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10

向玄纁: 如影随形

    楔子  
  烈日炎炎,由竹林所围绕的水榭却有凉风送爽。此刻,娇笑声自水榭内传出。
   “好了。”气质有如清雅莲花的女子半弯著身,审视坐在铜镜前的人儿,而后泛开了绝美的笑靥,满意地开口,语气轻柔。“瞧你这脸蛋儿,多么完美呀!”
  “经过你的精心描绘,当然完美。”坐在铜镜前的人略一努嘴,对眼前女子的自得颇感好笑。
   “你看看,这黛眉、这鼻儿、这小嘴、这肤触,还有这圆润又精巧的下巴,都美好得令人心动呵!”绝色女子目不转睛地望著眼前的人,眸光闪亮。
   “你这些话,可别让外人听到了。”铜镜前的人将女子拉近,与她一起面对镜子。
   澄黄镜面,反照出一张倾国倾城的丽颜和一张平淡无奇、甚至看一眼过后便会立刻遭人遗忘的面孔。
   “瞧瞧,让外人听到你那些话,可能要质疑起你的脑袋有没有问题。”
  “你管外人怎么说。”女子有点气恼。“我偏就觉得你这样完美非凡,无可挑剔,不行吗?”
  “行、行,姑娘你说什么都行。”坐著的人轻捏美人儿水嫩的脸,戏谑笑道,而后站起身子走到桌前,拿起黑纱帽审视。
   “我实在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有这么美好的脸,就该让别人看,戴这顶碍事的黑纱帽做啥?”女子跟著走到桌前,看著黑纱笠帽,一脸不满。
   “你说,我这双眼,瞒得了人吗?”她指著自己不擅掩藏情绪的灵动大眼问道。
   “呃,一般人是看不出来。”女子看著她带笑的大眼,在那两丸黑白分明的灿烂背后,却有些意欲掩藏的忧伤。
   “那就对了。”她转头看向水榭前方那缓步而来的魁梧身影,淡笑开口。“擎烈!”男子面容俊美,气质邪魅,身形壮硕魁梧,但走路的步伐却轻盈如风,毫无声响。
   “璩若影,”他走到她身前,将一张纸条交到她手中,淡淡开口。“我想你需要。”
  她看了看纸条上的字,眼神有些复杂,而后运劲让纸条粉碎成灰,气息不稳地开口:“多谢了。”
  “有些事情,该有个了结较好。”男子望著她,动作与话语中的温柔,只有在至亲与重视的人面前才会展现。
   “嗯。”她点头,拿起纱帽,疾行离开。
   “这样好吗?”绝色女子望著她迅速消失的背影,脸上不掩担忧。
   “我相信她。”男子收回目光,眼睫低垂,看不出情绪。
   “你就不怕事情出岔子?”
  “她会有分寸。”他转头看她,问:“帖子呢?”
  “早发出去了。”
  “哦,效率真高。”男子淡笑,表情分不出是叹息还是满意。
   璩若影,可别让我失望啊!

    第一章  
  “师兄,‘爹娘’是什么意思?”女孩儿小小的身体攀附著瘦高青年,圆滚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粉嫩似苹果的小脸蛋上满是疑惑,模样煞是可爱。
   “爹娘就是生养我们的人。”青年捏著小女孩嫩嫩的脸蛋,温和开口。
   “生养我们的人……”
  小女孩复诵著这一句话,皱著眉头努力思索,而后终于宣告放弃。
   “彤儿不懂。”
  “呵,彤儿还小,当然不懂喽。”青年轻点小女孩的鼻尖。
   小女孩双手软软地圈住青年的颈项,娇声问道:“师兄,彤儿也有爹娘吗?”
  “每个人都有爹娘,彤儿当然也有。”他爱怜地搂紧小女娃,手指轻抚她细软的头发。
   “那彤儿怎么不知道?”小女娃搔搔头,仍是不解。
   “彤儿只是忘了,不记得了。”青年放松手劲,让小女孩舒服地靠坐在他怀里,轻轻摇晃著,忆起两年前师父拾回她的情景。
   可怜的彤儿,也许不记得才是幸福……
  “不记得了吗?”小女娃在他的摇晃下,舒服得昏昏欲睡。“那‘爹娘’是做什么的呢?”
  “爹娘是做什么的呀……”他沉吟道:“爹娘是养育我们、教导我们、保护我们,尽力让我们在无忧无虑环境之下长大的人。师兄这样说,彤儿懂吗?”
  “喔,那师父和师兄养育彤儿、教导彤儿、保护彤儿,让彤儿每天都过得好快乐,所以师父和师兄就是彤儿的爹娘喽。”倦困的声音从青年怀抱中传出。
   青年失笑,怀中的小人儿好像将“爹娘”当成一个词,而非两个人了。
   “不一样的,师兄与彤儿的爹娘不一样。”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说师父是彤儿的尊长,固无疑义,但他岂可居此大位?
   “彤儿不懂哪里不一样?”微弱的音量,显示怀中孩子已经逐渐进入梦乡。
   “等彤儿长大就会懂了。”浅浅的嗓音,柔柔地钻入怀中人儿意识逐渐涣散的脑海。
   “师兄,‘爹娘’重要吗?”撑著迷离的神志,小人儿还是坚持问。
   “没有爹娘就没有我们,所以对每个人来说,爹娘都是非常重要的。”
  青年在小女娃秀净的额头上轻啄了下。
   “嗯,没有师父和师兄,就不会有彤儿,师父是彤儿心目中最伟大的人,而师兄是彤儿在这世上最最重要的人,所以师父和师兄就是彤儿的爹娘,不会错的!”小女娃像是终于找到答案,愉悦地沉沉睡去。
   这世上最最重要的人……彤儿这令人心怜的女孩儿呀!
   青年紧紧拥抱怀中小小娇躯,心中涨满感动的激越情绪。
   ※ ※ ※
  艳阳高照,日正当中,正是客栈生意最兴隆的时刻。
   隆兴楼是洛阳城中颇负盛名的客栈,不仅服务周到、快速,店内空间宽敞、整齐,佳肴美食,好酒好茶,在在都让顾客感到舒适满意、回味再三,因此店内总是高朋满座。
   在客栈二楼梯口旁,有一长形方桌,方桌的一边紧贴楼边围栏,其余三边则各设一长形方椅。此刻,在面对梯口的位置上,坐著一位青衫男子,俊逸的脸上噙著尔雅的笑容,姿态闲适地饮用温酒,眼光却一眨不移地盯著楼下的某一定点。
   他注意坐在角落那位头戴笠帽,并覆以黑纱遮面的人已许久了。
   在江湖中行走,不喜欢让他人瞧见自己形貌,而选择以黑纱覆面的人所在多有,本无特殊之处。更何况那名黑衣人身上浓烈的隔离与冷然气息,与角落的阴暗融合成一体,让人易于忽略他的存在。
   这么说来,他也应该要如同客栈中的其他人一般,忽略那名黑衣人才是,怎么却相反地强烈知觉到他的存在感呢?
   客栈本即是龙蛇杂处之地,不论是官宦世家、士农工商、门派子弟等各色各样的人,皆有机会齐聚这一处空间,因此许多的江湖传言、小道消息,往往就由这儿传出。
   有人高谈阔论,就有人会去倾听附和,当然也有自视甚高不屑与之为伍,而静静坐于一旁之人。但大体上,这些人仍会凝神细听别人正在讨论的江湖大小事,以作为自己注意或参考的情报――尽管他们坚持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因此那名浑身散发疏离气息的黑衣人,便格外吸引他的注意力。
   在他所处的二楼方位,正好能将黑衣人所在之角落看得一清二楚,其桌上只简单摆上两样小菜,便这么专注地、优雅地吃著自己的午膳,仿佛连分神都嫌懒,客栈里的喧闹在他那方角落被尽数隔绝。
   真羡慕他呀,能如此无视于周遭的喧哗。
   而他,就算再怎么不想听,声浪依旧源源不绝地传入他耳中……
  “西门贤弟,你刚到洛阳,难免有些事情不太清楚,我胡铁刀能在这里结识你,可见咱们也算有缘,就说件事让你注意注意,以后也好有些提防吧。”坐在客栈一楼,身著青衣的彪形大汉对著坐在他面前,身著白色儒衫的文士说道。
   彪形大汉的声音大如洪钟,响遍客栈每个角落。
   “愿闻其详。”男子笑道,白皙的脸上满是好奇。
   “你在洛阳城附近行走,如果见到身穿白衣、披红褂袍、红中系发、腰系双刀的人,不论对方是男是女,都尽可能离他们愈远愈好,知道吗?”
  “为何?是这一门派的人特别可怕吗?”
  “岂止可怕,简直可说令人发指。”胡铁刀强调性的颤抖一下,然后才继续说道:“这些人都是赤云教的手下。说到这个赤云教,本来因为教义和武功都太过邪门而受到名门正派的排挤,因此被孤立在边疆。但是自从两年前赤云教的右护法杀了他们的教主铁赤云而自立为主后,江湖上从此掀起腥风血雨,简直是一场恶梦。”
  “哦?”儒衫文士好奇地询问出声。
   胡铁刀喝了一口酒后,便又继续说道:“你想想看,区区一个护法,武功应该远远比不上他们教主,为什么能够杀主自立?”
  “也许那位护法原是赤云教教主的亲信,因此有了近教主身的可趁之机。”
  “不,不,贤弟你猜错了。铁赤云本来就是个多疑的人,就算他肯传授弟子武功,也绝对不会让他们超越自己。而右护法之所以能够杀了他们教主,不单是因为她练成了相当可怕而怪异的武功,晏郡平的帮助也是主因。”
  “晏郡平?传闻鬼避阎主愁的神医晏郡平?”儒衫男子惊讶道,口吻俱是信念被冲击的不愿置信。“听说他不仅医术卓绝,武功更是了得。相貌俊逸、温文和善、乐于助人且一介不取,凡是见过他的人,无不为他尔雅潇洒的风采心折,愚弟向来只能闻其声名,只恨自己无缘结识此等人物。因此我相信神医所结交、帮助的人,一定不会有大奸大恶才是吧。”
  “哈!这你就错了,再厉害的人,面对情关,多少人能躲过?”胡铁刀哼笑道。
   “情关?那名护法……不,赤云教现任教主是个女的?”这回那儒生可是结结实实地惊呼了。
   “没错,她的名字叫做季燕,两年多前本来准备和晏郡平完婚,却被铁赤云硬生生给挡下。后来季燕虽然杀主自立,却也因为练功而导致走火入魔,所以两人的婚事就一直耽搁下来。可怕的是,季燕所练的邪门功夫,每个月都需要活人血祭。”
  “活人血祭,这……”那儒生脸色开始发白。
   “唉!江湖上受过晏神医帮助的人也算不少,因此大家看在他的面子上多少有些容忍,但这种事情毕竟太过残忍吓人。”
  “容忍?牺牲的可全都是活生生的人呀!”儒生惊叫道。
   “是呀!谁愿意活在可能被活活血祭的恐惧之中呢?所以去年八大门派联合,打算灭了赤云教,结果大败而回。”
  “愚弟略曾听闻,说八大门派的功夫俱为武林翘楚,不是吗?”
  “是又如何?仍旧不敌赤云教啊!”
  “那……当今武林,不就没有人能够对付季燕了?”儒生双手环胸,借此压抑自己的颤抖。
   “有一人或许可以……”
  “谁?”
  “荟龙帮帮主。如果要问谁的武功是现今江湖上最强?非他莫属。可是他却不愿意插手江湖的事。”
  “若以万民福祉来说服他呢?”
  “没用的,不然八大门派也不会输得这么凄惨,回来的人马,甚至不到原来的三成。”
  “怎会如此?”
  “季婉那妖女所练的武功,诡异得令人发毛,不过才短短两刻钟的时间,八大门派的人马已经去了几乎一半,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选择撤退。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回程途中还是有许多人丧命。也因为这一战,给了赤云教进驻中原武林的机会,导致现在人人自危。所以我才叫老弟你避开他们,小心为上。”
  “多谢大哥叮咛。只是小弟仍有一事不解,那晏神医呢?眼见生灵涂炭,他不予理会吗?”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说来,还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哼!亏我还私心仰慕晏郡平如此之久,原来他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又贪好美色的平凡人罢了。”白衣儒生嗤道,“因色忘义,见死不救,实在有辱神医美名,今天闻听胡兄这一席话,愚弟真为以前对晏郡平幼稚的崇拜仰慕感到羞愧耻辱至极!”
  “唉!兄台此言有失公允喔。”突来的娇脆女声打断那位白衣儒士本欲再继续批评的言论。
   也是在这时,那儒生和胡铁刀才惊觉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两人已经成为客栈中所有人注目的焦点。
   “阁下曾经见过晏神医吗?而晏神医可曾逼你仰慕他过?明明是你自己一头热的崇拜,怎么现在却又一副义愤填膺、悔不当初的受骗模样?”女子开始取笑那名儒生。
   “我是没见过晏郡平,但以他如此卓绝清高的声誉,居然做出此等助纣为虐之事,岂不令人失望至极!”白衣儒生反驳。
   “敢问公子,晏神医可有杀人?”
  “是未有听闻,但他见死不救,反而放任自己的未婚妻危害世人,不就摆明了助纣为虐?更何况只是没有人见过他亲自杀人,并不代表他真的没做过这种丧心事。想想季燕需要靠活人鲜血来延续自己的武功及生命,而他这个号称神医的人却救不了,哼,说不定仰赖人血这种祸世主意还是他提出的……你!你那是什么态度?”
  儒生本来被她轻视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因而振词反驳,却在反驳的言语中益发觉得自己的推论有理,所以也就愈说愈起劲,不料那名女子已不耐烦地侧身用斜眼睨他,嘴里还发出“啧!啧!”的藐视声响。
   “你还知道本姑娘这是在轻视你啊!”女子的口吻俱是不可思议,脸上却佐以孺子可教的傲慢表情。“亏你还是读书人,书上难道没有教过你‘人云亦云’之不可取吗?光是听别人说个三言两语就足以影响你的想法和观点,你这酸儒也未免太没原则了吧。”
  女子语毕,四周响起一阵高高低低的笑声,让儒生当下气红了脸。
   “什么三言两语?这是全江湖人都知道的事实!”
  “喔!”女子拉长语音,一副非常惊讶的模样。“我还以为你是不涉足江湖的平凡书生哩,何时改性转行了,变得对江湖中事如此了解呀?”
  “你……”儒生气极,却一时找不到词语反驳。
   “我怎样?”女子挑眉,一脸刁钻。
   “这位姑娘,我得为西门老弟说句话。晏神医和季燕的关系,的确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实。”一直被晾在一旁的胡铁刀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
   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古怪姑娘,杏眸桃腮,面庞若出水芙蓉,双瞳灵慧刁钻,一身质料上等的衣著与优雅美丽的装扮,可见得是出身于富贵人家。只是她的性子未免……太泼辣了吧。
   胡铁刀话一说完,客栈有些看好戏的人马上附和地点头。
   “人人皆知,就代表是事实吗?”女子轻笑,语气中满是不屑。
   她的一句睥睨话语,不只羞辱了眼前的儒生,也让原本看戏附和的人沉下脸色,面露不善。
   坐在二楼的蓝衫男子听到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嘲讽后,收回逗留在黑衣人身上的目光,转而投注予她,细细端详。而角落的黑衣人本欲夹菜的筷子也因此停顿,往她那方瞥了一眼之后,仍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
   对自己在客栈内所引起风云诡谲浑然不觉,那女子依旧双手叉腰,娇蛮地对著儒生哼道:“况且这位仁兄也不过就听你说了这么一次而已,何必一副慷慨激昂,好像深受其害的样子?”
  “儒者之心,必以天下为己任,黎民之祸便是我辈之悲。”儒生挺直胸膛傲声开口,大有一肩扛负天下颓危、胸怀广纳苍生福祉的忧国忧民之势。
   “啐,腐儒!”女子毫不客气的嗤笑。
   “你!”儒生气得想杀人灭口。
   风度,风度,犯不著跟一介女流计较……他在心底暗暗咬牙,克制想掐她脖子的冲动。
   “姑娘,这不能怪罪西门兄弟。”胡铁刀又开口维护。“他也只是为天下百姓抱不平而已。”
  女子听到胡铁刀的话,本欲反唇相稽,却让身后的婢女给打断。
   “小姐,别再说了,小心惹事啊!”婢女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看来约与刁钻女子同年,长得眉清目秀,相当讨喜。此刻她的双手紧紧扯著自家小姐的衣服,脸上满是惊慌的神色,抖著唇颤声开口劝道。
   她被胡铁刀壮硕的身形给吓坏了,生怕他若发怒,光一掌劈过来就会将她们主仆俩给打扁。
   “你怕什么啦!本小姐就是看不惯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读书人,明明什么事都不会,还总爱大放厥词,自诩清高,简直是社稷内的米虫、败类!”女子转头对著婢女说话,但斜睨的眼神却摆明跟那名儒生杠上了。
   “你别以为自己是女人我就不敢动你!”
  白衣儒生气得拍桌站起,正要继续回骂时,客栈门外的宏亮嗓门却阻断他的话。
   “瞧我们看到了谁?胡铁刀,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一个穿著黑色功夫衣裤,腰系红色棉质长巾的大汉率领一群人走入客栈。
   “徐功,咱俩可真是有缘!”胡铁刀咬牙切齿道。
   洛阳城里有两大镖局,一名扬威,一名耀武,两家因为抢夺生意的关系素来交恶。一年多前,徐功所听命的扬威镖局少主抢了耀武镖局少主的未婚妻,也因此使得这两家镖局这下子更加水火不容,不论在何时何处狭路相逢,都必定会冲突厮杀一番。
   “可不是吗?我们不过才几天没见面而已,你就能够勾搭上这种美人儿。啧!啧!配你太浪费了,就让老子帮你照顾好了。”徐功视而不见地推开白衣儒生,漾著邪笑接近娇俏女子。
   女子倒退一步,昂首挑衅道:“我不认识那个叫什么胡铁刀的,我也不想认识你!你这副纵欲过度的龌龊模样不会比人家好看多少,要我来选择,我宁可选他也不会瞎了眼看上你!”
  “小姐!”身后的奴婢被她这番不怕死的挑衅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惊声大叫。
   早知道就别瞒著老爷陪同小姐出来,这下子如果还有命回家,她一定要好好烧香拜佛兼还愿忏悔……小姐这种冲动不怕死的个性迟早会害死她!
   “唷!小美人还挺泼辣的,我喜欢。”徐功对女子伸出魔掌,女子又向后倒退数步。
   “拿开你的脏手,别碰人家清白纯洁的好姑娘!”胡铁刀一掌劈向徐功想轻薄女子的手。
   徐功当下一惊,反射性地将手缩回以减轻痛楚,另一手则毫无预警地闪电探出,欲直取对方眉心要害。胡铁刀见状,举臂奋力抵挡此一卑劣攻势,但徐功哪里肯罢休,又补上一记快腿,踢得胡铁刀倒退数十步,险些失去重心,狼狈定下身形后,转守为攻,两人就这样子打起来了。
   四周围随著胡铁刀一同前来客栈吃饭的镖师们见到总镖头与死对头开打,也纷纷对徐功所带来的镖师们拳脚相向,客栈内霎时陷入一片混战。
   “我的客栈!我的桌椅啊!”老板哀号一声后便昏了过去,而店小二倒还算是机灵,赶忙拖著昏厥的老板躲到灶房避难。
   “小姐,怎么办……”婢女被这等阵仗吓坏了,只能浑身发抖地依附著自家小姐。
   “冷静些,别怕,让我看看。”那女子眼珠儿滴溜溜一转。“有了,楼上!快,在他们堵住楼梯口以前,我们快上去!”话一说完,便拉著婢女快步往二楼冲去。
   为什么不往门口跑?通往门口的路也还没被堵住呀!
   婢女在冲上楼梯时回头瞄了身后战况一眼,见到那位白衣儒生仓惶消失在客栈门口的背影,心中闪过疑惑。
   笑话,如果跑出客栈,那她还有什么好戏可以看?女子看著婢女眼底的疑惑,闷闷偷笑。
   ※ ※ ※
  楼下的人马愈打愈起劲,楼上的人则是各种反应都有,有人瑟缩发抖,有人不予理会,也有人是兴味盎然地看著。
   而位处一楼角落的黑衣人依旧专注吃著桌上的饭菜,仿佛对周遭的混乱毫无所觉,甚至连瞥视一眼也没有。
   突然,一把无眼刀横砍过来,正中他身前的桌面。他快手一扬,两盘小菜好端端地在他手上搁著,而他的身形只往左侧稍微挪移,避开刀势,等到那些闲杂人等打远了,才又放下碟子,继续事不关己般的享用。
   “胡铁刀,我看你还有多少能耐!”徐功边打边喊,两人激烈的战局已快速逼向角落的黑衣人。
   “厉害!这样也能吃。”女子站在楼上观赏……不,是观看楼下的战况,心底不由得对那位黑衣人产生佩服,料想这人必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然怎么会有如此临危不乱的态势?而现下迫不得已,他必会出手自保了吧?她很期待看他的身手!
   没想到黑衣人仅仅只是在大刀再次不长眼地砍向他时,徐徐抄起桌上的饭菜,一个纵身飞跃,好似轻风般缓缓落坐在二楼的空位,将饭菜放妥后,又举箸吃将起来。所有动作优雅、从容,一气呵成,速度却又快得不容眨眼。
   “怎么会这样,难道江湖上所谓的大侠全都这么怪里怪气的吗?”女子愕然看著那名依旧悠闲自在吃著自己午膳的人,脱口自语。
   婢女闻言也看向楼梯口另一边、主子目光投注之处,问道:“小姐,你认得他呀?不然怎么知道他是大侠?”
  她收回愕然的目光,转头斜视婢女:“我说无双,都说你笨你还不肯承认,等你学会怎么看人,恐怕已经是百年之后了。”
  “夫人说我这叫单纯!”无双不满地抗议。
   “随便你。”她无力地摇头,而后又瞧向那名吸引她目光的黑衣人。
   身穿靛蓝儒袍的俊逸男子单手支颐,颇为讶异地看著对面气质疏冷的来客,而后半垂双眸,端著尔雅闲适的笑容,为其倒了杯酒。
   “多谢!”黑衣人开口,语气轻冷低沉。
   “我才该感谢你的青睐。”他温笑道,口吻中有丝揶揄。
   “无双,我们过去。”女子见状,扯住婢女的袖子吩咐。
   “不太好吧……”无双在开口发出质疑时,人已经被主子拖向二楼另一头的方向。
   楼下的人似乎还嫌打不过瘾,已经顺著楼梯慢慢将战局转移到楼上来。
   那位身穿靛蓝儒袍的男子,眼见慢慢沿烧而上的战火,嘴角扬起若有似无的兴味笑意。
   这张桌子离阶梯口大概只有四步之差的距离,那些人随时都可能会打到这里来,而对面的黑衣人则首当其冲,还有那两位爱凑热闹的姑娘……一向平淡轻忽的心境,忽然有了某种奇异的雀跃与期待,等著看所有人凑在一起搅局之后,对面的人会有何种反应?是否还能维持冷淡?
   “胡铁刀,吃我这一记千金斩铁刀!”徐功大喝,举刀便是雷霆万钧的一砍。
   他们由一楼打到二楼,两人不分轩轾,身上也同样都挂了彩,却仍不甘罢手,而胡铁刀为了避开刀势,后退数步,眼看就要撞上黑衣人,突然……“谁!他妈的哪个鼠辈偷袭老子!”胡铁刀狼狈地挡住徐功那一刀,身形踉跄,抚著背愤声大吼。
   “哼!怪你平常做人太过失败。”徐功打蛇随棍上,既然有人在暗处帮忙,他更加有恃无恐,于是举刀又是一砍。
   “匡――铛――”是金属猛然落地的声音。
   “格老子的!是哪个王八偷袭我,有种就给老子滚出来!”徐功握住吃疼的手臂大吼。
   “你们这两个莽汉,爱怎么打随便你们,就是别打扰本公子吃饭的雅兴。”娇脆的声音蛮横又无礼地传来。
   “姑娘,是你!”胡铁刀讶然,倒不怎么相信她的话。
   “你这娃儿,没事搅什么局,格老子一刀劈了你!”徐功气极,飞快抄起地上大刀准备砍人。
   “不是我,不是我,别误会!”性命攸关,就算再有胆识也得看时势,她连忙摇手澄清。开玩笑,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可不想脑袋与身体就这么莫名其妙分了家,于是连忙将纤手指向坐在一旁的覆纱黑衣人,很无辜的睁大半月眸说道:“我只是帮他发言。”
  “小姐……”无双简直快要被主子的胆大妄为给吓昏了。
   方才她们主仆俩还小心翼翼地绕过正打得如火如荼的两名彪形大汉,刀剑无眼哪,她还差点以为自己会被劈中,从此香消玉殒,呜呼哀哉!真是搞不懂小姐为何坚持要跑到这儿来,也搞不懂小姐为何不乖乖站在一边观看就好,偏要硬挤上来凑热闹,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她就算有十个头也不够老爷、夫人砍呀!小姐为何总是不会替她们这些无辜的下人想想呢?她好可怜、好辛酸、好无辜、好苦命、好悲惨、好无奈,竟然遇到这种主子……
  沉溺在自艾自怜中的无双一抬眼,在见到那位身穿靛蓝儒袍的男子时,双眼霎时绽出雪亮灿烂的光彩。
   好……好俊俏的男人,好沉稳的气势,她无双生平第一次遇见这么吸引人的男子,难怪小姐拼了命也要往这儿钻!
   “小姐,我懂了……噢!”后面那是吃了一记爆栗的痛呼。
   “你懂什么?笨蛋!”看无双眼里闪烁的光芒也知道她想到哪儿去了。
   “我懂……”怯懦的婢女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斗声吓得又缩回主子身后。“他们怎么又打起来了?”
  “哎呀,你难道没听说过‘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句话吗?”
