知道自己应该起身,开口请他离开,却没有力气。

  一条温热的毛巾,覆上了她的额。某种暖烫人心,又有些熟悉的感觉,迷惑了双眼紧闭的她。

  不是他……

  不是他……

  不是他……

  这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男人。

  她的心疼痛着。

  不要想……

  不要想……

  不要想……

  她反复告诉自己,却又无法不去想。

  即使床畔的男人身上有着的是浓重的药味,但她却仿佛嗅闻到,倚偎在另一个男人胸口时,那眷恋而熟悉的味道。

  幻觉变得太过真实,让她的心更痛。

  一滴泪,悄悄溢出眼角。

  男人温柔拭去那滴泪。

  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上了她的脸。

  曾经,他也曾如此怜惜她。

  但,那都已是曾经。

  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

  她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

  他并不是他。

  不是……



  黑纱笠帽后的眼注视着她,看见那滴泪。

  他伸出手。

  他那骨节扭曲且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拭去那滴泪,然后轻覆着她的肌肤,重温她的柔软。

  她的柔软、她的香气、她的一切,是他的渴望、他的奢求,凭借着对她点点滴滴的回忆,他才能走过生死边缘,是对她的思念,在他濒死之际,仍强烈支撑着他。

  终于,他活了下来,还找到了她。

  而她,却已不再属于他。

  是他。

  是他。

  是他。

  他多想告诉她真相,却又知道,只要知晓他的真正身分,她就会气愤的转身离去。

  曾经,她是属于他的。

  如今,她近在眼前,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只有在她昏迷时,他才能伸出手,才敢这么触碰她、轻抚她。

  这些日子以来,他多想再将她拥入怀中,将她搁在胸前,那处最靠近心脏的位置,为她挡风遮雨,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心跳。

  天啊,他是那么想……那么想……那么想……那么想……那么想……

  想得连他的魂魄,都几乎要碎了。

  画眉。

  画眉。

  画眉。

  他的画眉……

  「柳夫人。」门外传来叫唤以及脚步声。

  他迅速的缩回了手,转过身来,看见烈烈的阳光,将一个男人的身影,映在门帘上头。

  「柳夫人,是我。」那男人说道。

  门帘上头,一个娇小的身影,悄悄的靠近。

  「刘大夫,您来啦?夫人正在房里休息。」莺儿小心翼翼的说道,手里还拿着扇子。见着了熟人,她心里踏实多了。

  「那,我就等柳夫人起来,再——」

  「不不不,请您现在就进去!」莺儿连忙说道,就希望大夫进卧房去,才好替她壮壮胆。「请进吧,夫人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您啊!不然怎会今儿个一早,就要我去请您过来一趟?」

  青年抱着药箱,露出腼腆的表情,直到莺儿掀开门帘,才走了进去。但一进了卧房,瞧见房里的黑衣人,表情随即转为错愕。

  「这位是风老爷子。」莺儿连忙说道,接着弯腰溜到床边,瞪大眼睛东瞧瞧、西看看,就怕主子吃了亏。

  检查了半晌,确定一切安妥后,她才松了一口气,低头靠近枕边,轻轻叫唤着:「夫人,夫人,刘大夫来了。」

  起先,苍白秀丽的病容,没有任何反应。直到莺儿又唤了几次,那双长长的眼睫,才轻轻掀开,朦胧的双眸犹似在梦中。

  「夫人,请醒醒,刘大夫来了。」莺儿重复。

  画眉眨了眨眼,双眸逐渐变得清澈。「扶我起来。」她轻声说道。

  「是。」

  莺儿动作灵巧,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扶着主子坐妥,还拿了个枕头,垫着画眉的腰,让她能坐得舒服些。

  然后,她又搬了一张椅子,到床边搁着。

  「刘大夫,您坐吧!」她说道,都安排妥当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跑了出去。

  青年点了点头,撩袍走到床边,坐在离画眉不到一尺远的地方,眼里有掩不住的关怀,以及喜悦。

  「妳还好吗?」

  她虚弱的一笑。

  「不好。」

  「看来,我总爱问这个笨问题。」他也笑了。

  她主动伸出手,让他把脉。

  这一切,都看在另一个男人的眼里。

  「妳的脉象浮紧,该是染了风寒。」他说道。「近几日里,是不是热汗未干,就吹着了风?」

  「嗯。」

  「这样不行。」青年皱起眉头。「还有一个多月,妳就要临盆了,怎能不多照顾自己?」

  「只是一时疏忽了。」

  「这可疏忽不得。」

  「往后我会注意的。」

  「记着,切勿吹风,出入都得小心。」他仔细叮嘱着。「还有,妳工作得太辛苦了,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最好避免劳累,多多休养。」

  她笑了一笑。

  「一切都听大夫的指示。」

  瞧见她的笑,青年俊秀的脸,竟微微的红了。

  隐藏在黑纱笠帽后的脸庞,却因为嫉妒与愤怒,变得狰狞不已。他亲眼看着,她对另一个男人微笑;亲耳听着,她对另一个男人百依百顺……

  他咬牙切齿,全身紧绷而轻颤着,几乎想要冲上前,当场撕碎那个大夫。就连最可怕的酷刑,都远不及眼前这一幕,来得让他痛彻心腑。

  他可以承受鞭打、承受火烙、承受断骨之痛,却无法承受她对着另一个男人,轻轻的、轻轻的、轻轻的,一笑。

  门帘再度被掀开,莺儿端着汤药,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

  「刘大夫。」她捧着汤药,还偷偷看了旁边一眼,然后很快的收回视线。「这是风老爷子送来,要给夫人喝的补汤。」

  青年看着那盅汤,却摇了摇头。

  「她不能喝这个。」他转过身来,看着那个神秘的富豪,露出满怀歉意的表情。「抱歉,辜负了风老爷的好意。但,柳夫人是外感风寒,不宜再进补,得用辛温药材,例如荆芥、防风、羌活、桂枝、麻黄、紫苏、葱白之类,先祛表里之寒,再温肺疏风。」

  嘶哑的声音,逐字逐字从牙缝中迸出来。

  「尽快治好她就是了。」他冷声说道。

  「这是我的职责。」青年恭敬的回答,站起身来,走近了几步。「风爷,听您的声音,不但是嗓子受伤,且呼息不顺,浮浅断续,似乎还曾受过极重的内伤。是否也请伸手,容在下为您把脉?」

  他的热心,却换来冰冷的拒绝。

  「不用了。」这几个宇,严厉得仿佛冷箭,从黑纱笠帽下射出,听得人心头发寒。

  屋内的所有人,都察觉到那个男人的敌意以及浓烈的愤怒。

  他转过头,朝床畔望了最后一眼。

  然后,他走出卧房,头也不回的离去。



  在莺儿的照料,以及刘大夫连日出诊,细心用药之下,画眉的风寒几日后就痊愈了。

  她再度忙碌起来,清晨时,先到风府熬粥,然后回到餐馆,照顾餐馆内的大小事,直忙到夜里盖锅休息,莺儿才来接她回去。

  风寒痊愈后的某天,她进了风家,才刚踏进厨房,没一会儿功夫,管家也匆匆走了进来。

  他伸长了脖子,找了一会儿,直到瞧见画眉才松了一口气,连忙走了过来。

  「柳夫人,您的身子还好吗?」他谨慎的问。

  「托您的福,还算安好。」

  「是吗?」管家喃喃自语。「太好了太好了。」

  见他还留在原地,画眉浅浅一笑。「管家特地走这一趟,不该只是来问我身子如何吧?」

  管家露出尴尬的表情。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柳夫人。」他抓了抓脑袋,不敢拖延,急忙传达主人的吩咐。「今晚,有些客人要来,爷要我先来问问,若是柳夫人身子安好,就请妳筹办一场宴席。」

  那么,倘若她身体不适,难道这场宴席就不办了?

  画眉心中想着,并没有说出口,绝美的容颜上,还是那抹柔柔的浅笑。「请转告风爷,我这就去准备。」

  管家连连点头。「那就烦劳柳夫人了。」

  一旁的大厨,听见两人的对话,也走了过来。「对了,柳夫人啊,您没来的那阵子,家里的干货刚好都用尽了。」他说道。

  「怎没再补?」

  「补了。」大厨露出懊恼的表情,虽然事关厨师尊严,却还是不得不低头。「只是,补的货色,都不像柳夫人先前挑的那么好。」

  「那么,就得请大厨,跟我出去一趟,先去挑些干货了。」她浅笑着,用词遣字体贴入微,绝不伤人。

  听了她的指示,管家吆喝着奴仆,快快去备妥轿子,然后亲自送画眉以及大厨出门。他站在门前,亲眼看着轿子远去后,才匆匆赶回大厅里,向主子回报去了。

  赤阳城里,贩售干货的店家,大多集中在苍水街上。只是,画眉另有熟识的店家,能提供上好干货,却不在这条街上。

  偏偏,今儿个不巧,刚好碰上她熟识的店家一旬一日的公休,她只得先吩咐轿夫,把轿子停在苍水街外,再跟大厨以及两、三个奴仆,徒步逐间逐间的挑选。

  苍水街上店家极多,贩售的东西也不少,除了菇类与海味这些干货之外,还有各式南北杂货、干果、茶叶、香料等等。当然,也少不了五谷杂粮。

  气候炎热,她又有着身孕,采买干货时,虽然不需弯腰,都有店主将干货送到面前,但是走了一段路,她也开始有些吃不消。

  瞧见她略显疲倦,体贴的店家主动开口。

  「夫人,您先休息一会儿吧,在我这儿坐坐,我去给您倒杯茶。」

  画眉轻声道谢,扶着酸累的腰,在细密透凉的藤椅上坐下。烈日当空,人人挥汗如雨,她拿出手绢儿,擦干额上的汗,没忘了大夫的交代。

  只是,她却没有忘记,初染风寒那日,在病榻旁发生的种种。

  那个神秘的富豪,听见她病倒后,就纡尊降贵的赶来,还特地带了补汤,要为她补身。

  虽然那时病得昏昏沉沉,但是画眉仍记得,他抱住了软倒的她,还抱着她走回床榻旁,执意要她好好休息。

  她清楚记得,他的臂膀、他的胸膛,虽然略显单薄,但绝对不是个老人。她记得他嘶哑的嗓音、他为她拭泪的举动、他手上的温度,以及他最后拂袖而去的背影。

  这个男人会来看她,甚至态度失常、动作逾矩,难道只是就为了干贝粥?

