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爱着的人生活,最快活。
黎祖驯和江小君觉得每天过得好快,眼前景物,都跟以前不同。
这城市彷佛更可爱,连与他们不相干的人们,看起来都超顺眼。是因为自己快乐的缘故吗?戴上爱情的眼镜,世界跟着梦幻起来。
这天,趁上班前空档,黎祖驯要去见心爱的女孩。
在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一辆重型摩托车停在M字招牌下。
黎祖驯往上望,黄色M招牌,跟金色阳光,看起来都那么摩登招摇,闪亮亮的像在对这城市笑,告诉每个人这儿有即时解馋的好地方,还是孩童心中的大乐园。
而他心中的好女孩,如今也在这乐园里。
他微笑,脱下安全帽,下车,推开玻璃门,阳光在那里,在柜台后,那穿着制服,灿笑着的江小君。
她开始在这边打工,黎祖驯特地绕过来关心。
「你好,欢迎光临,很高兴为您服务!」她笑得有点僵。
黎祖驯右手拽安全帽,侧身靠楼梯站,暗暗观望,觉得她穿着麦当劳制服超可爱。
小孩跟她说:「我要麦香鸡餐,饮料换成大杯的奶昔。」
叮叮叮,职场新生把收银机当钢琴弹,边弹边口述:「好的,这位小朋友想点麦香鸡餐,饮料换成大杯的……」
小孩的哥哥插嘴:「我要两块麦脆鸡餐,我要刚炸出来的。」
「好的。」职场新生弹奏得更快,收银机叮叮响。「两块麦克鸡块……」
「是麦脆鸡餐不是麦克鸡块。」小孩的哥哥更正。
「好的,麦脆鸡餐两份……」不要给我压力,死小孩!职场新生额头冒汗。
「厚,不是两份,是两块麦脆鸡餐啦!」
冷静,冷静,笑,微笑啊!小君笑得有点抽搐。「很抱歉,我重复一次,所以你们是总共点了麦香鸡餐跟麦脆……」
「快点好不好,我们赶时间,还有一份大薯,烤玉米两枝。」小孩的爸抢话。
小孩的妈妈也挤过来乱。「我麦香鱼餐,美奶滋少一点,我怕胖。」
这位大婶,妳少说也有八十五公斤吧?好妳个妳怕胖!小君面目发青,全乱了啦!「麦香鱼餐美奶滋少一点。」
「欸,」大婶拍桌子。「我是要单点的麦香鱼堡喔~~」
「喔。」小君焦头烂额,汗水直流。
面前顾客,排成一条龙,眼看这条龙正迅速发胖变成熊,所有人都挤在柜台前了,她还没搞定,终于手忙脚乱打完这家人的餐,大婶又说了一句,理直气壮地一句,成为压死小君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婶说:「还要一杯大杯可乐,去冰,半糖~~我怕胖!一
哇咧!江小君眼前一黑,乌鸦乱飞,脑袋爆炸,糊成一团。她说什么?可乐半糖?救命……
店长当机立断将新生小君撇到后头,自己上阵,顺利解决傲客一家的麦当劳之旅。
黎祖驯接小君回2503,摩托车穿梭在车阵里。
「我看这工作不适合妳。」他心疼,又心酸。怎么他心爱的女孩要吃这些苦?
「才上班几天哪看得出来?而且美美跟我打赌了,做满三个月,她要给我两千!」
「我们唱片行还缺一个工读生。」
小君搂住他,脸贴在他的背。「才不要靠你的关系,我说了我要独立。麦当劳不错啊,他们的员工福利好,制度好,业绩那么好,前途无量哩!我先从普通的职员开始做,再来变成组长,再来变成经理再来变成店长……」
想得真美!「可乐半糖?」黎祖驯笑,还在想那位大婶,「后来你们怎么解决?」
「我们店长好神,她说苏打水加一加就半糖了,喝起来一样有气泡。」
他大笑,笑声爽朗,背震动,小君感觉着,暖风呼过脸庞,她觉得好幸福,刚刚的辛苦全忘记了,她觉得自己也快乐得冒泡了。
可是,越是像这种紧抱着祖驯,感到自己好幸福好温暖的时候,脑袋里不由自主就会闪过妈妈那张冷漠孤寂的面容,然后内疚就像一只吃幸福的小虫,一发现她幸福,就狠狠咬她一小口,让她痛,像提醒她,她是撇下了母亲才得到这些的。
唉,她真不希望走到这地步啊,一个多月,都没跟妈妈联络,不知道她好不好?
回旅馆,小君打开衣橱,摸出被报纸包好的东西,送给黎祖驯。
「前天你送我手机,换我送这个给你。我还没领薪水,只能给你这个。」她笑得甜滋滋地,这可是一份爱的礼物喔。
黎祖驯打开报纸,看见礼物。他笑了,摸这礼物,听小君跟他说起这礼物的历史,以及这东西对她而言有多希罕珍贵。可是她没从黎祖驯脸上,得到预期中的满足,因为他没有欢天喜地的收下,她有些些失望。
他说:「一定要送我吗?」
「是,而且你以后都要用喔。而且这只有你能用,别人都不准用。」
「太刻意了吧?」
「很有意义啊,你不觉得吗?」
他迟疑了会,老实道:「我不喜欢被勉强。」
「好,还我~~」扫兴,那甜甜软软的声音变得又生又涩。
「喂,我用可以吧?」
「那么勉强不用了。」
「不用妳会生气。」
「不会啊,反正对你来说没意义。」
当江小君热情有劲地介绍完最心爱的猫杯,那是十岁跟妈妈去奥地利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Kunsthistoriesches Museum, Vienna买回的纪念品。杯子蓝白色,上头坐着一趾高气昂的猫咪,彷佛刚从哪儿出走千万里,遗下一行脚印子,威风凛凛地遥望着某处,彷佛那儿有着吸引牠的光。
小君把这猫杯送他,就像是一坚贞仪式,定情信物。少女心天真地想象着,让心爱的男人用自己赠与的杯啜饮咖啡,光想就觉得很浪漫,那间接的就好像他们亲密的吻又吻。
以为黎祖驯会欣然接受,并露出她预期中的感动的笑容,没想到当他听见这杯子要送他,他皱眉婉拒了。
「照妳这么说,这杯子只有奥地利什么鸟的博物馆才有?」
「是啊。」
「万一我打破怎么办?」用起来有压力。
「哪有那么容易打破。」
「相信我,像这种越珍贵越是想珍惜的东西,往往越容易打破。」
可恶!根本不懂她的心。「算了,当我没说。」
气氛僵了会,小家伙赌气地背过身去,把杯子用报纸捆打算塞回衣橱里。黎祖驯摸摸耳朵,又搔搔头发,怪了,他没错喔,他说得很有道理,他的想法理性又很有逻辑。可怎么不但没让她开心,反而好像伤了她的心?
唉!女人就是麻烦,小女生呢,就更麻烦了。
「既然带来了我就用。」他长臂一伸,要拿走猫杯。
「我不喜欢勉强你,我不会生气,你不用特地用,」小手一抢,抢回猫杯。
「还说没生气?脸那么臭。好啦我用~~」长臂再伸出,捞回坎坷的猫杯。
小手又来抢,硬要抢回去。「我真的不会生气,你不用这样勉强啦!」
「我用我用!」突然这低沈的嗓音飘高几度,大声地终止这话题。
「你生气了?」小君肩膀一缩,吓红眼睛?
「没有。」
「可是你脸色很难看。」
「有吗?我不是在笑吗?」
这话题像可笑的圈圈,是爱情绕出来的圈圈。让黎祖驯哭笑不得,让江小君忽喜忽悲。可是不一会,他们又兴高采烈地泡着咖啡,窝在一起,用同一个杯,啜饮两人的咖啡。
窝在旅社喝完下午茶,黎祖驯收拾脏衣服打包带回家清洗,然后要直接去唱片行上班,他晚上还约了在「国家古物审议委员会」工作的朋友,请教关于艺品买卖的专业技能。之前这位朋友提过想找他合伙做艺品买卖的生意,那时黎祖驯不感兴趣,现在他考虑要认真经营一份事业,早点给小君安稳可靠的未来。
「我今天会晚一点回来,妳不用等我一起吃晚餐。」
「喔……」五天来第一次,黎祖驯晚上不跟她一起吃晚餐。小君患得患失的,该不会因为刚刚杯子的事生气吧?该不会是觉得她烦吧?开门,送他离开,小君拉住他的手,低头,小小声地说:「你有没有一点点觉得我很烦?如果觉得我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要跟我说。」
他失笑。「干么?一副很怕我的样子?」
大眼睛睨着他,那神情是有些不甘心,又有些莫可奈何。「对啊,你都不怕我喔,都是我在怕你喔,可见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还多,是不是?」
好幼稚的话,亏她说得出。他笑,大力抱她一下。「走了。」手一挥:「掰啦~~」
目送他走,小君很不平衡地瘪瘪嘴。可恶,他倒是很乐嘛!真希望他也能小小怕她一下,唉,难道她真的爱得太过火?
黎祖驯把两人的衣服洗干净,晒在日光下。小君常穿的白T恤,在光影中浮动。小君的脸庞,她高兴伤心的表情,也都在他心坎收藏着,想到先前小君执意要他用她的猫杯,那满怀期待的表情,被拒绝后,又蹙眉头抿嘴呕气的摸样,他觉得好笑。有时不免觉得她太幼稚,想法过分浪漫不切实际,但那种执拗的小女儿心态,又让他的男子气概被融化。
将衣服晾完,他收拾物品,出门上班。
跨出公寓大门,右边一个黑影压来,冷不防地他的右脸被劈了一耳光,
「混蛋!」黎珊珊双目通红,气极颤抖。
黎祖驯没反击,就站着,冷冷地盯着黎珊珊,看样子江小君的母亲已经找过她了。
黎珊珊吼:「她在哪?在你家?」她往楼梯间冲,要上楼找人。
黎祖驯长手一伸,将她挡下。「江小君不在上面。」
「滚开!」黎珊珊喝叱,手往他胸口一拽,要将他推开。没料到反被他大手一抓,往墙一推。
大手一揪,黎祖驯拽高她领子,低头,黑眼睛绽着如刀的锐光,冷冷地威胁:「在妳们的地方我让妳几分,但是在别处,妳最好不要惹毛我。」
黎珊珊瑟缩一下,脸胀红,泪涌上来。
「和我的学生恋爱?你真行,真行!你这个下流的杂种。」
黎祖驯别过脸,笑了笑,回头,盯着她。「是,就当我是杂种,能让妳这么多年为我这下流的杂种妒忌眼红,愤怒生气,我还真感到光荣。」
「是啊,让我丢脸,让我在江天云面前抬不起头,让我跟我妈难受,这就是你的目的吧?追我的学生就为了要气我们,让我难堪,是不是?你心机好重,好卑鄙阴险,利用无辜的江小君,你良心过得去吗?」
黎祖驯怔住,旋即,他笑得更放肆。「亏妳这么有想象力。」
「你敢说你没这么想?从以前你跟你妈就处心积虑要害我跟我妈,抢走我爸,让他认养你,现在还想争什么?家产吗?要到什么时候我们黎家才能摆脱你?」
黎祖驯笑容隐去,后退一步。「妳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黎珊珊困惑。
黎祖驯忽然朝她伸手,她缩身欲躲,而原来他不是要打她,原来他以拇指抹去她眼角泪珠。
他微笑,望着表情震惊的黎珊珊。「放心,妳早就摆脱我,我这不是住得远远地?」
黎珊珊惶恐,她没看过黎祖驯这么忧伤的神情。
他目光忧郁,撇下爱玩笑的个性,头一回很真诚地对这恨他的同父异母姊姊讲出真心话--
「饶了妳自己吧,我从不打算抢走属于妳的任向东西,妳恐惧的,都是无中生有不可能发生的。对于我妈的事我很抱歉……」
如果黎珊珊的母亲当初跟父亲走上婚姻这条路,可见得也是深深爱过的。生母的介入,势必造成她们极大伤害。黎祖驯沈溺在爱里,和小君发生爱情,才意识到爱是怎样可以让人快乐到像踏在云端,失去爱时又怎么沦落到地狱受煎熬,
他以前都嘲笑黎珊珊的敌意,他以前都不屑大妈的哭哭啼啼。这时候阳光照耀着他们这有着一半相同血缘的姊弟,他忽然觉得她憎恨的脸庞是这么可怜。阳光如此美丽,她却活在过往黑暗的记忆。
他拭去她的眼泪,第一次站在同理心处,诚心实意地说:「我妈对妳们的伤害已经造成,我没办法,很抱歉。请相信,我绝对不会跟妳争夺什么,我清楚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希望妳不要再为这种事惶恐,放过妳自己吧。」
黎珊珊愣住,往后瘫靠在墙。
艳阳下,他微笑着,好耀眼。
「不过,有件事恐怕还是要让妳伤心,我对江小君是认真的。请妳转告她妈,不管她赞不赞成,我会善待小君,谢啦!」
黎祖驯转身,朝她挥了挥手,然后吹口哨,双手反插牛仔裤后的口袋,就这么潇洒地走远了。
黎珊珊心跳怦怦,望着那高大身影。
她有一点被这小子吓到,她呆在墙前,呆在艳阳下,感觉心坎某种尖锐冷硬的东西,一点点消融。望着他走远的背影,有一瞬,竟感到悲哀,为这小子悲哀,在黎祖驯说出那为她设想的话语后,她猛然意会到,他也曾有过的苦痛,那肯定不比她少。
老实说,同情产生的瞬间,对他产生某种敬意。
这小子真不简单,曾被丢在孤儿院,被父亲带回家住,她跟妈也从没给他好脸色,可他也不知是迟钝还是太坚强或是过分乐观?她跟妈妈对他的敌意,从来没让他生长成个性阴郁的孩子,事实上他总能用一种戏谑的态度反击她们的恶意嘲弄。
黎珊珊想到江小君那胆怯天真的模样,是什么特质让她驯服这男人?
在这夏末时分,黎珊珊震惊地发现,黎祖驯有些改变。当那惯常玩笑的戏谑的眼神消失后,当他正色起来讲些正经话时,竟然这么有力量,可以这么容易地就撼动她的心……
和朋友聊到凌晨两点,才回2503。推开房门,黎祖驯看见月光透进窗,亮着桌一隅,猫杯昂然站在月色里。床铺,小人儿,已酣睡。他微笑,过去,坐在床沿,望着她,满眼笑意。
今晚好高兴,好振奋。假如和朋友的计划谈得成,未来很可能会和朋友合作买卖艺品。不管有多辛苦,他都要快些站稳一片天地,让小君不用跟着他吃苦,也让她妈妈知道,不弹钢琴的江小君,不去留学的江小君,也会很幸福。
黎祖驯起身,伸个懒腰,想着要熬夜将刚刚跟朋友谈的古物买卖重点趁还记着先抄下来,他拿猫杯,倒了即溶咖啡,开门,往摆着饮水机的楼梯间去。
一路,他贪望这杯子,想到小君执意要他使用这杯子时的表情,就觉得很虚荣,很飘飘然,原来要两情相悦,才有这种人家说的神魂颠倒的感受。
「啊!」正陶醉,脚被某物绊倒,铿然巨响,猫杯摔得八分九裂,不只是四分五裂,可见是有多惨烈!
是谁?是谁把用过的餐盘放在走廊上?啊!黎祖驯蹲在地,瞪着碎片,想着小君说的关于猫杯有多可贵,他越想越觉得马的这旅社空调会不会太冷?他想着心里发毛,那个什么奥地利维也纳巴拉巴拉的博物馆,这下死好,叫他去哪生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江小君才刚送给他,这猫儿就命丧他手中,不祥哪!这小女生会怎么想?没错,她一定会胡思乱想,想成这是个他们爱情的坏兆头,或者呢?她会觉得他下够重视他们的感情,才会连个杯子都拿不稳,还是她最爱的杯子。
X!
黎祖驯奔回房,拿扫把,将碎片通通扫回来。蹑手蹑脚地拎着钥匙出去,杀往便利商店。
黎祖驯觉得自己像白痴,午夜时刻,为了个神奇三秒胶趴趴走,他很快研究完架上三秒胶的功能,跑过三家店,在短短一小时以内,黎祖驯已成为三秒胶大王,他完全熟悉每一款商家的三秒胶用途。挑选最合适的,他又冲回2503,恨啊,大半夜的,他不敢开大灯,坐在地上,像拼图那样,一片片拼回猫杯,拼得眼睛快脱窗,还要不时分心注意床上人儿的动静。
「干~~」指尖一阵刺痛,不小心割伤手了,心中咒骂:「就叫妳别送,马的,爱送啊,这不是整我嘛。」
「你怎么还不睡?」
死了,江小君醒来,揉着眼,问他:「你坐在地上干么啊?」
他刚拼好猫杯,不过……
他拿起猫杯,耸耸肩,苦笑。「看,被我不小心摔坏了。」
「啊……」小君震住,溜下床,也蹲在地上,瞪着伤痕累累的猫杯。
「不要哭喔。」先警告先赢,他凶狠地指着她的脸。「我警告过妳,是妳不听。」
「啊……」没效,毕竟是她最珍爱的物品,她坐下,泪汪汪了。
黎祖驯脸一沈。「现在是不能泡咖啡了,但是,妳看、妳看!」他跑去桌前拿了几枝笔,奔回来插进杯子里。「我用三秒胶拈好了,可以当笔筒啊。」
没用,大眼睛盈满泪水,小小指尖抚触猫杯的疤痕。
她还是哭了。黎祖驯看那晶莹的泪珠一大颗一大颗地滚落,他的心也一阵阵地抽紧了。
他呼了口气,颓丧地搔搔头。「好吧,我跟妳保证,我一定会想办法再找出个一模一样的杯子给妳,行了吧?」
摸完猫杯上刺刺的疤痕,那柔白的指尖抚上他刺刺的粗眉。她眼睛泪汪汪,但嘴角抿着笑。
「我又没怪你,我很感动啊,你竟然将碎片一个个拼回来,拼多久了?欸~~这么晚还卯起来补破掉的杯子,是不是怕我生气啊?哦,原来你也会怕我嘛!」她露出得意的神态。
这家伙,他掐她的脸。「妳高兴什么?嗄!」
她何止高兴,得意咧!这长了疤的杯子,她更爱它了。
「很抱歉,我找过他了,他就是不肯说出小君在哪。」
在仁爱路上的西餐厅,江天云约黎珊珊碰面。唯一的独生女儿离家出走,应该伤心沮丧才对,但江天云仍盛气凌人,拒绝透露一丝丝脆弱。
她冷笑,态度轻蔑。「哼!黎祖驯……」她的表情看起来彷佛念这名字会脏了嘴,「一个靠打工维生,不务正业的混小子,也配跟我女儿来往?」更可恶的是,竟把女儿迷得连课业都抛弃;最最不可饶恕的是,女儿连她这至亲都不顾。
「可是……」黎珊珊坦承道:「说真的,假如小君自己没那个心,就是送她到再好的音乐学院也没有用,我们不能代替她练琴,要她自己肯下功夫才行。」
江天云颇不以为然地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然后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睥睨道:「我真没想到妳有这么优秀的弟弟……」
「我们只不过是同一个父亲。」黎珊珊低下头来,但觉面上无光,同时又对江天云兴起厌恶之情。
「唉,我也知道这不能怪妳,但如果妳早让我知道有个这么无赖的人常在妳家出现,我起码可以预防这种事发生,是不是?至少我女儿不一定非要到妳那里学琴的啊,说起来,妳不是完全没有责任……」
黎珊珊沈默了,落地窗外,路树静静迎风摇晃,暑气渐消,这个夏天快结束了吧。她又想起那次跟黎祖驯诡异的冲突,以及他出乎意外的安抚她的举措,后来她常常会想,假如黎祖驯不是老爸外遇的儿子,撇开这层关系,她还会那么讨厌他吗?
撇开上一代的恩怨,黎珊珊仔细回想起来,不得不承认,黎祖驯是个迷人的家伙啊!永远生气勃勃,花样很多,虽然脸上老挂着皮皮的无赖笑容,但是天生可捉住旁人的目光。
她们用各种方式挑衅他,他总是笑笑地迂回闪避,她说过很多刻薄话,而他除了笑,却不曾诋毁过她跟她的母亲。
跟道貌岸然的江天云比起来,黎祖驯真诚多了,她甚至比较尊敬黎祖驯。
黎珊珊问江天云:「妳打算怎么办?」
「雇征信社,托警局朋友帮忙,我有的是人脉,想找我女儿不是太困难,只是我不希望张扬这种事。」
「也对。」跟个男人离家出走,传出去太难听了。
「如果她回来了,心却没跟回来,那么……」她摸索着纸巾。「我要这个女儿又有什么用。」
「还是……还是不要逼她了,假如她真那么爱黎祖驯,让他们先订婚,然后要小君把课业先完成了再--」
「妳在开玩笑吗?」
黎珊珊住嘴。
江天云脸色一沈。「黎祖驯什么出身?私生子,母亲还是情妇,我绝对不可能让那种人跟我女儿在一起。」
「但是……」
「与其要我眼睁睁祝福他们,我宁愿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女儿。」江天云恨恨地说。
黎珊珊立场尴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心里有疑惑,人家都说,这世上是没有哪个父母能赢过自己儿女的,江天云这么强势,难道她心里不怕吗?不怕因为她的固执而永远失去女儿?
像是看穿黎珊珊的困惑,江天云镇定如常,啜饮香茗。
「小君会回来的,小孩子们的恋爱都像玩扮家家酒,撑不了多久。我女儿吃好穿好用好,黎祖驯能给她同样的生活吗?照妳说的,他的收入一般一般,又没车子没房子,他能让小君一直快乐下去?我不信。」
星期天,江小君蹲在机车行一隅,双手托着脸,百般无聊地等待黎祖驯。
黎祖驯正在跟他的众多好友之一,刘国安,也就是开在桃园县龟山乡,鸟不生蛋、乌龟不拉屎的山路旁的机车行老板。
打从下午她被黎祖驯拉来这里找朋友后,他便将她冷落在一边,自个儿兴致勃勃地和好友组装机车。
日正当中,两个大男人挥汗如雨,打赤膊,牛仔裤,不怕脏地拆卸机车零件。小君拿起地上的可乐,啜了一口,很无聊,但是看黎祖驯玩得不亦乐乎,她微微笑,耐着性子等他。
「所以现在装了新的排气管,应该就没问题了?」
「安啦,这种老车子,零件换一换还是很好用的。」
黎祖驯催油门:「马力不差嘛!」
「赞捏,你是我麻吉,我会骗你吗?」
两人对话一阵,黎祖驯将机车牵到小君面前。
「这台怎么样?」
「啊?」小君一脸困惑,
「就决定这台喽,虽然是两年的车子,不过零件我都帮妳换过了,引擎也是新的,白色的,很适合妳,喜欢吧?」
小君跳起来。「给我的?!」
「对啊。」既然想要独立,学机车是必要的。
「可是我不会骑车。」
「我教妳。」
两人在偏僻的山路练习,往后几天,黎祖驯一有空就载着小君到处跑,告诉她什么路在哪里,带她到山上练习机车,买了考驾照的书帮她上课,小君学会骑车的那天,兴奋地边骑边叫,她载着黎祖驯,骑在山间小路,迎着风,迎着夕阳,觉得自己好威风。
「这样可以吗?我可以考驾照了吗?」
黎祖驯圈着她的腰,注意着路况。「还不是很稳,不过到考试那天应该没问题了。」
「原来骑车就是这种感觉……」小君竟然感到眼眶湿湿。「好棒啊!」
「神经。」他戳一下她的头,脸贴着女友脸庞。「比不上宾上车啦!」
「乱讲,我觉得骑车比坐在车里好太多了。」可以感觉风在脸庞吹着,感受着四周的景物。
「那是因为现在是骑在山里,等妳在市区骑就知道了,空气污染,风沙又大。」
小君才听不进去咧,她觉得好高兴哪!她作梦也想不到,会有一天,她也会骑机车,妈妈从前是不准的,黎祖驯教会她太多太多事了。
没几天,黎祖驯请假,带她去监理所考驾照。
笔试没问题。路考的时候,小君紧张得脸色发青。她排在队伍后边,场外,一群男孩也在替女友加油。轮到小君了,她骑进考场,缓缓地顺着车道前进,她太紧张了,转弯时,压到线,警铃刺耳地响了一声,扣分。
小君慌了,这时听见外边,黎祖驯比她还慌,竟然不顾监考官在,大声吼:
「稳住!小君,慢慢来,才扣几分而已没关系,慢慢来~~对,就这样,慢慢骑喔~~」
监考官瞪他,现场所有的人全瞪他,黎祖驯还无所谓地,坚持要高声指导女友。
好大声哪!小君尴尬,脸爆红,但好似吃了定心丸,在黎祖驯的呼嚷声中,她镇定下来继续往前骑,顺利骑完车道,顺利拿到驾照,小君冲出考场,抱住黎祖驯,
「我拿到了、我拿到了~~」她兴奋得又跳又叫。
黎祖驯哈哈笑,将她抱进怀里。看她笑成这样,他心里也好满足。这是她独立的第一步,也许事情没想象中困难,也许她不升学不留学,对她来说也不是坏事,有她这么高兴,他渐渐觉得他们的爱情是行得通的,谁说做人一定要有钱有名、出人头地?简单的幸福也许更难寻觅。
他们在芸芸人海里找到彼此,有着强烈归属感,这难得的缘分,难道不值得竭力去争取吗?也许小君是对的。
「这就是悠游卡。」美美展示手中薄薄的一片卡片。「有了这个妳在台北市到哪都很方便,没了这个妳在台北会寸步难行,不会搭捷运,在台北就像残废,了吗?」
美美站着三七步,在捷运站,给小君上课。两人之前的争执,已经烟消云散,美美主动提议要带小君学习搭捷运,这也是她示好的方式,毕竟事后在张天宝的开导下,她也承认自己当时在2503时,是讲得太过分了。她这阵子可是竭力地在修补两人的关系。
「这个好复杂啊……」小君站在地铁图示前。
「比如妳要去妳常去的SOGO,就要搭蓝线到忠孝复兴站,但是如果妳要去南京东路,妳就必须在这里转木栅线……」
小君听得雾煞煞,美美实地操作,她买了一张悠游卡送给小君。
两人整个下午在台北晃,小君学会了使用悠游卡,他们又去逛IKEA家饰店。
「以后我跟他的家要用这种沙发!」在沙发区,小君看中一套沙发,做起美梦。「等过阵子,我也开始赚钱了,我们可以一起打拚,存钱买房子,我会把家里布置得很漂亮……」
「房子很贵喔。」又开始讲她跟黎祖驯了,每次听到这个,美美的心情都很矛盾。
「那我们可以用租的啊,租一间小小的也没关系,只要能在一起,我现在很会煮饭,晚上煮饭等他回家吃,然后过阵子结婚,生小孩,哇~~好幸福~~」
越讲越远了,美美苦笑。「听起来很美,到时候我不知道被冷落在哪里。」
「什么啊?!」小君笑瞇瞇,挽着她的手。「最好妳也出来住,住隔壁啊,这样白天他去上班,妳可以来找我啊。」
「我钱太多啊?住家里就好了,还搬出去住。我家还有贷款欸,我要帮忙缴。」
「那等我跟黎祖驯赚大钱,我们分租一间房间给妳,我帮妳布置房间,妳喜欢什么样的床?」她们来到寝具区,小君跳到一张床上,试着弹簧。「这种的怎么样?」
「哼哼哼,到时候你们两个浓情密意,才不会想到我咧~~」现在就有这种迹象了。
小君拉她,一起躺下。「妳跟他都是我最重视的人,没有妳我会很寂寞,没有他我会很空虚,真的,我不能没有妳啊,美美。」
讲得跟真的一样咧,但是听起来还是乱感动的。「那我跟那家伙,谁在妳心中最重要?」
「不一样,怎么比嘛。」
「哼!他比较重要吧,为了他妳都离家出走了,已经快两个月了欸……」
小君难过道:「我妈不知道怎样了?我真不孝。」
「她好得很!这点我们不得不佩服妳妈,我看她还是照样每天打扮得高贵漂亮,一下去听音乐会,一下请朋友来家里聚会,奇怪了,她好像完全不担心妳,没事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她很爱面子吧?」
那就是她的母亲,小君感叹,永远不示弱的母亲,即使当初父亲外遇,她坚持离婚时,除了刻薄地怒骂父亲,从未为他掉过一滴泪,没有开口求过他半句。总是这样,周遭的人总像是在高攀母亲。
黎祖驯和江小君宛如夫妻那样实践着同居生活,旅馆房间没洗衣设备,黎祖驯会把小君的衣物带回家洗。白天他们各自忙,晚上腻在一起,泰半一起行动。渐渐地,黎祖驯和朋友疏于联络,她不知道黎祖驯是怎么想的,但他从未埋怨过半句。
江小君展开新生活,为了爱,她争取到自由。而黎祖驯呢?同样为了这份爱,他甘于受缚,他不再那么那么自由了。他们的感情如胶似漆,他们都很有默契,不讨论小君的母亲,也不碰触留学的话题,彷佛小君的钢琴生涯就这么干脆地完结了。
小君很快乐,但这快乐其实是蒙上阴影的。
因为是任性地和母亲不告而别,即使她拥抱了爱情,内心里却摒除不了罪恶感,越是在和祖驯互动亲密而感到幸福的时刻,这隐约的罪恶感就会像只尖牙的虫,不时在心里扎上一下。
第二章
当祖驯、天宝、美美大家聚在一起聊天说笑,一起出游,或是窝在2503玩牌,天南地北胡扯,那欢乐时刻,小君总会忽然地想念起远在那高级大厦,在有着昂贵装潢,很气派但很冷清的大客厅,她会想象母亲在做什么,想象她只身坐在沙发,翻阅杂志,她高贵优雅的侧影,在灯下总是显得特别孤寂。
一起生活感到难以忍受,分开了却又会牵挂对方,这矛盾的心情,就是所谓的亲情吧?
假使母亲愿意祝福她的恋情,那么,现在这种生活,就太完美了。
终于在离家两个多月后,小君瞒着男友,偷偷打电话回家。伯母亲追踪她,她刻意不用黎祖驯给她的手机拨打,而是使用便利商店前的公用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
「喂?」
「妈……」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沈默一阵,江天云才冷笑问:「妳还当我是妳妈?」
是啊这种绝不示弱的口吻,就是她的母亲。
「妈,我很好,妳不用担心我。妳呢?妳过得好不好?」主动报平安,是伯母亲担心。
「我好不好妳会在乎?」还是这么冷酷的声音。
「妈……我真的很喜欢黎祖驯……」
「很好啊,妳开心吧?」明明找女儿找得快发狂,明明思念女儿思念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但一听到女儿的声音,江天云也不知怎地,忍不住用尖酸刻薄的口气嘲讽女儿,伤害女儿。
「妳就高高兴兴去过妳没人管的生活,去跟那个男人混,反正妳不在乎自己的前途嘛,妳也不在乎养妳十九年的妈妈,很好,我就当没生过妳,妳跟妳爸一个模样,自私自利。我当上辈子欠你们的,妳尽管堕落,不关我的事,随便妳。」
听到这里,小君泣不成声。「如果妳不逼我出国,如果妳愿意让我跟他交往……我答应妳,我立刻回去……」
「答应我?好笑,我为妳的前途担心,妳竟然说得好像是我在求妳。妳等着看好了,那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爱情是会变的,妳以为他能爱妳一辈子?妳会后悔的,等着瞧,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腻了,他会爱上别人,妳呢?妳没有学历、没一技之长、没有我照顾,到时候妳吃了苦头就知道了,妳后悔也没用了,我是不会帮妳收烂摊子的,到时妳别来找我……」
我们应该是最亲密的,我们曾身体相连,我被妳的体温包围,我曾经从妳最隐密的地方来到这世间,我吃妳的奶水,为什么而今我们会走到这地步?我们应当相爱,为什么落得互相伤害?