  她大摇大摆地坐上面对栏杆的空位,素手一伸,拿起坐在她右手边那名黑衣人身前的酒杯,仰头畅快喝尽。
   “呼!方才跑得好渴,公子不介意宁香喝了您的这一杯酒吧。”她对著黑衣人展露笑靥,明眸不掩好奇与兴趣。
   黑衣人并无答腔,微微扬手,一道黑影笔直向后射出,击落徐功一不注意又朝他们砍来的大刀,而自上楼后便一直处于弱势的胡铁刀顺势补上一掌,将徐功打飞。
   “妈的!要不是你,老子本来可以宰了这个胡不死的,看我先毙了你!”徐功气极,捡起大刀冲向黑衣人。
   “徐功,如果不是你连番偷袭,我怎么可能差点中你的招。现在你居然想对我的恩人出手,胡铁刀怎能再容忍你继续胡作非为!”胡铁刀纵身挡在黑衣人背后,准备使出全力对付徐功这个小人。
   “既然你急著找死,那老子就先成全你。”徐功发狠地大喝,猛然砍向胡铁刀。
   花生米吗?谢宁香看著黑衣人右手上的筷子,还在疑惑之际,就又看见一道黑影疾速飞出,转头便见胡铁刀快速扑向徐功,但身形却显得颠簸踉跄,很像是背部受了强烈外力袭击一般。
   之后两名壮汉便抱在一起滚下楼梯,跌势之猛让他们在楼下地面翻了数圈停止后还无法站起,只能闷声哀叫。
   “这位公子不爱说话,我谢宁香就来代替他说。早叫你们不要打扰本公子我的吃饭雅兴,你们偏偏就是不听,现在只是小小教训你们一下,识时务一点的,就滚得愈远愈好,少来惹本公子心烦!”谢宁香站起身来,双手叉腰对楼下喊道,那模样嚣张至极。
   “看我杀了你们!”徐功好不容易止住晕眩,狼狈站起之后,马上又被谢宁香激得怒火烧尽九重天,迅速夺过手下镖师的刀子,意欲再往二楼杀上。
   一只酒杯猛然击上徐功脑门,让他昏跌在地,再也无法发狠。
   “你们这些武夫听著,马上给我带著这个人渣滚出客栈,否则有你们好看的!”
  娇脆的嗓音再次猖狂响起……

     第二章  
  仲春的莫离山上,一涓潺潺溪水旁,此刻,有落英缤纷。
   “才子佳人?”女孩儿跪坐在云石椅上,娇小的身子俯趴向云形石桌,小巧精致的脸蛋上满溢不解。
   “在想什么?”突然一个弹指轻扣小女孩脑门,小女孩身下的书同时被一名方缓步而来的青年抽走。
   青年岁数约莫十七,俊逸的脸庞已经逐渐脱离稚气,不断拔高的身形让他更显成熟风范,此刻他端著温文柔和的笑容,安宁的气息扩散四周。
   “师兄!”小女孩一见到他,开心得连身子都没站稳便飞扑到他怀里。
   “彤儿都十岁了,怎么还是这么莽莽撞撞。”青年连忙接抱住她,开口指责,语气却是宠溺的。
   “因为彤儿知道师兄会接住我呀。”小女孩习惯性地搂著青年的颈子,无辜娇笑。
   “你喔!”见小女孩赖在他怀中不肯下来,青年只好抱著小女孩坐回石椅上。
   “师兄,彤儿好想你。”小女孩坐在青年腿上,嘟囔著抱怨。
   “师兄也想念彤儿。”青年习惯性轻抚小女孩柔顺的发丝。
   “彤儿是说真的,师兄不在的这五天,彤儿觉得度日如年。”小女孩用著书上新学来的词句。
   “傻彤儿,你懂得什么叫度日如年呀!”青年将食指曲起,又轻敲小女孩脑门一记。
   ”哼!不就是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样的意思吗?”小女孩又用书上似懂非懂的词句,嘟著嘴不甘愿地嚷道。
   “呵!还说自己懂哪。”青年失笑,蓄意揉乱小女孩的发,见她一脸气恼,忙又将她抱紧,哄道:“彤儿说是便是。”
  小女孩乖顺地坐在他怀中,让青年慢慢帮她顺发。
   “师兄,什么叫‘才子佳人’?”过了半晌,小女孩眼睛飘到已经合上的书,开口问道。
   “这……”青年沉吟。
   “师兄也不懂吗?”小女孩斜睨的弯弯大眼中,有著取笑。
   “师兄只是在考虑该怎么向彤儿解释。”有些事,她这么小的年纪是不会懂的。“简单说好了,‘才子’这词一般指年轻俊逸又有才学的男子,而‘佳人’则是指既美貌又聪慧的女子,当两人产生恋慕而互许时,世人往往爱以‘才子佳人’合称。我这样说,彤儿懂吗?”
  “嗯,彤儿了解。”小女孩点了下头,然后开心地抚掌说道:“就像彤儿和师兄一样嘛!”
  青年闻言一愣,而后无奈摇头。“不同的,彤儿长大之后将会遇到喜欢的人,那时才是真正的‘才子佳人’。”
  “师兄觉得彤儿美吗?”突来的问话,伴随黯然的语气。
   “在师兄的心目中,彤儿永远是世上最美的姑娘。”青年保证道。
   “那师兄不喜欢彤儿吗?”小女孩一脸泫然欲泣。
   “傻瓜,师兄当然喜欢彤儿。”青年连忙轻拍小女孩的脸安抚著。
   “那为什么彤儿和师兄不能算是‘才子佳人’?”小女孩的脸上有耍赖似的不满。
   “话不是这么说,等彤儿长大后,成为一位婉约美少女时,彤儿将会遇到属于自己的真命天子,到那时……”
  “什么是‘真命天子’?”小女孩打断他的话。
   “这……对彤儿来说,就是喜爱彤儿,愿意与彤儿相守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的人。”青年柔声开口,语气没有被打断的不悦,只有尽力解其疑惑的宠爱。
   “师兄不爱彤儿,不愿意与彤儿相守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吗?”小女孩两汪泪水已经蓄积在眼中。
   “这不一样!”青年看到小女孩的泪眼,心一慌,急急解释安抚:“彤儿现在还小,等你长大后,将会遇到更喜欢的人……”后面的话语凝结于小女孩在他怀里跪起的拥抱中。
   “彤儿不懂哪里不一样!彤儿好喜爱好喜爱师兄,只愿意与师兄相守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彤儿不要其他人,彤儿这辈子只要师兄,所以是一样的!”软软甜甜的嗓音,含著不容置疑的坚定。
   “彤儿,也许你以后的想法会改变,所以话不可以说得太笃定,否则小心将来会后悔喔!”青年怜惜地捏捏小女孩鼻尖,惹得她有些气恼的皱眉。
   “彤儿爱师兄,彤儿只愿与师兄厮守一辈子,彤儿不会变,彤儿也不会后悔,永远不会!”再度搂紧青年的颈项,小女孩在他耳边宣誓。
   ※ ※ ※
  原本喧哗热闹……呃……应该说是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客栈中,戏,终于散了,人也……逃得差不多了。
   “小姐,人都走光了,我们也该回家啦!”无双迫不及待地想赶快拉谢宁香回去,免得老爷夫人回府后发现她们主仆俩又偷溜出门,到时候不扒了她的皮才怪!
   “哎呀,明明就还有人在,你哪一只眼睛看到人走光了?再说,我也还不想回去啦!”谢宁香甩开婢女的手,崇拜的目光直直投向覆纱黑衣人。
   “这位公子,瞧您方才小小展露的那两手功夫,就知您绝非泛泛之辈。小女子私心仰慕至极,不知公子可愿传授一二?”一反先前的嚣张气焰,她极尽鞠躬哈腰、阿谀谄媚之能事。
   “小姐……”无双看到自家小姐努力向黑衣人卖弄殷勤,心觉不妙,赶忙拉著她往另一边退去。
   “无双,你这是在做什么?”
  “小姐,你可是大家闺秀耶,怎么可以随便接近男人,还对著陌生男子猛献殷勤!”她很尽本份地殷殷告诫,却又混杂著不解与疑惑。“再说,小姐看上的不是那位身著靛青儒服的俊逸公子吗?怎么会是这个覆头遮脸的黑衣人。”
  谢宁香闻言双眼一翻,完全拿自家婢女没辙。
   这个笨丫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呀?
   白了无双一眼,滴溜溜的眼珠儿又转了转,注意力投注到身著靛青儒袍的男子身上,开口笑问:“看这位公子面若冠玉,人品不凡,气度尔雅沉稳,闲适从容,敢问阁下是否为江湖盛传、大名鼎鼎的神医晏郡平?”
  蓝袍男子脸上仍旧挂著闲逸的笑容,凝望谢宁香的双眼,却微不可见地闪过一抹专注,回语:“姑娘好眼力,只怕晏某担当不起如此盛名与谬赞。”
  “神医过谦了,阁下身为方才那些碎嘴男子一番长篇大论的主角,耳闻对己之无礼批判,却仍能无动于衷,您的气度令小女子十分佩服。”
  “让姑娘笑话了,既然姑娘的兴趣不在晏某,便无须与在下多费时间,枉花唇舌吧。”晏郡平垂眸淡道。
   这小女孩,个性直接任性,言语犀利且夹枪带棒,果真涉世未深呀!
   “晏神医果然是明白人。”
  谢宁香笑开了眉眼,愉悦地转头望向举箸继续用膳的覆纱黑衣人,眸中闪动兴味。
   “这位公子,小女子名唤谢宁香,家父曾任兵部侍郎,现已告老还乡,返居原籍,敢问公子名号?”
  “璩若影。”覆纱黑衣人淡淡开口。
   “若影,若影,恍然暧昧若飘忽之影,让人难以注意,却又真真实实的存在。”谢宁香盯著覆纱黑衣人举箸的手,反覆玩味这个名字,接著放下手中趁方才一片混乱时摸来的干净酒杯,倒了杯酒小啜一口。“影子冷眼也疏离,漠然守于一方角落,但却必须依附人而存在。宁香敢问公子,你心中所挂记之人为谁?”
  璩若影停住夹菜的手,抬起眼来凝视满脸机灵与好奇的谢宁香,低语淡道:“太聪明的女子却又不懂掩饰,小心未来多难。”
  “公于多心了,宁香既然不知掩饰,就必定会寻得自保之道。”感觉到他褪去的疏离,也就是说,她往自己所要的目的又走近一步了。
   璩若影搁下木筷,玩味她的话语,再度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姑娘喝了在下的酒。”
  “咦?”谢宁香一愣,而后看著自己手上的酒杯开口:“这酒,明明是晏神医的吧?”
  她朝晏郡平望去,后者只是耸耸肩,回以无所谓的笑容。
   “酒既然是晏神医斟给在下,便属璩某的。”
  谢宁香偏头思索……原来说的是她一开始坐下时从他面前取来解渴的那杯酒呀。
   “呵,说清楚嘛!瞧公子一身大侠风范,想必区区一杯薄酒不会放在心上吧。”她陪笑著。
   “若璩某介意呢?”璩若影存心刁难。
   “这……”谢宁香轻咬粉唇,没想到他居然会为这等小事介怀。
   不成不成,机会一旦过了便难再有下次,不能让他就这么刁难而去!
   “可是酒杯已让公子给砸向徐功脑门,无法再赔公子同一杯酒,不然就让宁香还敬公子一杯如何?”
  谢宁香说完,便将自己手中的酒杯斟满,恭敬地捧递给璩若影。
   “小姐,这举动不合宜呀!”无双看了吓白脸,直想眼一翻、腿一蹬,昏倒算了。
   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将自己喝过的酒杯再度斟满,递给一名陌生男子,这种行为……这种行为跟私定终身有什么两样!
   “璩某不爱与人共享食器。”璩若影双臂环胸,毫不赏脸的嗤笑。
   面对这样的奚落,谢宁香倒也没有羞愧与气愤反应,只是放下手中酒杯,弯著半月般的眼眸笑问:“那宁香这就为公子再备个干净的酒杯可好?”
  “不必了。”冷然的话语,淡淡吐出。
   “敢问公子如何才能不再挂怀此事?”她知道璩若影是蓄意刁难,但既然他没有起身就走,便表示另有想法。而她,怎么也不会让这等人物无声无息溜掉。
   “有个办法。”璩若影弯身靠近谢宁香,低声轻吐,语气却怀著恶意。
   “什么?”谢宁香直视黑纱背后若隐若现的脸庞,不闪不避。
   “这样!”璩若影倏地伸手将谢宁香的头揽近,快速将自己的唇印上她的。黑纱是垂帘,轻轻地罩住两人之间不该让旁人看见的亲匿……
  “小姐――”无双惊声尖叫,冲上前用力捶打璩若影,企图将他们分开。“你这登徒子!登徒子!小姐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也许婚配了呀,怎能容忍你这样轻薄!”
  晏郡平只手弓起,靠著客栈二楼的围栏,平静地注视眼前发生的一切,尽管眸中深思,却一语不发,也不打算阻止璩若影这种摆明戏弄的恶劣行径。
   谢宁香则是瞠大双眼,呆愣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这种气息、这种感觉,分明……但又为什么要对她做出这种行为?
   一直到璩若影放开她,她仍旧百思不解。
   “小姐、小姐,你还好吧?”无双以为谢宁香被吓傻了,偏头向晏郡平求助。“晏神医,您在江湖素有盛名,今日之事您得为我家小姐做主呀!”
  晏郡平闻言只是淡笑,明白显示不愿介入。
   “为什么?”谢宁香终于开口,没有怪罪,只有对璩若影的不解。
   “我高兴,就当做是一杯酒的报酬。”璩若影冷言道。
   “你这无赖!你……”无双还想再骂,却被谢宁香挥手阻止。
   “喝了公子一杯酒,当付报酬,我无话可说,但宁香所付的代价未免太大?你可知我爹已帮宁香许有婚配。”
  “小姐,难道你想毁婚?”无双听到谢宁香沉静的言语后倒抽口冷气,神色惊慌。
   “代价已索,姑娘亲事与璩某无关。”
  “你这混蛋,便宜让你给占尽了,还想撇得干干净净!”无双气得大骂。
   谢宁香头痛地揉抚眉心。这个笨无双,到底想要怎样?是希望她毁婚,让璩若影负责;还是希望履行原订婚约,将一切当作没事呀?
   偏头看向晏郡平带著笑意的眼眸,她开口嘲讽道:“没想到江湖盛传的尔雅君子晏神医,居然只会对眼前所发生的不平做壁上观。”
  若他和璩若影是朋友就算了,但从方才客栈中所发生的一切骚动看来,她相当肯定两人互不相识,那么为何江湖中人所歌颂的正人君子会有如此冷漠与事不关己的心性?尽管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和善!难道近来江湖传言是真?晏郡平为了季燕已经完全变了心性,抑或是另有其它原由?
   “我与姑娘非亲非故,对这等事自然管不著,更何况,论相识先后,恐怕我与璩兄还在你之前。”晏郡平语气轻淡地撇清关系,望向谢宁香的熠熠目光中,则含著探索。
   谢宁香瞠瞪晏郡平,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也没有错,反正与他针锋相对并不是她厚颜赖在这儿的重点,也不再回话。
   收回目光,双眸在客栈内溜转,见客栈中剩余的三三两两人群,全都一脸惊诧地往他们这方看来。
   也就是说,旁观者虽然不多,但她谢宁香的清白的确被毁了……衡量了下目前的情势,她对著璩若影开口道:“为著区区一杯酒,宁香清白尽毁!公子为酒索了一吻,那宁香是否也该索取清白被夺的报偿?”
  璩若影正视谢宁香眼中的了然,眼神缓缓放柔,而后,带著隐隐的笑意开口:“任凭姑娘索求。”
  闻言,谢宁香眼中霎时绽出绚烂的光彩。
   “宁香要求的代价非常简单,那就是收我为徒,或者是……”谢宁香逼近璩若影,近到可隐约看见黑纱背后的眉眼,阴恻恻说道:“或者是娶我为妻,公子只能二者择其一。”
  娇脆的话语,却犹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开客栈的每个角落。
   谁不知道,侍郎府最近定下的这桩大喜事……
  “小姐,你……你疯了吗?”无双惊诧讶喊。
   完了!真的完了!她回去一定会被大卸八块!老爷和夫人是何等重视信诺的人,而未来姑爷的家世一样难以得罪……天啊,护主不力,她干脆自尽算了!无双啊无双,下辈子千万千万要投对胎,免得又遇到这种小姐呀!
   “你的婚约呢?”璩若影沉声问道。
   “婚约是爹娘私自订下,我从来就没有同意过。”她不在意的低语,也不意外听见背后清晰的抽气声,她清楚地对璩若影要求道:“带我走。”
  “姑娘是堂堂侍郎千金,何必跟著璩某受苦?”璩若影双臂依旧环胸,冷语说道。
   “若公子真的介意,方才就不应该戏弄宁香,更何况,代价是你亲口答应,不得反悔。”
  “谢宁香,这真的是你要的?”好似在打某种哑谜,他们进行著别有玄机的对话。
   “我很确定。”谢宁香坚定的眉眼间,毫无一丝犹豫。
   “你可知这一踏入,也许回头无期。”
  “我很明白自己想要追寻什么,就如同公子埋在眼底的执著。”她笑著低语。
   璩若影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却有一抹沧桑与冷冽。“好,如你听愿。”
  揽住谢宁香的纤腰,璩若影对犹处于呆滞中的无双开口:“去跟你家老爷与夫人禀告,贵府千金由于不满二老私订亲事,已经偕同心上人私奔。”语带恶意地说完,留下酒菜银两后随即抱著佳人飞纵离去。
   过下许久,无双才由呆愕中回神,放声哭喊:“绑架啊!小姐被登徒子绑走啦!晏神医,您……”
  转头想要求助,却发现另一个位置上空空如也,哪还有晏郡平的影子!
   “哇!小姐被绑走啦!”无双再度放声大哭。
   可回应她的,只有客栈中稀稀落落的同情目光……

    第三章  
  仲夏的午后,就算没有人语,虫鸣的喧闹声也能让莫离山的这片天地远离寂静。
   在靠近山顶的竹林深处,有一由翠竹搭建而成的屋室,瘦削颀长的身影端坐于室内宽桌前,挺直的肩背,已有足以担负天地的气势。突来的狂风由窗口飙入室内,不过转瞬,在室内端坐看书的男子已被人蒙住双眼。
   “彤儿,别闹了。”男子拉下来人作怪的双手。
   “又在看书了。”来人迅速抽走男子身前的书册,在男子欲夺回的同时,身形一转,便已离开男子数步之遥,嘟著粉色菱唇抱怨。
   “师兄在研究医术,没空与你瞎闹,把书还我。”男子朝她伸手。
   “不还。”女子扁起小嘴,将书册藏于身后,摆明刁难。
   “彤儿!”男子沉下语气。
   是他和师父宠溺彤儿宠过头了吗?还记得彤儿小时候乖巧甜美的娇弱模样,怎么如今会变成这般无法无天的骄纵任性!
   “彤儿说不还就是不还!”师兄很少对她沉下语气说话,让她一股气闷直上胸臆。
   “你再胡闹,我可要生气了。”男子警告道,沉下的神色表明此话绝非玩笑。
   “哼!还你就还你!”女子无限委屈的垮下脸,眼中已蓄积泪水,手一挥,藏于背后的书册迅速被抛出,安安稳稳的掉落在男子身前的桌上。
   “彤儿……”男子快步从桌后奔出,挡住女子欲冲出斋室的身子,拥她入怀,无奈轻叹。
   “师兄……师兄为了一本书册而对彤儿生气。”习惯性的攀住他的颈项,她埋首在他怀里抽噎。
   “是师兄的错,师兄不该凶彤儿,师兄向你赔罪就是了。”他温言轻哄。
   “师兄……师兄每次离开就是十天半个月,回来后也只在书斋看书,都不……都不理会彤儿了。”
  “师兄出外是为了济世救人,回来待在书斋也是为了研究各种奇病怪症,绝非故意冷落彤儿,别多心了,好吗?”他开口解释。
   “这些彤儿都知道,可是彤儿还是好想念师兄,好想念的。”她埋首在他胸膛里闷闷开口。“师兄忘了彤儿,彤儿好难过,好难过……”
  “乖,师兄最疼爱彤儿了,怎么会忘了你呢?这次是我不对,你原谅师兄可好?”他轻抚她结成辫子的柔细长发。
   “只要师兄时时记著彤儿,彤儿就原谅师兄。”她笑开了眉眼,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才十三岁的年纪呀,已看得出未来亭亭玉立的影子!
   “师兄?”清脆的叫唤中,有著疑惑。
   “没事。”收回心神,他拉著她到一旁的竹椅上坐下,随口说道:“你的身手愈来愈好了。”
  “还是比不上师兄呀。”彤儿硬转过身,将他压坐于竹椅上,然后迅速坐在他腿上。
   “彤儿,你年纪已不算小,该懂得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男子嘴上虽叨念著,倒也没有推开怀中人儿的举动。
   “我们是‘才子佳人’呀。”她赖皮地笑著。
   “小时的玩笑话亏你还一直记在心底。”他轻点她鼻尖,不甚在意的转回话题。“师父老爱夸你学武资质比我还好,也许不久之后彤儿的武功就会超越师兄,听得我都吃味儿了。”
  “哼!师父还不是老爱在彤儿面前称赞师兄对医术的天份有多好多高。”她斜睨他。
   “这表示上天是公平的呀,每个人都有长才,也没有人绝对完美。”他拨开她的发辫,打散她的发,再慢慢以手梳理著。
   “呵,那等到彤儿武功超越师兄时,换我来保护你,如何?”她懒懒的哼声道,享受著他修长指尖穿抚过她头发的舒适感。
   “好啊,到时候可得靠彤儿来保护师兄了。”他笑著回应。
   “一定呀!”她猛点著头,笑容里有著不容置疑的坚定。
   ※ ※ ※
  等你的武功超越师兄,换你来保护我……如果可以选择,我可不可以不要你这样的保护?如此残忍的守护,教人情何以堪?
   为何今晚的月色,仍是如此明澈?照得所有心伤无所遁形。缓缓刻划手中的鸳鸯图,一刀一刀,尽是思念,也是凌迟。这样无眠的夜,还会持续多久……
  ※ ※ ※
  “师父。”
  娇脆的女音伴随著可怜兮兮的语调,在枝叶浓密的树林中缓缓散开。
   “师父,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我的腿快要断了。”纤细的身影奋不顾身地向前扑,死命拉住前头覆纱黑衣人的手,一方面往反方向施力,一方面继续让人给拖著走。
   粗糙的黄石沙地上,随著两人前进的足迹,留下长长一条委蛇的拖痕。
   “师……父……”谢宁香开始哀号,嗓音听来已有不支的疲惫。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铆上了,她非要吵到师父受不了不可!终于,璩若影停下步伐,侧过头睨视她。
   “师父,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我的腿快要断了。”谢宁香趁机紧紧抱住璩若影的手臂,撒娇哀求。
   璩若影侧眼瞥视谢宁香后头某一定点,扬起有丝复杂的笑意,而后移回目光,看著自己新收来的徒儿。
   也真是难为她了,由大清早起程到现在,快步急行三十里才喊累,这对一般人来说,已属强人所难,更何况是个娇生惯养的闺阁千金。
   这其中有古怪!
   “师父?”谢宁香狐疑地看著璩若影执起自己的手,神色认真地把脉观察。
   “宁香,你可曾学过武?”璩若影突然问。
   “学武?哈,怎么可能?”谢宁香嗤道。
   的确,以她这般千金之躯,怎么可能学习武艺?但她体内奔窜流动的真气又该如何解释?难怪她可快行三十里才喊累。但如果不是有某种武学修为程度的人,怎会有如此充沛的真气?除非有人过渡给她?会是何种可能呢?
   再说,这真气,怎会感觉如此熟悉?
   “师父,我好累,走不动了。”见璩若影沉思不语,谢宁香也不探究,嘟囔著嘴讨饶。
   “再忍耐一会儿吧,前头有条沁凉溪水,可以让你好好歇息。”
  “呵!我就知道师父待宁香最好了。”如获大赦,她眉开眼笑,亲匿地搂住璩若影的手臂谄媚道。
   这女孩儿,如此不避嫌?!
   “为什么这样看我?”
  “想你为何毫不懂得避嫌?”
  “我需要避嫌吗?”谢宁香眨著大眼,无辜地反问,双手则宣示性地搂得更紧。
   璩若影看进她闪动故意的双瞳,而后哈哈大笑。“的确不需要。但你难道毫不在意外人的目光?”
  “我何必在乎?”她轻笑。“况且,这儿又没有外人。”
  “是吗?”
  “难道不是?”她狐疑著。总觉得不太对劲,尤其是师父话中的笑意与笃定。
   “没什么。”璩若影不给正面回答,反而毫无预警地挽住谢宁香的手臂,带著她提气飞纵。
   “啊――”谢宁香一时重心不稳,在一阵尖叫后吓得紧紧抱住璩若影的腰,以防自己跌落。
   风声呼啸,簌簌飕飕,潺潺水声亦逐渐飘入耳际。也才不过眨眼的时间,两人已经来到溪畔。
   “哇!”谢宁香飞快放开环抱璩若影的手,兴奋地脱了鞋袜就往溪水里冲。
   “好凉呀!好舒服,师父也一起下来嘛!”她大叫。
   这疯丫头!璩若影不理会她的呼喊,迳自走到溪畔掬水饮用,顺便净脸。
   谢宁香玩心一起,掬水泼向璩若影。
   璩若影身形微动,衣帽上的黑纱却奇异地没有飘扬翻飞,在连连闪开谢宁香的泼水攻势之后,仍是不发一语,只有唇角微微上扬起恶意的弧度。
   仿佛玩累了,谢宁香坐在岸边突向水中的大石上休息。璩若影则是背倚著高约两人叠身站立的树干,双臂环胸,专注地凝望她脸上那满足明灿的笑容。半晌之后,才开口问道:“休息够了?”
  “嗯。”她开心地笑答。“我们要继续赶路了吗?”
  “不,今天就在这溪畔休息野宿。”璩若影给了她预料之外的答案。
   “呵呵,我就说嘛,师父您待宁香最好了!”她开心地想站起,却疏忽了自己的脚正踩在浅水滩中的湿滑石头上。
   璩若影以掌气将差点跌倒的谢宁香推坐回原处,接著跃上树顶折一细枝,气灌于内,以细枝将需两人合抱的树干劈成两截,切口恍若利剑削参般,之后再将断木折为几根等长等宽的木条,打入溪水中。
   木桩直挺、有次序地立著,稳固不摇。全部动作一气呵成,时间不过顷刻。
   “呃……”谢宁香目瞪口呆地看著璩若影的动作。
   惊诧,已不足以形容她的感觉。师父的武功修为是不是……比她所以为的还要高深?
