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 |
白马在雪地上急奔,马上的青衣人面色凝重。 天寒地冻,大地飞雪,放眼所及被一片雪白所覆盖,也被一片寂静所笼罩。仿佛,世上就只剩下他的马蹄声。 放眼望去,远处他的目的地正燃着大火——以民屋为材的大火。 他终究是来迟了吗? 到了火光冲天的木屋前,他飞身下马,侧耳聆听,马上绕到屋后,徒手移开倒塌的梁柱——梁下是一个男子用全身护住了身下女子的景象,男子早已气绝,他扶起犹剩下半口气的女子。 「十七师弟,你终于来了……」二十来岁妇人装扮的女子,一睁眼看见他便露出欣慰的笑容。 左封迟向来冷沉的黑眸一缩,精于医术的他,光看她胸口致命穿心的一剑,便知是华佗再世也难以医治了。 「凤师姐,你们做了最愚蠢的决定。」他面色极为严肃。接到凤玉蓉托孤的信后,他日夜兼程赶来阻止这对夫妻的愚行,却仍是迟了一步。 「如果血能洗清仇恨,那我们无悔。」凤玉蓉看着少年老成的师弟,淡淡一笑:「你收到我的信了?那你也知道我想求你的事……」 突然,左封迟身后有两个不明物体快速来袭! 在他出掌反击前,凤玉蓉急声阻止:「别伤了他们!」 他随即掌劲一带,把急扑背心而来、迅如野猴的两团生物拂到一旁去,一下子滚得老远。但那黑黑的动物却犹不死心,一大一小再度朝他攻来! 这次他看清楚了。小的那个是只瘦黑的猿猴,而稍微较大的那个是…… 「侯儿,给我住手!」 凤玉蓉挣扎出声制止,猛咳了起来。那个侯儿听了她的话,在空中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连翻几回,如孙悟空般灵活翻转几圈,便稳稳落在他们身旁。 那是一个瘦小黝黑,看来约莫七、八岁的孩子。 「十七师弟,她是我的女儿…:.求你照顾她……」凤玉蓉喘着气说。 「我从没听过你有女儿。」左封迟轻轻蹙眉。看向身旁的孩子,她也正望着他,一双大眼间着不驯的野性,竟彷如一匹幼狼,而不似一般正常孩子。像此刻凤师姐命在旦夕,这孩子竟也不哭不闹。 凤玉蓉断续道出由来: 「侯儿虽不是我所出,但我都把她当成亲生孩子看待……她身世离奇,两年前我们夫妇在中州的山野遇见她时,她正跟一群猿猴生活在一起。我们猜她也许是个从小被抛在山里的弃婴吧,却奇迹地让猿猴视如己出。我们夫妇不舍一个孩子如此境遇,便把她从山野里带出,本想耐心教导她明白人世间的常规,但似乎是来不及了……」见师弟愈加凝重的神情,凤玉蓉脸色也白了几分。「你……不愿收留她吗?」 「我会把她带回去给师父。」左封迟道。 「不!」凤玉蓉手劲回光返照似的强劲,深深扣进他臂中。「我给师父他老人家添太多麻烦了,不要再麻烦师父了……求你……」见这雷打不动的师弟仍不允,她接着道!「如果你答应的话——我就原谅你以前偷看我洗澡的事。」 「什么?」 左封迟楞了好大一下,冷面终于露出漠然以外的表情。 「你偷看过我洗澡。」她突然露出少女般的微笑,彷佛这是一件极得意的事。 「我说过那是误会!」他脸色微变,痛恨这样不实的指控。「那次是大师兄刻意捉弄,才把我推进浴房里,你分明知道的。」 「是啊,以前的时光真是愉快。」她闭上了眼,掩饰眸中一闪而过的慧黠,动之以情道:「可是我却爱上了别派的人,执意离开,害所有弟子被师父的馀怒波及而逐出师门,导致今日仍有许多同门不谅解我……也难怪你不肯帮我,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其实也是我自找的……」 再睁开眼时,双眼凝聚了两泡泪水。 「不要再演戏了,凤师姐。」左封迟眯起眼,压根明白她根本不是个会后悔自己作为,或自怜自艾的人! 「唉!你还是这么了解我。」在生死边缘,她仍能豁达一笑,嘴角上弯,却涌出汨汨鲜血。「可惜我演技再好也打动不了你……」 眼看凤玉蓉真的已经不行了,从小同门一起长大,左封迟虽向来淡漠离群,但此刻也不禁心中一恸,他闭上眼道: 「我没说不答应你。」 「真的?」她眼神已开始涣散,手却迅雷不及掩耳地掏出一个手铐——扣住他的手腕! 「你这是做什么?」左封迟不能说不惊讶。 虽知凤玉蓉不会加害于他,但……举起被拷住的右手,发现铁链的另一端是连在孩子腕上。 「谢谢你肯答应我。」她露出满足的笑容,放下最后心悬的事,她轻抚身旁气绝男子的脸庞道:「我要去找我丈夫了,不然会有别的女鬼乘机纠缠他……侯儿就交给你了……」 「凤师姐,开锁的钥匙呢?」左封迟心底霎时有非常不好的预感。若他没认错的话,他腕上扣的是一般兵器绝对斩不断的「玄铁链」, 「她跟着你……我很放心……我心愿已了……」凤玉蓉的声音渐低,终至无声。 「凤师姐!」 低哑的呼声被荒原的风雪给打散了,飘荡在空气中,然后…… 「凤师姐——钥匙到底在哪里?!」 |
第1章 ![]() |
左封迟怀疑自己被骗了。 凤玉蓉根本早就设计好的。不管他愿不愿意,她都已经打算把孩子绑在他的身边。他现在已明白需要锁链的原因——这孩子根本不愿跟他走。 对于突然被锁链拷住的惊愕,她也不在他之下。她万分无法接受两人被困在一起的现状,一直激烈反弹,扯着锁链到处跳跃,也不怕伤了自己。犹如一只被困在笼里便无法存活的麻雀般。 她虽武功平平,轻功却因长年与猿猴嬉戏而变得奇佳,一如脱兔。这会儿若不是锁链把他们绑在一起,「猴儿」恐怕早就不知所踪了。 猴儿?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小名。他知凤师姐向来乐天好玩,却不会真的给自己女儿起这种名字。 但这孩子真名为何?他不知道。 凤玉蓉来不及说,而猴儿根本就不理他。除了口中会发出近似兽呜的低吼外,她对一切的问话毫无反应。若非师姐当时喝止时她有反应,他就要以为这孩子天聋地哑了。 垂目盯着两人腕上相连的锁链。埋葬了师姐夫妇后,他彻底搜寻了燃烧殆尽的木屋里外,却一无崭获。 「你知不知道钥匙在哪?凤师姐——你娘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试问最后一次。 「呜吼!」黑暗中毫无意外地发出如兽呜般的警告声,隐约可见白牙闪动,两颗虎牙如同凶器般展示着。 左封迟轻叹口气。 这孩子完全无法接受他下葬凤师姐夫妇的举动。她几乎把他当成了敌人,别说要她回答问题了,只要稍稍靠近,她就一副想扑上来咬断他咽喉的狠样。 右腕再度被往前拖去 往凤师姐夫妇坟冢的方向。 左封迟仍是凝步不动。她立刻在地上翻滚起来,边滚边槌咬着锁链,彷佛这样就可解开束缚似的。 「你会受伤的。」他低声道。 见她小脸已冻得通红,却仍欲倔强刨坟模样,即使她性如野猴……心中仍是有情吧?好不容易过了两年普通人家的生活,受到温暖跟疼爱,如今却又顿失依凭。此后她又是孑然一身了 就跟当年的他一般。 一思及此,冷淡的眸才消去了些许寒度。 「我不会伤害你的,猴儿……」他试着喊。见她不动,他往前跨了一步,纤小身影却立刻跃开到锁链的极限——七尺外,瞪视着他。 左封迟静止住身形,不愿惊扰她。剑眉微感困扰地轻锁。他从来不曾跟孩童相处过,也不懂得如何安抚人,只能就事论事道: 「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该上路了。过来。」 一团雪如箭般掠过他脸旁。才堪堪闪过,狭长的黑眸一眨,随即扑来的是张牙舞爪的黑色身影,一大一小几乎同时发动攻势! 他往后一跃,不多不少,恰好保持与方才一样七尺的距离。没有间断,暗色身影继续追击! 左封迟表情不变,在她冲向自己时低声道:「抱歉了。」蓦地出手如电地封住了她穴道。 「吼……呜!」她怒瞠着眼,似乎无法置信自已竟如此轻易受伏。黑猴接着扑上,被左封迟轻轻一拂,立刻滚落在一旁雪地上,同样无法动弹。 「白影。」左封迟低唤。 一匹高大结实的白马立刻来到了身边,挨蹭着他肩,嘶嘶喷着白烟,也一起低头看向他怀中的小小人儿。 她眸里有着怨慰以及困惑,细瘦的腕上已有明显瘀痕,铁制的锁链自然不轻;虽始作俑者是她母亲,但此刻看来确实像他困住了她。 他迳自抱她上了白马,她急了!终于嘶哑出声:「小元……」顺着她的视线,左封迟会意过来。 「你喊的是那只黑猴?」是了,这只黑猴一直伴在她身边的。左封迟没有迟疑地下马,用另一只手也把黑猴抱起,她眼底的焦虑才褪去。眨着眼,第一次愿意看眼前的人,紧揪的眉心也才松开些。 「夜了,你睡吧。」他低声道。 说完后不知她是真累坏了,还是困了,抗议渐歇,终至无声,最后只是没精打采地半睁着眼,蜷曲在他怀里。 莫名其妙被拷住的小兽,岂会如此轻易放弃挣扎?左封迟并未深究原因。 白马驰进幽幽夜色里,很快让黑夜淹没了行迹。 「对不起,我斩不断。」 已自立门户的温皓月拿着镇庄宝剑说,神情失望。看着难得风尘仆仆来寻求协助的师弟,她实在莫可奈何。 「没关系的,三师姐。」左封迟表情不变。玄铁链本就是利剑难摧的宝物,这原在他的预料之中。 「奕云山庄」大厅中,庄主温皓月端详着眼前一脸野气的孩子,想起二师姐的境遇,不禁眼眶一红。 「这苦命的孩子,竟只尝了两年的温暖……」忍不住怜惜地伸手,轻抚她苹果般的脸颊。一路难缠的人儿眨了眨眼,像是可以感觉到她的温柔,居然乖乖地任由抚慰,像一只温驯乖巧的小鹿。 左封迟心下微讶,看了她一眼。 「你几岁了?」温皓月俯下身,柔声问。还顺手喂了一块糕食给她。 「八……岁。」小小人儿居然乖乖回答,还露出了左封迟从未见过的笑容,平时可当凶器的两颗小虎牙,此刻竟然显得相当可爱。 左封迟剑眉明显聚拢。这是那个一路上死也不止目合作的人吗?为何一遇到别人就变了样? 压下心底微微的不是滋味,既然来此的目的已完成,左封迟起身告辞。 「麻烦师姐了。」 「你要走了?」温皓月瞪大眼。他进庄到现在根本还不到半个时辰呢! 「我是来借剑的。」易言之,宝剑无用,留下也毫无意义。 可是他们已经多年不见了啊! 他毫不在乎,她可怀念的紧。好不容易这位孤僻的师弟自动送上门来,她岂有不多留他几天的道理?依他避世的性情看来,下次再聚可能就要等到地老天荒了。 「等等!先别急着走。」看他毫不犹豫要离去,她突然想起大师兄提过一件听来像是玩笑的事。匆忙间来不及思考,她脱口而出:「我……我已派人备好热水了!」 说完,她心一跳,专注盯着十七师弟的反应。果然就见他背影顿了顿,迟疑了下,但仍是选择往外走。锁链拉扯着不甘愿的小小人儿。 温皓月思绪飞转,赶忙补充:「我们庄里有各种浴法,有酒浴、盐浴、牛奶浴、药草浴、泥藻浴二瓣浴……」 左封迟突然停了下脚步。 没料到此法真能留住这八风不动的师弟,她反倒楞住。吞了口口水,她试着问:「花、花瓣浴?」 「有什么花?」低沉的声音。 呃!这还有分吗?她努力回想院内所有的花卉种类:「有葵花、桂花、牡丹、石莲花、荷花、杏花、栀子花、玫瑰花……」 「嗯。」 「咦?」他刚说「嗯」了吗?等等!他「嗯」的又是哪一样啊? 温皓月怔怔看着高挺的师弟放下手里的包袱,慢慢转过身来,他的冷面似乎被一旁不识相挣扎的人儿惹得更冷了几分。他双眉如剑,冰眸犀利,鼻梁高挺,看来虽赏心悦目,却怎么样都是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 「烦请师姐准备两个浴桶。」连声音都不近人情地没啥起伏,也莫怪猴儿会排斥他了。他自己可有察觉到这点? 猴儿看她时是一脸笑意,等转到师弟身上时却是明显的臭脸。这副水火不容的模样,真不知道他们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 「十七师弟,你指的是玫瑰花瓣浴……对吧?」盯着在他手旁直皱眉头的小小人儿跟脸色也同样不佳的左封迟,温皓月一脸同情。 只是她不知道,她该同情的到底是这大的,还是小的? 「还有,我想我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温皓月注意到她脖子上有条金链子,伸手一拉,果然掏出一个金锁片来,上面清清楚楚刻着三个字。「她叫做凤芸侯。」 原来是「侯儿」,而不是「猴儿」。 玫瑰艳红,热水蒸腾。长发披散,宽衣解带。 入浴的却是一个昂藏八尺男儿身。 闭起眼,左封迟让自己整个人泡入热水中,把一身的风尘泥垢全都刷掉。疲累时泡澡是最好的,可安稳心神,沉淀思绪。 他只有结实的右手臂仍置于热水桶外,腕上七尺长两指粗的锁链连接到屏风的彼端,一个细瘦的小手腕上。 整个空间安静又舒服。 安静?是的。他又点了她的穴。所有的小动物都不喜欢洗澡,猴儿……不,凤芸侯自然也不例外。不点穴,她恐怕会撕了那些胆敢碰她的婢女。 虽然时值严冬,不易出汗,但千里奔腾了一个月,她身上早有一股令仕女掩鼻的腌菜味。方才在屏风后等婢女们帮她梳洗,待所有人都退出后,他才宽衣入浴。 他有多久不曾如此放松了?左封迟不禁满足地叹息。 突然,有极细微的水声及气泡声传入耳底。左封迟睁开玄黑色的眸子,侧耳聆听,房内又是一阵安静,只有远处走廊有人走动的声响。 是他多心了吧。不再多想,左封迟又浸回热水中,舒服地放松全身筋肉。却不知道此时,离他七尺远的小小人儿已经快要淹死了—. 「咕噜……咕噜……噗、噗!!」 被点了穴放在澡桶里的凤芸侯,因为脚稍可移动便使劲挣扎,却没料到脚下一滑,身子跟着往下移,热水霎时淹过她口鼻,只剩大睁的眼露在水面上,全身无法动弹又被点了「哑穴」,她连要呼救也没有办法。 「咕噜……噗噗,呜……」 她浑身又热又痛,尤其是后背的地方,从浸入热水之后就似有把火在烧般,痛得她张口又喝进不少水。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淹死在澡桶里时,一个黑影破窗而入,大力撞上屏风 「谁!」 左封迟低喝一声,和衣取剑,差点一刀劈了迎面冲来的黑猿。外面同时传来一阵频问「跑到哪里去了」的吵杂声。左封迟一见到浑身湿渌渌的黑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是谁请他们帮忙洗猴的?他真想叹气。 看着那只在屋内冲来撞去的野猴,被蛮力撞开的窗子还在摇晃,窗旁的矮桌更早已倒下,他泡澡的闲情逸致已完全被打散。 祈长的身影毫无眷恋地离开热水,披上中衣,穿回外褂。 「它在里面。」直到开了门,他都没看凤芸侯的方向一眼。他虽不近人群,却固守礼教,男女之防甚严,即使她只是个小娃儿都是一样。 在门口挡下要冲进去捉猴的长工,先进去的婢女却发出了惊呼声: 「啊——淹死她了!」 淹死是没有,不过吓坏众人倒是真。 不为她多喝了几口飘着玫瑰花瓣的浴水,而是因为她背心不知何时被烙上了一个手掌印。 鲜绿色的掌印。 谁也不知道她何时被人打了一掌。女婢们个个慌忙摇头,说方才梳洗时谁也没有看见,说这伤是入浴之后才有的。 左封迟诊视着凤芸侯的脉象,面色愈来愈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一路下来的轻疏大意!终于,他闭了闭眼,说:「这是『寡妇掌』。」 「寡妇掌是何门何派的武功?怎么侯儿在庄里中掌我们会毫不知情?」见多识广的温皓月听也未曾听过这掌法,但光看那鲜艳的颜色,便知此掌凶狠异常。 左封迟眉头紧锁。 「这掌是我疏忽了……侯儿应该是在师姐夫妇遇袭的那晚所受的伤,必须遇热或发汗才会显现在肌肤上,所以入浴后才会『突如其来』地出现。」他一边说手边的治疗不曾停下。 凤芸侯并没有陷入昏迷,只是双颊呈现不自然的红晕,静卧在床,双眼直盯着左封迟取出针来。 「侯儿,我要放血了,会有一点痛,你忍耐点。」左封迟道。 凤芸侯指尖微痛,血一放出来,果然有一丝丝的暗绿夹杂其中,毒已经遍及她全身血脉了。 接下来的数天,她开始发高烧不退,几乎整日昏迷。 「寡妇掌到底是什么?」一日,左封迟把凤芸侯抱出户外卧雪,温皓月终于忍不住问。 这个掌名听来极不吉祥,彷佛有什么可怕的后果等着承担。 卧雪的举动一开始虽让温皓月心惊,但对退烧真有奇效,这几日凤芸侯的病情已逐渐控制。也是直到此刻,她才有馀心来询问这掌的来龙去脉。 「寡妇掌出自新疆。」左封迟缓缓道出由来:「各地的风俗民情不同,新疆不似中原以男子为天,有某些部落的婚姻取决权是落在女子身上,由她指定自己心爱的男人来成婚,家计也是全由女方承担,所以女子的权力很大。偶尔也有两女共抢一夫而发生决斗的事情,二师姐夫妇他们所遇到的就是这种状况……」 「可是,二师姐夫选择的是师姐对吧?」温皓月忍不住问。 「是的。」左封迟颔首,「问题是二师姐夫来中原之前,他母亲已经代他答应了族内女子的指婚——『羌寡门』的帮规教条都承自风俗,终生只守一个伴侣;女子皆性烈如火。所以二姐夫来到中原时算是已婚之身,但他却爱上了二师姐才会惹出这许多祸端。」 「可是他们只是指婚,并还未真正成亲不是吗?」温皓月相当困惑,为这件影响了他们整个师门聚散的大事,竟只源自于横刀夺爱十分不解。而羌寡门对负心人的追杀居然持续十馀年不断,实令人匪夷所思。 「对她们来说,指婚就跟真正成了亲是一样的。」左封迟这也是费了一番心力才查到此等奇异风俗。「羌寡族门里的女子都非常痴情,一生只承诺一个伴侣,所以那女子一生都不会再嫁了,恨才会这样深。她们对负心之徒绝不善罢罢休,手段歹毒,不仅会对付负心人,连第三者的亲族或门派都会一并歼灭。」 温皓月恍然大悟,直到此刻才明白二师姐当年的苦心。 「难怪二师姐当初不顾最疼她的师父反对,硬要远离师门。原来她是不想牵连我们……」眼中又不禁浮出泪水。 左封迟继续说道: 「寡妇掌本是她们妇人为了守节所生的一种仪式,若丈夫不幸早逝,她们为表忠贞,会在心脉上用毒掌自残。一开始好好照顾便不会致命,但毒却会永存于血脉,一生不能再与男人交合,否则男方便会死于她的毒性中,所以才会叫寡妇掌。」他眼神一黯。「我本以为侯儿当时幸运躲过了追杀,却没想到原来那帮异族女子是要侯儿跟她一样,品尝一辈子做寡妇的滋味。」 「难道,侯儿真的一辈子都无法嫁人了吗?」温皓月难受地问,「我们就当真无计可施了?」 左封迟无言以对。 |
第2章 ![]() |
「呜……呜呕!」迷蒙中,凤芸侯被一股极浓的腥臭味给呛醒。 睁开眼,她发觉自己的牙齿被人粗鲁地扳开,口中正被强灌入有虐待之嫌的苦臭汁液。 她被那臭气熏出了眼泪,实在无法入喉的苦汁,从唇边一直溢出蜿蜒到枕畔上,想要别开脸去,小脸却被一个大掌牢牢制住,无法稍移。 「元、小元……救我!」实在苦不堪一言,她不禁呼喊起向来不离左右的黑猴来。 「吞下去,这对你好。」低低的嗓音不具任何诱哄成份。这是今晚快马加鞭远从川蜀送来的特殊药引,容不得丝毫浪费。 「松开牙齿。」左封迟继续灌。 咕噜咕噜…… 「不要……呕!」那喝一口就会让人狂吐三天的苦液,在她口鼻间流窜。她手脚并用地奋力挣扎,身体都歪斜在一边了,头却被钳子般坚定的大手制住,动弹不得半分。 「嗯、呕噗——咳咳!」在被呛死之前,她赶忙把那要淹死她的苦液尽数吐出,大力呛咳。 「不是说了吗?这药对你好。」左封迟面色不善,不是因为被喷了满头满脸药汁。此药难寻,岂容如此浪费。 「不、不好……哇呸呸呸!」凤芸侯气极,人睡到一半差点被暗算呛死,她脸色很难不狰狞。眼中还噙着泪珠,她拼命吐掉口中残馀怪味。 左封迟眯起眼。若是以前的话,他可以轻易令她安静听话,吞下任何他要她吞的东西…… 「不能……点穴!」她瞪他。明白当他眯起眼时想的是什么。 两人互瞪半晌,没有一方肯先退让。 是的,前些日子凤芸侯病得奄奄一息时,左封迟曾答应过不再随意点她穴,因为之前差点淹死了她。可是看她现在才稍微恢复了点精神,就完全不配合吃药了,这怎么行?这孩子的下半生注定要在苦药中度过啊! 平时喂药不是左封迟的工作,但现在月已高悬在空,厢房内只剩下他们师叔侄俩。白日有婢女照顾凤芸侯,入夜则由他接手。 左封迟不惯指使下人,也不惯服侍他人——即使只是喂药这么简单的工作,也不甚顺手。虽他医术精湛,但多是诊脉开药或是针灸,少有要全天候照顾一个人的经验。 而且,还是这么个不听话的病人。 「不要我喂,就自己吃。」他保持耐心地把碗端到她面前。她却远远避开那散发浓浓异味的碗,双眼溜溜地在屋内搜寻。 左封迟当然知道她在找什么。「乖乖喝药,我就把黑猴找来给你。」 她起身就要下床,却马上被药碗挡住。 「喝下!」低沉含威的嗓音。本来打算解下锁链后就把她交给温皓月师姐,但如今确定这孩子将需要一生都跟随在他左右调养身体,他便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教导这孩子。 「不要!」她以往从没吃过药,是以坚决不肯吞下那可怕的东西。小小年纪也不懂为何自己要喝,他却不用?她不明白这药对她有多大好处,也不知道左封迟常常彻夜不眠地看顾她病情。她满眼只有他现下的蛮横,让她更加倍反弹。「要喝……你自己喝!」 「可以。」他毫不迟疑地把碗收回,锐利双目盯着她。「我可以代你把它喝下,但代价是——待会儿我要去找出你那只黑猴来,慢慢把它炖上个三天三夜,然后在你面前一口一口把它吃了。」 这是绝对说到做到的威胁! 「我要让你一辈子都再也看不到它!」 「你——」她错愕得瞪大了眼,知道他是说真的。蛇足七寸,他确实捉住了她的要害。 「你别后悔。」他做出一饮而尽的姿势。 「不——」她急扑上去想抢回药碗,神色惊慌。 「我不喝,谁喝?」他举高了碗,逼她自己说。 落于下风的人万分不甘,情亦不愿,却也只能暂届于高压淫威之下。「……我喝。」 左封迟却还不肯把药碗交给她,厉声警告:「不准再浪费任何一滴!若再吐出一点,我就折磨那小猴一次。以后你再像今晚这样不乖乖喝药,就再也见不到那只小黑猴了!你听明白了吗?」 她皱起了一张委屈的小脸,敢怒不敢言。 「你最好记住我今天所说的话。」当她默许,左封迟这才松手。 看她乖乖喝下捣入蛇胆的腥药,眉毛揪得像有两只毛毛虫在互斗。