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04

春十三少: AB日记 1-3

一【角色】

  【12.07 角色
  每周一早晨踏进办公室的时候心情都不太好,今天也不例外。先是被老板叫去训了一番话,内容无外乎又是约稿、催稿、审稿,他仍然秉持着“大棒加金元”的政策(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赏一巴掌再给颗糖吃),我除了点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忽然想到了“角色”这个有趣的词,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扮演不同的角色,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却又其实不同。在父母面前是不耐烦却还保持微笑的孩子,在上司面前是敢怒不敢言的下属,在朋友面前是想要诉苦但最后往往选择粉饰太平的傻瓜,在恋人面前……噢,我不知道,我想我暂时没有资格发表意见。总之,我们需要不停地转换身份,表象越来越假,但演技越来越真实,甚至于即使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也要忍不住扮演一个让自己满意的自我——天呐,忽然发现,这些对于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来说,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听上去是不是很可悲?
  不过,我恐怕连一点点悲凉的时间也没有,十点了,如果我再不开始着手做那些该做的事,有人会想要杀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是下雨天,所以牢骚特别多……
  就让雨尽情地下吧……
  Alpha】

  梁见飞挪了挪腿,迟疑了一秒钟,然后按下“发布文章”的按钮,电脑屏幕先是一阵泛白,接着她刚才输入的那些文字就出现在白色的背景画面上,文章的最上方有一排大大的黑色加粗字体:角色。
  她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刮起一股交友网站的风潮,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正出现于或曾出现在她生活中的人们,开始像蜜蜂回巢一样往她的信箱里投递添加好友的请求。经过最初的新鲜感之后,她已不再为“久别重逢”感到欣喜,有的反而是怅然若失,回想起过去种种,忽然觉得时间流逝的速度远比她想象中的快。
  迈入三十岁的这一年,她开始在网络上写日记。她从没写过日记,当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周围那些满怀心事的姑娘们用各种花样百出的本子记录着“生命的点滴”,她却丝毫没有这种心情,那时的她忙着从书本里体验别样的人生,根本没有时间来记录自己。现在,当年的女孩们忙着成为妻子、成为母亲,她们需要扮演好每一个角色,只有她,有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用某一位好友的话来说就是:如果不写点什么,就显得浪费了。
  她不知道有多少“朋友”会认真读她的“日记”,她不在意,反正也不是写给别人看的,那只是对生活的一种回应,有苦有甜,她需要说出自己心底的感受罢了。
  她是少数几个没有在这网站中使用真名的人,所以她本人一直奇怪于那些“失散”多年的旧朋友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的,难道只是因为她登在人物头像上的一张照片吗?
  “怎么可能!”她的表姐汤颖说。
  “?”
  “这个原理很简单,就是你和一些人成为‘好友’,这些人和另一些人成为‘好友’,于是另一些人就能顺着这些人找到你啦。”
  梁见飞听得头晕,不过最后还是勉强接受了表姐的说法:也就是说,越来越多的人会顺藤摸瓜找到她。
  听上去很……恐怖!
  她关了网页,拿起大红色的咖啡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才下定决心在这个下着细雨的初冬的上午,投入到“出版公司编辑”这个角色中来。
  她盯着电脑屏幕旁的台历,深吸了一口气,拿起电话按下号码,在等待的十几秒钟时间里,她试着说服自己要以一种平和的口吻去开始这段谈话。
  “喂?”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好,”她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是在微笑,“请问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对方一阵沉默。
  “就是我上周以及上上周都提醒过你的,关于刊登在我们公司某本杂志发刊号上的短篇小说,我想我应该告诉过你,交稿日是在……”她伸手一把扯过台历,确认时间,“本周三,也就是后天。”
  “哦,”男人听上去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尽量吧。”
  见飞抿了抿嘴,继续保持接线生一般客气的口吻:“不是尽量,是一定要在那个时间交稿的。”
  “嗯……”男人心不在焉。
  她强迫自己不要摔电话。
  “对了……”男人忽然变得疑惑起来。
  “?”
  “你是谁?”
  “……”
  电波两端的气氛一时之间有点凝固,即使窗外下着冷到人骨子里去的冬雨,也冷不过那两声从喉咙最深处冒出来的笑声——
  “哈、哈……”
  “梁见飞?……”
  “嗯……你答对了。”这一次,她的声音是从鼻腔的最深处发出来的。
  “给我买两碗小馄饨,最好十一点之前送到。”
  “……”她张了张嘴,但怕会骂人,于是又强迫自己闭上。
  “你还有四十分钟。再见。”他的口吻认真而严肃,就好像刚刚发布了一个命令。
  挂上电话,见飞觉得心情愈加低落起来。挣扎了几分钟,还是站起身,穿上大衣、背上背包,打开门冲了出去。
  电话那头的男人叫做项峰,书评家们一致认为他是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侦探小说作家,数不清的热情读者也间接证明了这一点。近几年来他的每一本书都能够打进销量榜的前十名,是名副其实的畅销书作者。
  很多时候,编辑与作者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尤其是畅销书作者,他们是每一家出版公司力争的对象。项峰还默默无名的时候,见飞所在的这家出版公司的老板便慧眼识英雄,尽管出了一、两册当时并没有大红的单行本,但老板没有放弃。紧接着,这位当时年仅二十八岁的青年作家凭借生平第三部长篇小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火热程度迅速走红于侦探小说界,接下来的五、六年里,他的书渐渐成了畅销小说的代名词,他本人也一跃成为时下最得令的侦探小说作家。可喜的是,他并没有就此露出一副唯利是图的嘴脸,除了偶尔的约稿以及少数专栏连载之外,所有的作品仍然委托见飞所在的公司出版,而且据她所知他也从没有任何提高版税的要求。
  他是老板眼里值得信赖的作者,是上司眼里公司利益最大化的实现者,说不定还是很多读者心目中的“神”——但见飞想说的是,她不喜欢他,一点也不!
  雨刮器不知道是不是寿命已到的缘故,刮在前挡风玻璃上发出“吱吱”的声音,不至于刺耳,可是依旧让人心里有股难以言说的烦躁。梁见飞在等待红灯的时候打了个电话,是打给项峰公寓附近馄饨店老板的,她没有说自己是谁,只说要三碗小馄饨,对方不知道听清了没有,敷衍几句就挂断了。她驾着深蓝色的休旅车穿梭在被雨水笼罩着的城市里,有那么一瞬,她仿佛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生存于这样的大都市,她觉得自己是一粒毫不起眼的灰尘而已,可是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只叫她向前,不能退缩。
  休旅车停在一条肮脏的小巷边,拐角处有一间饮食店,梁见飞降下车窗对坐在店门口的老板挥手,老板抬了抬眼皮,让小妹送来三袋食物——正是她要的小馄饨。她摸出准备好的零钱交在那女孩手里,女孩的手在这样一个初冬已经冻得有点发红,让人看得心疼,她露出表示感激的微笑,一边说“谢谢”,女孩也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却分不清是热情还是麻木。
  梁见飞踩下油门又一次上路,目的地很快到了,是两栋并排立在一起的高楼,她驶进地下车库,十分钟以后,出现在项峰公寓门前。
  “来了……”门内有个沉闷的声音说。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梁见飞抬起头的时候不禁愣了愣——此时此刻,我们著名的畅销书作家身上正裹着厚厚的毛毯,他眼圈浮肿、发黑,眼里充满血丝,下巴以及脸颊两边的胡渣看上去很刺眼,他的嘴唇是干涩的,甚至有些泛白。
  “我知道你最近在走艺术家的颓废路线,”她进门,一点也没有要换鞋的意思,即使项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丢在地上,她也丝毫没有要开始脱那双新买的黑色皮靴的打算,“但是,也不用贯彻得这么彻底,你是作家,不是个性派演员。”
  “我可以把你的话当作是对我外型的某一种不得要领的赞扬吗?”他没有理她,径自接过她手里的袋子,走进厨房。
  她微笑张嘴,顿了顿,说:“当然——不可以。”
  项峰在解开袋子的一瞬间皱起眉头,然后两手撑在大理石桌面上瞪她。
  “?”
  “我不要葱——你明知道的!”他的表情几乎像在发怒。
  但她知道他不是,他不过是……心情很差。
  她没有辩解,径直走过去,拉开他厨房某一个抽屉,拿出一只银色的汤匙,平静地说:“大概是我忘了,用不着冲我吼,我帮你挑出来就是了。”
  说完,她真的开始帮他挑葱,她挑得很仔细,像是小时候在课堂上从一堆桑叶中挑出已经开始腐烂的那些,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等着吃的不是蚕宝宝,而是一个心情很差的男人。
  “好了。”她把两只白色的一次性塑料碗推倒他面前,然后拿起银色汤匙直接开始吃另外那碗,汤汁表面布满了绿色葱花的,但她却吃得津津有味。
  项峰脸上的表情有点怪异,仿佛她在吃的是蟑螂而不是葱,又仿佛……她说不清楚,难道那是感激吗?但明明没可能啊……
  他也转身从她刚才打开的那只抽屉里拿出同样的银色汤匙,认真吃起来。一时之间,整个餐厅里只听到他们嘴唇与汤汁碰撞的声音,粗鲁却引人发笑。
  梁见飞转过身,忍住笑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自己的早午餐。
  “我是来追债的。”十分钟后,她放下碗,用纸巾不着痕迹地抹了抹嘴,对项峰说。
  但畅销书作家显然并没有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仍然自顾自地吃着第二碗馄饨,然后以一种令人惊异的、咀嚼的同时却还保持着的异常清晰的口齿,说道:“如果今天晚上我感觉好一点的话,会开始构思的。”
  “但人家后天就要了!”
  “那就请他(她)等一等。”
  “你……”她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尽量忍住心里的怒意。
  “或者让他(她)另请高明。”他说这话的时候,眉毛也不抬一下。
  梁见飞双手抱胸,舌头舔了舔粘在智齿上的一颗葱花,她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当初根本就不应该逞强去答应那个新来的杂志主编。
  “算你狠!”她丢下这句话,就拎起背包走了。
  临要出门,她又转回身,板着面孔,低声说:“明天下班之前——或者后天上午——好歹先给我一、两万字,可以吗?”
  她看着他,这几乎算是她最大的让步,就差没有说“求你了”!
  项峰喝了一口汤,放下碗,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缓缓说:
  “请你,出去的时候记得关门。”
  梁见飞的表情在一秒钟之内飞快地转变着,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发怒的迹象,而是微微一笑,优雅地转身消失在门后——然后,不出所料的是门框被撞击后发出的“砰”一声巨响。
  项峰揉了揉耳朵,把餐桌上的一次性塑料碗收到垃圾桶里,银色汤匙被丢弃在水槽,他倒了一杯温水,裹着毯子回卧室去了。

  回到办公室以后,见飞踌躇了一会儿,起身来到走廊的另一头,去敲李薇办公室的门。
  “不好意思,”她开门见山地说,“关于项峰的约稿,出了点问题。”
  李薇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到她脸上,嘴角有微笑,但却是公式化的,意思是:怎么了?
  “他……最近很忙,”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找了个听上去很假的理由,“后天可能只能交一部分。”
  李薇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镜片后面,其实是一对明亮而漂亮的眼睛,只是当这对眼睛配上那微微上翘的眉毛,会给人一种极其犀利的印象:“一部分?”
  “……比较小的一部分。”其实,她根本没办法肯定他能够交出些什么来。
  李薇用那对明亮而漂亮的眼睛打量了她几秒钟,视线又转回电脑屏幕,手指重新在键盘上敲击着:“我知道了。”
  梁见飞明白自己已经在这位新来的杂志主编面前丢了脸,经理几个星期前跟她介绍李薇的时候,说希望她们以后通力合作,甚至有要她帮李薇一把的意思,但现在看起来——也许她根本帮不了什么。
  “我会尽力的。”说完这句,她就退了出来。新买的黑色平底皮靴踩在走廊那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的声响。
  还能说什么呢,既然很多事是自己无法改变的,那么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尽力而为。
  这天下班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可地上还湿漉漉的,见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鞋底的两侧已经有泥渍,不过幸好不算太丑。她站在办公大厦门口,抬头看着早已一片漆黑的天空,心想: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在这样的天气穿这双新买的鞋子啊……
  几秒钟之后,她终于想起了这个无聊问题的答案——因为她晚上还有约会,堪称“十分重要”的约会。
  深蓝色的休旅车再次上路,周一傍晚总是出奇得顺畅,她很快到了某家餐厅门前,那餐厅的招牌永远是缤纷且刺眼的霓虹闪烁——跟汤颖高调的作风非常相符。
  她把厚重的外套留在车里,对着倒车镜整理一下身上那件稍显单薄的毛衣,又批上一条大大的披肩,便走进餐厅。大概人们都被那刺眼的招牌戳到眼睛了,所以在这样的高峰时段,店堂里的客人并不太多,她稍稍环视了一下,就看到一只裹着粉色短袖衫的手臂在向她挥舞。那只手臂的主人相当漂亮,简直可以用“艳光四射”来形容,见飞撇了撇嘴,快步走过去。
  “你终于来了!”汤颖的嘴角微微向外拉扯着,嘴唇露出一个刚刚好的弧度。梁见飞不禁愣了愣,转头毫不避忌地开始打量起坐在汤颖对面的男士——果然,长得还不错——不然,汤颖也不会如此故作端庄。
  见飞在心里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大方地坐下,听到汤颖说:“陈先生,这位就是我表姐梁见飞,我妈妈在电话里跟你提起的女孩。”
  “女孩”那两个字着实让她打了个冷颤,但她还是克制着要笑场的冲动,看着陈先生的眼睛,说:“你好。”
  对方也礼貌地回了她一句,不过她看得出来,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自己身上。
  “我表姐人很好呢,”汤颖的声音温柔得像春风,“也很能干,在出版社做编辑。”
  见飞很想纠正说“是出版公司而不是出版社”,可是看到陈先生看着汤颖的眼神,又忍住了。
  汤颖的话让她想起上午的那两碗小馄饨,想起自己摔项峰的门,又想起李薇那一句“我知道了”,于是心情忽然没来由地低落起来。
  那家伙现在在干嘛呢?会真的在构思吗?如果明天下班前或者后天上午他能交一、两万字来,她怎么也能够拿去跟李薇商量一下……但如果他交不出呢?一个字也交不出呢?她真的可以说出“另请高明”这句话吗?
  “表姐,”汤颖碰了碰她的手臂,“表姐,陈先生问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呢……”
  梁见飞这才回过神来,她定定了看了汤颖一眼,又看看对面那个男人,终于决定不要再继续忍受汤颖那一句句假惺惺的“……呢”。
  “是这样的,”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直视对面的男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你骗来参加这次相亲的,我想说的是……我已经三十岁了,而且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我基本上不会是你要找的人。”
  陈先生怔怔地看着她,像是惊呆了。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名片推到他面前:“这上面有汤颖的电话,你有空可以打给她,今晚就可以——但是得在半个小时之后。现在,我找她有点事情,所以先失陪了,账单麻烦你应付一下吧,幸好我们还没开始进入点菜的程序——主要是,我不想浪费不必要的精力和物力。”
  “……”
  “就这样,”她露出一个有点可爱的公式化的微笑,然后脸上所有的表情在一秒钟之内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说完,她拉起身旁有点恼怒的汤颖,快步走出餐厅。
  “嘿!”汤颖坐上蓝色休旅车,终于忍不住露出泼辣的本色,“你知道为了陪你来参加这见鬼的相亲,我推掉了多少约吗!你这样我回去怎么跟我妈交代?”
  见飞一声不吭地从后座上取来一只厚厚的牛皮信封交到汤颖手里:“下周一之前,把这些书的书评给我好吗,每个差不多500到1000字,要写得……‘纽约时报’一点。”
  很少有人想得到,汤颖那胸大无脑的外表之下,其实包裹着一个极具才气的灵魂,就好像面前这家闪烁着俗气招牌的店里竟然能够提供有品位的菜色一般。汤颖是个多面手,专栏作家、影评家、书评家……凡是发表评论的工作她都能做得很好。
  “天呐,又是‘纽约时报’,你们饶了我吧……”汤颖翻了个白眼。
  “不用太长,但是要表扬得很有噱头,你懂吧?”
  但书评家似乎懒得理她。
  “……还有,还有一件事,”见飞迟疑地开口,“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说!”
  “你不是跟那个……谁,很相熟吗?”她说了另一个在侦探小说界颇有名气的名字。
  “怎么?”
  “可以帮我跟他约稿吗,价钱只要不是太离谱都有得谈,但条件是后天上午一定要交稿,只要五万字就可以。”
  汤颖沉默了几秒钟,大约是在想要不要把这个麻烦拦上身,最后,她抬了抬眉毛,说:“我只能说,我尽量问问看。”
  见飞苦笑,又是“尽量”……但人如果真的能做到尽量,也已经是一件不易的事情。于是她点头,露出一抹感激的微笑。
  “你怎么每次都来找我做这些‘擦屁股’的事情。”在方圆十米没有异性靠近的情况下,汤颖总是很乐意露出她的“真面目”。
  “……谁叫你是我表姐。”见飞苦笑。
  噢,事实上,汤颖才是年纪比较大的那个,但她常常觉得自己看上去较年轻,所以一直跟别人介绍说见飞是表姐。
  “我要去吃晚饭了。”
  见飞看着汤颖推门下车,再次回到那霓虹闪烁的餐厅,陈先生应该还没有离开,他们也许会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她不禁笑起来,是由衷的笑容,为汤颖感到高兴——一个人要是能够随时活在随性与快乐之中,那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她系上安全带,重新上路。
  在路边等红灯的时候,她看到街角的书报亭还开着,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大大的海报,那是项峰不久之前刚出版的新书的海报,海报上的图片在朦胧夜色中根本看不清楚,但右上角那一排红色的字却格外醒目:本年度最值得期待的侦探小说!不得不看的悬疑佳作!
  她苦笑,关于这排俗气的红字,在当初的讨论会上她还着实竭力反对了一阵,最后又不得不妥协,可是现在看来,她认为最俗气的东西却是海报上最能吸引人之处。
  这就像是生活,如果有一天,你曾经以为的、并且执着着的东西,被发现是错误的,或者,根本不值一提。
  你会怎么做?是就此放弃,还是仍然默默地坚持?
  忽然,手机响了,她被吓了一跳,慌忙之间去找手机,找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其实早就戴上了蓝牙耳机,手机被扔在背包的最底层,要找出来恐怕要多花很多时间。停在她前面的车子开始启动,她也跟着放开刹车,按下蓝牙耳机的接听按钮,轻轻的提示音过后,电话被接通了:
  “如果你有足够的钱,是会买印有路易威登标记的皮包和带着七彩汽车人标志的擎天柱模型,还是会买印有擎天柱头像的皮包和带着路易威登标记的变形金刚模型?”
  梁见飞愣了几秒,很冷静而果断地回答:“前者。”
  “啊……”
  项峰的这一句“啊”,既有种“不出所料”,又有点“嫌恶”的意思。
  果然,他道声“再见”,便挂了电话。
  见飞在心里冷笑一声,视线凝固在前方的路上,仿佛从未接到过这个奇怪的电话。
  这就是她要扮演的角色,一个无奈的、常常不知不觉令自己陷入被动局面的编辑,而这所有一切,都是拜项峰所赐。