  当然不可能。

  她感觉得到,他对她有心。

  于是,她开始考虑,是否该避开这个男人。

  来到赤阳城之后,至今已经数月,虽然她怀着身孕,但对她示好的男人并不少,刘大夫就是其中之一。她虽然婉约如水,但全让男人们碰了软钉子,既不接受任何人,却也不得罪任何人。

  但,数月以来,她却是第一次,认真思考着要去避开一个男人。

  因为,唯独他,会让她想起另一个男人。

  一个让她只要想起,就会心口疼痛的男人。

  明明就不像他。明明就不是他……

  「唉啊,老板,这笔货款不对啊!」柜台旁有人叫嚷着,语气又急又慌。「这是给夏侯家粮行的货,明明该拿到的是一千两,夏侯家却只拿来二百两。」

  纤细的双肩,因为那过于熟悉的姓氏,变得僵硬如石。

  她想起身离开,不去听关于那个姓氏、那间粮行、那个男人的消息,但不知怎么的,双脚就是不听使唤,一动也不动。

  店主走到柜台旁,先是一声长叹,才开口说道:「二百两就二百两,当这笔交易结了,你记下吧!」

  「不对啊,明明就差了八百两。」

  「唉,能拿到二百两,就该谢天谢地了。」

  「怎么会这样?我记得,夏侯家的信用好得很,货款别说是少了,甚至还不曾迟过。怎么这一回,咱们货送去了,钱却只给了五分之一?」

  店主又是一声长叹。

  「什么夏侯家?夏侯家早就没了,现在只剩下个空壳。」

  画眉僵坐着,脸上没有半丝血色。

  没了?

  这是什么意思?

  店主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句又一句,飘进她耳里。

  「几个月前,夏侯家的粮行,就被贾家接管了,除了那块招牌之外,里头的人全都换成了姓贾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啊?」

  「是啊,那些家伙在各地各城搜购货品,拿走了大批大批的货。商家们全是收到货款后,才发现不对劲。」店主说道。「那些姓贾的,留着夏侯家的招牌没换,骗倒了不少商家,再转卖货品,赚饱了荷包。可惜啊,当初夏侯寅打下的规模,现在都成了贾家搜刮民脂民膏的管道。」

  「那么,夏侯寅人呢?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粮行被人吞了?」

  「眼睁睁?他要是能眼睁睁就好喽!」店主叹气。

  「啊?」

  「早在粮行被吞之前,夏侯寅就被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给押进牢里了。据说,他受了严刑拷打,之后就死在牢里了。」

  画眉的心狠狠的一震。

  起先,她脑中一片空白,还不能确定,究竟是听见了什么。然后,店主说的那些话,一句又一句,像是在耳畔萦绕不去,在她脑海中不断重复了又重复、重复了又重复。

  夏侯家早就没了。

  她颤抖的起身。

  现在只剩下个空壳。

  她张开口。

  被贾家接管了。

  她想问,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除了那块招牌之外。

  她喘息着。

  通敌叛国。

  严刑拷打。

  死了。

  原来,他已经死了。

  原来……

  原来……

  他死了。

  画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十章

  声音。

  有声音。

  低低的谈话声、脚步声,而后是关门声。

  画眉悠悠醒了过来。

  床幔、床柱雕花、被褥、竹枕都是陌生的。她有些茫然,缓缓撑起身子,不知身在何处。

  一个黑衣男人,走到床边,低头望着她。床影之下,她美丽的面容,白皙粉嫩如玉。

  「醒了吗?」嘶哑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担忧。

  她微仰起头,眼里有着疑惑。

  「风爷?」

  「妳在苍水街的店家里昏倒,他们只得先把妳送回来。」他倒了一杯茶,塞进她的手心。「先喝把这杯茶喝了。」

  热茶的温度暖了陶瓷,她握在掌心中,手心是暖的,心头却是冷的。她想起了昏厥前,所听到的一切。

  夏侯家早就没了。

  现在只剩下个空壳。

  被贾家接管了。

  除了那块招牌之外。

  通敌叛国。

  严刑拷打……严刑拷打……严刑拷打……

  死了……

  一滴泪水滑落粉颊,滴进茶水中。

  「死了。」

  她喃喃自语着,表情木然,没有察觉床畔的男人,因为这两个字,身躯陡然僵住。

  「我以为不会痛了。可是好痛、好痛。」又一滴泪,落了下来。

  她抬起头,如梦呓般低语着。

  「好痛。」她喃喃说着。「我以为,我不爱他了,但是,为什么知道他死了,我还会那么痛。」

  黑纱笠帽后的脸庞,像是受到极大痛苦般,因她的每句话而扭曲着。他握紧双拳,逼着自己开口。

  「谁死了?」

  「我前夫。」她笑了一声,眼泪却又落了下来。「我并不是寡妇,我是被休的。」

  她的视线不知落在哪里,只是望着前方,恍惚,而且伤痛。

  「曾经,我以为今生今世,会与他恩爱长久。但,八年的感情,却比不上一个小妾。他说她怀了身孕,以无子为由休了我。」她笑着说道,眼泪却一颗又一颗的落下。「我离开凤城,下船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很讽刺,对吧?」

  数个月以来,她首次说出那些过往。

  夏侯寅的死讯,让她的坚强陡然崩溃。

  「我以为,我可以忘了他,跟这个孩子在这里生活下去。」她抚着腹中的孩子,怎么也想不到,聪明如夏侯寅,竟也会有这一天。

  垮了?

  死了?

  怎么会?

  她想起凤城里,那座偌大的宅邸。虽然已经离开,但是在八年的岁月里,那里就是她的家。

  「他死了,那其他的人呢?他们又怎么了?去了哪里?燕儿呢?管事呢?董絮呢?」她不自觉的低语着,一串泪水再度滑落。

  男人艰难的开口,声音比先前更嘶哑干涩。

  「他把妳休了,妳不恨他吗?」

  「恨他?」她茫然的重复。

  如果只是恨他,为什么她还忘不了他?如果只是恨他,为什么一想起,她就会难受?如果只是恨他,为什么听到他的死讯,她的心还会这么这么的痛?

  如果,只是……

  她的心不但痛,而且乱。

  「我不晓得……」她哽咽着,直到如今才明白,她对于夏侯寅,其实不只是恨,还有着更深、更重、更磨人的思念。

  站在床畔的男人,颤抖而沉重的呼吸着。他伸出手,渴望着能擦干她的泪、能将她抱入怀中,祛除她的伤痛。

  轻颤的大手,尚未碰着她的肩头,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是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踩着缀着流苏坠子的小红绣鞋,飞奔了进来。她大眼里含着泪,急切的找啊找,直到瞧见床上的画眉,眼泪才滚了下来。

  「伯母!」小女孩哭喊着,飞扑到床边,白胖胖的小手揪紧了画眉的衣裙,像是怕一松手,她就要消失不见。

  画眉震惊得脸色雪白。

  她的双手颤抖着,拉开哭泣的小女孩,看着那张泪汪汪的小脸。

  「燕儿?」她难以置信,手仍颤抖着。「燕儿,妳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梦吗?是她在作梦吗?

  夏侯燕抽噎着,又往画眉裙上靠去。「伯母,燕儿好想好想妳!」

  她抱着小女孩,心乱得没了头绪。

  「妳爹爹呢?」

  「爹爹还在南洋。」夏侯燕埋在她裙里,哭着说道。「伯母,我一直都想见妳,但伯伯总说,燕儿要乖乖等,不然会吓着伯母。但是,我听到有人说,妳昏倒了,我好担心、好担心……」她抬起头来,终于放声大哭。「燕儿忍不住了嘛!燕儿不乖,但是燕儿好想妳喔!」

  抱着小女孩的手,蓦地僵停住。

  半晌之后,她才缓缓开口,用过度冷静的声音问道:「伯伯要妳乖乖等?」

  「嗯。」小女孩点头。

  起先,画眉先是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慢慢的、慢慢的抬起头来,仍因泪湿润的双眸,直视着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男人。

  天气虽热,她却觉得全身冰冷。

  她直直的看着他,看着那身黑衣下,虽比过去单薄、却仍隐约可认的男性体魄。眼前的那个男人,身形不再已佝凄,恢复昔日的挺拔,而她先前竟因为耽溺于伤痛,而没有察觉到!

  一切昭然若揭。

  他骗她。

  老天,她怎会盲目到这种地步?

  室内陷入沉寂,只听得到燕儿偶尔的抽泣声。她哭了一会儿,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才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两人。

  「伯母?」她叫唤着,拉拉画眉的裙子。「伯母妳怎么了?」为什么伯母的脸色,会那么苍白?是她吓着了伯母吗?