小君不懂啊,一字一句听着,眼泪不断滑落,站在夜里,在便利商店闪亮的招牌下,孤单单握着话筒,心痛至极。即使在离家这么多天后,母亲没有丝毫让步的迹象。
她挂上电话,泣不成声。
妈妈不要我了……直到这刻,才真切感受被母亲抛弃的痛楚,然后在这巨大的痛楚中,明白了跟母亲的情感有多深,痛得越厉害,就越能感受到爱的深度。是,她是常常背着母亲埋怨她,是,她几次希望离开母亲的掌控,现在母亲放手了,她却像被人狠狠斩了一刀,割去身体某部分,痛得厉害。
不知道哭了多久,小君振作精神,抹干眼泪,拍拍哭僵的脸,怕回去后,黎祖驯会看出端倪,她不要让他担心。深吸口气,转身,她骇在原地。
黎祖驯就站在她身后。
「你……你怎么在这里?」小君惊讶着,他都听见了吗?他在这里多久了?
「出去这么久,我很担心。」一双黑眸莫测高深,看不出他的情绪。
「喔。」
「走吧。」没问她哭什么,没刻意地安慰怕她难堪,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牵住她的小手,他低声说:「我们回家。」
小君又哭了,边哭边走。
我们回家、我们回家……这四个字很有力量,简单,寻常,但很有力量,包含了无限的温暖,在她如此沮丧之际,这四个字撼动了她的心房。
他暖暖的大手紧紧握住她的小手。
他大大的身子传递温暖的体温,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和她的迭在一起,
母亲的话动摇了小君的信心。
她低着头,轻声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没有人会笨到被洋葱吓倒,妳够天才,我喜欢。」
「你爱我吗?」
「现在不就牵着妳的手。」
「会爱我多久?」
呵……这是每一任女友都会问的问题啊。以往他会答「不知道,爱到爱不下去为止」,或回答「随缘喽」。
这是他的标准答案,他才不讲电视剧里或言情小说中那种肉麻兮兮,不切实际的恶心话,他也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也是尝过一些人情冷暖的,他不天真了,他很世故,感情的变化,风云暗涌难捉摸,他才不把话讲死,他的个性也不会为了讨好谁而说谎,因为讨厌迁就谁,而昧着良心违背自己,他绝不干那种事。
但是,他说:「那爱到我死掉为止好不好?怎样?听起来有没有很爽?」
咦?咦?听,听哪,这真是他黎祖驯会说的话吗?多肉麻!真恶心,可是天杀的,他竟还超有信心,讲得脸不红气不喘哩!
她笑出来了。她快乐的笑容大大地取悦了他,让他觉得偶尔讲些肉麻兮兮的话也挺值得的。
「那我们说好了,永不分开。」
「妳说了算,除非妳爱上别人。」
「不可能,除非是你爱上别人。」这刻,她非常笃定。除了他,这辈子她不可能再爱上谁了。
「我想也是。」
「哦?」
「如果妳为别人离开我,就太过分了。」
「怎么说?」
「这两个多月妳的衣服都是我在洗,有哪个男人这么体贴?」
那倒是,她笑哈哈。
「这样说不公平,我也想帮你洗衣服啊,但是旅馆不方便嘛。你很会洗,衣服洗得香喷喷的,穿起来很舒眼。」
「那是因为柔软精的关系,我加了熊宝宝衣物柔软精。」
她笑得更大声了。「什么啊?有那种东西啊?」以前都是刘姨在洗衣服,她对这个倒是没有研究,从他这堂堂男子汉的口中,听见熊宝宝柔软精,感觉还真好笑。
他白她一眼。「而且我用的还是蓝色那一款的熊宝宝,我发现那一款的最香。」
她听了直笑。
他埋怨:「我现在才知道熊宝宝花样真多,有棉花味道,蜜桃味道,什么清晨花香的好像也有……」
「奇怪了,以前刘姨怎么都没想到要用柔软精,你为什么知道要用?」
「男生哪需要柔软精,我是看妳皮肤这么好,不用柔软精的话,怕洗出来的衣服妳穿了不舒服才买的,用心良苦哪!」
小君的心,软绵绵,热呼呼。
原来每天每天她都穿着有熊宝宝香气的衣服,原来每天每天肌肤那么舒服都因为熊宝宝柔软精。熊宝宝柔软精忽然显得非常珍贵、超级伟大!
因为这是爱、这是爱哪!
爱的证据,就印证在这细微渺小、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地方。
熊宝宝柔软精就是他爱她的表现,以后每一天,穿上干净的衣裳,她都习惯地会嗅闻一下那甜蜜的气味,那时候就忘了生活里种种不称意处,因为被他的爱情包围住,再瞎的处境她都能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还有他的爱,她都能甘之如饴,化险为夷……
为了证明她不是谁的包袱,证明她可以独立,小君硬是在麦当劳撑过了三个月。要记的事情那么多,要做的事那么杂,刚上班几天,她几乎累得瘫痪,想罢手不干,尤其当做错事,被同事或店长训斥时,那种尴尬,会教脸皮薄的江小君很受伤。
后来小君发现谁没被骂个一,两句,渐渐那些凶巴巴的话,她跟其他人一样,不放在心上。她也学其他同事,做错事说对不起,挨骂以后,立刻将那坏情绪抛弃,又生龙活虎继续上工,这就是每个人生存的妙法吗?她没时间伤心,脸皮越来越厚,心越来越坚强,双手越来越有力量,
母亲无情的奚落,断了小君的后路,她咬牙苦撑,日子竟也顺利地过下去,开头以为她熬不下去的,美美一有空,就会来探望小君。老实说,作梦也想不到,江小君可以在麦当劳工作那么久。
今天,美美来麦当劳找小君。
「三个月了,拿来。」小君朝美美摊开手。
「了不起,了不起。」美美掏出两千块递给她。「拿去买药。」
「厚,妳讲话真毒欸。」小君笑嘻嘻地抢走大钞,在她宣布要去麦当劳上班时,美美就泼了好几盆冷水--
「我们来赌,妳要是做满三个月,我输妳两千,做不满妳给我两千。」
三个月过去,爱情真伟大,小君在油腻腻的炸鸡堆,啰啰嗉嗦的傲客间,幸存了三个月,历劫归来,呜呼哀哉,大难不亡,必有奖赏。她手拿两千,意气风发,读赞谑,她江小君而今是劳工的朋友,跟大家做伙打拚,有爱最美,逢赌必赢,美美心甘情愿输掉两千。
「我服了妳。」美美朝她竖起大拇指。三个月前这女孩还一天到晚参与音乐演奏,在各个活动中心啦大会礼堂啦公家聚会啦,上台弹奏钢琴,现在竟然在速食店工作?「妳妈要是看见了,不知道会怎么想?」
小君脸色微变。「我不在乎了,我现在很幸福。祖驯对我很好,很疼我,我很快乐。每天都能看到他,好开心咧~~」
小君说谎,其实偶尔也怀念参加演奏会,演奏结束,听众热烈鼓掌。她很久没弹琴,这才开始想念起钢琴。每天弹奏不觉得有趣,现在天天没得弹,就开始怀念,她隐忍着跟随怀念涌上来的阵阵失落感,然而,一看见心爱的黎祖驯,那阵阵失落感又立刻消散,轻如细尘。
「看样子你们满好的。」
「嗯。妳知道吗?他之前不小心打破我送他的杯子,竟然因为怕我生气,跑去买三秒胶,一片片黏回来,说要当笔筒用。那时我才知道,他其实也会怕我,妳说他是不是很可爱?很可爱对不对?」
「是,黎祖驯最可爱,好不好?」唉,好朋友免不了分享这种事,但是她心酸哪。真羡慕小君,有爱情滋润后,她脸色粉红,越来越漂亮了。
「最感动的就是……」小君低头,摸鼻,害羞地笑。「离家出走那次,他确定我不会出国留学了,终于放心,高兴得哭了,原来男人也会哭欸。」说完,小君摀着胸口,闭着眼,好陶醉。仍想象着那一夜黎祖驯的泪。
「干么?他哭了妳这么得意?嗄?」
小君笑了。「也不能这样说啦,可是他为了我眼睛红红的,我看了好心疼又很感动,我看到他眼睛里有泪,真的眼泪喔,我一看到那个眼泪我就受不了……」小君瞇起眼,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那时我才知道,他真的很爱很爱我。」
「嘻~~肉麻。」美美故意佯装打个冷颤,用玩笑的态度掩饰伤心。
和美美道别后,小君打电话给黎祖驯。「你快下班了呴?」
「是啊。」
「我去接你、我去接你!」
他揶揄:「我这么好命啊。」
她又高兴地嚷:「我请你吃饭,随便你想吃什么。」
「干么?这么高兴?」
「美美给我钱啊!」
他想了想,记起来了。「对喔,妳做满三个月了,好了不起啊!」
「等我喔,我过去找你。」
少了江小君,这里更冷清了。
刘姨在料理晚餐前,照例又去请示女主人江天云:「要不要准备小姐的?」
江天云背对客厅,坐在阳台躺椅上,望着渐渐暗下的天色,她有气无力地说:
「没关系,就准备吧,万一她回来才有东西吃。」
江天云觉得那铺天盖地暗下来的天色,好像要将她也吞噬了。
女儿刚离家那阵子,她到处参加朋友的派对,出席音乐聚会,周末都有约会,连续疯好几个礼拜。每晚都精心打扮,光鲜亮丽地出门,享受朋友们欣羡的眼光。
可是每当凌晨回家,开门,空旷,静悄悄的房子,像张嘴无牙的怪兽,等着吃她。一开始跟女儿呕气,女儿打电话来,她冷冷嘲讽,女儿伤心哽咽了,她竟有胜利感,好像印证自己存在的价值,沾沾自喜着能让女儿难过,表示女儿还在乎她。她跟黎祖驯较劲,要女儿选边站。
可是……
小君没有妥协,没有照她预料的,吃不了苦,没钱花用,就回来求助。
江天云每晚都让刘姨照往常准备小君的晚餐,每晚从外边交际回来时,总想象打开门,就会看见女儿回家了。女儿会发现她跷家后妈妈还是活得很精彩,然后,江天云会享受那胜利感,然后原谅女儿,教训女儿,要女儿保证再也不惹她生气,才让女儿回身边。
可是,江天云越来越没劲了,跟女儿斗争,真傻啊。
江天云最近很少出门了,今天也懒懒地摊在阳台坐很久。她失去爱情,她如今又遗失了亲情,她怎么会这么失败?她无心打扮,食不下咽,觉得自己一败涂地。她甚至懒得出门了,羞于让人看见她的憔悴,她不喜欢输。
刘姨做完晚餐下班回去了,今晚,江天云又是独自吃着晚餐,望着两人份的碗筷,望着那空着的碗,干净的筷,她食而无味,撇下饭菜,走进女儿房间。
躺到女儿的床上,掩面啜泣,到最后双肩震动,痛哭失声。
她承认,她终于承认,原来,不是小君很需要她这个妈,而是她很需要小君,来证明她江天云存在的价值,没有小君,她日子空虚,像没了根。如果小君肯再打电话回来,她一定好声好气请她回家,但小君没再打过电话。
江天云泣不成声……
不行,她坐起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失去唯一的女儿,没了小君,她会活不下去。
小君骑车到百货公司,狠心,败了手表,八千多块飞了,这是一份爱的礼物,要送给心上人,有点奢侈,不管了,黎祖驯要戴的欸,当然不能是一支随随便便的手表啊!
小姐问:「要不要帮妳包装?」
小君看表,糟!他下班了。「不用了。」
她急着离开,带着礼物,超兴奋地往他的唱片行骑去,等不及要看见他收到礼物的表情。
路上大塞车,她心急如焚。骑车以后才发现每到固定时间,马路就会瘫痪,交通大乱。红绿灯超多,骑一会儿,就被红灯拦住。连续骑过三个路口,又红灯了,烦,油门一催,加速过去,右边响起煞车声,然后就是一个剧烈的冲击,将她撞倒。
小君连人带车摔在地上,听见耳边响起路人惊呼的声音。
她先是一阵头昏,跟着慢慢地,她四肢恢复知觉,没事,她坐起,傻傻地望着围过来的人群。
「小姐,妳没事吧?」
「还好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小君摸摸手脚,站起来。「我没事……没事……」谢过大家的关心,还有一位少年帮她把车子牵过来,还好,还能发动,要快点赶过去才行……
肇事的司机很真诚地朝小君九十度鞠躬道歉:「真不好意思,我以为已经绿灯了所以才冲过去,因为今天是我老婆生日,我急着回家才……」咦?人呢?
众人指着路上那威风女骑士,刚被人撞飞下来,此刻又生龙活虎路上狂飙中。
「厉害啊,看样子是没事了。」肇事司机松了好大口气啊。
幸好,没大碍,跌在地上时,小君即时用右手去撑住地,伤害不大,车子也还能骑,又上车继续飞车找他。
黎祖驯坐在唱片行外的阶梯上抽烟,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黑影朝他跑来。夕阳下,风吹小君身上的白T恤,于是她像一只白蝶,那么纤小轻盈地扑上来,他还没张臂欢迎呢,她一股劲先扑进他怀里,高兴地嚷着--
「我买了东西给你!」她掏出手表。「喏。」
「没事干么给我这么贵的东西?」
「唉呀,你戴上啦,快啦。」她动手去解他手腕上的旧表,换上新的,笑盈盈。
「高兴了?可以去吃饭了吧?浪费钱欸。」他揉揉她的头,搂住她的腰,两人去吃饭。
在敦化南路附近,古色古香的度小月餐厅,吃传统担仔面、猪油饭,两对眼睛都幸福得发亮。
小君拉高左手袖子。「你看,一模一样喔。」原来她也给自己买了和他一对的女表。
「为什么女生都那么爱情人衫啦情人对表啦,不觉得恶心?」他取笑。
她白他一眼。「这是我们很相爱的证明!」
「证明给谁看?」
「向可能喜欢你的女人示威,让大家知道这个人和这个人在一起,妳们不要想勾引他喔。」
黎祖驯哈哈笑。
她也笑,在柔黄的灯下,看她的笑容,从甜美逐渐苍白……渐渐那笑容消失,换成痛楚的表情。
「怎么了?」
「好痛!」她忽地趴在桌上,左手往右肩膀摸。
黎祖驯凑身,掀开小君的外衫,他目光一凛,心脏骇得差点停住。她的右肩膀,插塞着一块尖石,坎进肉里,血被堵住,流不出来,伤口附近皮肤发红浮肿。有一女客经过看见,吓得倒抽口气,惹来旁人注目,纷纷惊呼。
小君显然也被这伤口吓呆了,傻望着右肩窝,脸色惨白,只傻着也不吭声了。
黎祖驯绕过桌子,抱起小君,就往外冲,拦车赶去医院。
急诊处,黎祖驯将小君放在诊疗台上。
小君痛得面无血色,紧抓着祖驯的手。车祸时她只是觉得右肩膀麻,谁知是这么大的伤口,现在痛极了。
医师先打过破伤风针。「要立刻帮她动个手术,把石头取出来。」医生嘱咐护士准备器械,要黎祖驯填写资料。
黎祖驯刚拿笔填写,听见身后小君大声焦急地问医生--
「有没有伤到骨头?会不会影响我弹钢琴?」
医生安抚她:「别紧张,只是个小手术。妳是音乐系的学生啊?」
小君愣住,不……她在麦当劳打工,很久没弹钢琴了。一下子,她眼色黯然了。像凭空一个扒子,扒开那因为热恋,因为急切地想抓住这份爱情,而被她抛下忽略摆平了的,那某部分热爱音乐的自己。她甘愿化成影子追随黎祖驯一生,可是当危急时,她竟下意识地想知道她还有没有追求理想的权利。
她一时失神,然后看见身边,黎祖驯僵硬的背脊,以及从那沈默的背脊透露出来的郁闷。糟,她脸色微变,他都听见了?
黎祖驯听得一清二楚,他正一笔一画逐项填写手术同意书,填上他的名,填上他的电话,填上他跟患者的关系,这一栏,他停了一会儿,写上「朋友」。
这一场意外,将两人从浪漫云端,摔回真实世界。好像有一只隐形的钩子,挑开了黎祖驯跟小君同居后,那一直潜藏在他心底某部分疑虑。他原以为只要两人幸福着,这原本他就担心着的问题总会烟消云散,他原以为就如小君说的,他只要陪在小君身边,那就是她所谓的最大的幸福了。
这剎那,黎祖驯明白,因为爱情,他也变得天真了,像小君那么天真了,他竟然相信现实是可以丢在一旁。在三个多月甜蜜到不象话的相处后,忽然现实如钩,就这么残酷,又血淋淋地逼他必须面对这逃避着的问题。
忽然小君觉得自己没更成熟,好像还更幼稚了;忽然黎祖驯觉得自己很渺小,不该束缚她。两人都有些被震撼住,尤其是黎祖驯,小君急切问医师的话,如一盆冷水泼下,把他一下子浇醒。
终究她心里希望的,跟目前因为爱他而做的,背道而驰,为什么要委屈她自己?强装很幸福?终究有部分她满足,那是他再怎么努力,暂时也没办法照顾到的部分……瞬间像有大石重压他的胸口,郁闷,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她是想继续深造去留学,却为他牺牲理想,这应该吗?
医生动个小手术,把石块取出,缝合伤口,清洁包扎,约好回诊时间,他们搭计程车回百穗旅馆。
在车上,司机好热情地跟他们招呼。「妳的手是怎么了?」
小君说:「摔车。」
「骑车要小心。」司机劝她,然后亏他们:「这么年轻就去旅馆,不好吧?哈哈哈……但是我观念很OPEN的,年轻人嘛两情相悦有什么关系,谁没有谈过恋爱,你们说是不是咧?哈哈哈哈哈……」
司机一个劲哈哈笑,笑半天,发现只有他在哈哈哈,尴尬了,闭上嘴。感觉身后有强烈冷气团,气氛好差喔,这两个人在呕气吗?
他们表情僵硬,眼神回避着对方。一个往左边车窗望,一个往右边车窗看。
小君尴尬,又懊恼,又心虚。从医院离开后,黎祖驯神情阴郁,虽然没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他情绪低迷。不用问,她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刚刚当知道乎受伤时,长年被母亲教导要保护手的观念,一下子蹦上脑袋,人就紧张得冲口问出来了,连她自己也吓一大跳,为什么会这么反应?难道她对自己的心还不够清楚吗?
他问,「痛吗?」
她答:「不痛。」
两人的对白,索然无味,意兴阑珊,都有些像是在应景的。挡风玻璃外是暗黑墨色的夜晚,马路空荡,冷清。
她又说:「真是的……我都不知道我受伤了,笨死了,还好有你陪着我上医院。」
「是啊。」但我不能供妳留学深造,不能走妳光明前程的跳板,反而可能是这路途上的绊脚石。黎祖驯心里满满的问号,气氛冷掉,然后一阵长长的沈默。
车厢摇晃,司机开着音响,播放台语老歌「山顶上的黑狗兄」,这热闹的歌曲,拚不过他们间的气氛。这不是冷战,不是谁开口求饶就能摆平。这不是感情生变,没办法大家挑明说清楚就解决。这是一种诡异的,暗潮汹涌的,暧昧不明的气氛,这是某件事让大家耿耿于怀又不好冲口而出,怕伤害彼此,怕徒增尴尬,于是只能闷在心里。越是不去碰触那个尖锐的话题,彼此的气氛就越僵。
他又问:「妳会不会饿?」
「不会。」
「那直接回去了?」
「好。」
「明天我帮妳请假,妳好好睡。」
「嗯。」
低迷的气氛一直延续到2503房,他们身心俱疲,被自己的问题煎熬着,那么多疑虑跟挣扎,却都梗在心里,看着对方,说不出口。
他们很早就上床睡。
过去,黎祖驯在2503的每个夜晚,总忍耐着欲望,除了不真正占有她,拥抱亲吻这是每晚一定会的,他双手熟悉她身体的每个部位,他已经习惯抱着她的腰入眠。
但今晚,他们背对背,两人的眼睛,都睁开着。房间昏暗,外边街灯的光和汽车驰过的影子,在天花板,在墙壁上,摇曳着闪动着。而无声的哀伤,如一席毯子,悄悄地覆盖他们,令他们呼吸沉重,心情很闷。
黎祖驯僵着身,盯着墙,脑袋不断浮现小君在麦当劳工作的身影。她不该只是个餐饮店的小职员,就算她现在笑得那么灿烂,但难保不会有一天这笑容惨澹了,她年华老去,难道未来就葬送在这一次的爱情里?
都是因为他,她走不开跑不远,她就算还对钢琴有理想,也会为了他抛弃。这份爱多么让他感动,同时又让他跟小君都很辛苦。
他一直没告诉小君,这段时日他已经在为两个人的未来计划了,他学做生意,学古物鉴定,他默默努力着,想早点给她好日子过,假使事业顺利,他就娶她,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可是,谁知道他的成就能到什么地步呢?她要这样等多久?
「睡了吗?」小君问。
「还没。」
「你在不高兴吗?」终于她还是问出口了,这沈闷的气氛压得她快喘不过气了。
「没有。」他说,但声音听起来好闷。
「对不起……」她说。眼眶热,声音也哑了。今晚2503冷得像冰窖,他彷佛离她很远。
「干么对不起?」
她心虚,不敢面对他。「我……刚刚在医院跟医生说的,你不要介意喔……」
他不翻过身看她,也不再像过去几个月晚晚张臂拥抱她,他沈默了一会儿,说:「妳回去吧。」
小君怔住。
他苦笑,故作幽默道:「因为妳太笨了,连帮人家点餐都会点到快要崩溃,妳好好出国念书,把钢琴学好,当钢琴师对妳来说,比帮人家点餐容易。」
「我不要。」
「要是我们有缘,将来搞不好……」
「我不要。」没办法忍受那么长的时间见不到面,没办法啊,光想象就好痛苦。
「妳听我的,妳还是喜欢钢琴的,妳现在只是在感情用事,以后妳会后悔……」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她翻身,圈抱住他,在他背上嚷:「明天我们去结婚,法院不是可以公证吗?让我证明给你看。」
「妳证明得已经够多了……」黎祖驯低哑道,他心烦意乱,不知道该怎么让小君清醒,并不是质疑她对他的感情,而是质疑这样傻傻地爱着会有幸福吗?还是害她将来很辛苦?
她单纯,急切地说:「既然这样,你知道我很认真,干么赶我走?我很讨厌你这样,不要再说这种话好不好?你答应过我,除非我爱上别人,不会离开我,为什么又劝我回去?」
他猛地翻过身,对她吼:「因为我压力很大!妳把未来都赌在我身上,我压力很大!妳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爱我就好,但我不一样,我跟妳不一样,我要打算我们两个人的未来,我要衡量怎样对妳最好,妳知不知道?妳不要那么傻那么幼稚好不好?妳这样我很累……」
小君呆了好一阵,喉咙一紧,泪翻涌,声哽咽:「所以我让你很累很烦喽?」所以他要赶她回去了……不懂啊,这么努力要爱他,为什么他会烦?对他没任何要求,只希望跟他生活,为什么他会累?已经成功证明她可以独立了,也能自己赚钱,他烦什么?
看见小君被自己骂哭了,因为自责,因为难受,他痛苦道:「如果只是累只是烦就好了。」他苦笑,说:「糟就糟在还有别的……」有时又很快乐很幸福,他想着,但没说出口。
小君困惑,被他矛盾的话语弄糊涂,什么别的呢?嫌她累又烦,可这会儿望着她的表情,却又好温柔。为什么他用这样温柔又忧郁的表情看她呢?
黎祖驯眼眶刺痛,想骂醒她,结果她耽溺得深。想吓跑她,结果她只想缠得更紧。想要自己不爱她,她哭了他自己却痛得要命。
黎祖驯发现只要她近在眼前,他们就不可能分得开。眼睛看见了,就忘了理智,感情用事,他这次又输给理性,张臂抱她入怀,低声哄她。
「算了,不要再想了,伤口还痛吗?睡了好不好?要多休息啊……」黎祖驯想,小君也是这样吧,也像他这种心情吧,明知道留学对自己的未来最好,音乐才是最拿手的工作。但一看到他,感情战胜理智,又糊涂地只想形影不离,其他的都不想理会。
「你这样,让我很害怕!」小君双手缠抱他,好不安,怕被扔下。
「好了,我在这里陪妳啊,快睡……」他腾出一只手,轻抚她发梢。
「你紧紧抱着我……」什么都放弃了,于是爱得更坚决,得失心更重。因为自己这么义无反顾不留退路,就更怕失去他。假使这份爱失去了,那她等于一无所有了,于是她更在意他的感觉,爱她吗?真的吗?不离开她吗?
为了让她放心下来,好好休息,他吻她,大掌避开伤口,很温柔地按摩她的身体。可她不安分,欺上来,亲上他的嘴。受到蛊惑,他回吻。他翻过身,左手撑床,右手掀开她的上衣,同时除去自己的衣服,也卸下她的睡裤,除去他的裤子,第一次他们赤赤裸贴在一起。
这比以往还大胆热情的举措,让小君脸红似火,她想,这样算是跟她道歉吧,为了刚刚的失言,所以才比以往还热情地对待她,让她放心。
小君兴奋,热烈回应他的每个摸索,同时心悸地感受着他火热的身体。
他贴着她的身躯,几乎快陷进了她体内,他发烫,坚硬,抵着她,她头昏目眩,感觉到那强烈的原始欲望正骚动着,她于是全身绷紧只有某处柔软潮湿,那里渴望着,悸动着,让他磨蹭着,亲昵地厮磨着……
他们几乎是结合了,但没有。
黎祖驯用别的方法,让她满足,自始至终部没进入她的身体,而是以无数热吻,吻醒那因兴奋而甜蜜泛红的身躯,透过爱抚和亲吻终于让这躁动的身体,在最后极致的兴奋震颤中,得到大满足,疲累虚弱幸福地放松了。
在那些爱抚中,小君热情,潮湿,像饱熟的果实,将整个夏天的快乐酿成满足的呻吟。而他就是她快乐的总结,让她累坏但很快乐,忘了眼泪。经历生平第一次高潮,累极睡去,他的欲望没得到排解,但她有得到满足。
她什么都没失去……
压抑欲望让他痛苦,但看她满足,放松了睡去,痛苦都不算什么。
黎祖驯揽着她温暖的身体,听她规律的呼吸着,在她酣睡的脸边,悄声说:「我爱妳。」
紧搂住她,他叹息了。
「真的,从来不知道,我可以很爱一个人……」他说了很多好听话,也许她在梦里也会笑,可是--
此刻,抱着小君的黎祖驯,鼻尖闻到她伤处的药水味,他的眼睛干涩,身体好似饱满着水分,明明正抱着这个人,却觉得彷徨无依,不知该何去何从。
第三章
医生开的药有助眠效果,小君到中午才醒。
黎祖驯在床头留纸条,叮嘱她休息,记得吃药,已帮她跟麦当劳请假,要她放心。
她的指尖来回摸了又摸,摸着的是那字迹飞扬的签名。恋爱真神奇,光是看着他的名,就有幸福感。
她翻个身,趴在床,侧身望窗,房间暗着,窗外灰蒙。
天气阴着,下着雨,雨滴蜿蜒在玻璃窗,漫入房间的空气带着潮湿的气味。
小君看着看着,就想到昨夜的事,一想到这事儿,脑子着火,身体紧了一下。他怎么办到的?她疯了似地,经历前所未有的感动,那种体验,撼动她。经过初次的高潮,她觉得跟这男人更亲密,还有什么不可与他分享的?她的所有都摊开在他面前了,正想着这害羞的事,美美打电话来。
「妳在哪?。」杨美美劈头就问。
「2503啊。」
「快点走!」
「啊?为什么?」
美美吞吞吐吐:「今天早上妳妈来找我……因为她这次很诚心地拜托我帮忙,说很想见妳,想跟妳谈,我那时刚起床没多久,一下子糊涂,就告诉她了……」
「妳告诉她我在这里?」
「对不起,我一时紧张……而且妳们冷战那么久也差不多应该……」
「妳怎么能这样?!」
「妳听我说,妳应该好好跟她沟通,也许她--」
「我那么信任妳……」小君太震惊了。
「我知道,所以我现在打电话给妳,我跟张天宝讲好了,妳可以先去他家躲,我也打电话找黎祖驯,不过我找不到他,总之妳先离开那里!」
小君跳下床,没时间梳洗,随手拿几件衣服扔进包包就走,一开门,就看见妈妈站在门外,正要敲门。小君怔在原地,霎时面无血色。不是因为害怕被骂,而是江天云戴着墨镜,面色苍白,黑色套装松垮垮,瘦了好多。
她泪盈于睫,三个多月没见,妈妈怎么变成这样?
江天云摘下墨镜,双眼布满血丝。「妳还要去哪?」声音又干又哑,像痛哭过。
「妈……」小君眼眶泛红,妈妈这么憔悴,是因为她的关系吗?