  “各位银河系的听众下午好,这里是每周二下午三点开始直播的‘地球漫游指南’,我们节目的重播时间为每周六晚九点。”徐彦鹏今年二十九岁,他的声音很特别,浑厚中带着轻盈,每一个听到这嗓音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在脑中幻想他说话时的样子,并且十有八九都以为电波另一端的他说话时总面带微笑。
  但事实是——他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于如果不是就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的脸,见飞简直无法将那把温暖的声音和眼前这张雕塑似的脸联系在一起。
  “我是彦鹏,”在短暂的主题曲播完之后,他继续说道,“坐在我身旁的依旧是两位有趣的地球人,下面让我们先来看看在过去的一周里,地球上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吧。”
  熟悉的背景音乐响起,梁见飞咽了咽口水,说:“英国一男子同时娶两妻,享齐人之福;美国一位父亲在妻子去世后父代母职,抚养两名子女成人,但最近却被请进了警察局;另外……”
  她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录音室角落里的那个人,他的脸色今天看上去还是不太好,脸颊的两侧甚至给人凹陷的错觉,她垂下眼睛看着稿子,道:“项峰的畅销小说将被改编后,搬上大萤幕,各角色尚在甄选中。”
  直到这句话说完,从开始就一直闭目养神的项峰,才忽然睁开眼睛,调整了一下坐姿,伸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见飞顿了顿,继续读道:“英国一位丈夫,同时拥有两位妻子,分别住在两个地方,几年来他一直在两个家庭之间周旋,扮演丈夫的角色,并且做得很好,妻子们都认为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并且深爱着他……直到这位丈夫发生车祸,医院在通知家属前来看望他后,终于穿帮了。”
  “我很好奇,”彦鹏的手肘顶在桌子上,像是课堂上爱发问的小男孩,“他是同时跟两个人恋爱,两个女人都想嫁他,于是他同时结婚,还是说他跟第一位妻子结婚后,发现自己又爱上另一个女人,却又没办法舍弃原有的家庭?”
  “这跟原因无关,”项峰忽然开口,他双手抱胸,声音低沉,“而是一种心理斗争的结果。”
  “?”
  “他要么是心软,要么就是贪心。”侦探小说家下了一个初步结论。
  “听上去活得很‘幸福’,但实际上说不定每天都生不如死吧?”彦鹏一脸的遐想。
  “明知道不能够同时维持两段感情,却还坚持那么做,说明他脑袋里面的切换功能很好。”
  “切换功能?”
  “人对于所有事务的记忆以及反应都储存在大脑的某一部分,就好比是电脑硬盘被分为不同的区域,把相应的记忆存储在各个区域里,当需要这一部分的时候,就把它调出来——但是更多的人是只有一个硬盘区。”
  “就是说所有的东西都存放在一起?”彦鹏思考着,表情像极了名侦探的助手,“那么也很容易搞错喽?”
  “没错,这样很容易产生‘混淆’。记忆被混合在一起,不重要的部分就渐渐消失,重要的部分被完整清晰地记录下来,而还有一部分……不那么重要却无法丢弃的记忆就像灰色地带一般。”
  “啊……”彦鹏一副颇为受教的样子。
  “但是某些人对于记忆以及各种反应的存储有非常好的能力,简单地说,就是切换功能很好。”
  “就像身上有个开关?”
  项峰想了想,赞同地点头:“这个说法很贴切。”
  “所以说,”彦鹏一向认为自己很适合做总结陈词,“想要出轨却不被发现,也需要有过人的能力。那些连昨晚电视剧放了些什么内容都搞不清的人,最好还是乖乖呆在家里,别想东想西,除非这日子你已经不想再过下去了。”
  “可是……”一直在旁边没有开口的见飞,忽然幽幽地说,“如果一个男人心里真有了些什么……他才不会去考虑什么见鬼的电视剧。即使你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这件事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他十有八九也还是会义无反顾的……难道不是吗?”
  两位男士被她这么一问,都答不出话来,过了好几秒钟,彦鹏轻咳了一声,试图挽回尴尬的局面:“不知道在其他星球上有没有婚外情或是出轨呢?”
  “有的,”见飞生硬而肯定地代为回答,“只要有婚姻就有婚外情,这两者密不可分。”
  彦鹏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她却已经接着开始读下一条新闻:
  “美国一位父亲在妻子死后父代母职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并且自己光荣退休。近日,他却被请进了警察局,原因是他趁孩子们出去工作时,男扮女装去超市购物,期间与一个小男孩攀谈,小男孩的母亲发现他其实是男人之后,吓得报警……”
  眼睛盯着面前的稿件,但心早就到了很远的地方。见飞忽然想到一种眼神,就是昨晚那位陈先生听到她说“我已经三十岁,而且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时,眼底闪现的错愕与惊讶,也许他早就知道她是个失婚女子,却不知道她竟这么大方、直白地把事实说出来,没有任何羞怯或隐瞒。不记得已经有多少次从相亲时坐在对面的男人眼里看到这样的眼神,她无奈,然后说服自己不去在意。
  “他是个变装癖吗?”彦鹏听完新闻的内容,忍不住问。
  见飞花了几秒钟才让自己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面前的稿子,说道:“……可以这么说,不过他是有苦衷的。”
  “?”
  “他穿的,其实是死去妻子的衣服。”
  彦鹏脸上一下子露出“天呐,他不会是变态吧”的表情。
  “……是因为他想念亡妻。”项峰低沉的声音里,仍然夹杂着浓重的鼻音,他垂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一脸平静。
  “……是的。”见飞唏嘘地眨了眨眼睛。这个乍听上去有点诡异的故事,其实悲凉而且……浪漫。
  两个男人,一个努力在两位妻子面前扮演自己,一个则在自己面前扮演亡妻,也许他们都有过人之处,才能找到开关,变作另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见飞忽然不再像昨晚那样痛恨项峰了——也许明天上午她没办法交出稿子的时候还是会继续痛恨他——但此时此刻,他既然能够猜到这故事的原由,那么他应该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冷漠。
  “关于项峰的小说将被改编后搬上大银幕……”见飞微侧着头,以一种轻快的口吻说,“我想我们没必要为这条新闻而浪费时间吧,因为根本没有多少地球人在期待,更何况各位银河系的各位也看不到,所以还是来听一首本周地球最流行的歌曲好了,Leona Lewis的‘Happy’。”
  六点过五分从录音室出来,见飞脑海里冒出要喝一罐冰咖啡的迫切念头,于是向自动贩售机走去。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捧着一杯热水,面带疲惫。
  她摸出零钱包,说:“吃药了吗?”
  “嗯……”项峰用手掌抚了抚额头,继续安静地喝水。
  她在贩售机上找了一会儿,摸出仅有的几个一圆硬币,却发现还差一个。
  “喂……”她撇撇嘴,“能借我一块钱吗?”
  项峰抬眼看了看她,说:“可以,但是有个条件。”
  “?”她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送我回去。”
  “你没开车?”
  “我吃了感冒药片。”
  “那又怎么样?”
  有那么一瞬,见飞以为自己看到项峰在翻白眼,但她印象中的他很少露出这种过于情绪化的表情。她眨了眨眼,他又一脸平静,只是顿了顿,用一种交通警察教育乱过马路的孩童的口吻说:“感冒药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让人嗜睡。”
  见飞扯着嘴角,说:“好吧,怕了你了。”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那篇稿子,尽管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心存期待。
  “一块钱。”见飞伸手到项峰面前。
  项峰看了她一眼,起身把纸杯丢到垃圾桶里,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皮夹,抽了一张十元纸币塞到硬币口的下方,纸币很快被吸了进去,他示意她按按钮,她怔怔地按了,就像被交通警察教育了的乱过马路的孩童一般。罐装的冰镇咖啡掉在出货口,“咚”的一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硬币掉落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纸币找零’,”项峰那浓重的鼻音更加重了语气中调侃的成分,“咖啡我请你喝,找回的钱你收着,就当是我的车费。”
  说完,他转身走了。
  “……喂,你去哪里?”见飞没有去取咖啡,而是看着他。
  “拿点东西,麻烦你在门口等我,谢谢。”
  说完,他消失在走廊里。
  见飞从自动贩售机里取出咖啡,还有那些找回的硬币。打开易拉罐,她坐到刚才他坐的位置上,安静地喝起来。她忽然想起两年前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也是在这里,在这条狭长的走廊尽头,她和他都被邀来做访谈节目,编导停下脚步,对她说:“这就是项峰。”
  她抬起头看着他,皱了皱眉头,跟她想象中的大作家不同——非常的,不同。
  他的目光很清澈,一点也不像是老谋深算的侦探小说作者,反而像是个单纯的、怀才不遇的画家。他对她点了点头,轻声说:“你好。”
  她也对他说“你好”,手心冒着汗。
  “今天我们要讨论的话题是——”徐彦鹏那时已是电台的当家小生,他轻快的主持风格很受年轻人的欢迎,但那一天,他却经历了人生中迄今为止最大的“危机”。
  后来见飞每每向别人谈论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一再强调彦鹏其实是一个十分稳健的人,只不过当时的情况造成了一个小小的意外:一只蚊子飞到了他们面前的显示器上,他本能地伸手去拍,显示器就这样毫无预警地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他张着嘴,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毫无意识地说:
  “——是……啊……是什么呢……”
  所以,“本能”这种东西有时候会让人犯大错误,比如——在直播节目中忘词。
  见飞作为第一次参加电台直播节目的嘉宾,只能用“吓傻了”这几个字来形容,她不知道节目该怎么进行下去,因为彦鹏显然也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显示器,说不出话来。
  “当然是侦探小说。”项峰一手撑着下巴,坐在麦克风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徐彦鹏不愧是当家小生,愣了几秒,立刻恢复往日的神采:“是的,今天来到我们的节目的,一位是人气作家,一位是出版公司的编辑,相信两位都对现今的市场都很了解。”
  他转头对项峰眨了眨眼睛,表示感谢。
  项峰还是不紧不慢,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能说很了解吧,但我本人毕竟是侦探小说作者,所以……”
  直播节目经历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又走上正轨,项峰的确有过人之处,他头脑灵活,言谈之间有独到的见解,举止优雅又不失风度,或许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一个颇有魅力的男人——见飞也不例外,她一度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
  但她很快从他身上发现了一些……在她看来几乎是致命的缺点,其中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高傲、对女人怀有极大的偏见。并且对于这些“缺点”,他从不掩饰。
  “其实有一个问题,不止是读者也是我本人很感兴趣的,”彦鹏说,“那就是,为什么你笔下的犯人大多数是女性?”
  “哦,”项峰还是双手抱胸,“关于这一点,我想也许是女性的天性造成的。”
  “怎么说?”
  “女性善妒、容易产生报复心理,而这两点往往是诱发人内心罪恶一面的基础,更可怕的是,她们缺乏理性,往往会因为毫不相干的理由就此仇恨一个人,并且这种恨是刻骨铭心,就跟她们崇尚的爱情一样。所以跟男性比起来,女性更容易走上‘计划型犯罪’的道路。”
  “我不同意这个观点,”见飞忍不住反驳,“嫉妒不分男女,而在于一个人的胸襟。事实上我觉得女性往往比男性更宽容,更容易原谅别人。至于理性或感性,也跟每个人的性格有关,并不能说女人就是不理性的,这样说不公平。”
  “那只是你作为一个女性所不自觉地在脑海里美化自身形象的一种想法,”他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根据婚姻学专家的统计,夫妻间争吵有60%以上的原因是因为妒嫉。当然女人也没有把妒嫉单单放在婚姻里,在其他的很多方面她们都会不自觉地产生这种情绪,甚至于发怒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想要报复,这个时候,无法理性地面对问题是对这种报复心理的一种推波助澜。”
  “那么这60%的妒嫉都是女性产生的吗,男性就不会妒嫉吗?”
  “我不否认也会,只是没有女性那么严重,我想基本上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他耸肩。
  “那么我要问,这难道不是你作为一个男性所不自觉地在脑海理美化自身形象的一种想法吗?”
  “哦,也许吧,”他顿了顿,隔着彦鹏看着她,以一种司空见惯的口吻说,“不过,现在的你就是缺乏理性的最佳例子,你已经在痛恨我了,不是吗?”
  “滚蛋!”梁见飞拍案而起,完全忘了这是在直播,“你根本就是一个世界观完全扭曲了的大男子主义者。”
  “如果我是世界观被扭曲的大男子主义者,那么你就是彻底的女权主义偏执狂!”
  那次的直播,梁见飞和项峰就这样激烈地争执起来,彦鹏抹了抹汗,除了干笑之外,再也发不出其他的声音。导播强行把歌切进来,两人还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直到节目结束。走出直播间,两人都不忘用鄙夷的眼神瞪了对方一眼,然后傲慢地转身。
  回家的路上,见飞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次事情搞大了——但是后悔也已经来不及!
  第二天早晨,她被一通电话吵醒,是总经理打来的,她以为是兴师问罪,没想到却是升职。
  原来,直播节目的收听率达到了电台几年来的最高点,听众们热血沸腾,许多网站评论说很久没有听到如此真实、犀利、观点鲜明的节目,应该有更多这样的节目出现在每况愈下的电台节目中。
  她升职做了编辑部的主任,派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负责项峰的新书,于是她和他结下了一段……不解之缘——或者称之为“孽缘”会来的更贴切一点。
  但更令她吃惊的是,电台就此安排他们在彦鹏的一档节目里做客串主持人,导播说:在收听率每况愈下的情况之下,他们却轻易地在周二下午吸引了超过30%的市场份额,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这就是她扮演的另一个角色——总是不遗余力地陷害“搭档”的嘉宾主持人——不过当然这场戏要是少了那个叫项峰的男人也不行,他们是一对电波里的仇人。面对这种陷害,他的态度不太一致,有时候奋起反击,有时候却一声不吭。她很难说清楚自己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她不敢听自己的节目,因为她会觉得自己很幼稚,可是她又乐在其中,仿佛要把平时从项峰那里受的气全都吐出来。
  冰镇咖啡流到胃里时的感觉很刺激,她不禁闭上眼睛,想让自己休息一下。
  “喂,”项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走廊的拐角处,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用一种毫无生气的口吻对她说,“可以走了。”