  门外再度传来脚步声,白发白须的半百老人,满脸的焦急,在门口张望,赫然是夏侯家的管事。

  瞧见屋内的景况,管事心里喊糟,立刻知道,事情在最最糟糕的状况下,因为夏侯燕的出现,而被揭了盅。

  「小姐!」他硬着头皮进来,抱住夏侯燕,白发斑斑的头始终低着,连看都不敢看画眉一眼。

  「啊,不要抓我,我要待在这里,我要在伯母身边……啊……」小女孩挣扎着,却还是被老管家抱住,匆匆就往外走。

  吵闹声逐渐远去,两人却始终对望着。

  面对画眉眼里的指控,夏侯寅脸色铁青,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他几度张口,想要解释,却又知道,她不会再相信他了。

  燕儿的闯入,坏了他的所有布局。

  不知过了多久,僵坐在床上的画眉,才缓慢的伸手,微颤的白嫩小手,牢牢抓住竹枕。下一瞬间,她想也不想,用尽力气,抓起竹枕朝夏侯寅扔了过去。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她不敢置信的质问,气愤的喘息着。

  夏侯寅站在原处,不闪也不躲。她扔出的竹枕,不偏不倚的打中他的胸口,才掉落在地上。

  「画眉,妳听我解释。」他哑声说道。

  她什么都听不下去了。

  「没什么好解释的!」

  是了,云从龙,风从虎。所以,他改姓为风。

  她早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

  画眉掀开被褥,径自下了床,起身就要往外走。她一心只想离开,走出这个房间、走出这座宅邸……走去哪里都好!她再也无法忍受,与这个男人共处一室。

  只是,她心有余,却力不足。

  才走了几步,她就觉得一阵虚弱,双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

  夏侯寅连忙上前,伸出骨节扭曲的双手,急着要扶住她,就怕她摔着,会弄伤了自己。

  「不要碰我!」

  她却不肯领情,也不知哪来的力量,恨恨的拨开他的手,还一时收不住劲势,甚至连那顶黑纱笠帽,也一同被她扫落。

  昔日的俊朗面容,早已被毁了。他的左眼上,多了一枚眼罩,脸上还有几道狰狞的疤痕。

  内心深处,不知哪个地方,又有了针刺般的疼。

  那阵疼,让画眉更气恼,她气他,却也恼着自己。愤怒让她无法思考,甚至是口不择言。

  「你戏倒是做到全足。」她咬着唇瓣,直视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我问你,这样耍弄我,很好玩吗?」

  「妳冷静点,不要动了胎气。」

  「我就算死了,都不关你的事!」她怒叫着。「夏侯寅、虎爷,或是风爷,不管你是哪一个,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她话里的果决,逼得冷静的夏侯寅竟也慌了。这一生,他没有什么是抛不下的,就除了她……

  他牢牢的拉住她,不许她离开,就怕她真要走,更怕会永远见不到她。他宁可堕入炼狱,也承受不了那样的痛苦!

  「妳肚里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他涩声说道,目光如火,不惜用任何理由留下她。

  她挣扎着,却挥不开他铁箝般的紧握。

  「我的、我的,不是你的。」她不断挣扎,胸口紧得无法呼吸。「我的孩子没有爹,他的爹已经死了!」

  夏侯寅注视着她,眼里闪过一抹痛楚。

  「画眉,」他低语着。「我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她冷笑。「你打算骗我多久?」

  他回答得极快。

  「直到妳肯原谅我。」

  她看着他,一语不发。

  那短暂的时间,对夏侯寅来说,有如永恒那么漫长。他等着、看着、期待着、忐忑着、渴望着,直到她再度开口。

  「天荒地老……」画眉直视着他,缓慢而清晰的宣布:「不、可、能!」论完,她奋力挣脱,掉头就走,直直走出这间屋子。

  偌大的卧房里,只剩下夏侯寅。

  他喉咙紧缩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那扭曲、留不住她的空荡双手。

  天荒地老。

  不可能。

  他疼痛不已的闭上了眼,那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深深钉入他的心头。



  黄昏时分,画眉走出风家。

  管家早已备好轿子,在门前等着,她却坚持拒绝,径自徒步离开,不肯再接受夏侯寅做的任何安排。

  她经过了几条街,走了许久许久,才回到自家院落。莺儿正在做晚饭,没听到她进门,她走进屋里,转身欲关门却看见,夏侯寅就站在对街,无底的黑眸,静静望着她。

  她拒绝了他的安排,他却一路跟着她回来,不肯让她落单。

  既然伤她那么重,如今这些殷勤又有何用?

  画眉水眸如冰,她冷着脸,当着那个男人的面,把门重重关上。

  暮色渐浓,而后,月上柳梢头。

  屋子里头,点了烛火。

  画眉坐在烛火下,心乱如麻。有太多太多的画面,如走马灯般,一一浮现眼前。

  那些人、那些事,她原本以为自己都忘了……她多想忘了!

  偏偏,就是忘不了。

  寿宴、珍珠项链、董絮、大雪、休书。

  他的声音。

  柳氏画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离书为证,从此断绝夫妻之名,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书人,夏侯寅。

  他说过的。

  断绝夫妻之名。

  明明是他亲口说过的。

  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那么,这一切的安排,他们在赤阳城的相遇,他对她的几番相助,又是为了什么?

  是耍弄吗?

  他费了这么多功夫,就为了耍弄她?

  那嘶哑的声音,反复萦绕耳畔。

  画眉。他说。我是不得已的。

  她在烛火下,紧紧闭上双眸,指甲陷入柔软的掌心。

  画眉。

  她为什么忘不了他说的话?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手握得更紧。

  她气恼着、愤怒着,却也知晓,这一切的纷扰都该是有缘故的。但,她却猜不出来龙去脉,更无法原谅,他竟这样对待她。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心更乱了。

  门帘被掀开,莺儿走了进来。她端详着主子的神情,考虑了一会儿,才怯怯的开口。

  「夫人,」莺儿轻唤。「外头有位老爷子,说想见您。」

  「我谁都不想见。」

  「可是……可是……可是那老爷子跪在门前,说您要是不见他,他就不起来。」莺儿为难的说,双手揪着裙子直扭。

  画眉望着烛火,心里隐约猜出,来的人是谁。

  半晌之后,她叹了一口气。「算了,让他进来。」

  「是。」

  莺儿福了福身,咚咚咚的跑出去。没一会儿,就领着一个头发花白、满面是泪的老人走了进来。

  才走进屋里,瞧见画眉,管事的身子一矮,立刻就跪了下去。

  「夫人。」他哭着叫唤。

  「我已经不是夫人了。」画眉淡淡说道。「莺儿,扶老人家起来。」

  老人虽被扶了起来,眼泪却还直掉。

  「夫人——」

  她伸手制止,不让对方再说下去。「管事,如果您这趟来,是想为他说话的话,您现在就可以走了。」她有言在先。

  管事却摇了摇头。

  「夫人,我这趟来,我并不是要为虎爷说话,只是……」他老泪纵横,却坚持要说。「只是有些事情,当时不能跟夫人坦白,所以伤了您的心,我心里实在难安。」

  画眉没有回话,只是望着烛火。

  管事擦了擦泪,慎重说道:「夫人,您听我说。虎爷跟二夫人,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她陡然站起身来,像被刺着最痛、最脆弱的那一处,脸色变得雪一般苍白。「我不听这些!」

  「夫人,您不能不听。」管事却坚持说下去。「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全您。」

  「保全我?」

  管事点头。

  「当初,贾欣所垂涎的,不只是夏侯家,还有夫人您。」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此时不说,只怕就没机会了。「虎爷知道,贾欣权势过大,这一关难过,所以才会请二夫人一同演了戏,激您离开凤城。」

  画眉僵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您离开凤城后没几日,贾欣便派人押走虎爷,抄了夏侯家,二夫人也被带进贾家。」管事看着她,一句一句说着,执意把她不知道的真相,全部告诉她。「虎爷在狱中,受尽严刑拷打。虎爷早知道,贾家一旦出手,就不会留他活口,所以在嘴里藏了药。他撑了十多天,让所有人都有时间逃远了,才吞药假死。」

  「狱卒将虎爷埋在乱葬岗里,我直等到半夜,才敢去将虎爷从坟里挖出来。」

  管事描述的景况,教她的心口既寒且痛,她不愿知晓,他所受过的折磨,却还是将那些话听入了耳。

  「虎爷的手脚,断的断、碎的碎,身上到处皮开肉绽,有些地方还溃烂化脓。我背着虎爷,坐上安排好的船,连夜离开凤城,他身上的血,染得我的衣服鞋袜全湿了……」他哽咽着说。

  「在贾欣透露歹意时,虎爷就开始布线,将夏侯家的部分资产,转移到南方各城。他先拿了您的权,不让您再过目帐本,就是为了瞒住您。」

  「虎爷昏迷了半个多月,才一醒来,就要来看您。」

  「偏偏,您落脚在赤阳城。这儿气候炎热,最不适合养伤,但虎爷却不肯离开,非要留在这里,怕您有些许闪失。」

  烛火之下,画眉面无表情的站着,一滴泪却悄悄滑落。

  「这些日子,虎爷虽没现身,却总是挂心着您,日日都问着您的事。他才刚能离开病榻,就坚持非得出门,即使只能远远的,瞧见您一眼,连话也不能说上一句,他也心甘情愿。」

  管事擦了擦泪,表情哀恸。

  「夫人,我并不是在为虎爷说话,只是,我想,您应该要知道这些。」他注视着画眉,脸上的泪痕,擦也擦不干。「夏侯府里两百二十几人的命,都是虎爷用半条命跟大半资产换来的。如果他不这么做,保不住大伙儿,也保不住夫人,更保不住您肚子里的孩子。」

  老人哭着、说着,嗓子都沙哑了,却仍非说不可。

  「夫人,虎爷是不得已的。」他说道。

  烛火摇曳,画眉握紧了双手,紧咬着唇瓣。

  烛泪无声滚落,如她的泪。

  画眉。

  她记得夏侯寅的低语。

  我是不得已的。



第十一章

  第二天清晨,风家的轿子照旧在门外等着。

  画眉却一反常态,没搭上轿子,而是视而不见的走过,径自走往餐馆,任由轿夫扛着轿子,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走过了好几条街,直来到五羊大街上,瞧着她走入餐馆后,轿夫们才终于放弃,扛着轿子回风家去了。