「如果,妳要去找黎祖驯,我劝妳不必。」
小君傻着,不明白。
江天云往房里走。「我刚刚跟他见过面了,他说要跟妳分手。」
小君愣住,追上去:「是不是妳说了什么?」
江天云侧站在窗前,望着外边阴灰的天。她缓转过脸来,注视小君。她悉心呵护的女儿这段时间受了多少苦啊?皮肤变黑了,穿着廉价的T恤、短裤,清秀的气质不见了,细致的五官透着野性,现在,女儿双目炯炯地瞪着她。
「妳到底跟祖驯说了什么?!」小君气得浑身通红,不信妈妈带来分手的消息。「妳叫他离开我?」
「我没叫他离开妳,是他自愿的。」
「不可能!」
「我约他见面,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男人,有本事把我的女儿迷得晕头转向,如果他是真心的,我成全你们。」
小君吼:「他是真心的!」
江天云凛着脸。
小君又吼一次:「他是真心的!」
母女俩面对面,侧身站在窗前。江天云望着女儿,沈默着。
而寒意窜上小君背脊,为什么?妈妈用怜悯的眼神看她,好像她可怜?一冽冷风扑进,窗檐先是滴滴答答,接着哗地响,水花击打飞溅,原就阴灰的天,因为暴雨,这会儿整个暗下了,房间更昏暗,空气里尽是雨的潮味,窗户灰白色,她们俩,阴郁着,一切死气沉沉,三个多月来温馨甜蜜的2503套房,彷佛在这刻死亡。
小君冷冷地质问:「妳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心脏怦怦作响,每根神经都绷紧。
江天云说:「我想通了,假如他真的那么好,就让他跟着妳去慕尼黑,吃住交给我负责,妳就不用为了他放弃钢琴了,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那为什么妳刚刚跟我说他要和我分手?」
避开女儿的视线,江天云望向窗玻璃上蜿蜒的雨痕。
「我想试试看他对妳有多认真,所以和他见面后,我故意开两百万支票给他,我说如果他愿意跟妳分手,这些就当分手费,补偿他……」江天云的声音低了下去,玻璃窗面映着女儿的身影,女儿的脸逐渐失去血色,女儿眼色彷徨的呆站着,因为震惊,胸前剧烈起伏。
江天云低声说:「支票他拿了。」转身面对女儿,小君没有反应,以为她没听清楚,她再说一次:「小君,黎祖驯收下支票,为了钱抛弃妳,妳还要继续傻下去吗?」
小君空洞了的眼色逐渐聚焦,注视着母亲,这么伤她的事,她不怒,她还笑出来了。
江天云傻住了。
小君笑着,抬手看表,很认真,很天真地说:「对啊,他拿了,没错,他就是这样,我知道为什么,他要拿支票来跟我开玩笑,告诉我妳有多过分,竟然想得出要花钱来收买他!信不信?他就快来了。」
瞪望和黎祖驯同款的情人对表,看秒针急急在跑,小君微笑,动也不动地僵立着,注视着手表,觉得像作梦,恍恍惚惚,恍惚中听见妈妈的声音哽咽了。
「他不会来了,他跟我说,从今天起不会找妳,也不会再跟妳联系,电话也不接,会彻底消失,让妳死心,专心去留学;妳还要为他找借口?妳好傻。」
小君白她一眼。「妈,他跟妳开玩笑的啦!」从口袋搜出手机,打给祖驯。
她笑着等待,电话线路传来一次次单调重复的嘟嘟声,一秒过去,两秒过去,三秒四秒……她笑着,听着,等他接电话,等到电讯业者制式的告知电话没人接听。再打,一样。再打,还一样。那嘟嘟声每响一次,她的心就更紧些再紧些。然后,巨大的慌,不断上涌扩张膨胀,她的心快关不住这巨大的慌。她重复地不断拨打电话,像得了强迫症的精神病患。
看到女儿这德行,江天云心痛,抢走手机。「不要打了,妈没骗妳,他就是这种人,妳为他疯成这样值得吗?走、跟我回去!」江天云拉住小君的手。
小君身子一震,咆哮:「不要碰我!」转身就跑。
「小君--」江天云追上去,扑去紧抱住女儿。小君忽然发狂那样尖叫挣扎,江天云忙安抚,哄着:「妈知道妳痛苦,但是我跟妳保证过些时候就好了,妳跟妈回去,全世界只有妈会无条件的永远爱妳,爱情是靠不住的,妳知道吗?听话,跟妈回去,妈答应以后不骂妳了,也不乱动妳的东西,好不好?」
小君崩溃地大叫又蹬脚又挥手。「放开我放开我放开啊~~」拉扯中,右肩缝合的伤口,被扯开,渗出血,肩膀血红了。
「妳肩膀怎么回事?」江天云吓得松手。
小君趁势转身就跑。
「妳回来!小君……」江天云追上去,忽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耳朵嗡嗡响,砰一声,倒在地上。
小君煞注脚步,看母亲跌倒了,奔回来。
「妈?妈!」她轻拍妈的脸,没反应,皮肤冰凉冒着冷汗,她搂住母亲,惊觉到妈妈瘦了好多。「妈?妳怎么了?妈……」小君打急救电话,等救护车来,心乱如麻,脸埋在母亲怀里痛哭。
「妳叫我做什么我都好,妳不能出事……我都答应妳……」
救护车路上急驰,黑夜中红灯闪着。在嗡嗡的警笛声中,小君想起来了,她握着母亲冰冷的手,都想起来了……跟妈妈不是一直敌对、生疏的。美好的回忆在生命垂危之际,一下全涌回脑袋里。
遥远的某天,她还是小女生,曾坐在妈身旁。仰头,望着妈妈,看她弹琴。
那时她吵着:「我也要弹~~」
「小君也要弹啊?」妈妈就握住她的双手,放在琴键上。一个指尖一个指尖敲着键。「我们一起弹喔……好厉害,小君也会弹钢琴欸,妈妈好爱妳……」
泪水不断不断滑落,将小君的脸庞湿透,母亲戴上氧气罩,生命危急,这混乱无助时刻,江小君醒悟了。
爱情不是活着的一切。
不顾一切地追求爱情,弃身边所有人不顾,拒绝听进反对声音,盲目地投入,像弱视的蝙蝠,被爱的声纳干扰,乱飞翔,没自己方向。
但爱情啊,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啊……
如果失去母亲,她的爱情,还能令她快乐吗?
如果为了爱谁,把理想前途都忘记,死守那个人,真就会一直快乐下去吗?
如果为了爱某个人,拒绝沟通,让亲人担心,一意孤行,她和那个被她爱着的人,能快乐吗?
爱很迷人,爱很伟大,爱上了,像嗑药,很麻醉,没办法抽离。但蜜月期总会结束,他们不可能摒弃这整个现实世界。这或者不是成熟的爱,自由地争取爱情,不顾旁人感受,也许要够彻底自私的人才办得到。
这是她的初恋,代价很高,他们看来输得一败涂地,简直在玷污人人歌颂的爱情。他敌不过金钱的诱惑,弃她而去。她呢?为爱伤害挚亲,落得这番局面,胆战心惊,彷徨无依。
车厢剧烈摇晃,小君紧握母亲冷着的手,而右肩伤口痛苦,而心无声地破碎了,车窗玻璃,雨滴飞溅,雨痕婉蜒攀爬,密密麻麻。她目光呆滞,失神地看着,看雨痕绵密地画着窗玻璃,而这段时日的爱恋记事也在她脑中刻画出密密的记忆版图,直至这瞬间,破裂,毁损。
小君一路想着,不断自问--
我到底在干么?
我到底在干么啊?
我是怎么了?
我不像我,我不再像我了,我这是怎么了?
黎祖驯倚在路树前吸烟,吸完烟,伸懒腰,浑身舒畅。
那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呢?没了。
那快乐中又老觉得肩背拽着的重负呢?没了。
哈,抬头,瞪阴灰的天,他心情好,管它阴天,尽管下场大雨吧,他又是一个人了,自来自去,无拘束,啥都不怕,浑身是劲,呼!不用违背自己的个性,计较未来出路。不用劳心劳力学怎么搞艺品买卖挣大钱,就像过往一样,兼几个差,自在来去,赚了钱,泰半都捐出去,反正他没牵累,一个人了。
他大步向前走,走着走着,吹着口哨,没意识地,又来到这日式料理店。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拉开店门,背包往柜台一掷,朝餐厅厨房嚷:「爸、爸!」
「你来啦!」黎志洪冲出来,拽着儿子找地方坐。「吃饭没?饿了是不是?」
「想不想去日月潭?」
「嗄?」
「还是……我们去环岛怎么样?铁路环岛,套装行程,我出钱。」黎祖驯咧嘴笑,白牙闪着。
黎志洪头痛、心痛,想到上回黎祖驯失意时发生的「老爹彻夜未眠」惨案,这回儿子提出环岛旅行,X,一定代志大条了。如果之前儿子反常的黏爹行为是因为遭遇挫折,那这回就是遭到啥不幸喽?
「你发生什么事?」
「没有啊。」
「……」又说没有,暗咧。黎志洪牙一咬,脱下外套,挽起袖子,大力拍拍儿子的背,眼眶泪光浮现。「好,我们去,我们去!哪里爸都跟你去~~」事到如今,当年亏欠儿子的,一次还清吧!就赔上这把老骨头,天涯海角相随吧!
黎祖驯摸着下巴,思索着:「我看铁路环岛太娘了,爬合欢山好了,你很久没运动了吧?我们上山去露营,住一阵子,修身养性,应该不错。」
「……」黎老爹张大嘴,目光呆滞,心想--你干脆说找我去武当山少林寺打十八铜人算了。
黎祖驯说:「我认识荒野保护协会的朋友,装备交给我,你只要放心跟着我就行了。」
黎老爹肯定儿子遭遇到生平最重大的打击,铁路环岛旅行?想逃离什么?登合欢山露营?想远离什么?
这家伙,有难过的事不能开口说,一定要这么身心的煎熬才爽咩~~唉!
江天云吃不好睡不着,又情绪激动,引发高血压,轻微中风,急救后无大碍,住院三天。
小君肩膀的伤经过处理,没大碍,这三天她都陪在母亲身边。母女俩很默契地都不再提黎祖驯这事。江天云不提是怕女儿伤心,小君不提则是怕妈妈又激动起来。
当江天云问小君肩膀的伤怎么来的时,小君只推说跌倒,不讲过程,以往江天云肯定追根究柢问个清楚,还会责骂她不懂保护好弹琴的手,但这次她没追问,也没骂小君,这女儿失而复得,她怕再失去,她改了过去对女儿强势的态度,经过这次教训,她警觉到女儿已经长大,不能再用高压的态度管教,现在她对女儿好声好气,珍惜着母女俩的缘分,并修补之前的伤痕。
出院后,她们忙着办签证,准备资料,决定到维也纳暂住阿姨家,然后申请慕尼黑音乐学院,参加入学考。
这期间,黎祖驯一通电话也没打。小君打过去,不是没人接,就是收不到讯号。就像母亲说的,他为了钱,抛弃她。本来还不信,找到他家,信箱塞满的报纸显示他已经好多天不在,拿他给的钥匙,开门。锁孔转不动,才发现他安了崭新的锁,
小君转身,背靠门,望着天空。
黄昏时,天空镶着彩霞,血般殷红色。那抹红都映进小君眼瞳中,她没哭,凛着脸,抿紧唇,不出声,但内在焚烧的恨,密密麻麻捆缠住跃动的红心,她小心呼吸,怕一下子忍不住会冲动得一跃而下,死在他家楼下,登上头条,让他内疚一辈子……
此刻小君眼中,过去那天真的神采,消失了。她眼色变得锐利,刀一样冷酷。
她想,黎祖驯拿了钱,就去享福了吗?不告而别,他真狠!
五楼顶,小院子,女儿墙前的几盆茉莉花,正香着。同一种气味,当初暗恋他,回家巷里也浮着茉莉香,那时觉得这花香甜润怡人。这时,这香,教她心浮气躁,烦透了,恨恨地盯着那一簇簇雪白花苞,忽地提脚重踢,花瓣似雪,纷纷殡落。几簇没来得及盛开就被小君踢坏,离开他家,她打电话问张天宝有没有黎祖驯的消息。
张天宝说:「好多天没见到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电话也打不通。」
老好人张天宝不可能说谎,看样子连好朋友都不知道黎祖驯多可恶!
出国前一天,小君呆在卧房,地上摆着两大LV行李箱。东西都收拾好,但破碎的心没办法打包,不像猫杯,还有三秒胶。她这破裂的心,晚晚痛着她。
小君打电话给杨美美。「我出国了,明天就走。」口气很差。
「这么快?妳……妳跟妳妈还好吗?」对于透露2503的事,美美内疚着,感到很抱歉。
「好极了,没想到对我最好的,只有我妈。」
「这样讲对黎祖驯不公平,他对妳也很好啊。」她羡慕死了。
小君冷笑。「是啊,不过他也得到不错的回馈,两百万可以做很多事了,这种钱真好赚。」
「妳说什么啊?」美美不解。
小君把黎祖驯拿钱的事告诉杨美美。「我终于想清楚了,原来爱情跟友情都靠不住。」
「喂!」美美抗议:「我是不知道黎祖驯为什么要拿妳们家的钱,但我觉得他不像那种人,搞不好是妳给他太大的压力了。」
「那不重要了。」小君紧紧握无线电话。「杨美美,我要跟妳绝交。」
「就因为我说妳在2503?小君,那是妳妈欸,见她那么担心我才说的,妳要为这种事跟我呕气?」
如果在过去,小君绝不会这么偏执,一定会原谅美美。但现在不同,失恋的人,眼中没有好人好事,一切都那么可恶令人生厌,世界忽然都不对了,床位置不对,墙的颜色不对,食物的气味不对,时间地点日子全不对,好像自己一个人跟全部世界格格不入,好像每个人都很开心,只有她一个人难受,这世界像大便又臭又恶心,空气像谁的呕吐令她闻了反胃,她视力出问题,嗅觉,味觉全出了问题,痛不欲生,却不能去死。
「杨美美,妳怎么可以背叛好朋友?」小君这样说,冷静残酷地,觉得自己变成一把刀,任性地想伤害周遭一切。
「背叛?我这样叫背叛?」美美倒抽口气,嚷:「江小君,妳没有良心!」
「没良心的是妳。」
「江小君!」美美火大。「以前我老是帮妳跟妳妈说谎,就一次我没帮,怎样?就该死吗?就没良心?是,我不该将妳的秘密说出去,但以前为妳做的那些就不算数了?我错了一次,以前对妳的十几次好就全推翻?跟我绝交?好,妳以为我希罕吗?我也不想要妳这种自私的朋友!妳臭美,以后我要是再跟妳说话,我就是大白痴!」
「好。」小君挂电话,她反正什么都无所谓了。
懒坐在床,窗外,几颗星子在夜空闪动。夜虫啼叫,远处还有垃圾车俗气的音乐声响着。
小君拿出手机,注视萤幕,叫出通讯录,在这个夜晚,一一地,删去杨美美的电话,删去张天宝的电话,删去黎祖驯的电话……
同时也删去脑海里情人说过的话,删去曾经肌肤相亲悸动的感受,删去第一次见面时他玩笑的冲浪邀请。刚去听见Sex Pistols歌唱的震撼感,删去了蓝天白云下,第一次踏上浪板的欢笑,删去了他们排队买胡椒饼窝在庙前吃的快乐,删去在监理所她骑车路考他紧张的加油声,删去了曾经衣服有着的熊宝宝的香味,删去所有关于爱的记忆……
删去这些以后,她变成个很空的人。她走出房间,坐在钢琴前,十根手指,轻轻地,轻轻地触上白键,然后,很轻易地,像十根手指有自己主意,默出之前怎样也弹不好的「悲怆」。
江天云在房里听见了,本来在整理行李,忽地顿住手势,皮肤泛起疙瘩,昂起下巴,闭目凝听,衬着这「悲怆」的琴音,彷佛墙龟裂,四面八方渗出洪水,淹没一切,埋葬全部,玉石俱焚的绝决,到飞灰烟灭的死寂,能让「悲怆」营造出这种氧围,感觉上弹琴者,在这曲中,似已轰轰烈烈死过一回。
是小君在弹琴吗?
隔壁房间,美美趴在床,听见琴音,也悲怆得泣不成声。她好委屈,正伤心,手机响了。看见来电号码,美美绷直身子,忙接听--
「你在哪?干么消失啊?我们都在找你。」是黎祖驯。
「妳方便下来一趟吗?我就在楼下。」
美美抓了钥匙,冲下楼。乍见黎祖驯,她惊骇,差点认不出他来。
街灯下,老树前,他站在那里,肤色更黑,浑身泥尘,像刚刚从很远地方历劫归来,背上驮着登山的大背包,穿军式褐色卡其服,看见美美,摘下嘴里含着的香烟,弹掉烟灰,朝她苦涩一笑。
美美惊讶,他不就是消失了几天,怎么那双常闪着幽默光芒的双眼,如是沧桑?
她问:「你去哪了?怎么弄得像去打战?干么都不跟我们联络啊?」
他叹气,又苦笑,一言难尽。这几天拉着父亲跑得很远,可每坐一程车,上到某地,又冲动得想回来,人往前走,心却直后退着。几天下来,内心里,像有锯子锯着心房。
「我想拜托妳一件事。」黎祖驯从口袋里拿出信,交给杨美美。「请妳一定要交给小君。」
「喔。」美美问他:「你真的拿了小君家的钱吗?」
「是啊,两百万。」他笑了笑,大方承认。
「真的?」
「真的。」
「为什么?」
「贪财。」
美美傻望着他,他说得自然,但谁晓得他是不是开玩笑呢?他贪财?他有这么虚荣势利?
美美转告他:「小君明天就要去维也纳,短期内都不回来。」
「唔。」
「你们真的要分手?」
「对,要分手。」
「啊?」美美雀跃,她有机会了,可同时,又很矛盾地替好友难过一下。
「不过,我后悔了。」
咦?美美呆住。
黎祖驯苦笑。「不管是把自己搞到很累,还是将自己放逐到很远的地方去,就是没办法不想她,还发现我记忆力很好,跟小君的事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所以你到底决定要怎样?要不要分手?」
「妳把信交给小君,她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就拜托妳了,可以吗?」
「没问题。」
黎祖驯拎起行李袋,甩上肩膀,走了。他的影子,曳在地上,显得好落寞。
美美转身奔回家,进到客厅,心狂跳,拿起电话,拨给小君,电话响了好一阵,对方才接起。
「妳还有什么事?」看见来电是她,小君口气冷淡。
美美乍听见这刻意生疏冷酷的问话,手中信,猝地揉紧。她脸一沈,本要转达的事,忍住了。
美美问她:「我再问一次,说要绝交是真的吗?」
「对。」
「好极了。」喀,杨美美挂电话,撕开信封,甩开来看。
还没看清楚内文,先闻到一股混着泥,山林野地才有的气味。白色公务用的A4纸张,几处沾了土色污泥,大概是掉到草地上碰脏的。还有几处,有水渍干掉的痕迹,可能是被雨珠或露珠吻过了。可见这信跟着写信人,经历了好一段沧桑遥远的旅程,信中每个字,都狂放粗野,奔放热诚。
江小君:
想通了,就觉得,妳没什么了不起。
跟其他女人一般,眼睛鼻子嘴巴,又不走最漂亮。我跟妳分手,随便也可以交到比妳更好的。
所以,我干么跟妳恋爱?搞得大家那么累?
跟妳妈碰面后,隔天和我爸去旅行。我们攀登合欢山,在草地露营,迄都因为我想避开妳。一路上每天都骂妳,一天骂几回,痛快!连带也骂透妳那个眼睛长顶上的老妈。到了晚上,睡了时,马的,我想着,妳这家伙,现在不知道在干么咧?我知道我这骂妳又想着妳的行为很愚蠢。
今晚,我们在合欢山顶扎营,天空很多颗星,没想到我有高山症,呼吸固难,躺在帐棚,我爸去找木材生火,这里空气太稀薄,我头昏,一定是我头昏,才会分手又给妳写信,觉得妳好像就坐在对面,带着那种有点愚蠢的害羞的笑。
搞不好我会因为高山症死掉,那么有些事我一定要跟妳讲白了。
那天早上,妳妈弄到我的电话,约我见面。本来我就想着要和她见面,谈谈妳的事,正巧她打来,我就答应了。没想到见面后,她拿两百万支票要我跟妳分手。
我很火大,收下支票,回头就捐给慈惠育幼院,就是那家带妳去过的孤儿院。我没想到,妳家这么有钱,妳妈有钱到可以花两百万干这么无聊的事,而慈惠的小朋友,只差两百多万就可以修补破旧的宿舍。两百多万竟然募了两年都没募到,不捐白不捐,我捐了。
至于妳妈要我答应她的那些事,本来我就想那么做了。赴约前我就想清楚,要跟妳分手,我看得出妳还是喜欢弹钢琴……妳否认,是因为害怕分离。我担心妳对我好,是因为恋爱的经验太少。而我谈过那么多次恋爱,经验比妳丰富多了,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对妳的感情到什么程度,我没糊涂,很确定自己真的想要妳。
如果妳为我放弃出国,违背自己,当个速食店的服务生,还假装做得很开心,也许几年后回头看这一段,会觉得傻,到时我会自责,而时间过去妳来不及从头。
我们之间一定要有人硬下心,避不见面,妳才能下决心出国。
小君,这样说也许很扫兴,但成天腻在一起谈恋爱,等于埋葬了妳的未来,毕竟妳还那么年轻,该去看看这个世界,不是沈溺在两个人的世界。
在妳完成课业前,我不跟妳联系,妳也找不到我。我不再出现妳面前,我很清楚每次只要一碰面了,我们就会变得很软弱,哪里都去不了了。
假如妳觉得我还是最好的,在四年后的中秋节,2503房,我等妳。
至于那两百万,妳跟妳妈说一声,她要是愿意捐出去,我替育幼院小朋友谢谢她。她如果反悔,票期没到,可以选择止付。
小君,不是我不爱妳,而是我们爱的时机不对,才有那么多压力。相信四年后,我们会是另一种局面,所以不用急着为我放弃一切。我愿意等妳四年,学成回国。这四年,心中位置,只留给妳。这是我对妳的承诺。所以妳安心求学,带着我的祝福,好好努力,我等着相聚,我是说,假如妳有爱我到那么久的话。
保重,但愿妳肩膀的伤,已经康复不痛了。
祖驯
信看完,美美双手颤抖。
出门,走到隔壁,按门铃,把信交给小君。
就这几个步骤,他们能重修旧好,期待相聚,等候彼此。但是她不甘心,永远帮着小君,对这朋友仁至义尽,但刚刚小君怎么对她的?要绝交,她们已经绝交,那么,有何义务帮她送信?
小君要是敏感些,要是够关心她,应看得出她也喜欢黎祖驯,但小君只忙着追求自己的爱情,不把她这朋友放心上。
如果小君没看到这封信,如果从此不再和祖驯联系,这份爱应也烟消云散。那么……她可有机会出位?
美美想了两秒,就揉掉信,扔进抽屉深处。心跳如鼓,血脉沸腾,她像着魔了,干坏事的同时,又感到一股痛快。
小君已得到太多太多,我比她更需要爱。
四年?黎祖驯要等小君四年。美美想着--我也可以,甘愿等待黎祖驯四年以上。
四年会有多少变化很难说,假如她持续关怀黎祖驯,积极和他互动,也许……最后是她,取代小君,被珍惜着,留在2503房。
第四章
三个月后,江小君以「悲怆」这首高难度的曲子,考进德国慕尼黑音乐学院。
和拥挤的台北不同,这里什么都显得巨大空旷。
城市站满大树,随便走几步,就有大公园供市民游荡散步。空气清新,少有喧闹的人车,城市大半时间安静着,有时走完一条街,碰不到一个人。房子都很有特色,好美丽,像从远古时就遗下的老建筑,每一栋房,都像怀有重重心事。气候干燥,蓝天更蓝云更白树更绿,置身空旷美丽的陌生地方,小君失恋的后遗症,忧郁寂寞悲伤,没消退,反而更尖锐地霸住心房,如影随形,无力抵抗,只好更卖力在课业上。关于曾经迷失的那段歧路,她借着忙碌的课业希望快点淡忘。
江天云安顿好女儿,就先回国了。一个月后,得知小君住处,父亲抽空跑来探望,傍晚,父女俩在公园散步。
他问女儿:「还习惯吗?」
「嗯,很好。」
「还不是吃不惯这边的伙食,瘦这么多?」
「可是每天都吃很多……」小君笑问:「谁告诉你我的地址啊?」
父亲有点不好意思。「妳妈跟我说的,真奇怪,竟然还主动叫我有空就过来看妳,要不然打电话关心妳。」
「喔。」大概是她惨烈的失恋了,妈妈让步,不阻挡他们联系,主动请父亲来关心。小君问他:「爸,你爱过妈妈吗?」
父亲愣住,尴尬地笑了笑。「当然啊,不然怎么会结婚?结婚的时候真的很爱。」
「后来为什么不爱了?」
「唉,该怎么说呢……」他苦笑。「这很难说清楚的,大家生活在一起以后,才知道有很多冲突,习惯啦个性啦,要是常常没交集又不肯让步,久而久之就会出现问题,妳妈妈比较要求完美,有时候我太懒散,现在想起来,我根本配不上她,常让她失望。」
小君沈思了会,站住,问:「爸,假如,假如有人给你很多钱,要你离开现在的老婆,你肯吗?」
父亲愣住,脸红了。「那怎么可能,爸要是那么爱钱,当初就不会甘愿放弃妳妈跟她在一起了……」察觉自己失言,怕小君难过,又急着更正:「我意思是……我是说……唉,爸也觉得很对不起妳们,那时候真的被爱冲昏头了,也很挣扎,可是真的没办法继续跟妳妈相处。妳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
「所以如果可以为了钱离开喜欢的人,应该就不是真的很爱她,对吧?
「那当然,很爱一个人的时候,怕她离开都来不及,怎么还舍得去伤害她?」
「对啊,我也这么想。」那她为什么还惦记着那个人?小君重新迈步,向林子走去。
父亲跟上前,打量着她的表情。「怎么了?问这个?」
「没有,我帮朋友问的。」
「妳朋友发生这种事吗?那个人也太可恶了。」
「是啊。」该要死心了,不值得啊!
渐渐地,时间治疗情伤。
小君过着平静的求学生活,脸上的单纯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抹淡淡的忧郁,东方女子,肤白若雪,五官秀丽,个头娇小,琴技惊人,再加上眉眼间那抹淡淡哀愁,很快地风靡校内男子,他们卯起来追求小君。
有的天天送花,有的天天为她买早餐,有的天天到住家外站岗,有的设法查出电话频频骚扰。
小君呢?她讲一口流利德语,奉赠铁板让他们踢。
「不好意思,我讨厌花。」送花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你带的早餐我给狗吃了。」买餐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我已经向警察备案,请不要徘徊在我家外。」站岗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如果再打电话骚扰我,我会请校方处理。」打电话的被小君奚落。
艳阳天,谢绝访客,要练琴。下雨天,不是留客天,一样谢绝访客,要练琴。春天不赏花,夏天不玩水,秋天不赏枫红,冬天不过节。练琴,准备报告,准备考试。
江天云偶尔会从台湾过来陪女儿住一阵。小君三餐吃饱饱,依然胖不了,作息很正常,课程上不完,日子平淡顺利地度过。
转眼过去两年,小君逐渐遗忘感情的痛,偶尔午夜醒来会觉得寂寞。
每天中午,小君会买个简单的三明治,到校园树下木椅坐着吃,就这么打发一餐。微凉的气候,望着蓝天白云,望着一片萧瑟林子,风吹来,调戏落在地上的枯叶,它滚个几圈,翻飞远去。这时,望着那些曾神气团绿在枝头,而今散落着枯在地上的残叶,小君心头便会一阵凋怅,被一种莫名的哀伤包围,可是又说不出什么特别难过的理由。
这天,教授请学生到家里吃饭,师母金发碧眼是个大美人。学生在客厅聊天,他们在厨房忙着烹饪晚餐,这对德籍夫妻没煮大家期待中的德国猪脚,最后端出来的料理,教大家跌破眼镜,是印度的咖哩饭。
师母好得意地捧出黄澄澄的酱料搁上桌,教授说这是跟印籍学生学的饭。
学生们鼓噪着,踊跃地争相品尝,小君悄悄离席,躲到厕所。
她洗把脸,瞪着镜子,听大家在外面喧哗,手上抹了很多香皂,可是刚刚咖哩的气味,好像已钻进心肺。
她下意识地逃避吃咖哩饭,躲在厕所十几分,才提起精神,回客厅。
客教授正在介绍他的得意门生,以德语说着:「他是你们的学弟,周德生。小君,他跟妳一样从台湾来的。」
「你好。」小君礼貌的与他点点头。
教授说:「你们两个演奏风格截然不同,也许可以组成双钢琴的伙伴……」
教授说了很多,小君恍惚地望着教授张合的嘴,每一句德语都懂,奇怪,却组合不了他的意思。
周德生身材高瘦,长得白净斯文。席间,一直找话题跟小君聊,小君意兴阑珊地敷衍着。
为了不让师母乱想,她勉强吃了半碗咖哩饭。咖哩的味道很浓,她尝着,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同学们的话题上,一边又觉得某种浓烈的情绪在心里发酵,她很难受,想快点回家,有种讨厌的情绪,一直将她往某个黑暗面拉。
同学跟教授开玩笑,要教授弹拿手的曲子,都喝了酒,每个人脸色红红的,喜洋洋的,笑着闹着,钢琴声,哗笑声,怔望着这热闹的情景,小君觉得与他们格格不入,忽有一段旋律在心里响,在记忆深处吶喊,理智快关不住,于是脸上表情更淡漠,像与她无关,安静着看大家笑闹。
晚餐结束,教授不顾小君反对,要周德生送小君回家。
离开时,教授夫人将咖哩饭打包,让小君带走。「妳一个人住,这给妳带回去慢慢吃啊。太瘦了,要多吃一点。」
小君正想着要用什么借口婉拒,餐袋已经塞到手里。
车上,周德生向小君讨教演奏心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小君心不在焉听着,望着眼前辽阔的黑暗道路,快速后退的路灯,光影闪动的瞬间,她彷佛又看见久违的自己,在某人家里,拿着电话跟美美求助,紧张又兴奋地学做咖哩饭,她被洋葱熏哭了,奔进客厅慌慌张张,那个人大手一抓,将她按进冰箱吹眼睛……
小君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冷静一下,再睁开。
可是只淡忘了一会儿,她好像又看见了,深夜的猫空茶店,山林里,荷花池,朋友们的聚会。他掌心里,飞走的萤火虫,那一点光,跑得无影无踪……
小君恍惚地想--我怎么会在这里?
多不可思议!那些发生过的,那些欢笑泪水都是真的吗?
到了住处,她没请周德生上来,说声再见,她转身就走。连给周德生问她电话的机会都没有。
周德生看伊人入门,他心神不宁,揣测小君眉间那抹忧郁是为什么?寡言又为什么?他被这忧郁女子吸引,傻了好半晌,才离开。
回到家,小君开灯,将咖哩扔进冰箱,像在生气,重重地摔上冰箱门。想了想,又像跟自己赌气,再打开,拿出咖哩饭,全倒出来,跟饭搅糊,走到沙发坐下,深吸口气。
好,她笃定地,大口大口吃。
房里,响着扒饭的声音,她吃得快又急,狠绝得像跟咖哩有仇,急着消灭它,吃到面目通红,肚子快撑爆,还不知道停。
门铃响了,小君抹抹嘴,去开门。
「妳忘了这个……」是周德生,手上拎着紫色毛外套,
「谢谢。」接过外套,才要说再见,忽地一阵恶心,她转身往厕所冲,趴在马桶呕吐。
「妳没事吧?要不要紧?」周德生跟进来,不怕脏又是递面纸又是拍她的背,留下来照顾她。「怎么会这样?要不要看医生?」
小君呕得五脏六腑像要翻过来了。吐完,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回客厅休息。
周德生还在,他泡了热茶给小君喝。
「没关系,我没事了。」她瘫在沙发,说话有气无力,面色苍白。
「是不是吃坏肚子?」
「是啊,我过敏。」她掩面,给一个虚弱的微笑。
「对什么过敏?咖哩?还是里面的什么佐料?家里有没有药?」
哪里有解药?她无所谓地笑一笑。「没关系,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
她对往事过敏,对和黎祖驯热爱过的每个细节都过敏,失恋是重伤害,时间过去,外表也许已经看不出来,但是……小君自嘲地想,她已经成了过敏儿,不过是咖哩饭啊,就轻易将她好不容易平息的内心崩溃。都两年了,这过敏原莫非是根植在体内?怎么还会忽然跑出来闹闹她?教她痛苦?那个人让她重伤,怎么还会被影响?
周德生很温柔地说:「我再待一不好了,看妳这样,真让人担心。」
放下掩面手,露出彷徨的脸色,小君望着周德生,凝视那关怀的眼神,忽然像被针扎痛心。她恍惚,她一定是疯了,不然为什么会在周德生眼睛里,忽然望见黎祖驯?这错觉,还来不及推翻,泪汹涌,就急淌而下。她失控,蒙住脸痛哭。失去爱,一个人挣扎着,她好寂寞啊!