  回去的路上,项峰出奇地沉默。见飞觉得奇怪,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瞥他,他毫无反应。她不太习惯这样的他,不对她冷嘲热讽,也没有把她当保姆一样呼来喝去——看起来,他真的病得不轻。
  “不如送你去医院吧?”她试探着问。
  “不用了,”他靠在座位上,眼睛像是闭着,“我早就去过了。”
  “可是也许你去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严重……”
  他转过头看着她,说:“你是在关心我吗?”
  “是啊。”她回答地大方。
  他先是愣了愣,接着苦笑:“是为了稿子吧?”
  “当然,不然会是什么。”她依旧坦然。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带着疲惫,说:“有时候,你真的一点也不可爱。”
  见飞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因为他说这话时的语气相当罕见,就像是……无奈的宠溺。但他们应该是两个无法共存的对立面才对嘛!
  她又悄悄瞥了他一眼,他闭着眼睛,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转回头,继续专注地开车。说不定,刚才的一霎那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嗯,一定是……
  她把车停在项峰公寓楼下的台阶前,他还闭着眼睛,她认为他不会是真的睡着了,所以轻轻推了他一下,可他没有任何反应。她关上收音机,在一片静默中,听到他均匀的、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忽然松了口气。
  她把档位换到驻车档,拉上手刹,又把暖风调高了一些,安静地坐在车里等待。她很难说清楚自己在等什么,或者为什么要等,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不想现在唤醒他。
  她不自觉地望向他熟睡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让她想到了第一次看到他时,那种清澈的眼神。现在他的眼神就变得很混浊吗?好像也不是。她再也没有注意过他的眼睛,他们之间有无休止的争执、嘲讽,却很少有刻意的理解。
  动物会有天敌,人也一样,她和项峰就是。
  见飞坐着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铃声忽然划破了车厢内的寂静,她吓得几乎跳起来,连忙去接:
  “喂?”
  “是我,”汤颖的声音比平时低哑,表示她的心情不太好,“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好的那个。”见飞直觉地回答。
  “好的就是,你托我的稿子有着落了,不是百分之百,不过也八、九十了。”
  压在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见飞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接着问:“那么坏的呢?”
  “坏的就是,我失恋了,没办法写书评了。”
  “……”她愕然,说不出话来。
  “你不安慰我几句吗?”
  “我……不太会安慰人。”她苦笑,只怕她说的没有人要听。
  “随便一句都好。”
  “那……”她想了想,“振作起来,努力为祖国四个现代化建设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
  “……”
  “这……听上去的确是很振奋人心,”汤颖非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听上去更焦躁了,“不过,你为什么不说几句好听的,就好像是‘你这么漂亮,不愁找不到男人’,或者‘只要你愿意,大把的男人等着拜倒在你群下’之类的……”
  见飞重重地叹了口气,抿了抿嘴,才说:“因为……我不觉得男人是女人生命里多么重要的一个环节啊。”
  “……我错了,我不该以为你会安慰我。”
  “Sorry,”她也觉得惋惜,“……但是,那些书评我很急,或者周五吧,周五再交也可以。”
  “啊!!!……”汤颖在电话那头尖叫起来,“我恨你!”
  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见飞怔怔地看着手机,回想自己刚才究竟哪里惹恼了表姐。
  项峰坐直了身体,她才发现他已经醒了,但面容依旧疲惫。
  “我睡了多久?”
  “大概……三十分钟吧。”
  “哦。”
  他解开安全带,下车,关上车门,看了她一眼,算是告别。
  见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降下车窗,大声问:“喂!你确定你不要再去看医生吗?”
  项峰没有回头,摆了摆手,消失在玻璃门的另一端。

  周三一早,梁见飞就给汤颖打电话,除了想问她要稿件之外,也对她昨晚说的有关于失恋的事情很在意。从小到大,她一直觉得汤颖是那种要么不爱,爱起来就很彻底的人,如果真的失恋,会是不小的打击。
  可是汤颖迟迟不接电话,她在一路走走停停中拨着电话,脑海里忽然有些恐怖的景象……那家伙,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吧?
  到了公司车库刚停好车,见飞的手机就响了,她连忙接起来,电话那头是汤颖那一如既往活跃的声音:“刚才我在洗澡,出来看到有十几通未接电话,吓了一跳!”
  “你才真的让我吓了一跳!”见飞松了口气,下车背上背包,锁了车门,向电梯走去,“我整晚都在想你失恋的事,刚才打不通电话,真怕你做傻事。”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
  “我从没听说过你失恋。”
  “有的,当然有,不过那都是16岁之前的事了……“
  “……”
  “喂,”汤颖的口吻认真起来,“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有事吧。”
  “是真的啊。”
  电话那头发出几声响亮的笑声:“见飞,你太善良了。”
  “?”
  “我只是……有个男人在我拒绝他之前先拒绝我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像是为了强调什么,汤颖又补充道,“是我本来就打算拒绝他的哦,不是因为他先拒绝了我才这么说的!”
  “……”她早该料到的。不过,这到底是什么逻辑,如果两个人都对对方没有意思,还互相拒绝什么啊!
  “对了,关于你要的稿子,我现在马上去确认,十分钟后答复你。”
  “好,我正好要问你这件事。”
  “天呐……”汤颖叫起来,“有时候你真的是,一点也不可爱!”
  电梯来了,见飞挂上电话,跟随人流走进去。
  项峰昨天也说了同样的话,那是不是说明,她真的不可爱?
  可是,她暗暗苦笑,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还需要用可爱来修饰自己吗……
  电梯门打开,见飞愣了愣,因为李薇从一楼走进来,两人互相点头,算是打招呼。李薇就站在她面前,背对着她。见飞已经属于个子高挑的,可是李薇比她更高挑。李薇进公司的第一天就有男同事私下讨论说来了一个美人,一个礼拜之后,他们又将这个称呼改成“冰山美人”。见飞对这位新同事没有任何偏见,但是每次看着那双明亮而漂亮的眼睛,她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对了,”李薇忽然半侧过身,低声说,“那篇稿子怎么样了?”
  “……我已经在想办法,找另外一篇稿子代替。”
  “另外一篇?”李薇的眼神忽然变得很犀利。
  见飞抿了抿嘴,报出一个人的名字,李薇沉默了几秒,才说:“哦,也可以。”
  说完,她就转回身,留下冷漠的背影。
  见飞苦笑,心底尽管有一丝不快,可是既然这件事已经揽上身了,也就只能揽到底。
  回到办公室,助理咏倩已经泡好了咖啡,放在她办公桌上,咖啡的香味传来,让人不禁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她按下桌上的电话,门外的女孩立刻接起来,她温柔地说:“谢谢。”
  “啊?”
  “咖啡。”
  “哦,”女孩受宠若惊,“不客气,不客气。”
  挂上电话,见飞就打开电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等电话。可是汤颖的电话直到二十分钟后才打来,听到那一声垂头丧气的“喂”时,她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对不起,我很抱歉。那家伙答应我的,但是……”汤颖沮丧地说。
  “没关系,”尽管胸口有一阵说不出的郁闷,但见飞还是故作开朗地说,“也许侦探小说家都是差不多的。我会再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对不起。”汤颖并没有就此安心。
  “没事,我的要求本来就有点强人所难。”
  她反复强调几句后,然后挂上电话。尽管刚才信誓旦旦地说总会有办法,可是她心里清楚,此时此刻要再去变一篇稿子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李薇那里,承认自己的失误,请她调整杂志版面。
  她其实很不愿意去,可是又不得不去,她不知道这件事过后李薇会怎么看她,她其实并没有很在乎,但被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轻视,总是一件不太好受的事。
  电脑屏幕的右下角跳出一个对话框:“您从项峰处收到一封新邮件”。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对话框已经消失了,但视网膜上还有一丝残影,她连忙打开邮箱,有一封邮件是一分钟之前收到的。她承认,当食指点击鼠标左键的时候,的确有心跳加速的感觉,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小姐:
  随附阁下要求的稿件,暂提供两万字,离阁下要求的5万字尚有距离,其余是否可以连载形式继续,请确认。
  项峰
  见飞倒在椅背上,愣了好几秒钟,才放下咖啡杯,给李薇打电话。李薇只嘀咕了一句“你不是说他交不出吗”,便立刻同意了,也许对她来说,只要是畅销书作者的作品,连载或是一次性刊登并没什么区别。
  见飞转发了项峰稿件,忽又发现邮箱里多了一封邮件,是汤颖发来的,几段风趣幽默、并且很“纽约时报”的书评,邮件的最后,汤颖这样写道:其实书评早就写好啦,昨晚骗你的,不好意思啦。
  她无奈,却无法生气。这天早晨,她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一句话: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
  可是,她又想起了另一句话:跟生死存亡比起来,人世间这些所谓的烦恼也不过是一缕青烟罢了。
  她拿起电话,冲动地想去跟项峰道谢,但他也迟迟未接。
  她起身在办公室的窗前来回踱步,心里总有些话想要说,可是,要对谁说,说些什么,又是一个未知数。
  远处的云层里漏出一丝阳光,照在她脸上,很温暖。她忽然想到:项峰那家伙该不会也是很早之前就写好了稿子,但非要在最后一刻才肯奉上吧?
  越想,就越觉得那很像是他的风格,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就算是他自己犯的错,也要如对别人恩赐一般地去补救。
  ……这个可怕的男人!
  手机响了,她拿起来,是项峰打来的。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喂?”
  “你打电话给我?”他的鼻音还是很重。
  “嗯。”
  “什么事?”
  “……想跟你说,稿子我收到了。”
  “……”
  “就这样。”
  项峰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说:“哦,如果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再联络我。”
  “好。”
  “再见。”
  “……等等。”
  “?”
  梁见飞咬了咬唇,终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电话那头又沉默着。
  “稿费会尽快算给你的。”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你……”
  “?”
  “没什么,再见。”
  见飞放下手机,皱着眉头发呆,不知道为什么,她几乎可以肯定,他在挂线之前没说完的那一句,十有八九是想说她不可爱。
  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而她又为什么会以为他要这么说?
  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心想大概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否则,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些无聊的事!
  她忽然很庆幸刚才自己冲动之下打的电话没有被项峰接到,不然他此刻一定在暗笑自己的千恩万谢吧——
  嗯,幸好!

  一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梁见飞如往常一般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热气腾腾的咖啡端放在她桌头,她很想打开门给咏倩一个拥抱,说“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也许周五就是最适合上演这类戏码的日子,因为大家都在暗自为即将到来的周末兴奋着,所以比较放得开。
  她先是给出版社那边打了几个电话,接着又催了几份稿件,才定下心来好好喝咖啡。电脑旁的工作日历上用黑色的水笔在今天的日期旁写着:“13:30 研讨会”。她揉了揉眼睛,决定吃过午饭后精神抖擞地去参加会议,然后心情愉快地提早回家。
  那个所谓的研讨会在市区一间高级酒店举行,见飞今天特地穿了一件合身而且得体的天鹅绒西装外套,外套的颜色是她最喜欢的深蓝色,但是老天偏偏跟她作对,中午的时候先是淅淅沥沥开始下起雨来,接着酒店的保安先生又把她安排在露天停车场,她的西裤在上下车的时候溅到了泥渍,尽管经过了一些处理,却还是显得失礼。搭上四面都是镜子的电梯,她不自觉地打量自己昨晚刚去剪的新发型,比以前短了些,发梢整齐地排列在肩膀的位置,从头顶向下形成一个十分优雅的弧度,这是发型师怂恿了很多次之后她才勉为其难决定剪的,没想到最后满意到不得了的竟是自己而不是发型师。
  也许人生真的常常充满了意外。
  电梯门打开,见飞顺着大大的指示牌上的箭头,沿着铺了俄罗斯地毯的走廊向会场走去。她脑海里浮现的是昨晚看的某一出好莱坞电影里的情景,大海、白色的房子、狗、脚印、米黄色地毯、深色的床罩……等等等等,总之跟这研讨会无关,她甚至不知道这会议的主题,她的上司昨天下午才给她下达了今天务必出席的命令。
  “啊,换了新发型!”有人从后面走上来,悄悄在她耳边说。
  她全然没有被吓一跳的样子,只是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说:“汤颖。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汤颖今天穿着一件不长不短的黑色风衣外套,长度恰好足够遮住她的整个臀部,至于她那双又长又细的裹着黑色紧身裤的腿,则毫无疑问地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她脚上是一双镶着闪片的高跟短靴,活脱脱一个英式的IT girl。但让见飞觉得最过份的是——她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个地方像是淋过雨的!
  “我是他的粉丝啊!”汤颖以一种很少出现在三十岁女人脸上的兴奋表情看着梁见飞。
  “谁?”她皱了皱眉,瞬间觉得疑惑,仿佛自己是突然来到地球的火星人。
  “项峰啊!”
  “项峰?”她眨了眨眼睛,停下脚步。
  “今天他是主讲人,你不知道吗?”汤颖瞪大眼睛,黑色的、长长的睫毛让人想到了芭比娃娃。
  “这个……”她是真的不知道!
  “你太不关心他啦!”汤颖嘟起嘴埋怨了一句,然后踩着那足有十厘米的细高跟毫不犹豫地走向签到台。
  见飞站在原地,在心里冷冷地说:我干吗要关心他?!
  签到台旁竖了一块大大的告示牌,直到这一刻她才算是真正看清楚了研讨会的标题:《论悬疑小说与现实生活中的善与恶》。
  看上去有点耸人听闻。
  汤颖已经领了宣传册快步进会场去了,见飞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狠下心来签了到。要是早知道是这家伙的研讨会,她情愿呆在办公室!
  会场并不大,她随便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与会者路路续续地到了。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她打开背包,翻出几本随身携带的书,迟疑了半天,才挑了一本关于纽约二手书店的小说读起来。
  “要不是因为下雨,来的人会更多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汤颖又坐到了她身旁。
  对于这位表姐的神出鬼没,见飞早就习以为常:“来干什么呢,听他自吹自擂吗?”
  “你不是真的这么恨他吧?”
  “当然不是,”她哭笑不得,“我为什么要恨他?”
  她只不过是……不怎么喜欢他罢了。
  “项峰这样的男人,市面上已经很少了。”汤颖拿出精致的圆镜,摆弄了一下耳边的长发。
  “恕我并不了解市场行情。”
  IT girl收起镜子,用指关节托着下巴,姿势优雅:“那拜托你偶尔也了解一下嘛。”
  见飞苦笑,没有回答,只觉得眼前这张脸孔很具有诱惑力,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有足够的定力能把持得住……可是,她觉得项峰可以。
  因为他对女人不感兴趣,甚至觉得讨厌,她一度怀疑女人在他眼里都是邪恶的,所以他书中的凶手大多是女人,而且是一个比一个狠毒的女人。
  “话又说回来,”见飞抬了抬眉毛,“你为什么不去坐在第一排,偏要跟我挤在角落里?”
  汤颖微微一笑,眼里有转瞬即逝的得意:“不一定是坐在第一排才能引起某人注意的啊。”
  见飞皱了皱眉头,朝四周张望了一下,这才错愕地发现,所有人都集中在会场的前半部以及右侧,她们周围几排以内都再无一个人影。
  “我敢说今天项峰一定对我印象深刻,因为我还有一件法宝。”汤颖像模像样地拿出记事本。
  “?”
  “就是你。”
  见飞刚想说什么,台上就响起了说话声,会议负责人先是讲了些客套话,接着就开始迎接嘉宾,先是几个刚出道的年轻作者,项峰被安排在最后一个出场。现场免不了又是一阵掌声雷动,他露出亲切的笑脸,亲切到……她几乎要怀疑台上的是不是他呢!
  项峰最近真的开始走颓废的艺术家路线,下巴和脸颊两侧都是青色的胡渣,长到耳朵下面的头发被工整地夹在耳后,但额前仍不规则地散落了一些,看上去也有颇点落拓和不羁的意思。不过,比起前几天,他的脸色好了很多。
  见飞怔怔地盯着项峰看了一会儿,就兴致全无地低下头继续读那本书,台上的声音时时传到她耳朵里,但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肆无忌惮地沉浸在小说世界里,直到汤颖在她耳边轻声说:
  “喂,你右边咯肢窝下面怎么破了啊。”
  “不会吧……”
  她一边举起右手,一边顺势观察着,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啊,西装外套好得很呢。
  “那么,那位深蓝色西装的……小姐,既然已经举了手,就请提问吧。”项峰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跟之前的低沉不同,此时尽管他脸上仍是面无表情,但口吻却饶有兴味。甚至于,他最后还特地补充了一句“不用客气”。
  梁见飞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在彻底明白过来之后,忍不住狠狠瞪了汤颖一眼。那只举起的右手有点僵硬,她悻悻地放下手臂,已经有勤快的现场工作人员把麦克风递过来。接过麦克风,见飞缓缓起身,会场里大部分的人都对她投来了注目礼,她不禁有点怯场。然而不经意间,她瞥见项峰那隐约带着笑意的眼神,于是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说:
  “是这样的,我想问的问题是……您依旧认为女性比男性更容易犯罪吗,但为什么现实生活中的罪犯以男性居多?”
  会场里一下子涌出了细碎的说话声,与会者开始三三两两地议论起见飞提出的问题。
  项峰凑到麦克风前,面带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说:“这个问题,就好比问一个男人为什么喜欢看沙滩上的美女一样。”
  说完,他顿了顿,台下立刻爆发出一片友善的笑声,接着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想听听大作家的回答。
  “男人很喜欢观察女人,我也不例外,所以当我在心里勾画某个人物形象的时候,女性出现的比例超过50%,因此会出现你所说的那种情况,”他看了看她,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不存在任何的偏见或者歧视。至于说现实生活,我想,我还是倾向于男性更容易冲动犯罪,而女性则很有计划性。”
  见飞傲慢地撇了撇嘴,连一个客套的微笑也懒得给他,便径自坐了下来。她不是真的想问出什么问题让他出丑,因为根据她长久以来的经验,他很少有——或者几乎没有——出过丑,她只是想跟他唱唱反调,仅此而已。
  原以为这个问题会就此结束,没想到项峰补充了一句:“今天恐怕没时间多作讨论了,不过梁小姐如果还有其他的问题,我很乐意在每周二下午的电台节目中跟你继续探讨。”
  注目礼再一次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这回大家都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在说:啊,原来她就是那个梁见飞呀……
  尽管心里的怒火开始翻滚,但脸上仍泰然自若,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毫不在意。
  “他真的好帅!”汤颖凑过来在她耳边说。
  见飞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在汤颖那双镶满了银色亮片的高跟鞋上狠狠踩了一脚,在收到一阵喊痛的低吼声后,满意地继续低头看书。
  会议一结束,她就背上背包转身走出会场,汤颖像粉丝一样热情地涌到台前去找项峰签名了。外面依然下着雨,她站在酒店门口,看看几十米外自己那辆深蓝色的休旅车,又看看自己的裤管,咬着牙愤恨地吼了一声。
  这是她和他的另一种角色——有时候她觉得这实际上是他们最根本的角色——一对爱唱反调的男女。她曾试着说服自己以平和的心态去理解这个不可理喻的男人,但是很难。
  回到家的时候,见飞抬头看着墙上的钟,已经五点半了,她先是打电话订了一份外卖,接着把深色西裤换下来,浸泡在洗手盆里,上面的泥渍很快就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
  她给自己泡了杯暖暖的柚子茶,坐在书桌前,开始上网。