捧药时牵动了腕上沉甸甸的牵绊,让左封迟陷入沉思。 玄铁锁不若一般手铐只有一个钥匙孔,在黝黑的铁面上有呈北斗七星方位排列的七个小孔,也就是说 需要有七把不同的钥匙方能解开。 钥匙孔有大有小,形状各异,京城内所有锁匠见了,皆是摇头连连,说是前所未见,根本爱莫能助。 他早知这锁并非一般工匠能解,故不若温皓月师姐那般失望,只是对于要去哪里解下这枷锁、该求助何人,他仍一点头绪也没有。 「凤师姐……」他轻声低喃,却有点咬牙切齿意味。 「不要!」 瓷碗飞过窗户,「锵」地一声,击碎在「松云苑」的庭院里,苦心熬了整天的药登时报销。这已是今天的第四碗了。 事不过三,温皓月庄主交代过的。 庭院里的婢女一见状,马上对等候在廊上的长工打手势,那长工一见,忙往前厅跑去——正跟管事对帐的温皓月闻讯,抛下帐本,火速赶来松云苑。 近来凤芸侯身体渐愈,理应是件好事,但那娃儿硬是跟十七师弟不对盘,万分不肯合作,她可以感觉到师弟的耐性逐渐耗竭,眸底开始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虽然十七师弟未曾抱怨过,但她知道他有多不喜欢这平空多出来的羁绊啊。 「十七师弟 你万万不可冲动!」等不及叩门,她直接推门闯入,一脚就踏上地面狼籍的碎片。 虽然屋外的阳光明媚,露出冬日难得的阳光,这屋子内却诡异得阴沉安静,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腥臭味。地板上泼了一摊摊深褐色的菜汁,乍看就像喷溅的血迹般,令人怵目心惊。 「二师姐,你怎么来了?」低冷的嗓音来自微暗的屏风后,吓了温皓月一跳。 左封迟正安安稳稳地坐在床旁的躺椅上,修长十指轻轻交叠在胸前,唇边甚至还带着浅浅笑意。 「侯、侯儿呢?」相处多年,温皓月瞎了眼才会看不出那笑里暗藏的怒意。忙左右搜寻,满室里却不见那理应跟师弟拷在一起、压根无法离开半步的小娃儿踪影。 「你把她怎么了?」她眼底露出难得的惊惶。若无锁匠——那唯一解下锁链的方法就是剁断他们其中一人的腕骨!而侯儿居然不在这里…… 像是洞悉她荒谬的想法,左封迟没好气地睨她一眼。抬起右手,他腕上锁链乍看似消失,事实上却是从后连接到床的——上方? 温皓月忙走近,抬头一看。 就见凤芸侯像只守宫般,倒攀在黑檀木床顶,长辫披散,小脸阴沉,衣衫上满是菜汁,整个人狼狈不堪。 怎么被逼到上头去了? 「侯儿,乖,没事了,快下来。」温皓月轻声诱哄。 「呜……吼!」已被惹得草木皆兵的人儿,狰狞着小脸,龇牙咧嘴,大眼连她也狠狠瞪视。 「侯儿,是我啊!」温皓月急道,却怎么都唤不下她。 「二师姐,不用费事了。请派人去寻出那只小黑猴来。」自旁不疾不徐地飘来一句。 「小黑猴?」温皓月疑惑。 「对。」黑眸闪着计算。他也该好好教教这个不听管束的娃儿了。「侯儿向来要有那只黑猴相伴才吃得下药,可自昨夜起,每晚都会来找她的黑猴却失去了踪影,也难怪她不肯乖乖吃药了。」 「原来如此。」温皓月立即遣人去寻,动员庄内所有仆役。 房内,怨毒的目光直射在保持浅笑的人身上。 感觉到那明显的敌意,左封迟抬头,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他缓缓启唇:「你安心待在上面无妨。你的朋友,很快就会来陪你了。」 「吱吱吱……」一只小黑猴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木桌上,四肢被麻绳捆住,吱吱作声。一旁本作取暖用的小火炉,如今架上一只锅子,里头的水早已滚沸,不停冒着沸腾的气泡。 刀光闪闪。一把匕首,握在修长的指掌中。 「该怎么办呢?」淡然的语气好生困惑,虚心求教:「侯儿,你觉得该从哪里下手才好?」话语才落,贴肉的刀锋状似不小心地稍移,一撮撮黑毛纷纷落地,黑猴的胸口前登时秃了一块! 「吱吱!」叫声越发凄厉了,黑色躯体拼命扭动,像是预知了即将血溅五步的命运。 「这匕首真可谓是削铁如泥啊。」低凉的嗓音有着轻赞。「看来剥皮、去骨、掏内脏,皆是轻而易举,只是一眨眼的事。由我来下手的话,它几乎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就可喜登极乐……只可惜啊……」像是突然想起一件麻烦事,眉心皱拢,他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只可惜我曾说过,若你不听话,我就要一片片慢慢割下它的血肉,所以无法这么轻松就了事了,可真是自找麻烦哪……侯儿,你说对否?」 黑眸轻轻流转到那个侧倒在榻上的人儿身上,她瞠大了焦急的眼,全身肌肉紧绷,大有一触即发的气势,却连半丝声响都无法发出。 「好怨毒的眼神哪……是怪我又点了你的穴吗?」 匕首在火上慢慢烤着,灯火摇晃,照在她脸上的阴影也阴暗不定。 左封迟慢条斯理道:「既然你不守承诺乖乖喝药,我又何必死守信诺?对无情的人不需有情,对无义的人也不需有义。在我身旁,你要谨记一点——不准出尔反尔。」 结束了烤火的动作,他唇边勾起满意弧度,转向黑猴。凤芸侯的心脏立刻悬在喉头,扑通扑通剧烈跳动,呼吸也变得急促。 闪动的银光极为刺眼。 左封迟正替黑猴进行着去毛的动作。像是一种蓄意的折磨,他手下的刀锋移动得极慢,一缕缕黑毛离开了主人肤表,再也担负不了御寒的工作。冷汗缓缓自凤芸侯额上流下,手指颤动了下。 「对了!」他想起似的教导:「以后你猎吃野食时,切记要同我这般,先把刀子烤熟,如此一来,刀子入肉时方能轻易切入,减少阻力。对姑娘家而言,切骨也容易些。」 顿了一下,像在沉思。 「你喜欢吃哪个部位?」极其恶意地询问。「猴脑,好吗?这样也许以后你会变得更聪明听话一点。」 「放……开它!」她终于挣扎出声,喊得非常用力,其实只发出比蚊呜大一点点的声量。 「原来你还会自行解穴。」像被提醒,他加速把猴脑剔了个一干二净。一颗光溜溜的猴头就这么呈现在两人眼前,整整比原来小了一圈。「你不是总喂它食物么?这猴儿怎么还不长肉?如此一来不但抵挡不了几刀,也填不了肚子。罢了,就当作尝鲜。我生平还未食过猴肉,你呢?」 刀尖在此时抵上黑猴脑门,凤芸侯及时冲开封穴,朝他扑去! 「住手!」她身手还不甚灵活,却轻易夺去了他手上利器。 才刚要把匕首丢出窗外,身后长手如蛇般攀至,一反掌便将她整个手包入掌中,形成两人共握一柄匕首的情况。 相差悬殊的力道,让他轻易主控了一切行动。 「难得你想参与,真乖。」他嘉许地微笑,刻意扭曲她的意思。 锐利的匕首很快又回到黑猴身上,令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整个情况不但没有因她的解困而好转,反更见惊险。手中的刀尖贴肉,使她不敢挣扎,深怕失手伤了黑猴。 黑猴睁圆了眼,看着拿刀相向的主人。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么的,不再大声喊叫。 刀就搁在黑猴的咽喉上。低低的嗓音就在她耳边: 「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你一定舍不得它受苦,选择咽喉,刀一横,事情一下子就会过去了。」 「不!」她又惊又惧,连忙摇头。 「不好?」左封迟很好商量似的,把刀尖移到了黑猴心脏的位置,再度在她耳旁建议:「其实这里也不错。如果我们动作利落一点,取出心脏时,你还可以看见它扑通跳动的模样。」 语罢,这游戏实在也玩得够久了。不再犹豫,他手一使力,刀锋登时入内,涌出鲜红血珠来。 「不要杀它!」凤芸侯惊得一局声惊喊。 「为什么不?」冷冷的嗓音。 「我以后会乖乖喝药……什么都听你的!真的!」她终于屈服。 「你拿什么保证?凭什么要我相信你?」他疾言厉色。上次是他轻疏大意,这次一定要她亲口作出承诺。「你自己说!」 好凶喔!凤芸侯皱皱眉。左封迟跟身边任何人都不一样,从不会对她笑,又只会威胁她,还常逼她喝臭得要命的东西。但亲如手足的爱猴命悬他手,她还能说什么? 「我保证……自己以后一定乖乖吃药……」 「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你自己想。」他挖下陷阱,待小狐狸自投罗网。 凤芸侯眉头打了十个死结,苦思良久,与猿猴长居的她这两年来已听得懂一般对话,但仍不太会表达,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些话:「你要我以后……不管任何事……都听你的?」 「若你亲口答应了,就不许反悔。」这条件让黑眸满意地眯起。 凤芸侯却苦了张脸。即使眼前是万丈深渊,她也只能乖乖往下跳了。她年纪才八岁,却第一次有了想叹气的心情。 「好,我以后都会听你的话。」话出口,就追不回来了。她乖乖束手就擒。 这是左封迟第一次真正制住了这如野猴般的娃儿。 松开了手,她立刻扑向被五花大绑的黑猴,一人一猴劫后馀生,差点要抱在一起痛哭。 「二师姐,你可以进来了。」左封迟背对着门,头也不回地说道。 没想到师弟知道自己在门外「关心」,温皓月迟疑了下,推门进来,手上端的是凤芸侯最害怕的特殊药膳。果然,就见小小肩膀缩了缩。 「自己过来领药。」左封迟命令,不给好口气。 温皓月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讶于他如此外显的情绪。印象中十七师弟不仅寡言,除了师父外更没有任何人可以波动他情绪,但现在这孩子却成了例外……温皓月一脸若有所思。 小小娃儿以一脸壮士断腕的表情朝她走来,接过墨黑药汁。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浓烈异味,仍是让小小鼻子忍不住扭曲了下。 温皓月收束心神,柔声安慰她!「你乖乖喝下,待会儿有糕点可让你嘴巴不那么苦。」 「二师姐多不用太宠她。」左封迟淡淡阻挡。「庄中事忙,以后端药这点小事就交给下人,不用亲自劳烦你纡尊降贵。」 「好,下次我吩咐下人端来就是了。」温皓月从善如流地回应,假装不懂他暗藏的警告。听听!她这师弟已在嫌她多事、拐弯赶她,还不许她常来了。 唉,这里到底是谁的地盘? 说也奇怪,在威权的管教下凤芸侯不再作怪。虽不至于到说东不敢往西、说西不敢往东的地步,但也足以让左封迟缓下脸色。 他一向独善其身,原就不喜管束他人,所以只要凤芸侯做到一些基本要求,如乖乖喝药、不准顶嘴、尊师重道等等重点事项,其它的事他倒不会有太大的意见。 像现在,慢慢恢复精神的凤芸侯吵着要玩雪,左封迟也不反对。两人困在一起朝夕不离,自然需要互相配合。 取了凳子来到积雪的庭院,左封迟在旁研读药书,凤芸侯开开心心堆着雪人,身旁小火炉上温着随时可取用的热茶,正冉冉冒着白烟。一副太平盛世图,半点也没有之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二师姐若看到这副景象,一定会很欣慰吧。」温皓月笑盈盈来到松云苑,有感而发。跟随她而来的女婢抬来了小桌、矮凳和糕点吃食,一下子就把赏雪品茗的地点布置好。 左封迟只是淡扫她一眼,算是招呼。 「师弟,你是不是打算要离开了?」温皓月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 近日左封迟请人炼丹,所开出的药单内容,便是凤芸侯每天熬着吃的药,特意制成随身丹丸,分明就是打算离开了。 见左封迟没有反驳的意思,温皓月知道自己猜对了。她苦口婆心道:「你孤身在外多年,若肯留下,以后也多几个人可以帮忙照顾侯儿。若是为了解开锁链,我可以再派人去寻访巧匠,去京外的人也很快就会带回消息来……」 「不劳师姐费心。」他淡淡拒绝。「其实我也已经叨扰太久了。」 说什么叨扰?他是她的师弟啊。虽没有真正血亲,也像是手足了,他至今还这样见外。温皓月在心底叹气。 但这十七师弟就是这样,孤傲疏离地不愿让人亲近一步,彷佛师父当年解散师门,也一并割断了他淡薄的情感似的。 她不是不明白他对师父的心结,莫名被遣出师门时她亦有不甘,同样是门下弟子,难道师父老人家眼里就只有二师姐一人?那他们其它弟子到底算什么?这打击对于只重视师父一人的左封迟更是剧痛难平,她明白的。 但事情也已经过了十年,这一切还不能放下吗? 劝说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吞下。 心结只有自己能解,旁人赘言也只是多事。要是她不小心多说了不该说的话,踩到他痛处,恐怕会落得他干脆付清这几日住在庄里的费用,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还是小心为上。 「你打算何时起程?」她问。 「明天。」 温皓月霎时瞪大杏眼。「明天?那你直到现在还没跟我提起!」难道他想不告而别? 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左封迟道: 「我想晚膳时再提。」 是想害她消化不良吗?温皓月盯了他好半晌,不禁摇头。 「师弟,你当真没在乎过任何人、事、物吗?」她这个师弟外表看来成熟、明事理,却一点也不清楚人心正常的情感反应。以前还会在乎师父他老人家时,最起码身上还有点人味,但这几年离群索居愈久,每次见面都感到他的情感愈加抽离,几乎要成怪了。 「这重要吗?」左封迟不在意地反问,突然极快地对她出手,直到手指几乎快碰触到她脸颊,一阵温暖的气流扑过温皓月耳旁,才又收回了手。 温皓月一征之下,才明白原来他运气帮她拂开了一颗突然袭来的小雪球。在仲怔的那一刹那,她还以为冷情的他想碰触她…… 温皓月过快地别开头去,以掩饰颊上突然浮现的两朵红云。啊……终究还是露馅了,即使心知左封迟绝对看不出来,但她心知肚明,脸上的薄红已把自己隐藏多年的情感外露了。全败在一颗不起眼的小雪球上。 小雪球是黑猴丢的。 凤芸侯正背对着他们嬉戏,跟黑猴拿雪球互掷,一点也不知黑猴刚才差点闯祸,迳自玩得好不开心。 庭院里还矗立着一个高大的雪人,两条斜飞的浓眉是由几根短树枝所叠成,看来像在生气,连眼角也上扬;鼻子又尖又挺,仍是一根树枝代替,唯有嘴巴两端是下垂的,像恨不得把谁吃了。 温皓月刚来时还未细瞧,这一看,不禁莞尔。 这雪人不就活脱脱是「某人」的翻版吗? 「看来……你在侯儿心里已经有了份量。就不知是讨厌呢,还是什么……」她淡淡一笑,刻意地说。 明日就将分别了,她纵容自己在这一刻凝视着他的侧容。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何夕了。要他再主动登门到访,就等女娲重新补天好了。 「她讨厌也罢,无所谓的。」左封迟一点也没感觉到在自己身上的眷恋目光,话虽这么说,口气却已没有前些日子的强硬。凝视着那雪人的眼神,甚至有一丝罕见的柔软。 看来,在心中增加份量的并不止一人而已。温皓月淡淡讶然地看向那好动身影。那个孩子……有些什么特别吗? 她清楚左封迟少情的缺憾,是以不敢轻易投注自己的情感,多年观察下来,她还以为这世间没有人可教会左封迟应有的人情反应,难道是她太早下定论了? 隔天目送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行远,他们两人乍看格格不入,但待走远了,一沉稳一好动的身影却有股说不出的契合。一个小兽般好动的孩子,跟一个冷清孤僻的师弟,也许是种绝配也说不定。 她第一次看见师弟身边有个伴的模样,唇边浮起释然的笑。 她无法办到的事,能让另一个人来完成也无所谓,她再也看不下去师弟总是一人天涯独行的模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也许,改变师弟脾性的契机就是这个时候了。 不论事情会如何发展,命运注定把他们绑在一起,他们终究会习惯彼此吧? 看着天上: 「二师姐,你只选择托孤十七师弟一人……可是存心安排好了的?」 |
第3章 ![]() |
世上可有解不开的锁吗? 转眼匆匆已过两个月,左封迟四处寻访,连江湖上最负盛名的铸剑名门「秦苑」他都登门求见过,但他们也束手无策。 此锁竟是无人可解。 左封迟开始怀疑他就要这么一辈子跟侯儿拷在一起了。 黑眸缓缓睁开,现已是燠热夏季,客栈里也闷热难当。他一向少眠,近日更是辗转,常天未亮就醒来。 欲支起上身,却被锁链绊住,往床旁多搭出的软榻一看,有好大一段锁链都被凤芸侯圈握得好牢,像揣着什么宝贝似的。她身上的薄被早已踢下地,黑猴则蜷曲在软榻的另一边打着呼。 凤芸侯向来好吃好睡,不管天气多冷多热、或露宿荒野,她都能睡得香甜。孩子自然需要睡得久些,左封迟不愿吵她。帮她盖好被后,他坐在床缘,如同以往般练气直到她自然醒来为止。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感觉到动静,一睁眼,果见她揉眼睛坐起,开口说的是每天相同的第一句话: 「我饿了。」 「你收拾一下东西。」这也是他每天相同的第一句话。 一脸没睡醒的人儿点了点头,小嘴打了好大一个呵欠,手放开锁链,半坐起的身子一歪;他扬了扬眉,见她安全地斜靠在床柱上,头一仰,嘴一开,又睡着了。 又来了。左封迟唇边有着一抹自己也没发现的淡淡笑痕。她每天都会赖床,他也不以为意,继看她接下来的后续动作。 坐着睡似乎不怎么舒服,小小身子挪了挪,很快地翻滚向舒服的床,形成上半身挂在床缘,下半身仍留在软榻的情形。 左封迟奇怪为何她总不会滚下床?即使翻身的动作再大,再怎么滚动都永远安全地留在榻上。 小小眉心仍不满地皱着,软榻比床矮上几分,明显又不太合她意,不舒服地伸直了脚 「吱……」当场不客气地把黑猴踹下地,换取了更大的活动空间,最后,手捉到他的棉被一隅,顺势爬上他的床,她的表情才像松了口气,也不怕闷死地把整张脸都埋进棉被里,缩得像只炸好的虾球。 整个过程,他确定她是闭着眼睛的。 被踹下地的黑猴,虽然惊喊了一声,但滚个两圈又在地板上睡着了,同样是正面趴着睡。话说宠物会像主人,左封迟这才不得不信了。 原认为小孩只是麻烦,现在……倒偶尔有一些奇趣出来。淡淡的微笑挂在唇边,他闭上眼,再度沉息练气。 又一炷香过后,凤芸侯才真正醒了,大喊着:「我饿了!」 「你收拾一下东西。」 这对话才刚出现过。 不同的是,这次她起身收拾的动作迅速,毫不拖泥带水。 「喂!小元起床了。」还记得叫醒黑猴,代表她真正醒了。 等到快把东西都收回绛红色的小包袱内了,她却迟疑地慢下了动作,头垂得低低的——仿佛这样就可以躲避掉什么。 「张嘴。」无视她明显的闪避,清冷嗓音道。 小小肩膀紧缩了下,该来的究竟躲不过啊!她认命地抬头,一脸从容就义的表情,张开嘴。 只是吃个药而已,有必要这么夸张吗?左封迟从包袱里的瓶瓶罐罐中挑了一瓶,倒出深色药丸,丢入她口内。 「不准一下子吞进去。」他不忘耳提面命地提醒:「要先慢慢嚼碎,待药丸全部融在口中,才能吞下。」 她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照做。 她慢慢地咀、慢慢地嚼,下巴开始抽搐,那可怕的异臭在嘴里扩散,她痛苦得整张脸都歪了。呕!这吃一千年也不可能会习惯的滋味,她早晚都要各尝一遍,她就快被这味道逼得无法呼吸了! 「好,可以吞下了。」左封迟好笑地看着那张揪得跟包子一样的小脸,真拿她没办法。拿过桌上水壶,长指抬起小小下巴。 「把嘴巴张开。」 清凉的水灌入嘴中,冲散了口中些许异味,她紧绷眉头才略松。他端详她一副快被臭哭的表情,大大眼里的泪珠滚过来、又滚过去的,就是迟迟不肯落下,看来更加可怜得要命。 为什么每天只是简单吞颗药丸,却活像他在照三餐虐待她似的?左封迟几乎要被她打败了。 他从另一个小瓶子里再倒出一颗褐色珠丸来。 「还有?」她吓得眼泪全缩回去,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嘴角隐隐抽动,问: 「平时不是都只吃一颗的吗?」难道以后她都要吃两颗? 正想抗议,那褐色珠丸已从她嘴里丢进去;凤芸侯正想着可不可以趁他不注意时吐出来,却意外地发现—— 「耶?这药是甜的耶!吃起来好像糖果。」她忙捣住嘴巴,怕气味跑了。 不!不是像糖果,这根本就是糖果啊!不会错。她在奕云山庄吃过,就是她最爱的梅子糖。 这几个月被虐待惯的凤芸侯,不敢置信地瞪着迳自收拾东西、拿起佩剑的人,他居然会在吃完药后拿糖给她! 以前皓月师姑要这么做,他还不准呢! 「真有那么好吃吗?」意识到那激动的视线,左封迟回头。 见她感动万分的模样,彷佛吃到什么人间美味,明明只是一小颗糖果而已。梅子精是她之前在奕云山庄里最常吃的甜食。想起她吃药的挣扎模样,昨日才会顺手买了。当时她也在场不是吗? 「你那糖真是要买给我的?我还以为你自己要留着偷偷吃呢!」她开心极了。长期被荼毒惯了,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一点温柔善意,就足以让单纯的她撤下心防。她虽好动不驯,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容易被一点好处就收买。第一次觉得他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当一个平时待你很坏的人乍现温柔,往往令人受宠若惊。凤芸侯此刻就是这样的心情。 她是谁对她好,她就会加倍对谁好的性情。向来行动比说话还快的她,倏地扑进左封迟怀里,亲昵地把他搂住,没注意到被搂住的人全身一僵。 「谢谢你,我……」她才要说话,便被轻轻推开。 