「不要哭啊,为什么这么难过?要不要试着说出来?」周德生慌了,更走不了,想安抚,却不知如何安慰。
「我很恨……一个……很可恶的人。」她吞吞吐吐地说了,太难受也太寂寞了,狼狈时,深夜时分,来自同国度的朋友善意的关心,让她一时卸下心防,将痛苦说出口。
周德生轻拍她的背,安抚着:「没关系,不要忍,想哭就好好的哭……」
她失控,果真泪流不止。「那个人真的坏透了……你知道他多可恶吗?他……」满腔恨无处发泄,这会儿她混乱地说出来,将内心沈潜着的痛苦全发泄出来,对着个不熟的朋友,反复将情伤说了又说。
就好像江小君近在眼前……
于此同时,台湾,桃园,半夜三点多,店家都关了,地上散落前一晚闹市遗下的垃圾,清洁员出动,沿街清扫。
街旁,有一处,正灯火辉煌,闹嚷着。一群内行人聚集艺品拍卖场,这群男人,个个看起来表情阴郁,行为低调,面目模糊,他们穿着随便,有的甚至还穿拖鞋,或抽烟或嚼食槟榔,或忙着透过手机跟朋友通报状况,这群人不时激动地抢着出价,竟标商家展示的字画。
在三教九流的人群里,有个气质独特,身穿卡其衬衫、卡其长裤的男人,他目光如炬,和频频出价的那些人不同,他只静静看着,待要出手了,就一径喊价到底,绝不手软。
看一幅幅被标走的字画,嘿,有时看着字画被买走,买家趾高气昂颇为得意,他却在心里偷笑。可怜的家伙,那张齐白石的画是假的,李可染的画也是赝品,那个笨蛋竟然看不出来黄宾虹的画哪有这么差?而那几个抢着竟标炒热买气的分明是商家自己人。
这天晚上,这个人从凌晨两点站到天亮,冬日清晨,寒意蚀骨,他也不觉得累,最后最后他只出手买了一个清朝花瓶,一套颇有历史的砚台。
散场后,他低头看看手表。这是他常做的动作,望着她送的手表,看指针在跑,就好像伊人就在左右。希望时间跑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再两年,她就回来重聚。她在国外好吗?
「黎祖驯!」有人喊他。
回头,看杨美美正跳下计程车,反抓着身上大衣,喷着寒气,过来找他。
「这么晚跑出来干么?」
「就知道你在这里混。」因为天冷,她脸颊冻得通红。「走,一起去吃早餐。今天买了什么?」她好奇地拿了他买的东西打量。「能卖钱吗?」
「整理后,应该可以赚两万多。」
两人钻进路旁一辆老旧的黑色轿车。这是黎祖驯买的二手车,他改装过,性能还不错。黎祖驯发动汽车,驱车往布满吃食的早市。
「想吃什么?」她凑身问:「我睡不着,肚子饿死了。吃火鸡肉饭好不好?还是牛肉面?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不错喔!」
「最近有没有小君的消息?」他问的却是这个。
「没有,我又没她那边的电话,连搬新家都没办法通知她。」美美已从助理升为造型师,把那栋贷款沉重的房子卖出去,和妈妈在台北县买便宜的小公寓住。她搓着双手,呵着热气。「好冷喔,干么不开暖气?」
「坏了。」
「修啊!」
「没空。」
「帮你开去修。」
「小君有打电话给妳吗?」
还是问这个,美美脸色微变,别过脸,望向车窗外。「很久没她的消息了……」两年前她欺骗黎祖驯,骗他信已经亲手交给小君,骗他小君看完了信,知道四年的约定了,而其实……
「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拜托~~」美美玩笑地说:「一定过得很不错啦,才没跟我联络,在那边肯定已经交到很多好朋友了。」她偷瞄他,现在的黎祖驯比以前更有魅力了,浑身散发略带沧桑的男人味。她问:「假如……假如四年后她没来呢?」
「我有预感她会来。」他望着路面,眼色笃定。
「是喔?」美美搔了搔头。「可是她都没跟我联络欸。」
「应该都忙着功课,要不然万一毕不了业,四年还念不完,那惨了,难道我们要约在德国碰面?」
「你对她还真有信心。」美美苦笑。不懂啊,两人分开那么久,他哪来的自信,去等待她?他越是执着着,她内心越是不安着。满以为时间过去,他会改变,会慢慢淡忘小君,热爱会褪色,可是他怎么越来越积极?
「妳是她朋友,应该懂--」黎祖驯笑望她一眼。「小君没那么容易改变心意,她会回来,一定会。」
美美又别开脸,去望着窗外,不敢看他执着的表情……
小君不会回来的,就算回来也不会赴约,小君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小君已经交了新男朋友……美美有罪恶感,却仍情不自禁地陷下去。在黎祖驯身旁,她扮演不称职的传声筒,像小君的窗口,接收他的深情,却截断他们联络的管道。她有时难过地想,黎祖驯还愿意这样跟她吃吃饭、聊聊天,是不是只因为她是江小君的好朋友?
这个角色,她演得有点累了,什么时候换她当主角?再过两年,等他失望了,他会否明了到她的好?对她的深情不输给小君?
这快乐,都是偷来的,美美高兴着跟他相处的每一分钟,又惶恐着这偷来的每一分钟。
天亮了,小君靠坐沙发,周德生盘坐在地。他彻夜听小君诉说情伤,伸出友谊的手,好心疼地去握住了江小君被泪水沾湿的手。他温柔地劝着:「以后有什么不开心,都可以找我说。我们都来自台湾,互相照顾也是应该的。」
清晨的风,吹入屋内,皮肤泛起凉意,在痛哭后,小君发泄地说了那么多话,冷静下来,有点糗,很不好意思。
「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好奇怪,怎么会跟你说这么多?」难道这两年真是太寂寞了?
「有什么关系?说出来心情轻松多了吧?」
「嗯,」真的,难得有人可以让她尽情地诉苦。「一直听我说自己的事,很无聊吧?」
「千万别这么想,我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其实很高兴妳肯跟我说这么多。」
「你累了吧,要不要回去?」
可是他不想走。「我肚子好饿……」他脸红,吞吞吐吐地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妳吃早餐?」
望着他真诚又带点害羞的眼睛,小君微笑。「街口有一家法国人开的咖啡馆,他们的三明治还不错。」
和美美绝交,和黎祖驯分手,独自孤单很久,在周德生的关怀中,小君在异乡第一次感觉到温暖。
清晨,天空灰蒙蒙地,他们徒步往餐厅路上。风吹来,拂过小君的头发,哭过后清秀的脸庞,周德生偷看着,暗暗心动着,他很想好好保护她。
他说:「那么可恶的男人,不要再为他哭了,不值得。」
「我也不想。」小君吸口气,无奈地笑了笑。「唉,没办法啊,有时候还是会想到他。」
「他这么过分,难道妳还爱他吗?」
「也不是这么说。」小君感慨。「不爱了,但是记忆很可怕……我恨他,恨透了。」她苦笑,眼睛又再泛起湿意。「但有时走在街上,天空的颜色、气候的温度,或食物的气味,某些声音、某些情境……像触动大脑某个开关,过去的画面会突然打中我,还来不及提醒自己别想,那些画面就自动地一幕幕在眼前重播……很心痛,完全失控,很可怕……」
「我了解妳的感受。」他说:「妳会这样是因为妳用情很深,如果妳像那些轻浮的女生,交过的男朋友多得数不清,根本不会有这种问题。」
「也对……」再不可能像对待黎祖驯那样的对另一个人了,全心全意,倾注所有热情,独给了那个负心的男人。
走进三明治店,周德生处处维护小君,问她想坐哪里想吃什么?劝她多吃一点,劝她一太早不要喝咖啡……他们坐在窗边位置用餐。
周德生问:「妳对教授的提议有兴趣吗?。」
「你是指双钢琴的事?」
「对啊,我们合作,比一个人默默练琴有趣多了,妳对双钢琴有什么看法?」
「双钢琴表现空间大,可以像室内乐一般和谐,也能像交响乐气势磅礡……」
「教授是很有名的双钢琴家,他会对我们建议这种事,一定是认为我们程度相近,演奏风格可以互补。」
小君心动了。「也许可以试试看,现在国际上有几个不错的双钢琴比赛。」
周德生兴致勃勃地说:「好,我们以那个为目标,一个一个去挑战!」先成为伙伴,再努力着成为她的另一半。
周德生微笑着,看小君小小口地吃三明治,看她秀秀气气地享用早餐,他竟然感谢起那个抛弃她的男人,让他可以有机会讨好她。
从这天开始,小君跟周德生结成好伙伴,共同练习双钢琴,参与国际性比赛,在两年后,小君23岁拿下演奏学位最高文凭,提前毕业。大概因为受过感情创伤,在诠释乐曲时,她的指尖更有生命力,在名师指导下,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
远在台湾的黎祖驯,终于盼到约定的日子。
这是跟小君分手后的第四年中秋,月亮浮在暗空,大街小巷飘着烤肉香,人们与亲友团圆,共度佳节。这也是黎祖驯与小君团圆的日子。
经过四年的努力,黎祖驯换了车,不是豪华的进口车,而是老旧但性能良好的吉普车,这方便他假日到处跑。他没买房子,但是在市中心开了店。他还是喜欢穿着休闲服,简单的衬衫卡其裤,就很好看,除了工作偶尔到育幼院陪孩子们玩,或是跟张天宝和杨美美出游,他没什么应酬交际的兴致,倒是存款多了好几个零,已经足以成家立业,给心爱的女人安稳的未来。
这天,他特地买了礼物,天未黑时就待在老地方,2503房。备好酒菜,足不出户,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随着时间过去,他心情越浮躁,躺在床上,微笑着,想象小君而今的模样,想到热血沸腾。
期间张天宝打电话约他出游,他婉拒。育幼院修女邀他度中秋,他婉拒。老爸约他回家烤肉,他婉拒,他推掉所有约会,留下整晚时间,等伊人光临。
墙上时钟慢慢往十二跨去,窗外,街上,因为欢度中秋而喧哗笑闹的人声,逐渐静悄。这天已经快要结束,这年中秋快要过期了。黎祖驯坐起,无心用餐,喝酒,继续等。苦等不到,他猜小君可能是塞车,或有事情耽误,也许她妈妈要她陪过中秋,也许她有家庭的聚会,也许……他喝了更多酒,想消灭等待的时间,直接跳跃到她开门的瞬间。
十二点,凌晨一点,凌晨一点四十五分,窗外一轮皎月,光芒映入屋内的地板,衬着形单影只的他。
门扉紧闭,小君没有来。
黎祖驯空腹喝酒,喝醉了,倒在床上,从焦虑惶恐到一片茫然。他在微醺中,不断地回想过往时光,小君趴在他身上闹他,那边的浴室里,小君切凤梨,那么香,他很渴望地热吻她。这边,月光映着的,亮着的一小块地板,她曾坐着,弹奏玩具琴,直到他睡着。
小君爱他,小君为他离家出走,小君缠着他,小君不可能一转身就忘记他。他是那么有信心,所以这么努力不懈,所以……
手机响了,他接起:「喂?」
「是我,她有来吗?」杨美美明知故问。
「我还在等。」
「你……还好吗?」
「唔。」不好,糟透了。
「我跟你说一件事,你答应我,要冷静。」
「妳说。」
她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前几天……我在报纸上有看到小君的新闻。」
「写什么?」他坐起。
「在德国慕尼黑举办的ARD国际双钢琴大赛,江小君和她的搭档周德生赢得第一名。」
「是最近的事吗?」
「是啊。」
「看样子是因为比赛耽误回来的时间。」他帮小君找借口。
「记者有采访他们,媒体报导他们是史无前例最有默契的双钢琴伙伴……还有……你在听吗?」
「我在听。」杨美美过分小心的口气,令他的心逐渐下沈。他预感即将听见的不会是好消息。
果然,她说:「新闻还写着……除了是工作上的好伙伴,私下,他们还是互相依靠的恋人。」
黎祖驯僵着身,动也不动,彷佛这样就能躲避心痛。
「小君应该是不会来了,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头上的日光灯,变电器经不住岁月的摧残,迟钝了,光闪烁着,像懂得他的心痛,再闪了几瞬后,忽地暗下。黎祖驯呆坐着,仍握着电话,无动于衷。
美美安慰着:「这样也不错啊,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幸福了,你不用再担心她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不要再等她了,她已经不是你的责任,和你没关系了……」
他没吭声,胸口空荡荡,像谁一下就剜掉心脏。好长一阵静默,他们都没话说。
最后,黎祖驯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灯坏了……」
「啊?」美美愣在彼端。「你还好吗?我知道你难过,可是毕竟已经分开四年了,小君忘了你也很正常啊,她的世界本来就跟我们不一样嘛,这对你对她都是最好的……你要是真的爱她,就应该祝福她,为她高兴,她现在这么有成就,很了不起啊,可见当初让她去念书是正确的啊。」
祝福?高兴?他想,但做不到。内心真正感受不是这样,满心是酸滋味。
原来她已经有新恋情,黎祖驯想到另一个男人会牵她的手,重复他们以前有过的亲昵举措,他光火,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活到天明,刚好灯坏了,就觉得这的确是世界末日。
黎祖驯躺下,一下子失去力量,整个人虚掉。他原以为自己是有根的,在找到深爱的女人后。现在忽然又变回一片浮萍,虚浮着,失去方向。
如果一开始他就是那样漂泊到最后,不会痛。拥有过再失去,他已变不回从前潇洒的自己。于是忽然有点恨起小君,当初讲得最笃定、最执着的是她,看来比他还情深,没想到,最后专情等待的,是自己。
「喂?喂!你说话啊,没事吧?」美美紧张了。
「没事。」他答得有气无力,床好像在下陷,觉得自己沈人好深的黑洞里,头很晕,胸口痛。
他很想就这么在2503蒸发,不面对明天。这四年都为着小君努力着,明天以后要为了什么振作?
「我现在过去找你!」她等的正是这一天。
「拜托……」
「嗯?」
「不要过来。」他谁也不想见,太伤心,没力气应付谁。
「不行,你听起来很糟,让我过去,我会担心。」
「如果妳当我是朋友,这时候别打扰我。」关手机,松手,手机坠地。
他闭上眼,手伸入长裤口袋,拿出一枚戒指,扔到地上。他本来想求婚的……早知道她到国外就变心了,当初还会放她走吗?
他太自以为是,忘记时间是残酷杀手,恋人经不起岁月的摧残。
黎祖驯侧身,点烟抽,一根接一根,直到胸闷头痛。又喝酒,灌醉自己,醉了以后,又狼狈地呕吐。
杨美美赶到百穗旅社。为了这天,她推掉所有约会。跑进旅馆,冲到2503房,敲门。
「祖驯?祖驯?是我,杨美美。」
没回应,她趴在门上听,里面没动静。美美心中一紧,难道……
她冲下楼,找柜台欧巴桑帮忙,好怕祖驯想不开在里面怎么了……
欧巴桑找出备份钥匙,随美美上楼,开门,好浓的酒味,开灯,灯不亮。月光透窗,隐约看得见床上趴着的人影。
「黎祖驯!」美美奔上去,拍他的脸。
他推开美美,模糊地喃喃说了什么,又昏睡。
欧巴桑焦急地等在门口,操着台语问:「依系唔要紧牟?」
原来是喝醉了,美美松了口气,送欧巴桑出去。「只是喝醉了……对了,灯不亮欸,可能变电器坏了,妳那边还有没有变电器?」
黎祖驯躺在床,辗转反侧,头痛剧烈,又是低声呻吟,又是伤心地胡言乱语。
美美踩在椅子上,左手拿手电筒,右手拿变电器,弄了半天,终于把电灯修好。跳下椅子,啪,开灯,大放光明。
「YES~~」转头,望着黎祖驯。「喂,我把灯修好了。」
黎祖驯趴在床沿,无动于衷。
美美很有朝气地嚷:「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这里交给我。」
「……」他醉得搞不清状况,只管昏睡。
美美兴致高东忙西忙,曾经这是小君在做的事,绕着他打转,像他的妻,终于美美可以亲力亲为照顾他,好幸福啊!她蹲在地上捡拾垃圾不觉得委屈,收掉囤满秽物的垃圾袋不感到脏,出门冲去买解酒液喂他喝,拧干湿毛巾,将他拽在怀里,像照顾个孩子,帮他擦脸。
「别难过了……」她柔声安抚着,手轻揉着他的太阳穴。「你还有我们这些好朋友啊……」还有我啊!
喝了解酒液,黎祖驯稍稍清醒了。他仰躺在床,头昏目眩,掩着脸说:「把灯关掉!」太亮,好难受。
「喔……」美美跑去关灯,回床前,看着他。他手臂横在脸上,从她跑来到现在,他也不看她一眼。她轻唤:「黎祖驯、黎祖驯……」
黎祖驯移开手,在黑暗中,他眼睛殷红,注视她。
她走近一步,怯怯地说:「你忘了江小君吧,好吗?」
他不语。
她壮起胆子,说:「我爱你。」
他脸一沈。「我不爱妳。」如此斩钉截铁,不留余地,也不管她会不会难堪,也不怕打击到她,可见是真的不在乎她。
美美黯然,泪凶猛。「小君不会回来了。」
他翻身,背对她,她的告白,只让他更加心烦。人只要对着不爱的人,就可以轻易残酷,
月光中,醉意里,他凝视着墙壁上摇曳的影,忽觉一室蒙眬……十九岁的江小君,纯白洋装,彷佛站在床头,她哀伤着,静静与他相视。是他的错觉吧?是太思念而产生的幻觉吧?
她身影越来越模糊了,他的眼睛氤氲着。
他对身后的杨美美说:「就算小君永远不回来,我也不可能爱妳……」
美美傻在黑暗里,今晚,有两个失恋的人,哭红眼睛。
第五章
完成学业,江小君没回台湾。想起那愚蠢的初恋,她就觉得惊心动魄,庆幸自己及时醒悟,没有荒废琴艺。
她受聘到Innsbruck音乐学校教书,周德生留在慕尼黑国立音乐学院授课,两人名气响,在音乐界的地位势均力敌,琴技不相上下,事业如日中天,他们联手参加双钢琴比赛最高荣誉的Murray Dranoff詹诺夫双钢琴大赛,从一百四十多组钢琴家的挑战中脱颖而出,在六天赛程中,他们每天都必须弹奏将近四小时的曲目。他们合作无间,一路过关斩将,在总决赛,面对俄罗斯、匈牙利、埃及的选手,最后以压倒性的差距,得到胜利,确立世界级音乐家的地位。
媒体大篇幅报导他们的背景,小君被誉为本世纪以来最美丽的音乐家。
晚上,协办单位举办晚宴,江天云骄傲地搂着女儿,接受大家的祝贺。
会场衣香鬓影,绅士淑女,将会场点缀得美轮美奂,最顶级的食物,无限量供应。最顶级的香槟美酒,无止尽供来宾享用,豪华如电影里皇家晚宴,就连侍应生,脸上也带着一抹傲气,彷佛能服侍这些贵客,是他们无上的光荣。
酒酣耳热之际,周德生揽着女友溜去阳台透气。
小君笑着,搧着热烫的脸颊。「我喝了好多酒,头好晕。」她穿一袭昂贵的金色缕花礼服,美得教周德生目眩神迷。
「小君……」借着酒意,他壮胆,忽然跪下。
小君吓退一步。「你干么?」
「我……我跟妳求婚啊。我会永远爱妳,永远不让妳伤心。」说着,捧上钻戒。
「你快起来!」小君左顾右盼,怕被看见。
「除非妳答应,我不起来。」
她一直笑,是喝醉了。她左手握一只银酒杯,酒液快泼洒出来,奇怪着周德生怎么变成两个人影?眼花撩乱哩!她笑不停,说:「好,我答应,可以了吧?」天时地利人和,这么快乐的夜晚,功成名就,感情也唾手可得,没理由婉拒。
周德生跳起来,一把就抱住她。「妳绝不会后悔,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对妳更好……」他开很多支票,说着要办最豪华的婚礼,要给小君最好的生活,要立刻通知他的父母,要做很多准备,要……
小君没仔细听,她笑着,啜杯中酒。忽然指间一沉,低头,看周德生帮她套上钻戒。
「好看吧?喜欢吗?我挑了很久,不喜欢的话也没关系,我带妳去换。」
「嗯……」小君看戒指在指间闪着银光,笑了,脚步微晃,有些醉了。「这个很好……很好……这鸡尾酒不错喝……」她一口干掉杯中的酒。
「我再去帮妳拿。」周德生取走酒杯,回大厅。
小君趴在栏杆吹风,啊,这是她音乐生涯最光辉的一夜,大胜利,脚浮浮,头昏昏。醉眼蒙眬,伸手,凝视戒指,举高,在暗夜端详,越看越高兴,越瞧越兴奋,突乐得大叫--
「萤火虫~~」手在半空划过,银光一瞬。「是萤火虫啊……」抚着萤火虫,她忽地怔住,笑容隐去。
这冰凉的触感,不、不是萤火虫,是一枚冷冷的婚戒。对了,刚刚周德生跟她求婚了,她刚刚怎么说的?答应了?
小君傻傻地望着婚戒,内心忽然涌上一股不安。
周德生回来了,将酒杯交给她。「今天这么开心,尽量喝。」
「我好像……我有点头昏……」她摸着发烫的脸颊。「关于结婚的事,我想再……」
「干杯!」周德生碰撞她酒杯,兴致正高昂。「小君,我好高兴,我一定会让妳幸福!」
小君怔望着他,那灵光一闪的疑虑,被他高兴的笑脸抹去。
算了,她很快乐啊,虽然这快乐中好像缺少了什么。但人生怎可能十全十美?他对她很好啊,虽然不能让她有那种不顾一切去爱他的热情,但拿他跟黎祖驯比较太不公平。
她干掉酒,安抚自己,心想,火花又怎样?热烈的燃烧似的爱情又怎样?不可靠啊,像黎祖驯那样汹涌的爱情很快就破灭,现在和周德生这么细水长流淡淡的恋情,也许才是最值得信赖的。
她喝完一杯又一杯,跟周德生干了一杯又一杯。
大厅响起华尔滋舞曲,宾客们一对对相拥着跳舞了。
「你们还不进去啊?这么多话要讲啊?」江天云出来催他们进去。「进来跳舞啊,你们是主角呢!」
「跳舞?妈,我要在这里跳~~」小君转一圈,站不稳,周德生赶紧扶好她。
「她喝醉了,伯母,妳放心,我在这里照顾她。」
「真是的,高兴成这样……」江天云捏捏女儿的脸,回到大厅去。
「你看……我跳得好不好?」小君揪起裙襬,随音乐转一圈又一圈,凝视指问银光闪过一瞬又一瞬。「你看你看!萤火虫~~」
「什么萤火虫?这比萤火虫贵多了,要八十几万怎么跟萤火虫比?」他不时出手扶她,他傻气地笑着,觉得喝醉的江小君好可爱。
「明明就是萤火虫嘛~~」她舞了一圈又一圈,贪看那闪了一瞬又一瞬的光芒,一个不稳滑倒了,她跌坐在地。
「小心点!」他伸手要拉她起来,她却赖在地上不肯。
「对啦,不是萤火虫……」她笑得掉泪,抚着戒指说:「你看……它不会飞……」吻吻戒指,好冰。
「怎么整晚讲萤火虫?」他微笑,揽她入怀,拽得紧紧地。「妳醉了,好开心是不是?」
「嗯~~」她在他怀里打了酒嗝,好累,闭上眼。
「要不要回去休息?我送妳?」
「嗯……」
有一只萤火虫从罢黑的草丛飞出来了,一下高,一下低,在夜里,像小星星,溪水淙淙,夜虫嘀嘀,有人牢牢牵住她手,那大大的掌心,有粗糙的茧,刺着柔软的手心皮肤,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是啊,这跟周德生的手不同,这是很男子气概,长着厚茧的大手。
她缓转过脸,望见他粗犷的侧脸,心跳差点停止,眼红透。
「是你?」
黎祖驯在她身边,他凝视前方浓荫的山林,指给她看。「妳看,萤火虫。」
她不看,泪如泉涌,盯着他,问:「为什么要拿我妈的钱?那天我在2503一直等你!」
他转过脸,仍是那无所谓的戏谑的微笑表情。「妳要结婚了,还想这些干么?」
「你对我是真心的吗?你真的爱过我吗?」
他微笑,不回答,只是笑着,笑看她哭。
小君望着那不曾忘的容颜,望着曾热吻过的嘴,望着他下巴新生胡髭,曾经它们痒着她的颈窝,见面这刻,她手心冒汗,脸颊烫,仍为他心跳如擂鼓,她听自己颤着声问:「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有没有新欢?多可笑,离开四年,恨四年,最在意的竟是这个,有没有爱上别人?
他脸上表情深不可测,仍似当年,教她难以捉摸。
再见他,她觉得自己打回原形,还像十九岁时幼稚愚蠢,是啊,这男人总是可以教她变得愚蠢。
「干么问这个?」他戏谑地笑着。「难不成……妳还爱我?」
她震住。
猛地醒来,小君坐起身,汗湿了衣裳,一下不知身在何方,一室的黑暗。待眼睛逐渐习惯黑暗,意识渐渐回笼,才警觉是梦,情景却栩栩如生。
她怔怔坐着,心悸,无助。她下床,没穿上鞋,踩着冰冷地板,一步步走至窗前,推开窗,冷风扑面,外边街上,一盏路灯,隔着黑暗,与她遥望。
窗边大树,巴掌大的叶子被风吹得发出沙沙低响,小君靠着窗沿,木然地站着,凝视着黑夜。
昨晚她允诺婚事,午夜醒来,竟觉得了无生趣。
事业到达颠峰,眼看感情也有着落,可怎么每日人前都像在表演?演着一出叫做「我很幸福快乐」的戏码?
她不敢对母亲诉苦,更不敢向周德生坦诚,其实她越来越觉得人生无趣。越成功,越空虚,她晚晚要靠安眠药助眠,每天醒来都渴望可以不必下床。常常吃很多但没有饱的感觉,喝很多水依然觉得口渴,睡很久却睡得不沈,醒来更疲惫。
每次比赛胜利,站在台上,聚光灯下,台下欢声雷动,黑压压的人们起立鼓掌,为她疯狂。她捧着奖杯,那冷冰冰的奖杯贴着心房,空虚是那么的强烈,心中一片苍凉。她赢得一众喜爱,却失去曾经的最心爱,她被大家崇拜,却因为曾被某人抛弃,耿耿于怀,念着他,就算他坏,还是难以释怀。
小君望着黑夜,隐约听见,遥远地方,性枪合唱团永远年轻,恨流行地激烈吶喊。而今功成名就的生活,敌不过五年前和黎祖驯狂放恣意的快乐时光,敌不过曾窝在厕所因宰杀凤梨而狼狈却生气勃勃的感动,敌不过曾经和美美窝在床上亲密地讲悄悄话……
她好寂寞啊!
真讽刺,那时候什么都不确定,拥有的比现在少,为何感动很多?她依稀记得为爱疯狂,热血沸腾的自己,好像大脑有火,烧得晕头转向,一股脑地热情追逐亲爱的人。当时的她浑身发热,每天朝气蓬勃。她怀念那时候的自己。
现在呢?
午夜梦回,惊醒,几乎会认不出现在的自己,觉得很陌生,每朝醒来洗完脸,看见镜中的自己,也会为那张冷漠的眉眼感到怵目惊心。现在她理智冷静,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和周德生恋爱两年,相敬如宾,除了拉手,其他都不踰炬。现在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了,就结婚去。这爱情进度由他主导,母亲也乐观其成,觉得他温柔体贴,会是好丈夫。
没人发现小君死气沉沉。
因为她不再是当年的羞涩坦白的江小君,她也学会演戏,收拾真实的表情,痛或是无奈的时候,感到无趣的时候,尴尬的时候,通通用微笑做注解,拿手到连自己都快要误会自己真的很满足、很幸福……
但梦境不会说谎,比真实生活里的江小君还诚实。
她竟然问梦中的黎祖驯--身边有没有人?
莫非还在意?小君心惊胆战,又恼又气。
这逝去的爱情,为什么像背后灵,如影随形。他在她心中打了结,一直没解开,好无力啊……
初秋,小君与周德生回台湾筹备婚礼,预计十二月结婚,小俩口要忙婚事,江天云代为出面,应付音乐界各大协会的演奏邀约、慈善义演。
小君见过未来公婆,周父为人严谨,不说话时,微蹙眉头,不怒而威。在金融机构担任一级主管,身居要职,算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很满意小君这个媳妇,觉得白白净净的江小君,美丽温柔,气质高雅,会是贤慧的好妻子。周母贵气逼人,应对进退,很懂分寸,她跟江天云很快结为好友,两家人互动良好,共商结婚大计,选在个风光明媚的星期天,就把婚事都订下了。
回台湾几天了,忙着婚事,一直到今天才有空。小君在市区瞎逛,这城市北当初离开时更时髦、更现代化了。街上招牌,很具时尚感,几个国际性知名品牌纷纷进驻台北街头,小君看得眼花撩乱。走进百货公司,在化妆品柜前,挑选保养品,小姐热情地为她介绍新进的眼线液。
「画起来超美的,妳试试看,而且不容易晕开,就算流汗也没有关系。」
专柜小姐抬起小君下巴,描眼线。忽然,小君从镜子里,瞥见个熟悉的身影,猛地转头。
专柜小姐惊呼,眼线画歪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帮妳擦掉……」弯身取卸妆油处理,再抬头。「咦?人呢?」
人不见了--
「美美?美美!」小君追着一抹亮橘色背影,她不会看错,那穿着亮橘色洋装的是杨美美。
那人回头,看见她,拔腿就跑,像见鬼。
小君追她,百货商场,她们一个追一个跑。
「美美?是我……江小君啊!美美~~」一个没命地喊,一个使劲地逃。
踩着高跟鞋追,小君追得很辛苦。
美美跑得快,一转眼溜出百货公司,却和正要进来的少妇撞个满怀,双双跌倒在地。
「搞什么啊!」少妇拎着的袋子摔在地上,东西全滚了出来,散了一地。
「好痛!我的妈……」美美按着脚踝,痛得站不起来。
少妇边捡东西边骂:「莫名其妙,妳走路不看路啊?」
少妇气呼呼走了,美美还痛得按着脚踝呻吟。
「美美!」追上了,小君停在美美面前,扶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妳干么跑?」她望着美美,美美也望着她。
忽然,美美噗地爆笑出来,指着小君的右眼。「妳眼睛怎么回事?」一条黑线,直岔出眼睑,斜飞到眉毛上了。
「啊……我刚刚在描眼线……」小君忙摀住右眼,超尴尬。
这别后相逢,没有温馨,只得狼狈。一个跌在地上,一个眼线乱飞,两人瞪着对方,同时笑出来。
「来,很痛吗?小心。」小君扶起美美,美美一拐一拐地靠着小君走,两人回到百货商场。
「都是妳害的……」美美埋怨。「唉,干么追我啊?」
「那妳干么跑?」
美美睐她一眼。「喂喂喂,搞清楚,我们已经绝交了。」
乍见江小君,心虚,她慌得就跑,没想到小君还使劲追。
小君脸微红,尴尬了,低声说:「都那么久了,早就不气了。」
两人走进女厕,美美帮小君擦掉眼线。
「不要动喔……」
「好了吗?」
「唉,这眼线液要用卸妆油啦,妳忍耐点。」
「啊、好痛。」
「不大力一点擦不掉啊~~」
美美抹去眼线,拿出眼线笔,帮她描好眼线,又问她有没有口红,帮小君把妆补好。
「好了。」美美退一步,欣赏杰作,由衷赞叹:「好漂亮啊!」别后再见,小君出落得更美了,现在可是个灵气逼人的气质美女呢!