  【人身上真的可以有一副开关吗,遇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还要随时准备转换心情。我想我做不到,我只能一心一意地扮演一个角色,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那都是属于我的角色。
  会不会,那些身上有开关的人,活得更自由?还是更疲惫?
  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正一心一意扮演着的,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已经三十岁了,爱过一个人,离过一次婚,背负着家人寄予的厚望,也承受着各种巨大的压力;她很开朗,甚至比离婚之前更开朗,她努力工作,她有能力负担看上去还算精致的生活;她必须时不时地去跟各种男人见面,敷衍地了解彼此(只是了解,不是理解),她还要承受那些男人当得知她离过婚时或失望或惊讶的眼神,她要装作“那没什么大不了的”,继续微笑,如果男人们就此打退堂鼓,她还要安慰自己说,是他们浅薄罢了……
  但其实,我并不想演这个角色——一点也不!如果可以,我只想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躺在沙发上看一本书。
  真的,仅此而已。
  Alpha】

  网页画面上有一个闪烁着的信封的标志,说明有人在网站上给她发消息。她发布了日记,然后点开那个信封,是她的好友林宝淑发来的,短短的一句话:
  “喂,你知道吗,池少宇回来了。”


二【谎言】

  【12.14 谎言
  1995年,金里奇的母亲接受电视采访,过程中,记者追问金里奇对于希拉里的看法,这位不擅掩饰的老太太起初不肯说,但记者鼓动她:“你可以悄悄告诉我,只有你知我知。”老太太信以为真,附在记者耳边说:“她是条母狗——这是他对她唯一的评价。”这当然不可能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新闻被播出了,而且就在金里奇就任美国众院议长的那天,可以想见,这是一条多么轰动的新闻,记者说了谎,遭到舆论的一致谴责,可是更多人对此兴致勃勃。
  同样是这位记者,在1972年的“水门事件”中却表现得很出色,连续几个清晨去堵截尼克松的助理,以翔实的报道赢得人们的尊重。记者的名字叫做宗毓华,1993年她成为CBS晚间新闻的联合主播,也是美国主流电视网晚间主播位置上的第一位华裔女性。
  是什么让她选择谎言?
  因为她需要一则耸人听闻的新闻报道,耸人听闻意味着收视率,而收视率意味着丰厚的广告收入——也就是钱。
  CBS在那次报道后不久解雇了她,但她仍活跃于主流电视网,并且继续大出风头,可见从某种程度上,业界追求轰动性多过道德准则。
  看到这里,有些人不禁要问,谎言带给我们的真的都是灾难吗?可是我为什么还看到了权利、利益甚至是希望?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靠谎言维生,那么它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要不相信,这样的人多的是,就比如——
  我。
  Beta】

  项峰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眼角,依稀可以从巨大的落地窗的玻璃上看到黑暗中自己的倒影,他没有开灯,脸上映照着电脑屏幕散发出来的惨白的光芒,有点可怖。
  他疲惫不堪,从上周一开始,严重的感冒症状让他几乎不能思考,梁见飞打电话来问他要稿子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有这么一件事。他不得不花了两个晚上赶出一部分内容,然后又是接二连三的工作,电台节目、研讨会……等等等等。他去医院配了些药,症状消除了,但是病还没有好,整个周末他都在昏睡中度过,直到今天下午,他强迫自己起来继续工作。
  他的职业是作家,他写的侦探小说被称为畅销书,为了保持灵感,他必须无时不刻地观察生活。他依靠笔下人物所编织的一个又一个谎言叙述着不同的故事,就像日记中说的,他靠谎言维生。
  他基本上是个做事很有计划性的人,比如家里的油盐酱醋茶什么时候该去买,比如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拜会相熟的朋友,又比如,每一篇约稿、每一个工作,都被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工作簿上,几乎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但是梁见飞这一次的约稿他彻底忘了,因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记下来。他隐约记得,她最初跟他说这件事,是在他新书的宣传会上。
  那天下午,他沉默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各路媒体记者都摩拳擦掌地准备进行访问,虽然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场面,他还是无法彻底习惯,仿佛即将把自己赤祼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每一次面对大众,他总是不自觉地露出友善的微笑,他看过关于自己的访问,照片也好、视频也好,都显得很温柔,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这样的……
  “房间怎么这么小!”梁见飞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拿着新书和一叠资料,胸前挂着一张工作人员的铭牌。她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喝起来,样子有点粗鲁,甚至能听到“咕咚、咕咚”的声音。
  项峰没有搭话,也许他想说的,但是看着那些黑压压的人头,他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要喝吗?”她对他举了举手里的瓶子,“后面还有一箱。”
  “我有了。”他轻声回答,就放在他脚下。
  “哦,”她也把瓶子放在脚下,然后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我之前已经跟那些家伙都打过招呼了,叫他们不要问没头没脑的问题。”
  他抬了抬眉毛,半侧过脸看着她:“怎么算没头没脑?”
  她耸肩:“就好比说……凶手为什么等了五年才下手之类的,这种问题不是很讨打吗,等待当然是因为没找到机会,难道是在等技能修满一定等级啊。”
  项峰不禁被她逗笑了,缠绕在他头顶的阴霾被一扫而空:“那么请问怎样的问题才不讨打?”
  她用笔抵着下巴,想了想说:“嗯……比如你最近跟那个女明星的绯闻啊,或者干脆问你是不是同性恋。”
  “……”
  她跟他做了个搞怪的表情,像是故意气他。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在追求曝光率这方面的专业性,”他苦笑,“那么你成功了。”
  “谢谢。”她没有谦虚。
  这段对话以梁见飞低头开始打电话暂告一个段落,等她打完电话开始在纸上写着什么的时候,项峰忍不住开口说:
  “那不是真的……”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关于那个……女明星。”他抿了抿嘴,尽量表现得坦然。
  梁见飞眨了眨眼睛,停顿了几秒钟,才问:“你是说,那段绯闻?”
  “嗯。”他转过头看着别的地方,像是很不经意才提起这件事。
  “天呐,当然不是真的,谁会相信……”
  “……”他又转回头看着她,有点惊讶,他很想知道她何以会如此肯定。
  “某某某的男友应该是某某某才对啊,他们的关系一直很稳定,大家都知道,真是郎才女貌,怎么可能是你……”她如是回答。
  项峰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忍住要掐她脖子的冲动,就好像他也不记得她后来说要跟他约稿的事,其实他听到了,可是当时他正在思索着另一件事,那就是:
  她闯进来,跟他说这些话,有什么意图?
  会不会她远远地察觉到他的紧张,会不会她早就明白他根本不擅于应付这样的场面,会不会,她知道在内心深处,他并不是什么老练的畅销书作家,而是一个当站在聚光灯下仍会感到羞怯的“男孩”罢了……
  他双手抱胸,低下头忍不住苦笑,会吗,她真的会吗?
  “快开始了,”梁见飞低头看了看表,“记住,要是有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打个暗号,我们的工作人员会帮你挡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不时在四周张望着,没有看他,可是手却轻轻在他手臂上拍了拍,然后拿起矿泉水瓶,起身走开了。
  项峰看着梁见飞的背影,抿了抿嘴,不想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有什么特别。他想喝水,伸手在脚边摸索了一会儿,拿起瓶子打开瓶盖,但他忽然又停下手上的动作,因为发现瓶子里竟然只剩下半瓶的水,而他刚才只喝了一口而已。
  ……一定是那家伙拿错了。
  可是,他没有放下瓶子,迟疑了一秒钟,仍然凑到嘴边喝起来。
  就算拿错了……又怎样?
  笔记本电脑旁的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八点过五分,项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远处的电视塔,一种很少有的寂寞油然而生。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拿起书桌上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梁见飞的声音不管什么时候听上去都很警惕,并且这种警惕有可能是针对他的。
  “我饿了。”他说这话时,异常平静,大概没有人会以为他在撒娇吧。
  电话那头是片刻的沉默,他猜想梁见飞此时恨不得把他剁成肉酱。
  “想吃什么……”然而她只是拉长了声音,无奈地问。
  “老样子。”
  “哦……”
  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也许是想控诉十二月的夜晚是多么寒冷,好让他放弃命令她的权利。但他没有给她时间控诉,说了句“再见”就挂上电话。
  项峰把手机丢回书桌上,依旧站在窗前,可是这一次,倒映在玻璃上的眼睛明显多了几分神采,他嘴角有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弯度,不可否认的是,心情变得好起来。
  编辑和作家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尤其是畅销书作家。两年来,梁见飞几乎做到了对他有求必应,不过另一方面,他们仍是两个无法共存的对立面。她几乎是使出浑身的力气在跟他唱反调。
  挂钟显示九点的时候,门铃响了,项峰把写到一半的稿子保存起来,然后去开门。梁见飞穿了一件有点宽大的羽绒外套,手里拎着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瘪着嘴站在门口,她的鼻尖有点红,大概是买馄饨时站在风里被冻到的。
  他让开门,她大方地走进来,没有一点要换鞋的意思,即使他每次都会从鞋箱里拿出拖鞋丢在她面前,但她还是我行我素。
  没错,她就是要跟他唱反调!
  “下一期杂志连载的稿子能够准时交吗?”看到他电脑屏幕上的字,梁见飞问。
  他暗自叹了口气,她真的一点也不可爱,满脑子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我敢保证你会是那种小孩最讨厌的妈妈。”他从她手里接过袋子,拿进厨房,悉数倒在碗里。
  “你才是妈妈最讨厌的小孩!”她不假思索道。
  项峰站餐桌前,用犀利的眼神瞪她。
  “哦……对不起……”她想到什么似地抿了抿嘴,尴尬地道歉。
  他低下头,在漆着乳白色钢琴烤漆的桌面下寻找银色汤匙。
  项峰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妈妈就撇下他和弟弟,离家出走,长大后他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父母,别人也很少问。梁见飞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她除了是他的责任编辑,是他电台节目的搭档,也是他弟弟项屿的同学。
  所以其实,她应该知道他不少的事。
  梁见飞大概以为他还在生气,于是期期艾艾地走过来,靠在吧台旁,观察他的表情。他用眼角瞥着她的一举一动,有点想笑,但脸上却保持了一贯的严肃。
  “你要一起吃吗?”他问她。
  她摇头。
  他安静地吃,她也安静地呆着。
  “梁见飞,我问你……”
  “?”
  “你每天除了工作之外,就再也不做别的事吗?”
  她疑惑地看着他,然后想了想,回答:“也有的吧……人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
  “可是在我看来,你就是一直在工作。”
  “你是想抱怨我随时随地跟你追稿吗?”
  “不是,”项峰垂下眼睛,看着汤匙里的馄饨,“我只是奇怪……”
  “?”
  “怎么会有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当我晚上想吃东西的时候,她就能够在半小时内出现在我面前,”他看着她,在她想开口反驳的时候继续说道,“那是不是代表,她其实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浪费?”
  梁见飞低下头,摆弄起铺在吧台一角的桌旗:“这样难道不好吗?”
  “你有没有想过去做点别的什么?”
  “你指什么?”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任何你有兴趣的事,”他顿了顿,又补充,“但不包括跟我吵架。”
  她笑起来,笑得很开心,甚至笑出声来:“哈,谁会喜欢吵架!”
  “但我觉得你一直很乐在其中……”他瞪了她一眼。
  “大作家,你太高估自己了!”她也瞪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试着……”他仍然垂着眼睛,像是很专心地在吃东西,“恋爱呢?”
  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
  “?”
  “现实比虚构更残酷。”
  项峰皱了皱眉头:“为什么要用‘更’,现实本来就比虚构残酷啊。而且,基本上我认为这句原话应该是‘现实比虚构更匪夷所思’。”
  梁见飞翻了个白眼,说:“我想说的重点是‘现实’和‘残酷’,而不是‘更’——再说你就当作我说的是对的又能怎样!”
  他皱着眉,但是勉强接受了她的说法:“可是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努力——对于……这方面。”
  “怎么会呢!”她像是蒙受了极大的不白之冤,“我几乎每个月都要被迫认识一到两个男人,每一次我都把自己打扮得像圣女一样!”
  “你是真心想去吗?”他一针见血。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你不要用一种老爸的口气教训我,你自己还不是半斤八两!”
  项峰瞪她:老爸?会吗?
  “活了三十三年却没有谈过恋爱的人没资格说我。”她瞪回来。
  他低下头喝了一口汤,轻描淡写地说:“谁说我没有……”
  梁见飞愣了愣,好像他刚应验了那句话:现实比虚构更匪夷所思。
  “大作家,可以跟我形容一个那个不幸的女人吗?”她拨了拨肩上的头发,这个动作让她看上去很有女人味。
  项峰的脸色忽然沉下来,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轻声说:“她……她已经死了……”
  整个客厅也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到他用银色汤匙舀汤的声音。
  “对不起……”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二次跟他道歉,并且这一次,更诚恳,甚至带着无奈与同情。
  项峰抬起头,毫无预警地对梁见飞露出一个得逞后温柔的微笑:“没错,在我心里……”
  “?”
  “在我心里,她已经死了——尽管她的肉身嫁给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并且搭飞机去了洛杉矶。”
  梁见飞脸上不出意外的是被耍了之后的勃然大怒,可是她又不敢真的对他咆哮,所以她只是龇牙咧嘴,恨不得用眼神杀了他。
  项峰把碗放进水槽里,转过身看她,脸上忍不住还带着微笑。
  “你觉得捉弄我很好玩是吗?”她板着脸。
  他耸耸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半开玩笑似地说:“你的这件外套太大了,是在为自己变胖做准备吗?”
  梁见飞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到客厅的另一头去看他的深海鱼缸,回答得很漫不经心:“这是我前夫的衣服,今天出门前随手拿的。”
  那鱼缸里的海草和水生物都是他花了很多精力养的,她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用手指跟着里面的鱼一起移动。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还留着他的东西?”
  他的声音沙哑到,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梁见飞含糊地应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跟他谈这个话题实在无聊:“嗯,只是忘记扔了……”
  说谎!
  这天晚上项峰原本是想送梁见飞回去的,怎么说她也是为了他的一句话冒着寒风来的,但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只是打开门目送她出去,然后说了句“路上小心”。
  关上门,他又看到了落地窗上倒映的自己的脸,竟然死板得吓人。
  让她自己回去吧,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再说……她还穿着那件忘记扔的滑雪衫呢,怕什么!
  晚上临睡前,项峰接到弟弟项屿的电话,说要把“小白”送到他这里来,子默却在旁边大叫不准。
  “小白”是只柴犬,本来是项屿买来哄子默的,可是子默怀孕以后,这小子又千方百计要把狗送到他这里来。
  夫妇二人在电话那头争执起来,项峰拿着电话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又去关鱼缸的灯,然后回到卧室关上门,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才听到项屿说:“好吧,暂时不送了,但是如果下次体检指标还是高的话,就一定要送走。”
  子默大概答应了,项屿轻叹了一声:“没事了。”
  “你这么晚打电话给我就是让我听你们吵架?”项峰有点不耐。
  “……反正你还没睡。”
  “你还真够有良心的。”
  “感冒好了吗?”
  “没有。”
  “要我带你去医院吗?”
  “别说得那么肉麻,你什么时候想起来还有我这个大哥?”
  “哥……”项屿欲言又止,“你今天……”
  “?”
  “没什么……那,周末一起吃饭。”
  “看我有没有空。”
  挂上电话,项峰拿起床头的书,翻了一会儿,又放下,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梁见飞的声音带着高度警惕,大概是害怕他在这么晚又要提什么吃宵夜的要求。
  他不禁想笑,是苦笑。
  “你到家了?”
  “嗯!而且已经睡了。”
  “你放心,我没有要叫你出来跑一趟。”
  “……”
  “我只是看看你有没有到家。”他想自己的声音应该很生硬。
  “哦。”
  “……梁见飞。”
  “?”
  “有些东西……该扔的还是要扔。”
  “啊?……”她一时茫然。
  “再见。”他放弃地挂上电话。手边的书静静地躺着,他却再也没有要翻开的意思。
  作为一个侦探小说家,他早已习惯于直面人性的丑恶,那些植根于人内心深处的恶意总是能被他轻易地发现,久而久之,他开始变得无动于衷。
  他的心胸并不狭隘,也不喜欢捉弄人,可是却喜欢看梁见飞被他耍得团团转的样子,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想起人性的纯粹。
  不错,她的确喜欢跟他唱反调——而且总是不遗余力——但她既不复杂也不难懂,最重要的是,隐藏在那副擅于挖苦人的嘴脸下的,其实是一颗善良的心。