左封迟不自在地别开脸,让人见不到他的神情,只听他一贯冷淡的声音道: 「收拾好束西,就该走了。」 凤芸侯早习惯他的淡然,重要的是,嘴里还甜着呢!所以她仍是眉开眼笑,半点也不在意他的拒绝,一下子背好行囊,准备吃饭去。她先走向门,左封迟反常怔了下,才僵硬地跟上她脚步。 左封迟生平从未被人如此簇拥过。 他虽自幼被收入师门,但师父性格高傲寡淡,只指点众弟子武功,甚至连话也不曾多说两句,上行下效的结果,弟子们也跟着谨言慎行,同门间的情谊皆淡然如水。除了跟任何人都处得来的大师兄跟二、三师姐外,他跟谁都没有太多的接触。 刚才的那么一抱,若非放心于她,他早就出掌反击了。以他现在的武学修为,岂容人如此轻易近身? 他被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拉回了神。 在客栈饭堂里,凤芸侯正眼黑猴争着半颗馒头,明明桌上还有食物,他们两个身子却缠得跟麻花卷般,纯粹为了好玩。 最后主人胜出抢到食物,发现他的视线,她咬着馒头主动对他绽出友善笑意道:「这个馒头有加精耶!好好吃喔。」 嘴里甜甜的,她的笑也甜了起来,眼睛灿亮亮的,有如星辰。 左封迟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她是个还算可爱的孩子,尤且一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就像阳光乍现,给人暖意。 「你一直发呆都还没吃,快吃啊,」她把桌上的馒头都推到他面前。黑猴想爬上桌去拿,还被赏了好大一颗爆栗。「不准乱动,快坐好!」 见她捍卫食物的姿态,他心下微讶。她该不会……是想把剩下的馒头都留给他吧?重吃重玩的她居然会主动如此做,为了什么?黑眸闪着一丝不解。 就因为他刚才给了她一颗不起眼的糖? 「你快吃吃看。」 在她的催促之下,他拿起馒头尝了一口,果然有些微的甜味。一些大城的客栈会在馒头里加些滋味,以满足生活较为富裕的京城人士,品尝风味重于填饱肚子。但他从来不曾注意这些。 「好吃吧?」她满怀期待地问。 左封迟凝视着她热情的小脸半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把一个馒头递回给她,道:「你还可以再吃的。」 她眨了眨眼,彷佛能从他手上接过东西令她受宠若惊。「真的?」 她的反应令他轻轻蹙眉。难道他以前当真待她很坏?再放了颗馒头到黑猴面前,免得她又要跟黑猴分食。 「我吃这些就够了。」他格外轻声地道:「以后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不用在意,也不用特意留食物给我,知道吗?」 「嗯。」她乖乖应声,开始吃了起来。两人之间流动着一股融洽自然的气氛,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温柔的神情,视线不禁一直在他身上打转,忍不住再问了次: 「好吃吗?」 他轻轻抬眸,淡淡一笑:「好吃。」 他们四处寻访锁匠,罕有玄铁出现江湖的消息也慢慢传了出去。如此可铸成名剑的稀铁,自是各路人马争相想得到的宝物,他们所到之处开始受到愈来愈大的关注,闻利埋伏的苍蝇鼠辈也一个个窜出。 「请问,是左少侠吗?」 才牵白影出了客栈,又被缠住。 左封迟外表不为所动,内心却十分厌烦。出面的自是所谓的名门正派,藏身暗处的三教九流是只动手不动口的。 不理身旁询问,左封迟抱起凤芸侯上马,骏马放蹄飞驰,很快离开了城镇。为了不受多馀打扰,他特意弃官道择小径。没想到才入林不久,身后便传来追踪。 三个、四个、五个……一共七人,也许是两组人马也不一定,左封迟暗忖。因为各来自两个不同的方向。 破空之声毫不客气地逼近,左封迟扫开第一波袭向白影的暗器,不愿混战中波及爱马,低喊一句「去」,便飞身下马。 他翻起斗篷,收掉残馀毒镖。「侯儿,紧抓我。」一把抓开她身上黑猴,便在树林里丢去。 凤芸侯还来不及抗议,他们便被一行七人团团包围。 不说一句话,七个方向同时发出暗器,手段阴狠,存心置他们于死地。 若只有他一人,或凤芸侯一人的话,或许还可各自避开。但他们互相牵绊,左封迟只能冒险朝七人中最弱的一环窜去。 他们一行人却早有防范,如影随形跟着左封迟移动,硬是把他们包围在这冲不破的毒网之中。转瞬间,移动的几丈地面都插满了青、红、橙、紫等各异色的毒镖暗器,看来诡异至极。 左封迟额上已有薄汗,细瞧,他颈上有个细微伤口,只是微不足道的擦伤,却已肿胀成半天高,还散发出一股异香。左封迟深知愈是具奇香异色的毒,毒性愈是骇人。 凤芸侯担心地看他愈来愈差的脸色。 「等等……」一个跟跄,左封迟以剑支地,似乎在顷刻间便难以站稳,脸色青紫,显然已经毒发。「若你们只是要锁链,我……可以给你们。」 闻言,果然所有攻击都停下。 「就算你不肯给,我们一样能拿到手。」其中一人冷笑道:「没想到你中了『七里断魂香』现在还站得住,之前一个壮汉中了一针,才走七步就站定断气,尸腐之际,飘香七里,莽汉配花香,真便宜了他。看来,你并不若你外表那般文弱嘛。」 「要锁链……你们可以过来取了。」左封迟低喘着气说。 凤芸侯用尽全身的力量挡在他面前,对不速之客发出恫喝低呜。 无奈人矮腿短,来人根本不把她看在眼里,还轻松道: 「别急,你方才用劲已把毒全吸入体内,如今毒深无解。我们跟你无冤无仇,就好心一点,待你断气后再取锁链吧。」说得倒像是施恩般。 「取了锁链后,你们别……杀她……」左封迟还没说完,便扑倒在地。凤芸侯根本无法支撑他的重量,也一并摔倒在地。 但她很快地爬出他身下,警戒地护守在他身旁。 等了半刻,七人之一粗哑着嗓音道:「可以了吧?七里断魂香的毒性那么厉害,人也该死透了,让我先劈了这小娃儿!」 「慢着。」刚才出声的那人阻止。 「怎么?」 「难道你真以为只有一半的玄铁链,就能铸成一把好剑吗?」阴恻恻地冷笑。 「说好了各分一半,难道你想——」粗哑的声音突地打住,另一个人立刻怒吼道:「敢伤我四弟,我们四毒岂容你反悔!」 方才合作的七人转眼自相残杀起来,人数较多的反倒先失了声音,一个个倒地。剩下的三人,以那个冷声的人为主,下令:「别浪费时间了,快取下锁链。莫让其它人知道玄铁落在我们手上。」 「是的!大哥。」虎虎刀风,劈向地上的人。 左封迟正是等待他们窝里反,手一扬,洒出青色粉末,没有预警的三人发出惊喊,痛苦地滚倒在地。 他立刻揪起凤芸侯,窜出阵中,一旁的黑猴也跟了上去。 「侯儿,张嘴。」他低声道。她依言张嘴,吞下香香的东西后,仍是不放心地瞅着他难看的脸色。 「你真的没事吗?」 「别碰那伤口!」想触碰他颈上发黑伤处,却被厉声喝止。 凤芸侯愣了下,虽漠然的他少有好脸色,但却从未吼过她。她突然惊恐地瞪向那流出紫血的伤口! 「你看出来了?」左封迟苦笑,缓下日气道:「对,我真的中毒了,所以不能碰。这毒沾了便会染上。」幸好他把追兵全数解决,现在立刻找个地方解毒的话还有机会…… 「站住!」身后一个怒吼劈来。 左封迟脸色一沉,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追了上来。 「玄铁链怎么会在你这儿?」一名健硕汉子,几个起落就挡住他们去路,不是方才七人的其中之一,那人一脸江洋大盗般的大胡,遮住了大半长相,只露出一双炯炯生威的眼,狠狠盯着他俩腕上锁链,眼神不带丝毫贪婪反具浓烈怒意,竟像是来兴师问罪。 「你就是那个千里追杀蓉儿的人?」声若雷劈,震得人耳膜隐隐生疼。 蓉儿?对方竟直唤师姐闺名。 「凤玉蓉是我师姐。」在不明对方底细之一刖,左封迟把要抢着挡在他身前的人儿拉到后方。凤芸侯挣扎不过他的力气,只能瞪向声音会打雷的人。 「你是蓉儿的师弟?为啥我没见过你?」健硕汉子大皱其眉。「若真的是,蓉儿又为啥扣住你?!」 「请问阁下又是谁?」左封迟已没有气力客套,不论是敌是友,他都必须连战速决。 「我是蓉儿的大哥。」健硬汉子拍拍胸脯。他们可是义结金兰,插香拜天,换过帖的! 左封迟口口光倏地变得锐利。「凤玉蓉没有手足,只有同门。」他们一门都是师父捡回来的弃儿,没有例外。 修长的手紧握刀柄,他整个人散发出浓浓杀气,脸色却已转青。 「你中毒了?」健硕汉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见左封迟冰冷的神态,他恍然击掌道:「啊!你就是那个最孤僻的十七对吧?我听蓉儿说过,那个脸最臭、最不相信人的就属她十七师弟了,原来她当初铸链为的是要整你啊?我还以为她要对付追杀她的人咧,」说完,还大刺剌地放声大笑。 左封迟冷冷、冷冷地睨着他。即使起了杀意,但听到一直欲追查的线索,也不得不问: 「你知道师姐铸链之事?」 「当然知道!这块铁材是我当年赌输给蓉儿的,还眼睁睁看着原可成为上好名剑的玄铁铸成锁链……唉!」即使事隔多年,说来还是一脸心疼。 亲眼看锁链铸成?左封迟追问:「那你可知铸此锁链之人,如今身在何处?」 呃?汉子脸色丕变,嘴角抽动,像是听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慌忙挥手: 「不,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呃!」他突然发出像被人掐住脖子的怪声,整个人一止刻趴伏在地,耳贴地面,慌了手脚地低喊:「死了死了!他又来了!他脚程怎么愈来愈快?放着有福不享,这跟那些千里追杀蓉儿的人有什么差别?我必须快走,不然会被逮到……」 「等等!」左封迟挡在欲走的人面前,加快速度问:「你可知道铸此锁链的人在哪里?」 「别挡着我,快走开啊!」 一个欲走、一个欲留,两人转瞬间过了好几招,大汉居然已急得满头生汗,哀号起来:「拜托你别缠着我!中了毒就乖乖躺好,我现在没时间耽搁,他就要来了!有事你去问他。」猛地矮身窜前,扭住左封迟衣袖。 来不及避开的左封迟眼底闪过一丝诧然。下一刻,他居然被点倒在地。 壮硕汉子俯下的脸贴得极近,杂草般的胡须差点扎到他,根本不理在旁奋力槌打他的凤芸侯,迳自丢下一连串又急又快的话: 「年轻人!他看到这锁链一定会停下来,拜托你帮我绊住他,一刻也好。请假装你伤得很重,会吐血、会死,他知道你跟蓉儿有关,定非医好你不可。我放倒你不是要害你,你应该知道。」 突然像感觉到了什么,汉子抬首望天,爆出极为惊恐的抽气声:「喝工!」然后完全失去理智,以令人乍舌的慌张,盲目往前连连撞倒了三株矮杉,才清醒过来,忆起自己会轻功,点足如大鸟般飞身离去。 那撞倒杉树的蛮力令人惊奇,不知何事令壮汉惊恐至此。仰躺的左封迟望见一只罕见的蒙古海东青在天空盘旋。 那健硕大汉显然不谙毒性,竟把穴封在胸口,致使毒性往上窜。左封迟强忍不适想运气,却发现内劲窜乱,全然无法运行。 突地凤芸侯跳到他身上,拼命拼打他! 「侯儿,你做什么?」无法动弹,左封迟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上的人儿放肆。 「吐血,会好。」她继续槌。 打到他吐血,他就会好?情况虽然如此紧急,左封迟心底却有了不合时宜的荒谬笑意涌上。 「不是吐血,是?放血。……侯儿,住手……咳咳!」忍了太久,气穴又被封住无法御毒,一咳之下,他果真吐出一大摊黑血,染满衣襟。 「我的血有毒,你……快走!」他急促喘着气,突然痛苦得蹙眉,泊汨黑血自他紧闭的双目流出。 凤芸侯见状大惊!小手忙去捣住他双眼,好似这样就不会流血了。 「别、别碰!走开……」左封迟断续吃力说着,汗如雨下,血亦不绝,四周空气缓缓飘出一股异香来。 小手完全不听他的话,继眼睛之后,接着捣住他的耳朵、鼻子、唇边等各处,充满惊恐得擦拭着。他……七孔流血了?没想到此毒运行如此迅速。 当七里断魂香毒透入骨时,便会七孔流血,到此地步,已是药石罔效。左封迟艰困地想着。没想到自己竟无法达成师姐所托。 「呜……吼!」凤芸侯也看出状况紧急,内心一急,声音又变回初时那小兽般的低呜,悲悲切切,充满了不祥预感。 左封迟费力睁眼,看出去的世界一片殷红。但他仍是一眼就望见那张涕泪涟涟的小脸,微微一怔。 「你为什么……哭?」她在担心他? 他原以为这世间是没有人会担心他的。 原有的师门在十年前消失,孤僻独行的他失去了共聚的地点,师兄弟间一切的联系也跟着切断。他又恢复孑然一身……想来,他也已独居十年了。这次若非锁链之事,他是绝不可能去找愠皓月的。甚少与人接触的他不关心别人,当然也从不觉得会有人关心自己死活。可是她……即使当初痛失估恃,她也未曾掉泪不是吗,还是当夜他赶到之前,她就曾在凤师姐夫妇身上如此哭泣过?一想到此种可能,他居然感到心痛难忍,剑眉也跟着紧绞。在江湖上所有人都觊觎玄铁链的当口,他怎能放她一人在这荒郊野外?他是走不了了,但不论如何——她都必须安全离开! 「别哭,侯儿……你拿出针,到我胸口这边来……快!」 凤芸侯马上理解,他要她帮忙解穴。 见她拿出行医用的针,他道:「拿长针……刺我的左肩、到胸口之间……」说穴位她不明了,只能含糊道:「……你都试试……」小手发着抖,却勇敢执行他的指令。连试了数十针,有时深入错穴,使左封迟疼痛难当,他却咬牙哼也不哼一声,只是冷汗湿透衣衫。 「别怕,我无妨……再左边……扎深一点……」 突然,在她刺入靠近肩胛的部位时,他仰头闷嚎一声,疼得在地上翻滚,浑身剧烈颤抖,却显然是能动了。 凤芸侯马上担心扑过来,按住他抽搐不止的身体。不知哪来的力气,左封迟大力推开她!让她翻到七尺外。 他铁青着脸,强撑起身,嘶声对她大吼:「你立刻回奕云山庄去!马上走!不准留下、也不准回头,听到没有?!」 不待她回答,他用最后的力量抽剑挥刀,狠狠往自己右腕砍下——眼前一黑,他坠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
第4章 ![]() |
「那个人居然如此做,真是太轻忽大意了!」一个低润温雅的嗓音斥道。显然对口中「那个人」轻率的行径十分头疼。说话的是个相当俊美的白衫男子,一脸雍容贵气,看来出身极好,约莫而立之年上下。 他望向一旁担心的人儿,唇边带着安抚的笑。 「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瞧,你染了毒却一点事也没有,是你身上的奇血救了他。只是他中毒较深,需要时间恢复。」 凤芸侯仍一副心有馀悸的表情,小手紧握着床上男子冰冷的手不放。 之前左封迟欲断腕放她走,幸而这名白衫男子及时出现,击掉利刃,救回只剩半口气的他。 她强烈的直觉一向能辨别他人是否具有威胁性,这白衫男子给她的感觉是亲切又无害。所以她才会任由他一出现便诊疗左封迟,最后还随他来到这隐密的木屋。 白衫男子凝望她的眼神充满暖意,就像长辈看着自己至亲疼爱的小辈。温柔问:「你饿了吗?」 凤芸侯摇摇头。 「侯儿,你当真想救他吗?」 「当然。」毫不迟疑。 「那你就要保重好自己身体,定时吃饭,因为你的血是最重要的药引。此后唯有你的血才能延续他性命,明白吗?」 「我的血?」她疑惑。 「是的,从今以后你要一直陪在他身边,这同时也是你娘的心愿,明白吗?」 「我娘?你认识我娘?」 白衫男子轻轻点头。「我跟你娘有结拜之谊,你可以喊我叔叔。」 「原来我还有叔叔……」突然多出一个亲人,让凤芸侯有点无法置信,那仲怔的表情相当可爱,白衫男子忍不住摸摸她的头。 这时递过食物,她才乖乖接下。吃完后,她自然地爬上床榻,蜷伏在左封迟身旁,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白衫男子帮她盖好棉被,凝望着他们腕上的玄铁链,跟左封迟毫无生气的脸色,低声道: 「是谁闯的祸,就该自己来收拾。」 一睁开沉重的眼,就看到一张苦瓜脸。 一个勇壮如熊的高大汉子守在他榻旁,满脸的愁苦之色,就是那天点倒他的健硬汉子。 左封迟浑身疼痛,双眼更是烫灼不已,他连皱眉的气力都没有。 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活着……干涩的唇颤动,张张合合好几次,才勉强挤出破败的声音,问出唯一心系的问题:「 …侯、儿……呢?」 仲怔失神的汉子闻声,猛地低头。 「你醒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忘形拉起他手,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若你被我害死了,我要怎么去跟蓉儿交代?『他』也一定不会再原谅我的!真是天可怜见,神明保佑,关老爷显灵啊!」 手是无力抽回的,左封迟费劲再问了一次: 「….侯儿……呢?」 「就在你旁边啊!」健壮汉子指他榻旁,突然压下声音:「她一直不准我照顾你,都守在你身边不肯睡,好不容易刚刚才睡着的。」 左封迟转首,就见凤芸侯抱着一团又脏又充满血污的破布,像只小猫般弓身睡在他身旁。他们两人甚至共枕一个枕头。 「她……怎能睡这儿?快、把她抱开……」他失声道。虽然她还年幼,毕竟男女有别,一路上他们都是分榻而眠,从无破例。细瞧,才发现她揣在怀里的是他中毒时身上衣衫。 「是这娃儿硬要跟你挤在一个榻上,死也不肯离开的。反正都是自己人,你就不用顾忌,安心休息吧。」 「把她抱开……」左封迟坚持。才说几句话,便疲累不已。 「可是我碰她,她会咬我耶!」汉子无辜地搔搔脸,黝黑的脸上竟有两排齿痕,尤且一虎牙的凹痕更是明显。「我那天又不是故意要害你没命的,怎么知道这种毒不能点穴,明明其它毒都可以啊……可是她却一直怪我凶我,还咬我咬得好大力……」说得委屈万分的。 左封迟没再说话。才合上眼,他又昏睡过去。 毒势汹汹,他就这么昏昏沉沉、时睡时醒,感觉体内有两股奇异的力量在互相厮杀,以他的身体为战场,冲击五脏六腑,让他一会儿如入冰窟,一会儿又如置火炉,反复煎熬。 直到十日后,他才能起身进些流食。一问之下,才知自己已昏睡了将近一个月的时日。 气力还不足以捧碗,本想勉强接受大汉粗手粗脚地喂他。但凤芸侯却执意不准那大汉接近他一步,这喂药的重责大任自然只能落在小小人儿身上。 「侯儿,够了。」低冷的嗓音才这么说着,一匙不稳的药汁已有半碗都泼在他的长衫上,药杓执意前行来到他的嘴旁。 左封迟轻叹口气,认命张唇,喝下了剩下半碗匙的菜汁。 「你……要不要这个?」 大汉远远在一端举着一条长布,迟疑地问。 围兜?要他一个堂堂二十来岁的大男人像个初生娃儿般,吃饭用个长布围着充当围兜? 「拿来吧。」他无力道。势不由人,不想浪费菜汁洗澡的话,唯有颔首。 「你不准过来!我过去拿。」清脆的童音发出号令,那似曾相识的命令口吻,令左封迟微微一怔。 凤芸侯把碗摆在床缘,就咚咚咚跑去取布,又迅速归来防守阵地,不准大汉跨雷池一步,彷佛他是不祥之物。 「侯儿,不准用这种口气跟长辈说话。」左封迟慢了一步才说,没想到自己竟给了她坏的影响。见她知错般低头,他才转向大汉问!「是谁医治我的?」 「谁、谁医治你?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在这里。」短短几句却结巴得不像话,眼皮更是突然像抽筋。 「若你懂得解此毒,当初就不会封我胸前大穴,任我躺在地上自生自灭。」仔细想来,他卧病月馀全拜眼前壮汉所赐,目光不由锐利起来。 一直馀怒未消的凤芸侯闻言,更是立刻起身,对一旁黑猴喝道:「小元!」 「吱!」通悉主人心意,黑猴衔命狠狠扑上壮汉宽背,东抓西啃,弄得他狼狈不堪。明明壮汉一根手指就可弹开黑猴,却半点也不反抗,只是一脸认命,默默赎罪般接受糟蹋。 但左封迟岂能坐视不管。「谁准你如此无礼的?不论如何,他都是你长辈!」他厉声斥喝,剑眉一拧,骤咳了起来。 「可是……他、害了你!」凤芸侯紧张他的病情,但心底仍十分不满。那天左封迟七孔流血,那血红的模样多么可怕,就跟收养她的爹娘一样,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若不是这汉子胡乱封穴,他才不用受这么多苦。 「都是他的错!是白叔叔亲口对我说的啊!」 听到「白叔叔」三个字,壮汉微微一震。他就知道!是「那个人」存心要恶整他的,让他遭受可爱的侄女厌恶。呜…… 「你还说」 左封迟还欲训斥,壮汉忙出出言维护: 「无妨无妨,是我的错!她会生气也是应该的,连我也很气自己。那个人——他,唉!会跟侯儿说这些话,最主要也是要藉侯儿的手来惩罚我,你别轻易动怒,有碍养病……呀!」黑猴扯他后发,让他头歪了一边。 左封迟狠狠冷睨了不知死活的黑猴一眼。 黑猴见状大惊,之前可怕的记忆纷涌,忙抱住自己毛还未长齐的头,慌忙窜回主人怀内。 一番对话下来,左封迟疲累地靠在榻上。他清楚是另一个人医治了自己。他本身医术已堪绝伦,却犹不知该如何解七里断魂香的入骨之毒,一般光是毒侵五脏便要疗养半年,入骨已是无药可救,故他之前才以为无望。但那人却只花了一个月就令他清醒,医术简直精不可言。 左封迟满心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希望那人能诊视凤芸侯身上的寡妇之毒。 「这个。」壮汉紧张地递上一张信笺。 笺上字迹俊逸英秀,内敛凛然,显然出自长年饱读诗书之士,与壮汉粗莽的形象迥然不同。 递出后,壮汉心虚地飘开视线,一副想挖洞把自己埋起来的模样。左封迟无心为难他,只是细看笺上内容。 只是巴掌大的纸张,他却看了几乎天长地久,似乎里面所写的是难解的易经,需要逐字解析。最后,他缓缓放下纸笺,轻喃自语:「十年……是吗?」 垂下黑眸,左封迟看向自己轻松许多的右腕。 醒来时,那困扰他许久的玄铁链已然取下,安好地放在桌上。既不被珍藏,亦没被私吞,足见状汉真无贪婪之心。 