  店里的厨师跟伙计们,首次见到她这么早就进了餐馆,表情都有些诧异,但察觉到她黯然的神情,他们虽然好奇,却也全都闭紧了嘴,不敢多问。

  憔悴的画眉,在工作上仍是一丝不苟。

  她在店里店外,仔细巡视了一遍,确定准备妥当后,就吩咐着伙计们开门,准备待客。

  才开门没多久,客人就陆续进门,没一会儿工夫,店内的桌子已经坐满了八成。伙计们极有精神的吆喝着,勤快的招呼、点菜,从厨房里头,端出一道道新鲜热烫的饭菜。

  看着自己一手经营,才短短数月,就已稍具规模、极受欢迎的餐馆,画眉却仍是愁眉不展。

  昨日,得知那个处处助她的神秘富豪,其实就是那个曾休了她的男人。她气恼的走回家时,是真的考虑过,要关掉餐馆,转手给别人,然后一走了之。

  只是,却有太多原因,让她无法离开。

  这些员工是她找来的,全都信任她、听从她,她对他们有责任,倘若匆匆转手,实在对不起员工们。再者,夏侯寅手中握有合同,为了留下她,他一定会刁难任何想接手的人。

  还有,她即将临盆,现在远行,实在不智。

  画眉轻咬着唇瓣,心乱如麻。

  最让她在意的,其实是昨晚,管事所说的那些话。

  原来,在她离开凤城前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而夏侯寅却隐瞒了一切,用最残酷的方式,逼她远离那场风暴。

  她的心里,有太多问题想问清楚,还有太多谜团,需要由他亲口解释。偏偏,她又不愿意现在就去见他。

  理智告诉她,不该再迟疑,最好是快刀斩乱麻,走得愈远愈好。

  但是,又有个声音,嘶哑而沉重,不断的在她耳畔低语着,让她欲走还留,难得的优柔寡断。

  我是不得已的。

  那句话,每想起一次,她的心就被刺痛一次……

  站在柜台后,画眉握着手里的毛笔,笔却悬在帐册上,久久没有落下,滴下的墨汁,一滴滴在帐册上晕染开来。

  蓦地,一张圆润的小脸,出现在她眼前,占去绝大部分的视线。小动物般的大眼睛乌黑光亮,调皮的眨啊眨,小嘴弯弯,笑得格外开心。

  「伯母!」夏侯燕喊着,格格笑着,一边手脚并用,踩着自个儿搬的椅子,爬到了柜台上头,凑到画眉面前。「伯母,我来了!」她伸出手,圈住画眉的脖子,偎在她肩头撒娇。

  「小心,别压着妳伯母。」

  那个让她辗转难眠、嘶哑又低沉的嗓音响起,就在柜台前的不远处。

  画眉抬起头,望进了夏侯寅眼里。

  他站在那儿,依旧是全身黑衣,但却少了黑纱笠帽。没了黑纱笠帽遮掩,他的脸庞暴露在阳光下,那几道深红色的疤痕,看来更是狰狞可怕,明显得让人转不开视线。

  听见这声叮咛,燕儿嘟着小嘴,不高兴的反驳。

  「才没有呢,我很小心。」她抬起头,认真的看着画眉,很严肃的说:「燕儿很乖。伯伯说,伯母肚子里有小宝宝,所以要小心,我就很小心。」她用软软的小嘴,亲了亲画眉,撒娇的问:「伯母,我很乖,对吧?」

  「嗯,燕儿最乖了。」她抗拒着,不再去看他,勉强对小女孩挤出笑容。

  只是,即使刻意不去看他,她全身的感官,却仍敏感的察觉到,他灼热而专注的视线,以及他一步又一步,缓慢走近柜台的身影。

  「燕儿很想妳。」

  那嘶哑的声音,在她耳畔说着。

  她故意不看他,装出冷淡的表情,不愿意让他看出,他的声音对她造成的影响,有多么让她不知所措。

  她的冷淡,并没能让夏侯寅退缩。

  「想妳的不只是燕儿。」他又缓缓说道,注视着她的眸光,灼亮得如同火炬。「还有我。」

  简单的一句话,就惹得她的心更乱了。

  她多想躲开、多想避开,却又明白,大庭广众之下,她根本无处可逃。这里是餐馆,店里到处都是客人,每一双眼睛都在瞧着、每一双耳朵都在听着,不论是她当场回避,或是开口赶人,都会引起旁人注意。

  况且,他早有准备,还带了她最疼爱的燕儿,来当作挡箭牌,这让她更开不了口。

  软嫩的小手,圈着她的颈,像小猫似的撒娇。

  「伯母,我肚子好饿喔!」夏侯燕边说着,边往客人们的桌上看,馋得几乎要流口水,小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对于这个小女孩,画眉最是心软,从来就舍不得她饿着。

  「燕儿,妳乖,找张桌子坐好,伯母去端八宝甜粥,还有芝麻炸饼给妳吃。」她轻声哄着。

  「好!」

  夏侯燕笑咪咪的回答,松开双手,小小的身子,咚的一声就跳下柜台,找了张离柜台最近的空桌,乖乖爬上去坐好,小脸上满是期待,就等着画眉端好吃的来。

  刻意不去看那依然直盯着她的男人,画眉离开柜台,单手掀开门帘,走进了厨房。

  八宝甜粥是早就熬好,还热腾腾的在锅子里。她挽起袖子,亲手揉面团,两面都沾满了芝麻,才将面团下锅,炸成两面金黄、又香又酥的芝麻炸饼。

  等炸好了饼,她才拿出碗来,舀了一碗甜粥搁着,接着拿起另一个碗,又要去舀第二碗时,动作陡然停顿下来。

  她咬了咬唇瓣,搁下手里的空碗,只端了一碗粥。但一转身,瞧见刚炸起锅的芝麻炸饼,又赫然发现,自个儿炸了太多,燕儿根本吃不完。

  盘子里的炸饼,数量正适合一大一小,两个人食用。

  有些赌气的,她找了个小盘子,只挟了两块炸饼,连同手里那碗甜粥,一同端了出去,其余的炸饼,就全留在厨房里搁着。

  外头的客人仍旧不少,只是气氛比起先前,多了几分古怪。

  客人们的谈话声,明显小了许多,从先前的高谈阔论,变成交头接耳,视线全都落在同一个地方。

  没了黑纱笠帽遮掩,夏侯寅戴的眼罩、脸上的疤痕,以及那双骨节扭曲的手,都引来旁人的注目。

  人们回避着他的视线,却忍不住偷偷的打量,有的目光带着同情,有的目光则是充满厌恶。坐在隔壁桌的客人,甚至连忙起身,有的换了张桌子,有的则是干脆直接结帐走人。

  夏侯寅不动如山,静静坐在那里,对周遭视若无睹,反倒是画眉,瞧着那些指指点点、听着那些窃窃私语,竟觉得胸口闷闷的疼着。

  曾经,旁人对他的注目,是因为他的俊朗。

  如今,旁人对他的注目,却是因为他的伤残。

  画眉看得难受,努力硬起心肠,不去理会那阵心疼。她端着甜粥与芝麻炸饼,走到了桌边,搁在夏侯燕面前。

  「哇!」小女孩欢呼一声,伸出小手,拿起还热烫的饼,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那些香酥的饼屑与芝麻,沾了她满手,有些还落在绢丝衣裳上。

  「吃慢些,小心烫。」

  她柔声叮嘱着,伸出手来,拍掉那些饼屑。

  「那我呢?」他开口问道,注视她的目光,温柔得像是那年那月,他们在梅园院落的蝴蝶厅里,他为她挑选珍珠的那个清晨。

  「我只备了燕儿的分,风爷倘若饿了,就请别人招呼您吧!」她克制着,不被他眼里的柔情动摇,维持淡漠的表情,抛下这句话后,就转身走回柜台。

  她才刚踏进柜台,门口就走进一个斯文俊秀的青年,手里捧着一盅熬好的药,才见着画眉,连话都还没说,就先微微红了脸。

  「柳夫人,」他走到柜台前,鼓起勇气唤道。「我今早起来,替妳熬了一盅药,可助益产前,养身护胎。」

  画眉露出笑容,接过那盅药。

  「刘大夫,您太客气了,这么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她柔声说着,数月以来,早已习惯,这个青年生涩却又真诚的示好。

  「呃,一点都不麻烦、不麻烦的……」那张俊秀的脸庞,像是吃了一盘辣椒般胀红。

  收了一盅药,她也不忘回礼,笑着问道:「您吃过饭了吗?」她走出柜台,恰巧瞧见有张空桌,便招呼着他坐下。「来,请这边坐,今日的水芹正鲜,我做了道凉菜,刘大夫正好来尝尝。」她正想转身,却听见他开了口。

  「柳、柳夫人……画……」他画了几字,还画不出口,只得红着脸问:「我可以唤妳画眉吗?」

  她微微一愣。

  始终在角落注视着画眉的黑眸,听见这句话,蓦地一瞇。

  刘大夫深吸几口气,鼓起勇气,说出在心里压了几个月,此时才有勇气说出口的话。

  「一个人扶养孩子,总是辛苦。如果我……如果妳……」话才说到一半,他的就咬着牙,连发根都红了。

  只是,话虽然没有说完,但任谁也听得出他的意思。

  画眉有些错愕,没有想到,这斯文的大夫,竟会选在此刻,在大庭广众下对她表露心迹。

  她更没想到,会让夏侯寅撞见这一幕。

  八年的夫妻,让她即使没有回头,都能感受到,他虽没开口,却清晰而骇人的怒气。

  她连忙开口,想阻止这青年再说下去。

  「刘大夫——」

  「请让我先说完。」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坚持的说道。

  身后的视线,如剑一般锐利。她实在担心,真让这青年说完,只怕他就会当场没命。

  「您先歇歇,我去替您泡壶茶。」画眉说得婉转,想借机拉开话题。

  对于这个青年,她虽然无心,但也绝非没有好感,只是那种感情,就像对待家人般,虽无法更近一步,但也不忍心见他下不了台。

  但是,他却迟钝得很,甚至还鼓起勇气,握住了画眉的手。

  喀!