杨美美则是个丰满性感的大美人,小君打量美美,她原来的婴儿肥不见了,五官立体,身材玲珑有致,打扮也相当时髦,身上搽着浓郁的香水。
两人望着彼此,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小君眼眶红了,忽然抱住美美。「我好想妳……」真的,在德国虽然也交了一些朋友,但总觉得有隔阂,故人还是最可爱的。
「我……我也是。」美美真心回抱小君,小君这么看重她,她心里的罪恶感更深了,她感到惭愧。
「我们去喝咖啡好不好?」美美提议。她想跟小君坦白所有的事,即使会让小君讨厌她、憎恨她,她决心全盘托出,她想告诉小君,黎祖驯至今都没再跟谁交往过,他还在等小君。曾经她以为自己可以取代小君的位置,甚至明目张胆的,鼓起勇气跟黎祖驯告白。
结果,她是自取其辱,黎祖驯绝情的反应让她彻底死心。
甘愿面对现实,于是隐瞒信件的罪恶感便时时刻刻鞭打着她的良知,成了美美的梦魇。既然逃不了,既然又再碰头,看见小君因为见到她喜极而泣,美美心上温暖,更觉得惭愧,把心一横,美美决心将事实全盘说出,也许,这两个人还有机会,既然小君回台湾了,说出来以后也许会被他们唾弃,但不说出来,这个错误会永远折磨着自己。
「妳过得好吗?在国外顺利吗?」
在咖啡厅,美美询问小君近况,一面暗暗斟酌着该怎么开口,好难启齿啊!
「我很好,」眼看美美脸上满是内疚的神情,小君善解人意,轻覆住美美的手,笑道:「美美,我要谢谢妳。」
「啊?」
「真的!」她握紧美美的手。「我看得出来,当年的事,妳还一直耿耿于怀吧,妳不用内疚啊……」是因为这样刚刚才不跟她相认吧?可怜的美美,这几年一定怀着很深的罪恶感。
「我其实早就不怪妳了,说起来那时候我也有错,我太幼稚了,妳其实也是为我好,我真傻,竟然跟妳生气,还说要跟妳绝交,我好傻。美美,我很感激妳……」
感激?美美听得糊涂。「为什么?」
「当初妳做得对,要不是妳让我妈把我带走,我现在可能还是在速食店打工。」
「可是……」
「我这一年在Innsbruck音乐学校当讲师,每天都好充实。现在跟未婚夫回台湾筹备婚礼,顺便参加几个慈善演出,我给妳票,要来捧场喔。」
美美愣住,一下子搭不上话。她刚要说黎祖驯的事,可等等……未婚夫?小君要结婚了?
「我最近要拍婚纱照,预计十二月在君悦宴客,在敲日子呢!」
美美傻愣愣,六神无主,心慌意乱。
小君继续说,她笑着,一副很幸福的模样。「所以喽,妳看,我过得这么好,妳就不要再自责了,当初离开黎祖驯是对的。」
「妳要结婚了?可是黎祖驯……」
「那个人……以后不要再提了。」小君冷道:「我不懂,那时怎么会那么喜欢他,不值得……」随即又感到好笑。「幸好离开他,现在才过得那么幸福……」
小君的手机响了。「对不起,我接一下电话。」
美美看她接电话,对方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应该就是那个未婚夫吧?
小君脸上满是笑意,口气好温柔地说:「我和朋友在喝咖啡……嗯……」小君看美美一眼,说:「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改天介绍你们认识……好啊,我在忠孝东路这边的百货公司……嗯,几点?好啊,一起吃晚餐,司机到了再跟我说,嗯,好,晚上见,掰。」
「是他吗?」
「对啊,我们晚上要一起吃饭。」
「他对妳很好吗?」
「当然,不然干么跟他结婚?」小君失笑。
「妳爱他吗?」
「当然……当然爱他。」
「就像爱黎祖驯那么爱?」
小君脸色微变,美美注意到了。
「小君,婚姻不是儿戏,一定要很爱很爱才可以结婚,只要有一点点犹豫,就千万不要冒险,那是要跟某个人朝夕相处一辈子,不能冲动啊、
「我很爱他,为什么不?他对我很好,他不会让我哭,他不会伤我的心,他什么都依我,再不会有谁对我那么好了,他是个很棒的人。」
「我不是问他这个人好不好、我是问妳爱不爱他?」
小君一下子呆住了。毕竟是亲如姊妹的老朋友,每个表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小君笑了,笑得僵硬,逞强道:「我爱他,而且很快我们要结婚,我会给妳帖子,记得要来喔。」
美美不好意思再提,她们改聊起这些年彼此的变化。美美换了一家更大型的婚纱店,当造型设计师,有一技之长,生活不成问题,贷款在木栅买了一间小公寓,跟妈妈住。
一小时后,周德生的司机来了,她们交换电话,约好来日再聊,小君先离开了。
从咖啡厅往外看,美美看小君上车,她默默地喝光冰咖啡。忽地趴到桌上,哭了。
糟透了,她觉得自己真是坏透了,边哭着边搜出手机,打给某人--
「喂,晚上出来喝酒。」
「好啊好啊。」那个人立刻答应。
「我警告你,我晚上要喝非常多的酒,你要负责送我回家。」
「为什么要喝非常多的酒?要庆祝什么?」
「少啰嗦,来就对了。」
张天宝张大嘴巴,颤抖着,揪着手中的信纸,信纸明显被揉过了,绉巴巴的,但字迹清晰可见。张天宝啊了半天,只管瞠目结舌,半晌还讲不出半句话。
旁边,杨美美烂醉,趴在桌上,喃喃自语:「我是坏女人……」
「信为什么在妳这里?」
「因为我是坏女人啊!」
「黎祖驯写给小君的,怎么在妳身上?不是早该拿给小君了吗?」他知道祖驯跟小君的约定,但现在是?
「因为我是坏女人……」
张天宝很震惊。「妳……妳就算怕黎祖驯难过,也不应该瞒着他,让他白等那么多年。应该早一点告诉他,小君把信退回来了,他也不用浪费时间一直等。」
美美猛地抬头,盯着张天宝。「我是坏女人!你呢、是大笨蛋!」竟然想成信被退回,白痴。
「啊?」
「信根本没送出去。」
「啊?!」张天宝骇得跳起。
「我没拿给小君,所以小君从来就不知道有这封信。」
「那那那那她知不知道黎祖驯把那笔钱捐给育幼院?」
「不知道,她以为黎祖驯为了那笔钱抛弃她。」
「啊咧~~」太震撼,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能无言指着美美,妳妳妳地嗯啊半天。
「所以我说我是坏女人。」
「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我关心他们……」美美打了个酒嗝,站起来,一把揪住张天宝领子,凶神恶煞地瞪着他:「因为我关心他们,我为他们好,他们爱得那么痛苦,我看不下去,我帮他们了断,让他们挣脱这个无望的爱啊~~才怪!」她松手,跌坐椅上,怔怔地,坠下泪。「因为嫉妒,因为我喜欢黎祖驯。」
「美美……」一下子知道这么霹雳的事,张天宝不知所措。又看美美掉泪,慌了手脚,忙递面纸。「没关系,我帮妳去跟黎祖驯道歉,妳不用担心,他是我麻吉,我一定让他原谅妳!」
「不能说,说了也没用,只会让他更伤心。」
「要说!」张天宝坚持。「我们要勇于认错,赶快告诉他,然后叫他想办法去找江小君,妳也知道那小子还爱着小君,就算是天涯海角也会追过去……」
「不用到天涯海角,小君回来了。」
「那更好,把他们约出来大家把事情乔一乔,然后--」
「小君要结婚有未婚夫了。」现在说出真相,只会让他们更痛苦。「都是我害的。」
张天宝急了。「江小君呢?还爱黎祖驯吗?」如果还爱,就有机会。
「她说她很幸福,很幸福。」
不幸福的,只有黎祖驯。
难道要去跟黎祖驯说--对不起,你的信没有交给小君,对不起但这事已经不能挽回,你也不要去追小君,因为她要结婚了。
太残酷了!这等于在黎祖驯受伤的心坎又补上一刀,教他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掀起波涛,教这两人又再一次经历风暴。
张天宝无计可施,跌坐椅上,傻愣愣,又看一次信,这大男人忽然揪着信,哽咽起来。「我麻吉真可怜,惨……」
「是啊,都我害的。」
「妳太过分了。」
「对,我很可恶。」她嚎啕大哭。
「再给我一手啤酒!」张天宝对服务生喊。
「你还要跟我喝酒吗?」
「唔,不醉不归。」
「我这么坏你还跟我喝酒干么?」美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别这样说,妳是一时糊涂。」
「我一定会遭到报应的。」她哭哭啼啼。「罚我这辈子当老姑婆好了。」
「美美……」
「不,这处罚太轻,罚我出去被车撞好了……」
「不行!」张天宝抱住美美。「我不要妳被车撞,罚妳嫁给我好了。」
美美怔在他怀里。
张天宝八成醉了,胡说八道:「我我我我虐待妳,我我我替天行道。」
「胡说什么啊?」她推开张天宝。
张天宝干脆趴在桌上。「我……我喜欢妳!」
「笨蛋……」美美啜泣。
「妳还不是一样笨!」
江小君到师大演讲,结束后,在校园附近闲晃,这边好多大学生,他们高声交谈,眉宇间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活泼地笑闹,连小君也感染到那一股活力,心情好极了,她找了一家气氛不错的咖啡厅喝咖啡,旁桌的学生恋人,正在斗嘴呢!小君偷偷听着--
女的问男的:「如果你真的爱我,为什么还要跟干妹妹见面?」
「唉,没认识妳的时候,就认她做干妹了,她失恋了我当然要关心,我们又没什么。」
女的哼一声。「干妹妹?!男生认干妹妹是为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不要番了喔,我已经说没什么,妳再吵我要生气了。」
女的安静了一会儿,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觉得你不爱我~~你去跟你干妹妹在一起好了,反正她现在失恋了,你刚好可以给她安慰……」
女友哭了,男的这下着急了,忙劝慰着:「别这样……别哭嘛,她算什么?她只是小妹妹啊,怎么跟妳比?」
「那么多间餐厅,你为什么偏偏带她去我最喜欢的西堤吃饭?那地方是我带你去的!」
原来是介意这个,小女孩就是小女孩……小君偷笑,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也只有女生才能明白。
起身买单,小君离开咖啡馆。
那女孩不顾旁人眼光,犹呼天喊地,做伤心欲绝状,让男友手足无措忙着安抚,小事情,就又哭又气很介意,看来荒谬,但……
小君自嘲地想--五年前,她初恋,那时年轻莽撞,是不是也像她?全心全意投入爱里,所有焦点都放在恋爱上,患得患失,怕对方变心,没有安全感。
现在成熟了,不再向往那种整个世界只有他的爱情。那么用力谈恋爱太可怕了,现在,爱情对她来说不再是生命的全部,爱情反而变成一种阶段性任务,两个人工作上合作得不错,他喜欢她,她也不排斥,自然走在一起,没有轰轰烈烈,就是一种温温的感觉,然后彼此的年龄到了,就筹备婚礼,准备共组家庭,做这个年纪每个人都该做的计划。
她不再把心整个地投入进去,像燃烧那样,沸腾着热烈地爱人。因为心情起伏不大,所以能保住最完整的自己,他的存在,不会令她患得患失。她也不会因为怕他离开,就时刻惶恐不安。
这种淡淡地恋爱关系,她可以正常吃睡,心情稳定,可以专心工作,能完全的做自己,这很好啊,自由自在,男朋友不在身边,也不会牵肠挂肚地想念。见面了,聊天吃饭,也挺开心地。
周德生像她的家人,给她温暖,却不会害她丢掉心,吃掉她的安全感,吞掉她的理智,偷走她的喜怒哀乐,有他不错,哪天没有了也不会不能活。
小君心安理得,大街上闲逛,心情好极了。
忽然听见贝多芬交响曲,驻足欣赏,音乐从一个通往地下室的入口传出来,人口立着店牌,夕光柔柔地亮着店家名称「PROMISE」,小君好奇,下楼参观。
这里别有一番天地,空气飘着旧物的气息,混着纸张和木头的气味、近五十坪大的空间,十几个书架上堆着二手书,各种千奇百怪的二手杂志,成迭成迭的堆在地。柜台在入口左侧,大桌上堆着旧书、旧CD、旧影碟,那边还有一区摆放古董艺品。天花板悬着架子,安着一台电视,电视正播放古典演奏音乐会,播放的交响乐正是从这电视传出的。
好有趣的地方!小君好奇的东看西瞧,这儿进行各种二手交易,堆满老东西,十几位客人有的窝在书架前看书,有的找CD,有的正在研究古董。
「有什么需要吗?」顾店的少女过来招呼客人。少女染着一头金发,嚼口香糖,像个太妹。
小君礼貌地微微笑。「谢谢,我只是随便看看。」
少女耸耸肩。「那妳逛,要什么再跟我说~~」说完,钻入书堆忙去了。
小君流连在书架间,又挑了几张二手的古典乐CD,然后参观一个个造型奇特的古董。有明清时期的花瓶、有造型奇特的印章、有玉制的纸镇,有……
忽地像被雷打中,小君呆立不动,瞪着一只白蓝色的咖啡杯,杯身是一只坐姿神气的猫咪。
她震惊,想起有过一模一样的杯子,那杯子被黎祖驯打破,他曾买了三秒胶一片片拼贴起来当笔筒。
她取来杯子,抚着怀沿,细细打量,这一只,完好无缺。而她那只,却伤痕累累。
身后响起轻快的脚步,伴随恶作剧的呼喊,这低沈充满磁性的声音,教小君心神俱震。
第六章
「发霉~~吃晚餐了,今天吃鱼排饭~~」黎祖驯大呼小叫地,全然没有一般老板的架子。
「老板,你要我说几次,少故意好不好?是芳梅、不是发霉,你不要乱叫!」
他哈哈大笑,这爽朗的笑声,小君不可能认错。
她忽觉浑身血液往脑门冲,是他?!是黎祖驯!
那熟悉的声音又说:「张发霉,贝多芬要听几次?我听到耳朵都出油了。」
「你有没有品味啊?这套交响乐是我们这礼拜的主力商品。」
「要吃饭了,听贝多芬会消化不良。」
「那你每天放那个性枪乐团的歌吼来吼去,我才便秘咧!」
一室客人都笑,唯小君听了心惊胆战。没错,真是他!不敢转身面对,她没心理准备啊。
怎么办?分开五年,撞见负心人,她要骂他,要质问他,要跟他讨回公道!于是她立刻有了行动。
转身骂他--
不,江小君没这么做。
当下第一件事,她急急往右前方厕所去、她想,刚刚来的路上风很急,头发可能乱了。刚刚在咖啡馆吃点心,口红搞不好糊了。刚刚有揉眼睛,眼线有没有晕开?现在气色怎么样?衣着有没有整齐?情绪混乱的当头,她最在意的是自己的仪表。
她要光鲜亮丽出现他面前,她要美丽漂亮得让他超后悔,她要挽回被抛弃的尊严,她要……
当小君急急溜向厕所整理仪容,张芳梅还在跟老板斗嘴。
「不然你放你要听的~~我警告你,我现在要吃晚餐,不准放性枪!」
「那么放店歌吧~~」
「厚,我知道你又要放那首。」
「聪明。」
贝多芬退场,钢琴乐曲从音箱流泄,顿住小君的脚步。她正要开厕所门,前脚已经要跨进去了,却被这琴声给骇住。
The Promise--
是她弹奏的乐曲,电影钢琴师的情人主题曲。
他还留着当初她送他的卡带……真讽刺,A走她妈妈的钱,还不要脸地保存她全心全意为他演奏的钢琴曲?
她听他好得意地跟他的店员说:
「怎样?这店歌赞吧?Promise就是要听The Promise。」
「听到烂了,到底这是谁弹的啊?」
「说出来吓死妳,弹这首歌的人现在已经是很有各的音乐家。」
「谁?」
「秘密。」
「干么神秘兮兮?哦~~该不会跟这个人有一腿吧?」
「唉!大音乐家怎么可能看上我们这种小人物。」
「干么不说谁?我看是你乱说的。」
黎祖驯不想拿他跟小君的恋情做文章,已经分开,就有道义保护旧情人的隐私。
然而,听在小君耳里,这些话令她气得发狂。他在得意吗?很得意吧?什么叫不可能爱上他?他心知肚明,当年她有多迷恋他,而他呢?店是靠妈给的那笔钱开的吧?有多少夜,这男人对着多了好几个零的存款,笑她愚蠢?
而她呢?竟然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慌得想去整理仪表?
小君苦笑,心中酸楚。
太没骨气了!他这样对妳,妳还在意他看见妳的模样会有什么感觉?妳白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幼稚少女,怎么还会因为这烂男人,没自信地急急去整理仪容?他什么东西?不过是利用爱情的混蛋!
小君深吸口气,转身,瞪着那个混蛋。可恶,五年过去,她在异乡郁郁寡欢,这混蛋却依然英俊如昔,粗犷性格得害她心跳加速。她的离开没能令他憔悴,她的离开丝毫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正笑着跟工读生聊天说笑,一口健康白牙在那里闪闪发亮,这混蛋仍英俊非凡,下巴新增的青色胡髭只有更加添他的男性魅力。但他是个践踏爱情的混蛋!
琴声回荡,在曾为他深情演奏的叫The Promise乐曲中,江小君直走向他们,停在他面前。
张芳梅先发现她。「嘿,有看到喜欢的吗?」
黎祖驯抬起头,表情凝住,含笑的眼,瞬间暗了。恍如梦中,朝思暮想的人儿,忽地现身面前。她比记忆中更美了,大眼睛少了当年天真的神采,正炯炯发亮地盯着他。
她化淡妆,秀丽的五官更立体。不穿少女的梦幻蕾丝边洋装,而是一身名牌套装,脚踩高跟鞋,气质高贵,脸上表情高傲冷漠,散发拒人千里外、难亲近的气息。
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是此刻她带给他的感觉。曾依偎着耳鬓厮磨的旧时光,如今想来荒谬得像场梦,她疏离的表情,望着他的眼神,像当他是个陌生人。往昔小鸟依人的江小君,那个天真烂漫,教他爱人心底的江小君,很需要他时刻提点呵护的江小君,已经消失,眼看是只活在他私人记忆里。
小君冷睇着他,云淡风轻地一句:「好久不见。」
「哦,认识的啊?」张芳梅问黎祖驯:「你朋友喔?」
「是啊,好朋友。」她表现得云淡风轻,那么他当然也能够强装出若无其事。
她爽约,然后光鲜亮丽地出现,跟他说好久不见?
去年中秋,他在老地方苦苦等候,那么痛过,看来全是自己一厢情愿。正如当初他早预料到的,江小君对他的爱情不过是少女情怀的一时冲动,满足了她对爱情的幻想后,时间过去,就把他撇下。说什么永远爱他,什么保证不后悔,跟定他。当初讲得信誓旦旦,时间过去,这些承诺变成笑话,只有他当真!
枉费谈过那么多场恋爱,竟栽在这小女生手上,因为她,这些年都没办法再和谁恋爱,苦苦等候,以为她会回来。想念伊人,断了身边所有缘分。
现在她若无其事的跟他打招呼,多讽刺!随着江小君的出现,对她的情感,全涌上黎祖驯的心头,他心痛,于是脸色更冷漠。他对她微笑,黑色眼睛,带着一丝嘲讽。
「有没有看到什么喜欢的?可以算妳便宜一点。」看来她生活富裕,没有他,过得好极。
算便宜一点?小君失笑,拿走两百万,还有脸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了不起,这家伙也真敢,怪不得当初被他耍得团团转。
她微笑。「过得很好嘛,开店了,恭喜你。」下流卑鄙不要脸!
他也笑笑地。「托妳的福,小生意,还过得去。」难道以为他该为她一蹶不振?
有问题!张芳梅在一边听得是兴致勃勃,忙着研究老板的表情,又偷瞄老板好友的表情,刺激剌激,这两个人嘴上说是好朋友,可彼此的眼神都有杀气,对话也酸溜溜的呢!
小君说:「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黎祖甽点点头。「请说,」
「这卡带请你还我,我不希望它在这种地方播放,更不希望是这家店的店歌。」他不配听,负心汉有什么资格听 The Promise?
大惊!张芳梅愣住,她就是卡带中弹钢琴的那个人咩?
黎祖驯冷笑,怎么?怕旧情被知道?想撇清跟他的关系?如果以为他会打着她的名号,到处宣扬旧情,那她未免也太看轻他这个人。
他抽出卡带,还给小君。小君伸手拿取,他忽地紧握住,教她拿不走,抬眼,戏谑地笑问:「还有什么要我还的,尽管说。这个呢?」解下左腕手表,也一并还给她。那是她第一份薪水买的礼物。
一股劲地抽回卡带,没收手表,她瞪着他。曾付出的情感,他还不起!
没了音乐,这里好安静,两人对峙,因为误解,都怨着对方。张芳梅噤声,只觉得暗潮汹涌,非常刺激。
江小君打开皮包,拿出喜帖,扔到桌上。
「下个月我结婚,欢迎你来。」
「妳结婚?」黎祖驯大受刺激,一时招架不住。
看着他惊愕的神情,给她很大的满足感。胜利!过瘾哪~~小君昂着下巴,享受这一剎胜利的快感。
五年前被你抛弃、被你利用,但、黎祖驯,你瞧瞧,我完全没为此堕落,更没为你蹉跎,我要结婚了,跟一个比你更好的人结婚~~
小君在心头欢呼吶喊,这几秒的胜利,令她热血沸腾。
而她春风得意的面容,就像刀光闪痛他眼睛。他镇定思绪,懒洋洋地道:
「哦?好巧,妳知道吗?」拿起喜帖打量,他说:「我上个月才订婚。」
什么?订婚?跟谁?!
小君骇住,惨白了脸。由于大受打击,她一时半刻张着嘴,很失态,搭不上话。
输人不输阵,江小君那反应不过来的痴傻样,让黎祖驯心头一阵爽。嘿,妳结婚我订婚,谁都没有为了谁颓丧失志,感情好,他也将她一军。
这对旧情人,难得重逢,没体贴问候,反倒互相幼稚的呛声。
就在小君因黎祖驯订婚的消息而恍神,一通电话,即时将她从天外天拉回来。
「喂?德生……」小君接电话,是周德生打来的,说要一起吃晚餐。她瞄黎祖驯一眼,侧过身,笑瞇瞇,口气比平时更软甜:「好啊,吃日本料理吗?嗯……好,我在师大附近,OK,等你过来,掰~~」手机放回口袋里,转头,张嘴,正要再呛他几句,威风一下,可黎祖驯大手一挥,要她住口。
「约会愉快,掰。」他撂下话,心很痛,不想再比较。
她僵住,随即笑盈盈,难掩得意地说:「你听到了啊,我要去跟未婚夫吃饭,掰喽。」
她转身上楼离开,可在转身瞬间,笑容隐去。脚步轻盈,心却沈甸甸--
他订婚了?谁?是谁?!谁让他想安定下来?
江小君人一走,张芳梅咻地抓住老板手臂。「你什么时候订婚?我怎么不知道?」
「我每天什么时候订便当,妳知不知道?」
「欸,我在问你订婚的事,不要转移话题。」
「什么时候订便当比我什么时候订婚对妳来说更重要吧。」
「嗟!」张芳梅不笨,觑着老板。「连女朋友都没有就订婚了?我看你跟鬼订婚,干么骗人?」
黎祖驯大口大口吃便当,不说话了。好幼稚,竟为了赌气,谎称他订婚。愚蠢!他恨恨地咬着鱼排,卯起来吞,没小心鱼刺,呛住了,大咳。
「怎么搞的?」张芳梅忙拍打他的背。
「水~~」他握着喉咙,痛苦求助。
张芳梅赶紧倒水给他,他拿了猛灌,灌不下去,又猛咳,折腾半天,才吐出鱼刺,好狼狈地俯着身直喘息。
有没有哭?没有,是鱼刺呛的。喉咙痛,胸口痛,都是鱼刺呛的,都赖给鱼刺害的,可他心知肚明,一手撑着桌面,低低喘着,他心知肚明啊!
好难得再遇到江小君,他却一直讲反话,真心的一句「我爱妳」讲不出口。其实一直难忘伊人的好,爱着她,全心全意爱着,像吃着美味的鱼儿,直到吞下鱼刺,鲠在喉,才知道痛。都因为鱼儿太好吃教他忘了刺,卯起来吞,才疏忽地被刺伤。
他忘了不管什么鱼儿总有刺的,他怎可能只贪图美味,其他都想着不去顾?现实是爱情的利,时间是爱情的剌,这鱼儿已不是当初他那条心爱的鱼儿,江小君已经改变。
真傻,他满以为有奇迹,他曾经甩过很多女人,直到遇见江小君。江小君是他感情上的分水岭,爱过她,他从此爱不上别人,他被她绑住了,却恨她自由。恨她可以无所谓地告诉他,她要结婚,把他当什么了?也不怕他伤心,好残酷,她变得好坏。
江小君大步往师大校门口去,周德生要过来接她吃晚餐。好棒,好迫不及待,最爱吃的日本料理呢,周德生真体贴。
走着走着,她忽地转入小巷,对着谁家的围墙,大口深呼吸,大口地吐气,这样两、三次,还不能收心,还不能平静,看看周围,四下无人,只有一只老拘趴着睡觉。
「啊~~」她咆哮,咚咚咚地重搥几下墙壁。可恶!可恶、可恶!坏透了,卑鄙无耻下流,黎祖驯是王八蛋!
老狗跳起,吓得落荒而逃。
搥完墙,小君动也不动趴在墙前,呼吸激动,双手好痛。
这一秒她在心里骂--管他去死,管他跟谁订婚。
下一秒她想--那女人是谁?
接着一秒骂--管他去死,管他爱谁。
更下一秒她怀疑--他很爱那个女人吗?
更下下一秒心中咆哮--管他去死,他现在过得怎样不关她的事,她不在意。
再下下下一秒又气--拿那种不义之财,他早晚有报应,诅咒他被女人抛弃,诅咒他结婚后很快离婚!
手机响了,她接起。
老好人周德生在那边兴高采烈。「我到了喔,妳呢?在哪?」
「马上到。」
关了手机,她蹲下,摸着发烫的脸。对自己下令--
停止!停止想他的一切。快停止,江小君,那人是恶魔,妳长大了,不该再被他的言语激怒,不该再被他左右情绪,不该啊!不是已经摆脱他了?不是早把他抛得远远地?不是很多书都说报复旧情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活得比他更好!
站起来,快快走向未婚夫的所在。
对,要高高兴兴,热热烈烈,盛大隆重的去结婚。黎祖驯?哼,他哪根葱,去死吧!她不会被影响,绝不被影响,绝不!休想!
周德生带女友到这家台北著名的顶级日式料理店。
「这家店如果没有预约是不可能有座位的……」他跟服务生点完餐点,知道女友喜欢吃虾手卷,特意点了很多手卷。
小君赞美。「地点这么偏僻还客满,可见得是真的很好吃。」
「本来没位子了,不过……」周德生邀功地笑着。「但是为了妳,我特地拜托我爸,他关系好,名气够,只要亮出我爸爸的名号就能订到位。」
「只是吃一顿饭而已,不用这么麻烦吧?」还惊扰到老人家,真过意不去。
「跟妳吃的每一顿晚餐,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周德生握住小君的手。「我不会随便敷衍。气氛不够好,餐厅摆设不够优,餐点没到一定的水准,我是绝不让我心爱的未婚妻享用的。」说完,他吻一下她的手背。
「你对我真好。」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面前摆设精致,食材讲究的晚餐,小君眼前忽然浮现一个画面,这画面使得她表情恍惚了--
黑夜里,灯火辉煌人声喧哗,那是一条夜市,她想起排着长长队伍,想起胡椒饼,想起那家胡椒饼饱满烫手,一撕开汁液迸流,还冒着热气……小君咽了咽口水,啊,好想吃胡椒饼。
周德生用筷子轻戳生鱼片。「妳看这个生鱼片的色泽,一看就知道很新鲜,还有这个肉质的弹性,妳知道怎么分辨吗?」
小君失神,好想吃胡椒饼喔,是因为它真的太好吃?还是因为那天太开心?
「快吃啊!发什么呆?」周德生的呼喊拉回小君的心神。
将近三千块的豪华日本料理,小君却吃得很少。买完单,小君建议他:「下次不要点这么多,太浪费了。」
「有什么关系,我宁愿吃不完剩下来,也不要让妳吃不够。」周德生挽着女友的手,走出餐厅。「接下来妳想去哪?看电影?逛书店?还是去唱片行看看新的CD?」
「嗯,你想去哪?」每次都让她决定,好像太自私了,但是周德生没有自己的主见。
「妳想去哪我就去哪。」
「你没有比较想去的地方吗?偶尔换我陪你去啊,」
「我只要跟妳在一起就很快乐了。」
「你比较想看电影?还是去书店?」
「妳呢?看妳比较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这是一出爱情剧,一出主角只有江小君的爱情剧。望着周德生因为迷恋她,深情到有些恍惚的眼睛,看着他亟欲讨好的表情,小君突然觉得好疲惫。忽然哪儿都不想去,意兴阑珊了。原来全部以她为天地的感情,没有想象中轻松,也是会累的。
「我……我想回家,吃太撑了,想睡觉。」
「是喔,好吧,我送妳回去。」明明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但他因为过度体贴,立刻接受她的决定。
回去路上,坐在周德生的宾士车内,皮椅很舒适,车内温度刚刚好。她却觉得心坎深处,不断地涌上烦躁的火苗,在那里烧着。
她看了未婚夫一眼,莫名地对他生气。可是又知道他没做错事,她气他什么呢?没有理由,就是觉得生气哪……他明明没做错事!
到家了,一离开汽车,她暗地里竟松了一大口气。
周德生提醒她:「过几天要挑喜饼,妳先看看有哪几家喜欢的。」
「你呢?你有没有喜欢的?」喜帖也是她决定的,婚纱摄影公司也是她决定的,饭店也是她决定的,婚宴形式也是交给她决定的,喜饼总该让给他来决定了,
老好人周德生笑笑地说:「只要妳喜欢的我都喜欢。」
啊、啊!小君脸一沈,笑得勉强。「好,我知道了,掰~~」
「等一下--」周德生忽然跨出车子,打开汽车后座,拿出一大束红玫瑰。
「九十九朵代表长长久久,红玫瑰代表我爱妳,给妳。」
是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九十九代表长长久久,红玫瑰就代表爱情。周德生跟着大家的普遍价值观来讨好她,她收下,却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没有惊喜,反而觉得自己更麻木几分。
周德生高高兴兴回去了。
江小君走进大直,搭乘霞梯,上楼。
有人教她,巧克力要配黑咖啡吃;有人教她,如果要独立生活,妳最好要学会怎么骑机车;有人告诉她,怕洗干净的衣服硬硬的触感不好,会伤她的皮肤,所以帮她洗衣服,要加熊宝宝衣物柔软精。
不禁去想,假如是周德生,假如当初是周德生,他会怎么做?
他不会告诉她要去学着骑机车,他会说,他来负责接送,妳不要吹风淋雨。周德生没有什么巧克力配咖啡这种怪搭配,他习惯按照餐厅配好的套餐点餐,他习惯上网将美食家评论好的优质餐厅列印下来,来决定哪一家好吃,他绝不可能随随便便一时兴起去冒险吃路边摊,更别提排队吃胡椒饼。周德生哪里管什么衣物柔软精?家里聘印佣,这些琐事,他才不会去管。
他过优质生活,跟随世人评价行走。安稳,保险,但缺乏惊喜。
她怀念十九岁夏天,她被黎祖驯拉去学冲浪,她被带去猫空喝茶,他们偶尔跑去山里烤肉,他们做过太多事,而那些事如果不是因为认识黎祖驯,她这辈子绝不可能碰触的事。
刺激新鲜偶尔还会跌倒受伤,像坐云霄飞车,常常情绪起伏很大,但却有种活生生的热情,时时在体内蓬勃着。忽望见镜中的自己,脸色瞬间发白。
江小君猛然惊觉,她竟然很可恶地在比较着周德生跟黎祖驯。竟在衡量着谁带给她的快乐多?这坏影响都是因为撞见黎祖驯,听见他订婚才引起的。她得想办法发泄掉这团混乱的情绪,她必须搞清楚这迷团,否则她会一直想不停哪!