   “休息够了?”璩若影再次问道,语气似在确认心中的决定。谢宁香张大嘴,一句话也发不出,只能乖顺点头。
   “休息够了,就去站桩。”即使方才运动真气,璩若影依旧面不红气不喘,连命令的语气都平淡到像在谈论天气。
   站……站桩?!晴天霹雳,五雷轰顶!这两个字眼顿时吓醒她所有的神智。师父该不会是小心眼报复她方才泼水的举动吧?
   “一……一定要站上去吗?”极端不愿的话音里,有著害怕的颤抖。
   “学武之人首重定性,你已拜我为师,理该顺从我的命令,可有异议?”
  “不、不敢。”
  “既然你也同意了,那么站一个时辰应该不是问题。”
  “一……一个时辰?!”谢宁香惊叫。
   “有异议吗?”
  璩若影双手环胸,挺直的身形让谢宁香不敢造次,只能低呐:“万一我受不了而跌落溪中呢?”
  “自行爬起、被冲走或者淹死,端看你造化。”冷淡且恶意地说完,璩若影一掌将谢宁香送上木桩。
   “等我回来才许休息。”抛下话后,璩若影便转身离开。
   “小鼻子小眼睛!”等到璩若影走远后,谢宁香才敢小声暗骂。
   “多加一个时辰。”璩若影清晰宏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这……这样也听得到?!呜!连木桩的距离都计算得恰恰好,害她连想偷个懒都不行。
   深吸一口气,她只能安慰自己:没关系,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可恶!此仇不报非――君――子!
   ※ ※ ※
  “师父,好了没呀?”谢宁香摊坐在仅剩一截的树干旁,接受温暖阳光的洗礼,有气无力地询问著。
   璩若影偏头望了她一眼,并无答话,只是专心地处理面前用细枝串插翻烤的野味。
   谢宁香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西斜的日影。阵阵烤肉香气不断传来,对又饿又累的她来说,简直是有若炼狱一般的折磨。
   看著自己徒儿始终精神奕奕、飞扬跋扈的娇美脸蛋上浮现如此委屈、疲累又含著期待的表情,璩若影心下升起一股不忍。
   “喏。”她将手上已烤得焦脆鲜美的山雉递给谢宁香。
   “哇!谢过师父!”谢宁香飞快接过野味,随即大口大口吃起来。
   看著她毫不优雅的吃相,璩若影心中闪现疑惑。
   “你很习惯于野外就食?”她继续翻烤手中的食物,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不,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谢宁香抬头,疑惑地看著璩若影。
   “是吗?”
  “有何不对吗?”
  “不。”璩若影不做正面回答,转过头,继续专注于手中食物。
   “师父,能不能问你一件事?”谢宁香疑惑地望著璩若影忙碌的双手,开口问道。“我们明明只有两个人,为何要准备根本吃不完的食物?”
  “这两日来,我们一直是三人同行。”
  三人同行?什么意思?“徒儿不懂。”
  璩若影将双眼投注于密林深处,淡遭:“晏神医,你一整日未进食,想必也饿了吧,何不出来一同用餐?”
  “啊?!”谢宁香瞠大双眼,讶异地同看向密林深处。
   “就知道瞒不了璩兄。”晏郡平自暗影中走出,脸上犹带尔雅笑意,态度落落大方,一点儿也没有被跟踪对像发现的不自在。
   “晏神医,你几时跟在我们身后的?”谢宁香还无法从惊诧中回神。
   “自出隆兴楼后。”晏郡平淡笑道,接过璩若影递给他的食物。“先谢过璩兄的细心款待了!”
  在他有礼的语调底下,摆明了不请自来与赖定不走的无赖,璩若影冷哼,不想答腔。
   谢宁香呆看著晏郡平,仍无法接受被跟踪两日的事实。自出隆兴楼后,那不就是一开始就跟在她和师父后头了吗?那她……她和师父之间的亲匿举止,不就全被一个外人给看光了!难怪师父要她避嫌,真是的,为什么不讲清楚?存心耍她嘛!谢宁香回头瞪视璩若影,后者则坏坏地耸肩。
   可恶!她暗暗咬牙。
   不过话说回来,她还以为晏郡平对任何事都已不在意了,为何又尾随于后?她相信绝不可能是单纯地好打抱不平,那么,是想探究什么吗?
   不论如何,被跟踪的滋味,总不好受!
   “敢问晏神医,您这一路尾随下来,可有什么发现?”她问道,语带嘲讽。
   “发现是没有,倒有一些心得。”晏郡平缓缓撕下一块肉,放入口内咀嚼。
   “愿闻其详。”
  “其一,你们师徒俩感情真好,亲密的程度,远远超过一般师徒。”晏郡平笑著回敬她的嘲讽。
   “是吗?”谢宁香眼中悄悄燃起火花。
   “其二,看不出来以你娇弱千金的身份,居然可站桩两个时辰仍能文风不动,我还曾担心需要出面解救跌落的你,看来是晏某多虑了。”
  “呵……呵呵……”谢宁香干笑著,再度将怨恨的眼光射向璩若影。
   璩若影则冷眼迎视她,摆明隔山观虎斗。
   “你就别埋怨璩兄了,若不是知道我在一旁看著,他也不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傻傻地在那儿站桩。”
  “还……还说!”一路跟踪就算了,居然……居然也一路观视!
   “璩若影。”璩若影突然开口,语气淡然,毫无情绪。
   “你不防我?”晏郡平闻言对璩若影挑眉。
   “晏神医的岁数长璩若影,敬呼恕我收受不起。”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在心底打了个突,既然允许他的靠近,为什么语气仍旧这样冷淡与疏离,并夹带嘲讽?
   “咦?”谢宁香突然疑惑地低下头,东闻西嗅,而后靠坐到璩若影身边,像终于找到答案似的继续用餐。
   璩若影睨她一眼,她则回以一个无辜的甜美笑容。
   望著他们师徒之间的默契,看到谢宁香娇俏面容上的笑意,晏郡平心底泛起一丝苦涩,也莫名地带著一丝妒意。
   曾经……也有一张如此娇美的面容,带著毫无保留的信任,笑望著他……
  “晏神医,你对我的吃相有意见吗?”谢宁香蹙眉回望他的出神。
   “不,我只是疑惑,侍郎府都教导儿女们如此豪迈的用食方式吗?”飞快回过神,他反唇相稽,并且很故意地、优雅地撕下一块肉咀嚼。
   “我……欠你的吗?”谢宁香咬牙。
   抬起头,正巧看到师父的面纱之下那明显的笑意,压抑想要吐血的冲动,谢宁香缓缓绽出一抹笑容。
   十年风水轮流转,她就不信,没有她谢宁香回报的一天!
   ※ ※ ※
  赤云山,坐落于总是云烟缭绕,却燠热得令人心慌的西南边地,因十几年前占此处的霸气主人而得名。
   原本青苍蓊郁的山林,现已渐渐呈现黑寂干涸,清新宜人的空气,慢慢渗入血腥。山林深处,有一片红色的建筑群,是人人望之却步,闻之丧胆的赤云教总坛。
   此刻,巍峨的大堂内,一群白衣红袍、红巾系发、腰系双刀的男女,正分列两侧,面露敬畏地聆听探子的报告,等候席上之人的裁决。季燕慵懒地坐于躺椅上,静静聆听下属们的禀报,修长美丽的扇睫下滑过疲惫。
   最近练武时,总发现自己的内力精进飞快,但真气却停滞阻塞;武力愈强,身体却反而更加虚弱,而找来的医者却都诊不出原因……铁赤云生前留下的札记中并无提及此一现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禀教主,已探得晏郡平的行踪。”一名属下的回报勾回她游走的注意力。
   “在哪里?”她的姿态文风未动,双眸依旧半敛,但眼底却激射出炫丽光彩。
   “三日前出现在洛阳城隆兴楼,之后一路南行,现已至钧州一带。”
  “有同行者吗?”
  “尚有一男一女同行。男子身著黑衣,头戴笠帽,以黑纱覆脸,无法得知其形貌,但据探子回报,似乎武艺极高。”
  “武艺极高吗?”季燕沉吟,而后续问:“那名女子又是何来历?”
  “前不久告老还乡的兵部侍郎谢孟宗之女,名唤谢宁香。”
  “谢宁香……”她玩味著这个名字,脑中开始思索。
   传闻这两年来晏郡平从不与人接近,更别说是与女子同行,为何突然改变?再说,他若真想藏住行踪,就如同泡沫没于水面一般,彻底在世上消失,任何人也别想找到他。
   这两年来她苦苦追寻,但他总有办法在留下蛛丝马迹的同时转瞬又了无踪影,为何这次属下却能一路探查?除非……他刻意泄漏行踪!这又是为何?
   “是,听说谢宁香娇美可人,伶俐聪颖却也骄纵任性……”那名下属尽责地报告得来的资料。
   一阵碎裂的声响蓦地由主位向四周传散开来,吓得那名下属马上噤声,众人屏息,惶恐下跪。上好的精雕花瓶已呈粉末状飘散在总坛空中,而教众们畏惧不安的反应季燕完全没有放在眼里,她的脑中,只重复流转著那几句话――娇美可人、伶俐任性,娇美可人、伶俐任性……他竟然还没死心……可恨!挥掉手中粉末,她愤然站起。
   “派出人马,全力擒拿谢宁香,我要以她血祭。”森冷的语调,平板无情,令人不寒而栗。
   “是。”众人唯诺应声。
   “还有,引开晏郡平,其余阻挡者,杀无赦。”
  “遵令。”晏郡平,我绝对会让你向我低头!
   一甩水袖,季燕傲然离席,一干人等不敢违令,迅速离开,执行猎人任务。

     第四章  
  “彤儿……彤儿……”一声声的叫喊,混杂著焦急与忧虑。莫离溪畔的树林内,白衣男子急急找寻著女子倩影,俊逸的脸上写满担忧。
   高树上,一抹淡绿身影,闷著声不吭气,让自己与枝叶融为一体,静静流著眼泪。
   “彤儿,别让师兄担心,快些出来。”男子依旧在树下盲目搜寻,直到一丝轻浅的气息钻入他的感官,他抬头仰望,舒开了纠结的眉头,缓颜道:“可找著你了。”
  女子起身欲离开,却让男子倏地拔纵的身子给定在原处。
   “为什么哭了?”男子以手替她拭去颊上泪水。
   “师兄……师兄不要彤儿了……”听到男子温柔的问话,她泪落得更急。
   “傻瓜,师兄怎么会不要彤儿?是你想太多。”他搂她在怀,抚著她的发,为她梳整。
   “那你为何会带那名来路不明的女人回来?”她睁著水眸问道。
   “彤儿,你记住,她不是来路不明的女人,她名叫季燕,是师兄救回的人,以后也将成为你的大嫂,不可对她无礼,知道吗?”
  “我不知道,不想知道,我也不要知道!我只知道师兄亲口答应要一生一世守护彤儿,永不分离的,现在却反悔了。”她指责地看他。
   他就怕彤儿这种暧昧不明的小女儿心思呀!
   叹了口气,他缓声开口:“彤儿,师兄说过的话绝对不会反悔,你永远是师兄的好妹子,所以师兄即使娶妻,仍愿意一生一世守护彤儿,永不分离。”
  “好妹子?”她自嘲地笑著,偏过头不愿再看他。“师兄永远只会当那些承诺是彤儿的胡言浑语,从不曾认真去思索过彤儿的心意是吗?”
  “彤儿……”轻抚她秀发的修长手指蓦地停住。他确实一直以为彤儿只是过度依赖他,只是年少不懂事才会随意许诺。
   “彤儿,我们之间只是兄妹之情。”他必须斩断她没有理性可言的迷恋,即使这样的话太过残忍。
   果然,纤细的身子一僵,而后开始微微颤抖。
   “才子……佳人……师兄和她才是真正的才子佳人,而彤儿……什么也不是……”低哑的嗓音里,饱含深深的受伤与脆弱。“师兄,你娶了嫂子之后,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抱著彤儿,为彤儿梳发了吧……”
  深深呼吸,她努力凝聚勇气回头迎视晏郡平歉然的眼,接著将一直揣于怀中的小布包打开,将布包中物倒在她与他之间,任其散落于两人的衣裳,也任其四处飞散,随风飘扬。
   “彤儿手巧,好不容易找到这些花瓣与叶片,略折形状,便可成为一只飞鹤。”她拈起一只花鹤,递到晏郡平眼前。“师兄每回下山,彤儿便犯相思,每日每夜,当彤儿被思念折磨得受不了时,便会找来花材折鹤,期许每折成一只,它便会羽化,将彤儿的相思与心意传达到师兄心底。”
  带著笑意的泪颜,最是凄美,而晏郡平只是无声,呆愣地接过彤儿手中的花鹤。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一阵风吹来,将毫无重量的花鹤吹飞,就好像真的羽化似的。风,也将她脸上的水珠吹洒向他。
   “师兄找到命定佳人,彤儿该为师兄感到高兴,可是彤儿却怎么也快乐不起来,心如刀割的滋味,彤儿总算知晓……”她缓缓将唇印上他的,在他尚反应不及时撒开,绽放心碎的笑容。
   “彤儿对师兄,从来就不是兄妹之情,一直……一直都不是!”语毕,飞纵离去,徒留狂风卷起残鹤纷飞。
   ※ ※ ※
  和煦的阳光透过浓密的云层空隙洒下,天空呈现光与暗的错影,湿气逐渐凝结,却牵引出青草绿地的芬芳。
   现在时辰已近正午,将雨不雨的天气,让连日来的燠热逐渐散离,人们偷空拨闲觑了口气,停下庄稼与其它手头上的工作,享受这一季来难得的清凉。
   在城郊的疏林,原该属于静谧的清新空气,逐渐传来急促与逼人的气息。惊恐的求救声划破天际――
  “来人,救命!”身著褴楼衣衫的男子穿梭林间,惊恐地左逃右躲,企图闪过背后来人的追杀。
   男子背后,紧随著四名身穿白衣红袍、腰系双刀的男子,个个身形壮硕,面色狰狞,恍若追魂使者一般,为夺命而来。
   突然一声惨叫,男子背后受了一掌,飞出数丈之远,狼狈滚了几圈后,又爬起继续奔命。眼尖地看到正朝他走来的人影,灰暗的眼染上兴奋的光采,他迅速朝那三人奔去。
   “大爷,救命,救命啊……”男子冲跪到晏郡平跟前,口中不断嚷著。晏郡平望了一眼身前祈求的男子,又抬眸看向其后头追来的人,俊脸上仍是尔雅的笑意。
   “恕我无能为力。”有礼的态度,闲逸的笑容,吐出的话却是绝对的冰冷。
   男子脸色倏地刷白,哀求的眼转向璩若影。
   璩若影则是冷眼看他,双臂环胸,摆明不愿干涉。
   男子满脸绝望,端著痛苦的神色,在扫视眼前三人之后,迅速冲跪到谢宁香身前。
   ”姑娘,求求你……”他往前跪走,谢宁香被他吓了一跳,反射性地躲到璩若影身后。
   “姑娘,求你救我,求你,求你……”男子不住磕头,惶恐与惊惧表现无遗,抵不过体内气息的互冲,他张口呕了一摊血。谢宁香见状更是惊吓,双手紧绞璩若影的衣摆。
   “师父,看他这么可怜,救救他吧。”谢宁香低声请求。
   璩若影侧过脸睨视谢宁香,闲散的姿态仍旧显示不愿插手的坚持。
   “晏大哥……”谢宁香望向晏郡平。
   晏郡平摆摆手,脸上仍是挂著和善的笑。“他中了赤云教的独门奇毒――炎天雪,除了赤云教的解药之外,没有其它方法可解。”
  “可笑,号称鬼避阎王愁的神医晏郡平居然会说出无法可解的字眼!”谢宁香双眸喷火,看不惯他轻忽人命的态度。“是不能解,还是不愿解?”
  “你认为呢?”谢宁香贴近璩若影,隐约看出面纱背后,那双与晏郡乎同样刻写冷漠、轻忽与不在意的眼。
   她瞬间明白,这两个与自己日夜相处的人,不论外表是和善或是冷淡,都有同样坚持的脾气,而对待自己不重视的人,也同样地冷漠到近乎残忍。怎么一直没发现,这两个人,其实是如此相像!
   “好,你们不救,我自己想法子救他!”她气恼地由璩若影身后走出,伸手欲扶持那名求援的男子。
   “受死吧。”四名追兵赶至,本该杀向男子的夺命刀,却是攻向谢宁香。
   没给谢宁香反应与惊愕的时间,璩若影掌风更快地朝攻击者袭去,霎时只闻一声凄厉惨叫,受掌者筋脉尽断,有如一摊烂泥般痛苦地蜷缩在地。
   “师父……”就算是因对方想攻击他,但师父下手未免太狠了一些!
   其他三人见同伴垂死的惨状,无不惊骇,互相交换眼色后,举刀齐攻璩若影。
   璩若影神态自若,身影悠然,移步若行云流水,化招如回风荡叶,一行一走,一解一收间,好似雀跃蝶舞,清灵却又飘忽。但出招时,却如急雷暴雨,狠厉无情!
   晏郡平隔山观虎斗,和善的笑容不变,眼底却滑过一抹深思。
   怎么觉得璩若影在闪躲之际的悠然身影,有些眼熟……
  “师父,别为宁香杀生!”谢宁香看得刻刻惊心,连忙出声大喊。
   璩若影闻言速收掌势,背手于后,抬腿急旋,一瞬间,四名大汉已被扫飞出疏林。
   见打斗迅速完结,谢宁香开心地低身扶持那名男子。”你已经脱离危险了,我扶你另寻大夫吧。”
  就在她的手碰上男子手臂之际,突见男子眼底散发的诡异光芒,心下暗叫不妙,想后退,却已来不及。
   男子扣住她伸出的手,近身一掌直袭,谢宁香顿时呕血。
   璩若影回身见状,运掌毫不留情,重击男子胸口。
   男子口喷朱红,无力地倒下,在自己的血泊中,流淌虚弱却带著满足的笑意。
   “中了本教奇毒,无人能解,除非,亲到本教换……药……”语尽,责任也了,他死而无憾!
   “愚忠!”晏郡平淡嘲。
   璩若影跪抱住谢宁香瘫软无力的身子,举起她的手探脉。
   “师父,我今天习得了相当宝贵的一课,那就是行走江湖,千万别太相信眼前所……见……”纵使痛彻心扉,身体正承受冰与火交击的折磨,谢宁香仍旧笑著开口。“有师父在,我会……没事……的,对……对吧?”
  “你不会有事。”放下她的手,璩若影轻抚她的脸。
   “等我醒来,会……好……好……向您……忏……”语未毕,即晕了过去。
   璩若影轻探她的鼻息,而后抬头望向始终做壁上观的晏郡平。
   “救她。”冷冷的语调,是毫不犹疑的肯定。
   “我说过了,这是赤云教的独门奇毒,除了赤云教外,无人可解。”他的双手一摊,很是无奈的样子。
   “出于你亲手研制的毒,能解之人除了你,谁更有资格?”
  闻言,晏郡平尔雅笑意尽敛,眼神转冷。
   “你从何得知?”当年,他为了炼药,却不经意制出此毒。后来虽已销毁,却没想到季燕早已盗出这门毒方,携回赤云教,成为祸人利器。
   炎天雪实为寒毒,中毒者却会身受火焚之苦,中毒不久,寒气渐醒,在四个时辰内,中毒者将受不了冰与热二气的拉扯冲击,导致筋脉爆裂。
   此毒混酒食之,不会发作,但饮者却可借由掌气,将毒灌给受掌者,受掌者若有意,便可经由同样的途径传毒予另一人,可怕的是,就算借掌气传毒,施掌者自身的毒气却只能减少分毫。而虽则毒气减少,若没有解药,也只等于延长痛苦的时间罢了,因此恍如瘟疫蔓延般,一人传过一人。去年武林八大门派人马的枉命牺牲,他……难辞其咎!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无为。”
  “璩若影,你究竟是何来历?”两年多前即已毁去的毒,刻意埋藏的过往,他如何知晓?
   “只是过客。”璩若影冷道,不愿多费唇舌,劈头又是一句命令:“救她!”
  不愿说也无妨,他有自信与耐心,定可慢慢查出。
   在心底做下决定后,晏郡平又恢复一贯和善的笑容,缓缓开口:“救她,我可获得什么代价?”
  暗暗嘲讽璩若影与谢宁香在隆兴楼中的旁若无人,他如法炮制。
   “任凭索求。”遂他所愿,璩若影承诺出他希望的答案。
   “你为了徒儿,可真是尽心哪!只是口气可否好些?”晏郡平摇头叹息。
   “你救是不救?”
  “记住你的话,有一天我会向你讨。”飞快说完,他弯身欲扶谢宁香。
   璩若影却抢先一步将她抱起,转身疾走。
   “前面不远便是县城,到那儿的客栈再行医治吧。”抛下话后,人已行远。
   他似乎很清楚毒发的时间,不,正确地说,璩若影似乎非常了解炎天雪这味毒?
   这使晏郡平益加好奇璩若影的身份。
   还有,他对谢宁香的保护姿态,令人玩味。
   但为何他竟还有种诡异的感觉,好像璩若影早已摸清了他?
   耸耸肩,暂且将这些念头压下,他运起功力,跟上璩若影如飞的步伐。
   ※ ※ ※
  “如何?”
  许昌县的迎宾客栈内,璩若影望著专心把脉的晏郡平。
   “有个问题。”晏郡平总挂著笑容的脸上,难得地浮现了苦恼。
   “什么问题?”璩若影倚在床尾的墙边,闲散地靠站著。
   “药已喝下,正慢慢与炎天雪融合,但想逼出此毒,却得运气入宁香体内,在毒逼出后,又得马上将她全身所出的水气拭尽,否则,当药挥发,毒气一样又再顺著全身孔窍侵入,到时候,任谁也救不了她。”
  也就是说,命捡回来了,名节却结结实实地一点也无剩。
   璩若影看著桌上的那几盆清水,沉思半晌,而后对上晏郡平看戏的神情,轻声问道:“需要我请你出去吗?”
  “你是她的师父,于礼不合,还是……”他蹙眉。
   没等他将话说完,璩若影毫不犹豫,也毫无预警地,一掌将晏郡平送出客房,并关上房门。
   “你确定她醒来后不会恨你?”晏郡平一个空翻,在合上的房门外立定。
   “她不会介意。”不高不低、不扬不抑的冷淡声调从房内透出,并奇异地含著某些情绪。
   这……男未婚、女未嫁,就算是性命攸关,总也有些不妥。但却是唯一的办法!
   罢了!摸摸鼻子,他潇洒的一回身。
   礼教,礼教,若是一味遵循,到头来,只会苦了自己……不想再看到类似的悲剧发生了,也许,当个冰人,撮合他俩也不错。
   一切等谢宁香醒后再说吧。
   晏郡平下了楼,叫上几碟酒菜,打算好好犒赏自己近来奔波的辛劳。
   举起酒杯对空为敬,他将酒酹洒在地。
   季燕,也许你已惹上不该惹的人……敬即将到来的结果一杯!
   ※ ※ ※
  “感觉如何。”晏郡平拉来椅子坐在床沿,温柔地问著正苦著脸喝药的谢宁香。
   “非常之好,所以,可不可以别再让我喝这些苦死人的药了?”一口气将浓稠的药汤喝完,她恨恨地回答。
   “为了完全清除炎天雪余气,你得再忍忍。”接过谢宁香手里的空碗,他递给她一块形状略方的藕色酥糖,而后执起她的手诊脉。
   “正所谓自作自受!”她叹气自嘲,将糖放入口中含著,感觉那甜味和香气在口中化开。
   “宁香,你可曾习过武?”
  “怎么你与师父都这么问我?”她的眉心打了好几个结。
   “没有?”看她疑惑不解的模样,他讶异地挑眉。
   “身为官家儿女,别整天被关在房内绣花就属万幸了,哪来机会习武?”
  “那就怪了……”
  “到底是哪儿不对?”这个疑惑,她老早就想问了,只是师父总是什么也不肯说,害她夜夜抱著好奇与不甘入睡。
   “可知你体内有一股真气?”
  “呃?”
  “炎天雪在毒发与毒初解之时,都可让人痛苦到将自缢视为解脱。你却因为有这股真气护住心脉,才能免除余毒攻心之苦。但以这股真气的走势与力量看来,如果不是武学修为高深的人,难以拥有。”
  “是吗?”她张大菱嘴,满脸无知,弯弯柳眉皱成一直线。“那……为何我体内会有?”
  “连你也不知晓,又该问谁?”看她娇憨的模样:他不禁失笑,忍不住伸手轻抚她头顶。“或许有人过渡予你。”
  “也许……”她开始思索,将记忆力拉回久远以前的迷惘。“也许与我丧失的记忆有关?”因为这份遗失的记忆,令她莫名地排拒亲事,无法甘心下嫁。这也是她不顾一切执意要涉入江湖的原因,现在终于现出些许眉目了吗?
   “丧失的记忆?”他讶看著她。
   “嗯。”她点头,看向晏郡平。“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爹上京赴任,我与一些家仆晚些时日起程,却在山林内遇上袭击。奶娘和总管遇害,我也失去踪影,很久之后才被寻回,但那时却已是奄奄一息。而失踪的那段时日里我又遇上何事,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小时候在山林内遇上袭击!闻言,晏郡平霎时无法思考,恍若遭狂雷劈中一般,脑中一片空白。
   该不会、该不会……震惊与狂喜的眼在看向眼前人疑惑的半月眸后,所有光采瞬间尽灭。不……长相不对,年龄也不对,唯一相符的,只有相似的个性气质。
   谢宁香探索的眼直视晏郡平的神情,疑惑著总是冷静自若的他何以在听见她失忆后,产生如此大喜复大悲的反应。
   “我让你忆起谁?”她问得很直接。
   “只是一个故人。”他敛眸,也敛起所有情绪。
   “会让晏大哥产生这样大的反应,想必是对你相当重要的人,这是你尾随于我和师父之后的原因吗?”