  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

  她不由得一颤,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夏侯寅徒手捏碎了杯子。

  「不用了,我、我不渴。」青年深吸一口气,深情款款的望着画眉,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道凌厉的视线,如兽般紧盯着他,仿佛就要扑来,将他活活撕开。

  「画……画眉,我我我……」他结结巴巴,俊脸胀得通红,终于鼓起了勇气,将话问了出来。「我今天来是为了问妳,是否愿意考虑跟我成亲。」

  她可以感觉得到,身后那桌的男人,几乎要没了耐性。

  「刘大夫,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她挤出微笑,不愿意伤了这青年。「但是,我现在实在没办法考虑这些事情。」

  那张俊秀的脸上,先是出现失望,接着又燃起希望。「那,没关系,我愿意等!」

  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就算等得再久,也不会有结果。

  就在这时,一个满身是泥的工人,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表情焦急的大嚷大叫:「喂,刘大夫呢?我去他铺子找不到人,听人说他到这里来了!」

  「我在这里。」青年匆匆应声,站起身来。「怎么了?」

  「葛家的墙塌了,有五、六个人都被压着,现场正一团乱呢!」工人叫嚷着,抓住大夫的手,就要往工地跑。「快点,别耽搁了,有几个昏了过去,你再不去就怕迟了!」

  救人如救火,身为大夫当然不敢耽搁。他起身走了两步,却还惦念着她,红着脸重复:「画眉,我可以等,我愿意等。」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那工人扯着,一路拉出大门,很快就不见人影。

  她愣在原地,握着被松开的手,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下一瞬间,男性的体温欺近,他的身影覆盖了她,一只大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动作迅捷,快得让她无法挣扎,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在众目睽睽下,夏侯寅拉住她,就往里头走去。

  门帘晃动,两人的身影,同时消失在帘后。



  他抓着她,头也不回,一路往里头走去。

  「夏——」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立刻住了口。凤城虽然远在天边,但这儿总还是在南国境内,想起贾家的权势,她还是改了口。「风爷,请您放尊重点!」

  夏侯寅却置若罔闻,仿佛她开口警告的是别人似的,继续拉着她往前走。

  他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道,虽然不至于弄疼她,没有太过蛮横粗暴,但也强得让她无法挣脱。紧扣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骨节扭曲,与其说是人的指,其实更像兽的爪。

  虎爷的手脚,断的断、碎的碎。

  她心口抽紧,反抗的力量,瞬间都消失了。

  断的断。

  她注视着他的手。

  碎的碎。

  他究竟是遭遇到多么可怕的事?

  画眉望着那只手,任凭夏侯寅拉着,不由自主的往前走,直到两人走进位于餐馆后头,她用来算帐的小房间里。

  他径自关起了房门,才转过身来,黑眸凝望着她,闪烁得像是着了火。黑袍下的每吋肌肉,都像拉满的弓般紧绷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进发的危险力量。

  夏侯寅低下头,靠在她耳边,用那嘶哑的声音,咬牙切齿的吐出每个字。

  「只要他再碰妳一次,我就杀了他。」他的胸膛,因为愤怒而起伏着,握在门框上的双手,青筋浮起扭错,用力得几乎要捏碎门框。

  做了八年夫妻,她见识过他各种情绪,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失控的模样。无论遇上任何事,他都能运筹帷幄,处处机关算尽,就连要刺伤她,逼得她死心离去,也是步步为营。

  他能够偷天换日,在贾家的监视下,仍转走了部分资产。

  他能够在监牢中,受尽严刑拷打,直到所有人离开。

  他能够再起炉灶,不到一年的时间,又化身为南方各城中的神秘富豪。

  这样一个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男人,却因为见到另一个男人对她示好,就气愤得近乎疯狂?

  画眉背抵着门,被困在他的目光下。她抬起头来,静静注视着他,用最平静的口吻问道:「你不是亲口说过,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兽般的低咆。

  那句话,粉碎了夏侯寅残余的理智。

  瞬间,他再也无法忍受,愤怒与饥渴,同时席卷了他。他猛地抱住她,收紧了怀抱,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寻着了她的唇,狠狠的吻住了她,用最原始的方式,重申对她的占有。

  热烈而激情的吻,几乎让画眉无法喘息。他吻着她,深入、直接、狂野,且充满了掠夺,挑弄她口内的柔嫩,直到她几乎娇吟出声。

  她的身体,比她的理智更早迎向他。

  小小的斗室里,只有墙上的窗,透入外头的日光。她从最初的僵硬,到逐渐软化,甚至是不由自主的,如往昔一般,娇怯的回应他。

  记忆一点一滴的回来了。

  新婚、恩爱、八年的日子,他的珍宠、他的霸道、他的疼爱、他的温柔……

  他的欺骗。

  蓦地,软卧在他怀中的娇躯,再度僵硬起来。

  画眉睁开眼,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他激烈的热吻。她颤抖的双手,推拒着他的胸膛,妄想离开他的怀抱,却无法撼动他一丝一毫。

  「离我远一点!」她绝望的喊着。

  他的声音比她更绝望。

  「我做不到。」

  「你先前不就轻易做到了?」

  是她的错觉,还是他真的叹了一口气?

  「那是不得已的。」

  又是这句话!

  她不想再听,想把这句话当成他的借口,但是却不由自主的,每每都被撼动。

  温热的水雾,弥漫了眼前,她转开头去,小手胡乱推着,不愿意让他看见,她再次落泪的模样。

  推拒之间,她的手无意勾着了他黑袍衣襟内,那个贴着心口的暗袋。一个被他的体温偎烫得暖暖的物件,在她挣扎时,被扯落了地。

  落在地上的,是个荷包。

  一个用红线绣着精致虎纹的荷包。

  眼前的那层泪,并没有影响她的视线,她错愕的望着那个荷包,甚至没有察觉,不知何时,夏侯寅已经放手,松开对她最亲密的囚牢。

  在她的注视下,他缓缓蹲下身去,捡起那个荷包,重新放入怀中。

  「那是我的。」她认得那个荷包。「我把它扔了,我明明把它扔了。」离开凤城那日,是她亲手,将那个荷包扔进码头的碎冰里,也是她亲眼看着,这个荷包沉入冰冷的水中。

  他站起身来,先前的愤怒与霸道,几乎全数敛尽。

  「不,这是我的。」

  画眉脱口而出。「你的是黑色绣线,我的才是——」

  「它们是一对的,本来就该在一起。」

  「我把它扔了!扔进运河里了。」

  「我知道。」夏侯寅的声音,回荡在斗室内,苦涩得让她永难忘怀。「我去捡回来的。」

  她清楚记得,扔掉这个荷包时,是去年十二月。

  那时河水寒冻,河面都结了一层冰,若要捡回这个荷包,非得打碎冰面,泅水到冰冷刺骨的运河底搜寻,河底幽暗,水流飘忽不定,他是潜下了多少次,又是花了多少时间,才能找回被她扔了的荷包?

  他逼了她走,却又舍不得一个被她扔下的荷包。

  泪水盈眶,刺痛了她的眼。她紧紧闭上双眼,转开头去,无法再看着他。

  斗室里有片刻的寂静,静得像是他们两人曾在梅园院落里,那张温暖的床榻上,长发交缠着睡去时,度过的两千多个夜。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她还是他的妻。仿佛他们之间,从没有这么多眼泪、这么多伤痛。

  夏侯寅开了口,声调如昔,声音却嘶哑粗涩。

  「去年,中秋过后不久,我曾一夜未归。」他缓缓说道,选在这一刻,对她诉尽一切。「那时,我告诉妳,是夜里喝多了,留宿商家,忘了派人通知妳。」

  她清楚记得那一日。

  成亲长达八年,他在那一日,首度对她隐瞒了某件事。

  相隔了数个月,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愿意开口,告诉她真相。

  「其实,那晚我是去了窟牢。」夏侯寅徐声说道,平稳而缓慢的说出每句话。「从窟牢里,救走犯人的,就是我。」

  画眉屏住气息,震惊的转过头来,万万也想不到,当初犯下那件劫狱大案,惊动整座凤城的,竟会是她那时的枕边人。

  「早在妳我成亲前,我跟他就已相识,虽然两国交战,但他仍是我的挚友,还曾救过我的命。三年多之前,他来到凤城,却泄漏了行踪,被捕入狱。我整整筹备了三年,才将他救了出来。」

  她紧握双手,听着这个曾经最亲密的男人,说着她全然陌生的事。「这些事情,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我不想让妳担心。」

  「所以,你宁可伤我的心?」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他的眼中闪过痛苦。「我救人的计划虽然缜密,却还是让贾欣循线找到了证据,追踪到了夏侯家。他开出条件,要妳代我受罪,甚至还要我说服妳。」