江小君拿出手机,约人见面。
她警告:「不要乱动,快干了。」
他哀嚎:「黏黏的,很不舒服啊。」
她凶他:「忍耐一下是会死喔!」
他求饶:「还要多久?」
她发狠:「好了好了,我要撕了。」
唰一声,他尖叫:「好痛!」
老公寓客厅,美美的母亲和新男友约会去,今晚铁定又要夜宿男友家里。张天宝开车来接美美出去,他们要去PUB玩,自从美美向他吐露了心中大秘密,他们竟莫名地诡异的亲密起来。
本来要出发了,可是在美美发现张天宝鼻头有很多粉刺后,计划突然产生变化,她非常想表演身为造型师的美容专业,硬要用自制敷面泥帮张天宝敷面,说是要拔去他鼻子上所有粉刺。
张天宝碍于情面惧于反对,只好假装出很期待地欣然接受,但--痛死了啦!
美美撕下面膜,很兴奋地秀给天宝看。「你看你看一二三四五有五个粉刺,你好脏啊你,恶心啊你~~」
「真的欸,马的,还真的可以这样拔?!」
美美手机响,接起,脸色骤变,原本亢奋的声音突然小了八度。「喔,好……好……嗯,诚品咖啡馆吗?我大概半小时后到。」
关掉电话,美美哇哇叫:「完了完了我完了!」
「怎么了?谁找妳?」
「小君……忽然说有事要问我。」美美蒙住脸蹲在地上。「她该不会知道那封信的事吧?」
「妳不要慌好不好?她跟黎祖驯早八百年没碰面了,她不可能知道啦!除非有人跟她说……」
美美扭头,忽然盯着张天宝,眼神诡异。
「干么?」
「你有没有跟别人说?」
「拜托!当然没有,我帮妳守密都来不及了。」
「黎祖驯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我们不是讨论过了,江小君既然要结婚了,让他们知道对他们不好吗?」
「那这么晚了,为什么江小君忽然--」
忽然张天宝手机也响,看见号码,他脸色骤变。
美美问:「是谁?」
张天宝瞪着闪烁的手机面板。「是黎祖驯。」
忽然张天宝跟杨美美咻地巴在一起,瞪着张天宝的手机。
张天宝惶恐地问:「见鬼了,他们两个怎么会忽然都找我们?」而且在夜这么深的时候,好诡异。
「你快接啊。」
「喂?」张天宝接了。「嗄?现在?现在?!喔……好,我等一下到。」
挂上电话,美美急急揪住天宝手臂。「他找你干么?」
「要跟我见面。」
「在哪见面?」
「诚品咖啡馆--」
「不会吧~~」美美惊声尖叫。「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了~~」
「我是说诚品咖啡馆的过去好几条街穿过好几个路口黎祖驯住的2503。」说完自己一直笑一直笑。「吓到妳了吧?哈哈哈哈哈,喔!」他被美美踹一脚。
「笨蛋!我快紧张死了你还开玩笑?」
「好啦,对不起啦!」
「黎祖驯有没有说找你干么?」
「不知道,回头我再跟妳报告。」
「他们一定知道了,不然怎么忽然同时要找我们谈话?怎么办?怎么办?」
做坏事,就要时时恐惧着被发现,好惨,美美好慌。张天宝也无能为力,帮不上忙。
第七章
张天宝赶到2503,黎祖驯正在清空衣橱。
开店后,黎祖驯不是住在店里就是住在2503。他指着堆在床上的衣服说:「这都是以前江小君留在这里的,你拿去送人好了,公司女同事很多吧,送给她们。还有这个……」
黎祖驯指着地上的纸箱。「里面有咖啡机啊、花瓶啊、保养品啊、女孩子的用品啊什么的,你看有没有女生要,通通拿去。」
张天宝张望纸箱内的东西。「哥哥,你差不多一点好不好!」他拿出一罐面霜。「都五年了,这个早就过期了。还留着?」
「好,那个扔掉。」他抢走面霜,咚地丢进垃圾桶。看,说丢就丢多潇洒!他往床沿坐下,点烟抽。
张天宝觑着他看。「这全都是江小君当初没拿走的?」
「对。」
「决心要扔了?」
「决~~心要扔。」
张天宝看好友用力点了点头,喷一口烟。他右脚踝跨在左膝盖上,随便抖晃着,像在掩饰心中的焦虑。
「喏,既然已经下决心,就绝对不要后悔,东西我帮你处理。」
「谢,兄弟。」黎祖驯用力按熄香烟。「我想通了,像你一直说的,我以后要为自己打算,留这些东西只会让我看了不爽。而且……」又拿出一根烟点上,当只喷烟兽。「她要结婚了。」
「你知道?!」
「什么叫我知道?」
突一阵安静,两个男人对望。一个眼神心虚,一个眼色犀利。
黎祖驯微瞇起眼。「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张天宝急急解释:「唉呀,因为美美前阵子跟小君碰面了嘛,所以……我不是故意瞒你,我是怕你伤心所以不敢讲……」
「好了好了!」黎祖驯大手一挥,口气豪迈。「无所谓。她过得好,我替她高兴。你不是一直想帮我介绍女朋友,我下礼拜每天都有空,帮我约美女出来。」
「喔,哈哈哈~~那有什么问题?凭你现在的条件,想交女朋友还怕没机会?」现在的黎祖驯除了性格英俊,还因为二手店经营得不错,偶尔贩卖古董,赚了不少钱,要把妹太容易了。只要黎祖驯也觅得好归宿,美美心中的梗也能释怀了。
张天宝积极起来。「看你是喜欢长腿美眉,还是喜欢时髦辣妹,或是中意楚楚可怜的,我都有认识的,包在我身上。」
「嗯、嗯,好极了。」他直点头。
张天宝清点纸箱的东西,黎祖驯若有所思地沈默一阵,问天宝:「你……有没有看过江小君的未婚夫--」
「欸?」
「那个叫周德生的家伙,看过吗?」
「没有,干么?」
「随便问问。」
「喔。」
又静了几秒,张天宝继续清理纸箱内的东西,黎祖驯又默默吸烟一阵。又问张天宝:「杨美美呢?美美有见过那个男人吗?觉得他怎么样?」
张天宝望着好友,一阵心疼。好友眼色彷徨,神情颓废,说不在乎,但一直问;说无所谓,但一直追究到底。
张天宝硬着头皮挑明讲:「你要彻底忘了她啊,干么管周德生怎么样的。」
「也对……」他恍惚,点点头。「对……」烟熄灭,再点一根。
张天宝速速封起纸箱。「我现在就把这些东西带走,你要开始新生活!掰啦~~」扛起纸箱,告辞,一步两步三步到第四步时--
「等等!」黎祖驯追出来。
张天宝拔腿跑,不让他追,黎祖驯吼:「等一下,我叫你等一下~~」
张天宝捧着纸箱跑。「这东西留着对你不好,不要犹豫了。」
「我没犹豫,我是想自己处理掉。」
张天宝咆哮:「骗人,你舍不得,我帮你扔!」
黎祖驯吼:「给我等一等!」
追到电梯前,黎祖驯长腿一伸,绊倒张天宝。
「啊~~」天宝扑地,纸箱摔落。
黎祖驯一个助跑,整箱揽进怀里,人重重摔在地,可纸箱的东西安安稳稳留在纸箱里。两人狼狈地瘫坐在地,因为追逐,都大口喘着气。
天宝骂:「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妈!整个人逊掉了你!」
「跑什么跑?我只是想到这东西毕竟是她的,我没资格扔,叫你等一等~~」
「马的咧,人家都要结婚了,还会在乎这些烂东西?你神智不清了你,我看你根本没想通,还叫我帮你约美女?X!我看你也只是约来做样子,根本不是真的想交女朋友!」
黎祖驯傻抱着纸箱,忽地眼尖发现了什么,啊的一声,搜出一件白T恤,激动地指着领口。「怎么黄掉了?马的,放太久,要用漂白水洗了。」
啊咧~~张天宝张大嘴,瞧着一向以潇洒性格横行江湖,让他崇拜佩服的拜把兄弟,竟然揪着一件泛黄的女性白T恤,惶恐如世界末日降临,
天宝摇头叹:「没药救了你~~」
「唉……」黎祖驯垂下肩膀,放下男儿气概。他叹气,抚额,苦笑。「说得对,别介绍美女给我了。」少造孽了,认识再多美女也没用,只是浪费时间,他还不能忘情,他还是不出小君的天地……他忘不了。
「黎祖驯……」张天宝看他难过的样子,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他也难过了。
「你回去,我一个人静一静。」拽起纸箱,他落寞地回去2503。关门,躺在床上,好难过。他爱过的女人,如今好冷漠。
他难过地想着--
可不可以,再像以前?像猫儿软软赖在我怀里撒娇,像猫儿在我耳边说悄悄话,像无助的猫儿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等我作主决定所有事,跟着我,一路悄悄地跟着我,说着要跟着我,说着去哪都行。我们像以前那样行不行?
他真心这么希望着,一直真心这么期望着。
我不会再说那种什么狗屁话什么未来很重要要先去念书,我不会再故作清高地放妳离开。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但时间继续走,不控制爱的方向。
她要当别人的新娘,他像堕入个不醒的黑暗恶梦里。
二十四小时的教南诚品书店,是不睡的台北人心爱的游乐场。有可以尽情翻阅的书籍杂志,有通宵营业的咖啡馆。这地方是文艺青年娱乐圈入夜间工作者的好地方,广告看板张贴各种表演展览活动,空间弥漫浓浓的人文气息。
那边坐在原木地板的男女在讨论新书,邻桌品尝蛋糕咖啡和朋友高谈出版消息的是某知名畅销书作者,这边……这边气氛阴郁,笼罩低气压,摆在桌上的玫瑰花垂头丧气、奄奄一息。
「妳知道吗黎祖驯订婚了?」江小君急切地跟美美说。
美美听了很惊讶。「是吗?我不知道……妳听谁说的?」根本不可能。
「黎祖驯。」
美美脸色刚白,他们见面了?但小君好像还不知道那封信。黎祖驯为什么骗小君订婚了?
「妳跟他平时有联络吗?」
「我……我大部分都跟张天宝联络。」
「张天宝没跟妳说吗?黎祖驯跟谁订婚?妳知道他有女朋友吗?」
「我……我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交女朋友?交往多久?会不会是跟我交往的时候就和别的女人来往了?」这是她最在意的。
「不会吧~~」
「那时候本来还很爱我的,忽然可以拿走我妈的钱抛下我,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搞不好那时候他就认识现在的订婚对象,因为觉得她比我好,所以才……」
小君的反应太歇斯底里,美美脱口而出:「妳不是要结婚了吗?」
小君怔住,口气一下虚了。「我是要结婚,当然要结婚。」
「那还想这些干么?他跟谁订婚都跟妳没关系了不是吗?」除非……
「我只是想弄清楚……」小君傻傻地看着好友,眼色凄惶。
「弄清楚什么?」
弄清楚什么?弄清楚他怎么能那样狠心?弄清楚是谁让他愿意订婚?弄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弄清楚……急于弄清楚,但自己的心态却越来越不清楚。
「弄清楚以后呢?弄清楚这些能干么?。」
小君凛着脸,不吭声。
美美握住小君的手。「还是碰到他后,妳就不想结婚了?我问妳,假如黎祖驯没订婚,假如他说他还爱妳,妳会怎样?妳还会爱他吗?会为了他悔婚吗?妳告诉我实话。」黎祖驯八成是赌气才这样骗小君的,看样子他们也都还不知道那封信的事,美美考虑着要讲出实情。
只要小君最爱的仍是黎祖驯,她该把真相说出来,即使会被苛责一辈子……但如果小君不爱他了,也不打算为他悔婚,实话只会伤害他们,于事无补,还会毁了她跟小君的友谊。
小君笑着说:「我怎么可能悔婚?我已经不爱黎祖驯了,我爱的是德生。」说着,拾起玫瑰花。「妳看,他送我的,对我真好。」
是吗?真的吗?美美望着小君,看她捧着艳红色玫瑰,怎么看都觉得她的面色太苍白!
凌晨三点,两个傻瓜不回家,赖在PUB,心里受着煎熬。
「我很痛苦,好痛苦……」美美趴在吧台,旁边已搁着一堆空酒瓶。
「我也很痛苦~~」张天宝靠着美美肩膀,也喝得醉醺醺。
从各自约会解散,他们在PUB碰头,分别报告小君和黎祖驯的状况,这两个人好似还没真的断了缘分,真糟糕,碰在一起,麻烦就来了,都想打听对方的感情事。
「天宝,你觉得祖驯会忘记小君吗?」
「我看还没办法。小君呢?她不是要结婚了?不是很恨祖驯吗?干么还问那么多?」
「你觉得江小君爱那个周德生吗?」
「不爱怎么会跟他结婚。」
「那你觉得江小君比较爱周德生还是黎祖驯?」
「如果那句话说的是真的,嗝--」他打了一个酒嗝。「那恐怕小君比较爱的是黎祖驯。」
「什么话?」
「听说女人会忘不了能让她哭的男人。」
「死定了……」美美蒙住脸,苦苦呻吟。「完蛋了,江小君当年一定为了黎祖驯哭惨了,那不就是比较爱黎祖驯?」
张天宝拉下美美的手,望着杨美美,开始大舌头:「美……美美……美美……」
「干么啦!」
「妳……妳……妳会因为我哭吗?」
不,当初让她哭的人是黎祖驯。自从跟祖驯示爱被婉拒,后来就跟黎祖驯疏远了,因为尴尬也因为死心。
美美没搭话,张天宝气馁地说:「我看我是没办法把妳弄哭,我没那个本事,我知道妳只喜欢黎祖驯,每个女人都喜欢他。」
张天宝没本事让美美为他哭,反而是他让美美弄哭了,他趴在桌上,很娘地哽咽了。
「小妞,你哭什么啊?」美美摇他。
「不要叫我小妞!」他生气地抗议。
「那你就不要像个小妞哭啊!」
「我有什么办法,我喜欢妳啊!」
「唉,我这么坏,你喜欢个屁啊?」美美微笑,头靠着他的头,眼睛湿湿的。
「我就就就爱坏坏的……」他又结巴了。
美美眨眨眼,眨出泪水几滴,她摇摇天宝,指着眼角给他看。「好啦,我哭了行了吧?小妞。」
张天宝笑了。「不要叫我小妞……」他一定是因为喝醉胆子变大了,竟然好胆地捧住美美的脸,吻了杨美美。
愚蠢!
她竟站在这里!
从下午到现在,从天亮到天黑。看看表,都晚上十一点了。八个小时?八个小时!她竟然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这里。不吃不喝、连厕所都不敢去上,只是紧张兮兮地站在这里?
这八个小时她不断问自己、重复地问着自己--「我在干么?我到底在干么?!」
愚蠢!立刻走!可是一小时过去、三小时过去、八小时过去了,她仍是站在这里,站在黎祖驯的店旁,隔壁住户的大门入口处。
我一定是疯了!江小君脑袋发烫,身体发热,血液沸腾。她什么都不顾,就只想看一看他的订婚对象。亲眼看看她的模样、他们的互动,她只是好奇喔,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没有嫉妒,也不是因为爱,只是好奇地想看看。
她一边质疑自己发疯了,一边又安抚自己这没什么,毕竟大家曾经热恋过,当然会好奇他现在的女朋友是什么样子吧!
突然,小君倒抽口气,黎祖驯出来了!他打开路旁一辆黑色轿车,发动,驶离。
她立刻拦了计程车,杀气腾腾下命令:「跟踪他!」
「小姐,妳这样说我怎么知道他是谁?跟踪谁啊?」司机问。
小君跺脚,激动地指着前方,「那辆黑色轿车啊!快啊,快不见了……」
「厚啦厚啦,抓奸呴?」司机嘿嘿笑。
车子一路紧追,最后停在火车站。黎祖驯下车,走向火车站。
小君心中一凉,该不会还要搭火车追吧?呜呜~~幸好他只是绕过火车站,走上旁边的天桥,到对面马路。
他脚程快,小君没头没脑地追,还要注意不被发现,有够艰难啊!终于他停下脚步,小君急急左看右看--那女人在哪?他新欢在哪?
到处黑压压的人,这里太热闹,小君心惊胆战地搜寻,是那穿红洋装的?还是那个穿白套装的?还是……等等,看着看着她觉得诡异,抬头,这街牌,这气氛,这闹哄哄人潮,这光彩照天的夜市--
这是饶河夜市啊!
她来过的啊,几个夜晚,他们携手游玩过。小君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往一处摊位前进,隐身在人潮后头,看他排在一行人龙后,他等着买胡椒饼。买完胡椒饼,他坐在庙口阶梯,他们一起坐过的位置,他一个人默默捧着胡椒饼吃。没有谁来赴约,他一个人。那身影在人潮凶猛里,显得凄凉孤独。这边,跟踪旧情人的江小君,面色凄惶,有种走投无路的感慨。
等他吃完胡椒饼,继续跟他漫游,随他走进唱片行,发现他买了-张CD,「钢琴师的情人」电影原声带。再跟下去,他回到车内,离开。
小君又拦车,想知道他是不是跟谁同居。
他跟很多人同居,原来他仍住在当初的老旅馆。他还住2503吗?为什么他的身影那么孤独?为什么买那张CD?因为她把原来弹奏的那张卡带要回去的关系吗?他为何在意?他真的有订婚对象?但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寂寥?为什么还去吃他们爱吃的胡椒饼?为什么坐在老地方,吃相那么忧郁?他的店为什么会有她最爱的那一款猫杯?他特地去找来的吗?为什么?
小君幸幸然离开,她听见风吹路树的沙沙声,眼前只看见漆黑的路面,一路上的路灯闪过她落寞的脸容。走着走着,只身在夜里游荡,感觉像迷了路。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去找男朋友。无心逛街,整天没吃也不觉饿,像失心疯,恍恍惚惚,满脑子想着黎祖驯。
这到底怎么回事?
隐约觉得不对劲,她走了好远的路,仍不平静。想到很多往事,那些原本因愤怒而忘记的美好事。
那年夏天,黎祖驯跟育幼院院童玩闹的身影,他爽朗的笑声,院童缠着他的开心表情……这是一个大坏蛋会做的事吗?
那年夏天,他那种对任何事都没所谓的无赖样,那种对事业没野心,人缘超棒的黎祖驯,他是坏人吗?他会因为想得到两百万就出卖女朋友吗?
小君又想到,为了保护她,他一直没有真的占有她,说要等到她真的很笃定他们的未来很明朗时,才要与她发生关系,他认为这样对她最好。好几个夜晚他亢奋地挨着她身体,她能感觉到他在苦苦压抑自己的欲望,但他不因为欲望就冲昏头,他比她理智,他是这样为她打算,这样的顾虑着她的前途。
这样的人,会是自私的吗?
帮她把破碎的猫杯,一片一片拼好,就怕她生气难过,他不在乎她?
手机在口袋震着,小君接听电话。
「我好想妳……」是周德生。
「喔。」
「妳在哪?」
「在……」她忽然不知身在何处,原来走到了陌生的街道。「我在逛街。」
「在外面啊,那正好我接妳回家,顺便带妳去吃宵夜。」
「我想回去休息了,改天吧!」
「喔,那我去载妳。」
「我想自己回家。」
「喔……」他失望,沈默了会,提醒她:「明天晚上要挑喜饼,别忘了。」
「嗯。」
回到家,小君陪妈妈看一会电视。洗完澡,躺在床上,她把玩黎祖驯归还的手表。表带褪色,皮面磨出裂痕,表面好多刮痕,它苍老,一副历经风霜的样子。主人时刻不离身地戴着吗?
将手表系在左腕,表带贴着手腕皮肤,她心悸,落泪。心里无声地问着--
你心里在想什么?坐在老地方吃胡椒饼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夜深人静住2503你有什么感觉?我不明白……黎祖驯,你让我不明白。
一颗两颗,晶莹的泪珠,濡湿表面。
不觉得你真的可恶,但憎你一再让我失控,令我六神无主,只要看到你这人,我就管不住自己。犯错,失控,糊糊涂涂,恍惚迷惘。
为什么你老是给我这种感受?让我讨厌这样失控的自己,恨五年过去,依然受囚于你。
再过一个小时,就要跟周德生去挑喜饼。
她还坐在这里,在咖啡厅雅座,她已经这样傻傻地坐了一下午。桌上,烟灰缸,堆满烟蒂,她重复点烟的动作,她重复划火柴点燃一根根香烟,看它燃烧,喷烟,死亡,再点下一根……她心中有个结,没得解。
恍惚的眼神,随时间过去逐渐冰冷,渐渐浮现的是一种笃定的眼色。
忽然起身,她推开店门,走入金色夕光中,走向路旁黎祖驯的店,走下阶梯,眼角瞥看见他,他和员工站在柜台内。
黎祖驯也看见她了,他凛容,注视她。
她不理会,带着冷漠的脸色,走到艺品区,取下柜子内的猫杯,转身,回柜台前,猫杯递向他。
「这猫杯哪来的?」不顾旁边有客人,她冷着脸问。
不怕出丑,今日就是来兴师问罪的,她不要自尊了,她受不了心结的折磨。不怕他笑她还介意过去的感情,早五年前,她不会做到这样难堪,那时她很会替别人想,受委屈也不敢大声嚷,但现在不同了,她很爱过被伤过就恨起来,恨着时,没理智。
隔着柜台,他与她对望。因为江小君不寻常的举措,旁人都静下来,打量着他们。
既然她敢问,他目光一凛,回答她:「我去奥地利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买的。」
小君美丽的眼睛,因生气而异常灿亮。「你故意去找的?这杯子要卖多少钱?两百?五百?一千?」
小君憎他听The Promise,憎他买猫杯,憎他店名取PROMISE,憎他抛弃她却还戴着她送的表,憎他去老地方吃胡椒饼,憎他住2503,憎他和别人订婚了却做这些扰乱她心的事。
「这杯子是非卖品。」
「为什么?」
「妳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
一改往昔爱开玩笑戏谑的表情,她尖锐冰冷地提问,让黎祖驯也异常严肃地回答问题。说这些话的同时,他的心很痛,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犯,还遭刽子手凌迟。
她装不懂吗?她非要看他痛苦出丑吗?好啊!他索性不再骄傲地遮遮掩掩,不再武装出不在意她的样子,她想听真心话,想嘲笑他的痴情,好,行,反正他看开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了。
于是他说:「我曾经想……将来见面……要送给妳。」
她笑了,泪光闪烁。他真说得出口?在对她做了那些残酷的事后,他说得出口?她松手,一声脆响,猫杯四分五裂,破碎在地。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动作,大家都被这一幕惊骇到,都好奇地打量着对峙的他们。
黎祖驯盯着小君,同时跟张芳梅说:「今天提早打烊。」
「可是……」张芳梅还想说什么。
祖驯喝叱:「现在!」
不消半刻,人走光,张芳梅嗅到不寻常讯息,也溜了,店里只剩祖驯跟江小君。
「为什么?」黎祖驯深邃的黑眼睛,伤心又愤怒。变心的是她,跟别人结婚的是她,现在为什么一副忿忿不平很受伤的样子,她凭什么用这种态度对他?他已经够难受了,她还要来踹一脚才甘心吗?
「你敢问为什么?你会不知道?提早打烊,把人都支开,怕我说了什么让你丢脸吗?你了不起,开店了,拿我妈的钱开店,你很聪明啊黎祖驯,你晚上睡得着吗?跟别人订婚不惭愧吗?我不提你还真的装没事?还有脸说猫杯要送我,怎么?感谢我让你赚大钱吗?你让我很恶心!」
静静听完她的指控,黎祖驯胸口剧烈起伏,火大,咆回去:「这跟我开店有什么关系?我信里写得很清楚,我说把钱捐给育幼院,我也说妳们不想的话可以止付,但妳们没有。现在舍不得那笔钱了?想讨回去吗?可以,要不要马上开支票给妳?当作是妳的结婚礼金!」
什么信?小君震住,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但她看得很清楚,听得很清楚,他受伤的表情,他痛苦的口吻。在那野兽般愤怒的咆哮声中,她震惊困惑,吓出泪了。
「妳哭?哭什么?不准哭!」他冲过来,双手猛地揪住她肩膀,气得用力摇晃她,咒骂她--
「我最讨厌妳这种表情,少给我装无辜,有什么资格哭?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表情看我?怎么?江小姐,我说我跟别人订婚,妳受不了吗?妳搞清楚,妳要去跟别人结婚,有什么资格怪我?去年在2503等妳,妳知道我多失望?把我从国外找来的猫杯砸碎,干什么?妳有毛病啊?妳不要我,也不想我跟别人交往吗?妳会不会太过分了?!」
她被吼得耳朵嗡嗡作响,他剧烈的摇晃她令她头昏,她面色苍白,颤着声问:「什么信?你为什么在2503等我?」
他骇住,这剧烈的争吵变成莫名其妙的问答,这中间有一大段落差。她表情困惑,黎祖驯很震惊,难道……他松手了。
「妳没收到信?我拜托美美交给妳。」他问。
「没有……」她摇头,哽咽了。「没有,我不知道什么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等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把钱捐给育幼院……」
「但是美美说,她亲手把信交给妳。」
他们怔望彼此,都心跳剧烈,都血液沸腾,都头昏目眩,一起恍惚了。在这沈默注视中,小君的手机响了,她没接,让铃声去响,她知道是周德生打来的,她不想接。
颤抖着,她问:「所以……你等我?」
「一直等妳完成学业。」
「可是你订婚了……」
「骗妳的。」
「为什么?」她泪凶猛,不断涌,湿透脸庞。
他亦红了眼眶,声音沙哑:「因为妳要结婚,我生气。」
太荒谬了!她笑了,笑得凄楚。
他忽然醒悟,怀抱希望,问:「妳结婚也是骗我的?」为了赌气,因为误会,所以做戏气他吗?
「是真的。」她说,斩断他的希望。
「真可笑……真可笑……」他的眼色瞬间暗下,苦笑,抬头望天花板,忍住快要涌出的男儿泪。
电话铃声刺耳,持续响着,心弦紧绷,她泪如雨下。
「如果知道你等我,我不会……我不会跟别人交往……」
他转身,不看她,他颓丧,手撑在柜台上,他没话说了,还能说什么?他不知道。
「祖驯……」见到他因伤心绷紧的身子,她走上前,想拥抱他。
他回头,斜觑着她,低声制止,用一种压抑冷漠的口吻,恨恨地说:「不要过来,去找妳的男人。」
他看见她面色刷白,震住靠近的脚步,他看见,她眼眶盈满泪水,知道她也伤心。他知道不能怪她,知道这是无奈,但,还是忍不住冲口说出伤她的话。
他爱有多深,失望就多重。他憎这种错过,知道她没错仍然恨,如果她相信他,如果她多些理性,她该知道他不是那种人。她竟然一直认定他会拿那笔钱?她这样看他的吗?她爱别人,并决心结婚。
是,他活该,他当初不该顾虑太多,是他愚蠢,也不该认为杨美美是她好友就把信拜托她,他气自己笨,又恨她傻。他心情太乱,他全身发热,他不知道这凶猛的恨要拿什么发泄……
小君伤心地望着他,接电话,来自一把她此刻最不想听的声音。
「妳在哪?怎么响那么久?」
她盯着黎祖驯,回答周德生:「我在师大附近。」
「快七点了,我约了三家店挑喜饼,我现在过去接妳,在师大门口?」
「嗯,」关手机,转身,她离开。
她走了,真去找她的男人了!
黎祖驯重击柜台,踹翻书柜,成迭旧书摔落,通通砸在地上,埋没猫杯的碎片。
他瞪着一地混乱,蹲下,扫开书堆,瞪着碎片,想到当初,那个怕她生气,急着外出买三秒胶,熬夜拼回碎片的自己。
这次碎得太厉害,这次拼不回来……怎么会这样?只一个关键出错,两人不再同路。
小君大步赶往师大,边拿出手机,打给杨美美。
「黎祖驯写的信呢?」
「小君?!」
「信呢?写什么?写了什么?!」她失控怒吼,不顾旁人侧目,在大街咆哮,「念给我听,现在!」
杨美美吓到了。「我去拿信、我马上念……」
美美逐字逐句念给小君听。随着信件内容,小君的脚程越来越慢,最后绕进街旁小巷,窝在水泥墙痛哭失声,趴在墙前,站不稳,几近崩溃。
原来把钱捐出去了,原来暂时从他们的爱情离场,他是为了让她可以专心自己的前途,可以冷静地好好求学,也能够不跟妈妈撕破脸,就怕她将来会后悔,后悔一身琴技半途而废。黎祖驯自以为这是对她最好的抉择,同时为他们的爱留下伏笔,只要江小君学成归国还愿意跟他相聚,他会在四年后中秋节老地方等待。
她缺席,去年中秋她在做什么?
她努力地回想,对了,那天她和母亲还有周德生在唐人街吃饭,庆祝中秋。祖驯呢?他刚刚怎么说?他说他一直在等,从满怀希望等到失望。泪水失控,她蹲下,抱住自己,光天化日,痛哭失声。
她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她对爱缺乏信心,捕风捉影,误信眼睛看见的、耳朵听见的,却没用心细想。当初她年轻,思虑不周,真的是被爱冲昏头,不管家人、不顾学业,只想和他天天恋爱。可是其实她心中有惶恐,有疑虑,怕不及时抓紧他,他就会跑掉。
黎祖驯一定是看见了她内心的那种焦虑,所以强帮她拉出迷惘的不真实的梦幻世界,推她去面对真实人生,属于她的人生。
他为她着想,她却一直在否定他。
他一直在等她,她却因为对爱失望,就投入另一个不费力的、方便的怀抱找温暖,还误以为这样的爱情才是真爱。热泪不断流淌,心却越来越清澈。
那不是爱情,贪图轻松,选择容易的,能保全住完整的自己,占尽便宜,不会受影响,不会失控,不怕被摆布,那不是爱情。
像此刻这样,心中剧烈拉扯,又痛又哭的才是爱情。高兴时可以像在飞,伤心时像有刀在剜,这才是爱情,能痛哭,心悸,这才是爱情,全身发热,激动战栗,这才是爱情。
不爱周德生,她爱黎祖驯。
她骤然起身,往爱的方向跑。
她忘了要去挑选喜饼,忘了她有未婚夫,忘了时机不正确,忘记理智在警告了,她冲动,失控,热烈地往爱的方向奔。她不能作主,不能控制双脚,很可怕,像着魔,但也很快乐……
她要见他。
穿过人群,穿过十字路口,闯了一个红灯,停在PROMISE店前,瞪着招牌,冲下楼。
黎祖驯颓坐在地,失魂落魄的盯着破碎的猫杯。听见下楼的脚步声,回过头,一个热呼呼的身子扑进怀里。
「我爱你!」她嚷,又哭了。
黎祖驯立刻搂住她,埋在她的肩颈处,激动得不能言语。大大的右手掌抚着她的后脑,将她紧按在怀,心对心,感应彼此心跳和热的皮肤,都心悸,热泪盈眶,心跳剧烈,都为这失而复得的爱情战栗,激动着,都哭。
幽暗地下室,堆着旧书CD杂志木柜、陈旧物品,它们呼吸着,散发带木头又混着泥味的气息。旧情,也在这些被主人遗弃的旧物堆里还魂。黎祖驯紧抱小君,她被那炙热的体温烘暖着,这几日的不安,剧烈起伏的情绪,都在被他抱住的剎那,变得软绵绵,很安心。
这温情的怀抱,给予她强烈的归属感,这瞬间外面现实世界都变得遥远了,尽管手机,正在外套口袋里,闪烁,呼叫。她不理会,只管着赖在这温情的怀抱里陶醉。
时光倒流,温情的回忆,一幕幕送至眼前。
金色流光中,她领第一份薪水,骑着机车,是怎样急切又兴奋地带礼物给他。
蓝天白云,夏日海边,浪花前,他掌控滑板,一声喝令,她踏上滑板,兴奋尖叫,乘风破浪,多澎湃的心情!