  她就觉得奇怪,心性已然大变的晏郡平,连人命都可以轻忽,又怎么可能会关注发生在他面前的小小不平。
   “是季燕吗?”她探问。
   “不是。”再抬眸时,又是一副尔雅和善笑容。“是一个脾性与气质和你极为相似之人。”
  这种态度,是不是表示不想再多说?谢宁香低头思忖,也不再逼问,回了回思路,决定换个话题。
   “晏大哥,这糖很好吃呢,味道淡甜,香气却很浓郁,口感也不俗,有名字吗?”
  “这糖唤‘莲香糖’,是数百年前,一名剑者为他的妻子所做,他们的后人将此项技艺传袭至今,只做为家传点心,并不对外贩售。”他轻笑道,掩住因提及此糖过往而起的伤怀。“因缘际会下,我救了剑者嫡传后裔的妻子,他为了表达谢意,便允许我随时购买。”
  “既然是表达谢意,就该用送的呀!”她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他认为赠送有负前人心意。”这个朋友,脾性真也算是奇特了。
   “江湖上的怪人可真多。”她一努嘴,而后左顾右盼。“师父上哪儿去了呀?怎么从醒后就没见著?”
  “若影前去清除最近老是跟随我们的赤云教众。”
  那班人的跟踪对他们原本无碍,故双方尚可相安无事,但他们竟对谢宁香动手,因而惹怒璩若影。看他离去前极力敛住的杀意,那些人恐怕不得善了。
   “喔。”谢宁香低下头,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成为赤云教追缉的对象。
   “宁香,”晏郡平突然问道:“与你定亲的对象,是哪家子弟?”
  “何必问?反正我没答应,不算数。”她正在思考中,反射性地有话答话,接著,又陷入思索。
   “既然不同意令尊为你定下的亲事,是否该让若影上府提亲?”
  “啥?”她吓了一大跳,思考顿时中断,一脸无法置信地看著晏郡平。
   “我说,是否该让若影上谢府提亲?”
  “为何?”她一脸状况外的模样。
   居然还问他为何?她可知自己的名节已毁在璩若影手里,一点也不剩!
   晏郡平闭了闭眼,有些无法理解她的思考模式。
   谢侍郎平日究竟是如何教导儿女?
   “你知道炎天雪的解毒过程吗?”
  “又如何?”
  “你的名节,你不在乎?”
  谢宁香疑惑地看著晏郡平,轻问:“江湖中人,也拘泥于这种事吗?”
  晏郡平怔愣地与她对望,没想到她竟对这种事情如此轻忽!
   见到晏郡平因她这样反应而怔愣的样子,谢宁香脑袋迅速转动,想起相识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也想到他总是意欲隐藏的伤怀。恍如灵光乍现,霎时所有埋藏在心底的疑惑似乎都可抽出一条脉络来推论,而后相互连结,织成一张经纬交错的网。
   如果她向来敏锐的直觉没有出错的话……她勾起饶负心机的笑容。终于可以轮到她扳回一城了吗?呵!
   “晏大哥,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过去,你是为了谁购买‘莲香糖’?”
  “这重要吗?”
  “重不重要,每个人认定的标准不一。这样好了,我们来做个交易――”她朝晏郡平倾身,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到仅剩一寸。“你告诉我答案,我则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这交易划算吧?”
  “愿闻其详。”这小妮子如此故弄玄虚,有何心机?他看著她,心底玩味。
   “秘密就是,我的师父,璩若影,她,是――名――女――子――”
  语气甜蜜地一字一句说完,她退回身子,毫不意外地见到晏郡平满脸错愕。她愉悦地嘲弄:“没想到誉满江湖的神医晏郡平,居然连朝夕相处的身旁人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呵!”
  “江湖传言总是名过其实。”错愕过后,他迅速恢复正常,笑著自嘲。
   哎呀,掀起的风浪强度不够,怎会好玩?
   “再附加一个秘密给你吧。师父的身上,有一种很清新、很舒服的春绿新芽香气,尤其当师父气息流窜急速时,香气会益加依烈。不信,你可以尝试接近师父的身,就可知宁香所言非虚。”
  清新的春绿新芽香气……
  看著晏郡平涌上惊疑与跳跃异芒的眼,她继续煽风点火。
   “难道你从没怀疑过吗?隆兴楼内的空桌不是没有,为何师父独挑你对面之位?再者,以晏大哥现今在江湖上的负面名声,师父为何明知你的跟随却毫不在意?更何况师父冷淡,不喜近人,为何愿意与你同行?这些疑点,难道晏大哥你从未想过?”
  他是曾怀疑过,但只以为凭璩若影的武功,打败他并不是难事,因此她并不将他置于眼内。况且,那种好似早已被璩若影看透的感觉在这些时日来总是盘桓不去。
   “我曾怀疑过,师父又为何肯让我跟随近身,除了我猜著她的名字意涵外,一定还有其它原因,而这个原因,才是真相。”
  真相……
  “现在,我总算明白。”她凝视晏郡平的神情,不放过一丝一毫变化。“原因与你相同,我……像极一位故人!”
  故人……
  看著晏郡平燃起熠熠光芒的眼,谢宁香坏坏地、故做谨慎的小声开口:“晏大哥,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喔,千万、千万、千万别让师父知道是正直又好心的徒儿我泄了她的底!”

     第五章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身上的缟素孝服,是如此哀伤惨澹的颜色,残酷地提醒她,自己的无能。
   泪,无边无际……如果她能早日察知,不至有如今!
   如果早些查知……
  “啊――”和著泪颜,她放声朝天大喊,流泄的真气,刮落枝头花叶。
   “彤儿!”晏郡平闻声惊慌地飞奔而来,火速连点她周身大穴,阻止她继续将真气耗散。
   “师兄……”汪汪泪眼直视他忧虑的双眸。
   “先别说话。”晏郡平抚住她的背,灌输真气予她,而后才又开口。“师父突然辞世,我和你一样悲痛,但生死本即人间常事,谁也无法做主,所以答应师兄,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别过度伤神,好吗?”
  本即人间常事?谁也无法做主?!她嗔视的眼瞳中,有著怨怪,怨怪他的不知,也怨怪他的蒙蔽。
   “师兄,你真看不出师父的死因吗?”
  泪,停了,因著疑惑。
   “我答应你,会尽力找出凶手!”被她看得有些不安,他心中的疑云不断浮上,却不愿意正视那一份不祥的感觉。
   “师兄情愿蒙住眼,怎么可能找得到凶手?”落寞的语音中,有一丝讥嘲。
   “彤儿,你想说什么?”习惯性轻抚她发的手蓦地停住。
   “师父武功高强,怎么可能轻易中人暗算,尤其是练就邪功,流窜魔气之人。”
  “所以?”
  “若非身旁之人,让师父松了心防,凶徒如何轻易得手?”
  “彤儿,有话直说。”沉下的语气,渗人不悦。
   他的彤儿,何时变得这般工于心计?何时开始懂得藉机编派他人了?
   “能近师父身边者有几人?师兄,”她看著他沉敛的眉眼,心一阵阵抽痛,但即使知道不讨好,仍必须将话说出口。“季燕是凶手!”
  “我的彤儿,一向是单纯而善良的……”晏郡平轻喃。
   他的叹息,远比直接开口指责更为伤人!
   “为何不肯信我?”哀伤的语调里有著控诉。
   “彤儿,师兄明白你的心意,只希望你能将这份心境转换,以同样的尊敬来对待季燕,因为她终会成为师兄的妻、你的嫂子。”晏郡平低沉的嗓音中,也有著压抑的愤怒。
   “既然知道我的心意,却忍心这样伤我?”她的心不停下沉,再下沉,不见底界。
   “我不会伤你,彤儿永远是师兄的好妹子。”
  “好妹子?”她的语调掺入讽刺。“我们打小一起生长到大,你却不肯信我,而宁可相信那一个外人!”
  “季燕不是外人!”晏郡平沉喝。
   “别被蒙蔽了,季燕图谋不轨,练就邪功……”
  “彤儿,别逼我生气!”
  她因他的怒意而怔忡,随后颤声开口:“师兄,可记得彤儿曾经许诺,等到彤儿武功超越师兄之时,换我来保护你。”
  “记得。”那时的她,多么惹人心怜呀!
   “彤儿许下的诺言,不会更改,即使师兄对待彤儿的心变了,彤儿仍旧不变,只因这份守候的心意,远胜情爱,这样的执著,你可知晓?”
  他闻言不语。
   “呵……”她惨澹地笑著,将泪由脸上抹去,直视他的眼眸中,有著愤恨。“我们一同生长的情谊,却远比不上一介外人,我认了。才子佳人,才子佳人,佳人永远能够掳获才子的心,可叹我非是师兄心中的佳人,这我也认了。但我们自小一同生活到大,你却仍不懂我的性情吗?我真会为了一己之私去诋毁你喜爱的人?我真会不顾你的意愿、你的幸福吗?师兄,你自言把我当最好的妹子,自言不会伤我,可知你的不信任对彤儿却是最大的伤害!”
  ※ ※ ※
  怎么会忘?怎么能忘?当年他因一时迷惑,竟忘下从小呵疼到大的彤儿有著世间最纯善的心性。
   彤儿虽然活泼调皮,却也一向懂事。凡事总以他为前提,以他的意欲为先,偶尔出现的任性,亦是为他。
   他最疼惜的师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蒙上了眼、蒙住了心,也蒙蔽了最真实的感情。
   再回首,尽是心伤。残缺的月啊,为她照明一条路好吗?
   一条……通向他的路。
   ※ ※ ※
  “宁香……”晏郡平在林间穿梭叫唤。
   璩若影去寻找晚餐食材,所以保护谢宁香的责任,便落在他身上。但这毫无危机感的小妮子,总是趁别人不注意时就溜得无踪无影,让他还得到处找寻。
   “晏大哥,我在这里!”谢宁香在溪边大声回答,告诉他方位。
   “在忙什么?”谢宁香话音方落,晏郡平马上出现在她眼前,弯身瞧看她忙碌的纤指。
   “看!我做的花鹤,很美吧?”她举高双手献宝。
   晏郡平脸色丕变。“你怎么知道折法?”
  这种花鹤,制法繁杂,若无一双巧手与灵慧的思考,无法制出,更何况,懂得这样制法的,唯有一人……
  “上回不小心瞧见晏大哥望著绢绣布包发呆,一时好奇,便偷了出来。”谢宁香吐舌认罪,语气却毫无悔意。“因为觉得藏于里头的花鹤很美,便想如法炮制。”
  “你花多久时间学习?”谢宁香有时行为虽然无礼,却不至于太过莽撞,多数时候,她行事自有其用意。因此比起她的偷窃行为,他比较好奇她究竟想表达什么。
   “不算久,因为我拿著花鹤去请教师父。”她笑得很无辜,不掩赞叹,却也含著奇异的蓄意与双关。“我实在太低估师父的智慧了,这么繁复的折法,她竟然一看就懂。”
  “若影教你的?”一看便会,怎么可能?
   “是呀,很厉害吧!”她笑得很灿烂,而后对著摊平的手掌轻吹,让掌中花鹤随气息而走。“你看花鹤盘旋风中,就好像羽化一般,轻灵而美丽。如果手中有许多花鹤,让它们同时振翅高飞,我相信那一定很美,很醉人。”
  谢宁香又拿起草地上的花鹤,轻轻吹起,盘旋,再盘旋……
  “想想,如果一只花鹤代表一个相思,那么当花鹤羽化时,折鹤人的相思一定能传达到对方心上。”她看著盘旋的花鹤,脸上有些迷醉。
   晏郡平闻言,一脸错愕与惊疑。
   “晏大哥,你知道吗?这些话可是师父告诉我的哪!没想到平时仗著自己武功高强就很爱欺负人的师父,居然也有如此纤细柔软的心思。”谢宁香噘高了粉色菱唇,一脸不满。“我觉得自己样样都比不上师父,有些不甘心呢!”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她卸下迷离神色。
   “可惜花材易枯,改天应该要再请教师父,如何才能让花鹤保持鲜丽的颜色?”她指著飘落在水面上的花鹤,轻道:“你瞧,就算这份相思飘落水面,也永远不会沉没;而不褪的颜色,则像是不会消减的情意。所以我相信,折鹤之人,一定是煞费心思,情真意切地寄送衷怀。花鹤的背后,想必有个很美的故事吧?”
  一只花鹤,代表一个相思,当花鹤羽化时,折鹤人的相思一定能传达到对方心上……
  师兄每回下山,彤儿便犯相思……
  故事……美吗?
   我们自小一同生活到大,你却仍不懂我的性情吗?
   心痛,更为真实!
   花鹤随波逐流,缓缓远去。
   流水东逝,就算情意不沉,也终会远去至看不见。
   这两年多来不停地盲目追寻,他曾一度因毫无眉目而心灰意冷。而现在,由谢宁香起头,为他将线索渐次串连,也为他串起希望,他是否该好好把握?
   只是,上天肯如此厚待他吗?
   他无法言语,也无法动作,只能望著逐渐消失的缤纷发呆。一旁的谢宁香看著他的出神,唇角勾起一抹诡谲的笑。
   不远处,在树上窥视的窈窕身影,媚眼含带盛怒,迸射出嗜血的光芒。捏碎掌中扶握的枝干,她纵身离去。
   ※ ※ ※
  有点……奇怪。
   在高树下打坐,原是想要静心,却被一双探索的视线侵扰,让璩若影的情绪也因此浮动烦躁,不得安宁。
   在之前刻意动手的警告后,赤云教派来监视他们的人马虽有增无减,却也因为前车之鉴而有所顾虑,不敢贸然动手寻衅,只敢在远处观望。
   而宁香,正在桩上磨练稳度与定性,除了偶尔投射不满与怨怒的瞪视予她外,倒也表现得可圈可点。
   那么,这双不曾稍离的探索视线,除了正在煎煮草药的晏郡平外,别无他人!
   她知道自己因为透露太多讯息而引发他的猜疑,但除了她的身份来历之外,他还想知道什么?
   为何他近日来的眼神,总是多了无名的专注与热切?
   无风不起浪,虽然自同行以来,晏郡平就已经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好奇,但对于答案却也是显得漫不经心;在她要求他解谢宁香身上的炎天雪时,他眼中的起疑与释然,她亦看得分明,可是为何之后,却仿佛所有事情都走样了一般?他看她的眼神,专注到近乎无礼。
   真是令人烦躁!
   “宁香,药已煎好,需趁热喝下。”晏郡平温柔的嗓音于她前方不远处响起。
   “师父规定的下桩时间还没到。”
  “但喝药的时间却不能等,不如我喂你。”晏郡平取出汤匙置入碗内。
   “这样好吗?”谢宁香很是犹豫地看著璩若影,而后轻唤:“师父?”
  璩若影维持原来的姿势,恍若入定一般,并无搭理二人。
   “既然若影不作声,便表示默许,就由我来效劳吧。”晏郡平说完,便舀起一匙汤药递到谢宁香面前。
   谢宁香迟疑地望了璩若影一眼,见她仍旧没有反应,于是配合地饮下药。
   晏郡平喂药的动作极度轻缓,亦极度温柔,将舀起的汤药吹凉到适口的温度后,才让谢宁香饮下。
   一匙,又一匙……谢宁香愈喝愈心惊,脸色也愈来愈为难,凝睇的眼神在看见璩若影起身后转为不安。
   “晏大哥……”
  “先别开口,等药喝完了再说。”平缓的语调徐徐如风,尽是轻柔。
   璩若影不发一语,向通往溪水的林中走去。
   “师父好像在生气。”等到璩若影身形隐入密林之中时,谢宁香才敢小声开口,语气里有些微不确定。
   “她是不太高兴没错。”他的口吻则充满轻松与愉悦。
   “你故意这么做,是想害死我吗?”她瞪著他。
   “小女孩,问题是你挑起的,想置身事外吗?”
  “但我只是将问题症结告知你,并没有要你挑起冲突呀!”亏她还好心地指引他,结果他竟想拉她下水,真是好心没好报!
   “你是存心煽风点火,好隔山观虎斗,坐享其成。”晏郡平冷笑,而后压低声音在谢宁香耳边阴恻恻说道:“但你难道不知道,玩火,非常容易自焚吗?尤其江湖险恶,自保之道,是一定得修习的课程。”
  谢宁香脸色愀然一变,碍于时辰限制,无法自主行动,只能维持半蹲在桩上的姿势,平视晏郡平闪烁恶意的眼,随后,缓缓绽放出甜蜜蜜的笑容,咬牙开口:“宁香受教了!”
  可恶,真的被拖下水了……她绝对、绝对会记取他的告诫与教训!
   谢宁香啊谢宁香,下次可要记得,在想兴风作浪之前,先为自己留一条万无一失的后路……
  ※ ※ ※
  咻――倏――
  一根草茎由晏郡平身前飙射而过,笔直没入他身侧的枝干中,距离计算得恰恰好,也就是说,如果他方才多往前一步,那根草茎将会穿透他挺直的鼻梁。
   “你的内力,真是令人激赏。”晏郡平停下欲往溪边的步伐,转头对倚树而立的璩若影微笑道,样态从容,没有一丝遭遇袭击的不悦。
   “你的胆大妄为,则是令人不悦。”璩若影双手环胸,冷冷回应。
   “此话何解?”他故做茫然。
   “为何这么做?”
  “我做了什么吗?”他双手无奈一摊,决定装傻到底。
   璩若影走近他,语调含怒。“你明明知道赤云教追缉宁香的原因,为何还要让她的处境更加陷入危机?”四周全是季燕的爪牙,他们的一举一动,季燕岂会不知道?他所有看似温存的举动,全都会成为宁香的死罪,而他竟狠得下心!
   “你对她的保护,众人亦看得分明,又有何人敢在你眼下妄动?”他的态度,尽是事不关己的轻忽与不在意。
   季燕痛恨谢宁香,除了她是这两年多以来“唯一”能接近他的女孩子,并得到他的关注外,还有另一个原因。而这个原因,才是导致谢宁香生命危险的最大因素,只是,他怀疑璩若影是否知晓。
   璩若影冷睇他半晌,而后开口质疑:“我以为你视她为妹,理当会保护她!”
  他回视黑纱下明显射出怒气的眼,静寂半晌,再度开口时,却满是失落怅然。
   “许久以来,我所追寻的、想保护的,只有一人,别无他选……”语落,沉默乍临,风停,人不动,树林内的时间,仿佛凝结。
   良久,清冷的语调划破寂静。“你以为我是谁?”
  听到如此冷淡而直接的质问,晏郡平先是一愣,而后,鼻间传入阵阵新芽气味。
   如此熟悉,却又令人心碎的香气……
  璩若影的心绪不稳,是他的话让她起了烦躁吗?
   强压下心头的七分笃定与三分欣喜,他的回应却反而显得讥嘲与玩世不恭。
   “镇日黑纱覆面,重重隔阻,我能以为你是谁?”
  “既然如影,就不需要面目。”
  “如影还需随形,随谁的形?”
  不理会晏郡平的试探,璩若影冷声道:“保护宁香,否则这笔账,我迟早会找你清算。”
  “若我说,求之不得呢?”他的语气很无赖。
   “你……”
  晏郡平见她哑然的反应,微挑双眉,单手支颐故做沉思样貌,而后开口笑问:“这一路来,我一直在怀疑,以你冷漠与疏离人群的脾性,为何会对相识不久的宁香如此重视与保护?除非她有何特质是你所喜爱,或者……曾遗失的?”
  “无论答案为何,都不关你的事。”璩若影转身就走。
   晏郡平的咄咄逼人确实惹恼了她,也引得她疑惑渐浓。他究竟知道了什么?为何这几日来频频试探?初时的有礼与些许豪气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专注的凝望与故意的接近。他的冷漠,只有对她与宁香之外的人。而渐渐地,她也发现,他的喜怒开始以她的行为和反应为准则。
   明明她从未流露女儿态,为何总感觉他已经知悉?
   蓦地,一道灵光闪过脑际。
   宁香?她的好徒儿!满脑子只有如何惹是生非,算计他人,该再罚她多站两个时辰!
   深吸愈益转浓的香气,他情不自禁伸手攫住璩若影的上臂。
   “我以为,我们不该只是同行的陌生人。”
  “那就收起你的好奇。”他语气中隐约的恳求牵动她的情绪,也让她原本坚定强悍的语气掺入一丝柔和。
   “来不及了。”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怎可能轻易放弃?
   “你的过去如何?你把我当成谁?我没兴趣知道,劝你将心思转移到赤云教那班人身上。”她转头看他,口吻相当挑衅。“如果季燕敢再对宁香不利,我发誓,我会杀了她!”
  相对于她认真的警告威胁,晏郡平只是满不在乎地笑道:“随你。”
  与他相约婚盟的女子,他曾经最深爱的人,怎会是如此无所谓的反应?
   凝睇他的眉眼,她不无惊讶。
   “她是你的未婚妻子,你不在乎?”
  “我说过了,随你。”他耸肩,仍旧是带著轻忽的笑容。
   她凝望他,想确认他的反应是真是假,却在他看似毫不在意的笑眼中,发现深沉的、几不可见的伤痛。
   那抹伤痛,令她心口一绞。不再言语,她甩开他的手,飞纵而去。
   在她离开后,晏郡平方展露出真心的愉悦笑意。
   至少她没有赶他离开,这是个好现象,不是吗?
   ※ ※ ※
  “晏大哥,你到底做了什么?”谢宁香凝望晏郡平,语气埋怨。
   这几日她站桩的时间明显增加,已无力再多做埋怨,再加上师父最近开始教授功夫,让她累得像条在路边喘气的狗。说得好听,有体内真气之助,她精进飞快……她怀疑其实根本是挟怨报复!让她累到连想馊主意都懒。
   “没做什么,不过引蛇出洞而已。”
  “你耍你的心机,为何拖我下水?话先说在前头喔,如果我累死了,做鬼都不会让你安宁。”
  晏郡平仍只是笑,而后靠向谢宁香,以额抵著她的额问:“你难道从不好奇若影的真面目?”
  谢宁香学著他故做神秘的样子,亦压低声量道:“好奇死了,难道你有办法?”
  他摇头,一脸无奈。“我进不入她的心,由你去吧!”
  “我没有你的狡猾,你去才对。”她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不,你能近她身,你去。”他奸笑。
   “才不,你能影响师父,你去!”她冷嘲。
   “三番两次以你的安危来威胁我,可见她多重视你!”他的语调露出恭维。
   “可是最近只要你靠近,师父的气息就开始乱了,可见她多在意你!”她的语调显出崇敬。
   “宁香,你是若影的徒弟,所以你去。”他用头衔压她。
   “晏大哥,你可有师父的过去,还是你去吧。”想扣帽子,门都没有!
   “我认为……”
  谢宁香与晏郡平就这么蹲在树下,大声地争论不休,无视于在不远处打坐的璩若影。
   “倏――”
  约莫一寸粗、二寸长的细枝笔直射入两人之间,中断了他们的争论。
   静默降临,而后……
  “师――父――”谢宁香咬牙。“每次都用这招,不认为过于缺乏新意吗?”
  “达到吓阻效果即可,何需考虑新意。”
  “说得也是。”她眯起灵活滴溜的半月眸,不怀好意地问。“吓阻我们的嘈杂,还是吓阻我们再度扰动师父您的心绪?”
  “谢宁香,身为一个徒儿,你胆量愈来愈大了。”璩若影冷笑。
   “快别这么说,我只是尽一个好徒弟的本份,助师父您走出藩篱。”
  “藩篱?”璩若影失笑。
   “难道不是吗?”
  “黑纱是垂幕,隔绝外界探视,心,才是真正囚笼。”晏郡平开口。
   “揭开垂幕,樊笼便不存在了吗?”璩若影凝视他的眼。
   “至少,会找到开启的方法。”
  “我看到你的眼神充满冀盼,揭纱,是你想索取的代价吗?”
  “不是,所以你可以不掀。”晏郡平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她瞪著他,心底恼怒。
   真是够狡猾!
   如果她拒绝,他一样会伙同谢宁香,天天在她身边絮叨吵闹,让她不得安宁。而她仍旧得受制于答应他的承诺中,被动地等待他不知何时的兴起。
   她真的受够了!
   受够了他们的骚扰,也受够了他的过于热切与频频试探,如果揭开头纱能阻断一切不该有的纷扰,那就揭吧!
   “宁香,你来揭。”璩若影背倚树干,双臂环胸,对谢宁香命令道。
   “我?”
  “你不是非常好奇为师的相貌吗?我的好徒儿。”
  谢宁香手指仍呆呆地指著自己,连打好几个冷颤。
   她不否认自己是个好徒儿啦,但师父做啥说得如此阴恻恻地,好似随时等著教训她一般。
   她走至璩若影身前定住,望著黑纱背后依稀可见的冰冷神情。师父坚定决然的反应令她不安,也让她有些害怕。
   这一掀开,会不会……反成事端?
   心念一动,她转头望向身旁的晏郡平,见他亦是双手环胸地倚树而立,姿态虽看似闲适,眸中的期望却热切得惊人。
   蓦地一阵心悸,她反倒犹豫了。如果事情不若他们所以为呢?
   “怎么,后悔了?”见她迟疑,璩若影嘲讽。
   “不!”一鼓作气,谢宁香将笠帽掀落。
   清秀,是她对师父面目的第一印象。
   中等之姿,若说平凡,却又有双闪动冷芒的眼。
   这双眼,在客栈初见时,是含带些许玩笑恶意的,但现在,这双眼却让师父变得好遥远,不可亲近。
   她转头看向身侧,那个散发著骇人热切的男子……
  晏郡平愣愣地望著那张意料之外的容颜,任由错愕、震惊、失望与不愿置信的情绪在他脸上交杂,终至死灰。
   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给一个几乎绝望的人希望之后,再狠狠打碎!只因一念之差、一时之错,他究竟还得要付出多少代价?
   晏郡平仰头朝天大笑。他早该知道,早该知道――没有所谓奇迹!
   转身,脚踏离踪之步,他飞快消失于她们的视线之内。
   “晏……”谢宁香欲追赶,却让一颗石子给击中穴道,将她定在原处,无法再行走。
   “师父。”她回头轻语。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璩若影冷望她,眸中有轻浅责备。
   “我不知道……”晏大哥的神情,好似隆冬覆雪。
   “满意了吗?”