  那日,贾欣离开夏侯府后,用最和蔼的笑容,像个慈爱的长者般,对他开出最邪恶的条件。

  贾欣逼着他,用画眉的人,来换夏侯家跟他的命。

  「这些事情,管事都告诉过我了。」她竭力想维持平静,声音却仍微微颤抖着。「所以,你就找另外一个女人来代替我?」

  他注视着她,深幽的黑眸里,寻不见半分后悔。

  「我是自私的。」只要能保住画眉,他愿意不择手段。

  「我救她回来,并不是要她为我受罪。」她无法承受这些。想到董絮,为了她而入了贾家,罪恶感就几乎淹没她。「你怎么能这么做?」

  「这是权宜之计。」

  「难道,你就真的让她被——」

  他打断了她。

  「我在入狱前,就已请了曹允帮忙。那晚一入夜,她就被曹允救走了,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在他清醒后,管事已巨细靡遗将一切告知他。

  「那么,你也可以让我去,再让人来救我。」

  夏侯寅回答得斩钉截铁。

  「不,我不行!」他的黑眸灼亮,视线牢牢锁着她,嘶哑的声音近乎泣血。「董絮不是妳,所以我可以忍,可以冒那个险。换做是妳落在他们手上,在不知妳生死的状况下,我不可能在牢里撑得了那么久。」

  贾家的权势过大,当初,就连计谋高妙如他,竟也没有把握,能不能安然脱身。

  只是,他几乎是立刻就决定,不论这关闯不闯得过、不论之后能否保全身家,或者是一败涂地,他都不愿意看着她涉险。

  画眉颤抖着,指尖几乎要刺破柔软的掌心。她不敢相信,在他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竟会做出这种决定,将她远远的推开。

  「你不信任我。」她捣着唇,声音低不可闻。

  「不,」夏侯寅摇头。「我是太信任妳、太了解妳了。」

  八年的夫妻,他明白她外柔内刚的性格。

  他们都太固执,因为深爱对方,所以绝不肯舍下对方。倘若让她知晓内情,她绝对不会抛下他离去,而是选择跟他一同面对,甚至为了换取他的命,甘愿为他去受罪……

  他宁可死,都不愿意让那种事发生!

  斗室幽暗,夏侯寅缓缓的踱步,走到画眉的面前,伸出温热的指掌,轻轻抚着她苍白的面容。连他自己,都认不得这只手,只有骨肉透出的温度,还犹似往昔。

  「如果是妳,妳会怎么做?」他轻声低问,望进她的眼中。「告诉我,画眉,换做是妳,妳会怎么做?是眼睁睁看我进虎口,任我生死未卜,还是宁可让我恨妳?」

  一滴清泪滚落,落进了他的掌心。

  她回答不出来。

  他说的每句话,都让她的心神震慑,撼动得几乎无法承受。她心里明了,倘若处境交换,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却无法说出口……

  她的决定,会跟他相同,选择自己全部承担。

  夏侯寅无限轻柔的,为她擦去那滴泪。「我宁愿妳恨我,也不愿意让妳受到伤害。」他低下头,抵着她的额,说出这一句,他曾经以为再也没机会说出的话。

  他让她心痛、让她受尽冷落、让她在大雪里,带着那张休书离去。

  然而,他的心,比她更痛。

  从昏迷中醒来后,他拖着重伤的身子,来到赤阳城,只敢远远的望着她,每日每夜的想着、盼着、奢求着,甚至不惜以病弱之身,用计将她诱来风家,只为了见她一面,亲耳再听听她柔如春风的嗓音。

  就连计谋被揭穿,她气恼的离去后,他仍不肯死心,发誓就算耗尽余生,也要再度挽回她。

  或许,总有一天,她会原谅他,用那柔柔的嗓音,对他说上一句话。

  或许,总有一天,她看着他,对他露出微笑,一如往昔。

  而或许……只是或许……他祈求着,总有一天,他能稍稍补偿,曾对她所造成的伤害。

  「对我而言,这一辈子里,只有妳才是最重要的。」夏侯寅低语着,然后轻轻的、轻轻的在她的额上,烙下一个吻。

  日光洒落,将两人的身影,映在斗室的墙上。

  那相依的身影,就仿佛他和她从没有分开过。



  说完那一切后,夏侯寅便离开了。

  画眉却在斗室之中,独自坐了许久。

  知道来龙去脉后,她再也无法恨他,却也没有办法轻易原谅他。毕竟,她心里仍旧记得,他的那些计谋、他的那些隐瞒、他的那些欺骗……

  对我而言,这一辈子里,只有妳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他还在她的耳畔,留下了这句话。

  画眉独自坐了几个时辰,没有察觉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她坐在原处,想着、回忆着,心乱着。

  直到她的腹中,传来轻而无法忽视的力量。肚子里的孩子,像是想赢得她的注意般,轻轻踢了她一下。

  画眉伸出手,轻抚着腹中的胎儿,即使孩子尚未出生,她对孩子的爱,却已经满溢得难以形容。

  倘若那时,夏侯寅告诉她实情,她决定留在凤城,跟他一同面对危险,这个孩子还保得住吗?

  她无法想象那种情形。

  就连他们的性命,都可能朝不保夕,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就像风里的烛火,不细心呵护着,就可能熄灭。

  如果他不这么做,保不住大伙儿,也保不住夫人,更保不住您肚子里的孩子。

  管事的话,在脑海里响起。

  夏侯寅为了保住她,所以逼得她远走,却也在无意中,保全了她肚里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夫人,您还在里头吗?」门外突然传来叫唤,打断了她紊乱的思绪。

  画眉定了定神,才开口回问:「怎么了?」

  「夜深了,咱们得打烊了。」伙计说道。

  她抬起头来,瞧见窗外的天,早已全黑了,只见月牙儿弯弯,这才发觉,自己不知在这儿,已经坐了多久。

  「你们忙吧,我这就要回去了。」画眉说道,走出了斗室,来到餐馆大厅,发现大厅内空荡荡的,客人都已离去,甚至连桌椅都清洁妥当。

  不知什么缘故,莺儿今晚竟没来接她。

  大厨跟伙计们,都忙了一整天,她不愿意让他们护送,累他们多走一段路。她心里知晓,夏侯寅肯定派了人,在外头等着,会跟在她后头,直到她平安回到家中。

  弯弯的月牙,挂在天际,洒落柔柔的月光。

  画眉走过了几条街,回到家门口,瞧见里头光亮,早已点上了烛火。她推开门,刚踏进屋内,就被眼前的景况,惊骇得无法动弹。

  娇小的莺儿,嘴里塞着布,像颗粽子似的,被绑在墙角,满脸泪汪汪的,眼里满是惊慌与担忧。

  画眉倒抽一口气,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到一旁传来警告。

  「别喊,不然妳的小丫鬟立刻就没命。」那人站在角落,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半瞇的眼。「不许出声,把门关上。」

  她僵硬的照做。

  对方的视线,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嘴里啧啧有声。那淫邪的目光,看得她不由自主的战栗。

  「过来。」他下令道,享受着她的不安,对于欺凌女子的手段,早就习以为常。

  画眉强忍着恐惧,一步步的走了过去。

  蓦地,那人探出手来,粗鲁的将她扯了过去。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不怀好意的笑着,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夏侯夫人,好久不见了。」



第十二章

  墙角的莺儿,虽然嘴里塞着布,却仍努力的试图发出声音。

  眼睁睁看着夫人被掳走,她吓坏了,担忧的在地上又滚又爬。她使劲的挪动身子,砰的一声跌在地上,也顾不得疼,就像条毛毛虫似的,奋力往门口蠕动。

  好不容易,花了一番功夫,一身是汗的莺儿,终于来到门前。

  她先利用门槛,弄掉了嘴里的布,接着才放声大喊。

  「救人啊!救命啊!快点来人啊!」她一边哭着,一边用尽力气,声嘶力竭的大叫,只希望左邻右舍能听见。

  只是,她才刚喊了两句,就听得砰的一声,大门猛地被人推开,三个身穿黑衣的男人,闻声闯了进来。

  啊,这邻居来得好快!

  但是……但是……好奇怪,她好像从没见过他们啊!

  不过,陌生归陌生,一瞧见有人,莺儿就心头一松,眼泪更是滴滴答答,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求求你们,我家夫人、我家夫人……她、她被……」

  黑衣人蹲下来,抽出刀子,割断了绳索。

  「拜托,夫人她……」

  「夫人怎么了?」黑衣人的口气,比她还要焦急。

  「呜呜呜,夫人她……夫人她被坏蛋绑走了。」莺儿抽噎着。「我亲眼看到,那个坏人抓着夫人,从后门走的。」

  三个黑衣人全都变了脸色,无声的交换了个眼色,就算不需言语,也知道各自该做些什么。

  其中一个,留了下来,详细追问吓坏的小丫鬟。

  另一个人赶回风家,抢在最短的时间内,向夏侯寅报告。

  剩下的那个,则是出了后门,一路追踪下去,沿着青石街上最新、最鲜明的一道车辙,追到了东门口。

  消息传回风家,尚未入睡的夏侯寅,匆匆走了出来。只听完属下报告,画眉被不明人士掳走,他就脸色惨白,吓得肝胆俱裂。

  「放出消息,让所有人都出去追查!」

  他压抑着恐惧,以及几近蚀骨的担忧,厉声质问道:「有谁瞧见,她是怎么被掳走的?」

  从画眉住处赶回来的人,急忙上前,说出好不容易问到的宝贵线索。

  「夫人的丫鬟说,那人拿她威胁夫人,再用刀强押着夫人,从后门出去了。两人离开时,她听见了马车的声音。」

  「那条路上呢?」

  「已经有人去追了。」

  夏侯寅收握指掌,就连先前被押入牢狱,与贾欣之间难分胜败时,他也不曾这么慌乱过。

  画眉是他的心、他的命。他不能忍受,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那个丫鬟还说了什么?」

  「她说,那个人蒙着脸,看不清样貌,还称夫人为夏侯夫人。」

  他心头一寒。

  如此说来,掳劫画眉的人,其实知道她真正的身分?