「这玄铁可是归你所有?」左封迟看向壮汉。 壮汉神情一松,似乎在感谢他没问出他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不,这玄铁我早在十年前便已输给蓉儿了。」顿了下,才下定决心地问:「蓉儿他们夫妇……是不是已经遭逢不测了?」 左封迟缓缓点头,把过程述说一遍。 壮汉本就仲怔失神,此刻更是失魂落魄。即使胡须满面,也掩不住他黯然神伤的表情。他双眼发直,久久说不出话来。 「休息。」 直到凤芸侯蹦出了这么一句,壮汉这才发现左封迟已困倦地闭上眼。忙上前扶他躺下。 「抱歉抱歉,我忘了你该休息了……」 「吼!」才扶好左封迟,还在生气的小娃儿立刻把他赶开。对于胆敢伤害左封迟的人,她又变回那智化未开、深具攻击性的小兽,一点也不想遵循礼教约束。 「我知道我错啦……可是,他又没有真的死……」见她双眼突然暴睁,露出好可怕的凶光,他吓了一跳!连忙退到门边,无措地挥了挥大手:「好啦好啦,别一副想吃我向的样子,我的肉不好吃,真的……我走就是了。」摸摸已经够乱的乱发,庞大身影可怜兮兮地跺出屋外。 半夜,左封迟悠悠转醒,就见小小人儿躺在一旁的软榻上,安然沉睡。小手没了这数月来抓惯的锁链,干脆改拉起他的衣角不放,彷佛如此便能睡得更加安稳。 想起这阵子她是如何担心着自己,冷淡的黑眸也不禁添了些许温度。 月光洒落屋内,左封迟看向屋外。 那夜的月色非常美,月光温柔地照佛大地。一个壮如大熊的汉子背对着门口坐在屋外的月光下,睁睁望着夜空,一如化石,动也不动的,那背影看来有说不出的哀怨。 呜!连屋子地板也不给他睡,他真的好命苦啊…… 扑通! 不知是第几次了,左封迟已经不想再计算。 烈日当空,酷暑难耐,他当然知道。但她也没有必要每看到溪水湖泊、任何有水的地方就跳下去吧? 当毒伤恢复得差不多后,左封迟便与壮汉告辞了。 「真的不用我送你们回去?」壮汉一副很想跟来的模样,皮厚肉粗到有一只泼猴正在啃他的手臂也浑然不觉。 「不用了,多谢你这一个月的帮忙。」冷厉如刀的目光扫去,才让黑猴又落荒而逃。 他们一大一小就这样告别了壮汉。 取下锁链重新上路后,凤芸侯简直成了匹脱缰野马。一刻都停不下来,常三两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夜里再也不肯安安份份地睡在客栈,多与黑猴一起露宿屋顶或是树上,见到好玩的,更是不肯放过。 左封迟也明白之前实在束缚她太久了,所以只要不妨碍到他人,他一路上倒也未多加管束。 见她在溪里愈游愈远,大有一去不复返的迹象,他提了口真气提醒: 「我们要走的方向不是那边。」喊完后也不禁苦笑。他从没想过真气会有这样运用的一天。 很听话的,一人一猴马上游了回来。 总算这点还值得欣慰。她十分听从他的话,一如之前所承诺。 「你也下来玩啊!」她在溪里像条滑溜可爱的人鱼,开心挥手大喊,身旁跟着一颗小黑头颅与主人在水里浮浮沉沉。 「你玩就好。」他配合她沿溪而行。根本没想到在以前他是绝不会容许计画以外的事情发生。望着在凉水中尽兴游乐的人儿,黑眸中有一丝不自知的宠溺跟放纵。他心底某个地方柔软地改变了,却仍浑然不觉。 「我们要去哪里?」她边游边问,自口中吐出一口溪水。 「回家。」 「你也有家?」她惊讶极了。因为跟他一起的数个月来,他总是飘泊不定,居无定所。 「每个人都有家。」踏在石砾上的步伐沉稳依旧,却多了一分愉悦。他向来深居简出,之前被迫远奔大漠,如今终能归返简居,避开一切烦心琐事,他自然心畅神悦。 身后发出唏哩哗啦上岸的水声,她带了一大滩水来到他手边,湿淋淋的小手自然握住他的,让左封迟轻轻一愣,低下头去。 就见她仰起脸来,小小下巴还不断滴着水,用稚嫩的嗓音问:「你要带我去你家吗?」 他眼神放柔,露出难得微笑。 「从今以后,『千寻山』也是你家。」 千寻山。 座落于南方,山壁奇陡,直比华山,寻常百姓根本难以攀上,除了一些长年攀岩采参的人家之外,山中几乎不见人迹。但其实在顶崖深处,每日早晚都固定会有炊烟出现,细细袅袅,绵延不绝。 山中岁月悠悠与世隔绝,四季流转,晃眼也过了八年。 左封迟生性爱静,凤芸侯天生好动,两人实在是两个极端。但千寻山如此之大,他们倒也互不妨碍。平日左封迟沉浸于药学医术之中,凤芸侯则满山遍野地穿梭游玩,各取其趣,相安无事。 今晨难得有飞鸽来信,是铸剑名门秦苑来函。当年玄铁为各方所争,最后左封迟交给秦苑来打造成剑。 展读后,他暂收黑鸽入笼,若有所思。 今日天清气朗,他破例踏出屋内,换了个地方钻研药书,就选在木屋外不远的百年古杉荫下。 但虽翻开了书页,向来专注的他却破天荒地无法静下心来。从午后到黄昏,直到向晚微凉的清风吹在身上,他才惊觉时光流逝。 才欲收书,突然一只半人高的黑猴急掠而过,差点撞着了他。 身法虽快,但脚劲已显疲态,不若平时稳实有力。黑猴见到他时明显一惊,硬是跃上枝头,堪堪闪过,慌忙奔离。 左封迟不禁微哂。这只黑猴也未免胆怯得紧,都这么多年了,还在惧怕当年旧事。就不知他们又在玩什么游戏了? 最近侯儿迷上比拼速度的追逐,虽放心她的轻功跟眼力,但他们一玩起来便无天无地,不到体力耗竭不停。还是有些不妥…… 才这么想着,耳听动静,还来不及抬眸,尾随而来的疾速身影闪躲不及,没跃上枝干而直接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整个冲力让他身子往后猛倾了下,若换成常人,怕不被这力道撞得吐血了。稳住身子的同时,感觉腰身被人结实搂了下,他不由一僵。 「侯儿,别闹。」他低斥道。 来人被斥责后,不但不赶紧松手起身,反赖在他怀里吁吁喘气,不规矩的手愈抱愈紧,小脸还撒娇似的磨啊蹭的,直往他胸膛里钻,嗅着他清新的味道说: 「反正搂一下又不会少块肉!我真喜欢你的气味,就跟我最喜欢睡的那棵大松树的味道一模一样。」 「你是愈大愈不听话了。」语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却毫不手软地把那令他心惊的柔软纤躯拉开。 凤芸侯忙拉住他,整个人仍极不雅观地半趴在他身上,小手抵着他肩,双颊因耗力的嬉戏而呈现健康的薄红,煞是好看。她长发简单束在脑后,粗布青衣,乍看根本分不出是男是女。 她朝他咧咧嘴,扮了个鬼脸道: 「不要念我,谁教你没事埋伏在这里!吓我一跳。」 「难道教你撞上是我的错?」剑眉一轩,她倒说得理直气壮。不着痕迹地移开身子,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看他又隔出距离,怎么也不肯跟自己亲近,凤芸侯不满地撤了撇嘴,却也不再挑战他的界线,乖乖坐下。 见她喘息久久不止,左封迟淡拢眉心,探向她快如羚奔的脉搏,不禁训道! 「谁教你如此不要命追逐的?凡事太过,皆会损身,才停药两年,难道你已开始怀念以前天天吃的丹药了?」 「呸呸呸!谁会怀念那种鬼东西?」彷佛嘴里还尝得到那可怕馀味,她怪叫起来:「你别想再找我试药,我身体壮得很。」 「就算你壮得像头牛也一样,过度透支,都于体有伤。」在这点上他不打算通融,清冷嗓音中是不容违抗的命令:「下次再这样提气狂奔,就要继续吃药了,知道吗一?」 他的关心都隐在内敛迂回的表达之下,长年相处下来她已分辨得出。 「知道啦!」心中暖暖的,她咧嘴一笑。 左封迟看着她。自小她就不是个好看的孩子,长大了面容也只算是普通,但她的笑充满了活泼朝气,轻易使那张平凡的脸灿亮起来。 那一双灵动的野眸,更是画龙点睛,充满无限生气,如照拂大地的阳光。她总是挺拔着腰杆,使身边的人温暖,也许一般人难以发现她优点,但一旦发现,便很难将目光移开。 她浑身散发着一种比美丽更深刻、比娇颜更动人的生命力,灿烂夺目。 左封迟微眯起眼,见她耀眼逼人,也不禁心中一动。 平日他潜心修武修心,近年来更是全心浸淫于药学之中,山中岁月悠悠,看她性如孩童的模样不减,不知不觉中她居然也已年过及笠。 八年的岁月,任何小娃儿都不会再是娃儿了。 回想她方才令他惊愕的柔软芬芳,轻抚衣袖上馀留的暗香,左封迟立刻被自己这个眷恋的举止惊动!他……他在做什么? 「你怎么了?」凤芸侯问。他的脸色好古怪。 左封迟别开了眼,不知为何,感到一阵狼狈。 刚才被撞落在地的药书,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乱了整个书页,也同时吹出了一张信笺来。那是今日秦苑的来信。 微乱的心思在转瞬间平静下来。薄薄的纸张迅速被风卷走,他并没有追上取回的意思。 「那是什么?你不捡吗?」凤芸侯想帮忙取回,却被他留住。 「不用了,你坐好。」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她细瘦的手腕,重新仔细把脉诊视。 怀疑他是否又炼成新丹药,欲拿她开刀。她立刻戒备道:「我最近身体很好,一点病痛也没有,百毒不侵,保证还可以再活个五百年!绝对不需要再吃药。」 确定她健康无虞,左封迟放开手,淡淡一笑。「再活个五百年?要你这只孙悟空五百年都困在千寻山里,不会受不了吗?!」 她咕哝:「是你自己不肯让我下山的。」 「千寻山如此之大,还不够你玩么?」他轻轻扬眉。「若可以下山,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就像她上次跟他下山却偷跑了一样。 知道他又记起她半年前的糊涂帐,她振振有词地反驳道: 「那次不一样啊!我原本只打算偷偷离开玩一下下的,谁知道会迷路了。山上好玩虽好玩,可是山下有糕点铺、小吃摊、杂耍团、热闹的市集,还有一堆漂亮新奇的东西,和一堆一堆没见过的陌生人耶!」 「好吃好玩的东西就算了,陌生人又是如何?」他奇道。 「人多才热闹啊!出去玩就是要见到一大堆一大堆的人才有趣,我最喜欢听小贩的叫卖声、茶馆说书、连路上的大娘教训娃儿都很精采呢!」她说者无心,却令左封迟眸色一黯。 果然,侯儿天生外向,跟好静避世的他在一起终究是委屈了她。 「你就……当真的那么喜欢山下?」 「对啊!」 千寻山虽大,可是左封迟却鲜少抽空陪她,多一整天关在丹房里;可是下山时就不一样了,他会一整天都陪在她左右,一整天耶!她喜欢跟左封迟在一起,所以才那么喜欢下山。上次一时调皮跑开,还迷了路实在是个意外,不过却也让她有了个惊喜发现的。 「上次我不是说迷路时发现了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地方吗?下次下山再带你去看看!」 见心无城府的人儿那副雀跃的表情,左封迟心底才终于下定了决定。他拾起药书,淡淡提醒:「那只黑猴还在等你。」 「啊!我居然忘记它了。」 她立刻跃起,本想拔腿狂奔,却看了左封迟一眼,缓下脚步,代表她有听进他的话,然后朝黑猴的方向不疾不徐地前去。 望着纤细的身影隐没入林间后,左封迟静伫在原地,连落叶飘落肩头也浑然不觉。 侯儿身上虽仍有寡妇之毒,但已不是不可成亲。 近年来他研遍上千百册与毒有关的药书,无非就是想寻获能与她体内兼容的毒性。只要男子能慢慢接受那毒性,寡妇掌便毫无威胁可言。 只差一种毒引了。 花了近十年的岁月,才终于找到抗衡这阴狠毒掌的解方。左封迟脸上的神情却分辨不出是喜是忧。 是女子就终要有归宿,对吧?这根本是毋庸置疑的答案。 他信步来到了木屋前,环顾两人巳住了八年的房子,主屋旁的小木屋堆满了她自各处搜集回来的稀奇玩意,她常整日在里头把玩不倦,也不知那些东西到底有什么乐趣? 若她出嫁,势必会把那整屋子的古怪东西全带走吧?到那时候,黑猴也将会随她而去……一切的一切,又将恢复成初时他独自一人的清幽模样。 「到时候,我就能再安安静静地度日了……」低凉的嗓音与风融成一块,交织成如同叹息的语音。 望着眼前的一切,黑眸的神色难掩复杂。 人非草木,他们两人朝夕相处了将近十年,几乎是相依为命。就算寡情如他,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毫无眷恋。 他负手而立,望着夕阳一寸寸西下,良久,才终于转身,步回屋内。他展纸研墨,快速写好回复,取出信鸽。 目送展翅高飞的黑鸽远去,斜阳红暖的馀光,照拂在那张又恢复成冷漠无表情的面容上,他低声轻喃: 「我动作必须再快一点才行……」 |
第5章 ![]() |
「哇!今天是什么大日子?」桌上有烤山猪、五侯鲭、红烧狮子头、醋芹、东坡豆腐、五香鲁杂菜、雕胡饭……凤芸侯远远在林子里闻到诱人的香味,早早就奔回木屋。 左封迟手艺虽好,却鲜少如此费事煮食,除了过年跟三节会加菜之外,多是清淡菜肴,三菜一汤。近年来他们开始互相轮着煮食,他也就更少花心思在菜肴上了。 「哇!小桌上居然还有乳糖圆子、糖葫芦、桂花糕、灶糖跟梅子精!」她咽了口口水,简直像在作梦般。 天!是海水倒灌、山要崩塌,天要开、地要裂,还是石头也能开花了吗?左封迟从不吃甜品,亦少食肉类的,他居然特意准备了满桌子她爱吃的东西。 「是新年?端午?中秋?还是清明……」都不是啊!即使是逢年过节,菜色也从未如此配合着她胃口走过。 这时左封迟掀开布帘,端出最后一道菜来。 「炙鱼!」她惊呼。这是她最爱吃的一道菜!!可是煮来极为耗神费时,需要一整夜的时间来用文火慢烤,期间要一直用调酱浇鱼,直到烹熟为止。至今她也才吃过不到五次。 「你……」她感动得要命。 他这样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 「今天是你来千寻山八年整的日子。」见到她闪闪发亮的眼,他淡淡解释。摆下了炙鱼,又到屋后冰窖去取出冰镇的桂花酿,还有「蜜酒!」 那晶莹玉润的瓷瓶里,装的是她一直想喝却又碰不得的甜酒。 光看就唇齿生香,她眼睛眨呀眨的,突然起疑:「你又要喝给我看了?」 这个坏心眼的人!过往他常故意在她面前品酌,明明不喜甜味,却为了逗她而畅饮,让她只能干瞪眼,气得牙痒痒的。 「你年岁够大,可以喝酒了。」他看她一眼,取来一对王杯。 「真的?」她仍不十分确定,怀疑这其中许有诡计。却看他真帮她斟了一杯。 光见那琥珀色的清透香酿注入杯中,她还没喝到嘴里,心已先醺醺然。这酒她可是盼了好几年了啊! 「酒等一下再喝,先吃菜。」他夹了一筷子开胃的醋芹给她。 再也顾不了满心的惊喜跟疑惑了,美食当前,她兽性大发,先吃再说! 呜呜……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嗯嗯……还有那个那个、这个这个!喔喔……真是好吃啊! 「吃慢点,我不会跟你争的。」看她吃得双颊鼓胀,一脸满足,小脸红通通的,他不禁失笑。 内敛的温暖眸光,静静凝望着她的模样,像是想把这一刻永恒记下。 直到横扫了桌上大半珍膳,凤芸侯才发现他的视线。 「你怎么不吃?再不动筷,菜就要被我吃完了。」她咽下了口胡雕饭,忙夹好几筷子的豆腐跟菜给他。 左封迟这才回神似的,举箸吃了起来。风卷残云,满桌的菜果然在她小嘴中快速消失。 「你吃饱了吗?」菜色多样,但他份量做得并不多,怕她吃喝无度,胀坏了自己。以前就有过一次这样的经验,让她一夜撑肚躺在床上呻吟。 「好吃!太好吃了!」她满足揩揩嘴,肚子塞满,心亦满满的。 举杯舔了一口蜜酒,先是甘味在口中回荡,然后舌尖微微一辣,鼻间充满了酒独特的气味。她眨了眨眼,酒的味道跟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可是清爽润喉,一下子一杯就喝完了。 「好了,等一下。」阻止她往瓷瓶伸的手,他拉她起身,取起蜜酒跟桂花酿,交代道:「你取杯子。」 「我们要去哪里?」她抱着杯子,随手抓了一串糖葫芦咬在嘴里,跟在他身后问。 他没有回答,伟岸身影走出木屋,穿过夜晚的树林、溪水,来到了悬崖边。一轮清月高挂天边,皎洁明亮,正高高睨视着凡尘。 他立在山崖之巅,衣袂翻飞,如欲乘风而去。 「怎么了?今天居然有这么好的兴致赏月。」她来了八年,对他是那么值得庆祝的事吗?清凉的风吹过身上,让她舒服地眯了眼,开开心心地上前与那宽阔背影并立。 万丈红尘就在脚下,一不小心失足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但他们两人都无畏,反而有种登高的豪情,胸怀千里,眼界辽阔。 「喝吧。」 他说。她自然伸出杯子,接了满满一杯。他也自斟一杯,一饮而尽。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喝酒,一时怔住。 深沉的黑眸这时转向她,带着罕见的醺人暖意。 「你不喝吗?」原本清冷的嗓音被酒温过,变得低沉迷人。他脸上的温柔更令她移不开眼睛。 夜色朦胧,暗云浮动,心……似乎也悸动。她觑着他眺望夜空的侧容,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心思深沉飘邈,她一向参不透。也学他一仰而尽,霎时酒气从喉底冒出,晕上脸颊。小小的后劲,饮起来更加助兴。 「再来。」他未阻止她,反倒跟着一杯又一杯,蜜酒瓷瓶很快见底。接着是桂花酿。 当凤芸侯发现时,整瓶桂一化酿已被她拽在怀里,凑口就喝。 两人已在高崖边坐下,左封迟不再续饮,只是凝视着前方幽幽夜色。 「好热……」直饮了大半瓶,她才拍拍自己脸颊,歪着头看向左封迟,有点大舌头地问:「我……是不是脸红了?」隔!呃,打了个酒隔。 左封迟回头望她,脸上平日淡漠褪去,换上几分温和的醺然,凝视她的眸底突然闪过一抹她不了解的光芒,却令她心一跳。 两人就这么在皎洁的月色下,久久对视。谁都没有先说话,她的心却愈跳愈快、愈跳愈野…… 「嗯。」 良久,她才知道他是在回应她的话。应了这句之后,左封迟又回望向前方,不再看她。他移开视线令凤芸侯轻吐出口气上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气息。摇了摇头,她是怎么了? 不摇还好,一摇之下头晕无力,眼皮沉重起来。 「我好想睡喔。」 她直接挨靠在他身上,可以感觉左封迟迟疑了下,却没有避开。只是淡淡道: 「你喝醉了。」 也许她是真的醉了吧……他居然没有推开她。 左封迟从不肯让任何人近身的,连她也不行。所以她一定是醉了在作梦……才会梦到当她歪倒向一旁时,他温暖结实的手臂轻轻承接住了她,还用极温柔的神情在凝视着她。 好美、好温暖的梦喔…… 她挪了挪身子,更赖近那温暖,张臂紧紧抱住,像怕这梦太快消失。是啊,消失。美梦易醒,清醒过来一切就不同了。 「左……」 怀中的人儿皱了皱眉,低喊着他的姓。近来她老爱这样唤他,单单一个字,却含着说不出的亲昵。 「你应该叫我师叔。」垂下眸,淡淡的呢喃在清风中几不可闻。「侯儿……」那语声中的起伏充满情感,彷佛在饯别、不舍。 那声音令小小眉心皱得更紧了。她收紧双臂,小脸整个埋入他怀里贪婪汲取熟悉的气息,以安抚心底突然窜起的不安,脱口说出她也不明白是为什么的话: 「别走,你不要丢下我……」 天上的暗云浮动,悄悄见证了他们此刻亲昵相依、温暖相偎的模样。左封迟把薄薄的披风盖在她身上,沉默不语。 「忍耐点。」低凉的嗓声道。 锐利刀锋在单薄的腕上一划,如清风吹拂而过,先是一凉,然后纯热的灼痛感才缓缓蔓开。 凤芸侯只是贬了眨灵活的大眼,注视腕上一汪汪交杂着玄绿的赤血,盛了将近半个陶砂碗。 「好了。」轻柔的力道覆上伤处。白布上有着止血伤药,一层层包上了听话未动的细腕。左封迟顿了下,面露迟疑。「你刚刚说,你真能单手爬树不摔下来?」口气也很是质疑。 「当然,就算双手都不用我也能爬,从小到大我可没摔过半次,」不服气被看扁,她下巴高高仰起。 「双手都不用啊。」他突然理解地笑出来。「若只是一个时辰不用双手,那是谁都办得到的。」 「不只一个时辰,我可以很久很久都不用双手!不信的话,你可以把我双手都绑起来看看!」她急着澄清。 「若要绑起双手才能做到,那便不用了。」他毫不客气地讪笑道:「简直是作弊,还算什么游戏?」 「随便你要不要绑都可以啦!」他怎么老是喜欢扭曲她的意思?她嫌烦地挥手急问:「总之我不会作弊,你快说,这次要玩什么?」 黑眸轻扫,像在犹豫要不要纠正她的态度,最后道:「上次只准用单手单脚做事,你维持了一个月。上上次只能用手,不准用脚,你在地上也爬了三个月……」他作出沉思状,走到药柜前停下。「这次,就不准用双手吧。」 「这么简单?」小脸露出失望。 「简单,是吗?」他眉也不抬的,生含了一片苦草人口。「侯儿,麻烦给我一杯水。」 寄人屋檐下,早已习惯他的使唤。粗糙的短短手指顺理成章地伸出去,才要触碰到水壶,她像踩到一条毒蛇般高高跳起! 「你!」她瞪大眼,回头看等着看好戏的人。「你想骗我破戒?才说不能用手的,你太卑鄙了。」卑鄙卑鄙卑鄙……在内心大喊十次。 「谁骗你了?」他气定神闲地挑选药材,放进篓内。「只是请你给我一杯水而已,有教你用手拿吗?」 「这……」她皱起眉。 不用手,要怎么把水交给他?难道用脚夹?就算她真有办法用脚夹起杯子,他会肯喝吗?恐怕还会换来素有洁癖的他一顿奚落,或冷嘲热讽。 「这么『简单』的事若办不到,你现在就可以投降了。」黑眸挑衅她一眼,也同时成功勾起了她的玩兴。早该知道出自他口的都一定是难题!他从不留情的。挑战愈高的她愈有兴趣,一下子发下豪语: 「我可以整整三个月都不用双手!!」 三个月?狭长的黑眸微眯,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若做不到呢?」吃饭都成问题呢。 「我一定做得到的!」见他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笑容,她不甘地喊了起来: 「若做不到就罚我三天不吃饭,顺便在外面淋雨三天!」 