  “师父,宁香非是存心!”她一脸悔恨。
   璩若影叹息。“正可让你明白:人的过往心伤,禁不起笑闹与试探。”
  “晏大哥他……”她咬住下唇,担忧地问:“他会不会再回来?”
  “你认为呢?”她反问,解开谢宁香被制住的穴道。
   谢宁香无语,叹气,而后垂头慢慢走开。“我……去站桩。”

     第六章  
  “彤儿,别躲了,师兄带回你最爱的莲香糖!快出来,彤儿……”俊挺颀长的身影在枝荫浓密的林间穿梭寻找。
   奇怪,纵使很习惯在林中寻找彤儿的身影,但如此感应不到她的气息,却还是头一遭。
   “彤儿,你再躲,师兄可要生气了!”一贯平缓温和的语调已经渐渐渗入急躁,自上山之前就已经萦绕在心头的不安逐渐扩大。
   忽地灵光乍现,想起他最爱待的簌竹斋,或许她躲在那里头也说不定。
   身随意动,晏郡平马上奔往簌竹斋,由敞开的门窗望入室内,却只见里面空空荡荡,无有人影。
   “到底会在哪儿呢?”难掩的失望写在脸上,他垂眸思索。
   不对!无论是他或者彤儿,只要离开簌竹斋,必会将门窗闭妥,而季燕从不被允许进入的!
   晏郡平急忙奔至室内,环顾四周后,心陡然下沉。
   只见竹墙上,有用剑刻成的两个大字。
   “真相。”他缓缓念出,在心底琢磨著这二字的意思。
   龙飞凤舞的字迹,是彤儿所刻写无误,但一笔一划,含著强劲,而在挑捺之际显现的潦草,却不似她一向利落明快的风格。
   问题是,在他最钟爱的书斋之内,留下这两个明显是处在匆忙慌乱情形下所刻写的大字,绝不可能是恶作剧!
   不妙……彤儿危险!
   一阵心慌意乱,他飞身奔出簌竹斋。
   踉踉跄跄地,顺著脚下随风低舞的只只花鹤指引,他的心惶乱愈盛。
   希望这只是彤儿突发奇想的恶作剧……但她在他眼前洒下花鹤的泪颜依然在心头盘桓不去,与他的心意相违背的,是他的理智不断告诉自己――她绝对不可能拿这样的心意来开玩笑!
   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强烈,晏郡平跟随绵延的花鹤,快速飞奔。
   打斗声响传入他耳际,也让他的脚步更显仓惶。师父引以为傲的离踪轻功,让他给踩得乱无章法,速度因此拖慢。
   临渊的高崖边,一场生死打斗正在进行……
  季燕跪坐在与小径相对之处,抚住胸口,泪流满面地看著他。
   偏过头却看见一群身穿白衣、披红褂袍的蒙面人正在围攻彤儿,将她逼至崖边。
   “不!”季燕回身大喊,语调尽是惊慌。
   陷入苦战中的彤儿一听到这声叫喊,马上将目光调转至她,而后,看见她身前的晏郡平。
   他终于来了……沾染血色的唇,缓缓绽出微笑。
   日渐西垂,霞光灿灿,两人的目光胶著紧锁,她带血面容上的笑靥尽是无悔,眸中却明明白白地写著对他的控诉――你来迟了!
   不给他有任何救援的机会,她硬生生接下蒙面人蓄满内力的双掌,而另一人则快速奔向她,运劲将她打落悬崖。
   “彤儿――”
  心碎的声音,在他耳边第一次听见!
   而他也自那日起,彻底失了心……
  ※ ※ ※
  回头,太晚。
   她能晓得吗?他的心碎……
  “今宵酒醒何处?呵!”
  萝薜倒垂,落花浮荡,想必莫离溪的水,依旧呜咽和缓,不分昼夜地潺潺缓缓吧?
   两年未回,景物是否依旧,他不敢去确认,只因人事已全非,他何需再回故处,重新体会肝肠寸断。
   真相,真相,哈!彤儿想告诉他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后来他虽然知悉,却已无力回天……以死为谏,未免太狠也太绝!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他真的把彤儿给宠坏了,才让她变得如此任性,任性到以死亡来报复他的忽视,他的一时迷惘。任性到……让自小疼她到大的他,一辈子生活在悔恨与痛苦中。
   怎么忍心……
  “彤儿,告诉师兄,何时,才能得到你的原谅?”
  晏郡平颓丧地坐在宽平屋脊上,举起已开封的酒,对月豪饮。
   “告诉师兄,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烈酒穿喉,辛辣,又苦涩。如果这样的烧灼感,能焚尽他的痛,该有多好!
   “彤儿,回师兄身边……”
  明知声声低喊,再也唤不回真心期盼,他仍旧抱持著奢侈的想望。
   酒,只宜小酌,不嗜牛饮的他,正好可借此试试酒量,呵!
   心如刀割的滋味,彤儿总算知晓……
  “所以,你这是在教导师兄吗?”
  酒入愁肠,他的情绪,也已然溃堤。
   “烈酒伤身,你从不喝的。”璩若影跃上屋顶,在晏郡平身旁坐定,望著他的眼神中,尽是关切与不赞同。
   “愿意听我絮叨一个故事吗?”他朝她咧嘴而笑。
   “如果你愿意倾诉。”她打开他身侧的另一坛酒,缓缓饮下。
   “女孩子喝这样的烈酒不好。”他看著她豪迈的饮法轻笑。
   “愁思不解,岂不更伤?”酒坛仍让她给拿在唇边,她斜睨他的神情,颇有他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意味。
   他看著她眼底浅浅的光芒,突然执起她未拿酒坛的右手,在细细端详后开口:“你的手,适合练剑。”
  璩若影迅速抽回手,冷淡道:“我只习掌。”
  晏郡平摆明不信,语气轻狂,却也含著某些压抑。“你要徒儿站桩磨练定力时所展露的那一手功夫,可真令我印象深刻哪。改天,向你讨教讨教如何?”
  “晏莫离融合毕生绝学所独创的剑法,武林中谁不叹服,我又怎敢与你相较。更何况,我们所习不同。”
  “呵!”他笑著,本来就只是要培养开口的勇气,不是为了同她争辩,只是……“告诉我,我有没有同你抱怨过,你其实很残忍?”
  “我道歉。”她低声开口,口吻相当懊悔。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故意挑起他的伤,是她太不该。
   “无所谓。”
  他的语气逐渐转为缥缈,迷茫的神情,渐渐重叠入过去。
   “莫离山的月色,比这儿更美,更明;而最美的,还是金乌西坠,玉兔初升的交替时刻,片片红彤,染亮了莫离溪的流水。
   “那一日,师父带回了浑身染血,却漂亮怜人的小女娃儿。女孩儿让一对已被野兽咬得面目全非的男女牢牢护在怀中,因而逃过一劫,却也因惊吓过度而满脸茫然,不言不语、不哭不笑。之后我和师父花了很多一段时间,才让这个小女孩学会哭笑和言语,但是她的记忆却已全然失落。
   “因为拾回她时天边璀璨艳丽的彤红霞云,也为了让她重获童真笑颜的希冀,我与师父,为她命名为‘彤儿’。”
  低低缓缓,是他倾泄过往的柔情,明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为什么仍旧清晰得宛若刚发生不久?牵系他心的名字,他因而念得格外温柔。
   璩若影敛眉,看著晏郡平脸上的柔情,不自觉地又灌了满口的酒。
   “那时的彤儿,还很小哪,却如此依顺,如此惹人怜,不知不觉间,我的心念已只随她而转,日日相依不离。直到师父晏莫离发现她的学武资质,倾囊相授,而我也习得师父医术真传,于下山探查奇病怪症,寻求精进之时,两人才有分离。”
  那段甜如糖蜜的时光呵!也只能在夜不能寐时追忆。每每痴望著月光,任由这样盈满酸涩的想念,堆叠成为蚀人心肺的痛。
   “随著她年岁渐长,我益发惊觉自己竟对从小一手带到大的师妹产生不该有的遐念与绮想,心底也因此开始著慌。当我处在惶然无绪、天人交战之时,恰巧救了重伤昏迷于路旁的季燕。”不该有的起心动念呀!那时怎能预料,他所认定的良善,却让他走得满途荆棘,也为江湖铺开一条血路。
   晏郡平举酒欲饮,就著月光,迷迷蒙蒙、隐隐约约地,望见自己让水酒扭曲的脸上,不仅有后悔,还有浓烈黄汤下肚后,再也克制不了、再也隐藏不住的恨意。他一阵呆然,而后放下酒坛,摇著头,却反而笑了。
   “然后,你与季燕定了情?”璩若影终于开口,不忍见他笑容底下的无奈。
   “定情吗?”晏郡平的笑容中,有著深深的嘲讽。“季燕很美,也相当懂得利用人性心理,在我面前,总是展现出柔弱无辜、需要保护的样貌。而我为了逃避对自己师妹的遐想,遂将满腹情思投注在她身上,同她定亲。”
  他看著她,又问:“你认为这算是定情吗?”
  她愕然,被锁入他那双因烈酒醺染而显得墨黑浑沌,却又满是清醒自嘲的眼波中,无法言语。
   “周遭人的劝告,我完全听不入耳,对彤儿激烈的反应,我也只是歉然,只因为逃不开对自己的鄙视,只因为对她动心的乱伦之虑!”
  他移开与她相锁的视线,凝望酒坛,原本沉重的语气,已让哀伤与懊悔所掩盖。
   “强烈反对我与季燕亲事的人,不只彤儿,师父亦然,所以季燕定计杀了师父。之后彤儿察觉有异,开始追查真相,证据环环指向季燕,而我却蒙住自己的眼与心,不愿听信。”
  错误的结局,往往肇因于错误的判断。心底那仿佛没有止境的追悔与无止无休的自我责怪,让他夜夜惊醒,无法成眠,只能对月独坐,无助地让往事一幕幕掠过,将自己狠狠凌迟。
   “赤云教人马趁我下山行医时攻上莫离山,当我赶至,早已来不及阻止一切,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彤儿被逼落山崖。也是直到那时,我才恍然醒觉,我的退缩不过是作茧自缚,我的逃避毫无意义。但这样的觉悟,来得太晚。”
  江湖传言总是半真半假,他无意去澄清是非,只是每次听闻关于对“晏神医”的批评、责怪与恶意造谣时,他都无法反驳,只能被动地接受,当作是对自己的惩罚。
   “两年多来,我不断寻她,但得到的却只是一次次期望的落空,将我一层一层推落绝望……”他又喝了一口酒,侧脸望向璩若影,醉眼里,是空洞茫然。
   “这么说来,那一日我当真伤你很深,是不?”
  晏郡平摇头。“不,怪我太傻,你若要笑我,就笑出声吧。”
  她只是专注地凝望著他,不知道引起他这样心伤自己,是应该安慰他,还是该向他道歉?自责矛盾的情绪,令她无所适从,只能试图收锁心情,维持神色的平静。
   倒是他,却开始放声大笑。笑得恣意,笑得猖狂,在月光下,却更显苍凉心伤。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的师妹早已殉命。”她在他的笑声止歇后,轻声说道,语气是面对他时一贯的冷淡,深深藏住浓烈的关怀。
   “想过,但没有见到遗体,我便不会死心。”
  “这又何苦,我想彤儿知你为她变成如此,并不会开心。”
  “在失去她后,我才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无论如何忽视,都只有日益浓烈,无减分毫,但这份了悟……来得太迟!”淡淡望了一眼远方树影上那熟悉的身影,他举起酒坛,对明月一敬后,又开始猛灌。
   “放过你自己吧,相信若她知道你此番言语,定已心满意足。”望著他放纵的样子,她眼中有著极明显的担忧。
   他放下酒坛,表情空洞木然,忧伤无神的眼直勾勾地望向前方,却定不住焦距,呢哝般的暗语自双唇飘送而出,像自言,也像倾吐。
   “心满意足吗?可是我呢,我该怎么办?而她……实则永远也听不见我的亏欠……”
  璩若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凝视著他,任由他在哀伤中沉沦陷溺。
   良久,晏郡平终于开口,伴随自眼眶中落下的璀璨光亮,语气亦是意料之外的软弱呜咽。
   “若影,你知道吗?我爱彤儿,我……真的爱她!”
  她闻言浑身一震,望著他极端失控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了强装的冷淡。她不想听的,她其实不想听到这些话,她只希望他能自过去的遗憾中走出……
  缓缓地,她移近了与他的距离,伸手揽住晏郡平的肩,让两人紧紧贴靠。也因为这样的贴靠,让他看不见她双瞳中满溢的心疼,以及与他同样的痛苦。
   “我相信她会了解,放过你自己吧。”
  从璩若影身上飘散而出的淡雅清新味道,让晏郡平感到既熟悉且安心,也让他的意识开始恍惚。
   “要我如何放过自己?所有憾事的发生,都是出于自招自惹,而不论是季燕还是宁香,我都只看得见她们身上那一部份彤儿的缩影,进而傻傻追寻,又怎么能够放得开?”他神情萧索地垂眸轻语。“明明……明明清楚自己深切的情意,却偏偏想要欺骗自己,为了她好,放开……我一定可以做到。才子佳人,一生一世,不过是童言童语……”
  再次举起酒坛猛灌,酒坛净空,涓滴不剩,他将之朝远方树林抛射而出。
   “若影,你可知道,心如刀割是什么滋味……”
  当清脆的破碎声响传来后,他贴靠著她,仰首高声吟唱:“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光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酒入愁肠,心痛更切,倚著璩若影,他对月高歌,一首又一首,乐音悲凉凄侧。
   沉溺于熟悉的气味中,他再也受不住酒力的挥发,放纵过后,是不胜负荷的疲累,于是枕著她的肩缓缓入眠。俊逸的脸上,尽是泪痕阑干。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呆望著他脸上的泪,璩若影伸手轻轻拭去,默默无语,只能叹息。
   拭净他的泪后,她无声无息地拾起屋顶上一颗约半掌大小的石块,朝远方树影飙射而出。那足以致人于死的劲道,成功地逼走窥视的妩媚身影。
   对立,重新展开!
   “为什么要这么傻,让我放不下、走不开?”凝望晏郡平即使带著憔悴,却依旧俊逸的面容,璩若影的心中涌起酸楚。“这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该如何让你知道……我的心意与无奈呢?”
  在他额际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呢喃,她轻吻他紧闭的眼,这次,他脸上的泪,是她的。
   檐下,谢宁香双手握拳,阻止自己因晏郡平心伤倾泻而起的呜咽。
   她不知道屋顶上曾经发生过的暗潮汹涌,却清楚不断鞭笞自己的自责与疑惑。
   持续几日来的挂怀担忧,她是该高兴他回返的,怎么现下心头,却反而难过到不能自己?
   难道,她真的……错了吗?
   ※ ※ ※
  为何会回来,他不知道。
   与她们师徒两人既无交集,缘份便应尽了。
   为何他要回来?
   也许,是因孤单太久。
   也许,是他在熟悉的气味中沉迷。
   也许,为著似曾相识的感觉。
   也许,是因仍有疑惑的不甘。
   也许,是因为季燕的追杀,让他自觉对宁香有责任。
   太多的也许,种种的理由,但无论是何者,都无法说服自己这份疑惑……他为何会回来?
   为何会失控?为何在她面前……如此放纵?
   “为什么?”浓浓的疑惑与委屈语气,自他身后传来。“为什么不愿回到我身边?”
  晏郡平头也不回,早知季燕会前来寻他。“你应当明白原因。”
  “我需要你。”不甘心啊!已陷得如此之深,为何他忍心弃她?
   “在你决意对师父和彤儿下手之时,便该明白我会做的选择。”他转身面对她冷笑,尔雅不再。
   季燕错在不该让自己承接教众一掌,为了制造无辜而受伤,否则他不会在为她疗伤时,发现她体内流动奔窜的阴寒之气。
   当时他选择不动声色,冷淡地从旁观察。却也因为这样的观察,而加深对自己心境的凌迟……
  “你对谢宁香的笑容,远比对我这个未婚妻子来得真心。”季燕怒声控诉。
   “季燕,我们之间,已是过去。”
  “过去吗?你从未真正爱过我,如何能说‘过去’?”
  她好恨,自己对他如此低声下气,他心里住的人却始终不是她!
   “与你在一起的每个时刻,你心中挂记的,只有那个师妹,片刻不离口的,也只有对她的关怀。我永远只是她的替代品,从未赢过你全心全意的关注!”
  面对她指责的美眸,他无言以对。
   心高气傲、野心勃勃,江湖人人畏惧的赤云教之主啊,竟有如此情伤面容!
   “是我负你。”
  “没别的话好说了吗?”她想听的,不是这种令人愤恨的歉意。
   能说什么?在当年斩断情丝之时,话早已说尽。无法追究她对师父及彤儿所下的毒手,是因著对她的歉意使然,现在她还希冀如何?
   望著晏郡平冷淡无情的眼,季燕难掩心痛。
   “你可以对谢宁香付出关怀,可以在璩若影身旁倾吐衷曲,对我,却是这般……”
  逐渐后退的身形,一步一印,皆是愤怒与决心。
   “是你负我,是你负我,那就休怨接近你的人,不得善终!”
  “季燕,别一错再错!”晏郡平沉喝。
   “是你造成,怨你自己吧!”她拔身飞纵。
   她……执迷不悟!
   他提气,尾随而去。
   但愿来得及!

     第七章  
  “师父,我们一路南行,目的地究竟在哪?”谢宁香看著璩若影放走信鸽的动作,瞠大无神的双眼问道。
   “苏州。”璩若影简短回答,摊开手中字条观视。
   “那为何这几日停步不前?”
  “等人。”
  “等谁?”她疑惑地望著璩若影脸上的淡然笑意,很努力、很努力地压抑抢纸条过来观看的冲动。
   “该来的人。”璩若影将纸条置于掌心,运劲令其粉碎。
   “这不是废话吗?”谢宁香双眼一翻,除了无力外,还有看不到字条的无限扼腕。
   “是也不是。”她并不想多说。
   “算了。”谢宁香垂头丧气。“该来与不该来,有时并非我们所能决定的,是不?”
  璩若影望著她沮丧的脸,关切低问:“昨晚没睡好?”
  谢宁香一扁嘴,止住哭意,扯著璩若影的衣袖问道:“晏大哥他……他还好吧?”
  “你昨晚在檐下不也听得一清二楚。”她落井下石。
   “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这么……”
  “绝望?心碎?痛彻心扉?”
  “师父……”她已经够难过了,有必要这么狠心吗?
   “宁香,有些事情,不能玩笑;但该面对的,总得面对。”叹了口气,她轻抚谢宁香的头顶。
   “所以?”
  “能否走出,只能看他自己。”
  “嗯。”谢宁香靠在璩若影怀里,微低著头抵著她的肩,汲取她身上的温暖与香气。
   尖锐的哨音从树林响起,霎时间,数十道人马齐朝她们飞奔而来。璩若影反应快速地将谢宁香护在身后。
   “好个师徒情深、郎情妹意,如何?”季燕飞纵至她们面前,冷笑开口。
   璩若影不语,只是冷瞪季燕。
   “谢宁香,你好大的魅力与心机,让两名男子不惜牺牲一切来保护你。”季燕看著谢宁香自璩若影背后探出的脸,对她那似曾相识的气质无限反感,双眼与双唇开始泛出妖异的红。“像你这般天真无辜,任性又讨人保护的样子,实在让我极端痛恨!”
  “她无武功,非是你血祭对象。”璩若影沉声说道。
   “她的长相与脾性气质,定了她的死罪。”
  “你的过去,与我何干!”谢宁香气愤回嘴。
   “接近晏郡平的女人都该死!”大喝未完,季燕的快掌已经探向璩若影身后。
   璩若影擒住她手,借力使力,一个翻转将季燕拽开。
   “狠毒奸险,无可理喻,难怪见弃!”谢宁香又朝季燕开口挑衅大骂。
   “谢宁香,你将会死得痛苦异常!”季燕大怒,脸孔慢慢扭曲,体内之气汹涌翻腾,让她的头发与袍袖渐渐翻飞,妖异更甚。
   “宁香,别再惹事。”璩若影分神低语。
   从未听过她这般戒慎的语气,谢宁香方察觉不妙,呐呐低语:“师父,您与她,孰强孰弱?”
  “在还得分神保护你的情况下,我占不了上风。”由季燕外显的内力看来,情形恐怕很不乐观。
   “对不起……”她显然低估了季燕的能力。
   “无妨,记得我传授与你的自保招式吗?”
  “记得,但师父,若真无法得胜,将宁香交出吧,我宁可师父安好。”祸总是由她惹起,她不能因此而危害师父性命。更何况,她对晏大哥还有著歉意。
   “傻话。”璩若影迅速挪移至谢宁香身后,连点她周身大穴,助其内力运行。
   “好个师徒情深,如何?”季燕在出掌同时,也示意手下齐攻。
   璩若影自谢宁香身后出掌与季燕相对,夹在两人中间的谢宁香自知武力不济,只能尽量使自己不成为负担,于是机灵地弯身,踏著方学不久的离踪步,迅速绕至璩若影身后。
   季燕因她的动作微愣,闪神间,遭璩若影震开。
   “离踪!晏郡平教你的?”她问得咬牙切齿,眸中杀意愈炽。
   “干卿底事。”原来这样轻功叫做离踪,明明是师父传授与她,为何季燕问得如此不甘与愤恨,又与晏大哥有何干系?
   心念一转,她望向璩若影,眸中闪过了然。
   为什么?“晏莫离的不传之秘,只授入门弟子,你竟轻易习得!”季燕张狂大笑,笑中有恨,也有伤怀。
   她当年如何希冀呀……再一次证明她的情,只是笑话!
   “怎么忍心?”谢宁香定定看入璩若影深敛的眸。
   晏大哥的心伤呀!
   无暇理会谢宁香的疑惑与心寒,璩若影只是护住她,抵挡季燕益趋疯狂的攻势。
   季燕出手狠辣,招招致人于死,加上邪功阴毒,每一对掌,除了需要有足够的劲力与她抗衡外,还得运动内力以抗寒毒入侵,应付起来,格外费力。
   更何况除了季燕外,还有数十教众的围攻……生死攸关,危急非常,衡量情势后,璩若影当机立断,且战且走。
   “季燕,别让我更恨你!”晏郡平奔入战圈,攻向季燕。
   “早已无有分别,又何必多此一语。”季燕承接晏郡平的攻势,看著他带怒无情的双眸,芳心已碎,情意,渐渐消磨。
   “收手吧,这是你最后机会。”他沉声道。
   “凭你?”她既然可以杀了彤儿,当然更无虑于武功远远不及的他,而他竟还敢在她面前大放厥词!
   气怒攻心,季燕运掌攻向晏郡平。
   晏郡平不闪不避,凝神,运气,对掌互击。
   恍若有一道热流由晏郡平的双掌传向她,令人刺痛难忍,她迅速抽身后退。
   “你?!”季燕无法置信地以掌覆嘴,鲜红的血,自她纤长的指间流下。
   “武艺深浅,不见得决定一切,对症下药,方是关键。”他冷冷开口。
   对症下药!
   “哈――哈哈――哈哈哈哈――”因著了悟,季燕和泪大笑。
   晏郡平,你好狠的心!
   既然如此,那休怪她不留情了。
   季燕举起皓腕,内力尽运,轻启的檀口,吐出绝对冰冷的言语:“杀――无赦――”
  同时间,璩若影清亮的口哨声划破天际,惊起林中飞鸟。
   “寻救兵吗?只怕来不及了!”季燕语落,杀招直逼璩若影,而左右护法则直取谢宁香。
   晏郡平护在谢宁香另一侧,对付左右护法与其余人等。
   赤云教众攻势凌厉,让三人疲于应付,毫无开口机会,但在攻守间,却是默契十足。
   战圈逐渐转移,疏林尽头,竟是飞瀑悬崖。
   生死存亡之役,出手如何留情?
   赤云教围攻人马死伤大半,却伤不了三人。
   久攻不下,归因于璩若影与晏郡平该死的默契,于是季燕号令暗施,在赤云教所有人马得令齐攻璩若影的同时,季燕虚晃一招,致命的掌风却是攻向谢宁香。
   “宁香!”璩若影骇然大喝。
   晏郡平迅速回身,却来不及阻止季燕掌势,心下一沉。
   谢宁香根本来不及体会惊吓,反射性地运动真气,转手化招,强大的内力将季燕震退。
   “原来还有此等能耐,你的身份实在让我好奇!”季燕嘴一弯,勾起嗜血笑容。
   “不是她!”晏郡平深知谢宁香只能在季燕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形之下自保,因此护其身前,与季燕对招。
   “你的维护,令我心火更旺。”无论是与不是,谢宁香都是血祭的好食材。
   “你无药可救。”晏郡平真正动怒了。
   当年季燕重伤垂死之际,恰巧让路过的他所救,早有夺教野心的她投怀送抱,原是心机使然,到后来感情才逐渐走调,假戏真作。而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利用她的感情来转移对彤儿的情思,严格来说,他并不欠她。直到她对师父及彤儿下手,让他彻底醒悟,却因为这份情牵而难以追究。
   现在她竟将所有过往与情伤推责于他人,如此自我的人,他何需再忍!
   “交出谢宁香,过往不论。”冲著心底仍存的情,她隐忍著。
   “休想。”他怒视季燕。
   气怒难禁,恨意勃发,令她眼更红,寒气遍布周身。
   “那我就先杀――了――你!”恨到深处,语调是绝对的冰冷妖异,凝气于掌,她决心不再留情。
   晏郡平运动真元,准备拚命一搏。
   这场恩怨早该结束了,他背负太多,早已疲累不堪。助季燕夺教,原是为彤儿报仇,到后来才觉悟:他竟彻头彻尾被蒙在鼓里……
  再多的恨意,也敌不过自责与心伤,于是他销声匿迹,自我放逐,企图用傻傻追寻来欺骗自己,让自己麻木。他好累,生死早已看开,但纵然他死,季燕也会自食恶果!