  “又到了每周二下午‘地球漫步指南’的时间,不由地感叹地球上的时间过得真是快,”徐彦鹏今天戴了一副有点搞怪的绿色眼镜,“我是彦鹏,跟我一起在这里主持节目的是两位‘不共戴天’的地球人,下面让他们跟各位打个招呼吧。”
  坐在最左侧的梁见飞隔着徐彦鹏那稍微有点发福的身躯,看了最右侧的项峰一眼,后者很绅士地做了个“你先请”的动作,他的身体随着旋转椅微微地摇摆着,说明此时此刻这位小说家心情还不错。
  “大家好,我是见飞。”
  “我是项峰。”
  “这句‘不共戴天’有点言重了,”梁见飞嘴角噙着笑意,看了徐彦鹏一眼,“其实我们只是……‘势不两立’罢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都习惯于项峰和梁见飞这种类似于“死对头”的关系,而且他们自己也常常会调侃这一点。但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糟——当然也绝对不见得好。
  “本周地球上有什么新闻呢?”
  项峰双手抱胸,看着面前的稿子,说:“本周的新闻都是关于——谎言。”
  为了避免这对“不共戴天”或“势不两立”的男女利用新闻在节目中挖苦或攻击对方,从半年前开始,节目策划人兼主持人的彦鹏就要求他们分别负责不同期的新闻搜集,于是项峰的主题终于不再是失婚妇女的变态心理调查,而梁见飞的也没再纠缠于侦探小说家的怪僻上。
  “哥本哈根气候会议召开,‘全球变暖是世纪谎言’的论调又被提起;一项网站问卷调查揭示,在旅行中德国人最爱撒谎;另一条关于谎言的新闻是,泰格伍兹身陷婚外情,谎言被一一揭穿,球迷大感失望。”
  项峰顿了顿,继续道:“戈尔在2000年竞选美国总统失败后,成功地将自己从一名美国政治人物转变为第一个全球环保名人。戈尔06年拍摄的纪录片《不可忽视的真相》公映后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片,自己也同时获得07年的诺贝尔和平奖。
  “但在戈尔的电影上映一年之后,英国一个电视节目制作人马丁· 德金拍了一部和他唱反调的片子《全球变暖的大谎言》,用列举数据,采访科学家的方式,试图说明全球变暖是由于太阳辐射的变动引起的,与人类排放温室气体无关,而且环保主义者在以此名义干扰发展中国家的发展。如今全球气候大会在哥本哈根召开,这个疑问又被提出来,引起各国广泛关注……”
  项峰停下来看了两位搭档一眼,但那两人要么盯着屏幕打哈欠,要么干脆关了麦克风在嚼鱼片干,脸上清楚地写着两个字:无趣。
  他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话锋一转,侦探小说家那种与生俱来的捉弄人的本性又开始显现出来:“那么,你同意这种观点吗,梁见飞小姐?”
  她猛地转过头看着他,半截鱼片干突兀地挂在嘴唇边,因为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把矛头转向自己,所以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惊愕”来形容。
  “还是说你有其他的观点?”他看着她,笑嘻嘻地说,像是“好心”地为她争取时间。
  梁见飞一边努力吞着鱼片干,一边打开麦克风,用还算清楚的口齿接道:“事实上……是的。”
  “哦?”他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那么你认为是什么引起全球气温变暖,按照你刚才的说法,既不是温室效应,也不是太阳辐射喽?”
  她眨了眨眼睛,定下心神,思考后认真答道:“也许是因为我们的节目太受欢迎,整个太阳系的行星们为了能更好地接收我们节目的信号,不惜改变自己的行进轨迹,向地球靠拢,我想这其中应该也包括太阳。”
  说完,她又兀自想了想,仿佛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妙,不禁得意地笑起来。
  项峰翻了个白眼,刚想调侃她,一直如蜡像般端坐着的彦鹏却突然动了动手臂,说:“见飞,我不得不指出你刚才那段话里的错误……”
  “?”
  “那就是,”徐彦鹏一脸不可冒犯的严肃,“我们的节目可不止在太阳系里受到欢迎!根据最近统计,‘地球漫步指南’已经从太阳系一跃成为银河系收听率最高的广播节目!”
  “……”
  他志得意满地大笑了两声,才催促项峰继续念新闻,后者为了不让自己的耳朵遭罪只能继续读稿件。
  “……德国人的严肃、严谨和守时世界公认,但最近的一项调查显示,‘爱撒谎’也将成为德国人的一个标志,尤其是正在旅行途中的德国人。
  “在一个名叫‘欧泊多’的网站,一项在线问卷调查显示,在旅行中的谎言频率和说谎后的厚脸皮程度方面,德国人堪称世界冠军。调查显示,78.9%的人表示不会为旅行时的谎言感到后悔。还有22.5%的被访者承认,在旅行中曾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另外,17.8%的德国旅游者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艳遇的好机会,而闭口不提家中的另一半。如果遇到了自己心仪的对象,德国人还特别擅长根据对方的喜好装成熟或者装嫩。30%的被访者承认曾有谎报年龄的经历。”
  项峰才读完,梁见飞就开口说道:“可是为什么德国人会给人这种平时不爱说谎的印象呢?”
  “因为德国人大多比较严谨,不苟言笑。”他接话。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她舔了舔嘴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里还有残留的鱼干片,“有些人,每天梳个一丝不苟的发型——”
  项峰看似不经意地低下头,原本被好好地塞在耳朵后面的头发滑落出来。
  “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
  他摘下眼镜,自然地揉了揉眼角。
  “穿件衬衫加毛衣外套——”
  他大概觉得闷,所以解开条纹衬衫的钮扣,又脱下黑色毛衣外套。
  她呶了呶嘴,继续道:“——就以为自己衣冠楚楚,其实不过是‘衣冠禽兽’罢了。”
  项峰轻咳几下,不紧不慢地问:“那么梁小姐以为怎样的才不算‘衣冠禽兽’呢?”
  “——喂喂,我已经忍了很久,”彦鹏忽然粗暴地打断他们,“最后那条关于老虎伍兹的新闻呢,这么重要的新闻全银河系都在默默等待着,谁要听你们在这里讨论德国人是不是爱说谎!”
  “……”
  见两人都不出声,他满意地往椅背上一靠:“好了,请继续吧。”
  背景音乐空放了一会儿,项峰重又戴上眼镜,读道:“地球最顶尖的高尔夫球选手泰格伍兹近日身陷桃色新闻,经过各路媒体的穷追猛打,最后得出结论,这位杰出的高尔夫球选手的婚外情对象高达十数人,而这还在轰轰烈烈进行着的风波是由一场车祸引起的。”
  从节目开始就一直无精打采的彦鹏开始吹起口哨,好像参加狂欢的球迷一般,项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心底叹气。
  “我曾经认为他是个神奇的男人,”徐彦鹏顿了顿,仿佛在感慨,“现在,我还是认为他是‘神奇’的男人……”
  “我有个小小的疑问,”梁见飞拨了拨头发,“究竟,男人是如何看待另一个男人出轨这个问题?”
  “嗯……我认为这个问题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来回答。”彦鹏耸耸肩。
  “哪两类?”
  “即是说,要看这个男人是‘曾经出轨’还是‘从未出轨’。”
  “……”
  “前者通常不以为意,后者则比较重视。说得直白一点,出过轨的男人更多的是抱着原谅的心情去看待别人的出轨,而从没出轨的人会觉得这是比较严重的问题。”
  “那么……”梁见飞随着转椅转了个圈子,又回到麦克风前,“项峰先生……”
  “?”从刚才开始就没想要加入这个话题的人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如果现在彦鹏告诉你他出轨了,你会对他说什么?”
  侦探小说家沉吟片刻,平静地回答:“那个不幸的女人是谁?”

  每一次直播结束,项峰都会去走廊角落里倒一杯温水,坐在长椅上喝完后才离开。彦鹏有时会坐在他旁边抽支烟,两人聊一会儿,最后告别。那是他们在工作以外唯一的交流,异常短暂,仅是一支烟的时间。
  梁见飞嚼着鱼片干从播音室里出来,视而不见地走过他跟前,到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间去。她走路的时候步子轻快,像是一阵风。
  他忽然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也是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编导领着他去播音室,中途停下来,指着一个头发乌黑的女人说:“这位是某某出版公司的编辑,跟你一样也是节目的嘉宾。”
  他打量她,那家出版公司他很熟悉,却从没见过她。她给他的第一印象很稳健,丝毫没有小编辑遇到大作家的惊惶失措,他点点头,说“你好”,她也微微一笑,说“你好”。那一刻,他才看出她其实是紧张的,也许手心还流着汗,可眼里却没有一丝颤抖。
  后来,侦探小说家敏锐的洞察力告诉他:这是个死要面子的女人。
  再后来,她成了他的责任编辑,像是命运跟他开的玩笑。
  他知道出版公司为什么派她来,因为之前的那几任都曾被他气哭过,没有人愿意来接他这个“烫手山芋”,可是又不得不接。
  “喂,”梁见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洗手间出来,走到他身旁,“你病好了没?”
  “几乎。”他把一次性纸杯折起来,丢在垃圾箱里。
  “嗯……那个……”她踌躇着,支支吾吾地。
  “?”
  “你……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他看着她,眯起眼睛:“我没听错吧。”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生硬地回答:“别误会,不是我要的!是我表姐。”
  “你表姐?”
  “就是上次研讨会时坐在我旁边的……”
  “哦,”他恍然大悟,“是她。”
  “……你记得?”她皱了皱眉,仿佛不太相信。
  “嗯。”
  那个女孩很动人,也很高调,应该很少有人没注意到她。
  梁见飞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觉得吃惊:“上次没能要到你的签名,她就来缠着我……”
  他苦笑一下,问:“你的意思是说,作为我的责任编辑,你竟然拿不出一本我签过名的书?”
  “这有什么稀奇,全都送掉了啊。”
  项峰挑了挑眉,瞪着眼前这个理直气壮的女人,她不把他当一回事,除了工作上的受制于人,她几乎想要在其他任何的时间里都彻底忽略他的存在——这让他感到恼火,异常地恼火。
  “我没空。”
  他说不出“我不签”这样孩子气的话,所以只能用“没空”来代替。
  梁见飞立刻瞪大眼睛,皱起眉,微微鼓着两颊,大概不明白他怎么又忽然对她发难,机灵的眼睛转了转,像在思索着逼他就范的办法,可是看那副表情,大约始终也没找到对策。
  她咬了咬唇,放低姿态说:“……怎么会呢,签个名不过几秒钟而已。”
  “……”
  见他没反应,她又补充道:“我书都带来了,就在包里。我表姐可是你的忠实粉丝……”
  他抬眼瞪她,一直瞪到她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梁见飞!”彦鹏和另一个人站在播音室前一起抽烟,那个人他也认识,是彦鹏另一档很受欢迎的电台节目里的搭档。
  “啊?”
  “一起吃晚饭吗,我们前两天发现了一个很好吃的路边摊。”徐彦鹏一说到吃,马上眉飞色舞起来。
  “哦……好啊。”她双手插袋,用力点头。
  “那个……项峰要不要也一起来?”彦鹏问得有点迟疑。
  项峰倏地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我还有事,谢谢。”
  说完,他朝讪讪地立在那里的两个男人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其实,不止是他的小说,他的生活中也充满了谎言。而且往往撒了一个谎,就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弥补。他并不想说谎,但他说了;他想温柔一点,但表情和语气却生硬地让人讨厌。
  谎言是为了掩饰真相,而他要掩饰的,不过是当面对某个人的时候,心底那最真实的无奈和慌张。

  “你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项屿从后面拍了拍项峰的肩,然后走到他对面,把外套挂在椅背上,牙齿咬着黑色皮手套的指尖,手一抽,就脱了下来。
  项屿的手指很修长,指关节突出,这让项峰想到了爸爸的手指。也许从手指这一点上就已经能够看出,他像妈妈,而弟弟比较像爸爸。
  子默曾经说:你们兄弟两个都是靠手吃饭的呢。
  但这句话听上去很……“别扭”,所以项屿很快纠正说:应该是靠头脑,头脑!
  他却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其实对待大部分人,他都抱着一种宽容的心态,他小说里的人物常常就是因为不明白什么是“宽容”,才成就了世上的罪恶。
  “子默呢?”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这间小小的酒吧是他们兄弟经常相约的地点,他们几乎是第一眼就爱上了这里,只因为头顶上金色的、温暖的灯光。
  “她工作还没结束。”
  项峰诧异:“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
  “你还放心她去工作?”
  项屿耸了耸肩:“她说她会有分寸的,我只能相信她。”
  项峰看着弟弟,嘴角有一抹微笑,这微笑里有无奈也有高兴,就像是意识到男孩忽然一夜长大,作为见证人的他不由地心生感慨:
  “老天啊,你就要做爸爸了……”
  项屿从菜单里抬起头,给了他一个“你少来”的表情:“别那么危言耸听,我已经够紧张了。”
  “名字想好了吗?”
  “还没有。”
  “希望孩子不要像你……”项峰一脸虔诚。
  项屿在桌下踹了他一脚,不过好像也没有生气。
  点了单,弟弟忽然说:“哥,我有个严肃的问题想问你。”
  “?”
  项屿顿了顿,从背包里翻出一本杂志放在桌上:“是真的吗?”
  项峰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和某某女星的照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说呢?”
  项屿双手抱胸,认真地回答:“说实话,我觉得她不太像你那杯茶,可是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也不反对就是了。”
  项峰想起发布会上梁见飞对于这绯闻的“高见”,当时他还颇为不满,现在看起来,她还算好的。
  “看到这条腿了吗?还有这个帽檐、这只手——还有这几个路人甲乙丙丁,”他在杂志封面上指点江山,“我们那天总共是十六个人一起出去吃饭,这张照片只是截取了那个浩浩荡荡队伍的一段而已。不幸的是,我恰巧走在她前面,如果我当时走快几步,现在出现在这封面上的就不是我——这就是事实的全部。”
  “……”项屿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微笑。
  “?”
  “你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地跟我解释这些?”
  “我怕你误会。”
  “可是你以前从来不解释,就算你被拍到搂着子默,你也没跟我解释一句。”
  “那不一样,那是我找人故意拍的,就是要引起你的误会。”他摸了摸鼻子,侦探小说家通常很懂得运筹帷幄。
  “哥……”项屿凑过来,看着他,“你到底是怕我误会,还是怕什么人误会?”
  项峰毫不闪躲,泰然自若地迎接两道犀利的目光:“什么人?”
  项屿坐直身体,笑而不语。
  “对不起,我来晚了。”子默走到他们面前,宽大的黑色大衣下,腹部隆起,可是并不惹人注目,一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孕妇。
  “你开车来的?”项峰问。
  “怎么可能,”子默脱了外套,项屿一边接过来一边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同事送我来的。”
  “刚才我还在问项屿,孩子的名字想好了没。”
  “没有呢,”子默笑起来,还是很木讷,“他好像很纠结,其实只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什么‘只不过’,这关系到人的一生,如果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名叫‘嘟嘟’,这象话吗?孩子有可能恨我一辈子……”项屿振振有词。
  项峰和子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暂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对了,上次吃饭的时候见飞帮我想了个名字。”子默说。
  “?”
  “项悟,‘醒悟’的‘悟’,见飞说这个名字好得不得了。”
  “……为什么?”项屿问自己和哥哥心中的疑问。
  “因为‘像雾像雨又像风’,所以项悟的排名在你们之上啊。”
  说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项家两兄弟的表情是多么难看。
  看到子默的笑脸,项峰也陪着笑,只不过是苦笑。
  这的确很符合梁见飞那古怪的逻辑,他不得不承认,那家伙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打压他,就算是给小孩取名也不例外。
  晚上回到家,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鱼缸里“嗡嗡”的水声。项峰开了灯,站在鱼缸前看了一会儿,生活在海底的鱼总是很安静,耷拉着眼睛,像在闭目养神。也许对它们来说,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幸福”这两个字,也许它们本来就离他很遥远,所以他也常常敬而远之。他质问过梁见飞除了工作还剩什么,但其实他自己也一样,或者除了工作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畅销小说作家”带给他的成就感远远超出了其他的东西,这对于一个从小经历了坎坷的人来说,是命运给他的一份非常重要的礼物。
  他脱下外套丢在沙发上,去厨房泡了一杯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慢慢地喝着。
  梁见飞每次不小心提到他的父母,总是一脸尴尬,大约她觉得这是他的禁区,但其实不然,内心里,他一直坦然地面对所有事实。
  妈妈在生下弟弟之后就患了忧郁症,弟弟五岁的时候,她抛下一切离开了。他们的爸爸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总是很忙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年少时对家庭的记忆充满了空虚和寂寞,也许对于他来说,只有弟弟是最亲的人。在学校里,他总是冷漠地站在角落里,看上去高傲,其实是自卑,他不跟任何人交朋友,是怕别人看到他的自卑。
  他从来不跟别人谈论自己的经历,不是不愿意讲,只不过跟弟弟比起来,他是一个聆听者,而不是倾诉者。
  他几乎不会对别人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有时候甚至包括项屿。他总是跟别人保持一定距离,眼神清澈,笑容可掬,大家都以为他很和善(但除了梁见飞之前的那几任编辑),子默说他像一位温柔的兄长,但他知道那只是面具。
  事实上,他是个内向的人,只不过更特立独行而已。
  他把所有的话都写在了小说里,有时是简单的一句话,有时是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他习惯于躲在面具之后,以沉静的心看世界,直到某一天,一个勇敢而耿直的人闯进他的生活。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去撕开面具……
  项峰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戴上眼镜,回到他熟悉的工作中。
  他远远地看着她,以及她身旁的那张遗像,他其实想走过去祭拜他的兄长,他们曾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他终身难忘,但他又害怕走过去,因为冥冥之中,他从那个女人身上读到一种危险的讯息,仿佛只要靠近她,就会有罪恶发生。
  ……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摘下眼镜,接了起来:
  “喂?”
  “……是我。”梁见飞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尴尬,也许是因为直播那天的不欢而散。
  他扯了扯嘴角,回答:“哦。”
  “我们杂志的主编请我打电话转告你,稿子不错,快的话下周就可以发行了,所以想问你下一期的稿子什么时候可以给。”
  “我正在写。”他冷冷地回答。
  “……哦,我只是想多提醒你一次,怕你又忘了。”
  隔着长长的电波,他脑海里闪现出她说这番话时的样子,也许她正蜷缩在沙发上,无精打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遥控器的开关,神情茫然。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印象中,她总是神采奕奕地接受他每一个刁钻的要求,见缝插针地跟他作对,让人哭笑不得。
  可是渐渐的,他把这当作一种乐趣,他平静而沉闷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
  通常,他接下来该跟她告别了,挂上电话,继续写作。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那个故事上,于是他顿了顿,问道:“吃过饭了?”
  “嗯……当然。”她沉默得有点……古怪。
  “一个人吗?”
  “……”
  “?”
  “为什么这么问。”
  “……随口问的。”他说的是实话,他只是想找个什么话题继续说下去。
  她咒骂了一声,然后说:“说不定,侦探小说家真的有异于常人的敏锐……”
  他没有接话,却在心里问:发生了什么?
  她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那个人回来了。”
  “谁?”
  又是一阵沉默,可是项峰隐约中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跟他离婚的人。”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吃了一惊。他曾经不遗余力地用她这段失败的婚姻作为唱反调的武器,她却从没有表现出任何受伤的样子,所以……他一直以为她早就放下了。
  “你们出去吃饭了?”
  “……对。”
  “你们谈些什么?”
  “不知道,事实上……”她顿了顿,“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喝酒了?”
  “……嗯。”
  “……”
  “不过只有一点点……”她急着补充。
  项峰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感到自己的胸腔起伏得厉害。电话两端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他们之间很少出现这种情况,有时候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在电话里挖苦起对方来,他们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安静。
  “梁见飞,”他说,“能告诉我你打电话给我的目的吗?”
  “……”
  “你不是来催稿的。”他一针见血。
  她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也许还一脸苦笑:“真不愧是本年度最卖座的侦探小说家啊……”
  “……”
  “你骂我吧。”
  “?”
  “嘲笑我、讥讽我……或者什么都可以。就像你平常对我的一样……要更变本加厉。”
  项峰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脚下布满灯光的城市。原来,这就是她的目的,原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她来说竟有如此大的“作用”。
  “你还忘不了他?”他替她说出来,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
  “……”
  “一顿饭就唤回了你对他所有的感觉吗?”
  “我……我不知道。”
  “你要我骂你什么?骂你傻,骂你贱?这样你真的会觉得好受一点?”
  “……”
  “听着,”他说,“那个人曾经对你做过什么,他带给你的快乐或痛苦,所有这一切都只有你自己知道。所以,别人帮不了你。”
  “……”
  “我不想骂你——不想在这件事上骂你。现在你最好锁上门,洗个澡,然后睡觉。等你清醒了如果还愿意跟我谈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再继续。”
  “……好。”她吸了吸鼻子,像是被他点醒了。
  “再见。”
  “再见……”
  但她忽然又叫住他:“喂!”
  “?”
  “谢谢。”
  “……”
  “我不知道,可能……可能我清醒了以后绝对不会跟你道谢,所以我想我最好现在先说出来……”
  “……不客气。”
  项峰挂上电话,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神色凝重。
  他说他不想骂她,但他说了谎。
  他想骂她,想骂得她狗血淋头,骂得她体无完肤,骂到……她脑子里再也不会有任何愚蠢的念头!