这对她来说已十分严重,他却不痛不痒。 「你三天不吃饭外加淋雨三天,对我有什么好处?病了还不是要我照顾,多馀的饭菜还要倒掉,不准你暴珍天物。」一口否决。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急死人了!急惊风遇上慢郎中,跟他多讲两句话都会短命半年。从小不管任何事都要她追问,他从不主动说明,说什么要训练她说话能力,其实根本是他自己懒得开口吧?总有一天,她一定要好好恶咬他一顿泄愤! 「左封迟,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快说!」她真的快被急坏了。 「你该喊我师叔。」又没大没小了。他纠正,冷睨她一眼,换来的是一张毫不畏惧的小脸。 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曾好好喊过他一声师叔,这也就算了,当年那个发誓听话的乖小孩,如今已对他的冷面免疫,早就完全不畏惧他。威严扫地,没想到多年来自认管教得宜,却仍是在不知觉中纵容了这小鬼丫头。 「钦。」半是无可奈何、半是宠溺的轻叹口气。算了,暂且放弃纠正她永远学不会的礼教问题,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等等!你要去哪里?你还没说你要我做什么啊!」居然完全被他忽视,她气得直跳脚。 祈长身影停下脚步,像是想到了什么,望向她。黑眸有着深意。 「只要我提出,任何事都可以吗?」 「只要我做得到的话!」她允诺。 「即使是你不喜欢的事,你也会乖乖去做?」他试问。 「我从来不喜欢你的处罚。」她实话实说。什么试丹三十颗、默写《论语》一百遍、三个月不准吃糖、一个月不准说话之类的,这种专为折磨她而生的刑罚,她都咬牙撑过了。愿赌服输这点基本担当,她还是有的。 「好,不要忘记你今日所说的话。」听到满意的答案,他端起陶砂碗,神思早已飘得老远,不甚在意地吩咐道:「我现在还没想到要做什么,先让你欠着。天色还早,自己去外面玩,晚餐在灶上。这七天都不许吵我。」 说得好像她已经输了似的。跨出门槛,长腿迳自移向远处石建的丹房。 「又来了……」瞪着自愿离去的背影,大眼里飘过一丝寂寞。 丹房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她曾目进去过几次,里面就只有四面墙、一个药柜,跟一个掉进去马上就会变成香肉的高大火炉子。有一次她太靠罪近了,发梢着火烧掉了半截,吓得黑猴拼命乱叫,撞翻了不少盛药的小瓷瓶。从那之后,左封迟就严禁她再踏进丹房一步,他自己却几乎整天都关在里头。 夏日的阳光像是把辣椒油涂在身上一般灼烫,她恨不得整天都泡在溪水里,他却整天都跟火关在一室。 「是嫌夏天还不够热吗?」 热,好热。 体内的血液彷佛像是要滚沸般! 熊熊的炉火高窜燃烧,逼人的高温笼罩了整个石室,青石地板上的碗已空,碗底的残血已转成玄黑色。 一个拉长变形的男子阴影映在石墙上,随着火光晃荡不定,彷似正承受着极为痛苦的煎熬。 体内的真气窜动不定,豆大的冷汗自左封迟额上盗下,几乎可说是奔流。 身前不远处便是足以融铁铸剑的骇人青炙,方才是炙热难当,现在他却由体内感到阵阵的恶寒窜出,如置冰窖,忽冷忽热的感觉交相夹攻,他几乎都快虚脱。 冷汗穿过微蹙的剑眉,滴上紧闭的眼睫,他满身都是汗珠。盘坐在蒲团上的躯体正跟体内两种完全不同的汹涌毒性抗衡。 寡妇掌之毒可以压制七里断魂香无法排出的馀毒,但两毒相抗之时他必须不断运气护住心脉,极为耗力。一个月循环一次。 好不容易凝聚气息,把毒性暂压丹田。张开眼,一阵熟悉的晕眩袭来,左封迟静待那轻微的不适过去。 良久,吁出口气,松弛了心神。这才隐约听到铁制厚门外传来的撞击与高喊声: 「可恶!左封迟!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踹破这扇铁门了!!听见没有?!你是昏倒在里面了吗?」顿了下,清脆的声音加入小小疑惑:「小元,他是不是真饿晕在里头了,才会完全没反应?以前我喊一个时辰他就嫌吵,现在三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肯出来。难道他失足栽进火炉子里了?」 这小丫头在咒他呢。 黑眸重新聚起精神。取起几上粗布,随意在赤裸上身擦拭,套上进丹房后都会脱下的外衫,他开门而去。 才一推开门,整个室内的炙风席卷而出,扑上小脸,极为怕热的人立刻往后跳了一步,哇哇大叫: 「好热!这空气好烫。你待在里面那么久,不怕闷死吗?」 「不是说了七天不许吵我,又有什么事了?」 「什么七天?你在里面已经待了快半个月了!」她气跳跳地说:「我从小门送进去的饭菜,你已经四天没动了!这两天居然连水也不喝……我以为你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话虽说得极为无礼,她惊惶焦急的语气却是真情流露,像在恐惧失去什么。黑眸闪过一抹深思。缓缓迈开步伐,他淡淡道: 「人生虽有意外,但一个人要死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高挑的身影徐徐往主屋踱去,身后的人儿亦步亦趋,在后头又跟了只半人高的黑猴,形成由高至矮的诡异队形。 耳听身后异常的沉默,左封迟猜出她心结。 他直接道:「侯儿,你听好了,我没有仇家,不会平白无故过世的。你不用担心。」感觉衣袍立刻被人抓住,他缓缓回首。望入一张平日从不知愁的小脸,神情闪着些许不安。 「真的吗?」长睫眨了眨。 每当她试图忍耐什么时,总是眨眼。左封迟自然知道她的习惯。 「真的。」黑眸变得更深沉,淡淡加了一句:「我何时骗过你?」 「……没有。」 看她微微松了口气的模样,祈长的人又自往前进,衣摆依旧被紧揪着。他像突然想起什么,唇角出现莫测高深的浅浅笑痕。 三个身影就这么依着高矮顺序,踏着夜色,鱼贯回到主屋。 才进屋檐,就听低低单薄的男性嗓音凉凉送出:「侯儿,你有没有注意到……你是用什么抓住我衣摆的?」 「啊?」她不解地抬头。大眼看着口口光含笑的他,再看看身后黑猴,最后,她看见自已捉住他衣袍的那只手。 瞬间,主屋内外都沉寂下来 四周安静得连窗外落叶飘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然后,木屋内爆出一声撼天动地的扼腕长啸: 「你又骗我用手,害我破戒!」啊 这个可恶透顶的坏家伙! 「钦。」凉凉的语气。「自己没记性,别怪人哪。」 「这是什么?」好奇的声音。 「珠花、发钗跟脂粉。」低凉的男子嗓声不疾不徐道。 「能吃吗?」直接塞进嘴巴。 「给我放下!吐出来。」冷静的声音微微提高音量。 小嘴扁了起来。「你今天不是下山去了?」 「我是下山去了……告诉过你珠花不能吃了,若不想拉肚子的话,把藏到背后的红粉胭脂也一并交出。」修长的大手伸到还不放弃在咀嚼着的小嘴前,低喝:「吐出来!」 她不甘愿地吐出没有滋味的白色珠子,左封迟把它摆进一旁的水碗中。 「糖呢?每次进城都会带回来的糕点跟细环饼呢?」她追问。 「你这一阵子吃我做的甜食还不够多吗?」 「那不一样啊」提高了声量,却没有后续,因为她看见左封迟取出针来,在火上慢慢烤着,那动作轻易吓阻了她肚里的抱怨。 「你做什么?!」灵动的大眼霎时充满警戒。 左封迟并不作答,只是从包袱里拿出浅绿春衫罗裙,质地柔软舒服,跟她以前样式简单的粗布衣衫全然不同。 「过来试穿新衣。」他低首凝视手上柔衫,望也没望她一眼。 「为什么这次的衣裳跟以前不同?」她好奇走近,注意力全被那罕见的漂亮布料吸引。 冷不防左耳突然一痛。「哎哟!你干嘛拿针扎我?我就知道你有诡计……噢!」蓦地右耳又是一痛!气得她原地高跳起来。「我又没做错事,你干嘛一直拿针戳我?!」 他握住她细腕,不让气呼呼的她逃远,更不让她去碰已穿上珍珠耳环的双耳。看了她身上简便装束,他把柔软布料递过。 「这是穿了可以跳得更高的衣裳。轻飘飘的,绝不妨碍行动。」他面不改色地道。 「真的?」充满狐疑。 虽然他最近对她异常的好,几乎餐餐吃香喝辣,今天又买了一堆东西给她,可是她还是非常怀疑——怎会有衣服能让人跳得更高?她也许天真了点,但可不是笨蛋。 「真的。」看来正气凛然的人,眼睛眨都不眨。「你换上就知道了。」 迟疑了下,她终于接过那柔得像水的衣裳。反正试穿一下也不会怎样。她把衣服放在桌上,小手便去拉自己腰带 「要换衣服,到房里换去。」他提醒就要在这里更衣的人。 小时她喜欢打赤膊泅水,因深山中根本不会有其它人,他也任由她去。直到如今,也许是长年只有他俩相处的关系,他一直把她当个孩子看待,她也才会没有半分女孩家该有的自觉。但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还要去房里换,这么麻烦。」 小小抱怨一声,灵活纤影掀帘进房,才一下子,传来疑惑声:「咦?」彷佛发现衣中有什么奇怪的事物。 闻声,坐在椅上的人眼皮跳动了下。 然后,屋内又恢复一片安静。在这幽静的山之巅,以他的耳力甚至可以听见几丈远的溪涧流水声。 「好了!」换好衣服的人很快地掀帘跳出。展示初春新装,满室都是她浅绿纤影,缀以淡淡粉红。 「你」左封迟才抬起眸,狭长的黑眼猛眨两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到。迅速垂眸,淡淡心惊,轻蹙起眉,他低声道:「……你穿错了。」 「穿错了?」小脸上两道眉毛高高扬起,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小手拉了拉系在腰上的粉红色——一件短小得可疑的布料。 「你说的是这件吧,它应该绑在头上吗?」是头巾? 「不,那该是要穿在里头的。」仍是垂眸。 「里头?」凤芸侯好不疑惑。她从没见过这种东西,是以前橱柜里没有的。 「这是下裳?」她猜。 「不,那是……」左封迟略微苦恼地闭了闭眼。原以为买衣的过程已是艰难,没料到眼前的才是难关。他根本一开始就该直接带她进城才对,如今,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抹了抹脸,他平板着声音道:「那是贴身衣物,绑在胸前用的。」 「你为什么不穿?」 「男子不用穿。」 「为什么男子不用穿?这么小一件穿了有什么用,你头干嘛垂得低低的?这新衣果然不好看吧。」真的这么丑?她拉了拉它,明明挺漂亮的啊。 「无论好不好看,你都得把它穿上。」 「这样绑着可以吗?」人蹦蹦跳跳到他面前,浅浅的粉红就闯进冷凝狭长的黑眼底。 「……」闭上长睫,他可以感到自己的冷静明显动摇。他主动妥协道:「你只要一直穿在里头,以后我上城都会带糕点回来。」 「真的?」他怎会突然这么好说话? 「嗯。」 得到他一言九鼎的允诺,就怕他反悔,凤芸侯很快跃回房里。没汪意到僵坐椅上的人松了一 口气。 也许……他之后再带侯儿去城里,绣坊里的绣娘同为女子,许多事较方便启齿,无所顾忌。 「是这样穿对吗?」 她以令人意想不到的快速换装完毕,探出身来。 「怎么这么……」「快」字还没脱口,声音突地打住。 「你干嘛又把眼睛闭得紧紧的,还别过头去?」她疑惑地往下看看自己的装扮。难道她又穿错了?!「你不是说要穿在里面?」 「没有错……」非常无力的语音。左封迟整个背过身去,对自己重重拧眉,却拧不掉心中突起的烦躁。闭眼的黑暗之中彷佛还看得见那玲珑躯段,他握紧了拳,心烦意乱,口气冷硬依旧,其实却早已乱了分寸:「只是你须记得,以后切莫在男子面前如此穿着,即使是我也不成。」 敏感地察觉到空气中突生的异样感,她不解地盯着他紧绷的背影。左封迟的情绪一向平稳沉静,少有起伏,现在是怎么了? 怪怪的……她担心地直望着他。 「左?」她试探地低喊。 「你快进房去!」他低声道。 语罢许久,侧听她仍杵在门边,半天没有动静。 她是单单对他毫无防范,还是对天下所有的人皆是如此?难道对其它男子也一样吗?左封迟眉心一下子锁得更紧,口气也转为严厉:[不是说了不准如此穿着!你听不懂吗?还不快去把外衣穿上。」 「干嘛那么凶,是你自己叫我穿的。」亏她还在担心他,真是好心没好报! 转进内室,她很快穿上外衣,才踏出房门,就听那冷冷的嗓音道: 「你出去玩吧,不用留在屋里上。」 简直是变相地在赶她!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好像……嫌她很烦似的。她皱皱眉,又瞟了那背对着自己的冷淡身影好几眼,才垂头丧气地出门去找黑猴来安慰她。 直到纤纤人儿走了许久,左封迟的身子才不那么僵硬。松开了紧握的拳掌,竟发现自己满掌是冷汗。 他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个从小看到大的娃儿而已,他何须如此窘迫紧张?在山下看诊时,他不也曾好几次诊视少女躯体,下针治病,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失了从容分寸。 算来,他也是她半个父亲哪…… 一想到此,失序的心跳才平缓下来,带着一丝狼狈的黑眸也逐渐恢复冷静。他摇了摇头,知道自己刚才反应确实太过了点,想起身确定她去了哪里,才站起身,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他忙用手撑住桌缘。 瞬间连手也失去力量,左封迟倒在地上。 他再张开眼时,已然入夜了。整个木屋陷在幽幽的黑暗之中。左封迟撑起身,第一个动作便是移步到凤芸侯房前。 他侧耳聆听,布帘内并没有任何吐息声。她可能又跟黑猴露宿在外了,晚膳时间应该也没有返回。 幸好。 左封迟松了口气,反身点上油灯,也同时照亮了他那张过度苍白的脸。 近几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晕过去这么长的时间。 是的,这状况早已不是第一次。先是盗汗,力气开始流失;然后晕眩,再渐渐陷入昏迷。每当这征兆一出现,他都会先避进丹房直到恢复才出来。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般,毫无预警便不省人事。 低下头,他想拉整好自己衣襟,却发现双手无法控制地发颤着。黑眸一敛,牢握自己双手,久久,那无法自主的颤抖才平息下来。 待体力回复得差不多,像未曾发生过任何事般,他在药柜前选了几味草药,又走向丹房。 |
第6章 ![]() |
「你要带我去哪里?」凤芸侯好奇地张望身边市集。通常左封迟半年才允许她下山一次,这次才过了三个月呢! 看到远处街角的小贩,她眼睛登时一亮,口水都快流出了来。 「糖葫芦!我要吃糖葫芦。」 左封迟看她一眼。前几天的不愉快像是不存在般,她永远都是不记仇的。 「若你今天乖乖听话,回去时便买给你吃。别再像上次那样偷跑,否则连着半年我都不会再带任何甜食回去。」 「哇,这么严重?」她皱了下鼻子,其实也没多大兴致偷跑。 想起半年前她偷偷溜走那次,一开始的确是玩得不亦乐乎,但回头却怎么都找不到他身影时,她就渐渐慌了。 天才微黑,摊贩就纷纷收起,热闹的大街一下子变得冷清,下山时他又不准黑猴跟来,她就这么一人孤零零徘徊在半生不熟的街上,直到深夜。 那时还是严冬,白天所穿的短袄根本抵挡不了夜里风霜,她又冷又饿,一个人在跟他分离的地方发抖。 要是一直都找不到他该怎么办?她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心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慌张跟不安,第一次发觉自己竟如此依赖他。她平时之所以能够自由自在,全都是因为知道自己随时可找到他的缘故。 左封迟平时虽纵容她,却在某些环节意外的严厉,要是这次真的惹怒他……该怎么办? 然后,那个怒气滔天的人就出现了。 「侯儿!站在原地别动!」低冷的警告声远远传来,像怕她还玩不够要溜似的。 她回头,就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迅速跃下高墙,快步朝她走来,那凶狠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把谁吃了般。 她虽暗暗心惊,但重新见到他的喜悦轻易压倒了其它情绪,她扑上去抱住他。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不肯找我了!」她冻得话都说不清楚,浑身直打颤。即使会被惩罚,她还是好开心再见到他啊! 「你这个笨蛋,为什么不到屋檐下避雪?」居然一直傻傻站在风雪中!见她嘴唇发紫,眼睫毛都已结霜,他剑眉紧拧了起来。没有犹豫,他把她揽进温暖的裘毛披风之中。 感觉到她身体根本冻得跟冰柱一般,他低身环抱住她娇小的身体,让她偎进自己怀里,用体温温暖她。 凤芸侯微微一怔。原以为他会破口大骂,或干脆把她吊起来毒打个三天三夜,但……她好奇地抬起头来。发现他眼中翻涌的怒意,居然被掩不住的担忧跟心疼取代,但他口气仍是冷硬: 「你现在发烧了,暂不罚你;但待病好,你最好有接受严厉惩罚的心理准备。」见她冷得手脚都失去了灵活。「再不快处理,你的脚趾恐怕要坏死了。」他俯身抱起她,她微微一惊,自然伸手环抱住他颈项。 自从多年前在树林遭人暗算的那次之后,他就不曾再如此亲昵拥抱过她了。 他从不爱让人近身,即使她常找机会接近他,他却总是淡无痕迹地一次次退开,保持着一定距离。 那晚却一路拥着她提气飞奔,直到山上。 后来她真的被左封迟罚得很惨,罚写四书整整一遍,四书耶!他对她真的好狠,半点也不留情。她心底常常抱怨,却也常常回想起那一夜,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舒服的体温,让她非常地安心,非常非常地喜欢…… 「侯儿,你在做什么?」淡淡讶然的声音拉回了她的心神,她不知何时由后抱住了他。 左封迟毫不迟疑地拉开她双手,自那夜之后,他依旧不肯让她有太过亲近的触碰,好似那只是一场温暖的梦境……就跟她之前喝醉时所作的梦一般。 「在山下不若山上,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说过很多遍了?」他严斥她的轻浮举止。 两人停在一间小绣坊前。一位纤弱少妇闻声立刻走出。 「左大夫?你这次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见到了左封迟,她双眸生光,好似一汪湖水,带着说不出的风情。 很快发现他今日身旁多了个人。 「这位小姑娘是?」一双杏眼在凤芸侯身上打转。 左封迟不多作介绍,只是交代道:「麻烦你替她选衣,再教她如何梳头装扮,像个姑娘家。」 少妇杏眸微微一黯,随即问道:「左大夫您是要为她选出外的衣衫,还是家服?」 「都要。」入绣坊讨论了会儿,他对一旁翻看各式缎匹的凤芸侯说:「你待在这里,乖乖听刘绣娘的话,我晚点再过来。」 「左大夫喊我慧蓉即可,请您别那么见外。」绣娘只是绣坊里绣者的统称,不是真正闺名。刘慧蓉轻移莲步随他到门口,幽幽道:「当初若不是您救了我性命,小女子不会有今日。」 「医病本是大夫职责,你不用放在心上。」左封迟不在乎地道。 之前侯儿走丢时,四处寻人的他刚好遇上病倒巷中的刘慧蓉,在无法见死不救之下,他医治安顿了她。之后每月下山都会顺道检视她被休出的天生宿疾。幸亏她病愈后能自行谋生,省了他许多麻烦。 「左大夫,其实我……」 「刘绣娘,请不用送了。」淡淡打断她将说的话。左封迟并不是没有感觉到那眷恋的目光,但他选择视若无睹,毫不恋栈地迈步离去。 「左前辈?」 才到了西城门口,一名陌生的黑衣青年喊住他。 那青年生得清俊英秀,剑眉星目,英姿翩翩,非常之好看。他身后站着一名浓眉大眼的高壮青年,双手慎重抱着一个细长形铁盒。 「你是秦苑派来的人?」左封迟问。 「晚辈叫做凡离。」凡离恭敬道:「家师年事已高,不便远行,特遣我送宝剑过来。」 「其它跟来的亦是秦苑之人吗?」左封迟问。 「前辈发现了?」凡离微讶。一行人护送怕招摇,两人亦太冒险,只好让其它人隐身暗处护剑。随行的另外十三位师兄弟,他们皆乔装成农夫或小贩远远守着,真不知前辈是如何认出的。「毕竟护送家师毕生心血『碧灵剑』是一件大事,秦苑自当小心。」 「尊师可好?」左封迟望着高壮青年怀中铁盒,隐隐感到一股凛然剑气。整整铸了八年,必是倾注毕生之力。 「家师身体健朗如昔。前辈助家师完成生平夙愿,秦苑上下感激不尽,想请前辈有空到秦苑一聚。」 左封迟点了点头。「走吧。」 凡离一愣。他身后高壮青年更是发出「啊」的一声。 凡离迟疑了下,问:「请问前辈是指『现在』即刻起程吗?」就在他们千里迢迢刚把宝剑送到的时候? 左封迟目光越过凡离,落到那名高壮青年身上。高壮青年浑然不觉自己惹人注目了,只是瞪大着牛眼,欲细听他的回答。 极难得的,左封迟居然对这高壮青年有一种熟悉的亲近感……想了想,才明白是因为他直率的反应就像是侯儿。 审视着眼前两位青年,左封迟说道:「不是现在去秦苑,而是去你们这几个月将要落脚的地方。你们还必须在千寻山等候一段时日,等待剑真正的主人来取走它。」 「剑真正的主人?」高壮青年忍不住开口了。他声音宏亮,中气十足,震人耳膜,离他最近的凡离轻轻皱眉。 「难道尊师没跟你们提过,我并非用剑之人?」左封迟徐步前进,身后两人也只能跟随。「近日我已联络上剑的主人,望他能亲来取剑。但这人脾性不好捉摸,他若不肯来,也只能烦请你们帮我送去。