   早该结束,他也终于可以解脱……
  璩若影情急之下折枝为剑,下手绝不留情,招招直取赤云教众要害。
   用人海战术困她,确是良策,尤其左右护法默契之好,逼得她无暇喘息。
   眼角余光瞥见晏郡平那方战况,她心下陡然一沉,于是运足全身功力,震开所有围攻的教众,手中木枝顿时化为灰粉。
   赤云教众遭到震退,因受不住气力冲击而纷纷呕血。
   她飞身挡在晏郡平身前,硬是接下季燕狠绝的一掌,倒退数步,亦口吐鲜红。
   “为什么?”晏郡平心神俱裂地接抱住璩若影。
   “只因……知你情真。”她难得地在他面前展露笑容。
   “你,是女的!”季燕看著自己收回的手,不愿置信的责问。
   “是又如何?”谢宁香朝她挑衅。
   “很好,那你们就一同到地府作伴吧。”她再度运气,夺命之掌即将落下。
   破空之声传入,一根细枝贯穿季燕左肩,将她逼退,随后一道黑色的魁梧身影飞纵而来。来人身后,有由远而近的奔腾马蹄,显示援兵不少。
   “擎烈……”璩若影轻喊,松了一口气。
   季燕当机立断,举起手,示意手下再度发动攻势。
   璩若影挣出晏郡平怀抱,飞快闪至谢宁香身后,运掌将她击飞,恰巧落入方停步的来人怀中。
   季燕则趁璩若影无力防备的空档,将她打落山崖。
   “若影――”晏郡平大喊。
   再一次的无能为力,一样的景况,他……还得承受吗?不,再也不了!
   毫无犹豫地,晏郡平随后跳下山崖。
   “师父!晏大哥!”谢宁香哭泣狂喊,急欲挣脱钳制者的怀抱。“放开我!师父――”
  不耐于怀中人儿的死命挣扎,严擎烈干脆以手刀劈向她颈侧,让她昏迷。
   “哈――哈哈――”季燕先是怔愣,而后疯狂大笑,流著泪低喃:“你……可真懂得如何伤我!”
  “关心你自己现下处境吧。”严擎烈抱著昏迷的谢宁香,凝望她的眼瞳闪过深幽,在对季燕出言恫吓的同时,亦示意随后赶至的人马下崖救人。
   “谁也别想救他们。”季燕按住伤处,阴冷说道。
   “严擎烈倒要讨教。”他狂霸挑眉。
   “严擎烈,荟龙帮主严擎烈?”季燕心下一寒。
   修为高深的传奇人物,从来不愿涉足江湖恩怨,怎么出现在此?以她现在内力与躯体都受创的情况下,硬打只会是场苦战。
   “传闻严帮主从不过问江湖中事,怎么如今会来插手?”右护法抹去嘴角血迹开口。
   “只怪你们动了不该动的人。”严擎烈冷语,张狂的气势,蒙上杀意。
   “璩若影与你有何关系?”季燕问。
   “你不配知道。”刚烈、淳厚的嗓音,吐语绝对鄙视。
   “放肆!”左护法动怒,举剑攻向严擎烈。
   剑尖直刺他心口,但仅离他身前一寸,便让他快速腾出的手接夹住,贯气于内,倏地将整把剑向后弹射,剑柄重击左护法心口,使其直直向后飞出。
   季燕迅速接住差点飞落山崖的左护法,余劲之强让她也连连后退,严擎烈浑厚的内力令她心底暗惊。
   “撤!”将奄奄一息的人交给右护法后,她迅速下令,率教众飞快上马远离。
   “逃得过吗?”严擎烈阴沉低语。
   深深看了怀中满脸泪痕的玉人儿一眼,他邪魅一笑,方领人离开。
   夕阳斜照,映了满地红霞,与崖上未干的血迹,交给成炫丽奇魅的光彩。
   人命……何其脆弱。
   ※ ※ ※
  强劲的溪水不住冲刷著,带来冰寒与冲击的疼痛感受。晏郡平强抑下痛楚,在水中寻得璩若影载浮载沉的身子,急搂住她,运动真气护住两人。
   “你……何必?”璩若影硬撑起逐渐迷离的神智,不解他的行为。
   “嘘,保留气力,别说话。”他护著她在渐趋和缓的水中泅著,寻找上岸地点。
   落日斜晖下,红橙色的溪水寒凉透骨,但他的体热却温暖她的心。在他终于决定上岸处之时,她也在他怀中失去了意识。
   “撑著些……”他喃语,知道她受伤过重,有生命之虞。
   何必?
   对他来说,这是个值得深想的问题。
   水珠不断落下,灌溉身下干软的草地,他脚步微颠,边寻找避身之处边思索著。
   为何看到她坠崖会有心痛的感受?为何会不加思索随她跃下山崖?答案,他还得再想想。
   璩若影本身是个谜团,让他疑虑记挂,无法洒脱离去。
   所以,在他酒醉醺然,意识茫茫之时,他的行动远快于他的意识,回到她们的身边。
   眼尖地看到前方有一隐蔽洞穴,他决定先带璩若影入内疗伤。
   一开始的跟随,只是因为在谢宁香身上找到对彤儿思念的投射,之后却是璩若影占据他所有的思绪。
   为何?他不止一次自问著。
   当谢宁香抛给他一连串的谜团之时,他竟是毫无疑问地接受与欣喜,而直接掠过理智思考。原以为是自己因期待太久而情愿自我欺瞒,在心底深处,却隐隐觉得答案不尽然如此。
   小心翼翼地将璩若影置于地面,他执起他的手谨慎诊脉,脑中却仍盘桓著不散的疑惑。
   彤儿习惯用剑,对掌法一窍不通,而璩若影却惯于使掌,这也是他迟迟不敢确定的因素,直到看见她落崖前那再熟悉不过的剑式。
   直觉,是世上最奇妙的东西……
  疑惑未退,指尖却传来异样的流动。
   咦?
   思考中断,专注的眸转为惊愕,他探向她的颈间脉搏,以确定令他震惊不已的气息流动。
   从前他总会为彤儿煎煮药汤,小时候的彤儿对他依赖过甚,非得要他先喝,她才肯入口,因此到后来,他习惯煎煮两人份,再与彤儿一口一口对分。
   这些药汤的用途,不仅在于补身益气,对功体增进更有帮助,是他因著彤儿的体质,为她精心钻研调配的,连季燕也不曾喝过。
   她的体香,便是由此而来。
   也因为长期服用自己调配之药,让他与彤儿的体质逐渐改变,变得愈来愈相似。因此当他将自己的真气过渡给彤儿之时,奇异地与她体内真气相融合,形成另外一股特殊的调和之气。这股气息,谐和舒缓却又蕴藏宏大力量,逐渐漫过彤儿原本的极限,有如海纳百川,让本即秉赋过人的她更能突破精进。要不是后来她因倾尽全力追查凶手证据而停止修习,在他所能见著的时候,她的武学修为将是不可限量。
   这股真气与他相通,在这世上独一无二,他绝对不会错认。而璩若影身上也有同样的气息!
   答案,昭然若揭。
   同样的事件,不同的抉择,缺憾,得到了弥补。跌跌走走,弯弯绕绕,仍是回到原点,接续从前,一切仿佛冥冥中早有注定。
   思索的眸光缓缓移上璩若影清秀的脸,眼神带著欣喜与惧怕再度期待落空的迟疑。
   可能吗?
   衡量她的情况后,他探手入怀,取出藏于襟内皮革囊袋中的疗伤与续命丹药,让她吞服入喉,之后快速地寻了些干树枝生火,以驱除夜幕渐垂的寒意,也借此更看清楚她的面容。
   堪称清秀的面容,平凡到令人生疑……深厚的武学修为,冷凝的心思,疏离的气质,夹杂些许恶劣的脾性,怎会是如此平淡无奇的一张脸?
   相由心生,性由相表,但这张容颜却反应不出些许。
   眸光渐露精锐,他缓缓梭寻破绽之处。
   因落崖后的激流冲击,刮出她脸上几道伤痕,伤口周围的皮肤,外翻得有些异样……轻触她冰凉的面颊,修长的指尖微微颤抖,与动作的轻柔完全不搭。而后,顺著她的额、她的耳际,他缓缓剥下那张看来平凡,却精巧无比的面皮。
   面皮下,果然是他日思夜想的娇美容颜。他的师妹,他的……彤儿呵!
   除去两人身上湿透的衣物,置于火边烤干,他照料著两人身上的伤口,并为她灌输真气。
   在确定她无性命之危后,他才服下丹药,抱著她,慢慢陷入昏迷……

    第八章  
  晏郡平坐在床沿,凝望著榻上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却依旧昏迷不醒的人儿。
   这几日频繁地东迁西移,他的心亦同样纷纷乱乱,不得平静。
   为何不肯认他?为何设下重重屏障阻隔他的接近?
   她的伪装其实相当成功,连他的试探在面对她的直接之时,都有些招架不住的羞愧感。
   那张因磨损而毁坏的面皮已遭他丢弃,但看见她真实的容颜,却无法令他好过多少,反而更增心疼。
   颤抖的手,轻触她脸上的新痕旧疤。
   当初,你受了多少伤害?是谁救了你?谁为你疗伤?
   脸上疤痕虽然淡浅,身上的痕迹却明白道出她当时所受的重创。而这些旧痕,显然是另有高人为她治疗过。
   虽然得到希望的答案了,但更多的疑问却不断浮上,惊喜还来不及感受,新升起的痛楚早已缠住整个心臆……
  为何不肯认我?
   那日醉酒,虽瓦解了他的自制,却瓦解不了他的记忆。
   他清楚记得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语!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的师妹早已殉命?
   为何试图斩断他的希望?
   任性的彤儿呀,还在生师兄的气吗?
   我相信她会了解,放过你自己吧。
   不,你虽任性,却绝对不愿意伤害身边的人,尤其是对我,尤其是……在看到我情绪溃堤之后。
   脑中又想起她为他挡下那致命一击的景象。
   只因……知你情真。
   肯为师兄舍命,至今依然,昔日诺言犹回荡在耳,为何却又闪躲他的情意?
   彤儿,你究竟遭遇了什么?可知你让师兄多么难受?
   “从今而后,换师兄来保护你,可好?”
  喉口哽著蔓延起的酸涩,指尖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流连,其间白细的伤疤,让他备觉心痛。
   “师兄只爱彤儿,一世不变!”轻轻将唇印上她的,他坚定起誓。
   ※ ※ ※
  “找不到?”阴冷低沉的声音,夹带澎湃的怒气。
   “求帮主恕罪!”跪于主位下方的三名男子,抖著声求饶。
   “已经五天了,你们却连个重伤之人也找不到,荟龙帮只能养出你们这些饭桶吗?”看来,他有必要大肆整顿一番!
   “我们……我们已经找到他们曾经藏身的洞穴,但……”
  “但人早就不见了,是不?”严擎烈接口,语调更沉。
   “是。”听到帮主充满危险的声音,他们明白任何辩驳都是枉然,只会更加触发他的怒气,因此只能低垂著头,等待发落。荟龙帮帮规一向严厉,找不到人,便是他们任务执行不力,无任何理由!
   “别怪他们了,晏郡平若真要藏,一般人根本找不到他。”娇柔和雅的女音犹若天籁般传入他们耳底,让几个大男人差点感激到痛哭流涕。
   说话者年莫十八,倾城美颜上噙著淡淡笑意,举手投足间,有著恍似莲花般的淡雅气韵。此刻她纨扇轻执,娇软地靠坐于红杉椅上,娴静又自适的姿态,就像是在画者眷顾下,精描细绘的仕女,但微蹙的眉,却泄漏她心底的忧虑。
   “荟龙帮众,岂同于一般?”严擎烈冷哼。
   “晏郡平也不是凡夫俗子。”女子淡语。
   “让我去找师父,我要知道她是否平安?”一直躲在女子身后的谢宁香流著泪开口。
   “有晏神医在,你毋须太过担心。”女子回过头,伸手温柔地为她拭泪。
   “但若让赤云教徒发现呢?师父身受重伤,晏大哥武功又不敌季燕,我好害怕……”不,她一刻也等不下去,她要亲眼见到他们才能安心!
   “你想上哪?”在谢宁香移动脚步欲往门外行去之时,严擎烈冷冷开口。
   “我要亲眼见到师父平安。”她回答,脚步不停。
   “若影将你交给我,你的安危便已成为我的责任。”语落的瞬间,他高大的身形已挪移到谢宁香面前。
   “啊――”谢宁香倏地大叫,又躲回女子身后。
   严擎烈眼中升起不解与严厉,转瞬也移至女子身后,盯著谢宁香道:“我很好奇,我真有那么可怕吗?为何你看到我就躲?”
  “别过来!”谢宁香又吓得大喊,一步步后退。
   “告诉我,为何如此惧我?”不耐于她的躲避及逃跑,他干脆一把抓住她。
   “纤纤姐,救我……”谢宁香在严擎烈扣住她皓腕时,呜咽一声,而后随即昏厥。
   “你将她吓昏了。”严纤纤开口责怪,眸中看好戏的笑意与脸上温柔而责备的神情,十足不搭。
   “你又想做戏到何时?”严擎烈冷哼,毫不费力地将谢宁香抱起。
   “做戏?我不懂。”她偏过头,一脸无辜,却依旧柔笑著。
   “顾好分舵,我亲自找人。”不想与她多说,他直接下令。
   “我吗?”她忧虑凝眉。“一介弱质女流,可还需要人来保护呀,如何能担当顾守分舵的重责大任?”
  “我从不怀疑。”严擎烈讥道,抱著谢宁香大步离去。
   “小姐……”被晾在一旁的手下无所适从地叫唤。
   严纤纤叹一口气,那无限伤感与忧愁的模样,让众人不禁拧了心。
   “去帮大哥吧。”她轻声开口。
   “那小姐呢?”真要留这样一个柔弱无助的人儿在分舵?
   “帮主的命令,遵从就是了。”她无奈摆手,好不哀怨。
   “是,我等告退。”三人衔令离去。
   大哥亲自出马……美眸中兴味益浓,她执起纨扇,莲步轻移,准备回转绣房。
   若影,可别出事呀,呵!
   ※ ※ ※
  这是哪里?
   昏昧的双瞳渐转清明,璩若影环顾著室内简单的陈设,思绪逐步运转,想起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一切。
   她在哪里?昏迷了多久?
   胸口伤处传来的疼痛,让她皱紧双眉。
   虽然仍有痛楚,但她明白自己已脱离生命危险。
   也唯有他,才能医治这么重的伤呀!
   问题是――他为何要冒著可能粉身碎骨的危险,随她跳崖?对他而言,她其实非亲非故。
   季燕那掌极端狠绝,想要医治,势必要耗费许多精神与气力,为何明明也伤得不轻的他仍执意救她?
   在她断断续续醒来的昏茫记忆中,他似乎常常抱著她行路,她却从无力气可开口询问他们的落脚处。
   明月高悬之时,他会用自己的体热,温暖她因不住发寒而颤抖的身子。
   在久远以前的记忆及之后的断续印象中,他虽看似和善,却不容他人近身,除了……彤儿之外。
   纵使那一夜他因喝多了酒而醉卧在她怀里又如何,不过情绪崩解罢了,她不以为两人之间的发展,会因那一夜而有什么不同。
   但他的怀抱,却真真实实地守护了她。
   剪不断,理还乱……他开始让她觉得捉摸不定,也令她起了困扰与焦躁。
   单手撑在床缘,璩若影费力想要坐起却只觉得虚软无力。
   不,她得赶快好起来,好快点脱离这样奇异的暧昧情境,她怕再这样下去,她将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晏郡平端药进屋时,看到的便是璩若影用尽全力想要尝试下榻的景况。
   “你的身子还很虚弱,别太勉强自己。”晏郡平将手中药碗置于桌上,走至床畔扶她坐起。
   “我昏迷多久了?”她询问道,竭力克制自己因他动作中所流露的异常温柔而起的惊慌。
   “将近七天。”
  他端起药汤坐在床沿,一匙一匙喂她。
   她虚弱得无法对他这样温存的举动表示抗议,只好被动地接受。
   “七天了……”她寻思,讶异自己竟昏迷如此之久。
   “你受伤过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苏醒,已相当令人讶异。”他笑道。
   看著他温雅和煦的笑容,她心中浮现疑惑,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若影相信神医的能为。”
  “是吗?”他又温笑道,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深沉。
   她定定看他,怀疑自己方才是否错看,也为他话里的双关升起疑虑。
   任她灼灼目光恣意探视,晏郡平从容不迫地喂完汤药,起身将碗匙搁置于桌上。
   以她自身的根柢与他的医术,她的确不该昏迷这么多时日,但若让她太早清醒,他如何带著她躲藏?
   转身背对她之后,仍感觉到身后执著不解的追寻目光,他的嘴角弯起笑意。
   再回身面对她之时,手中已多了一柄如叶片般的木梳。
   “这些天守候著你醒来,除了寻药、煎药之外,并没有其它事情好做,无聊之余,便折木刻了这扇扁梳。”他将木梳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木梳,细细端详,上头竟是一幅交颈鸳鸯图,刻画得栩栩如生,不禁脱口赞道:“好精细的雕工,想不到晏神医竟有如此雅好。”
  “呵,得归功于平日的无所事事呀。”他轻笑。
   “我以为你需要花许多时间来思考如何躲避赤云教的人马,难道不是?”
  “他们?”他哼道:“不值一提。”
  “原来传闻温文尔雅的晏神医,实际上竟然如此不可一世。”她睨著他取笑道。
   贪婪地汲取她颊边的笑花与在眼角眉梢间不自觉流露的风情,他脱口而出:“我为你梳发,可好?”
  在听到他的话后,她嘴角的笑容蓦地僵住,呆看著梳子上的交颈鸳鸯,顿觉不合宜。正想开口拒绝时,他已迅速拿走她手中的扁梳,霸道地执起她的发梳整。
   “从前,彤儿总爱坐在我的腿上,要我为她梳发,纵使已届及笄之年,仍然如此,从不避讳男女之防,无论我如何劝语……”
  他的声音柔和悠远,带著怀念的忧伤,成功地让她的回绝吞回口中。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真正的原因在我,是我对她的依赖,养成她这个习惯。那乌溜滑手、细致柔顺的发,只要看过、抚过,便会不自觉地沉溺于比最上好的丝缎更柔软的触感中。”
  细长的手指在柔滑的乌黑中穿梭流连,爱怜的手,离不开这份久违的悸动。
   呵,他的挚爱呀!终于回到他的身旁。
   “彤儿老是嫌散发麻烦,故而将发结成长辫;我却总爱在揉乱她的发辫后,再慢慢帮她以指梳顺。”
  缓缓梳理她的发,感受到她的僵硬,晏郡平的嘴角扬起满足又带著玩笑恶意的弧度。
   “我知道她的长发是为我而蓄,而我自己,却从未体悟这样的沉溺,早已超出兄妹之情。”握住她让他梳理整齐的发,一分为三,缓缓结辫。
   璩若影根本无法开口,理不清心中掺杂酸楚与畏惧的复杂感受,一道灵光闪过脑际,颤抖的手,缓缓伸向自己的面颊。
   “你的发,同她一般,细柔滑手。”他赞叹著。“缘份,真是奇异的东西,若人不懂得把握,它能一下子便溜得无踪无影,让你自悔于来不及珍惜而痛不欲生。”
  指间传来的,那不甚平滑的触感,她再熟悉不过……
  “但若是锲而不舍的追寻,它却也有可能为这份心意所感动,而为追寻者开启一道机会之门。”
  原本谨守君子份际的身子缓缓前倾,直到贴住她的背。将乌溜细长的发辫挪至她身前,晏郡平双手环住她的颈肩,在她圆润的耳边低语:“所以,彤儿,这一次,师兄绝对不再让你离我而去!”
  抽出怀中以草茎编织而成的细绳,他小心翼翼地扎紧辫尾,在热气呼入她耳的同时,也为草绳打了个漂亮的结,好似一笔完美的落款。
   而璩若影早已浑身僵直,无法动弹……
  ※ ※ ※
  “找不到?”艳红身影如狂风般飙下主位,纤手化为鹰钩,擒住眼前人的颈项。
   “教……教主……”因呼吸困难而逐渐胀红的脸,在望向季燕红得妖异的怒眸后,浮上深深的恐惧。发颤的双腿无力支撑身体重量,明明是个大男人,却有如残破布偶般,任人摆布。
   “求教主饶他一命。”左护法下跪为其求情。
   泛红的眼狠瞪亦身受重伤的左护法一眼,方忿忿放手,回主位落坐。
   “查出璩若影与严擎烈的关系了吗?”季燕冷声质问。
   “有……有这封柬帖,但璩若影这个人,就好像凭空出现一般,查无背景。”他呈上柬帖,却也明白自己的任务是失败了,璩若影与严擎烈的关系为何,不是重点,她的来历,才是教主所关心的。
   教主对任务失败者,向来不留情……
  厅内,只留一片静默,微风吹过窗外叶梢的声音,此刻听来,响若轰雷。
   风雨前的宁静,总是令人特别惊恐。此刻跪在下方之人低垂著头,放弃挣扎,等候极刑的宣判。
   季燕额冒青筋,指节紧握椅畔上等杉木红几一角,竭力克制情绪。
   静默持续著,就在所有人以为他那一命终将不保时,李燕突然站起斥吼:“全部都给我滚出去找,一旬之内再找不到人,你们全等著连坐惩处!”
  “是!”一瞬间,厅内人马迅速散光,无人敢再逗留。
   一群饭桶!
   气怒满胸,让她的身体差点承受不住,一阵晕眩后,她向后倒退,跌坐回椅上。
   她的伤势,任凭再如何医治,不仅不见好转,还愈来愈糟。
   晏郡平,你真够狠了!
   看著柬帖上苍劲简洁的字迹,狰狞的脸色渐息,换上嗜血与阴沉。
   查无背景,就好像凭空出现一般……
  也许,她该找个时间,会一会严擎烈!
   ※ ※ ※
  他是如何知晓?
   他又为何要知晓?
   望著眼前流动不止的溪水,她的心亦是惶惶乱乱,无法止息。
   早就知道相处时间愈久,让他发觉真相的危机愈高,所以她才会设下重重屏障,阻绝他们之间过于密切的交集。
   严纤纤的易容术可谓今世无双,她其实没有必要做多余的遮掩,覆盖面纱,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保护,保护著自己可能不受控制的心,保护著自己仍可能涌现的脆弱,保护自己偶尔流泄情绪的眼,不致让他看见。
   而他的执著,却将她所有的保护拆裂!
   她其实也很清楚,以师兄的精明,只要她待在他身边,这些微不足道的伪装撑不了多久,徒然显得可笑罢了。
   收谢宁香为徒,完全是个意外,只是没想到她竟会看穿自己所有的伪装,也看穿师兄的心伤,进而从中穿针引线。
   该是天意吗,注定她此行无法全身而退?
   但见他一面,是为思念,并不是为了重续前缘……现在,又该如何是好?
   “彤儿?”温和又宏亮的叫唤声在林中响起。
   璩若影静静地濯掬溪中水,让凉凉冷冷的触感滑过指尖,并不回应林中焦急的叫唤。她知道哪怕只是微弱的一丝气息,他总可以因此而找到她。
   “可找著你了!”如释重负的愉悦嗓音自她身后传来。“我好害怕……你已离开。”
  她看著水面,没有回话,未久,他的身影映上水面,与她的眼神纠缠交会。
   受不住他眼中赤裸的情意缠绵,她垂眸轻道:“师兄,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晏郡平依旧执著地锁住她倒映在水中的落寞丽颜,良久,才轻轻开口:“记得师兄曾同你叙述过的,那则女娲补天的传说吗?”
  小时候,她总爱黏著他,央求他说一则又一则的故事,听著他低柔的嗓音,方肯缓缓入睡,即使故事重复也无妨。只要他待在她身边,就好。
   再提前尘,又有何益?所以她选择不语。
   “在久远以前的太古洪荒时期,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因故大打出手,共工败给了祝融,因而羞怒朝西方的撑天柱不周山撞去,致使撑天柱折断,天际显出缺口,地也现出裂痕,大火、洪水因此不断,毒蛇猛兽伺机侵袭,导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女娲不忍,炼五色石补天,阻洪水,擒猛兽,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也因此受到万民崇拜与拥戴。”
  晏郡平看著她映在水上半垂的眸,明白此时她心中所想,便自顾自地往下说。
   “但彤儿,你可知道,女娲之所以能够造人,乃是与伏羲结合所致,而她与伏羲,却是亲生兄妹,可即使如此,还是完全无损于人们对她的景仰。”
  闻言,她愣住,再无法遏止全身的轻颤,只因听明白他话中的含意。
   “传说,也只是传说。”她竭力维持话语的平静无波,却克制不了语气中的颤抖。
   “若没有真实为基础,又怎么会衍生出传说?”他轻声辩驳,而后深情地转身望著她,半跪在她身前,撩起一撮她披散的发,倾身嗅闻,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她脸上可以清楚地感觉他呼吸时的热气。
   “师兄……”别靠得那么近,别以这样谦卑的姿态挑动她的心,别让她……控制不了自己。
   抖著唇,她却发现,任凭心中如何狂喊,自己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晏郡平看著她眼中的乞求,双瞳一暗,却还是情难自禁地吻了她冰冷的唇,在她的唇边低语:“两年多来,我没有一夜可以顺利成眠,闭上眼,总看见你,看见师父,看见簌竹斋,看见莫离山上的日升月落与彤霞……后来我总算明白,当初的执著有多么愚昧;也终于了解,是师兄妹又如何,就算我们是同胞手足,我也决计不会再放开你!”
  “师兄,你……”她别过螓首,无法面对他的坚持与深情。“你以前不是这么狂烈的心性。”
  “人总会变的,不是吗?你不也变了许多。”他温柔地将她的脸扳回,直视她的眼道:“彤儿,为何要一再闪躲?你究竟在怕什么?”
  璩若影虚弱地垂下双睫,菱唇轻颤,开口,仍是重复同样一句:“回不去了……”
  “为何你……”
  她究竟在顾虑什么?他必定要问出口,但问题才刚起头,远处便传来清晰又尖锐刺耳的哨音,迫使他必须将问题中断。
   杂乱的马蹄与奔走声渐渐清晰,却远远不及来人的迅捷。
   晏郡平迅速旋身,将璩若影护在身后。
   魁梧的身形踏叶而来,无声、快速,如飙风飞影,转眼间便立在晏郡平身前,双手环胸,稳重如山。这人,动如疾风,静若泰山,动静之间,没有任何预警,也没有任何缓冲,收放自如,是可怕的人物!