  到底会是什么人,不但晓得她的身分?还会特地来到赤阳城,出手掳走了她?

  夏侯寅咬紧牙根,强迫自己定下心神。

  他现在不能慌乱,必须保持冷静。唯有这样,他才有机会,赶在那个蒙面人伤害画眉前,尽快找到她,把她救出来。

  屋檐上传来轻响,一个黑衣人施展轻功,落在庭院中,匆匆奔了进来。

  「风爷,有人打昏了东城门的守卫,开了城门,驾车出城去了!」这消息十万火急,他不敢耽搁,急着赶回来通报。

  「好!」夏侯寅心念急转,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做出决定。「去把猎犬牵出来,拿她的衣裳,给猎犬闻闻,所有人分头去找,找到的就发火信通知!」

  「是!」

  黑衣人们尽速奔了出去,却还是追不上心急如焚、放出猎犬后就疾步追出东城门外的夏侯寅。

  他在官道上奔驰,不肯浪费半点时间,心中不断祈求着。

  不要!

  不要!

  不要!

  他什么都愿意做。

  老天爷啊,就是别让她出事!



  月光淡薄,一辆马车在官道上疾驰着。

  马车颠簸,让画眉头晕目眩,驾车者粗鲁的鞭打马匹,让马疯狂的跑着,马车几次重重的起落,都震得她五内发疼,差点要呕了出来。

  「你究竟想带我去哪里?」她忍着不安以及厌恶,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认得他。

  那张尖嘴猴腮、目小如豆的脸,以及嘴角的狞笑,邪恶得让她就算想忘也忘不了。

  月光之下,贾易回过头来,冷笑了几声。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妳找了风家当靠山。留在那地方,有风家的人随时会来煞风景,老子不能尽情享受。」他打量着画眉,忍不住舔了舔唇,当下扯紧了缰绳。

  马匹人立嘶鸣,四蹄终于落地时,细瘦的四肢都累得发抖。

  「这里离赤阳城也够远了,既然妳等不及,咱们现在就来吧!」他伸出乎,眼里的光芒,淫邪得让人作呕,那只不知做过多少恶事的手,就要摸上画眉的肚子。

  毛骨悚然的画眉,用力挥开那只手。

  「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她瞪着贾易,双手抱着腹部,极力想保护肚子里的孩子。

  这一挥,却让贾易恼羞成怒。

  那张邪恶的脸,转瞬之间,就化为疯狂的愤怒。

  「妈的!」他粗声咒骂着,扬起了手,重重的打了画眉一掌,打得她翻落马车,娇柔的身子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痛极的呻吟。

  「妳这臭婆娘,不要以为又找到了靠山,我就不敢动妳。」他走了过去,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咒骂着,恶狠狠的踢了她一脚。

  那一脚不偏不倚,就踢在画眉的肚子上。她闷哼一声,痛得脸色惨白,只能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身子因为剧痛,不断颤抖着。

  贾易睨着她,嘿嘿冷笑了几声。

  「老子要的女人,从来没有人敢挡。妳这贱人,却敢坏了我的事。那时,夏侯家垮了,妳却走得不见踪影,我就在心里发誓,不论花多少功夫,都要逮到妳,好好的教训教训。」

  他伸出手,抓起软弱无力的画眉,逼靠到她面前。

  「我倒是没料到,妳竟然怀孕了。妳是姘上哪个野男人?还是说,妳肚子里的就是风家那个老怪胎的种?」

  纵然在剧痛之中,身陷险境的画眉,听见贾易那不堪的羞辱,却还是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贾易只查出,她为风家工作,却还不知道,风家的主人其实就是那个被贾家赶尽杀绝,还能从鬼门关前回来的夏侯寅!

  一阵剧痛袭来,教她痛得呻吟。

  眼看那男人靠近,虽明知逃不过,她还是忍着痛往后爬退。

  贾易却上前抓住她的头发,用力的扯着,对着她露出鄙夷的笑。

  「妳倒是厉害啊,才刚到这里,立刻就搭上了个男人,还怀了野种。」他哼笑着,朝她的肚子睨了一眼。「妳跟了夏侯寅八年,他要是地下有知,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扯了回来,重重把她摔在地上。

  这一次,画眉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她咬紧牙关,冷汗直流,肚子一阵一阵的疼着,她甚至能感觉到,腿间漫开的濡湿。

  贾易抽出刀子,那锐利的刀刃,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青色的光芒,让人心口发寒。

  「看在我跟夏侯寅还有些交情,不如,我就先替他清理门户,把妳肚子里的野种挖出来,咱们再来好好享受。」他森冷的笑着,用刀尖抵住画眉的下巴,看着刀尖划破雪肤,滴下鲜红的血。

  鲜血让他不由自主的笑了,甚至想到许多回忆。

  「啧啧啧,我真怕夏侯寅会死不瞑目。」他用刀尖,挑起她的下巴,愉快而享受的问:「妳知道,我是怎么『款待』他的吗?」

  「我叔叔交代,无论死活,都得从夏侯寅嘴里,问出妳的下落。」他冷笑着。「我问了他十次,每问一次,就夹断他一根指骨,他却宁可死,也不肯说出妳的下落。」

  画眉咬着唇瓣,全身战栗着,同时被下腹的剧痛,以及贾易所描述的景况折磨着。

  「等到他指骨全断后,我挖出他一只眼睛,再用鞭子打烂他那张脸。」他笑得无比得意,像在重复着一件最光荣的事。「我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天每天都换了新花样,用鞭子打、用火烙,啊,对了,我还用铁棒,一根一根的打断他的骨头。」

  说到这里,贾易竟露出惋惜的表情。

  「可惜啊,他只撑了十多天就死了。他要是能多活两天,我打算剥了他的皮,再用刀子切下他的命根子。」他微笑着,用刀面拍拍画眉的脸,刀刃上的血,染红了她的颊。「唉,夏侯寅一定不晓得,他用命护着的女人,才转过身,就找上别的男人,还怀了身孕。」

  他半蹲到她面前,举起刀子,缓缓的、慢慢的、逐吋逐吋的划开她的衣裳,刀刃落在白皙的肚皮上。

  「夏侯夫人,您就算怀着野种,还是这么的美啊!」冰冷的刀尖,在她的腹上,轻轻的游定着。他狰狞的笑着。「看来,妳也是个少不得男人的骚货。现在呢,我就把妳的肚子掏干净了,然后咱们再来痛快几回吧!」

  他发出尖锐的笑声,握住画眉的手,再举起了刀,看准了她的腹部,狠狠的戳刺下去——

  就在刀尖即将刺入画眉的那瞬间,一支锋利的飞刀,从黑暗中袭来,劲道极强,只听见当的一声,贾易手里的刀,就断成两截,像破铜烂铁般,叮叮当当的掉落。

  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听到黑暗之中传来如兽咆、如鬼嚎,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吼声。

  「贾易——」

  那声音,听得他全身发冷。

  「谁?是谁?」他连忙起身,才刚回头,就看见那恶鬼般的男人,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

  夏侯寅!

  这三个字刚闪过脑海,那恶鬼已经来到眼前,速度快得诡异。接着,他只觉得胸口一痛,整个人就被踢倒,狼狈的滚倒到一旁。

  不!怎么可能?

  这念头才闪过,下一瞬间,恶鬼的双手,已经掐住他的脖子。

  「贾易,你竟敢伤她!」

  他瞪大了眼,满脸不敢置信,不断惊叫挣扎着。

  「不、不可能!你死了!我亲眼看见,他们把你埋了。」他竭力挣扎,却还是摆脱不了,紧扣在喉问的指掌。那双骨节扭曲的手,在他的颈间,愈陷愈深、愈陷愈深。

  鬼!

  是鬼!

  无法呼吸的贾易,又惊又怕的想着。

  那张可怕的脸,就近在眼前,明明就是那个,早该在土里腐烂了的夏侯寅。他绝对不会认错,那张脸上的每条鞭痕,都是他打上去的,就连那颗眼珠,也是他亲手挖出来的……

  是恶鬼来索命了!

  贾易的脑子里,最后只闪过这个念头。接着,就听到喀的一声,他的喉骨被捏碎,整个人抽搐了几下,脑袋一偏,再也不动了。

  死去的时候,他的表情扭曲,充满了难丛言喻的惊恐。

  丢下贾易的尸体后,夏侯寅站起身来。一声痛极的呻吟,传进他的耳中,他匆匆转过身来,那股锐利得足以伤人的杀气,在望见她的时候,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画眉!」

  她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脸色苍白,紧抱着肚子,发出低低的呻吟,腿间的濡湿已转为黏腻。

  「我……我……」她睁开眼睛,虚弱的喘息着。「我要生了……」胎儿即将足月,但是马车的奔驰、贾易对她的暴行,都已让她动了胎气,这孩子要提早出世了。

  夏侯寅的脸色,霎时之间,也变得跟她一样苍白。

  「我带妳回城里去。」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抱住她,仿佛捧在手中的,是他今生最爱的珍宝。

  画眉虚弱的摇头。

  「不行,来不及了。」她的羊水早就破了,痛楚一阵比一阵强,像是要将她撕裂。现在的她,几乎无法移动,更别说是赶回城里了。

  夏侯寅心急如焚,抱着她的双手,无法克制的颤抖着。他看见她裙下的血迹,那些鲜血,不断由她腿间漫出,濡湿了她的裙子,还有他的手。

  她在流血!

  孕妇生产,会流这么多血吗?