  第二天是周日,项峰睡到中午才起床,他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唇周围以及下巴上的胡子都是精心修剪过的,有一种落拓却精致的错觉,头发有点蓬乱,不过他喜欢这样,等一会儿只要戴一顶黑色的呢帽就可以出门。
  他用烤面包机烤了两片吐司,抹上巧克力酱和草莓酱,与之搭配的是一杯冰牛奶,他的肠胃也像他一样特立独行。
  两点过五分的时候,他穿上黑色的呢大衣,戴着帽子出发了。今天下午有一个电影的试映会,是根据他的热门小说改编的,影片制作方一早就跟他打过招呼,请他务必出席。
  这一周的下半周,雨停了,但是气温却降到了冰点。他驱车来到举办试映会的电影院,就坐落在市中心的一座大厦里。在地下车库等电梯的时候,他还在思考着连载小说的情节,忽然有个女人在他身旁轻声说:“你好。”
  他转过头,惊讶地抬了抬眉毛,礼貌地回应:“你好。”
  是……梁见飞的表姐?还是表妹?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穿了一件火红的呢外套,外套下面是一双黑色的高跟过膝靴子,他不知道那两只鞋跟有多高,不过总之当她穿上它们之后,他用不着低下头看她。
  “我叫汤颖,是梁见飞的表姐——尽管她看上去比我年纪更大一些。”美人微笑着说。
  “哦。”他扯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十分客气地点了点头。
  “我上次跟见飞一起去参加了你的座谈会。”
  “我知道。”他又点头。
  “你记得我?”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梁见飞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苦笑:“我想你不是那种让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人。”
  她眨了眨眼,然后笑起来:“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
  “?”
  “你给人的印象有点冷淡。”
  “冷淡?”他不禁皱了皱眉。
  “是的,”汤颖的眼睛很有灵气,“尽管你常常在镜头前笑,不过总让人觉得眼神空洞了点……”
  项峰没有想到她会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说,便干脆保持沉默。
  “我表妹是个有趣的人,”她忽又直直地看着他,“我听过你们主持的电台节目,很有意思。”
  “谢谢。”
  她还是看着他,双手插袋,一点也没有被他的沉默打击到的样子:“为什么你对别人都很冷淡对见飞却不太一样?”
  她的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倒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项峰怔了怔,面不改色地说道:
  “也许因为我们都很厌恶对方。”
  汤颖想了想,勉强接受地耸耸肩,没再说话。
  就在他以为这段对话就此结束的时候,她又忽然转过头盯着他:“你有女朋友吗?”
  他眨了眨眼睛,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的确很有魅力,跟她在一起,仿佛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让人害怕却也着迷。然而此时此刻,他感到的只有些许窘迫:
  “没有。”
  “为什么?”她还是盯着他。
  “这需要理由吗?”他也看着她,侦探小说家的本能促使他冷静起来。
  “要的,”她满脸微笑,表情友善,言词犀利,“女人总是迫切地想知道一个对她来说有致命吸引力的男人为什么迟迟没有伴侣。是因为他要求太高吗?还是他对女人不感兴趣?”
  项峰抿了抿嘴:“恐怕两者都不是。”
  “那么是什么?”她睁大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这个时候,电梯门打开了,一阵寒风吹过,他没有迟疑地走进去,汤颖还站在原地,双手抱胸看着他,等待答案。
  “认真看我的书吧,答案就在里面。”
  说完,他对她露出一个灿烂而温柔的笑容,就像每一次闪光灯亮起时一样,直到电梯门迅速地关上。他好像从门缝中看到汤颖惊愕的表情,不过只有一秒,稍纵即逝。

  【如果可以,最好不要轻易地说谎,因为谎言一旦开始,就很难圆满地结束。当真相被揭开的一霎那,惶恐、痛苦、挣扎、迷茫都有可能接踵而至。
  我是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成功的作家,早就过了会对世界感到惊讶的年纪;我其实很内向,不善言词,很少跟别人一起分享内心的感受,却享受一种不受约束的我行我素;我爱我的家人,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但不愿意成为他们的羁绊;我对所谓的爱情毫无幻想,可是我笔下的人物一再为了“情”字铤而走险;我热爱自己的生活以及工作,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平静的力量,它让我不寂寞;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不希望被打扰,却渴望大众的回应……
  那么,以上这段话中,哪一些是谎言呢?
  Beta】


三【快乐理论】

  【12.21 快乐理论
  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直光顾某一家水果店,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坚持认为这家是最好的,可是忽然有一天,另一家水果店打出买一箱苹果送一瓶果汁的标语,就毫不犹豫地冲到另一家店去,结果是买了一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完的苹果,同时果汁又是最讨厌的菠萝口味。同理的还包括牙膏、香水、杂志、甚至是卫生巾。
  当然,也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原本很讨厌任何菠萝味果汁的我,某天偶然看到卖果汁的专柜竟然摆满了可爱的绒布公仔,为了把公仔带回家,买了几瓶果汁,回家后心想反正放着也是浪费,所以就硬着头皮喝起来,最后竟然发现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喝,甚至爱上了菠萝……
  我想以上这些奇妙的现象是想要对我说明:人是可以在愉快的环境中改变自己的习惯,促销标语也好、绒布公仔也好,这些都是让人能够产生愉悦心情的东西,当人本能地可以感知到快乐的时候,是谁也无法阻止他(她)往那个方向发展的。
  这被称为“快乐理论”,一种……其本身就含有着有趣元素的原理。并且这个原理可以来解释很多现象,比如——婚外情。
  Alpha】

  周一的早晨,梁见飞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她的头还是有点疼,不过比起昨天早上要好了许多……想到这里,她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竟然在喝到半醉的时候打电话骚扰项峰——噢,是的,那就是骚扰,赤裸裸的骚扰!
  咏倩泡的咖啡在办公桌上冒着热气,见飞怔怔地发着呆,思绪不可抑制地回到了两天前。
  如果说林宝淑的那一句“池少宇回来了”让她感到惊讶的话,那么当那个人确实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除了惊讶之外还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恐慌。
  他还是一脸迷人的微笑,用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语调说:“有空跟我一起吃个饭吗?”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因为她正穿着邋遢的睡衣,没有洗脸喝没有刷牙,头发更是乱七八糟到了极点……但是她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池少宇就用脚抵着门,说:
  “我在楼下等,给你半小时。”
  说完,他扬长而去,留下一脸错愕的她……
  说真的,他对女人很有一套。
  最后她还是下楼去了,就在半小时以后。他对她的习惯如此了解,以至于可以精准地计算出时间。
  他换了一辆车,不是高调的红色,而是内敛的黑色——跟项峰的车一样的颜色。
  她怔了怔,为什么是项峰?
  “上来吧。”池少宇探过身子从里面开了门。
  她坐上去,用早就酝酿好的、平静的口吻说:“去哪里?”
  他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然后一言不发地上路。她这才有时间仔细地打量他,他变黑了,理了一个短且精神的头发,身体的轮廓没有什么改变,可是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
  她和池少宇相识于十六年前,高中毕业的那一年他们相恋,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们结婚。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对样貌、家世、才学都旗鼓相当的男女,在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于是决定共度余生。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她很少用这个形容词来形容什么人,但她不吝于把这个词加在他身上;他身材很好,热爱运动,在学校的时候,每次他打篮球都有许多女生在场边为他加油;他也勤奋好学,成绩虽然不能说是拔尖,可是也算优秀,重要的是,他对于自己想要做好的事都十分认真,比如他说过长大后要开着飞机载心爱的人回家,后来他就真的成了民航的飞行员;他也可以说是一个相当浪漫的爱人,体贴、总是把她捧在掌心。
  没错,在那时的她看来,池少宇是一个完美的人,她不可自拔地深深地爱着他,直到某一刻,世界在她面前崩塌。
  一个再完美的人,如果无法保持忠诚,那么他就什么都不是——连一团空气也不如。
  所以说事情总是有它的两面性,当她认为他完美的时候,也有很多其他女人认为他完美,当她为他痴迷的时候,也有很多其他女人为他痴迷,而他从来没有拒绝过那些女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对他来说,她就是那家原先一直光顾的水果店,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新鲜感过去了,会想要去另一家水果店看看罢了。
  她试着原谅过他,很多次。但最后没有成功。
  她决定要离婚的时候,妈妈哭了,她知道不是为她的解脱,而是担心她今后的路。一个26岁的、离过婚的女人,接下去该怎么走?
  但她没有迟疑,也没有考虑那么多,她唯一想到的只是终于可以坚持自己的信念,做一个忠于内心的人。
  他说他不愿意离婚,还爱着她,但是他也没纠缠多久。因为他知道她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很难回头的人。于是他们以一种看似和平的方式结束了这段婚姻。但结束的又何止是婚姻?
  离婚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离开这座城市,她去了公司驻清迈的办事处,他去了阿德莱德的飞行员培训基地,从此再无交集。所以,当他忽又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不知所措,就像是某一种默契、某一种平衡被打破了。
  他载着她去了以前他们约会时常去的餐厅,店堂早就装修一新,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服务生穿着崭新的制服,对他们微笑、点头致意。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见飞感到自己的局促,但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些。
  “还是点原来那些菜吗?”池少宇一手拿着菜单,看着她的眼睛问。
  “随便。”其实她吃不下任何东西。
  “随便?”他抬了抬眉毛,像在说“这可不像你”。
  但她没有在意,把难题留给他,自己看着窗外的风景。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在叫她的名字,于是转过头看着他。
  “你最近……过得好吗?”
  她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悻悻地笑起来。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好或不好,似乎都不是最佳的答案。
  “你找我有什么事?”所以她没有回答,反而直截了当地问他。
  池少宇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苦笑,眼角似乎有了一道不太明显的皱纹,可是这一点也无损于他的魅力:“我以为过了四年,你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恨我了。”
  梁见飞轻轻地叹了口气,坦然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恨你,我是那种如果曾经爱过就没办法恨的人。”
  “……”一向擅于言辞的他竟说不出话来。
  “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他还是微笑,“只是……想看看你,看你有没有什么改变。”
  “哦,当然有,”她抿了抿嘴,颇有些自嘲意味地回答,“皮肤暗沉,黑眼圈加重,脸上多了几道纹路,身材也没有以前那么好,甚至于肠胃功能也开始退化……”
  他讶然失笑:“你还是那么直接。”
  “嗯,”她点头,“这点恐怕没变。”
  “那么……你……”
  “?”
  “你有男朋友了吗……”他的风流倜傥忽然不见了,像是等待发放考试分数的男孩。
  梁见飞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老实地回答:“没有。”
  “哦……”他松了口气。
  “……”
  “你没有搬回爸妈那里住?”
  他说“爸妈”两个字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他们还是一对夫妻,从没分离。
  “嗯,”她垂下眼睛,“我已经有点……不能习惯我妈的唠叨。”
  他笑起来,像是很了解她的意思,却又不愿多说什么。
  她闭上嘴,一心一意等待上菜。
  “你不想问我的情况吗?”他看着她,忽然说。
  见飞摇摇头:“我觉得我们最好做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可是非常短暂,短到她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抓了抓头,苦笑说:“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虽然不恨我,但是也没有原谅我?”
  “……可以。”
  “那么,”他又看着她的眼睛,带着一种特有的魅力,“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不原谅’就代表你还没有忘记我?”
  她想脱口而出说“可以”,但是,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如果你找我出来就是想说这些无聊的话,那么我要回去了。”
  说完,她起身要走,却被他拽住了手腕。
  “好吧,我保证不再乱说话,好吗?”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恳求的成分,于是她心软了。
  这顿饭其实吃得很辛苦,在剩下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认真听池少宇说了些什么。她只是不可抑制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回想他刚才的那个问题,但却不敢回答。
  吃过饭,他送她回去,两人在她家楼下告别。
  “喂,”池少宇看着她,小心翼翼,“我们以后还可以像今天这样一起吃饭吗?”
  “嗯……”她回答地含糊,或者根本就是在敷衍,她只想快点离开,一个人呆着。
  回到家,她蜷缩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电视机的遥控器,直到兴起了喝一杯的念头。于是她翻箱倒柜,终于在橱柜的角落里发现了一瓶没开过的葡萄酒,开瓶塞颇费了点时间,所以她允许自己多喝一点。
  其实她害怕,非常地害怕,一个可恨而愚蠢的想法钻进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想到一个人,她想要打给那个人,让他骂醒自己……
  最后,她真的这么做了,那个人就是项峰。当第二天早晨她睁开眼睛看着有点泛黄的天花板,想起昨晚的种种时,懊恼的情绪才逐渐将她淹没——
  噢!为什么是项峰?!
  此时此刻,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捧着热腾腾的咖啡,可她的心情还是无法好起来。桌上放着一本杂志,上面有一张黄色的报事贴,咏倩的字很漂亮,一眼就能认出来:主任,这是李主编送来的样刊,说给你参考。
  她扯开报事贴,一排大大的粗体字引入眼帘,她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项峰”两个字。
  “噢……”她痛苦地用手捂住脸哀叫了一声,心情跌落谷底。
  有人轻轻敲她的办公室的门,门没有关,所以她一抬头就看到李薇站在门口。
  “样刊收到了吗?”
  “哦……嗯。”梁见飞垂下眼睛,发现李薇所说的东西正被自己捧在手上。
  “你看完的话麻烦转交给项峰,周三左右就可以出了。”
  “……好。”表情先是苦恼地停顿了两秒,接着裂开嘴,露出一个看上去很尴尬的微笑。
  李薇转身打算走了,可是忽又转回来,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问:“下一期的稿子什么时候可以给?月刊的制作周期很短,他是大牌,我才肯答应分段交稿。”
  梁见飞挑了挑眉,很想说:我又不是你的杂志编辑,要追稿你自己去追啊!
  但她还是忍住了,只是平淡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
  李薇那张如冰山一般的脸上出现了疑惑——或者可以称之为怀疑的表情,不过她像是并不想把这种心情表达出来,轻声说了句“谢谢”就转身离开了。
  梁见飞又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用杂志挡住脸,龇牙咧嘴地低吼:
  “天呐……饶了我吧!”
  这天晚上,见飞独自回到家里,安静地吃完方便面,忽然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找个人好好地聊聊。她拿出手机,先选了几个号码,逐个打过来,但她那些好友要么在加班,要么忙于煮晚餐,更有甚者,正手忙脚乱地帮孩子洗澡。她有点泄气,三十岁的单身女人,连一个可以好好聊天的对象也找不到吗?但她又觉得实在无法苛责她们,一旦结了婚,甚至于有了孩子,人的精力就变得十分有限。朋友的闲聊或是倾诉早就被排到了最末的位置。
  她又在手机的电话簿里翻找了一会儿,才无奈地拨了一个号码。
  “喂?”汤颖的电话难得没有任何背景音乐。
  “你在干吗?”
  “看书、发呆,总之很无聊。”
  梁见飞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就像在地球上发现了同类的火星人:“我也是——我是说,很无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太可悲了,我竟然沦落到……跟你一样的境地!”
  “……”
  “说吧,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想聊聊天。”
  “别骗人,梁见飞,你不是这么感性的人,你一定有话要说。”
  见飞抬了抬眉毛,这跟她感不感性有什么关系?
  “……好吧,”她下定决心,“但你千万不能告诉你妈,不然她一定会告诉我妈。”
  “哦。”既然有八卦新闻可以听,汤颖答应地毫不迟疑。
  见飞开始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来,但最后还是把池少宇回来,以及他们一起出去吃饭的事告诉表姐,但关于后来项峰的那一段没有说——因为根本没有必要说。
  “你想说你又对他心动了吗?”电话那头汤颖的声音听上去很冷。
  见飞没想到她会这么一针见血,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甚至不知道要承认还是否认。
  “我觉得人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是很愚蠢的,你难道已经忘了受过的伤害吗?”
  “没有……”
  “我知道,他很有魅力,说实话以前我也挺喜欢他的,但他背叛你、伤害你,很多次了——见飞,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
  “我不知道,”梁见飞深吸一口气,“有时候我觉得……他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场梦。”
  “?”
  “他代表的是我曾经美好的那段时光,跟他分开之后,美好的时光就离我越来越远。”
  “为什么?”
  她苦笑:“为什么?别忘了,虽然我们都是‘黄金剩女’,但我已经离过一次婚了,可你还是男人们追逐的对象,所以……你甩开我不知道多少个身位。”
  她以为汤颖会得意地笑,也许还要象征性地安慰她几句,可是汤颖没有,而是尖声道:“这都他妈的是谁跟你说的啊?”
  这还用得着别人来对她说吗?
  “见飞,我跟你没什么分别,”电话那头的人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我的确是长得比你漂亮,身材比你惹火,也比你更讨男人喜欢。”
  “……”
  “失败的婚姻算什么?只不过说明你被一个男人彻彻底底地骗了,他不适合你,他不是你想要的人,他也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仅此而已!”
  “可是……”可是有多少人真的这么以为?
  “你用不着管别人是怎么想的,这到底是你的生活还是他们的生活?如果有人因为你离过婚而歧视你,你应该吐他口水。”
  “……”这一点,恐怕她很难做到。
  “所以忘掉池少宇吧,他不是个好梦,而是噩梦。”
  尽管汤颖言词激烈,而且有点偏执,但见飞还是轻声笑起来,由衷道:“谢谢。”
  “对了,”汤颖话锋一转,“你这里有项峰所有的书吗?”
  “……我手上只有我任内出版的这几本。”她惊讶于怎么忽又提到了项峰。
  “哦……那么,你觉得他会喜欢怎样的女人?”
  见飞愣了愣,说不出话来,这个问题真的难倒她了。
  “你也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好吧……”汤颖像是勉强才接受这个回答,“那你下次帮我问问他,不过要悄悄的。”
  “这……这种事也太强人所难了……”
  “你就帮我问一下嘛,求你!”
  “好、好吧……”见飞知道如果现在不答应,这位烦人的表姐就会使出浑身解数来迫使她就范,与其自讨苦吃还不如先敷衍地答应下来。
  两姐妹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聊了一会儿,才挂上电话。
  见飞把餐桌收拾干净,然后泡了一杯蜂蜜柚子茶,靠在沙发上。她不是真的想喝,其实只是想闻蜂蜜混合柚子的香味,以及感受热气漂浮在脸上的温暖。
  项峰会喜欢怎样的女人?
  这真的是个……很诡异的问题。起初她一直觉得他对女人有偏见,可是随着认识的深入,她承认那也许不能称之为偏见,只能说尽管他有很犀利的洞察力,却不擅于了解女人。但他也不讨厌女人,相反的,他有点害怕女人,对她们敬而远之。
  所以她很难想象他会爱上什么人,或者说,什么样的女人会对他有吸引力?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她还是那句话:“那个不幸的女人是谁?”