   “严擎烈。”晏郡平朝来人开口,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不善气息,心底暗暗警戒。
   严擎烈冷魅的脸上,勾起一抹恶意又算计的笑,低沉开口:“感谢晏神医相救拙荆,此恩此德,严某铭感五内。”
  拙荆?!
   恍若平地乍起响雷,轰得晏郡平脑内一片混沌,无法思考。
   彤儿……彤儿竟已婚配他人,这件事情,他想都没想过!
   呆望著璩若影,晏郡平脸上的表情是万念俱灰。
   寻寻觅觅的,他的挚爱呀,已不再属于他了。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若影。”严擎烈朝晏郡平身后伸手,勾著五指轻唤。
   严擎烈的呼唤,也震醒晏郡平紊乱的神智,下意识地,他拉住自他身旁走过的佳人衣袖。
   “师兄……”璩若影望著他纠缠紧扯的手,神色复杂而压抑。
   因不忍心见到璩若影脸上的为难,晏郡平还是放开了手,只觉自己的心,亦在同时间死去。
   严擎烈将他们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却不置一词,在璩若影走到他身旁后,刻意搂住她的肩,张狂地对晏郡平说道:“晏神医若不嫌弃,请随我们回返别业,让严某表达谢意。也请务必赏光,随我们回返苏州,留至八月十五,喝完我与若影这杯喜酒再走。”
  喜酒?他们……尚未成亲吗?
   晏郡平正视严擎烈的眼,清楚看见――其间明白强烈的挑衅。

     第九章  
  “为什么?”严府别业的流云亭内,晏郡平终于找到独自沉思的人儿,开口的问句,在极力压抑的嗓音底下,竟有被遗弃的痛楚。
   “我别无选择。”璩若影轻声开口。
   “他胁迫你?”
  “不,擎烈救了我,条件是我必须嫁他为妻。”
  闻言,他一时无语。
   当初她受了多大的伤害,他也知道。在谷底替她疗伤时,看见她身上深深浅浅的新旧疤痕,更加重他的愧疚与心疼。
   受这样重的伤,她是怎么撑下来的?
   当年彤儿既然抱定以死为谏的决心,便已无求生之意,之后又怎么会愿意答应严擎烈的条件以换得救治?
   这问题的答案,根本无须问出口,他也明白。
   死,为他;生,亦是为他!
   只是啊……
  “以生离换死别,是否太过残忍?”
  她默然,看著梁上雕绘的双飞燕,神色恍惚。
   “别嫁!”他擒住她的手腕,低声恳求。
   她转身面对他,想要笑的自然,却无法遮掩地流露悲伤。“师兄,师父曾经教诲――信诺为重。”
  “没有转圜吗?”看著璩若影坚定的眉眼,他的眸中闪过一簇异采。
   晏郡平的神色,令她很是心惊,急道:“别做傻事,就算合你我之力,也不见得能与擎烈抗衡。”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带著属于我的情意嫁与他人!”他瞪著她。
   见晏郡平激动的瞳眸,她垂首,恳求低语:“别迫我。”
  她带著脆弱的语调,令他心口一阵阵抽痛。放开了始终擒住她的手,紧闭双眼深深呼吸吐纳,许久以后,他才看向她,艰涩开口:“好,我不迫你,只是彤儿能否答应师兄一个请求?”
  她静静望著他,算是默许,不先问他的要求为何,也无论他的要求为何。
   “陪我上莫离山,一同吊祭师父在天之灵。”他垂下眸,掩住所有情绪。
   “何时起程?”也好,就当作是和过去做个完全了结吧,纵使会心痛如绞。
   “今夜子时。”他趁她寻思时,打散了她的发,盈握于掌中。
   她看著他握住青丝的手,并没有闪身抽离,只是叹息:“我即将成亲,这举动并不合宜。”
  “彤儿的发……”他轻声呢喃。
   “师兄?”他的恍惚,令她心神不宁。
   “无事。”他忽尔抱住她,胸膛的起伏异常沉重。
   她没有推开他,明明知道这样不该,却还是无法自已地沉溺在他的气息中。
   将头靠在他的肩,让不该有的脆弱流泻而出,她忧伤低语:“从小,我便一直盼著师兄的情意,终于等到了,却来得太晚。”
  他抚著她的发际,将头轻靠她依偎的螓首。
   “若有来世,但盼再与师兄续缘,可好?”
  “不……”晏郡平闭目低喃。
   来世太遥远,他无法忍受,只要想到她即将为他人披上大红嫁裳,总会让该是性好平和的他升起撕裂那人的冲动。他不要总是追逐心中的影,他只要她……
  “我的佳人,许诺过我今生的,现在却要许给别人了吗?”
  轻轻分开两人的距离,他抬起她细致的下巴、缓缓地,带著绝望吻住她,而她也没有推拒,只是不小心让泪水溜出了眼眶。
   以掌心承接她滑落的泪水,他暗暗在心中下了决定。
   就算武功无法匹敌又如何,他绝对不会将她让予他人。
   彤儿的发,只有他能握。
   她,是他的!
   ※ ※ ※
  “纤纤姐……”谢宁香担忧地望著身旁一脸思虑的人儿。
   “宁香,”终于,严纤纤叹了口气,倾城美颜上有著失落与烦恼。“你知道吗?我真心希望若影能成为大哥的妻子、我的嫂嫂。”
  “但严擎烈不是师父钟情的对象,这么一来,师父和晏大哥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不成,她看不下去了!刚刚因为师父和晏大哥的情绪过于复杂,以致于没有发现在一旁偷听的两个人,也亏得她底子好,师父教的离踪步很快便习得五成,否则在他们离开前,早该露底了……等等,她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谢宁香脑袋一偏,狐疑地望著严纤纤。她刚刚怎会没有发现,自己似乎是被纤纤姐牵著跑的?
   “确实可怜。”严纤纤蹙紧蛾眉,而后一脸不赞同地瞅著谢宁香。“严大哥、擎烈、擎烈哥随你称呼,为何一定要喊得那么生疏与咬牙切齿?好歹你昏迷时,是大哥在照顾你。”
  “说得真好,我还想问,我两次昏迷都是谁造成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谢宁香磨牙。
   “大哥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也不愿意辜负若影的请托。”她埋怨她的不懂事。
   “可不可以别再提这件事,现在我们该烦恼的,是师父和晏大哥的问题吧!”谢宁香难掩烦躁。
   “有什么好烦恼的?”严纤纤脑袋一偏,很状况外地问。
   “你想想,若师父真的和严擎烈成婚,他们三人,绝不会有人是快乐的。既然如此,为何不撮合有情人?”
  “但当初婚事由大哥提出,以他的执著,就算我去劝说,也投有办法使他改变心意,不如就此放弃。”
  “放弃?不成不成,怎能放弃!可又能怎么办?师父也不会违背信诺……”
  严纤纤看著谢宁香苦恼的神色,墨黑扇睫半掩住水眸,之后闭上,再睁眼时,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叹了口气。“只有一个办法,可是相当冒险。”
  “什么方法?”谢宁香闻言,脸上乍现光采。
   严纤纤从腰间绣袋中取出一个青瓷雕瓶,握于掌间,轻声道:“这味药,名唤柳台云雨,五色,无味,置入茶、酒中,纵使如晏神医这等人物,也未必能够察觉。重点是,此药药性极强。”
  “这药是?”下药,对谁?
   “春药。”她直接提供解答。
   “啊!”春药?这一棋会不会走的太狠也太险?
   “造成既定事实,大哥不让也不行。”严纤纤轻语。
   “可是……”依严擎烈的个性,若知道是谁搞的鬼,说不定会杀了她们,或干脆杀了晏大哥。
   “宁香,若想帮助他俩,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它办法。不然,我们只能等著看他们的心碎持续到老死。”严纤纤作势将药收回。
   “好,我做!”谢宁香抱持壮士断腕的决心,一把抢过瓷瓶。
   “可得小心呀,务必神不知鬼不觉,否则我们都会遭殃。”
  “真要神不知鬼不觉,你去不是更好?”
  “我?”严纤纤一股无奈。“娇生惯养之躯,如何能有通天本领?”
  “不需要有通天本领,只要别让他们发现就好了,相信你的轻功足以胜任。”
  “你说笑了,我哪来的轻功?”
  “是吗?”摆明睁眼说瞎话!谢宁香开始觉得,眼前这看似弱不禁风的似水人儿,其实一点也不娇弱单纯。“能否请问,这药打哪儿来的?”
  “不瞒你说,”严纤纤粉脸微红,用纨扇半掩,有如做错事的孩童一般,羞愧承认。“这药是从大哥房里偷的。”
  “严擎烈房里?”哈!没想到看来魁梧霸气的人,也会需要这种东西。
   因谢宁香脸上强烈的鄙夷,让严纤纤不得不开口解释:“你别误会,大哥不是性好渔色之人。”
  “不好渔色,房里置这药做啥?”心思一转,谢宁香脸色马上变得惨绿。“难不成……”
  “啊,怎么愈描愈黑?”她好无奈。“我意思是,这药是蜀地商人赠与,大哥应该从没用过。”
  “应该?”
  “哎呀,女孩儿家,讨论此事总不宜!”
  看著严纤纤羞怯又无辜至极的样貌,谢宁香眯起半月眸,轻声问:“这药真的有用?”
  “试试不就知道了。”
  “希望你不是诓我!”
  “我何必?这两年来,我和若影情同姐妹,我也期盼她快乐。”
  “纤纤姐,我总觉得,你的心思与行为都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单纯。”
  “是你多心了。”
  “希望真是我多心。”谢宁香点头轻道,背脊却因严纤纤眼中一闪而过的狡狯而升起一股恶寒。
   ※ ※ ※
  夜乌止啼,露滴苍翠,薄雾漫漫的莫离山,仿佛笼罩在神秘面纱之下的世外桃源,仍是那般沉静与绚丽。置身其中,总能令人忘却时光流转,体会与自然同化的悠闲乐趣。
   如果,也能忘却回忆的话……
  “这是……”晏郡平震惊地望著璩若影手上仔细擦拭的物品。
   在她的手中,是一对身穿大红喜服的陶偶,两人各执彩球一端,笑得幸福且开怀,模样相当精致讨喜。
   但男陶偶所执的红绫巾线,遭到折断,女陶偶则明显是摔碎后又拾起修补,那一条条显而易见的裂缝,宛若一道道伤痕,正暗自悲伤哭泣著。
   精致的陶雕彩球,则黯淡地独自落于黄土地上。曾经斑斓的色彩已经褪去光鲜,而陶偶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是讽刺,那面容形貌,竟是他与她!
   “这是师父瞒著我们偷偷雕塑,意欲赠与我们收藏的心意。”跪于黄土地上,璩若影将陶偶与彩球置于红绫巾上,嘴角上扬,陷入昔时曾经开怀的回忆里,眼眶内却已有水气凝结。“有一回师父收躲不及,被我撞见,他老人家端著腼腆的笑容告诉我,这是准备送给我们的大喜之礼……”
  晏郡平无语,抚著胸口靠向身旁树干。闭紧双目,脸上尽是难堪和悔恨,缓缓将手蜷握收紧,心痛到连掌间渗出血丝也没有感觉。
   “后来,季燕发现陶偶,恼怒折断相连的喜气,将女偶摔碎,杀了师父。”师父遗容上的错愕与不甘,成了夜夜折磨她的痛楚。
   师父从来就不赞成师兄与季燕的亲事,也从未给季燕好脸色过,师兄不明就里,只一心想要求得师父真心的祝福,也因此导致季燕心中怀恨,个中原由,她一直很清楚。
   只是感情之事,向来由不得人,纵使她再如何希冀又如何,不过是无止境的暗自神伤与寅夜饮泣罢了。
   她不知道师父仍旧执著地雕塑这对陶偶,不放弃为陶偶绘上鲜丽色彩,也因此为自己引来一桩设计缜密的夺生计谋。
   ‘若不是我在无意中看见碎裂的陶偶,也不会怀疑到季燕头上,师父的冤,将是石沉大海。”因悲伤而低沉的声音,已有喑哑。但真相,却是如此铭心刻骨的痛!
   “我……”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哀痛欲绝?悔不当初?当真相的利刃,一刀又一刀毫不留情地刺向回忆的伤处时,说得再多,都没有用了。该懊悔吗?该流泪吗?早已……流不出。
   如果当初彤儿没发现这些阴谋,如果不是她要他看清的手段过于激烈,他也许会和弑师仇人成亲,然后被瞒上一辈子。
   晏郡平呆望著眼前跪坐的纤细背影,呆望著石碑上端正的字迹,一时之间,忘了自己该坚持什么?忘了自己为何坚持?只剩满满的原罪,讥笑他的消极,讥笑他的蒙昧,讥笑他的苟活!有那么一瞬,他将气凝于掌……或许,该到九泉之下向师父负荆请罪,结束残生。
   “师父,对不起,彤儿要让您老人家失望了……”璩若影带著颤抖的低语,震醒了他的神智。
   他的师妹,傻得愿为他死,也为他生,若他离去,她定随后相陪……
  “徒儿还记得,当我将您独创的莫离剑法习成时,您老人家和蔼脸上那得意与骄傲的笑容,灿烂得恍似孩童哪!”回忆的笑颜上,竟全是奔腾如雨的泪,一颗一颗滴上黄土地,渗入她正在挖掘的小土坑中。
   保护晏小子,能力足矣!
   当时师父那满面满眼的取笑,令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排拒世间礼教,因而隐居莫离山,也总以教导出敬礼守规的徒儿为耻。
   晏莫离纵然无子,有你二人,早已足够。
   只是,这份心意,早让黄土给掩埋。
   “这份过往,徒儿细细珍藏,只可惜您的心愿,彤儿恐怕得辜负了。”璩若影将陶偶用绫巾包起,埋入小坑中,慢慢覆上沙土。
   “陶偶葬坟前,以为盟誓,今生留恨,但盼来生聚首,可否?”隆起的小土丘上,濡湿正在蔓延。
   “彤儿……”晏郡平跪在她身后,双手环住她的颤抖。
   不,他不能一错再错,他明白的,明白师父的心愿!
   最该坚强的人,是他,坚强地为他们一同呵护的小人儿撑起一片足以优游的天地。
   “初时,只为了能于大婚之前,再见师兄一面,余愿足矣。”她脆弱自语,而后仰起头,惨切地笑了。“怎么到后来,全变了样呢?”
  “别再说了。”他轻吻她发际,企图借她的体热、她的香气,来驱走自己心底的寒冷。
   “如果这是师兄的希望,我可以不再说,但不说了,心痛就不存在了吗?遗憾就不存在了吗?”她痛哭出声,浑身颤抖若风中棉絮。“不说了,曾有的恨、曾有的怨,统统都可以不存在了吗?不说了,我要的快乐回得来吗?心底的空洞补得起来吗?”
  “彤儿……”
  “师兄,你可知道,看著你和季燕恩爱成双,我得费多大的心力,才能在师父面前露出释怀笑颜;你可知道,一片片修补破碎的女偶,我得靠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自我了断的念头;你可知道:撑著几乎半残的身躯,我如何熬过痛楚的折磨;你可知道,我得埋葬多少思念,才能说服自己不去逃避亲事;你可知道,每日每夜,只要一闭上眼,我便会看见师父不甘的容颜!”
  “我明白。”那样夜不能寐的心痛,他深刻感受。
   “师兄呀,你可知道,这两年来,我有多痛恨自己,恨自己的疏失,没有办法及时救回师父性命;恨自己的冲动莽撞、沉不住气,没有办法为师父报仇;你可知道,我得如何锻炼自己,拚命让自己的武功超越极限;你可知道,染上满手血腥,我该如何挣扎,才能说服自己麻木;你可知道,我根本不敢回到这儿,不敢回忆前尘过往,只怕再也阻止不了自己勃发汹涌的恨;你可知道,背负这么多,我有多累,有多累……”他试图安抚,她却完全听不见,只能淹没在已无法再压抑的情绪里。
   “别再说了,别再放任真气窜流!”新芽气息愈来愈浓,让他慌了,担心她再这样下去,将会伤害到自己,连忙点住她几处穴道,输送真气给她。
   “不,”她的情绪因而得到些许平抚,却在回过神后,用内力将他的手震离,环住自己。“别再这么做了,你明知道我的体质会吸收你的功力。”
  “我只愿你别伤了自己。”他再度抱紧她。
   璩若影无语,在他的怀抱中,试图慢慢平息心绪。
   金乌展翅,日已高升,暖热的温度,透过叶梢洒下,逐渐驱逐寒冷。
   “师兄,可知我目前最大的心愿?”她在他怀中转身,带泪的明眸锁住他的。
   他回望她,有些心惊。
   “以莫离剑法,亲手杀了季燕!”她的语气突然化为杀意。
   望见她泪眼中的凌厉狠绝,他的心,又是一恸。
   她怎会变得如此?他的彤儿呀,一向单纯而善良,不该有如此肃杀的眼眸!
   “别对季燕动手。”晏郡平摇头,轻语恳求。
   她瞪视他,冷语:“给我理由,之前我不动手,是为了你,现在她不仅穷追不舍,还想杀尽你身边的人,你却仍要我放过她?”
  “并不是要你放过她,而是――”他拭去她脸上的泪,轻声在她耳边道:“从今以后,你的杀戮,让师兄来替你承受,好吗?”
  “为什么?”她颤问。
   她的手早已沾满血腥,可以不在乎,但他不同,一个性喜和平的人,怎可让他一同沉沦?
   “彤儿,”晏郡平将她的心思看入眼底,轻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即使我不爱杀戮,身上却早已背负江湖上几千几百条人命。这笔罪愆,我早该面对了。”
  “但事情又不是你当初所能预料……”
  晏郡平伸手阻断她的话,摇头叹息。“呵,你的情意,仍是如此深重,舍不得师兄受过,是吗?”
  她垂下眼眸,不愿回答,也无法回答。
   “你不回答,无妨,姑且不论解不开的前仇,我早就应该报还,更是因为,她执意杀你!”他的眸中,有著决心。
   杀戮恶果该由谁受,不会有人得到姑息!
   ※ ※ ※
  原本让荒芜掩盖的故居,在两人的同心合力下,恢复当年质朴洁净的风貌。
   “好久没喝到师兄为我煎煮的药茶了,记得从前总是逼著你陪我一口一口喝下。”璩若影嘴角轻扬,恍似在笑,喝著清香淡雅的药茶,眼神却显得飘忽。
   “若你愿意,往后每天为你调制。”晏郡平端起茶碗,一愣,这香气……
  “何必说笑。”明眸闪过黯然,她注意到他的出神,关切问道:“怎么了?”
  “没事。”放下茶碗,他的嘴角勾起笑意。既然有人暗中帮忙,何不乐得顺水推舟?
   她点头,怀著些许愧意开口:“对不起,上午之时,我的情绪失控了。”她明知道师兄的心情不会比她好过,这样放任情绪,无疑是加深他的负担和愧疚,但一望向师父的坟,她怎样也无法控制自己,故而任性地将心绪奔泄。
   “郁积的情绪,本来就该找到倾泄的出口,我只担心你放著愁思不解,而将自己逼落绝境。”他将她那夜所说的话奉还。
   “也许吧,但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改变不了什么的。”她将目光调离,望入屋内竹柜上方才让他给摆上的那对陶偶,困惑地问:“为什么要将陶偶掘出?”
  “那既然是师父欲赠送给我们的心意,将如此贵重的心意送还,岂不是大大折伤他老人家的颜面?”
  “但如此大礼,我们收受不起呀!”
  “彤儿,”他叹息。“那不仅是师父的遗赠,更是老人家的遗愿,你如此奉还,他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但是留著却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如果可以选择……”不知道是否由于心境影响,她总觉得斑驳的陶偶似在垂泣,说话的语气也因这样的出神而更显飘忽。
   “如果可以选择,又何必冀盼来世对吧?”他打断她的话,摇头道:“来世太过遥远,喝了孟婆汤后的下辈子,我们根本无法预期。彤儿,你一向是直接果敢的个性,为何现下却只能选择逃避?”
  “敌不过的。”
  “未有正面交锋,怎么先说丧气话?让我们两人一起面对,若真逃不过,那么即使丧命,亦能相依,不好吗?”他看她的眼神中,有著温暖的、明白而赤裸的情。
   她低垂著头,继续饮茶,不敢再正视他。
   而他也不继续进逼,静静地看著她将整碗茶吞咽后,才忽尔开口:“彤儿,这药茶,是清晨方回到莫离山时,师兄特意为你所摘采调配,只是为了吊祭师父,才暂时搁置,待回来再行煎煮。”
  “我一直待在你身旁看著,怎会不知,又何需特意说明?”
  “想要问你,方才你煎煮药茶之时,可有发现异状?”
  “没有,水量、时辰皆依你的吩咐。怎么,味道有问题吗?”方才师兄忙著打理屋内屋外,而她除了顾著注水与时辰控制外,也帮忙打理,但却从没让药茶离开视线过,不明白师兄为何特意问她?
   这么一想,她才发现师兄一口也没喝,于是直接问出心中的疑惑:“为何你不喝?”
  这么说,问题是出在他们离开这儿前去上坟之时了。心思绕转,晏郡平轻笑回答:“同你确认,只是想向你澄清,药不是我所下。”
  “什么意思?”不就是药茶吗?怎又说不是他所下的药?正想问清楚,体内却突然升起燥热,令她一阵晕眩。
   “柳台云雨,下这么烈的药,是有点过火了。彤儿,这茶可不能多喝呀!”
  蓦地,她明白了,娇颜刷白。“你明明知道,却仍看著我喝下?”
  “我没有理由阻止。”他轻叹,而后回答她之前提出的问题。“不喝,是因为我不想失去理智,让你受罪。”
  不愿意去深想他语气中那豁出一切的笑意,她极力压制体内的骚动,支著额,祈求地望著他。“师兄,你一向君子!”
  “君子这敬称,打从两年前我便已收受不起。”他起身走向她,握住她绵软无力的手,解开她的发后,在她耳边呼气轻道:“再说,为了得回你,我宁做小人。”
  “不……”她想推开他,身体却不听使唤,向他偎去。
   “来此之前,我便已下定决心,只是在想出方法前,有人先一步助我,你说,该不该从呢?”晏郡平仍旧轻笑。
   “别做傻事……”她相信他有能力解这味药,为何偏要将两人同推落深渊?
   “记得你还欠我一个代价吗?”
  “我的要求便是――把原属于我的情爱归还给我。”
  “你明知前路多舛!”
  “那又如何?彤儿,你是我的,我谁也不让!”他抱起璩若影娇软的身躯,踏著稳定的步伐,在夕照中,缓缓走向屋内……
  ※ ※ ※
  玉兔西移,轻轻柔柔地,将光亮泄落。
   流云亭中,有一魁梧身影,正独坐饮酒。
   浓郁香气飘来,一道窈窕的红艳身影飞纵而入。“形单影只,对月独酌,不觉太寂寞了吗?”
  “那依你看来,应如何才好?”严擎烈轻笑道,飞檐阴影遮住他一半的脸,让他更显邪魅。
   “好酒配佳人,岂非人间美事?”她娇笑,纤柔素手,搭上他的肩。
   “蛇蝎佳人,确实令人心动。”他啜饮杯中酒,眼神轻狂。
   这样一个长相俊美、气质冷魅、浑身散发气劲的男子,恐怕是谁都要心动的吧……如果,她不是被伤得如此彻底的话。
   “堂堂荟龙帮主,以霸气闻名的严擎烈,心动,就该争取呀。”季燕吐气如兰,接过他手中的酒杯,檀口对著他方才啜饮的杯缘,缓缓将酒饮尽。
   “条件呢?”他为她注酒。
   “杀了璩若影与晏郡平。”她语气轻淡。
   “为你而杀我未婚妻子,值得吗?”他偏头望她,似在评估。
   “他们两人,恐怕正共度良宵,纵情阳台。一个敢背你失节的女子,你严擎烈还需迟疑与心软吗?”
  “喔,他们在何处?”他看她的深幽黑瞳中,有两簇火焰渐渐燃起。
   “莫离山上。”季燕俯身,将混杂酒气的呼息吹入他的耳,丰满诱人的身躯贴近他的。“如何?”
  “你的提议的确诱人,只是――”严擎烈先是一笑,语气忽尔转冷,夹带凌厉。“我对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没有兴趣。”
  “你!”季燕媚眼含怒,但随即压下。
   她至今才明白,为何自己的身体会衰退如此之快。
   两年前晏郡平帮她医治掌伤时,便已察觉她体内寒毒之气,在为她调制的药中,配加了抑制真气的成份,也因此导致她每次血祭后,因毒性药性相冲,使得身体更衰退一分。直至后来真相爆发,他在与她决裂之后便隐匿不见,没留下任何交代与警语,任她独自面对疑惑。以漠然的逃避态度,等著她自生自灭,虽然残忍,却远不及之前一掌带给她的折伤――晏郡平竟在这两年内炼制毁她功体的药引,打入她体内后,与原先相克的气息融合,一步步将她摧毁。
   她的情付诸流水,怎能甘心?她要报复,不惜一切!
   “拥有我,整个赤云教都是你的。”季燕柔声劝说,语调含媚。
   “区区赤云教,我还不看在眼内。”严擎烈冷笑。
   “不怕我毁了你!”
  ”我很期待,你这位毒侵心肺的蛇蝎美人,若还有能为,严某恭候。”讪笑的语气下,有熊熊怒火。
   “杀了他们,对你并无坏处,你毫不掩藏的怒气便是证明。”
  “与你合作,污了我的格调。敢动我严擎烈的人,就是找死。”
  “你――”季燕怒上眉山。“严擎烈,我会记住你的羞辱!”
  恨声说完,她转身忿忿离开。
   “随时候教。”他在她背后冷言。
   没有晏郡平的帮助,她只有等死一途,成不了气候。倒是晏郡平……手击亭中石桌,石桌顿时粉碎,他纵身离开。
   莫离山!

    第十章  
  晓曦晨光照入窗内,将沉溺在酣甜好梦中的人唤醒。
   晏郡平支起上半身侧卧,深情的眼离不开面前疲累熟睡的人儿。
   他的彤儿呵……望著她披散的发,他玩心一起,撩起一束自己的发与她的同结成辫,用发尾打了个利落的结,抬眼便见她已经清醒,正凝视著他。
   “结发……”他抬起发辫笑道。
   从方才便一直看他带著心满意足的表情结发,又见他带著一丝淘气的笑脸,她的眼眶倏地涌上泪雾。
   这样的亲匿呀!如果是梦,能不能永远不要醒?如果连依偎都能让人心痛,那么再一次的离别,她还受得了吗?