  聪明如他,此刻竟然完全无法思考。他颤抖的深吸一口气,靠着残余的理智,观察着四周的地形。

  宁静的夜色中,传来细微的流水声。

  夏侯寅小心翼翼的抱着她,穿过一片芦苇,来到一弯小河旁。他砍掉一片芦苇草,铺在地上,再脱掉身上的衣服,才扶着她躺下。

  月光之下,她因为疼痛而朦胧的双眼,透过贴在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发,瞧见了某些东西。

  她喘息着,瞪大了双眼。

  只见夏侯寅的背上,满是数不尽的刀伤、鞭伤,那一条一条的伤疤,撕裂他的肌肤。他的背上,几乎看不见一处完好的皮肤。

  当他转过身来时,前胸的伤痕,甚至远比背后可怕!

  除了刀伤与鞭伤,他的胸口还有烙铁留下的,诡异而可怕的烙痕。烙痕在黝黑的肌肤上,形成丑陋的皱折,每一道痕迹,都是那么狰狞、可怕……

  天啊!

  画眉的肚子疼着,心口更是痛着。

  一颗颗的泪,像是断线珍珠般滚落,她颤抖的伸出手,想去触摸他身上的伤,但一阵更锐利的疼痛,再度袭击了她。

  夏侯寅来到她身边,将落泪不已的她,抱入满是伤痕的胸膛。

  「嘘,别哭。」他吻她的发,握着她的手,仿佛将他余生的全部柔情,都倾注在每一个抚触、每一个轻吻中。

  「他们竟然这么对待你……」

  「都过去了。」他轻描淡写的说道。

  画眉张开嘴,还想说话,但逸出口唇的,却只剩下呻吟。她偎进他怀中,因为剧痛而颤抖。

  「我在这里。」他怀抱着她,向她,也是向他自己保证。「妳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妳有事的。」

  阵痛。

  愈来愈密集。

  她握紧了他的手,感觉到下腹的压力愈来愈大。她全身紧绷,痛得仿佛所有的骨头,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分开。

  痛。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她呻吟着,依靠着夏侯寅,汗跟泪都像雨一般落下。

  意识愈来愈模糊,她只听得见,他靠在她耳边,用嘶哑而颤抖的声音,不断的跟她说话。

  「撑住。」

  「画眉,为我撑下去。」

  「妳还没看到,我为妳造的院落。」

  「画眉,我爱妳……」他的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成语。

  她勉强睁开眼,望着那张苍白的脸,张开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唤了一声:「虎哥——」

  下一瞬间,痛楚到达顶端。

  她像是被撕裂了。

  「画眉,撑着,求妳撑着。」他紧抱着她,看着她血流如注,语音嘎哑的喊着:「妳死了我也不会独活!妳听到了没有?我不会独活的!」

  画眉发出一声尖叫,下腹的压力,像流水般化开。她颓然软倒,朦胧中只听见,身旁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画眉……画眉……」

  他的吶喊在耳边回响着,下一瞬,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所有的画面、声音,全部消失了。



  痛。

  她仍痛着。

  虽不像先前,那种撕筋断骨的痛,却也是隐隐的抽痛。

  画眉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还没认清身在何处,就听见床畔传来谈话声。

  「她还好吗?」

  「风爷,夫人是动了胎气,所以早产。现在看来,夫人的身子还好,只是需要好好静养,注意千万别吹着风。她身子太虚,加上失血过多,一旦染上风寒,就很难撑得过去。」

  「我会注意的。」

  「另外,这是调养身子的药方,风爷可以派人,照这药单子去抓药。」

  「谢谢大夫。」

  「风爷客气了。那么,老夫这就先走了。」

  脚步声响起,接着,门就被关上了。夏侯寅穿过花厅,走进了卧房,赫然发现,原本昏迷不醒的画眉,已经醒了过来。

  「孩子呢?」她一开口,就急着追问。

  夏侯寅走到一旁,从摇篮中捧出一个包着红绸的小娃儿,小心翼翼的放进她怀里。

  「孩子很好,很像妳。」他轻声说道,同时注视着画眉以及她怀中的孩子。「是个儿子。」

  那是一个粉嫩的小娃儿,正闭着眼,偎着胖胖的指,睡得好香甜。画眉的眼里,有着感动的泪水,她颤抖的伸出手,轻碰那张小脸蛋,小娃儿皱了皱嘴,给了她些许回应,接着又沉沉睡去。

  「妳想喂他吗?」夏侯寅哑声问道,克制着那股想将这对母子,一同拥入怀中的冲动。

  画眉点了点头,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胸前,有着敏感、奇异的胀痛。

  「我去唤莺儿来,她应该可以帮妳。」他克制着语调不变,还要克制着想留下来,亲眼看着她哺喂孩子的冲动,转身离开了卧房。

  生下孩子之后,她身子虚弱,夏侯寅坚持,她非得留在风府里调养身子。

  只是,除此之外,他没有再逼迫她,甚至不曾提起,他们之间的往事。

  夏侯寅甚至严守份际,不再逾矩,不论是对待她,或是对待孩子,都是体贴入微。担心莺儿照顾不周,他甚至以主人之尊,搬进了卧房隔壁那间小丫鬟睡的小房间,亲自照顾他们母子。

  因为生产时失血过多,有很长一段时间,画眉总是睡得很早。

  而她的儿子,似乎也有着爹爹的体贴,从来不曾夜啼过,总能让她安眠到天明。

  充分的休息,加上三餐不断的补品,让她逐渐恢复健康,粉颊终于恢复往昔的红润。

  那一夜,画眉本来已经睡了。

  梦中,有某种低低的声音,将她唤醒过来。

  那声音其实她并不陌生,这段时间里,夜来偶尔都会听见。只是她先前太虚弱,总睡得很沉,而那声音也太过细微,所以就不曾起身察看。

  只是,今晚,她却醒了。

  清醒之后,那声音更清晰了些。她撑起身子,视线穿越卧房,瞧见方厅里的景况。

  就看见月色之下,夏侯寅在方厅之内,来回踱步,一边拍哄着怀里的孩子。「乖乖乖,别哭,别吵醒了你娘。」他低声说着,望着孩子的表情,有着慈爱,也有无奈。「嘘,别哭了。」

  画眉看着这一幕,看着他,跟他们的孩子,无法转开视线。

  原来,孩子并非从未夜啼。

  原来,是他每个夜里,都牺牲睡眠,抱着孩子,在方厅里轻声哄着,才让她能够睡到天明。

  她没有出声,反倒卧回枕上,闭上眼睛,听着方厅那儿,传来他用嘶哑的声音,唱着奇怪的童谣,安抚着哭闹的孩子。

  一串泪水滑落,沾湿了枕巾。

  只是,不同于往昔的伤痛、心疼、忧虑。

  这次,她虽然落泪,却有着深深的感动。



  孩子终于睡了。

  夏侯寅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的回到卧房里,把睡着的孩子放进摇篮里,然后才转过身,往床榻上望去。

  画眉还在睡。

  他露出微笑,仿佛所有的辛苦,都得到了补偿。

  只是,他才刚跨出步伐,准备回到隔壁的小房间,摇篮的小娃儿,却又发出呻吟,预告着即将大哭。

  这孩子就是这样,只要放下,躺没一会儿,就要不高兴的哭闹着,非要整夜都让人抱着、哄着才行。

  夏侯寅重新抱起孩子,走回方厅里,又开始踱步、拍哄。

  这样折腾了一整夜,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累了的孩子,才终于肯入睡。他把孩子放回摇篮,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小娃儿已经睡了,才走拖着疲累的脚步,走回隔壁的房间。

  几乎是一沾枕,他就睡着了。

  直到几个时辰后,婴儿的叽咕声,以及某种轻响,让他猛然惊醒过来。

  迤逦进窗的目光之中,画眉正抱着孩子,她面前的桌上,还搁着一碗热腾腾的干贝粥。她抬起头来,注视着他,轻轻的弯起嘴角。

  「你的粥。」她说。

  夏侯寅凝望着她,然后缓缓坐起了身,来到桌前,坐了下来。

  看着那碗冒着白烟的干贝粥,他的喉头不由得紧缩着,有生以来,他头一次有落泪的冲动。

  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他知道她终于开始原谅他了。

  「趁热喝吧。」她柔软的声音淡淡响起。

  无法出声,他只能点头。

  他拿起调羹,舀粥入嘴。

  粥味温热清淡,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如往日一般,温暖了他的心肺。

  他一口接一口、万般珍惜的慢慢吃着。

  只要画眉能够原谅他,他的生命就已完整了。

  对他而言,这一辈子里,只有画眉才是最重要的。但是,从今以后,还要再加上他们的儿子。

  日光暖暖,在妻儿的陪伴下,夏侯寅喝完了那碗干贝粥。



尾声

  几个月后,他以风寅之名,重新迎娶了她。

  这一次,他依着她的意思,低调的办了几桌宴席,只宴请了亲近的好友,以及曾患难与共的家仆们。

  董絮跟曹允,也赶来道贺。

  他们因此事结缘,早在数个月前,就已经成亲。到了这会儿,董絮都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喜宴过后,人们都离去了。

  画眉在前厅忙了一会儿,直到夜色深了,才转身走回院落里。她踩过石砖,刚跨过庭院的门槛,就瞧见了他的身影。

  夏侯寅抱着未满一岁的儿子,站在梅林之间。

  这一整座梅林,是他重新栽植的,每一株皆是他从夏侯府的梅园,辗转移植而来,亲手植下。

  看着丈夫与儿子,画眉心中一暖,缓步上前。

  他闻声回头,在看到她时,嘴角轻扬,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双手因为旧伤而扭曲着,无法如往日一般,密实的包覆着她,画眉却半点都不介意,温柔的反握住他的手,仰头对他微笑。

  冬日渐暖,院子里的花早已开了满园。白色的花办随风轻飘落下。

  他低下头,深情的吻了她。

  花儿继续随风飘落,似雪一般,但却有着春的气息。

  看,春天来了。

  梅花开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