否则此剑也只能跟我终老山林二永无扬名立威之日。」 「这、这怎么行!」高壮青年大急。他师尊费尽千辛万苦才铸成宝剑,他知道师尊还冀望能亲眼见到碧灵剑名震武林的一天啊! 「所以,你们恐怕要在这里留一段时日了。」往前走的人,头也不回地说。 「把脖子挺直,走路不要蛇行,也不要弯腰驼背……」 「一定要这样子吗?」凤芸侯好辛苦地歪着头,脖子都痛了,不由地抱怨连连。 左封迟终于看不下去,停下脚步。 「只不过是头上多了个发髻,你到底在做什么?不准去扯那个梳了一个时辰的发髻。」他低喝。 「哎,可是我头真的很重,身上也怪怪的。」她拉拉身上绸缎,虽然轻飘飘的,可是她上次的新衣穿一个早上就破了,这件的质地更轻薄,害她更不自在。 左封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身女装的凤芸侯,在他眼里跟之前简单装束的她并没有差别……好吧,是有那么一点不同。 最起码她之前走路不像在抽筋。这样真的能够给别人好印象吗?放弃去思考这令人头疼的问题,左封迟继续前行。 「我们要去哪里?这不是回山上的路,你怎能闯进别人家里?」跟在身后的人儿不停发问。 左封迟迳自走进一个不起眼的农庄,他们两人行经过晒谷场,那里坐着一个状似瞎眼的老婆婆居然对他点点头,然后任他走向后方柴房。 「谁?」凡离听到声响推门而出,一见是左封迟,便拱手道:「前辈,我们已经把剑收妥,不过晚辈仍希望此剑能摆在前辈身边,才能万无一失。」 「不用担心,我已带人来帮忙护剑。」左封迟侧身介绍。「这是我师侄,她叫做凤芸侯。侯儿,这位是凡离少侠。」 凡离对她轻轻颔首,难掩困惑。「前辈所说的护剑之人是……」 「是她。」 即使凡离风度再好,也不禁睑色微变。左封迟分明在暗指他们所有师兄弟都比不上这个看来十二、三岁的女娃儿。但他仍以大局为重地问:「前辈何不把剑置在山上?」 「我自有原因。」左封迟不多做解释,只转向凤芸侯问:「你不是一直想下山来玩,就让你留在这个农庄可好?」 「真的?!你真肯让我住这里?」她惊喜地喊。 开心一跃,也不见使力,便箭般窜射上屋顶,教冷下脸的凡离一怔。 她随即在屋顶上烦恼道:「可是我不回去,小元会找我的。」 「今日还需回山收拾东西,明日你便可把黑猴一起带下山来。」 「不是黑猴,是小元,说了多少次了,你还是叫它黑猴。」她微微抱怨。 凡离讶于她没有上下之分的语气,但看来极不好相处的左前辈却毫不在意,只是对着他问:「凡离少侠,你轻功如何?」 「尚可。」 「你已是我们师兄弟中轻功最好的了,还尚可?」从柴房里冒出声音,一名高壮青年困难地钻出窄门,满身都是稻草跟泥土。 一见是当日那位朴实直率的青年,左封迟也问他相同的问题: 「你轻功又是如何?」 「这……比不上我小师弟啦!」搔着一头乱发,说了等同没说。 左封迟却没再多问,只是道:「你们两位都随我来吧。」 「救……救命啊!」 危崖上,高壮青年的姿势一如青蛙,四肢大张,死命抱着身前一块巨岩,危危颤颤地挂在陡壁上大声求救!「凡离师弟!你别顾着自己走,快救救我啊!」 没想到左封迟会带他们来攀崖。 凡离一脸灰败,其实也已自身难保。他吃力抓着岩壁,但显然身手不灵活的师兄,连固定在崖壁上不动也很困难。凡离虽常觉得这个五师兄碍事,但也不能眼睁睁看他跌死不顾。 自己离崖顶仍有数丈的距离,前辈早已不见踪影。他不得不提起声音低喊: 「前辈!我师兄跟不上来,请您帮他一把。」 一张笑眯眯的小脸从崖顶探出,随即一条细绳垂到他身边。凡离看了不禁一阵犹豫,若这细绳是在这女孩家的手上,他一用力岂不把她拉下崖底? 「你们还在迟疑什么?」崖顶上飘来一句不冷不热的平淡嗓音。 原来前辈还没走。 凡离这才安心藉力跃上,待平安爬上崖顶后,见绳索原来绑在一棵枯树上,不禁心中一凉。前辈已失了踪影,只剩那位女孩家在等他们。 住在如此奇诡陡峭的山上,上下极为不便,左前辈功夫高深也便罢,但居然连她也如履平地,实令人惊骇。 崖上视野一片开阔,山野间生满了繁花翠松,红绿相映,美景可比世外桃源。如此高山之巅疏远了红尘,更添飘邈之感。看来前辈真的不喜人烟。 远方有木屋,他脚下自然朝那方向前进。只希望快点将前辈所托之事办好,及早下山护剑。 「好个凡离师弟……亏我平常那么照顾你,居然也不拉我一把。」好一阵子,高壮青年才极为狼狈地爬上崖来,像只超大的蟑螂一样在地上蠕动。 「哈哈哈……」清清脆脆的笑声响起,让人听了心神舒畅。 高壮青年抬眼见到一张那么开怀的笑脸,也不禁笑了起来。「我现在的姿势的确很可笑,你小小年纪,轻功怎么会那么好?」 「好玩啊!」可以满山遍野到处乱跑。 「你觉得轻功好玩?」高壮青年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认为最麻烦的就是练轻功。「我觉得练大刀才是最有趣的,你有玩过大刀吗?劈起来虎虎生风的那种。」 「那是什么?」她好奇了。 「你连大刀都不知道?那你听过袖箭、铁鞭、丧门钉、钢刺、小弓这些吗?除了刀剑之外,这些可是我们秦苑最有名的利器!」可不是他老王卖瓜,他们秦苑的兵器确是独步天下。 「你有带来吗?」大眼透出兴奋。 「东西都放在山下的包袱里了,还有好几把是我自己铸的,虽然远远不及凡离师弟所铸,但勉强可见人,等下山再拿给你看……我叫做秦午阳,你呢?」 「凤芸侯。」 秦午阳噗地笑了出来。「难怪前辈喊你侯儿,我还以为他在骂你呢!」 单纯的两人热络攀谈起来,很快结成了好友。 「你不下山吗?」 隔日凤芸侯早早起了床,兴奋拎着包袱出来。却见左封迟跟平时一样,正在磨药,一点准备也没有,她不由地问。 「一个月下山两次,已经够了。」长指搁下磨杵,他身前桌上还摆着两个竹篓,一个正轻轻摇晃,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里头挣扎撞击。 左封迟把竹篓日掀开,取出一条银白缀以红斑的三角头蛇,他熟练按住银蛇,把它大张的嘴压在钵缘,挤出它的毒液。 「那对师兄弟起床了吗?」 他才这么问着,远远就传来了震天的喊声: 「前辈,不好了!我师弟手脚僵硬,起不了身……好像、好像中毒了!前辈昨夜给我们的药是不是下得太重了?」喊到这句人已奔到木屋,撞在门板上。 「你感觉如何?」左封迟头也不抬地问。 「我?我没事,是我师弟!请前辈快去看看他——」秦午阳靠在门边大喘不已,奇怪丹房到主屋只有几丈远,他怎会喘成这样? 「难道你没有感到四肢酸麻、头晕目眩?」 「没有哇」他突然「噗」地跪下。「咦?我怎么手脚无力——啊!不管,我师弟脸色真的不好,请前辈快去看他!」 「你过来。」秦午阳脸色已经转成紫褐,左封迟怀疑也许他背上中了一箭也可能浑然不觉。 秦午阳听话乖乖靠近,却发现自己双脚不听使唤地直打颤,这才发现不对,瞪大牛眼:「前辈……我也中了毒么?!」 「为了护剑,你们必须习惯这毒性。」左封迟简单带过。把蛇放下,从竹篓里取出一只奇丑无比的癞蛤蟆,才一捉出,空气中立刻散出一股异味。 「好臭!」凤芸侯大大退了一步。这味道……好熟悉啊!有点像她以前吃过的药引之一 「你把癞蛤蟆揣在怀里,贴身不离。」左封迟另外把蛇赶进竹篓内交给他。「条蛇是给你师弟的,只需把竹篓口压在他臂上,咬几次便会转好。」 「谢谢前辈!」救人心切,秦午阳马上奔日丹房。 因为此处从无访客,是以他们师兄弟昨夜在丹房打地铺。 「为什么要喂他们毒?」凤芸侯疑惑。 「这样世上唯有他们碰得那剑,就算有人盗剑亦跑不远。」左封迟漫不经心道,在记载药性的簿子上缓缓写了几行字,便合上。「他们大概晌午就会恢复体力,那时你便带他们下山吧。」 见他戴起斗笠,背起竹篓。只有抓毒物时左封迟才会如此打扮。 「你现在要去捉毒物?」她问。那么,他今天晌午不就赶不回来了?他真的不愿下山吗?她轻轻皱起眉。 他们多年来朝夕不离,虽她一直想下山去玩,但在她想象中应该是与左封迟一起去玩才对,而不是他独留山上,她自己去。 一想到会有整个月都见不到他……她突然不太想下山了。 「你们自己先走,不用等我回来,记得叫他们把我交代的东西带下去。」左封迟交代,走到门口,像是感应到身后人儿眉头打了十多个死结,他停下脚步。「记得下个月的今日你就得回来,不许在山下多留一天。」 闻言,凤芸侯眼睛一亮,大力地点点头,像是安心了般。大声应道: 「好!」 「别跑!」 在几丈高的瀑布边缘,一大一小的敏捷身影先后扑上了在前奔跑的高大青年。一个扑背、一个抱腿,害高大青年一下子失去重心,重重摔了个狗吃屎,差点毁容。 「哇——你们两个合攻我一个,太不公平了!」秦午阳气忿地喊道。 他索性在地上滚来滚去,却仍甩不开身上的两个黏皮糖。 「好!你们两个既然要作弊,就别怪我狠心!」他横了心,猛站起身来,一手一边抓牢了身上的两个顽皮鬼,猛地就往几丈高的瀑布跳了下去—— 「哇哈哈哈!」非常惊喜的清脆笑声。 「吱吱?!」有点吓到的小小猿啼。 扑通一声,溅起了好高的水花。连在岸边的凡离也被波及,无奈地看着玩疯了的三人……呃,两人一猴。 「好玩吧?」秦午阳从水底浮出水面,笑看着乐不可支的人儿。角落的黑猴慌慌张张游上了岸去。 「好玩!我们再跳一次。」凤芸侯脸蛋红扑扑的,开心不已。 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只有黑猴,虽与左封迟同住,但左封迟不可能与她一起玩乐,可秦午阳就全然不同了。 他跟凤芸侯不仅年纪相近、心性相同,玩得也投机,这一个月下来自然成了推心置腹的好友。两人一起在山涧、树林里玩耍,学着射飞镖、练着单枪刺鱼,四处都是她跟秦午阳的欢笑声,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 左封迟虽有让她下山守剑的意思,但秦苑行事低调,江湖上根本没有走漏风声,所以宝剑根本无虞,她自然玩得不亦乐乎。 今天是她下山期限的最后一日,与秦午阳又跳了好几次瀑布后,两人累得趴在岸边的大岩石上休息。 在岸上旁观的凡离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从没见过这么野的姑娘家,居然可以跟五师兄玩成这副德行,丝毫不拘礼数,却……也教人无法讨厌。 不愿擅离职守的他,其实是被硬拖出来的。秦午阳跟其它师兄弟都劝他去放松心情,不用整日枯守柴房。 「难道你不信任左前辈的安排?」秦午阳大剌剌地说道:「这柴房三尺内,除了你跟我之外,其它人根本无法靠近半步不是吗?」他们只是按前辈指示,把四个巴掌大的乌木埋在柴房四角,没想到功效奇大。 初埋的几日,其它师兄弟轻疏大意,才碰了柴房门板就倒地不起。还好前辈预留了解药,不然待他们去山上求医回来,恐怕那两位师弟早就先回先祖老家去了。 「这……」凡离一犹豫之下,便被硬拉出门去。 但说他死脑筋也好,碧灵剑攸关秦苑荣辱,师尊毕生寄望。即使好山好水在前,凡离半刻也无法放松心情,更无心欣赏。现下愿意出门,也纯粹是为了让师兄弟们放心。 「哈哈哈!」开朗的笑声来自大岩石上。 凡离移动目光,就见凤芸侯正眼秦午阳在大岩上聊天,不知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两人捧腹。 他怔怔望着那张打从心底开心的笑颜。 她似乎老是在笑。彷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事能使她锁眉。秦午阳意识到他视线,一跃跳起身,把凡离也硬拉到岩上。 「一起过来坐啊!说了要出来散心的,我没逼你跟我们跳水,只是在我们身边聊天总行吧?」他把凡离摆在两人之间。 凡离不自在地坐下,凤芸侯立刻递出不知哪来的野果,问: 「要吃桑湛吗?」 「不……谢谢。」凡离客气地拒绝。虽然她稚气未脱,举止粗野如男孩,但听说也已及笠,是个姑娘家了。夹在热络的两人之间好一会儿后,他忍不住道:「好了,五师兄,我们回去吧。」 「你别扫兴,侯儿今晚就必须回去了,我们还想玩到天黑呢!」 「她今晚就要回去了?」凡离微讶,完全不知道这回事。这个爱笑的人儿今晚就要走了?他心底起了淡淡的波动。 凡离本身律己甚严,规矩也多,这次是为了护剑之事,才首次与一个姑娘如此相处。虽是五师兄陪她的多,但他常远远就听到那银钤般的笑声,就如同她在左右般,令他常不自觉注意她的动静。 不愿多想心底那怪异不舍的心情。凡离提醒道: 「如果她今天该回去,我们就应让她提早上路,还想玩到晚上……以我们的轻功根本没有办法送她,再说,左前辈也已不准我们再上山了。难道五师兄打算让她一人独自摸黑回去?」 「侯儿轻功好得很啦!上山就跟我们走平地一样,不要紧的。」秦午阳非常放心,侯儿的轻功比他们两个加起来都强呢! 「要是有万一该怎么办?」凡离无法放心,随即一想不封,又问:「那让剑之事又该如何?」 「整整一个月都没事,不会有人来了啦!」秦午阳非常受不了他的一板一眼。 「你不要什么事都这么严肃,大不了你送侯儿回去。前辈说不能上山,你就送她到崖边,再目送她上去就好了。」 「要是被前辈发现——凡离还想说,凤芸侯突然把所有桑果塞人他手中。 「不要生气,给你吃。」 她的这举动令凡离一怔。「你……」 「你看!连侯儿都受不了你的古板,要你把嘴巴塞起来了。」秦午阳取笑他。 凤芸侯也笑了起来,咯咯轻笑,串串连连。凡离就算有气,见了那张笑脸也发不出来了。解决了古板的师弟,秦午阳直率地问她:「难道我就再也看不到你啦?你以后可以偷下山来吗?」 本该低斥五师兄的艘主意,但凡雕却不语,还不自觉凝神注意着她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耶……」她难得严肃了一张小脸,心底也十分不舍得要跟他分离。 秦午阳像突然决定了什么,起身对她招招手。「这样吧!侯儿,你过来。」 「什么?」 她一凑上前,秦午阳立刻握住她手,令凡离一惊。如此明目张胆轻薄少女,而且还在他眼前,凡离差点就要发怒,就听秦午阳极为认真地问道: 「侯儿,你愿意跟我结为异姓兄妹吗?」 「异姓兄妹?」大眼发亮。 「对,兄妹。从此是一家人。」秦午阳仰脸面着太阳道:「我秦午阳以青天为誓,即使日后分离,我们兄妹的情谊亦如顶上的朗朗青日,永不改变。若你有任何困难,我再远都会赶来。」 「我也是!」她照着念了一遍,完成了誓言。忙把所有桑果都递给他,以示喜悦。 「你请我吃桑果,大哥请你吃最爱的糖葫芦,今晚逛夜市去!」秦午阳咧嘴开笑,豪情直比歇血为盟。他突然转头,不愿冷落一旁的人问:「师弟,你要不要也来结拜一下?」 凡离失笑,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你我已是师兄弟,不需再结拜了。」异姓兄妹……是吗? 「说的也是。」秦午阳不再多说,勾着新手足上市集去。 跟上嘻嘻哈哈的两人,凡离的步伐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原以为五师兄对凤芸侯是另一种情份……原来是他多虑了。 一松下有所顾忌的心防,看着那蹦蹦跳跳的娇小身影,他竟再也移不开视线。 |
第7章 ![]() |
「这么早,你想去哪里?」 天才方亮,山上的露水仍重。刚跨出门槛一步的人儿,被这冷冷的嗓音定住脚步,一点都不敢回头看。 静伫在内室门旁的冷面男子,慢慢踱步到她身后两步处停住,目光锐利得教她后脑勺发疼。 「又想偷偷溜下山去玩?上个月给了你一整月的时间还玩不够吗?还是你想干脆就住山下算了?」低沉的声音带着少有的严厉。 两道眉毛不甘地纠成一团,凤芸侯虽知自己理屈,仍是硬着头皮说道:「可是……我已经跟大哥约好了。」 「大哥?」黑眸闪过一抹深思。「是哪一个?」 「秦午阳……大哥。」知道自己今日也许无法赴约了,她小脸都皱了起来。 像是看见了她的表情,后方的人轻叹口气,沉吟半晌,打破沉寂: 「你要谨记两点,莫要让人跟在你身后来到了山上。还有,不管再怎么嘴馋,陌生人拿的糕点甜食一律不准送进嘴里,听见没?」一件温暖的袄衣披上她仅着薄外衫的身上,不待她回答,不再赘言,他反身踱回室内。 她回首,刚好来得及捕捉玄青衣角隐没在布帘后。这是代表……他允许她下山去玩了?以后她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吗? 如获大赦。没有细想他破例的原因,小脸露出灿烂笑容,忘形地朝屋顶大喊: 「小元快下来!我带你下山去玩。」 屋顶上很快出现一只黑猴,体型比以前整整大了一倍有馀,「咚」地一声落在她脚边,站起身来几乎与她胸口平高。手上正抓着野果,吃得满手甜腻。 「果梨好吃吗?」她问。 像听得懂人话似的,黑猴点头递出手上果实。她也不避讳,拿起就往嘴里塞。 两个一大一小身影,很快手牵手一起消失在屋前的小径。 门旁不知何时站了个祈长人影,目送她远去,眼里有着绝不会在她面前表露的温柔跟爱怜。 他知道愈是被限制的事,她就愈想去做。等到被解禁之后,她也会愈加珍惜,长长久久。 天才刚亮,她跟新认识的友人玩得不亦乐乎,一点也没注意到他究竟是早醒,还是根本就一夜未眠。 凡离来回踱着步,直到远远望见灵活纤影飞跃而来,才停下脚步,眼中发出欣喜的光芒。她比平时晚到将近一个时辰,他还以为她不来了。 几个起落,她已跃到他面前,劈头便问: 「秦大哥呢?」 「他今天不能来了。」其实这件事凡离也感到有点奇怪。「不知为什么,他今早居然中了柴房的护剑之毒,服下解药已经好多了,只是恐怕这几日不能依约跟你比赛了。」 「是吗……」凤芸侯虽然有点失望,但下山就是来玩的。她很理所当然地问: 「那我们今天要玩什么?」 凡离眼底漾出笑出息,早有准备地道:「平日你都跟五师兄玩暗器,今天试试舞剑如何?就像跳舞一样。」 「跳舞?好啊好啊,我从没试过。」她喜欢新鲜的事物,马上应允。 他拿出预备的木剑交给她。 「我先示范一次给你看。」他手上也拿个一把木制的剑,说着就舞了起来。因为他身段潇洒,又天生俊秀,翻转起来衣袂飘飘,自然舞得极其动人。 「这舞好美!你生得真好看。」像是今天才看清他长相似的,她毫不吝啬赞美,更目不转睛直盯着他瞧。 虽早知她的率真,凡离仍不由薄脸一热,低咬了声。「这舞本身就偏雅,谁舞都一样的。你跟着试试。」 但风雅的东西,跟凤芸侯的本性不同,再优雅的招式在她手上也变得大剌刺的,却也别有风味,另有奇趣。 他们一个学得专心,一个教得用心,一连学了五日,凤芸喉才把这套剑法摸熟。 很快天又黑了,虽然眷恋不舍,但凡离仍催促她回去。 送她回山,途经山涧冷泉时,凡离发现了一种白色的小花,在岩边轻轻摇曳。本是毫不起眼,却不知为何他看了心中一动。 「凤、凤姑娘……请等等。」仍不惯直唤她名字,所以略带迟疑。但凡离的身手却比口才利落多了,他轻松跃过一丈宽的水泉,摘下花朵,如雁子翩翩般回到了她身边。 他极为小心的,把花别在她发鬓上。 「为什么要戴花?」她不解。这花她吃过,非常难吃! 凡离没有回答,只是领她到了泉水边,指着水中晃动的倒影:「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哪里不一样了?」 她努力研究了老半天,疑惑地小声问:「……多了朵花?」 他眼底浮上少有的笑意,天底下能逗笑他的人恐怕寥寥无几。凡离温柔凝视着她,道: 「你这个样子,非常好看。」 「左……你在哪里?快点出来!」兴奋的声音在山巅之上回荡着。 左封迟远远在丹房内便听到她的喊声。自从默许她自由上下山后,凤芸侯总跑得不见人影,难得今日有事找他。但,丹药正炼到大功将近告成阶段,正是控制火候强弱的紧要关卡,他无法开门,也不想分心。知她很快就会寻来,他迅速闩门,连窗也落下锁。 果然,很快就传来她的拍门声:「你是不是在里面了?快出来!我有东西要你看。」 「是什么东西?」 「你出来就会知道了,快开门啦!」她一向自得其乐,少有这样「现宝」的举动。左封迟虽然好奇,但熬了数日的药却不能毁于这刻。 「再两个时辰,我就出去。」 「不行不行,你现在就出来!」她在门外大吵。 「别胡闹。」他沉下声,没有转还的馀地。外头再吵闹了一阵后,慢慢沉默,知道她不是那么轻易就会放弃的人。他不自觉再巡视了所有的窗口一次,正松下戒心,屋顶的瓦砾却在瞬间坍塌! 「侯儿!」他低斥,却是来不及了。 坍塌的瓦石一股脑全都砸在丹炉上,把铁盖都击飞。整整熬了四天的丹药,转瞬间付之一炬。一团粉色物体急速往沸炉里直坠,他忙足下一点,跃上把她抱开。 「我们晚餐里可没有『猴汤』这道菜。」他无可奈何地说,把她放下。早该知道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挡住她的。相处已久,他早已连气都叹不出来。无法把她管教成正常的孩子,自己教子无方,还能说什么? 左封迟取起一旁的外衣穿上——炼丹时他通常都是赤裸着上身的。见她一瞬也不瞬地瞧着自己身体,他微侧过身,快速穿好了衣服,问: 「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这样折屋顶闯进来?」 她这才想起来这里的原因。骄傲地仰起小脸,她指着耳边一化朵,兴奋道:「你看!这朵花,是我的花哦。凡离送给我的。」 「花?」左封迟楞了下。 看她耳边的纹心白梅,高山品种的白梅花,山中随处可见,并没有任何显着药效。他强迫自己不皱眉,试着问: 「好,这是花。然后呢?」 「什么然后?」她着急地在原地转了一圈,连带身上的灰尘一同扬起,期待地问:「你不觉得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什么……不一样?」他忍住挥开灰尘的动作。她浑身脏得像刚从泥地打滚上来的小牛,跟平时一样啊。 她双眼瞬间失去兴奋的光芒,像朵枯萎的小花。后退了几步,跃出门外。 「他居然骗我……骗我说很好看。」