而他看她赌气地为他离家出走,是怎么感动了?同时又觉得责任重大了起来?他曾经好几个暗夜抱着这可人儿,教她初尝情欲的甜蜜,让她体会高潮,而自己抱着压抑的欲望,享受这甜蜜的折磨?
相爱画面,同看过的风景,一幕幕全回来。他们一拥抱,就热得融化。不管谁的手机一直呼喊,一直催促,他们紧抱,不肯放开彼此。一直到那干扰他们的铃声渐渐虚弱,直到没电……
第八章
小君侧躺在地上,黎祖驯盘坐着,让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腿,他轻抚着她的发,在她发泄地痛哭后,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说话。
小君睁着眼,眼色空洞,不知该说什么。之前手机一直响,像在催魂,直到没电了。
受不了沈默,他问:「妳在想什么?」
「本来这时候,要跟他去挑喜饼……」周德生还在等吧?她现在好怕见他。怎么黎祖驯一出现,周德生就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好过分!她不喜欢这样残酷的自己,却无法抵抗内心真实的感觉。
黎祖驯面色一凛。「我去跟他说。」
「说什么?」
「拜托他成全我们。」
「不行!」周德生没做错事,双方家长都见过面,婚礼也开始筹备,她不能不顾对方颜面,周德生的父亲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临时悔婚,要人家怎么面对外界的眼光?她一直在想,却想不到出路。这时悔婚,要多大勇气?
「不行?」祖驯苦道:「难道妳真的要去结婚?」在发现他们彼此还深爱对方的时候?
「我不知道。」
他目光一沈,哑声问:「还是……妳爱他?」
小君沈默,但心中有数。爱周德生,现在又哪会痛苦?
她的沈默,令他难受。「如果妳爱他,妳去。」
「那你呢?」等了五年,他怎么办?
他嘴硬道:「如果要结婚就别管我,我一个人也活得很好。」只是像个活死人,又如何?黎祖驯动怒,他要跟小君厮守,但不是让她同情,他不要她怜悯。对男人来说,要嘛就爱,千万不要怜悯,这太伤他自尊。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君有气无力。
「妳想跟谁在一起?我还是他?」
离开他的怀抱,拾起手提袋,她缓缓站起来。
黎祖驯也起身,又逼问她一次:「告诉我,妳想跟谁在一起?」
「你。」
黎祖驯听了,缓了脸色,但她又说了--
「想跟你在一起,但是太迟了,我必须跟周德生结婚,他人很好,对我很好,我没办法伤害他,真的没办法。」
黎祖驯面色一沈,所以呢?因为周德生是好人,不能伤害他?所以呢?选择伤害真正爱的人?
「我们可以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是吗?」她哽咽。「那么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以不伤害他,让我们在一起?」
他直直盯着她眼睛。「小君,结婚不是开玩笑的。它代表妳以后每一天每一晚都要睡在那个人身旁,一辈子,一辈子!」说这些话时,他妒火中烧。
她听着,心有余悸。
「是啊……」她苦笑。「一辈子睡另一个人身边,然后……想念不能在一起、真正爱着的你,真讽刺对不对?」她微笑,笑得凄楚。「看到你,知道你还爱我,我真的很高兴,可是你知道吗?我又恨你。那时候有好几次,你不顾虑我,真正的抱我就好了,那时候我是真的愿意,现在我很恨……第一次,不能跟最爱的你,想到这个我真的很难过、很难过。」
她转身,走了。她僵着背脊,恨恨地哭着踩出每一步。她丢下的话,震撼着黎祖驯的心。
他追上去,在她上楼前,揽住她的腰,拽下来,低头,覆住她的唇。她几乎是立刻地,回应这一吻……
墙上挂钟,八点四十五分三十一秒。
从这一秒,失控。像谁按下关键擎钮,启动热情,一把揪住她的双肩,黎祖驯将小君按在墙前,贴近,便一再覆住她的唇。她惊呼,旋即亦抱住他,热烈回应。
双手急切地探索着彼此身体,像急着确认对方身分,每个抚触,令他们颤抖,身躯烫,大脑像有火烧,皮肤起兴奋疙瘩,这时没理智,当深爱的两人,好不容易碰撞一起,便盲目地被一股魔力驱策着,失去分寸,很急、很焦虑,好渴望合而为一,想将对方深深崁人体内,认命地被欲望摆布,真爱是最强大的催情剂,以为可以靠理性控制,以为可以成熟地安抚内心对爱的奢求,一味阻扰,曾经错失,说服自己放弃,假装已经忘记,到后来发现失去相爱的时机,这些挫折,竟都变成最炙热的情欲,两人像跌入烈焰,贪婪,饥渴着,一触即发,义无反顾地,野蛮地交欢,放弃矜持。
不能厮守,更少,让她将第一次献给真正爱的人。
她是这么说服自己躺下,她认为这要求不过分,她是这么说眼自己接受,说是为自己的犯罪找借口也行,她豁出去了,要他占有。
他的亲吻和爱抚热烈中隐藏着恨意,恨自己迟疑,错过她。恨命运捉弄,再次错过她。这些恨刺激出更凶猛的占有欲,慌乱的拥抱,甚至有些笨拙地褪去彼此衣物,跌到地上,他压住她手腕,很快就粗暴,又野蛮地,埋人她体内。就在冰冷地板,深深占有她的身体,在她身上沈潜,企图消灭五年的远距离。埋在紧绷的处子身,将全部力量倾注到这脆弱的颤抖着的柔软身躯,绝望却很满足……
她痛呼,但却抱他抱得更紧。她生涩的身体,在感受到他的同时,热烈收缩,无言地欢迎着,甜腻地包围住他,承受他的躁动,柔软又深邃地包围这个男人。
让他每一吋肌肉,硬如铁,凿刻每一处肌肤。咬牙,感受他一次深入,他进得很深,教她狠狠颤栗,感受着他的炙热饱满,那么有力量地在她深处,与她紧密相连。
他急切地吮吻她的身体,像要证明这女人是属于他的……坚硬的更坚硬勃发,而柔软地更柔软地密密包裹。
欲望冲击两个人,直至快乐到顶,再一起兴奋的崩溃,抱着喘息,疲惫地瘫痪……
师大校园门口,周德生呆坐在车内等了许久,一遍遍按下手机重拨键,对方一直没接。夜色愈渐深浓,却始终不见伊人。他从焦虑变成躁郁到后来非常担心,遂打电话给江天云,告知情况。
「小君今天不是要跟你去挑喜饼吗?」江天云惊讶着。
「是说好要一起过去,我一直等不到她……很担心,不知道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你先过来,我打电话问问小君的朋友。」
关掉手机,周德生系上安全带,驱车往小君家里去。
深夜十点,江家灯火通明,气氛阴霾。
「还是打不通……」江天云挂上电话。
周德生坐在沙发,焦虑着,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鼻梁。「怎么突然失去联络?要不要报警?她从来不会这样。」
从来不会这样?江天云震住,她想到五年前有一段日子,女儿是这样的,常不接电话,忽然失去消息,回来一脸恍惚,因为那个女儿热爱的男人。
不!江天云甩开这念头,不可能,那男人已经是过去式。
江天云说:「再等一会,如果还没有消息,就报警。」
「我爸有认识的警官,可以请他们帮忙。」他担心受怕,脑海不住地胡思乱想。
会不会来的路上出车祸?
还是被什么坏人掳走了?
这失踪太不寻常,几分钟前通过电话确认时间,怎可能半小时不到就音讯全无?
黎祖驯开车送江小君回家,国道上,橙黄色路灯,幽暗中,像两条半空烧炽的火痕。小君懒靠着车窗,脸上的泪痕没干过。彻底地拥抱过,就没有遗憾了吧?可以去结婚了。
但真正拥抱过,对他的渴望更强烈!她思绪混乱,想到方才激情的缠绵,身体颤栗,那么铭心刻骨的滋味,亲昵的肌肤之亲,往后真可以和另一个男人做同样的事吗?
黎祖驯亦心事重重,故意将车开得很慢,恨不得长路没尽头。这太残酷,跟最爱的女人最亲昵地拥抱后,就要永远地放弃她。
他眼色绝望,盯着前方无尽长路,他说:「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当朋友吧?偶尔见面?」
她缄默,没有答应。
他故做轻松地说:「就像普通朋友那样,偶尔打电话关心……像普通朋友那样偶尔喝杯咖啡,聊聊近况……我是说就像老朋友那样,不是勉强妳……只是希望不要因为结婚,就不再联络……」
真可笑,他提出这么卑微的愿望。经过五年,他们的角色对换,以前常常是小君巴望着他,缠着他。曾几何时?分别五年的思念,让他更明了,不能没有她。哪陷只是偶尔见面都好,他不抱更多希望了。
但是她说:「不可能。」因为知道自己没办法抵抗这个人。她绝望地流泪,抹了又再流下。「以后……我们不要见面,我没办法把你当朋友……」这是自欺欺人,再继续见面,就会一再犯错直至万劫不复。
「就这样?」
「是啊。」转头,微笑看他,他那颓丧的表情令她难受,遂安慰道:「想开点,也许将来你会遇到更好的女孩……」
这话,狠狠痛着他。
「对啊……」看她一眼,他笑了,但表情跟她一样悲伤。「放心,我那边常有漂亮的美眉,想交女朋友还不容易?!」开玩笑的口气,笑笑的表情,对了,他一向就对任何事都挺无所谓的啊。这才像自己啊,但心里好清楚,再谈新感情有多困难,要不然怎么会单身到如今,在别人脸上,总会不自禁地寻觅小君的表情。
「是啊,你一向很有女人缘。」小君注视他。「嘿,我发现一件事……」她凑身,指尖点了点他的眼角:「你这里有皱纹了。」
他瞥她一眼。「这有什么,我大妳七岁,老得比妳快。」
她眨了眨眼睛。「所以会比我早死?」
「没意外的话。」那也不错,他忽然觉得,往后没她的日子很难熬,早死也不赖,可以越过那些思念发狂的苦。
她低头,像说给自己听:「其实这几年我们都没在彼此身边,可是也都活得很好啊,你想想看……我们现在痛苦真的很愚蠢,几个小时前,你不是还高高兴兴地在工作吗?我则是等着晚上要去挑喜饼。所以跳过刚刚那几个小时,当什么都没发生,我们没重逢,我们可以继续好好生活……一定可以,只要这样想就不会痛了。」
他苦笑,揶揄她:「没想到经过几年,妳变得这么聪明,讲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她偏头,笑觑着他。「这是在夸我喽?」
「是啊。」他看她一眼,有一瞬,她脸上出现当年少女的神情,他想到某个画面,那个黄昏,他在唱片行打工,被蹲在地听唱片的江小君吸引,凝神看了很久,就因为她清新纯真的可爱模样。
五年前的江小君和此刻面前的江小君重迭,五年前江小君是属于他的,追随他的。而今眼前的江小君要去当别人的新娘了……
他假装若无其事,将目光专注在眼前路上,而原来痛心时,要假装没事,很困难,而且这痛苦越是强要压抑住:心就越像被针扎住,更痛几分。快不能呼吸,快窒息。
小君又问:「那我有没有比以前更漂亮呢?」像撒娇的孩子,想逗他开心些。
他也配合着表演高兴,他笑着说:「嗯……身材更好,抱起来很不一样。」
她笑,但心酸。
离目的地越近,气氛越沉重。她说着无关离别的玩笑话,企图让气氛轻松些,却挥不去离别的阴影,两人心头都像压着大石。
到巷口,她下车。
因为太悲伤,没人说再见。双脚踏到路面的瞬间,人离开有着他气息的瞬间,这世界突然变得好大,这空气忽然变很轻,整个人处掉,有一会儿她要误以为这是个陌生世界,彷佛她不曾存在过。她只想回到车里,她恍惚地站了一会儿,很艰难地踏出一步又一步。这是对的,应该这样的,她头也不回地走,他则是呆在车内目送她。
真的是最后一次看见她吗?
真的不可以在一起吗?
「小君……」
他还是忍不住,喊了她。
她停下脚步,转身,凝视他。
她那为难的,疲惫又苍白的脸,让他好心疼。她红肿的眼眶,让他很不忍心。
怕再给她压力,他只好勉强挤出笑容。「忘了问妳,跟以前比,我怎么样啊?」
她笑,眼泪淌得凶。她装少女,将两手作捧心状,装一个陶醉的表情,又对他抛一个飞吻。
他笑。
她也笑。她挥手,做个再见的手势。一转身,她就哭了。
他脸上强装出来的笑容,立刻黯淡了。
他看她在漆黑小巷走着,知道她不比他好过,从那颤抖着的肩膀,知道她也哭着。直至夜色吞没她,他才崩溃,趴在方向盘,感觉手臂湿湿的,不争气,他眼角有泪。
站在家门前,小君倍感压力,她猜周德生也在,该怎么面对他?当然,只要下说,周德生也不会知道她背叛他。背叛,这真是最冤枉的背叛,原来爱的就是黎祖驯,阴错阳差错过了。
小君自认为这背叛情有可原,她说眼自己不要再想,她这不是选择了最不伤害别人的作法吗?没有任性地悔婚和黎祖驯走,她回来了,只有心没回来。
她拿出钥匙,开门,回家,果然看到周德生在。
「妳终于回来了!」周德生一看见小君,冲上来,抱住,放心了。
下意识僵住身子,她说:「我没事。」挣脱他的怀抱,走进厨房。「我好渴……」回避他的视线跟碰触。
江天云追进厨房、「妳跑去哪?我们快担心死了,不是跟德生约好去看喜饼吗?」
「我碰见老朋友,被拉去吃饭。」
「那也应该要打电话跟德生讲一下啊!他在师大等妳等了快两个小时妳知道吗?」
「和老朋友一时聊得高兴就忘记了。」
「忘记?」江天云一脸不可思议。「挑喜饼这么重要的事妳也忘记?电话为什么不接?」
「手机没电了……」她开冰箱,拿苹果,不想吃苹果,只想双手有事忙,她倚着流理台切苹果,压力好大。视线盯着红苹果,她心乱如麻,机械式地剁着果肉。
周德生默默注视江小君,他安抚伯母的情绪。「没关系了,难得回台湾,小君碰见好朋友一定太高兴了才会忘记。」
「但这真的太夸张了!」
「没关系,喜饼可以改天再去挑。」周德生将伯母劝出去,他看得出女友很疲惫。
可怜的周德生,我根本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周德生体贴的举止和宽容的态度,只有令小君更惭愧。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没办法爱他?为什么背叛他?她真可以若无其事的忘记和祖驯的感情,去跟他结婚?想到要和周德生天长地久朝夕相处,每天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跟清醒,小君觉得茫然,握着锋利的刀,斩剁着果肉,一下又一下,将苹果剁成泥状。
她觉得自己坏心、很冷血,明明泛错的是她,伤人的也是她,可怎么竟敢对周德生的存在下耐烦?太可恶了……正沈思,忽地有只手臂揽住她,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她立时浑身血液结冰。
「妳看起来好累……」周德生扳过她的脸,抬起她下巴,端详着。「怎么啦?心情不好的样子?」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整个晚上。」在那么温柔的眼眸注视下,她好惭愧。
周德生爱怜地拨拨她脸庞的发,这些温柔举措都教小君反胃。就在几小时前,另一只火热的手掌,也是这么温柔地抚过发梢、抚过脸庞,抚过她皮肤每一吋地方,当时她兴奋地起了疙瘩,身体像着火,迎着那个人。而周德生亲昵的碰触,竟引起天差地别的感受,他的目光、他的抚触让小君一吋吋寒冷得像要结冰。
避开他的目光,她捧起苹果泥就往外走。「好晚了,你累不累?要不要回去了?」
周德生眼色一暗,凝视着女友的背影,若有所思。就在一天之间,深爱的女友,举措像个陌生人。
他看小君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和母亲若无其事地看电视吃水果。她失约,搞消失,拿几个混帐借口搪塞他,他火大,却畏惧追问详情,就怕惹她生气。
这段感情一直以来他就处弱势,应该生气时不生气,应该坚持时不坚持,应该主导时也不主导,一切以女友为重,迁就让步,隐瞒自己真正的性格,直到终于让佳人感动愿意嫁他。可是她偶尔还是会出现这种冷淡的表情,周德生气极了,不只是气她的态度,更气自己的懦弱,可是一走出厨房,他又一脸笑意,坐女友身旁,陪她看电视,跟她妈话家常,把愤怒消化得无影无踪。
他感觉这样的自己很分裂,却又没办法,只要能待在心爱的女人身旁,他什么也愿意,包括失去他自己。
一小时后,周德生回去了。他一走,小君即瘫在沙发上,倦极。
「到底碰到谁,让妳连未婚夫都忘了?」太反常,江天云感到事有蹊跷。
「杨美美。」她又撒了一个谎,好累。
「是她啊……她现在做什么?还在当助理化妆师?」
「嗯……」小君随口胡应着,往后躺上沙发。右手搁在眼皮上,挡住灯光,今晚的灯特别耀眼,像将她照穿,无所遁形。
「拜托,现在不比当年了,妳跟杨美美见面不用再瞒着妈了,现在我对妳很放心,妳长大了成熟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前妈会那么管妳,是因为妳年纪还太小,怕妳不懂事……」江天云握住女儿的右手,宠爱地拍抚道:「现在妳这么争气,没让妈妈失望,而且又有交了这么棒的男朋友,妈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妳爱和谁做朋友妈都不会管妳了,妳有这个自由。」
是吗?那是因为妳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自由?不管我?真的?
小君试探地问:「妈,我可不可以……不结婚?」
江天云怔一秒,笑了,戳了一下女儿额头。「妳这个叫婚前症候群,每个女人结婚前夕都会有这毛病,会害怕、会犹豫……」
小君苦笑,不是这样。她是太确定,太确定要的人不是周德生。
「放心,妈跟妳保证,周德生会是个好丈夫,妈的眼光不会错,妳不用担心,他被妳吃得死死的,跟他结婚没问题。」
她不要周德生被她吃得死死的,她渴望被另一个人迷得死死的。
她已经闭上眼,手挡住灯光,可眼睛还是酸,还是觉得那光影很凶猛,觉得自己很赤裸裸。
「妈,妳记得黎祖驯吗?」
「那当然,那个无赖,当初妳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迷他迷得要死,妳看,现在知道妈是正确的吧?还好妳没放弃钢琴,不然亏大了,现在还会碰上周德生这么好的人吗?那时如果就这么跟那个坏蛋混下去,这辈子就完了。」
现在要跟周德生结婚,小君才真觉得,她这辈子完蛋了。
既然女儿提起了,江天云索性骂起黎祖驯,每句贬损,都让小君心如刀割。
「那种烂男人,早晚会遭到报应,拿女朋友家里的钱,真下流,差一点,妳就被他毁了--」
「他不是妳想的那种人。」
「干么还帮他说话?」
「他是我遇过最正直最善良的人。」他关心孤儿,他为她克制欲望。他为她设想,宁愿不择手段地逼她回到正确的道路,让她去完成她的学业。
「他正直?他善良?」江天云嗤地笑出来。「那么拿那些钱又是怎样?」
小君睁眼,瞪着母亲。「妈,我爱他。」
「妳疯啦?嗄?」
小君坐起,捍卫起黎祖驯的名誉。「我今天才知道,我们全误会他,那些钱,他全捐给育幼院盖房子了。」
江天云冷笑。「是噢?是啊,他真是个好人,妳听谁说的?妳糊涂了?!是两百万不是两千块,他舍得捐出去我头给妳!」江天云目光一凛,忽然明白了。
「我知道了,妳今天碰到的不是杨美美,是黎祖驯。那小子又来骗妳了?知道妳回台湾,又想来要钱了是不是?怎么,两百万花完了?竟然编得出这种谎话,捐给育幼院,厉害啊……」
「不要这样说他!妈--」小君气急败坏。「事情不是那样子,全是因为杨美美,妳听我说……」小君将事情原委全告诉母亲,当初杨美美因为赌气藏了黎祖驯的信,而黎祖驯这些年又是怎样痴痴地等待她回国相聚。
「妈,我发现,我还是很爱他……我最爱的还是他……怎么办?」小君拉着母亲的手,很无助。「我不能嫁周德生。」
江天云先是震惊,旋即镇定思绪,握住女儿双肩。「妳听我说,妳冷静,看着我,听我说,黎祖驯没把钱捐出去,他骗人的。还有,他为了钱离开妳,是真的。妳这样想、妳就这样想……不准三心二意。」
「我知道那间育幼院,打去问就知道了,捐款簿会有我们的纪录!」
「小君!」江天云捧住女儿的脸。「妳想逼死周德生吗?妳觉得现在悔婚他受得了吗?他爸妈受得了吗?」
小君愣住,无话可说。
江天云面色凝重。「好,黎祖驯是好人,我们都误会他。改天,妈去谢谢他,妈帮妳去谢他,妈去跟他道歉,好不好?但妳不准再见他了,妳现在是周德生的未婚妻,不要害了自己也毁了别人,妳要谨慎啊!」
「我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没遇见他之前妳不是也高高兴兴筹备婚礼?」
「我做了对不起德生的事,我背叛他,我刚刚一直跟黎祖驯在一起。」
江天云震惊。「什么意思?」
小君回避母亲的视线。
瞧见她的表情,江天云明白了,她身子一软,摀额,头痛。
「妳怎么会这样……怎么这么糊涂?一见到他就……到底上辈子我们欠了黎祖驯什么?」
「妈……」
江天云难过地掉下眼泪,好累,她真的好累。「十九岁这样,二十四岁了,怎么也这样?妈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碰上这男人,她的女儿就把傻,每次都这样。
看妈妈这么难受,小君也跟着泣不成声。她保证:「妈,妳不用担心,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能伤害周德生,我会结婚,我会。」
「妳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黎祖驯在PUB喝醉后,找到杨美美住处兴师问罪。
「你冷静点!」张天宝挡在美美跟好友问。
在发现小君已知道真相后,美美打电话跟张天宝哭诉,他赶来,整晚陪着美美。现在,面对半夜上门,怒火冲天的黎祖驯,张天宝挺身护着美美。
祖驯朝天宝吼:「你让开!」他瞪着杨美美,咬牙怒斥:「我叫你让开!」
「别这样,她够难过了。」张天宝挡着黎祖驯,哀求地说:「你吓到她了。」
就连张天宝也对黎祖驯盛怒的模样敬畏三分,他们都没见过这样的黎祖驯,黑发紊乱,双目殷红,眼中怒得似要喷出火,像头失控的兽。
躲在张天宝身后,美美又惊又怕,泣不成声。
黎祖驯指着她骂:「杨美美,妳太可恶了!妳还有没有良心?为什么对自己的好朋友做出这种事?」
「祖驯,你冷静点。」张天宝将他往外推,「她只是个女人,你干么?难不成你要打她?」
「我要问这女人,问她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想帮我,可以拒绝,为什么要骗我?!」黎祖驯揪住张天宝的衣领。「你知道江小君要结婚了吗?!妳知道她爱我吗?她爱我可是要去嫁别人、这为什么?」猛地重推开张天宝,冲向美美。「因为妳,都是妳!」
黎祖驯扬手,美美尖叫,张天宝冲过去,来不及,祖驯手一挥,砰地一声。
美美双腿一软,吓得跪坐在地。
还以为那一掌就要劈到脸上,但没有。黎祖驯一拳击到墙上,手背关节渗出血,他垂下手,望着美美,又茫然地看了看张天宝。他们望着他的眼神,像望着陌生人,而不是他们的朋友。
黎祖驯有一剎恍惚,右手关节的疼痛,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他从未这样冲动,差点就打了杨美美。
他惆怅,很痛苦,又觉得好荒谬。
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当年他们几个一起度过多少欢乐时光,怎么转眼间,是这难堪情景?
黎祖驯恨恨地握紧拳头,喘着气,无计可施。
夜色如墨,皎月白如镜,将景物照清楚。
床上,小君蜷抱自己,嘤嘤哭泣,这些挣扎竟让爱情突显得更具体。
我爱他,亦只有他。
她想要做很多好吃的给他吃,红烧排骨啦,焦糖布丁啦,想每天跟他腻在一起,不用做太伟大的事,只是跟他窝在一起看电视吃点心啦,逛超市啦,就这么简单,很无聊的事,就算不说话只是靠在一起,就是觉得好快乐好甜蜜,只要想到他在身边,就有活力过每一天……
江小君记起来了,当初那单纯的想爱某个人的热情,确实不曾在周德生身上有过那种热情,她太糊涂了,不该因为受过情伤就遗忘自己的真心,就忘记热情,投靠对她好的人,误会那样就会幸福。
很爱一个人,为爱受重伤,但那热烈的情感才是活着的证据。那样都好过死气沉沉,被动地接受不爱的人的关怀。
不爱的人,越是关怀越是体贴,她的心,她的身体发肤只会更冰冷。而真心爱着的人,只需要一个眼神,她就能发热发光。
她错了,眼看着越错越离谱。怕伤害周德生,所以她要结婚了,心里恐惧着,这是对周德生的弥补?或者这会是一个更大的错误?
黎祖驯呢?
今晚,睡在床上,他会想着什么?是不是也跟她一样痛苦?
今晚,黎祖驯回2503睡。
月色莹莹,照耀床边的桌子。
桌上,两只猫杯站一起,它们都伤痕累累,它们身上都布满疤痕。它们好像团圆了,而其实都破碎了。
房间黑暗,床上,一圈又一圈,白色烟圈飘浮着,黎祖驯叼着烟,双手枕脑后,他花三小时把另一个猫杯又拼回来了,但它们不能盛水,它们虚有其表,它们偎在一起,只是做样子,欺骗别人的眼睛,徒有杯的形状,其实都碎了。
他想着这些无聊的事,比喻来比喻去,他憎恨命运的安排,他有点愤世嫉俗地想着,他要去破坏小君的婚礼,管她怎么想,他要去抢劫别人的新娘,因为她说她爱他,没道理让她嫁别人……
捻熄香烟,翻身,趴在床上,欲振乏力。
还是干脆买药,找小君回2503,他们两个一起死一死好了。
真是疯了!黎祖驯啊,你真窝囊,竟然想到要殉情?你还是男人吗?
可是没有爱,活着,好辛苦!
埋在枕头深处,黎祖驯苦笑,笑出眼泪……
第九章
「妳觉得怎么样?郭元益好?还是衣莎贝尔?」
「你决定好了。」
「衣莎贝尔的包装好像比较漂亮。」
「嗯。」小君没在听,失神地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
周德生脸一沈,稳住方向盘,心火却正失控狂飙。这几天她都是这样,失魂落魄,心不在焉。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她却像个局外人,对饭店的菜色不关心,对喜饼的样式很随便,对双方访客人数没意见,他讲什么她都同意,但那种随他摆布、由他作主的敷衍态度,让他很火大。
他在忍耐。他佩服自己竟然还能笑,还能很温柔地说:「气色不大好喔,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没有。」她人在车内,心思却飘得好远。
「我觉得好奇怪,女孩子不是都有自己梦想中婚礼的样子吗?」他苦笑。「可是妳一点都不关心的样子。」
是啊,结婚是每个女人的梦想吧,但那是跟心爱的男人……
「我没意见。」江小君显得意兴阑珊。
「对了,妳想去哪度蜜月?夏威夷?还是去远一点的,大溪地怎么样?那里非常适合度蜜月。」
「我觉得没度蜜月也没关系,我想快点回学校工作。」
他握紧方向盘,仍努力微笑。「说什么话?工作哪有度蜜月重要?很多新婚夫妻都是在蜜月旅行时有了爱的结晶,地点非常重要,我希望快点有小孩,我们的小孩一定很可爱……」
她听着,都听着,听到毛骨悚然。对了,小孩,爱的结晶。她跟德生的小孩是爱的结晶?不,那听起来超讽刺的,她一点都不想怀周德生的小孩。
随着时日迫近,跟周德生结婚这码事,越来越写实,同时小君也越来越焦虑,终于到家,她迫不及待和周德生道再见,不理母亲的招呼,就奔进房间,趴在床上,动也不动。
「不吃晚餐吗?我特别叫刘姨做了妳最爱吃的红烧排骨。」江天云倚在房门口问。
「不要。」
「又不吃,妳看妳越来越瘦,妳这样会生病的,不吃饭至少喝一点汤?我端来给妳喝?」
「不要、不要。」病了最好。
「妳这样怎么行?要当新娘子的人,不能病恹恹的。」
「我好累,我想睡了,拜托妳不要管我。」
「妳每天都在睡,今天也睡到下午才起来,和德生出去不过几小时,现在又要睡?」
「妳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她发扛地扔出枕头,赶走母亲。
江天云拿她没辙,只好掩门由她去。
她渴睡,除了睡,没其他开心事。在睡梦里,幸运的话,能和祖驯欢聚,醒来这世界何等苍茫!只要看见周德生,她心中的孤独就更巨大、更立体。越是望着周德生,听着周德生讲话,对祖驯的渴望就越强烈,她该怎么办?她情愿长眠不醒。
张芳梅问老板:「这个卖多少啊?」
柜台前,一位客人正捧着玉制的纸镇等着要买。
柜台内,黎祖驯坐在高脚椅,百般无聊地叼着香烟,望着悬在半空的电视,电视里一群金发碧眼的欧洲人正在演奏交响乐。他听着,眼神空洞,也下看商品,就说:「两百。」
「两百?」张芳梅惊呼。
「买!」秃头阿伯手往口袋搜出两张百元大钞,咻地塞进张芳梅手中。「不用包,两百拿去。」赚到了!