   他赶忙放开发辫,环抱住她,吻去她的泪,轻道:“别哭了,我会难受。”
  “擎烈不会放过我们。”璩若影低语。
   “那与师兄做对亡命鸳鸯,相约来世鸳盟,如何?”他轻点她细致的鼻头。
   她笑了。
   “你说的,可不许反悔。”
  “再认真不过!”低下头,密密实实地吻住犹带泪痕,却笑意盈盈的人儿,倾泄所有曾经深深压抑的情意。
   许久之后,胶著的唇才得分离,他一手搂紧轻喘不已的佳人,另一手则眷恋不舍地抚著她的颊,将自己的脸埋入她肩颈处的柔细散发中,轻声又温柔地,呵著气问道:“彤儿,可还会感觉不适?”
  原已娇红的粉面在听到他的问话后更添丽色,她圈住他的颈项翻转,换他躺卧榻上,她则将头侧置于他的心口处,聆听他不甚平稳的心跳。
   “无碍的。”听著耳边传来的节奏由快速到平稳,她叹了口气,笑道:“我曾经以为,这样的相依,是永远无法求得的幻梦泡影。”
  “我又何尝不是?”
  他抚著她螓首,也轻抚著让他给拉去相结的那撮发辫,让一室温暖的静谧持续,体会两心相依的感受。
   许久以后,带著些许不确定,晏郡平迟疑开口:“这两年来,我一直想问你――你……还恨师兄吗?”
  “在找上季燕当时,是的,但在落崖那一刻,望见师兄心碎的神色过后,我就已经后悔了。”璩若影无法否认当初确实怀著故意,但更多的,却是心痛。“让师兄看清楚的做法还可有其它,而我却偏偏选择极端,对你的歉意也因此成为支撑我活下来的因素。师兄,是彤儿不对,我才想问你――会怨我吗?”
  “不,是我罪有应得。”怎么舍得怨她?是他自己的错,又怎能怨她?只是,若他错过了呢?
   那几日,他的思绪一直惶乱不安,脑中只盘旋著彤儿哭泣愤怒的脸,因而向山下村民告了罪,绕道去购买她最爱的莲香糖后,便匆匆忙忙赶回山上,没想到遍寻不著盘据他心的人儿,却在簌竹斋看到她刻下的警语。
   他仍记得,当时他有多么慌乱无措,仍记得当她看到他赶到时,那明澈双眼中的控诉,夹杂著松了口气的笑意。
   “但你如何肯定我会早回?”
  “我只是在赌,定期下山行医虽是你不愿免,也不可免的责任,但师父仙逝未久,你心下必定为情况不稳的我挂记担忧,因而会早回。师兄……”她叹气,抬起头望入他的眼。“我在赌,赌你我的相知,也在赌你对我的心意,我始终相信――你舍不下我。”
  他的彤儿呀,仍是这般知他……“你真的很傻,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如此决绝,为了我,你可以付出一切。”双手轻抚她白皙的面颊,他低语:“彤儿,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够学会爱自己比爱师兄多一些?”
  她静静凝睇他,而后哑声开口:“我很任性呀!为了让你内疚一辈子,所以选择在你面前结束生命。净说我傻,师兄不也是?”
  “比不上你,我的彤儿是个只懂爱人,却不懂得爱自己的人。”他叹笑环住她的腰,将她拉上,与他眼对眼,柔声道:“所以,你说对了,我永远也舍不下你,这一世,我们注定纠缠了。”她的泪,因他低低诉情?再度不争气地落下。
   她期盼许久的许诺呵!纵使前途茫茫,只要两人心心相系,再无怨悔。
   “你说,我们避得过擎烈的追索吗?”
  “试试看不就知道了。”他接住她的泪,话语中有著自信。“之前为了照顾重伤的你,无暇顾及太多,我也想知道,若我们真的藏住行踪,他会有多大能耐找到我们?”
  “如果可以,我真想长居莫离山,与师父为伴。”璩若影轻语。
   “会回来的。”看著窗外透过叶隙洒落的东升日照,明白此处不宜久留,于是他扶她坐起,为她著装。
   “但愿如此。”如果有命活到那时的话!
   正在思考,神色却因看到的景象而怔愣。
   “怎么了?”
  “陶偶……”是错觉吗?怎么觉得,陶偶脸上的灿烂笑容,点亮了喜气,不再失色。
   “我就说了,这是师父的遗愿呀!”晏郡平随著她的目光望去,而后开怀地笑了,心底的阴影正慢慢消除。
   轻啄璩若影仍旧呆愣的脸颊,他扶她下榻。
   “我们先到师父丘坟前上香,然后再起程,如何?”
  “发还未解。”她看著两人之间纠缠的牵连。
   “结著,不好吗?”他蹙眉,脸色有丝赖皮。
   “师兄,”她好气又好笑。“你变太多,我不太习惯。”
  “变太多?”他捧著她双颊,故意问道:“变得轻狂、变得炙烈、变得心绝、变得不择手段,还是变得无赖?”
  “你说呢?”明知故问!
   “你爱哪个我?”
  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她相当不知所措,只好恼怒瞪他。
   “就算你不说,我可也明白,只要是我,彤儿皆会无异议接受。”他轻笑,惹得她面泛红霞。“这份心意,就如同我此生此世,只为彤儿一人而变。”
  “别再取笑了……”她低头,缓缓拆解他们的发。
   “别!”他擒住她的皓腕。
   她化开他的手,继续拆解。
   他一边阻挠她拆解的动作,一边维持两人相结的发。两人就这样一拆一化,一结一解,一路对招到屋外。
   “好个浓情蜜意,是不?”阴冷的声音,夹带无边怒气响起。
   “擎烈!”璩若影止住动作,眼光凝在严擎烈僵硬的怒颜上。
   她的幸福,一定得如此短暂吗?眼角余光瞥见严擎烈身后的两抹倩影正瑟缩发抖,她不禁一笑。
   “早该猜到是你们。”
  “距离大婚不到一个月,你却背叛我,若影,你是存心教我颜面无存吗?”
  听见严擎烈的指责,璩若影低垂双眸,不愿为自己辩解,倒是谢宁香先一步沉不住气。
   “别怪师父,是我下的药!”
  “是呀,冤有头,债有主。”严纤纤发出微弱的声音,撇清关系。
   “你们一体同罪,别以为我不知道。”严擎烈向后睨视,表明谁也别想脱逃。再转回头,便见晏郡平已挡在璩若影面前。
   “保护者,你够格吗?”严擎烈眼神越过晏郡平,直望向璩若影。“请柬早已广发各路,婚礼势在必行。若影,回我身边,我可以既往不咎。”
  晏郡平移身挡住他的视线,坚定吐语:“她已是我的妻。”
  “晏郡平,你不是我的对手。”严擎烈轻蔑道。
   “想染指她,除非我死。”
  “遂你所愿!”严擎烈面容盛怒,掌风先解了两人相结的发辫,而后直攻晏郡平。
   晏郡平承接他的掌气,身形向后弹开,气一沉,借劲使力,跃至严擎烈身后,化指为剑直刺严擎烈身后大穴。严擎烈回手后劈,化开剑招,迅速出掌攻向晏郡平心肺处。
   晏郡平急忙收势,向后纵身,严擎烈直追,穷攻不舍,攻势既猛烈又迅速,让晏郡平应接不暇,开始显现狼狈。
   “论用剑,你或许称得上高手,但论气指,却还不足火候。妄想挡我便是你最大的致命伤。我惜你也是名英雄,放弃执著,可饶你生路。”
  “绝不。”晏郡平旋身侧踢,在严擎烈挡招时,倏地扭身翻转,单指点地,飞腾过身,迅速在严擎烈身后打上一掌。
   严擎烈没料到他的动作竟如此迅捷,受掌的同时当机立断,运用内力融合其掌气反弹而出,晏郡平遭震退,跌落黄土。自己的气劲遭加倍反弹而回,让晏郡平身受重创,捂住双唇,鲜血自指缝间流出。
   “晏大哥!”谢宁香惊叫。
   “哎呀,事情不妙。”严纤纤瞠大水眸,蹙眉。
   “是你找死!”严擎烈运劲于掌,击向晏郡平天灵。
   “不!”璩若影纵身跳入战圈,迎击严擎烈。
   “你――”方才因晏郡平突袭而有些受创的身体加上她迎击的气劲,让严擎烈被震退数步,抹去嘴角朱红,冷笑低语:“用我教你的掌法来对付我,这就是你报答救命恩人的方式?”
  璩若影护在晏郡平身前,迎视他的灼热的双瞳中,有著无边歉意。
   “若影,婚礼不能免,再予你一次机会,我可饶了他。”严擎烈凝视她坚持相护的眉眼,而后敛眸说道。
   璩若影闭上双眼,心底犹疑。
   情与生命,孰轻孰重?
   “彤儿……”晏郡平意欲推开她,宁死也不愿听到她的应许。曾失去后,就别再选择拥有,否则,将再也放不下……即使丧命,亦能相依,不好吗?
   睁开眼,璩若影淡淡地笑了,表情尽是不悔。
   “擎烈,杀了我们吧,如果这能让你好过一些。”
  “你……很好!”严擎烈咬牙。望著他们紧紧相握的手,他迈步向前,运劲于掌,举起的手,却始终没有挥下。
   情势僵持……
  严擎烈复杂深沉的表情,和那对有情人视死如归的态度,让谢宁香看得冷汗直流,本欲冲进是非圈,却被严纤纤点住穴道,无法动弹。
   “呃,都别坚持了。”严纤纤收回偷袭的手,轻摇纨扇,缓缓走入两方之间。
   “纤纤,离开,别多事。”严擎烈低声警告。
   她眉眼含笑,轻柔开口:“不算多事,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提议,不知大哥可愿听否?”
  严擎烈闻言收势,双臂环胸,微敛双目,一派洗耳恭听的模样。
   “晏神医和若影两人决意生死相随,我们也强逼不来。而听大哥语意,虽非要婚礼不可,目的却只是为了不丢颜面,不是吗?”
  “又如何?”严擎烈挑眉。
   “既然只图形式,那么新娘子是谁也就无在紧要,而这里正好有个现成人选。”她指著动弹不得的谢宁香,摇扇轻笑。
   “等等,若只图形式,为什么要我代嫁,可以让晏大哥和师父成亲呀!”谢宁香脸色大变,急道。
   “宁香啊宁香,枉你自诩聪明,怎么还会问这么愚昧的问题?”严纤纤摇头,颇为不解。“荟龙帮主是谁?江湖上人尽皆知,柬帖所送逢者都是名望人物,若是换了个人铁定会造成谣言四起,这对我们而言也绝对是桩麻烦。但新娘子是谁?可就无人认识了。‘璩若影’这个人,本来就是子虚乌有,即使瞒天过海,偷天换日,又有谁知道呢?两相权衡,你说说看,该选哪宗勾当较好?”
  严擎烈以手支颐,模样深思。
   “但是、但是……”谢宁香愈看他的表情愈觉心惊,不禁脱口大喊:“但我和严擎烈不对盘呀!”
  宏亮的娇斥声,吓得林中鸟儿展翅惊飞,她慌乱住口,瞥视严擎烈一眼,心中升起强烈不安。
   只见严擎烈嘴角弯起阴冷而诡谲的笑,定定凝望谢宁香。
   窒人的沉默过后,他突然开口:“纤纤,在大婚之前,看好谢宁香。”
  他寒凉的声音,对谢宁香而言,无疑是判了她的死刑。
   “擎烈?”事情的发展,完全在意料之外,让璩若影一直存在心底的疑惑突兀地变得清晰。
   她早在怀疑……
  “相信他有自行养伤的能力!”严擎烈淡瞥两人一眼,对璩若影说完,转身便走。
   马蹄声逐渐远离,只留下呆愕在原地的众人。
   “师父,救我!”谢宁香呜咽。
   “宁香,有我陪你即可,别打扰人家小俩口了。”严纤纤优柔悦耳的声音,恍似鬼魅般的响起……
  ※ ※ ※
  “师父、师父……”
  一声声求助的叫唤,在庭院中响起。
   “师父,我知道你听得见,快出来呀!”谢宁香在园中拚命打转寻找,急得快要哭了。
   “别喊了,再唤也没用的。”严纤纤缓缓由木樨林中走出,带著一身馨香,淡淡笑道。
   “哼!”谢宁香见到严纤纤,转身要走。
   “别走,我特地来告知你一件消息。”严纤纤连忙拉住她。
   “什么消息?”她没好气地回话。
   “你的婢女,那个叫无双的,”严纤纤轻笑。“正在我们府里作客。”
  “你们擒她?”
  看见谢宁香满是怒气的脸,严纤纤连忙无辜地摇手。“哪有那闲工夫呀,是她自个儿找来,说没找著你,谢侍郎便不准她再踏入府邸一步。你可别随便冤枉人。”
  “她在哪?”
  “呵,别急嘛,中秋过后,你们主仆俩自然能够见面。”
  “你们软禁她?卑鄙!”
  “何必说得那么难听,她在这儿吃好的、穿好的,我们可没亏待她。”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
   “我只是受人之命,忠人之托。”严纤纤摊开双手,无辜说道,那模样竟还有些委屈。
   “为什么一定要逼我……”谢宁香一急,眼泪如同断线珍珠般,一颗颗毫无预警地滚落。
   严纤纤被她的眼泪吓到,见她气得转身就走,连忙拉住她,收起笑脸正色问道:“宁香,我不懂,论身世、相貌、武艺、能为,我大哥皆是人中之龙,嫁给他具有这么困难吗?”
  看见严纤纤如此认真的表情,她怀愧低语:“对不起,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很无礼,但只是一接近他,总会有莫名的惧意自心底浮现,嫁给他,我……真的没有办法。”
  严纤纤凝望谢宁香又再涌出水雾的泪颜,而后,轻声叹息。“好吧,本来也只是个权宜之计,我来,是想帮你。”
  “帮我?”谢宁香收住眼泪,相当狐疑。
   “是啊,我败给你了。”她摊手,仍是无奈。“大哥只叫我在大婚前看好你,可没要我确保你在婚后的行踪。”
  “怎么做?”她双眼一亮,照耀在之前的泪珠上,格外灿烂。
   “这个,”严纤纤自袖中掏出红色瓷瓶。“花烛之夜,在大哥尚未回房时倒入合卺酒中,你便有机会可以逃走。”
  这么干脆?
   “这药管用吗?”她无法不怀疑。
   “你怀疑我提供的药?”她蹙眉,扁了扁嘴,气闷低嚷:“之前使用‘柳台云雨’,不也成功瞒过晏神医而使得计谋奏效吗?你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这样说也是啦,以晏大哥的能为,竟然没发现她们在茶中下药,这除了显示药性之好外,也证实纤纤姐识药能力之高。只是有个问题……“药效多快发作?”
  “对大哥而言,两、三杯酒便已足够。”
  “既然这药如此管用,那敢问也得喝合卺酒的我呢?”
  被她逼视的眼锁住目光,严纤纤反射性回答:“当然是一样昏迷。”
  “啐!”谢宁香斜睨她一眼,不屑地转身离开。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严纤纤拉住她,塞给她另一个青色小瓶。“所以你需要解药。记住,务必在饮酒之前服下。”
  “为何如此帮我?”看著手上的两个小瓷瓶,她很是疑惑。
   “我说过,那只是权宜之计。”
  “我该向你道谢,但为何我总有一种落入圈套的感觉?”她眯起俏眸。
   “你想太多了,是你的眼泪,让我不得不帮你。”两面不是人,她好哀怨。
   “是吗?如果你骗我,我会让你后悔!”谢宁香撂下警告后才转身离开。
   “哎呀,恩将仇报,真是辜负我一番心意了。”严纤纤摇头,缓步离去。
   高树上的人,将院内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你不出面?”晏郡平轻问。
   “不,”璩若影低头思考,而后抬眼望他。“师兄,你可知擎烈与你交手时,并未尽全力。”
  “我知道。”晏郡平苦笑。两人功力相差悬殊,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若严擎烈真尽全力,他绝无生路。只是他不免疑惑,以严擎烈的年岁而言,怎会有如此深厚的根柢?
   “那时因为心绪太乱,无法好好思考,现在则是愈想愈不对。”
  “愿闻其详。”
  “擎烈心思缜密,不可能没发现纤纤与宁香暗地里的勾当;再者,以他的个性,不是容易让步之人,但在莫离山上,他干脆好言得过于异常。”
  “你意思是――他纵容这一切发生?”
  “也或许,他才是策动一切的人。”她靠向主干,说出一直以来的疑惑。“擎烈在崖底发现重伤的我之时,便以婚约为救命条件,而明知道‘璩若影’这名字是随口应承,他却接受得理所当然,从没问过我的真名。我的名字、我的身份为何,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这么听起来,倒像是寻找替代。”
  “我也这么想。两年来,我与他可以是朋友,亦似兄妹,却从无夫妻间该有的情意。虽说他只对认定为至亲的人展现关怀与保护,但我却总觉得他的温柔并不是针对我。现在,我总算想通。”她折取细枝,以其上之叶轻轻滑过晏郡平俊逸的脸颊。“师兄,当初我们因为宁香像过去的彤儿而注意到她,进而保护她,他当然也可能因同样的理由与我订亲,是不?”
  “宁香和严擎烈?”晏郡平蹙眉。
   “擎烈向来不提往事,所以我只能私下猜测,而宁香身上与擎烈相似的气息流动,却引起我的怀疑。再说,纤纤虽看似娇弱,心思却相当细腻诡诈,怎会看不出宁香和擎烈之间的不对劲?所以我猜想――即使纤纤不一定知道缘由,也能从擎烈的态度中看出端倪,因此顺水推舟,设了这些局。”
  “所以你才决定不插手?”
  ”将宁香交由擎烈保护,我很安心。”她轻笑。“再说,我们恐怕也插不上手。”
  “说的也是。”他握住她调戏的枝叶,缓缓将她拉近。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了。”她垂眸低语。
   “你指季燕?”见她点头,他轻笑。“我将药引打入她体内,她只能等著功力褪尽,身躯慢慢衰竭而死,无法再成气候。”
  等著功力褪尽,身躯慢慢衰竭而死……这不是比死更为残酷的凌迟吗?
   听著他轻描淡写的语调,望著他毫不在意的笑容,她很是惊心。
   “师兄,从前的你,不会如此狠绝。”
  “师仇时时谨记,无法忘怀,之前不理,原是想等药性蚕食,但她丝毫不知悔悟,一再逼杀宁香,只因怀疑她是你。彤儿,”他将她拥入怀中,叹息道:“你大概不知,师兄很早便爱上了你,恐怕在你还搞不清楚对师兄是依赖还是爱情时,我就已经开始自我欺骗对你只是兄妹之情。”
  “师兄……”
  “你不知道,季燕却看得分明,所以她学习你那份依顺、那样惹人怜疼的娇弱,可是她却学不来你的傻气以及不顾一切的付出。而我钟情的对象,任凭如何自我欺骗,自始至终却从没变过。”
  “我不懂……”惊喜来的太多,会令她一时接受不来。
   “你懂的,”他看著她惊喜、迷惘又有些害怕的神情,笑得好温柔。“当我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季燕对你的杀意时,便下如此决断。这么做也许狠绝,却远远比不上她的罪愆。彤儿,你会怕已不再心慈的师兄吗?”
  师兄怎能用如此温柔的表情,说出对他人其实很残忍的处置?
   璩若影迷惑地看著他,蓦然明白他自重逢以来的种种反应与行为,并非如她所以为的伪装心绪,而是真的变了性情,不再是从前那位尔雅和善的君子神医了。
   “你知道吗?”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哀伤。“有很长一段时间,师父对你的拘礼气得紧哪!在我面前骂你骂得可凶了,还老是嚷嚷要将你书斋内的书全部烧掉,被我阻止下来。”
  “这是年纪愈大,个性愈顽吗?”晏郡平盯著她的表情,不甚明白她为何突然转变话题,心底深处因而升起一抹惶恐,怕她会开口拒他。
   “也许吧,但我想他应该比较乐见你现在的改变。”
  “所以?”
  “这几日来我一直在想,死亡,本来就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事,只是时间迟早而已。而师父那样豁达豪气的老人家,对生死根本不放心上,又会有什么不甘?或许正如你所说的,是来自于未见到我们两人的喜事吧。”
  “也或许,他是不甘心还没能成功烧了簌竹斋。”他敛眉沉思,仿佛很认真地在估量这个可能性。
   她看著他正经蹙眉,后因愈想愈有可能而渐渐发慌的表情,蓦地笑了开来。
   “终于笑了?”他轻抚她的脸,著迷在她的笑容里。
   “其实害不害怕不再心慈手软的你,是个根本无须思索的问题。”她轻轻摇头,脸颊摩挲著他的大掌。“师兄说对了,对我来说,你永远是你,单纯地,就只是你!所以无论师兄变得如何,彤儿皆会无异议接受。”
  “所以,师兄也只会为你而变。”他轻笑著缓缓靠近她的脸,在她闭上明灿双瞳的同时,温柔地吻住她,小心翼翼、细细密密地,好似呵护最至爱的珍宝一般,并且,又习惯性的打散她的发,任其如乌瀑般飞泄而下。
   浓烈的情意,在相拥的人儿、在交缠的唇舌间,毫无保留地倾泄。
   “还有哪儿要结彩呀――”
  远处张罗喜气的吆喝声,再也入不了他们的耳……缺憾,得到弥补了呵!

    尾声  
  听著由远而近的吆喝声,谢宁香手中的绣绢也愈绞愈紧。
   严擎烈打发众人后,栓上房门,缓步走入内厅。看著坐于床缘,浑身颤抖的新娘,他的神色显现复杂,嘴角却弯起邪魅的笑容。
   大掌直接掀落盖帕,他握住谢宁香细腕,将她牵至桌前,为两人倒酒。
   “不晕了?”他取笑道。
   “别……别开玩笑了。”她讨好地陪笑道:“你是我的夫君,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再昏倒呢?”
  “是吗?”他怀疑地看她,两人交错双手,额抵著额饮尽杯中酒。
   她眼珠儿一转,强压抑下心底的害怕,主动偎近严擎烈,语气甜腻地娇喊:“夫君,为庆祝我们完婚,让我敬你一杯。”
  她将酒杯注满,递给身旁人。
   “再敬一杯,恭贺所有人皆得圆满。”
  除了她之外!她咬牙在心中补充。
   “第三杯,则敬师父让你我结缘。”
  放著她的慌乱不管,她绝对会记仇!
   已经四杯了,药性应该快发挥了吧?
   为了确保她逃得成,还是多劝他酒好了。
   谢宁香不停为严擎烈倒酒,不停劝酒,眼看著他一杯杯黄汤下肚,却毫无任何昏迷迹象,心中益显不踏实。
   不是说两、三杯就已足够,他已经喝了那么多,怎么还能无动于衷?没道理呀!
   “这一杯,敬八月中秋!”糟糕,想不出还有什么词了,她恼怒地自己灌了一杯酒。
   “宁香,”严擎烈注视她的一举一动,不放过她任何表情,眸光深沉而炽热。“纤纤要我转告你……”
  “什么?!”她惊跳起来,事迹败露了吗?
   他眉眼含笑,对自己的小妻子那率真的反应颇感有趣。“她要我告诉你――让你吃下的不是解药,而是药引。”
  “药引?”她一时反应不过来,神色茫然。
   “药名为……”他单手支颐,轻声开口。“洛浦承欢。”
  不用去思考药名之意,单从由下腹升起的躁热,她也明白自己著了什么道。脸色煞白,她不愿置信地撑住桌缘。
   “她还特地提醒我,你相当质疑我的能力,要我好好证明,不可灭了自己威风。”他维持原来的姿势,口吻已显得阴沉危险。
   “严――纤――纤――”她气极大吼。
   若有机会,大、伙、走、著、瞧!
   “亲爱的宁香,我的妻,我怎可以让你失望呢?”泛开深沉又愉悦的笑,他抱起她,走入罗纱帐内。
   圆月高悬,放肆的狂笑声在桂花林中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是你的徒儿,就算你不出面帮她,也请别笑得如此张狂。”晏郡平摇头叹息。
   “我怎知纤纤会摆这门道!”璩若影仍笑不可遏。
   “既然现在知道了,徒儿受骗上当,你是否愿意出面?”
  “不,”好不容易稍止住笑,她的语气有丝快意。“那丫头成天想著算计他人,让她尝尝苦头也好。”
  “你呀,分明记恨。”他轻抚她的发,无奈说道:“还是这么任性。”
  “你早知道,不是吗?”她斜睨他。
   “是呀,甘心无悔。”他拥著她,在她耳边低语。“彤儿,看著人家大喜婚庆,我可有些欣羡哪,不如我们现在就起程回莫离山,在师父灵前拜堂完婚,你说可好?”
  “怎会不好,我们同他老人家一起隐居,不问世事。”她温柔地回抱住他,早知道他的心思了。
   “不问世事?只怕有宁香和纤纤二人,大概难矣。”
  “你说,她们找得到我们吗?”虽是问句,她看向他的眼神,却是十足信任。
   “先告诉我,你当时如何知道我在洛阳?”他思忖著。
   “师兄的大致行踪,是擎烈为我查出,但是实际落脚之处,还是得靠直觉与缘份的牵合。”
  “也就是说,并非师兄能力尚待改进?”他挑眉看她。
   “就如同你在隆兴楼中,一开始便强烈知觉到我的存在一般,是我们之间有太好的默契了。”她轻笑。
   “既然如此,那我们当真可以清闲悠哉了。”他开怀笑著,拉著她的手飞纵出严府。
   月下,两条沿河而行的人影慢慢交合。
   “师兄,为了节省气力,我自马厩中偷了两匹马在城外等。”她轻声提醒道。
   “偷?”他不掩惊疑。
   “堂堂荟龙帮之主,不会在意区区两匹马的。”
  “彤儿,你这行为,是被谁带坏的……”
  无奈的语气,由近而远,渐渐消失。
   粼粼波光中,船只荡漾,圆月入景,苏州水乡呵,八月十五,月圆人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