留下这句低喃,一溜烟消失。 「好看?」左封迟这才见山是山的醒悟。 草本植物在他眼里皆是药材,他根本忘了它的外型是否美观。快步迈到门口,灵活的纤影却早已不见。她向来只顾着好玩,怎会突然注意起花朵的美丽? 「凡离送的花?」 他瞬间会意过来,轻声低喃:「最后……会是他么?」丹房内被风吹得急晃的火焰,在墙上形成晃动不定的阴影。 这时墙上映出有人无声自屋顶潜入室内的身影,那高大的身形不属于此地。左封迟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把手移到腰侧,就听那人朗笑起来: 「是我!!可别暗中下毒把我害了,若害死了我,你就少了天底下最最最关心你的人了。」 左封迟闻声眼底现出了少有的波动,他回身面对那高大的汉子,轻声道: 「大师兄,你又迟到了。」 「碧灵剑不见了!」才五更天,天都还没亮透,震天的惊喊声就划破了千寻山脚下的宁静。 小小农庄登时乱得像打翻的蚂蚁窝般,秦苑十几个师兄弟自不同方向奔来,围住柴房。没想到宝剑会在他们眼皮下不翼而飞! 凡离黑着脸下令:「立刻分头去追!五师兄,你留下再把农庄彻底搜一遍。」 所有人马上分头行动。 转眼天已蒙亮,秦午阳几乎把整个农庄地皮都掀了起来,却仍寻获不着,他正想将柴房再搜最后一遍,门口就传来低冷的嗓音: 「你在做什么?」 秦午阳迅速回头,一见来人便焦急道:「左前辈,碧灵剑被偷了!昨夜我还睡在埋剑的软土上,结果今日醒来却发现铁盒在我怀里,而铁盒里的剑已经不见了!」最可怕的是,对方还无声无息地把铁盒留在他怀里。若对方有心灭口,他们岂不早已死了十次? 但他们死了事小,剑却是万万不能弄丢的啊! 「没想到你们如此早起,我下山为的就是此事。剑并未丢,请你快去把他们都唤回来吧。」左封迟略感头疼,今日一早不见大师兄踪影,他便猜知会发生这种事了。 「剑没丢,真的吗?!我得赶快去告诉他们」秦午阳惊喜跳起,心知前辈绝不会信口开河,忙往外跑,去把那些自责不已的师兄弟们都招了回来。 「让各位虚惊一场了。」待他们全都回来后,左封迟解释道:「请你们不用担心,剑是我大师兄所取。他行事一向不按常规,如今剑已归主,你们来千寻山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 秦苑的人都松了好大一口气,有人还当场腿软。师兄弟们差点就要抱头痛哭了。 「幸好幸好!不是弄丢就好!」那是师父呕心沥血铸了八年的剑啊!找不回来,他们除了投水跳崖之外,有何面目回去见师尊?只有凡离注意到左封迟不同以往的装扮。他身穿劲衣装束,腰佩长剑,肩背包袱,头戴斗笠。连前辈身旁的凤芸侯手上也提着红褐色的小小包袱,正揉着惺忪睡眼,后头还跟着一只正在打呵欠的黑猴。 「请问,前辈准备远行吗?」不知是不是错觉,凡离觉得左前辈的脸色好像比印象中苍白,人也清瘦了些。 左封迟端详着眼前的年轻人,没有漏看他刚才对凤芸侯的关心眼神。同时也想起侯儿为了他赠花之事,那样开心。也是时候了。 左封迟轻声开口:「秦苑还欢迎客人吗?」 「左大夫!」 才刚要上路,急急的呼唤留住一行人的脚步。 刘慧蓉从狭巷中跑来,云发微乱,气喘吁吁,显然是在极其匆忙之间赶来。凡离他们见状都识趣地回避开来,唯有凤芸侯仍站在他手侧。 「怎么了?」左封迟问奔向自己的人。 「这些银两……是不是左大夫留下的?」刘慧蓉捧着一袋碎银,她面容苍白,身体微颤,显然刚才的奔跑对她身体太过吃力。「小女子为您做些事是应当的,衣衫手工那些,是万万不能收钱的。」 「开门做生意,医者救人都是本份,你不用推辞。」见她颤抖得更厉害,他温言提醒:「你身体不宜劳动,日后切莫再如此奔跑,回去吧。」 「左大夫,您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她满脸凄楚,再也顾不得礼节地拉住他衣袖。「您是不是……再也不会来看小女子了?」 凤芸侯讶然望着她举止,盯着那双拉住他袖摆的素手。清澈大眼眨了眨,像是困惑不解,她来回看着两人,最后停在淡无表情的侧容上,听他道: 「开给你的药方,记得长年服用方能见效,若有复发,城里的大夫亦可解决,你不用忧心。」 「我不是担心自己的病情,而是……而是……」刘慧蓉一脸泫然欲泣。她怎么说得出口自己的心情? 「请保重。」左封迟不再多言。「侯儿,走了。」 刘慧蓉只能目送他们渐渐走远,泪水模糊了眼前一切景致。左封迟从不曾当面拒绝她的好意,明知她绝不会收他银两,今日却突然一次把所有东西结清。 今早一见到这袋碎银,她便知道左封迟不会再来找她了。也许,是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在哭呢。」凤芸侯频频回首。「左,你欺负她了?」 左封迟不答,只是持续前进。 她仍一心注意着后方,手不自觉揪住刘慧蓉方才抓过他的衣袖部份,紧紧拖住,终至妨碍了他行动。 「侯儿?」停下脚步,因为她已经扯握住他的手。 凤芸侯也不知自己为何这么做,皱起了眉,也不说话,只是低下头朝他又迈进一步,几乎要撞进他怀里,像只欲向主人撒娇的宠物。 瞥见凡离正远远注视着他俩举止,左封迟侧过身去,避开她的亲昵,让两人并肩。他温言道: 「该上路了。」语气虽平淡如常,却自顾踏开往前。 她望着他背影,感觉到刻意被拉开的距离,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了…… |
第8章 ![]() |
熙来攘往的夜晚市集,到处都是吆喝跟招呼声,人挤人地十分热闹,但也十分吵杂。 「你有看中什么东西吗?」凤芸侯在一个珠玉摊前站定许久,在旁的凡离忍不住问。他不曾说出对她的倾慕,但两人一路上相处得极好,若她愿意接受这饰品,便代表他并非一人独尝相思。男女相赠首饰,自然代表了定情。她……可愿意吗?凡离的心狂跳。 凤芸侯想了半天也不作声,最后回头像在搜寻着谁的身影。 「你找五师兄吗?他刚说要上酒楼喝酒去了。」凡离道。秦午阳这人没什么太大的恶癖,但就是嗜酒贪杯这毛病改不过来。 才一不留意,凤芸侯已经抓了个物件付钱。凡离也没来得及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老板已打包起来。她笑嘻嘻地收下,又跑到隔壁的糖果摊,一站又是良久。 看来零食跟珠饰都只是她喜欢的玩意儿,不代表任何意义。 凡离莫可奈何,虽知她孩子心重,仍是不禁失望。 难道她还不解情爱?这个可能性极高。看她的样子又不像讨厌自己……但似乎也没见她讨厌过谁的。她对谁的态度都一样。只要你身上有稀奇的东西就能吸引她注意。但,也就是「她感兴趣」的那一小段时间而已。她事事新鲜、样样有趣,东奔西跑停不下来。若不是有时见她把玩的东西千寻山下也有,他就要以为左前辈从未让她出过门了。但听说她半年才能下山一次,而且范围都局限在千寻山下,所以此刻才会如此兴奋吧?左前辈避世而居,身旁陪伴的是他人也罢,但好动的凤芸侯怎么受得了, 他们一路北行已过十日,凡离至今仍未见过左前辈冷面以外的表情,甚至常常整天也不开口说一句话。 平日他们师兄弟策马,一直保持左封迟在队伍中央的模样,如同跟师父出游一般,对此左封迟不置可否。但偶尔改走水道,在弃马步行到运河边的短道上,左封迟却曾开口: 「你们不用跟在我身侧。」话虽说得委婉,却表明了不愿跟他们并肩而行。不能走在前辈身侧,他们这些后生晚辈自然也不敢越前。若左封迟徐步缓行,他们也只能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但无拘无束的凤芸侯总是愈跑愈远。 「凡离、秦午阳,麻烦你们看着她。」左封迟简单的一句话,决定了两人的责任。此后凡离一路上都伴她左右,心甘情愿。 到黄昏必要落脚,这也是左封迟的习惯。即使当日会让一大伙人露宿荒野,亦不改变这原则。所以他们回程的路途可说是备感遥远。 今日黄昏难得来到一个热闹城镇,夜不赶路,又巧遇夜集,师兄弟们都跑出来散心闲逛,凡离也才能陪着凤芸侯四处逛逛。 左封迟一进客栈便入房中,连晚膳也不跟他们一起用。 几天下来,除了一开始叫他们师兄弟俩看着凤芸侯外,左封迟几乎对她不闻不问,都是凤芸侯主动去找他。凡离还特别注意过,左封迟连偶尔注视她都不曾,像不认识她这个人般,冷淡得不可思议。 想到凤芸侯居然跟这样无情的人同住了八载,实在令人心疼。凡离想照顾她的心意,也就越发浓厚笃定起来。 「左!」客栈的房门被大力撞开,冲进来一个人儿,她手里抓着一包东西,一连迭声地说:「这是红绫饼!千寻山没有的,你快尝尝。」 「进房要敲门,说过多少次了?」 低凉的语音有着不悦,房内高窕的身形仍背门不动,正解到一半的外衫,又慢慢扣上。 「下次再犯,就不准再踏进我房里一步。还有,你刚才喊我什么?」 凤芸侯无视他语中的警告,满心只想让他尝尝这没吃过的美食,小手从热包里掏出一块饼,连忙递上。 「左,你先吃一口——」 「师叔。」他指正。 「先别管那些,冷了就不好吃了,你快张开嘴巴。真的很好吃的!」好吃得让她丢下凡离,趁热拿了回来。 见他不接,她干脆递到他唇边,就要喂他。 「别没规矩。」冷冷推落她手,热呼呼的饼食就这么掉落地面,他却视若无睹,还冷血地下逐客令:「好了,回房去。我要熄灯了。」 比起食物被糟蹋,他毫不领情的态度更让她跳脚。 「是你告诉我不能浪费食物的!」抓起地上食物就硬要往嘴里塞 他立刻出手扣住她手腕,不悦她竟任性至此,手下不由加重了力道。她忿忿挣扎,却挣不出他掌握,立时胀红了脸,与他怒目相视。 两人一时气氛僵硬地对峙着。 半晌,看着那双忿怒不解的大眼,左封迟眼中闪过一抹心痛,他松开她已留下红指印的手腕。 「脏了就别吃。这是在市集买的?」不甚在意地问,只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 见他愿意先开口,她一口闷气登时消散,习惯地有问有答却也难掩抱怨: 「外面好热闹,为何你都不参加?在山上你就老关在丹房,下了山又老关在客栈,难道你都不觉得无聊吗?」 「城镇大大小小,总是相似。」他迹近敷衍地道。垂下心思深沉的眸,又退开了一步。「今晚玩得开心吗?」 「嗯,我吃得很饱。」她点点头。 吃饱就开心了,活像他以前虐待过她似的。知道她没有心眼,他便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地问:「你觉得凡离如何?」 「很好啊,他都会买吃的东西给我。」又是一样的答案。 「即使他没有办法像秦午阳那样陪你玩,也无所谓吗?」 「他跟秦大哥又不是同一个人。」不知他为何要这样比较?她疑惑地看看他。 「他们两人都对我很好。」 「两人之中,你比较喜欢跟谁在一起?」 问题愈来愈怪了。她从没想过,就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仔细想想,跟谁在一起比较开心?」他慢慢引导。 突然敲门声传来,凡离有礼的声音响起:「左前辈,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是我跟五师兄。」 来得真不是时候。左封迟轻轻一叹:「进来吧。」 不待他们开口,已展开包袱取出金针。 「前辈,我好想吐。」秦午阳青紫着脸,浑身的酒气,从怀里抓出一只很丑的癞蛤蟆。「这只东西似乎不管用了。」 脸色略微苍白的凡离也取出银蛇来。 「你们两个只要交换毒物就可以了。」左封迟很快地帮他们施完针,让他们好过一些,再取出两个小瓷瓶递过。「这丹药月服一颗,一共十二颗。从明日开始,两人禁酒一年。」特意扫了秦午阳一眼。 「喔。」秦午阳哭丧着脸应允。 「我们身上残留的是护剑之毒吗?」凡离忍不住问。为什么剑送出了他们还需习惯此种毒性? 「此毒对你们只有好处。日后对诸多毒性都能抗御,最少,也能多拖些救治的延医时间。」左封迟把针收好,并不欲多做解释。「你们可曾注意到有人一路跟着我们?」 「有吗?」秦午阳完全在状况外。 凡离谨慎道:「晚辈是曾感觉有人跟踪,可是回头却从未亲眼见过任何可疑身影,所以没有禀告。」迟疑一下。「前辈是否决定加紧赶路」 「这倒不用……」左封迟动作突地一顿,手轻按住桌缘,他立在桌边低声道: 「晚了,你们都出去吧。侯儿,你也跟着一起出去。」 「是。」 深知前辈不喜人打扰,凡离他们马上告辞,走到了门边,却发现凤芸侯一动也不动地呆在原地,小脸还难得的严肃。 「凤姑娘?」凡离疑惑地望向她。 眼前的左封迟不知哪里不对劲了。 凤芸侯就是知道。但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明明他外表一如往常,却使她更加不安。她无法就这样离开,只能上上下下仔细端详着他,想找出些许端倪来。 「你……」阵阵剧烈的晕眩不断袭上,左封迟知道自己就快要发作了。他近来总是在夜间发作,所以才坚持日落后不赶程。他放软了口气:「侯儿,有事明天再说,我要休息了,请你出去。」 见她仍杵着不动,他闭了闭眼。 「明日一早你就来找我,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你一个人来就好。」 「真的?」她这才有了反应。 「真的。记得出发前就要来,别耽搁了上路的时间,又跟那只黑猴……玩得忘了一切。」 「是小元,不是黑猴。」她又细瞧了他好几眼,确定他真没有半分异样,才放下担忧,跟着其它两人离去。 凡离最后不忘把门带上。 左封迟无法起身闩门,他只来得及把灯吹灭。事实上有没有吹灭也不确定,因为他的记忆到此结束。 有人大力摇晃着他肩膀。 左封迟感到身如千斤重,在深深的黑暗中挣扎,他像被人一直往下拖,只能不断不断地下沉…… 「左,左封迟……你干嘛睡在桌上?」凤芸侯摇着不醒的人。一早依约前来,却见他伏睡在桌上。 左封迟向来浅眠,只要有人靠近就会立即醒来,今日却完全像失了知觉,连她大力摇晃也毫无反应。昨日那种不安又翻涌上来,她忍不住大喊起来:「左——你怎么了?醒来啊!」 她才这么大喊一声,就见黑眸幽幽睁开了。 「吵什么?」左封迟轻轻锁眉,像被打扰似的,揉着鬓角。「一早这么大声,是想扰邻人安宁吗?」 「你……刚才为什么醒不来?」她脸上有着掩不住的惊慌。 「我读医书直到六更天,本不想睡却睡下了,也许是太疲倦才起不来。」他流利地说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他注意到门是关上的。 「我是……爬窗进来的,因为敲门你不理我,我又怕你怪我不敲门就进来,所以就爬窗。」这次她注意力没被带开,眼中仍盛满忧虑。 他也反常地不责备她不循常规的行径,只是轻声问:「你昨夜买的糕饼还有剩吗?」 「你是说红绫饼?你想吃,我马上去拿。」他肯吃她买的东西,比什么事都让她开心,立刻转身就由窗户爬出去。那爬窗的姿势实在不雅。而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吩咐道:「顺便去街口买些豆汁回来。」 「好!」回答之声已在远处。 见她一离开,左封迟猛低喘了口气,所有强撑的真气一下子涣散,他手撑桌面,浑身颤抖得厉害异常,体内像有只凶猛的巨兽在攻击他般。身子一倾,他从椅上滚落下来,在地板上弓起身。不再是晕眩,而是剧痛了!像有人拿刀切割着他的身体般。他刚才完全不敢动弹,就是怕凤芸侯发现不对劲。勉强移身到床边,他吃力抓住包袱一角,里面的物件一泄而下,洒落满地。他面伏地,不用眼看,反探手摸索,彷佛无法视物。好不容易才在床旁找到滚落的长银针。 「不许颤抖……」他吃力稳住自己不受控制的双手,看向前方的眼神却是涣然,不自觉喃念着唯一心系之人:「侯儿……」 左手摸索着自己胸口三大穴,右手持针。长针扎入,他像稍松了口气,浑身明显的颤抖趋缓。 只有一瞬间的迟疑,他闭上了眼,缓缓把长针移向头顶,深深转入,几乎末顶。两道黑血自他眼中汨汨流出…… 提着热烫的新鲜豆汁,凤芸侯一回来,就见左封迟负手站在桌旁,身上已换了赶路的青衣劲装。 屋内所有的窗都大开,连门扉也是,阳光暖暖地洒了满地。听见动静,左封迟缓缓回首,脸上竟有着难得一见的浅浅笑意,口气亦是少有的温和:「你回来了。」 「吃东西。」见他心情好,她更是开心,忙把昨夜的糕点,还有刚买回来还热腾腾的烙饼都摆上桌。 他取来杯子,挑眉看装着一且汁的大茶壶。 「这是卖豆汁的老板娘好心借我的,等一下要拿去还。」她解释。 「坐吧。」他把两人杯子摆在桌上,她自动把它注满。这举动绝不是习惯,而是经年累月下来,对方一个动作便知悉对方心意的反射。 她早习惯他的寡言,他也习惯她的好动,除了在某些常规他有所坚持之外,互不干涉就是他们的相处模式。看似淡然,但若对彼此没有极深的信赖,却绝对无法办到。 两人举箸进食,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鸟儿啁啾之声,极为动听悦耳。事实上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沉默几乎是他们最常说的语言。可是此刻的这份宁静,却是极为美好的。沉淀了一切外务,彷佛回到只有他俩的千寻山上,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 长长的手指,她最喜欢他那修长又干净的手指——正夹了一块糕点,送入口中。他习惯慢条斯理地咀嚼食物,长长的眼睫垂下,连平日锐利的眼神也似乎温和了些,像一幅安静却十分动人的画。似画又似风景。 从相逢至今,她一直都看着这样一幅风景,却一点也不感到厌倦。 就像那千寻山。她从来不曾厌倦那里的风景。 就像是她小木屋中那怎么也玩不腻的珍奇物件。反而愈把玩愈是喜欢的紧,若谁要抢她玩具,她就跟谁拼命! 还有—— 「吱吱!」窗外传来猴啼。 「小元,你来啦。我才刚想到你呢!」她笑眯眯地看向黑猴,问那个从来不喜欢让动物入室的人:「可不可以让小元进来?」 「……嗯。」 只是心存侥幸随便一问,他竟破天荒地应允。 「真的?你是说它可以进屋?」凤芸侯忙道:「小元!快进来,他答应了。」 她招了老半天的手,黑猴却迟迟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他低声说了句: 「进来。」 黑猴这才窜到主人身边,凤芸侯立刻分了食物给它。它却还不确定地溜了对座面无表情的人好几眼,见他眉也不抬一下,不像有什么阴谋,它才安心吃了个满嘴油腻。 凤芸侯牢牢勾着黑猴的手臂。对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有小元,这个从小陪她到大的黑猿猴,他们形影不离,少了彼此半天都不行。 想了半天,抱着黑猴的她突然蹦出一句: 「是你。」 「什么?」他不甚在立息地应着。 「昨天你不是问我跟谁在一起最开心吗?」她摸摸黑猴的头,心无城府道: 「除了小元之外,就是你了。我最喜欢跟你在一起。」 拿筷子的手霎时僵住,他不禁抬起眸来。 她正凝望着自己,那双清澈明亮的灵眸对他有着全心全意的信赖,毫不质疑。她是真的把他当成了亲人般信任依赖着。霎时,他胸口翻涌出一种又酸又甜说不出的滋味。那酸,已经接近像是一种痛楚;而那甜,则浓郁到几乎教他难以负荷的地步。 他向来不是善感易喜的人。她却选择在他体力状况最差、自制力最薄弱时,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平时他可以忽略或漠视这样柔软的情感或言语,但这时的他却被深深打动,内心毫无防范地受到了震荡。平素淡漠的他,也不禁暗暗讶于自己终究仍保有情感脆弱的部份。 「跟你在一起,我最开心。」她以为他没听清楚。 好半晌,他才低哑着声音问: 「为什么?」 她也认真想了好半晌,最后摇摇头说:「不知道。」 这的确像是她会说的话。虽然让人无力,左封迟仍是笑了。 她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今天笑了好多次的他,歪着头。她喜欢看左封迟笑的模样,他不像她都是大剌刺地咧开嘴笑,而是唇角略略上扬,低低的笑声由喉间逸出,非常好听。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的左封迟并不开心,即使笑了也不开心。她就是感觉得出来。 「你,为什么……」她不知该怎么叫他不要那么笑才好,也不知道他为何那样笑,心中间间地纠结起来。 「是时间吧。」他轻轻把竹箸搁下,唇边带着那抹她认为不快乐的笑。「只是因为相处久了而已,任是跟谁都一样的。」 她疑惑地看着他。 他像在说服着什么般一直说下去: 「你活泼又好动,什么都喜欢,也惹人喜爱,将来也是……不管到了任何地方,即使一开始不适应,但你终究都会喜欢上那个地方的。而别人也会接纳你,会好好待你……」声音打住,他轻咳了几声。 「你生病了?」她睁大眼。不管他莫名其妙的话,只在意他的身体。要探手检视他时,他已起身。 「侯儿,你已经长大了,不该再依赖着我。」他突然说出完全不相干的话,语声带着少有的疏离。不,其实这疏离并不少见,只是他一直以来表现得并不明显。但从秦苑的人来了千寻山后,那淡远的感觉便一天天增加,几个月下来已隔出了界线。左封迟跟她变得愈来愈遥远…… 这个发现让凤芸侯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为什么那样做?他现在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才要问,他拿起包袱就往外走去,居然连等她一会儿都不肯。看桌上一堆的食物,他明明都还没吃上几口……不对,近日他好像都不太吃东西…… 「你吃完回房收拾束西,待会就要上路了。」左封迟交代,才欲走,凤芸侯立刻张臂挡住门口。 「怎么?」他淡淡挑眉。 「这个。」就见她卷起袖子,朝他伸出麦色手臂。虽然此刻廊上无人,毕竟仍属于人来人往的地方,如此裸露实在不妥。 「把袖子放下。」他道。见她不动,忍住帮她卷下袖子的冲动,他不禁训道: 「在山下要多注意自己举止,一般姑娘不会如此轻率裸露肌肤,知道吗?你到底想做什么?」 「血。」她只是直直望着他说:「你已经两个月没取我的血了。你还需要我的血来对抗七里断魂香的馀毒,不是吗?」 他心下微讶,没想到只顾玩乐的她竟注意到这些。她一向是不重细节的,贪吃好玩又嗜睡,一个标准快乐的开心孩子。 深冷的眸子凝视她半晌,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已经不要紧了,我已配出特制的丹药,以后再也不需要你的血了。」第一次,他自她手中拉走衣摆,抽开她的依赖。那力道虽轻,却充满不容置疑的拒绝意味。不再看她,挺直的背影走入阳光之下。 外头的阳光剌得让人睁不开眼,不知为何,也刺得她有点心惊,彷佛他的话里隐藏着什么极为不好的言外之意。 |