  “欢迎再次收听‘地球漫步指南’,北半球终于迎来了寒冷的冬季,本周气温下降得厉害,我们直播室里的空调正以最大的风量吐出热气,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到那种‘突突突,突突突’的声音……”彦鹏的本意是要模仿风声,但是真的演示起来,却像在开机关枪,“坐在我身旁的这两位地球人都变得很本分,一人捧一杯热茶,死气沉沉。”
  大概为了反驳他,梁见飞和项峰异口同声地对着麦克风说:“各位下午好。”
  “哈哈,”彦鹏的笑声很爽朗,“冬天果然是个适合谈恋爱的季节,连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人都这么有默契。”
  两人听到这句话,又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
  “好吧,见飞你可以开始读本周地球见闻了。”
  “本周的见闻是关于‘快乐’和‘有趣’。斯德哥尔摩一个地铁站的进出口楼梯,日前被大众汽车公司改装成了一个巨大的钢琴键盘,人们在上下楼梯的同时也能感受到‘自创’音乐带来的快乐。
  “这条‘钢琴楼梯’是这样运作的:工作人员在这条楼梯上安装了压力传感器,然后把楼梯刷成黑白两色,就像钢琴键盘。传感器与扬声器相连,当人们走上楼梯,每走一个台阶,就相当于按下一个琴键,扬声器就会播放出相应的音调。这条式样新颖的‘钢琴楼梯’出现没多久,进出地铁站的人们就喜欢上它了。上上下下之间,同时享受到了运动与音乐的乐趣,根据统计,使用楼梯而不是自动扶梯的人多了66%。
  “设计这条‘钢琴楼梯’的初衷,是想找出‘别出心裁’的方法,鼓励人们放弃自动扶梯,多运动。发言人说:引申之,使平常事物变得有趣能够明显改善人们的行为方式,我们称之为‘快乐理论’。”
  见飞一读完,彦鹏就迫不及待地说:“噢,这个很好,能把原本枯燥的事情变得有趣,让人由被动变为主动。”
  “但,你不觉得这其实就是一种欺骗吗?”见飞摇头。
  “?”
  “因为再怎么说那也只是一条楼梯罢了,楼梯是用来赶路的,而不是其他的用途。”
  “但我从中得到了乐趣啊!”
  “难道说为了乐趣其他的东西就都不重要了吗?”她瞪大眼睛。
  徐彦鹏被她说得有点愣住了,一直安静地喝着热茶而没有开口的项峰忽然说:“等等,你确定你现在讨论的只是一条地铁的楼梯吗?”
  “当、当然!”
  但项峰和徐彦鹏的表情显然说明他们不是这么认为的。
  见飞别过头去没有理睬他们,继续读道:“据英国《太阳报》12月3日报道,近日,一名日本的电子游戏玩家与自己在游戏中的虚拟女友正式结婚。这名玩家的真实姓名尚不得而知,上周末,他和自己的‘新娘’在美国关岛的一所教堂里举行了婚礼。‘新娘’的名字叫Anegasaki Nene,是一款游戏中的3名女主人公之一。自从这款游戏9月份上市以来,无数玩家便为之疯狂。
  “这应该是所知的第一个男子和自己的虚拟女友结婚的案例。据了解,这对‘新人’之所以选择到西太平洋中部的偏远小岛上结婚,很大程度上与关岛是全世界少数能够为非本地居民提供合法婚姻注册的国家有关。在关岛,许多酒店就可以为游客们提供方便的婚姻登记服务,所以在这里可以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情侣们成双成对,不过估计跟游戏人物结婚的人,他们还是头一回遇见。”
  彦鹏先是发出惊讶的感叹声,接着郑重地考虑了几秒才接着道:“所以说,刚才见飞说得对,不能仅仅因为乐趣就作出这么……这么荒唐的事嘛!”
  “为什么不可以?”见飞反问。
  “……”徐彦鹏眨了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如果一个人真的想跟另一个人结婚,只要他们没有伤害到别人,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许多国家尚且赞同同性结婚,那么跟虚拟的人物结婚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那根本不是一个人啊……”
  “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结了婚之后双方是否意识到有义务、有责任把婚姻关系好好地维持下去。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也许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可是一旦分手,伤害的又何止是两个人。不要以为跟虚拟人物结婚就可以摆脱男人应尽的责任,虚拟人物也有虚拟形象、虚拟思想,甚至是虚拟感情!”
  “怎么可能有虚拟的感情——”
  “——男人从来只看外表,根本不在乎对方脑子里的东西。”
  “……”
  “请问,”在一段沉默之后,项峰忽又开口道,“你确定我们现在讨论只是一个日本网友娶了网游人物的事情吗?”
  见飞瞪了他一眼:“不然还有什么?”
  他给了她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示意她继续。
  “最后,也是一条有关于‘快乐’的新闻,我想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快乐的消息,因为他们将有机会获得快乐,唯一感到不快乐的恐怕只有这位……本·绍索尔——‘世界上最好工作’的获得者。因为他那份为期半年的降灵岛护岛人的工作马上就要届满了。
  “绍索尔今年5月打败了全球3.4万名申请者,幸运地赢得了这份‘世上最好工作’——探索大堡礁、尤其是惠森迪群岛地区的各个岛屿,喂海龟,清洗泳池,担任兼职信差等。每周他还需要通过更新博客和网上相册等方式,汇报工作和生活情况。这份工作的薪水相当丰厚:平均每周只需工作12小时,半年就能拿到15万澳元,市值约合人民币90万元。”
  说到这里,见飞停下来,看着彦鹏,后者双手抱胸,耸着肩一脸郁闷地说:“噢,我没有任何想法、意见或感想,没有!”
  “怎么可以呢,彦鹏……”她很老友地用力拍了拍搭档的背。
  徐彦鹏却一脸惊恐,认真地回想自己刚才哪里又说错了话。
  “其实我觉得你很适合这份工作呢,”她满脸堆笑,“你开朗、热情、聪明又具有探索精神——真是这份工作的不二人选!”
  “真的?”彦鹏被她说得有点轻飘飘起来。
  “不过,”她又接着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的英文很烂,所以你能当选的几率很小……微乎其微。”
  “你……”
  “所以我们还是来听歌吧。”她笑嘻嘻地打开录音文件,在音乐响起的一霎那暗自松了口气。
  基本上,节目里既定的跟梁见飞抬杠的人应该是项峰,但今天她却拼命地拽着徐彦鹏,目的只有一个——避免跟项峰作对,或者准确地说,她没脸跟项峰作对——在经历了那通骚扰电话之后。
  项峰不知道是不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一直没有发言,只适时地说了两句话,把节目带入下一个环节。她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几乎不敢正视他,怕自己看到那张脸就说不出话来。
  从直播室出来的时候,徐彦鹏还一脸疑惑,像是不太明白她吃错了什么药,她唯有给他一个抱歉中带有安慰的笑容。
  项峰紧跟在彦鹏身后走出来,见飞连忙匆匆告别。
  车子驶出广播大厦的时候,她看了仪表台一眼,已经是七点了。她往家的方向驶去,忽然又想起要先去买一袋吐司,便在路口调头。才转过弯来,就有一部黑色的吉普车在她面前驶过,她大吃一惊,刹车还没来得及踩到底,就撞了上去。
  梁见飞看着自己的车头,以及那辆吉普车的左侧车尾,两者现在应该是亲密地、不分彼此地连接在一起,她不禁有点错愕。
  吉普车的车主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走到她窗前,用力拍了几下,大声说:“你会不会开车?!”
  她皱了皱眉头,尽管觉得是自己地错,但还是忍不住对那男人心生厌恶。她放下车窗,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我们报警吧?”
  “报警?”男人冷哼了一声,“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等交警来起码要一小时,我没那种闲工夫。”
  “那你想怎么样?”她拿出耐心。
  “私了,各自做单车事故,但是你撞了我,浪费我那么多时间,得给点车马费。”
  “要多少?”
  男人在车尾左右看了看,说:“800。”
  “……先生,你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吧。”见飞有点气愤,可是对方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她不便发作。
  “小姐,修一修起码要两天,”他比了个手势,“我不止要自己出交通费,还很辛苦,这个价钱不算贵了。”
  “我不会给的,800太多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是被人讹诈了。
  “最少600。”男人很“爽快”。
  她还是摇头,那男人就瞪她,像是怎么也不会放过她。就在两人僵持着的时候,一辆黑色越野车驶过来停在路边,司机从车里下来,脚步从容地来到她身旁,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样挡在路中间很招人厌?“
  见飞抬头,看到来的人是项峰,抿了抿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猜他多半又要开始奚落她,她不想听,至少现在不想听。
  项峰双手抱胸,问:“怎么回事?”
  她不情愿地开口说:“我调头,他从旁边上来,我撞了他。”
  “先生,我看现在这个时候等交警来起码要一个小时,不如私了吧。”他转过头,一脸和蔼地对那吉普车主说。
  吉普车主赞同地使劲点头,见飞恨不得下车割了项峰的舌头。
  “1000吧。”他又说。
  吉普车主以为他们是一起的,并且显然没料到他这么爽快,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不、不……800就可以了。“
  “怎么可以,”项峰不着痕迹地瞪他,“修理起码要两天,这两天里面的车马费、辛苦费收你1000算便宜了。”
  “收我?!”
  吉普车主和见飞同时变了脸,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先生,”项峰指了指路口,“这里是‘丁’字路口,直行和左转是分道行驶的,她从这里调头过来的时候,除了跟在她后面的车之外,不可能有其他车会从旁边上来,如果有,就是闯红灯。”
  “……”
  “看到那里的摄像头没有?”他又指了指,“这个路口的情况都能被拍下来,你是不是违规马上就能查得一清二楚。”
  “……”两位肇事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又不约而同地眨了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吉普车主很快走了,是灰溜溜地。项峰看了看见飞的车头,说:“没有修理的必要,只是擦掉一点漆,而且以你的技术,修也是浪费。”
  “……”
  “还发什么愣?”
  “没有……”她咽了咽口水,“只是忽然又想起了电影里的一句台词……”
  “?”
  “人生大起大落得太快,真是太刺激了。”
  项峰双手抱胸,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见飞先是自言自语地说:“咦,我为什么要说‘又’……”接着看了看他,懦懦地开口:“谢谢。”
  “你说什么?”他故意问。
  “我说,谢谢!”她没好气地吼,想起几天前的晚上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心情又不由地低落起来。
  “哦,不客气,”他点头,“晚饭还没吃吗?”
  “嗯……”
  “带你去个好地方。”
  “?”
  “跟着我开,别跟丢了。”说完,他跑回停在路边的越野车,不一会儿就发动车子上路了。
  “喂,喂,别自作主张……”她喃喃地抱怨,却还是跟了上去。
  原来项峰所说的好地方,不过是一家很不起眼的茶餐厅。
  “这里虽然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其实菜的味道不错。”他坐下来,把餐牌递给她,低头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
  “你作主吧,既然你请客。”她故意说,刚才受了一点惊吓,现在吃一顿白食想来一点也不过分。
  “哦。”他收回餐牌,对旁边的服务生报了几个菜名,就低头继续倒满自己面前的茶杯。
  见飞忽然有点后悔,说到底,他帮了她呢……可是转念一想,以他的个性,说不定又盘算着什么作弄她的计划。
  “放心吧,”项峰微笑着说,“我点的菜里没有你最讨厌的腰果和芹菜。”
  她愣了愣,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我最讨厌这两样?”
  他又是淡淡地一笑:“你不是也知道我吃小馄饨最讨厌在里面放葱吗?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她无奈地想,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做仇人做到这个份上,恐怕也只有他们两个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又要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只是帮一个差点被欺负的女人,男人不应该欺负女人,也不应该看着女人被欺负。”
  他说得那么坦然,让她不禁有点刮目相看。她第一次觉得,撇开那令人讨厌的个性不说,其实他是个不错的男人,有他自己的处事原则,并且自始至终自律地执行着——比起那些毫无底线的人来说,算是好太多了!
  菜很快送上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了,见飞觉得味道不错,两人专心地吃着饭,偶尔讨论几句,她从背包里拿出李薇托她交给项峰的杂志,他翻看起来。这也许是迄今为止他们两人吃得最平静的一顿饭,没有挖苦、没有讽刺、没有针锋相对,有的只是相互之间的坦然。
  她忽然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就像是为了得到赠品买了一箱讨厌的菠萝汁,可是到头来发现,其实菠萝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喝……
  甚至,可以称之为好喝。