「两万,是两万块。」张芳梅伸手要。
欸?阿伯吓退一步。「老板说两百。」眼睛瞟向那坐在高脚椅,模样性格的大老板。
大老板一副不关己事样地吸着烟,也不理他。
张芳梅面不改色地说:「我们老板跟我沟通有我们业界的术语,你是听不懂地,我们老板口中的两百就是两万的意思,这你明白吗?两万拿来。」
「哪有这种事。」阿伯拽住纸镇:心在淌血。
张芳梅秀眉一扬。「买不买?」
「我……我……我刷卡。」阿伯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信用卡。
咻、抽走信用卡,张芳梅手脚俐落给他刷下去。「对了,刷卡要多付一笔手续费喔。」
阿伯很优雅地悄声骂一句入。
结帐,打包货物,送客,张芳梅回头老板:「两百?疯啦!」
「随便啦。」黎祖驯手一挥,撑着下巴,懒得理。
「失恋呴?」张芳梅觑着他。
「闭嘴,」
「大老板,虽然你走颓废路线也是很帅地,但我个人觉得你把胡子剃一剃看起来比较有朝气,你现在这样满脸落腮胡,像坏人。」自从上回那个气质高雅的美女小姐出现后,幽默风趣的大老板性情大变,每天都失魂落魄。
黎祖驯好久没剃胡子了,也很久没好好吃一顿饭了,他睡不好,吃不多,每分每秒挂念着江小君,没办法停止。
他偷偷去她家站岗,只为了见她一面。他等了好几个小时,只等到匆匆一瞥,看见一位斯文男子开车载她出去。他隐身在街角,注意着小君的表情,她没有笑容,她看起来很憔悴,他想,她肯定也不好受。倒是那个男人对着小君说话时,满面笑容,黎祖驯真恨不得成为那个男人。
「妳们女生有办法跟不爱的男人结婚吗?」他问张芳梅。
「有啊~~」张芳梅嚼着口香糖,耸肩道:「如果对方又有钱又帅又有大房子又对我好,就算不爱他,结婚也没什么不好啊。」
黎祖驯瞪她一眼。「妳这爱慕虚荣的女生!」
「厚、我讲的是老实话好不好!什么爱慕虚荣?现在钱很难赚欸,我在你这里打工了不起一小时一百块,如果找个有钱的老公,每天对着老公笑啊笑啊,搞不好一天就有几万块的零用钱,有什么不好?」
「肤浅!」
「是聪明~~」张芳梅嘻嘻笑。
「不长进!」
「很务实。」她还是嘻嘻笑。
「唉,无药可救。」
他的江小君就不会这样,当年他一文不值,小君却爱他爱得发狂,跟他挤在小套房,为了和他在一起,心甘情愿在速食店工作。所以忘不了她,跟她一比,其他女人都逊掉。
「我开玩笑的啦!」张芳梅扮了个鬼脸。「我要是真那么OVER,早就去当富婆了已经,不然就去搞援交了已经,我干么还来这里看您的脸色啊?赚这种小钱还不够去百货公司买一件维多莉雅性感小内衣咧~~」
她拍拍老板的肩。「一般正常的女生啊,是没办法跟不爱的男人结婚的。那是要睡在一起的捏,不是开玩笑的,让不喜欢的男人睡在旁边,肯定会生不如死,晚晚做恶梦的。」
「是吗?」是因为这样吗?所以小君跟周德生交往,却将第一次给他。
「喂,你有感情的烦恼呴,说来我帮你分析分析啊,跟上次那个美女有关呴?你喜欢她对吧,但是她不爱你?」
「她爱我。」
「喔、了。她爱你但你不够爱她,所以觉得困扰?」
「我爱她。」
「哦~~哈哈哈……」张芳梅拍手笑。「秘密恋情喔,搞不伦恋呴?」
「胡说八道。」黎祖驯K她。
「那还有什么问题?又不是不伦,两个人又很相爱,那就在一起啊,干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他叹气。
「本来就很简单,不知道你在复杂什么。」
「妳还年轻,妳不知道。」
「我年轻?哼、在爱情上我比你老成,我超脱了已经。」
小女孩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教他失笑。笑过后,苦涩翻涌,更难过了。是啊,他爱她,她也爱他,眼前还单身,为何不能在一起?真可笑!
「老板,你去找她吧,别在这里唉声叹气。」
「她不要我去找她。」
「为什么?」
「她快要结婚了,就在十二月底。」
「快要结婚就是还没结婚,如果照你说的她爱你,那就快点去阻止她啊!」
「没那么简单,饭店订好了,喜饼也做了,喜帖也印了,现在悔婚,要伤害很多人,她不忍心那么做,我也不想她为难,那样太自私了。」
「我看自私的是你们吧?哈哈哈哈哈……」张芳梅大笑。
他困惑了。「我们自私?如果我们不管别人,硬在一起,那才自私。」
「少来了,真曛心。」张芳梅边收拾旧书边说:「我看你们是怕被骂吧,是怕难堪吧,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虚伪!」
张芳梅吐了口香糖,又骂:「那女人真要不得,既然不爱对方,还去跟人家结婚?喜帖印了又怎样,大不了赔钱。喜饼订了怎样,大不了捐出去给流浪汉吃,饭店订好又怎样,赔了订金随时可以取消。这些通通不是问题,几通电话几句话就可以解决。不爱人家却要跟人家结婚,这是欺骗,这才是天大的问题,一次谋杀两个人的爱情,人家干么娶一个不爱他的人?白搭嘛,过分!她凭什么牺牲人家的爱情?她不爱人家,人家可以找真正爱他的啊,她干么占着毛坑还在演可怜?演给谁看啊?谁感激啊?嗟~~」
黎祖驯大开眼界,这个七年级生讲话泼辣爽快,可怎么听起来那么有道理?
他盯着张芳梅,热血沸腾。
张芳梅回瞪他。「干么?骂你心爱的你不爽啊?瞪我?不爽开除我啊,嘿,我可是不讲假话的,就算你是大老板,我还是要这么说。」
「说得好!」黎祖驯按住张芳梅肩膀,赞道。「加薪。每小时加一百。」
「哇~~」
「妳顾店。」黎祖驯拿了车钥匙就走。
真快乐,每个人都笑盈盈。
布兰梅德国茶馆,周德生与好友们的聚会,凌晨一点了还没解散。周德生搂着未婚妻,介绍给好友认识,大家都对江小君赞不绝口,
「好漂亮啊,气质很好喔!」
刘大成刚从纽约学成归国,他追问周德生:「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是啊是啊!我也想知道~~怎么会在一起的?」邱美伦也问,她在光仁教乐理。
「你们两个真厉害,拿那么多奖,是怎么培养默契的?」
刘大成亏好友:「谈恋爱了当然有默契啊,在国外就住在一起了喔?」
「没这回事,我们很有分寸。」
「少来了~~」
大家不信,取笑他们。
「我可是君子啊,到现在还每天晚上亲自送她回家,所以她妈才放心把女儿交给我。」
「我不信,少假了。」美伦骇笑。
刘大成问:「婚后要留在台湾吗?还是国外?」
周德生说:「我喜欢国外的教育环境,我希望我的小孩在比较自由的风气下长大。」
刘大成问小君:「妳也希望待在国外吗?那你们有没有考虑移民?」
小君没搭话,她正对着纸巾发呆,她在研究纸巾上头的纹路,但这只是伪装,她在想着黎祖驯,他是什么心情?是不是跟她一样感到孤独?非常寂寞?
「小君?。」周德生喊她,她抬头,一脸愕然。周德生尴尬地提醒:「大成在跟妳说话。」
「嗄?」小君茫然。
「没关系,我没说什么。」刘大成微笑。
邱美伦有点嘲讽地说:「妳好文静喔,整晚都不说话,还是觉得我们讲话很无聊?妳喜欢聊什么?」干么整晚摆着架子?真难相处欸。
「没有,不是这样。你们聊,不用管我……」
邱美伦觉得扫兴。「唉呀,不聊了,很晚了,我们回去吧。」这女人摆明了不想参与他们的话题。
周德生好闷,送小君回去的路上,一直生着闷气,他隐忍着。
「他们都是我在台湾最要好的朋友……」妳却对他们那么冷漠!
「我知道,他们人很好。」她完全没察觉到周德生在生气。她想着,这时候黎祖驯在做什么呢?会想她吗?
车子驶入小巷,停在大厦前。
守候在门外的黎祖驯,赶紧闪进暗处,默默地看着他们。
周德生提醒小君:「记得明天八点要重新试礼服,妳瘦好多,礼服一直改,多吃点。」
「好。」小君马上开门,想下车。
周德生出声制止:「等一下,我有话跟妳说。」
「喔。」她关车门,等着。「什么事?」
「妳知道我对妳一见钟情吗?从我在教授家认识妳的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妳就是我想娶的女人,终于我们要结婚了,我真的很高兴。」
小君木然地听着,她应该感动,她努力要感动,做出感动的表情,但她心如止水,她无力感动,只能木然地望着他。
他深情款款地说:「我知道结婚对女人来说是很重大的决定,难免妳会有些不安,不过我保证,我会让妳很幸福很幸福,妳不用担心,把未来交给我,知道吗?」
「我爱妳……」他等小君也回答一句「我爱你」,交往多年,他从未听小君说出这三个字。他直视小君的眼睛,但小君却给了他两个字--
「谢谢。」
「谢谢?」
「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这时候妳应该说我爱你,不是吗?」他苦笑。
车厢寂静,他等了又等,小君才勉为其难地挤出一句:「我爱你。」心里却想着,往后要一直撒谎吗?说多少次骗人的「我爱你」?要假装多少次的笑脸,去面对他面对他朋友他的亲人?要表演一辈子吗?她心惊胆战,这一句「我爱你」令她惶恐,她讲得好心虚。
周德生却大受感动,俯身要吻她。
她慌了,努力镇定着,这是她未来的丈夫,他有吻她的权利。
她僵硬地承受他的亲吻,忍耐着,试着说服自己这没什么,然而一个吻显然还不够,他的热情一发不可收拾,双手不安分爱抚她,他撬开她的嘴欲吻得更深……
小君猛地推开他,转过头,就抹去唇上他的气味,待意识到这有多伤人,已经来不及。
周德生全看在眼里,他喘着气,震惊,很难堪。
她缓转过脸,面对他,颤抖着,神情很痛苦。
「对不起……」她说,心脏剧烈地撞着胸口。「我们不能结婚。」
他瞠目。「妳说什么?」
「对不起,我办不到……我真的想去爱你,你对我真的很好,但是我没办法,我真的试过了,但就是没办法……我们可不可以取消婚礼?」
「不行,不行!」他突然失控地大吼,教她吓得浑身一震。「妳不要跟我开玩笑,到这时候才说妳没办法爱我?我知道妳不够爱我,没关系,我不是一直没抱怨地陪着妳吗?我会努力,努力让妳更爱我……」
他这盛怒的模样,反教小君铁了心。
这样下去不行,周德生太可悲了。他也感觉到了,她不够爱他,他却一直在忍耐,这感情两个人都承受巨大压力,为什么要苦撑?
小君受不了了,连一个吻都受不了,何况结婚后睡在一起?
「对不起,我还是忘不了他。」她心一横,冲动地全说了。
「谁?当初那个抛弃妳的人?」他震怒。
「他没抛弃我,后来我才知道是误会。」
「误会?误会?!」太荒谬了,他失笑。「妳在跟我开玩笑吗?」
「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是我不想再继续欺骗你,他其实一直在等我……」
「所以呢?妳发现他一直等妳,所以呢?」他吼:「马上撇下我要去找他?!」
小君缩在座位,她好怕,没看过周德生发狂的模样,他眼睛发红,气得青筋爆现。
「我当妳没说过这些话……」他咬牙切齿,快气疯了。「我当没这回事,我们要结婚了,别现在跟我说这些,不准再跟我提那个人。」
「可是……」
「妳住口!」
狂暴的口气令她颤抖,但她不愿再骗他:「你让我说完。」
「我叫妳住口!」
小君急哭了。「你听我说,我们结婚不会幸福的,我这样是在欺骗你的感情,我不能再假装爱你了。」
假装?好狠的话。他面色发青,一字一句说:「我说没关系了,不爱我也没关系,这样还不行?」
「可是我不爱你,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算我自己甘愿,我心甘情愿娶一个不爱我的女人,没关系好吗?」他颓丧,趴在方向盘,脸埋在双臂问。「都这种时候了,拜托,妳别说这种话……」
「我知道很残忍,但是这对你不公平。」
「没关系,不公平也没关系。」怎样都好,只求她留下来。
小君铁了心,不能再欺骗这个好人,更没办法自欺。
「那天我失踪了整个晚上,其实是跟他在一起,那天……我背叛你。」
像被人揍一拳,又像忽然被谁扔进火坑,周德生震住,缓缓转过脸,盯着她。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血液热烈沸腾。
「妳……妳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他扑过去,压住小君,强吻她。
「不要--」挟带愤怒的狂热身体,像烙铁那样迫着她,她挣扎,吓坏了,
周德生长久以来隐忍的委屈,一下子炸开了!为什么?一直让步、一直迁就,结果她竟然说要离开?可恶,可恶!竟然要跟以前抛弃她的男人在一起,这算什么?把他当什么?他犹如发狂的兽,粗暴地解她的衣,嘴在她脸颈啃吻。
「妳是我的女人,妳是我的,为什么!」那个人这样碰她的吗?他一直尊重她,结果呢?她竟然……他失去理智,强要占有她。
「不要这样,德生,求求你……」小君闪躲,挣扎,尖叫。
他听不见她的哀求,手掀开她裙子,身子迫入她腿间,炙热的欲望像武器威胁她,她一阵恶心,发狂打他,他扬手,甩她一记耳光。
远处,黎祖驯看见车内的争执,冲来拍打车窗。
「你住手!」
周德生听不见,仍执意非礼小君。小君惊恐地尖叫,黎祖驯捡了地上石头,愤力一砸,砰!车窗龟裂,俯在小君身上的周德生怔住,侧过脸,盯着车外的男人。
小君扳开车门,逃出来,狼狈地摔在地上,惊惧地发抖。
一把拉起小君,黎祖驯将她护在身后,挺身面对周德生。
周德生立时明白了,他就是那个男人,教小君忘不了的男人!周德生下车,冲过去殴打黎祖驯,一拳呼在他脸上。
「不要。」小君哭吼。
黎祖驯没还手,摔在地上,抹去嘴边血渍,看着周德生,「我让你打,只要你放过她。」
周德生扑过来扬手又是一拳,追上去又一拳,小君抱住周德生。「我求你……我求你了,别这样,拜托你别这样……是我对不起你……」
周德生双腿一软,跪地,嚎啕大哭。「妳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妳好残忍……」
小君也哭,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德生哭吼:「把我抛弃然后跟他在一起,妳把我当什么?妳把我当成什么了?!很好,你们很厉害,妳好狠,妳会后悔,你们会后悔!」
周德生站起来,冲回车内,踩下油门,加速往路口冲去。
「德生!」小君追去,那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
黎祖驯来不及阻止,就听见巨大的撞击声,看周德生的车冲出巷口,跟来车对撞,火光闪过他们的眼睛,小君软坐在地上,摀住耳朵,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火光一瞬的时候,真希望时间暂停。
承受不起爱的伤害,但愿时间停在和黎祖驯相遇的那刻,就停在怦然心动的那一瞬间就好。
小君记得那么单纯的心动的感觉,那时候,蝉声激烈的夏季,她走出琴室,看见热烈的金色阳光。那是他,就是金色的热烈的光,将她晒伤,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有心的,但是将她晒伤,终于明白太热爱,注定要受伤,简直像被活生生褪去一层皮,莫怪人说多情不寿。
周德生躺在病床上,他也被爱情灼伤。
他昏迷了三天,动了两次紧急手术,才将大脑的瘀血清除干净。得知车祸的原因,小君被周家人唾弃,这三天她看尽他们的脸色,还牵累母亲跟父亲,他们都来帮她道歉。
周德生醒过来后,要求要见小君。
她来了,惭愧着,呆望着他,默默淌泪。
他头上缠着绷带,脚骨折,打上石膏。九死一生,但那望着她的眼睛炯炯有神,是因为巨大的恨。他请家人离开,单独跟小君说话。
「我绝不会原谅妳。」
「我……我不值得你原谅……」小君筋疲力竭。「你先安心养病好吗?拜托你……」
他嘲讽:「哼,我没死,多可惜啊……我死了,妳跟那个男人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对吧?」
小君由着他骂,她好累,她也快撑不住了。「如果……能补偿你的伤害,要我死都行,但是拜托你别伤害自己,为了我不值得。」
「讲得真好听,那妳怎么不去死?」他指着窗户。「从这里跳下去啊,如果没死,我成全妳跟黎祖驯。」
这里是高级病房,十二楼。
小君走过去,打开窗,攀上窗沿。
「江小君!」他怒吼,瞪着她。「妳过来,妳给我过来。」
小君走过来,他伸手,摸住她的脸。「我不要妳离开,」他黑眸起雾,很憔悴。望着她眼睛,她眼色空洞……
「好。」她答应,她怕了。
「我们要结婚。」
她没哭,只是声音干枯地说:「好,我们结婚。」
「妳爱我吗?」他哭了。
「我爱你。」她麻木着。
「真的?」
「真的。」什么都依他,像个应声虫。
周德生张臂,将她紧搂在怀里,痛哭了,他哭得不能自己。他抱住江小君,却永远失去她的心,他很清楚。
「妳自由了……」他说,吻了吻她脸庞。「妳走,我只拜托妳一件事。」他放开小君,望着她,说:「不要跟黎祖驯在一起。」他憎恨自己曾经是替身的感觉,他可以原谅深爱的女人,却不想让情敌好过。
小君本来很麻木,随便他骂,可是听见这句,眼眶红了。
「至少……至少在我忘记妳以前不要跟他在一起,好吗?」这是他最后的要求。
她点头。
从医院离开,江天云载女儿回家。她们这几日都累垮了,身心备受煎熬。可是江天云一句也没苛责女儿,事实上她好心疼女儿,很怕小君会受不住这种煎熬,跑去寻死。
冬天的阳光,映着回家的路途。
小君把手伸出车窗,看着光影在手背上跑。
「他说了什么?」
「要我不准跟黎祖驯在一起。」
江天云叹气。
「妈,我想回慕尼黑工作。」
「好的,回去就帮妳办手续。」
「妈,妳不要哭。」
江天云在哭,心疼女儿受的苦。「妈不怪妳,妳也别怪自己,周德生会好起来的,是他自己傻……」
不,他不傻。小君不恨他,是爱情让每个人变傻。
离开台湾的前一晚,黎祖驯来找小君,他们在大厦中庭的小花园,并肩坐在石阶上,两人肩靠肩,沐浴在月光下。有很久一段时间,他们部下说话。
小君搔抓脚踝。「有蚊子咬我……」
「在哪?」他打量她的脚踝。
小君看他从口袋拿出紫草膏,她笑了。「你还在用这个?」
「妳送我的那罐早就用完了。」他帮她搽药。「这我自己买的。」
「我早就没在用紫草膏了。」
「那这罐送妳。」
小君收下,凝视掌心里小小绿色药罐。
「我没办法跟你在一起,我会回德国工作……」
「好的。」
「你如果遇到不错的女孩,就去追,没关系。」
「好,妳不用担心。」他微笑。「妳也是,在德国遇上不错的老外也可以考虑。」
他们相视而笑,能够毫无所谓地说出这种话,是因为心里清楚对方其实走不开。
他们不约定再见面的时间,他们都没叫对方等待,可是心里很清楚,这辈子不会再爱上谁,他们不能好好拥抱,硬被拆散,可是心相连着,天涯海角,没有阻碍。
第十章
祖驯:
捷克的克伦诺夫小镇,座落在Vltava河畔,历经5个世纪的和平演进,至今仍保存完整,是欧洲中古世纪城镇形态的重要遗产。被评为世界遗产,受联合国保护,这里的居民被要求不得擅自更动屋舍外观,就算只是一棵毫不起眼的小树,只要是长在克伦诺夫,就受到保护,得以向着最自然地方向尽情生长。
我羡慕这儿的小树,在这偏僻小地方:它们活得自由,热情,无拘东。
此刻我坐在这亘古不变的小镇咖啡馆,写信给你。
离上次最后一次见你,已经两年,对你的感情,及我们之间的过往,都像克伦诺夫,永恒地存在我心深处。我依然牢记你的模样,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这里天黑得很晚,从二楼的露台望出去,街道还亮着,刚刚才下过一场雨,远处教堂响起钟声……
我附上照片给你,这天我在这古老的咖啡馆,在这遥远的宁静的小镇傍晚,我思念你。
江小君写完信,走出咖啡馆,拿出相机,拍照,收好相机,一个人往旅社的方向漫步去。来往的是双双对对的情侣,要不就是一整团的游客,她形单影只,却面带微笑。因为心中有人可以思念,这旅程并不孤单。
一个月后,远在台湾的黎祖驯,回信给小君--
小君:
照片收到,妳寄的莫札特巧克力也吃了。
我被工读生张芳梅,就是上次信里跟妳提到的那个张芳梅,她每天都骂我小气,不然就骂我机车。
因为前天吃莫札特巧克力,被她看见,她跟我要,我不给,所以现在我有个别号叫「机车老板小气神仙」。
不要问我为何这别号这么地瞎?我想这是她们七年级生的用语。
不管是被骂小气鬼也好,骂机车也行,妳给我的巧克力,死也不给别人吃。
克伦诺夫永恒不变,这莫札特的口味也都没变。
妳知道我现在最想跟妳做什么吗?
我想到那个饶河夜市的胡椒饼,我昨天特地跑去吃,我排队排很久,一样坐在庙前吃,我跟妳说,它的味道也没变。
昨天张天宝带杨美美来,我还是没给杨美美好脸色,我很少气一个人气那么久的,不过看在她现在跟天宝在一起的分上,我还不至于令她太难堪,只是心里还有气。
因为妳离我那么远,除非妳永远留在我身边了,我对美美的错误才能释怀。张天宝问我时,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我跟胡椒饼啦克伦诺夫啦莫札特巧克力啦,都没改变,即使等到天荒地老,变成世界遗迹的一部分都不要紧,只要还能跟妳联系,我就不感到寂寞,也没有遗憾。
附上莫札特巧克力受难记一张。
黎祖驯拿出胶水,将情书封缄。
张芳梅要下班了,她伸出手,好心道:「又一封情书?喏,帮你寄。」
「喔。」黎祖驯将信递出去,张芳梅接下,他忽地又抽回。「不用了。」
「干么?」张芳梅的手顿在半空,一脸莫名。只见老板大人,一脸猜疑。
「这个信很重要,我自己寄比较放心。」
「暗!」张芳梅飙粗口。「你不只是机车老板小气神仙,你还是龟毛大王!」一番善意竟还怀疑人家,好心给雷亲!
很好,为了心爱的女人,他如今又多了个「龟毛大王」的封号。黎祖驯不以为意,惦着手中书信,笑瞇瞇地说:「妳晚一个小时下班可以吗?」
「为什么?」
「我要去寄信。」
「你讲不讲理啊!」张芳梅跳脚。「我说我顺路帮你寄你不要,你偏要自己去寄,竟然为了寄一封信要我加班?」
「会付妳加班费,那么激动干么?」
「这事没道理嘛,你以为我爱占你便宜赚那个加班费吗?好,你自己去寄,但你可以打烊后寄嘛,或是明天早上寄也可以嘛,你干么非要我加班一小时,然后特地跑去寄信?多此一举嘛,你是老板欸,怎么比我还不懂得经济效益这四个字?时间就是金钱,你懂吗?」
「我懂。」黎祖驯吹着口哨,寄信去,他挥挥手,他也懂得怎么跟七年级生对话了。「可是呢、我早一点寄出去,她就早一点收到信,时间就是金钱,但是在爱面前,是不能用现实世界的时间来计算,妳懂吗?」
「呴~~太抽象!」张芳梅张大嘴巴冷笑两声,翻白眼。「不懂我不懂我不懂啦!」
黎祖驯笑呵呵地上楼,离开地下室,到两条街外的邮筒投递情书。
这封信,搭乘飞机,飘洋过海,颠沛流离,经过了机场搬运工,经过了邮局的窗口,经过了邮务士发送,半个月后,连同小君订的中文报纸,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周一早晨,躺进小君任职的学校宿舍信箱里。
这越洋来的爱的讯息,在一个小时后,让小君挟带入屋。
坐在阳台,品尝热咖啡、三明治,她小心翼翼地开信展读,微笑着看完,将信收回信封,凝视着屋前大树,树叶沾了露水,闪闪发亮。天空白云,在晨光映照之下,镶了金边,也正闪闪发亮着。
她想象彼岸,黎祖驯品尝巧克力的表情,他一定还是搭配黑咖啡,她起身,走进房间,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盒莫札特巧克力,回到阳台,喝一口黑咖啡,吃一小口巧克力,然后傻傻地笑了。
因为吃着和他一摸一样的食物,因为恋着那个人,就有了好甜蜜的滋味,好温暖的感动。好像他就坐在对面位置,对着她微笑。
她眼前彷佛又看见了,依稀如昨,那个午后,在他家客厅里,十九岁的自己,好奇着看他喝黑咖啡,好奇着,问他会不会很苦。
他说黑咖啡的苦味,更能彰显出巧克力的甜。
啊,她此刻品尝着同一款巧克力,也喝着他喜欢的黑咖啡。她心酸,想到他们爱得好辛苦,是不是也像这入喉的苦涩的黑咖啡?
她满心期待着,在辛苦后,他们能等到甜蜜得果子,让所有等待过的时间,淌过的那些眼泪,都值得,都令他们的爱更闪耀。
今天早晨,她的早餐就是巧克力。
翻开已经晚了几天的中文早报,关心台湾时事。
十分钟后,她被一则艺文消息吸引,拽近报纸细读一遍又一遍,然后,因为惊骇,报纸从手中滑落,跌散在地、
电话声,刺耳地、激动地喊起来。
她还呆着、傻着,那铃声激动地响了又响,在连续八次呼喊后,她回神,冲去接。
「小君、小君,发生什么事了妳知道吗?」
「妈,我刚刚才看到报纸。」
「周德生订婚了,跟他的学生!」
「……」
「妳在听吗?」
「嗯。」她泪满腮。
「听说那个学生很迷周德生,周太太也很喜欢她,人家喜洋洋地在准备订婚典礼,他们已经交往半年了。」
「太好了……」一直到周德生也觅到他的终生幸福,她心中大石才终于放下。
「别再顾忌他的感受了,要不要回来?」
「要,我要。」她恨不得立刻回台湾,立刻扑向那个人的怀抱。
「他呢?还在等妳吗?」
「他在等,一直有在等。」
江天云在彼端叹息。「回来,妈作主,让你们办婚礼。」
交接工作,办理出国手续,十五天后,秘密回国。
当飞机快降落中正机场,当小君看见地上的笔直跑道,眼泪不受控制,潸潸而落。她没打电话给黎祖驯,这两年为了心中的罪恶感,他们只通书信,以后不需要了,以后想见面就见面,想天天腻在一起都没关系了。回顾以往,此刻反而像梦境。
一个甜美的好得不象话的梦境。
空中小姐广播,机长祝福乘客旅程愉快,小君正要回家,这一趟她走得好远好远……她离开爱的道路,迷路过,彷徨过,终于又回到正途。妈妈在入境大厅等候着,提领行李,随母亲返家,没稍做休息,小君拉开书桌抽屉,搜出一个密封的信,拆开,倒出一把钥匙。
2503……她抚摸钥匙上头的数字。
离开家,往永康街去,来到破旧老旅馆。乘电梯上楼,走到底,打开2503房。
屏息地站在房间中央。
那些堆放的旧物都被清空,她看得出有人住在这里。白床单微绉,扔着一件皮夹克,拾起来嗅闻,有淡淡的烟味,是故人熟悉的气味。
她热泪盈眶,躺下,翻身,俯在床上,回到爱之屋,回到他们的秘密基地,这一别好久好久……
她起身环顾房间,窗前书桌,放置着几张CD,挑起性枪专辑,放入音响,扭开听,歌声激动情感澎湃,瞬间,她的青春,她的热情全回来了。
打开衣橱,她看着橱子里好几件男性衣服问,有几件当初没带走的衣服挂着。
分别是三件T恤、两件牛仔裤,她记得牛仔裤,拿出来端详,这是认识黎祖驯以后,为了跟他相衬,为了捍卫他们的爱情,她买的第一件牛仔裤。
换上粉红T恤,套上牛仔裤,衣裤都合身,爱仍在,嗅闻旧衣裤,没一丝霉味,她闻到熊宝宝柔软精的气味,她又哭又笑,好感动。
黎祖驯肯定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她的衣裤拿出来清洗晒太阳。
她将手提袋留在房间,站在立镜前,将头发绾起扎成一束马尾,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彷佛回到十九岁,朝气蓬勃,目光清亮有神。
要离开房间时,眼角瞄到什么,又退回,望着门边墙壁的挂钩上,挂着另一个爱的信物,那把机车钥匙诱惑着她,她取下,离开房间,奔到旅馆后的停车场。
在一棵大树下,江小君找到罩着蓝胶布的白色摩托车。
它崭新着,阳光下,车身闪亮亮。她的东西,他都照顾得好好的。耳边响起,考驾照时他紧张的呼喊声,告诫她骑车小心……
颤抖着,她将钥匙插入锁孔,发动,引擎轰轰,它依然忠诚地等着主人回来。她完全记得怎么操控它,都是他教会的。她骑着它出去,骑向爱人的所在。
穿梭小巷,不时向路人打听方向,在日光西移的时候,在黄昏将长街染成金色的时候,找到他店的所在。
远远地,她心情激动,看见那个人倚在地下室入口,默默地吸烟。她放慢车速,慢慢骑向他,她微笑,想象他发现她时会是什么表情?
他侧身倚在那里,遥望满天彩霞,他目光彼端,观望着什么?那略带忧郁的侧脸,是因为正在想她的缘故吗?
他不再年轻了,可是更添了一股略带沧桑的男人味,他依然充满着男性魅力,她还没抱到他,心已经热呼呼暖洋洋了。
她停下机车,在他一公尺外,顽皮地按了两声喇叭。
他转头,僵住,用一种如梦的恍惚眼神望着她。
「喂、想不想跟我去玩?」她甜甜地笑了。
他低头,失笑,弹熄香烟,再抬头,眼色蒙眬了。
「要去哪?」他上前问。
「2503,想去吗?。」
「走。」他跨到后座,圈住她的腰。
发动机车,缓缓前行,穿过小巷,穿过几处红绿灯,穿过车潮拥挤的十字路口,眼看着老旅馆就在不远处了……
他们一路都没讲话,小君负责骑车,他紧紧地搂着她的腰。
她感觉到背后热热的,他将脸埋在她背脊,后来,她又感觉到背后湿湿的,她知道他哭了。她感觉到他胸膛的颤动,听得见他压抑的哭声。她笑了,眼睛也红了。
车停下。
她哽咽,回身,与爱相拥,紧紧地,天经地义。
他们在这拥抱中,偷哭,这一程,好远好累,终于回到爱的怀抱。
他们没空理会往来人们好奇的目光,他们听不见经过的人声车声,他们忘记了为爱熬过的苦痛,这久别重逢的喜悦,将所有曾给过的爱,淬练得更甜美。
黎祖驯点名--
「张天宝?」
「有!」
「杨美美?」
「有!」
「江小君?」
「这怎么弄啊~~」江小君还在忙,她手忙脚乱地背起氧气筒。
「唉,不是教过妳了吗?不是这样,过来!」黎祖驯招她过去,帮她调整氧气筒。
现在日正当中,海水泛着金光,他们在帆船上。
现在,是黎祖驯的「潜水时期」,他们出海,学习初级的潜水技能。虽然事先已经都上过课,可是,美美跟小君还是很紧张。
到海中央,黎祖驯喊:「就这里,跳!」
「美美,跟着我。」张天宝往后躺,坠入海中。
美美跟着张天宝往后一跃,跌入海里。
黎祖驯看着小君,比手势,要她下海。
「你们玩,我不下去。」小君紧抓着船沿,摇头,不肯。
他过来揪她,但她跑给他追。他拽下氧气筒催促:「不行,怕什么,我都教妳了,来。」
她被逮回来,安好配备,推下海。大海溅起水花,黎祖驯追入海里,保护心爱的小君。
在经历过那么多风雨后,四人又聚在一起,享受美好时光。
还是夏天,还是这么美丽的海边,表面上波涛汹涌,海里面却很平静,小君跟着祖驯浮潜,觉得自己变成一条鱼,而爱情是暖暖的海洋,她沈醉在这片温暖的海洋里,现在她又觉得快乐得像作梦一样了。
她想着,晚上大家去吃胡椒饼吧!
再让那油腻腻的肉汁弄糊了嘴巴,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已经远离,他们在海里追逐着彼此,指引着彼此……
彷佛又回到青春期,他们也在这海岸线的某一处。
黎祖驯跟张天宝讲解着怎么冲浪,小君跟美美傻呼呼地不停发问。想到这些,而今拥有这些,曾有过的苦,都被这爱的海洋稀释,微不足道。
黎祖驯游在前头,回望跟着的小君,跟她打手势,要她看一尾热带鱼。
牠害羞,钻进珊瑚里,不见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