  周末的中午,梁见飞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很少有人会打她家里的座机,所以她猜想应该是父母。然而电话那头的人,是汤颖。
  “不会吧,”汤颖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大呼小叫起来,“已经十一点了,你还在睡觉?!”
  “……不行吗?”
  “没什么,只是很佩服你的生物钟,我通常七点就醒了……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关系。”最后那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
  “我刚看了项峰新的连载,那杂志是你们公司出的?”
  “嗯。”
  “能不能透露一下后面的内容。”
  “不行。”
  “你怎么就一点也不顾念我们三十年的姐妹情……”汤颖哀求的声音听上去很假。
  “不是我不愿意,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还没有交稿——甚至于,我连他连载的第一期内容都没看过。”
  “什么?你这样也可以做他的编辑?!”
  梁见飞很无奈地翻着白眼,汤颖也好、李薇也好,她很想大吼一声:这原本就不是我的工作啊!
  她刚想挂电话,汤颖忽又放柔语气,说:“他写得很不错呢,我在专栏里推荐了他。”
  “……那是个什么故事?”
  “又是一个关于魔女的故事,类似于‘女王蜂’。”
  “女王蜂……”她想了想,才想起那是横沟正史的作品,说起来,那也是一个常常用女性来代表罪恶的作家。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有多长,可是我觉得要是篇幅够的话,做新书来推也不逊色的。”
  “汤颖,”见飞忍不住说,“你真的成了他的书迷?”
  “说不上,其实我对他这个人更感兴趣,只是想通过他的书了解他的人罢了。”
  “他的人?……”她把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听上去有点暧昧。
  “哎……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
  “他就是那种明明对我很有吸引力,但是我却不愿意碰的男人。”
  “你的说法很自相矛盾。”
  “人本来就是矛盾的。”
  “……”
  “我对他很感兴趣,但不是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而是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吸引,我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但我明白他不适合我。”
  “……难得你脑子还算清醒。”
  “谢谢!”汤颖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最后下了一个结论,“他是那种,要么像处男一样单纯地爱着你,要不干脆就能把你玩死的男人。”
  “这真是……很诡异的比喻。”
  “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对他毫无欲望。”
  见飞失笑:“你说得就好像,感情是可以控制的一样。”
  “是可以的……”汤阴淡定地回答,“很多时候,是可以的。”
  “……”真的吗?
  “所以,不要再去想池少宇了!”
  见飞哭笑不得:“在你提起这个名字之前,我几乎已经忘记了。”
  “哦,那很好。”汤颖说这话时的口吻,竟然有点像霍格伍兹的优等生格兰杰小姐。
  “你的骚扰结束了吗?”
  “勉强算吧。对了,我要的签名呢?”
  “……我问过他,但他不肯给我签。”
  “你是说,作为他的责任编辑你竟然连一本他签过名的书也没有?”汤颖大吃一惊。
  这是很值得惊讶的事吗?见飞想起项峰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不禁茫然。
  “……喂,”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不觉得他是在跟你闹脾气吗?”
  “什么?”
  “你都没有保存他签名的书,所以才不肯签给你。”
  “……”会吗?
  “啊……”汤颖的声音听上去很奇特,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兴致勃勃却又不肯多说。
  这个诡异的问题因为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所以两人果断地挂了电话。
  梁见飞放下听筒,思考着表姐的话,项峰会真的在气她没有保留他签过名的书吗?但……他绝对不像是会做如此孩子气的事情的人啊!
  一个会生闷气的项峰?!
  她无法想象,通常会做这种事的人是她才对吧,他常常惹得她火冒三丈却又敢怒不敢言。
  她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三本书,都是这几年她亲自编辑制作的项峰的畅销书。她翻过封面,在书的第一页、印有书名的那一页上,有人用黑色水笔写了一句话:
  给吃小馄饨还要放葱的人。 项峰
  她又翻开其它两本,在同样的地方也有同样的笔迹,只不过内容不同。她怔怔地看着,然后苦笑起来。
  早知道,她应该告诉他:她有保留的,不过,只有这三本而已。

  这天下午,见飞去好友宝淑和余正的家看望夫妇两人以及他们一岁的女儿。
  她以前一向对于孩子没什么好感,认为他们是麻烦的代名词,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对孩子的喜爱油然而生,她常常买些小礼物去看望他们,不过也许是因为除此之外她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吧。
  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去报一个什么学习班,像是陶艺或者拼布之类的,虽然听上去有点凄惨,但她已经对自己的生活有了认命的念头,说不定,再也不会出现什么对的人,说不定,她就是要这样一个人孤独终老。
  “真的吗?”宝淑听到她的想法,把女儿往沙发上一放,转头说,“我也一直想去学拼布呢。”
  “那是什么?”如今已是颇有名望的设计师的余正疑惑地问。
  “就是把不同颜色、图案、面料的布经过设计缝在一起,组成各种图形,有的甚至可以达到像壁画那样的效果。”见飞解释。
  “听上去很……无聊。”这就是男人的结论。
  “你懂什么,”宝淑嗔道,“不止是靠设计,也要看手工,一块大师级的拼布床罩作品甚至可以卖到十几万呢。”
  她的意思是,不要小看女人的创造力,可是余正却淡定地回她一句:“就算再有艺术感,那也只是一块床罩罢了。”
  宝淑咬着牙,却想不出该怎么反驳。
  “哈哈,”见飞打圆场,“女人都是这么无聊的。”
  余正笑起来,走到沙发边拍拍女儿的脸,慈爱地说:“囡囡,你以后千万不要学你老妈啊……不然你这辈子就完了。”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瞪大眼睛,忽然点点头,惹得见飞和余正哈哈大笑起来,宝淑却龇牙咧嘴,很不服气。
  见飞揉了揉眼角,羡慕好友有这样幸福美满的家庭,又不禁对自己无奈。如果,她和池少宇能够好好的,今天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副场景呢?
  门铃响起,余正去开门,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来,有点局促地看着见飞。
  “怎么了,谁啊?”宝淑问。
  “是……”
  “——是我。”池少宇跟在余正身后走进来,看到梁见飞的时候也不禁愣了愣。
  有那么几秒钟,余家的客厅里安静地只听到空调吐风的声音,好像谁也不敢先开口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以免变得更尴尬。
  “你们……要打架吗?”宝淑抱着女儿平静地问。
  “?”
  她那张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忽然展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囡囡最喜欢看人打架了!”
  池少宇扯了扯嘴角,终于从错愕中解脱出来,不无幽默道:“你是说人打架还是‘妖精打架’?”
  “……”
  但不管怎么说,从他开那句玩笑开始,见飞整个人就放松了下来。也许抛开过去几年的恩怨情仇不说,他还是池少宇,她也还是梁见飞。她从没有那种“分手也可以是好朋友”的念头,可是他们还有共同的朋友,只要他不越矩,她愿意在这种场合里跟他好好相处,至少没必要让朋友们因为他们两个感到尴尬或不安。
  她没有刻意跟他攀谈,也没有刻意回避他,一切都像原先那么自然,吃晚饭的时候他谈起这几年在澳大利亚的见闻,她也说了些关于泰国的风情以及反政府力量游行示威的事,不过余正对于她是项峰的责任编辑这件事更感兴趣。
  “我有个疑问,”见飞忍不住说,“每个男人都看项峰的书吗?他真的这么受欢迎?”
  余正像是不太愿意承认他对项峰的喜爱程度,但他认真地说:“他写得很好。”
  她翻了个白眼:“我想也只有男人喜欢看吧。”
  “为什么?”池少宇对这位近几年窜红的畅销书作家并不熟悉。
  “因为他常常把女人作为‘罪恶’的代名词!”
  余正笑起来:“你会不会太敏感了?”
  见飞给了他一个“我不这么认为的眼神”。
  “对了,”宝淑对池少宇说,“你真应该听听他们在电台的那档节目,每次都有一种让人直冒冷汗的感觉,可是又非常刺激,听众大概一直盼望你们什么时候能真的在节目里打起来所以才默默坚持收听到现在的吧。”
  “电台节目?”池少宇瞪大眼睛看着见飞。
  她点头:“我不知道电台节目监制是怎么想的,好像我们吵得越凶、挖苦对方挖苦得越厉害,他就越高兴。”
  “因为收听率。”余正说出重点。
  “也许吧……”她悻悻地抿着嘴。
  一转头,池少宇却以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眼里看出些什么来。她连忙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专心吃着碗里的菜。
  这顿晚餐吃了很久,因为跟老友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梁见飞还记得自己中学入学前一天晚上爸爸对自己说的话:
  “要好好跟同学相处,那里面有一些,说不定就是你一辈子的朋友。”
  当时她并不理解爸爸的意思,可是现在看起来,那真是很有远见的一句话。
  九点的时候,囡囡困得直打哈欠,梁见飞才想到要告辞。池少宇也表示要回去了,两人同时走到玄关换鞋,就好像他们是一起来的,所以现在也要一起走。
  “再见。”余正拉起怀里女儿的手对他们挥了挥,小家伙似乎连敷衍的力气也没有,转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起眼睛。
  “池少宇,”宝淑在余正身后挤眉弄眼,“你帮我送见飞回去哦。”
  这对分了手的男女哭笑不得地互望一眼,决定先离开再说。
  “你不用送我,我开车来了。”电梯里,梁见飞说。
  “我猜也是。”他微笑。
  “……”
  “就算你没有开车来,也会随便编个理由坚持自己独自回家。”
  “?”
  “因为你脸上就写着——‘离我远点’这四个字。”池少宇笑起来。
  “真的?”见飞瞪大眼睛,“左脸还是右脸?”
  他笑得更大声,脸上的线条依然是这么俊朗:“你知道吗……这次回来见到你,觉得你跟我想象中很不同。”
  “有什么不同?”她开始在背包里摸车钥匙。
  他口吻温柔地说:“我觉得,你比我想象中更……开朗。”
  她似笑非笑地瞪着她:“婚姻失败的女人就一定要自怨自艾、死气沉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立刻认真道,“我只是……在见到你之前,有点害怕自己给你造成的伤害还在影响你的生活,可是现在看起来,你比我想象中要好。”
  梁见飞手里握着车钥匙,抬起头,即使在前一刻脸上还有一丝笑意,这一刻也已经完全消失殆尽:“所以,你就心安理得了?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很过分的事?”
  “我……”他看着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池少宇,”在电梯门打开的一霎那,她走了出去,转身看着他,“即使现在我都不认为你那时候已经彻底不爱我,爱上了别人。你还是爱我的,所以你不同意离婚……”
  “……”
  “可是说到底,你最爱的是你自己!”说完,她向自己车走去,没有回头,没有犹豫,甚至连任何停顿也没有。
  这座城市的夜色总是被无数的灯光环绕,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有些灯光照在身上很暖和,有些却很冷。夜,真是她再熟悉不过了,那些在白昼被隐藏得很好的东西一旦到了夜晚就会肆无忌惮地被释放出来,比如……孤独,或是寂寞。
  刚离婚的那阵子,梁见飞也常常去参加聚会,或是跟一群爱玩的人去夜店寻欢作乐。那种生活还不能称之为彻底的糜烂,她喝很多酒,常常喝到吐,但幸运的是,跟她一起去的都还算有良心,即使她喝得烂醉,也会把她安全地送回家。她也经历过那样浑浑噩噩的日子,她不知道一向打乖乖牌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报复?或者只是发泄?
  都不是。
  也许在内心深处,她是想想了解男人与女人的本质。她想过要真的放纵自己,但始终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做任何不自爱的事。最后,在一束束或明或暗的灯光下,她终于看清楚,男与女的结合,无论认真或是轻率,都是想要互相取暖——是一个人想要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他/她想要的东西,那样东西可能是爱情,可能是金钱,也可能只是一场相遇罢了。
  明白了这些之后,她内心反而平静下来,并不是因为找到了答案——这或许根本也不是一个答案——是因为,她发现了自己跟池少宇的不同。她希冀的只是爱情,而他想要的更多。
  所以,他们大约迟早要分手的,迟早罢了。
  可是明白了这一点,并不意味着她的日子从此好过起来,相反的,每当华灯初上,她感到孤独,无边无际,就好像站在城市最高的屋顶上向下望去,找不到任何一个真正理解她、了解她的人。
  她并不像项峰说的那样对感情毫不争取,事实上她也积极过,也鼓起勇气寻找下一个能够让她感到快乐的人,可是她没有找到,或者说,往往在她开始出发之前,别人就已对她关上了门。
  她应该挫败,应该气馁,但她却没有。可是她也不再积极了,唯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让自己习惯。
  梁见飞把车停在车库里,沿着车用道走回地面上,她穿过马路去对面的便利商店买方便面。等待结帐的时候,在收银机旁边是杂志和报纸架,李薇负责的那本新的杂志正好排在第一行,她随手拿了一本放在柜台上。
  回到家洗过澡躺在床上,她拿起那本杂志,封面上“项峰”那两个字还是有点触目惊心。她开始读他的新故事,名字叫做《屋顶上的流浪者》,就像汤颖所说的,是关于“魔女”的故事,凡是与之有关的男人都会接二连三遭遇不幸。
  她有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明明已经三十出头了,受到惊吓时表情却还像是十八岁的少女,可是又比少女多了一份坚定。就好像此时此刻,在偌大的客厅里,她坐在沙发上,背脊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眼神凝滞,微微皱着眉头,也许想着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她就是这样的表情,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想要上去安慰她。
  ……
  手机忽然响了,梁见飞不情愿地把目光移开,是……项峰打来的!
  “喂?……”
  “是我。”他们之间通电话的时候,很少互报姓名,总是没头没脑地来这样一句。
  “嗯,”她咧了咧嘴,“我知道。”
  “我想问你截稿日,上次你没说。”他极其自然地提到了她喝醉后打电话给他的那件事。
  “哦……”她有点慌乱地坐起身去背包里寻找工作手册,找了半天终于在某一页找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记下的截稿日期,“是……一周之后。”
  “……这么急?”
  “嗯,”她叹了口气,“是我们的新主编要求的。”
  其实按照经验她知道还可以拖一周,但她不愿意说出来。
  “哦。”这一次,他倒没有说“我尽量”这样的话。
  “……”
  “再见。”
  “喂,”她却叫住他,“我在看你的连载。”
  “……嗯。”他发了个含糊的音。
  “我想问……”
  “?”
  “男人和女人之间是什么,是互相利用的工具吗?”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书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她说,“一个美丽的女人必然有蛊惑男人的本领,于是男人们就像傻瓜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算被欺骗了也浑然不觉。”
  “……”
  “可是这些男人就是好东西吗,他们贪恋也不过是女人的美色罢了,所以说到底,男人和女人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侦探小说家在电话那头轻笑起来:“也许,有些时候的确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可是也不尽然。一个人总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为了得到这个东西,他/她必须也要付出,我想这才是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关系。可是你不能偏颇地说那是利用,一对相爱的男女都想要在对方身上找到爱自己的证明,他们愿意用自己全部的感情去换取对方的感情,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交换’,但不是利用。利用是指只花费一点点或者根本毫无花费,去换取别人的全部。”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两性关系解释。”她有点诧异。
  “爱情是一件……很复杂却也很简单的东西。”
  见飞忽然想起汤颖叫她问的那个问题:项峰喜欢怎样的女人?
  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放弃。她不想去触碰对他来说太隐私的部分,对于她来说,很多时候项峰也像是他笔下的那些“魔性之女”,充满了神秘莫测的……魅力,仿佛越接近他就越容易打开潘多拉魔盒。
  “喂,”他忽然说,“有机会的话,应该去看看那个斯德哥尔摩的钢琴楼梯。”
  说完,他就挂了,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还是因为他刚才已经说过了?
  梁见飞看着手机,眨了眨眼睛,他说去看钢琴楼梯?谁?她吗?他自己?还是——
  他们?

  【快乐是人类一切活动的根源,我们为快乐而生、为快乐而死,它支配着生活,主宰思想。然而人们为了快乐也能制造出比之令人痛苦一百倍的事物:背叛、谎言、陷害、恶意……
  应验了一句话:最丑陋的东西,是由最美丽的东西衍生而来。
  我不遗余力地追求快乐,可是一旦我处在某一时刻,我也愿意随时放弃,因为我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快乐”更值得我去坚持、更令我无法放弃的……
  那就是,尊严与信念。
  Alp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