第9章 ![]() |
整整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问,他们才在日落时分抵达了秦苑。 秦苑的苑王--秦天,早在大厅等待。秦天的身子硬朗健壮,双目精锐生光,走起路来更是虎虎生风,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年已古稀的老人。 「秦前辈。」一进大厅,左封迟抱拳。 「请上座吧。」老人不多客套,直接问:「你见过碧灵剑了,那可有达到你心中标准?」凡离跟其他弟子们一一侧立厅旁,不敢打扰师父说话。 「幸好此剑交到我大师兄手上,否则江湖必掀起无数风波。」宝剑若非落在名剑客手上,将会有多少人强取豪夺。 「你说那是把好剑?」 「好剑。」 「与『灭冥刀』相比如何?」 「两件兵器,将来必当齐名。」 「齐名?」白眉一拱,秦天明显不满意这答案。再问了次:「只是齐名?」 「刀与剑本不可相比。」左封迟只说事实,与老人锐利的目光对视,也不先移开目光。 老人凝望他半晌,眼底逐渐透出一丝欣赏。「多年不见,你这无畏的脾气还是跟当年一样。」 秦天接著不著痕迹地打量了一旁正肆无忌惮吃著糕点的小姑娘,她手旁也有一只跟主人同样大方的黑猴,大刺剌地坐在太师椅上,糕屑吃得满桌满地,让一旁的凡离急得满头生汗,猛跟这位小姑娘提示,这小姑娘却完全无动於衷,自得其乐得很。 说也奇怪,一般小辈若如此无礼,不免惹人生厌。但这眼睛像猫儿的小姑娘,吃起东西的满足模样,彷佛在享受人生一大乐事,天真烂漫得可爱,自然而然让人不舍苛责,甚至有想多端些东西来招待她的冲动。 「这位是劣侄--凤芸侯。前辈多年前曾见过一面。」左封迟没有起伏的口气在介绍到她时多了些情感,毫不指正她眼下的举止,显是有意纵容。「侯儿,还不跟前辈问好?」 「老爷爷,你好。」她恭敬地点点头。发音不清,因嘴巴正忙。 老爷爷?! 一旁所有弟子同时飙出冷汗,秦午阳却「噗」地喷笑出来;若是平日凡离会赏他一拐子,但现在他全副的心力都在师父的反应上。 秦天自然也注意到凡离不寻常的关注,更加留心这位完全不畏他威严的小姑娘。 就见一张笑眯眯的小脸,直冲著他笑。 那实在不算是一个斯文的笑法,但干净又充满朝气,彷佛可以扫去人心中的阴霾,使人舒坦,不自觉对她放下所有防范跟提防。秦天看看性情寡淡的左封迟,跟正直严肃的凡离……打量的目光中有著深思。 「左少侠远道而来,想必你跟令贤侄都累了吧?」秦天道:「老夫知你好静,已安排了秦苑最清幽的西苑上房,这就让弟子带你们去休息。」 「晚辈有个不情之请。」左封迟说道。 「但说无妨。」 「日落后晚辈习惯一人练气养息,不能有丝毫分神,希望能不受任何人打扰。」 「就依你所言,日落后所有秦苑之人皆不准去打扰你。若有任何需要,苑内所有下人皆听你使唤。」秦天慷慨应允。 「谢谢前辈。」 === === === === === === === === 一轮明月高挂天边,远远传来竭力压低音量的骚动声,一忽会儿在左边,一忽会儿在右边,夜晚的骚动已持续好几日了,那隐含为难的低喊声在夜色里缓缓飘散开来。 叩叩叩!窗上传来急促的敲击声,还配著两声「吱吱」猿叫。 一会儿,无灯的室内传来没有起伏的低冷嗓音: 「夜深了,回自己的院落去。」 窗外的纤瘦人影听了,轻撞了窗户几下,却发现窗户坚固反锁上了。她先是呆了下,失望地挨靠在窗边,然后认命矮下身,蜷伏在小小窗台上,似乎就准备这么克难度过一夜。 「你到底有什么事?」 「吱吱!」回应的是猴叫声。 「开口说话。」霎时冷了两分的语气。 好一会儿,哀怨万分的人儿才隔窗开口:「那软软的床我睡不著……爬上屋顶睡,都会有人赶我下来。我那边不能睡,换了另一边也不行,连那棵看起来很大很舒服的大榕树,他们也说不可以让我这客人睡……」树借睡一不会怎样?山下的人好吝啬喔。她实在不明白。 「……」室内的人无言以对。 「不过我一踏进你的院子,他们就不敢靠过来了耶!你不让我进去没关系,我只要有屋顶就可以了。」窗外黑影坐起身,发出爬上屋顶的声音。 「侯儿,你不能睡在这里。」侯儿所惊扰到秦苑的人……应该还在附近吧?「女眷的住处在南院。」 「我只是睡在你上面而已,有什么关系?」她人已在屋顶上喊。 远处开始发出议论骚动声,若非左封迟耳力绝佳,恐怕不会听见。他轻轻蹙眉,并没有发现凤芸侯的话有哪里引人误会,只是再次怀疑自己这些年来的教养之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看来即使把她赶开,她仍会像前几夜那样溜出秦苑,不知上哪棵树过夜去。背靠著床柱,他在黑暗中沉思,久久才妥协道: 「下来吧。」 「你肯让我睡屋里吗?」意外惊喜的声音,立刻来到他窗外。 「窗外有棵黑板树,你就睡那里吧。」 「哼。」她就知道!虽不满意,但他不赶自己走了。她赶紧跃上树,用身体试试躺起来的感觉,摸了摸树身,她咕哝道:「有点小,不过勉强可以接受。」 「要不要绳子?」半夜摔下来可不好。 但他的关心却让她吹胡子瞪眼。「我睡树睡了十多年,以前比这小很多很多的我都睡过,从来没有一次摔下来过!」他瞧不起她啊? 「那是因为你那时块头还小。」轻叹。 「总之我不会摔下来的。」她信心满满,身旁应和「吱吱」两声。 「随你吧。」 接下来便是一阵安静,凤芸侯窝在并不舒服的树上,却满心喜悦。只不过是他难得愿意跟自己多说几句话而已,为何她就觉得这远比学舞剑、跟玩游戏都还要开心上好几倍? 「好奇怪哪……」她按按自己的心,发觉那节奏有点怪异。 「什么?」低低地询问,那声音跟平时完全一样,在格外安静的夜里听来却音外充满迷惑人心的力量。 「没、没什么……」她猛踢了一下脚,把脚伸直,差点把黑猴给踹下去! 「吱!」黑猴受到小小惊吓,由主人的腿攀到颈部,死搂住不放。 「不要抱那么紧,你快让我无法呼吸了啦!」她把黑猴推到树的另一边,不解院墙外为何发出奇怪的抽气声。 「夜深露重,请院外的各位都回去吧。」左封迟的声音自屋内冷冷传出。 那明显不高兴的语音,让墙后的人一个个都慌忙撤去。 等到终於没有闲杂人等干扰,他才问: 「侯儿,还习惯这里吗?」 没想到他今晚居然有说话的兴致。她兴奋点点头。「习惯啊!」还说出下午时凡离偷偷带她进铸剑室,送了一把匕首给她的事。 「那……你喜欢这里了?」 「喜欢啊。」她哪边都喜欢啊。 「凡离呢?你也喜欢跟他在一起吗?」 「喜欢啊。」没有多想,她道。她也喜欢跟秦午阳在一起、跟黑猴在一起、厨房会分糕点给她吃的大娘她也喜欢,还有……大大的眼溜向窗户。 「这样就好了。」得到欲知的答案,他松了口气。「这样我就能真正放心了……」 「什么?」 他放心什么?久久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她又问:「左……你刚刚说什么?」 这次他没有指正她的叫法,只是轻吟似的低语:「侯儿,你一向是个能令自己开心快乐的孩子。我那时候错怪凤师姐了,其实……我很感激她把你托付给我,给我这九年的时光……」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的语气让她这阵子常有的莫名不安全都跑了出来。那低沉的嗓音充满了离别预感,彷如一个远征的烈士,正跟这世上他唯一在乎的人诀别。 她满心焦虑,几乎都快要坐不住。 「待在原位别动。」像是看穿她的意图,他制止。深吸一口气,他终於说出他的安排:「我已经跟秦苑苑主讨论过,决定将你许配给凡离。既然你们互相属意,便可择日成亲了。」 「什么?!」凤芸侯错愕得瞪大了眼。 「也许你觉得太快了,但不要紧的。你们可以先订下亲,然后你在秦苑住下,直到你觉得准备好可以完婚为止。苑主已答应尊重你的意愿,我会先留在秦苑陪你一阵子。」 「什么一阵子?若你要回千寻山,我也要回去!」他打算把她一人丢在这里吗? 「我并不打算回千寻山。待你订了亲,我便可安心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这想法其实蛰伏已久,我想到各地去走走。」 「到各地去走走?」她一怔。他?这个连市集都不愿逛的人? 这个来到秦苑五天都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肯到处看看的人?这样的人--他想要独自去各地走走? 「我想用下半辈子的时间来云游,到处游历见识。你既然已经有了归属,就安心在秦苑住下。」他再次强调。「我只想一人安静上路。」 他真的决定丢下她?她终於弄清楚。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她激动站起身来,扑到窗边大喊:「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要!」 「侯儿,消声些。你会吵到他人的。」左封迟语重心长道:「你不可能一生都留在师叔身边。凡离年轻有为,他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 「为什么要他陪?我不要他!我也不要留在这里!」她大力拉扯著紧闭的窗户,根本不顾自己发出了多大声响,任凭他怎么劝阻也不听。 终於,窗户由内打开,她滚了进去。 清瘦的人就立在窗边,仅著一袭白色单衣静伫在黑暗之中,几乎像是一抹幽魂。他低声道: 「你不会是一个人的,以前不是,未来也不会是。将来你们成了亲,凡离便是你丈夫,也就是你的家人。再说,秦苑的人多热闹,是你一直喜欢想要的,你不会感到无聊或寂寞才对。」 「我不要其他人!」她猛地扑进他怀里,牢牢抱住那比以往消瘦许多的腰身。「我只要你一个人就好了,有你就够了!其他人我谁都不要!」 「别再胡说了!」左封迟低喝,内心莫名刺痛了下。想挣开她过於亲匿的举止,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推开。「放开,快放手……」 他愈是吓阻抗拒,她愈是搂紧了他,两人之间不存一丝缝隙。 他逐怒声道:「若你再这般不肯听话,我现在立刻封住你穴道,从此远走高飞,今生今世不再见你一面!」 「你不能走!不能丢下我!」她慌了,无措地抬起头来。「我根本不想成亲,是真的啊。」他为什么要这样逼她? 凤芸侯焦急地搜寻著他的视线,却一直无法捕捉。他的眼神……好似眼前没有任何东西似的!好怪…… 「别再孩子气了。」他别开视线,不看她一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往后奕云山庄就是你的娘家。婚期最晚还可拖两年,之后择定吉日,你皓月师姑便会前来为你打点一切。」 「那你呢?」为什么之后都没有提到他?「为什么要我回奕云山庄,而不回千寻山?你以后都不想再见我了?」 「我云游天下归期不定,也许几年就回来,也许是数十年,唯有你师姑才能周全照顾到你……」 「我要跟你一起去!」看他把一切交代得如此清楚,让她的恐惧更盛,彷佛他这一走了就永远不再回来。「若你真的要走,那我也去!我会很乖、很听话的。去什么地方都好,我什么都听你的,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若真要听我的,就听这次吧。」他疲倦的声音低沉如夜。「你已经许久都不曾遵守承诺了。」 「不,这是最后一次--」 「别再说了。」他闭上眼,心意已决,不再容她任性。「整件事情我都打点妥当,这是已经决定的事情。」 夜更深了,四下无声,两相沉默,就在左封迟以为她已妥协时,她却以一种他从未察觉的坚决成熟口吻说: 「我不论你说什么,只要你走到哪里,我就会跟你到哪里!你不让我跟,要自己一人先走也无所谓,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你说你下半生要云游天下,那我的下半生就是要找到你!」 如同誓言,更像告白。无畏千里情奔的坚定。 「你--」他心猛地一跳。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这种语气跟态度,跟她那眷恋爱慕的眼神……难道她对他……这怎么会?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依赖…… 心弦悸动,左封迟力持沉稳的情绪,也不禁开始翻涌。他心如海潮,她的话却像是暴风,轻易掀起他心中的狂浪。她对他……她对他…… 左封迟惊讶地发现,他心中的惊喜竞比困扰跟惊愕多出许多,难道曾几何时他也对她……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小娃儿动心了吗? 心乱如麻,他胸中突然一痛,冷汗又开始冒出。他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是他师侄啊!他……怎么可以…… 颐长的身子一晃,连凤芸侯都发觉他脚步虚浮,忙担心地扶住他。 「你怎么了?」她惊慌的目光,看著他霎时苍白许多的容颜。 他发病的间隔愈来愈短,迟早会东窗事发。他会倒下--但绝不能是在她的面前!左封迟低喝道:「你现在立刻给我回南院去!」 「不要!」 预料中的答案,却让他沉下脸。 「你到底还想缠我多久?」彷佛压抑许久的情绪,至今终於恨恨迸出,他咬牙切齿,嘶哑的嗓声充满了露骨的憎恶:「你明知我喜静不喜闹,好一人独处。当初师姐托我育你成人,好不容易责任已了,整整花了我近十年的岁月,帮你找了个圆满归宿,你不知感恩图报也罢,究竟还想要继续打扰我多久?!」 凤芸侯皱眉,彷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还不懂吗?!」 他大力把她扯开,粗鲁推到窗前,表情阴鸷森冷。 「你原本就是我的包袱跟责任,好不容易熬过这么多年,我才终於可以卸下你这个重担,往后我只想一人清静度日,你听得懂吗?一个人!我早就受不了你跟你那只黑猴总是吵吵闹闹的,让人不得安宁!以后我只想一人安安静静地度日,这就是我这些年来最奢望的事情。你能够成全我吗?」 「才怪!你骗人!」不是他的话伤人,而是他睑上真实厌烦的表情如刀般刺进她胸口。她面容一下子扭曲,奋力扑上前去,张嘴就是一阵乱咬。她老早就想狠狠咬他一顿了!「你骗人骗人骗人……」 捉起他手臂就啃,见他没半点反应,她就噬咬得更加用力!直到嘴里尝到腥味,她才一惊,蓦地松开。 就见他白色单衣的袖上已染了些许血迹,脸上仍是淡无表情,黑眼底却有著决绝的狠色。 「你也知道我说到做到。」 冷厉的声音在夜中缓缓散开。明明是微热的夏夜,她却由身体里感到彻骨的寒意。 月光在他脸上形成了晦闇的阴影,他一字一句说得十分缓慢,就像是要她逐字听个清楚: 「我离开秦苑后若发现你跟了来,我左封迟从此就跟你一刀两断,恩义两绝,这辈子绝不会再理睬你,听明白了吗?我只是想请你以后别再来烦我,如此而已。你愿意为我做到吗?」 整个空气都冻结住了。他厌烦到迹近憎恶的情绪那么明显,让她周身整个像在瞬间失去了声音。 明明四周无声,却又好似听见了谁发出椎心的嘶喊,接近一种崩裂的声音。他亲手斩断了一种难以挽回的东西,破碎了便补不回来。 心脏跳动牵动著痛楚,左封迟缓缓闭上了眼。当再度张开时-- 他身旁已空无一人。 冷肃的眸光停留在半开的窗户上,黑眸变得更深沉了,那眸底深处彷无尽头,就像一个失去温柔月色照拂的黑夜,只剩下永无止境的晦暗。 === === === === === === === === 「凤姑娘,你还好吧?」凡离担心地敲门。 好动的凤芸侯这几日居然足不出户,连秦午阳也发现了她的异样,跟凡离一起来到了门外喊著: 「好妹子,快开门吧!这里有你最爱的糖葫芦,再不开门,我跟凡离就要一人一口吃掉了。」 门内仍是悄然无声。说到吃的居然仍无反应,可见事情真的严重了。 「好妹子,大哥不麻烦你开门,自己进去了!」秦午阳说著便迳自推门而入。 凡离也顾不得避讳,跟著进去。 就见娇小的人儿坐在窗边,眺望远山薄云,脸上有说不出的悲伤神色,连坐在她脚边的黑猴也没精打采的。 「怎么脸色这么差,是谁欺负你了?还是身体不舒服?」秦午阳凑近,见她像根枯萎的小草,连递上糖葫芦也不接。真的很不对劲耶! 「凡离,要不要叫左前辈来?」秦午阳这才真的担心了。 「不用了,五师兄。麻烦你到厨房端一些粥过来好吗?」他早已私下去见过左前辈,但才说了几句,连什么事都还没说清楚,左封迟就敷衍地说没关系,半点想来探望的意思都没有,怎不教人对他的冷漠失望透顶? 「对喔,她这几日似乎都没有好好吃饭,我这就去拿。」秦午阳马上帮忙跑腿去。 待房里只剩下他俩,凡离试著问:「凤姑娘,京师最有名的戏班来了,今晚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她沉默摇头,黑猴也跟著摇了摇头。以往这种新鲜事物,是最能令她开心的,如今她却连眉都不抬,一脸无动於哀,死气沉沉的。 凡离顺著她的视线看向窗外,落在一棵三十年的杉树上,他心一横,撩起衣摆,跃上了那棵杉树。他危危颤颤地挂在树上,面对著她问: 「你是怎么了,愿意告诉我吗?」生平第一次爬树,只为了讨佳人欢心。 凤芸侯见状终於轻轻一笑,黑猴跟著「吱」了一声。凡离也心头一松,就听她问:「凡离,你想跟我成亲吗?」 「啊?」一个没抓稳,凡离掉下树去。 === === === === === === === === 秦苑的气氛真是愈来愈怪了,几十名仆役们都开始议论纷纷。 半个月前,远从千寻山来了一大一小的客人,那个孤僻的左封迟一来便鲜少出屋;后来那个人见人爱的爱笑姑娘也被感染,开始闷在屋内。这几天,居然连他们苑主最宠信的凡离主子也失魂落魄的,就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了? 而今日一早,那个不见生人的冷面客人终於步出房门,到大厅跟他们苑主相谈,就不知道到底在说些什么? 「劣侄生性顽皮,叨扰贵府数日,给您添麻烦了。」左封迟婉转说道。欲采秦天对侯儿的印象如何。 秦天目光深沉,语带保留:「令贤侄是个天真令人喜爱的好姑娘……」 「前辈但说无妨。」 秦天迟疑:「老夫只是没想到会是凡离。他那样正经的脾性,不知能不能治住那活泼姑娘……」 左封迟冷下脸。「劣侄天性自由自在,不可约束。晚辈早在鱼雁往返申明言提及过不是吗?」即使出嫁后,他也不愿人束缚了她。 「老夫明白你护侄心切,也答应过不会束缚她,本也无心管束,因为我以为门中以犬子单纯的性子最是适合,没想到他竟与令侄结成了义兄妹。」 「前辈是说……秦午阳?」他是秦天之子?虽然同姓,但左封迟真没想到。他以为凡离才与秦天有血缘关系,旁亲之类的。 看出他的疑惑,秦天主动解释道: 「是的,午阳正是老夫最年幼的儿子。不过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每个师兄弟都只听从凡离的话,因为秦苑历代只传贤不传子。凡离自幼天分显卓,所铸之器皆比他人多了股灵气,具剑师之魂,是以每个弟子都对他心悦臣服,早已默认他为下任的秦苑之主。」见左封迟皱眉,秦天说出重点:「待凡离接掌苑主之职,便会冠上秦姓,以示延续秦门。如此一来,他的妻子必须负起主母之责,打理秦苑上下事务,让苑主无后顾之忧,专心铸剑。光耀秦门,是身为苑主唯一的责任跟义务。」 意思是说,必要时其它皆可牺牲,包括……个人感情。 「秦苑人才济济,何不从中挑人管事?」 「主母当家,这是秦苑历任门规,同时也是苑主掌权的一种落实。」 门规……左封迟沉默了。他岂能要求人废了百年传统,先人承规? 见他无语,秦天轻叹: 「其实老夫并非墨守成规之人。先妻早逝,老夫管事也有三十余年,近年来专心铸剑,苑内之事更是放由弟子全权打理。老夫只是担心凡离,炼剑需要无我,不该花太多心思在旁的事物上,更何况据老夫这半月的观察,发觉令贤侄她的心并不在……」 远远传来的奔跑声干扰了对话。 秦天凝起白眉,沉声问: 「是谁在廊上奔跑?」 答案很快地揭晓,凡离冲到了门旁,激动地大喊:「师父!出事了!凤姑娘出事了!」 左封迟立刻站直起身来。 === === === === === === === === 左封迟一进南院,便发现沿路的仆役们皆一个个倒地不醒,上前一探,发现他们都被人点了昏穴。 左封迟加快脚程,飞身掠步来到厢房。 厢房的门半开著,屋内中心的桌椅明显歪移,像被什么东西大力撞击过:屏风倾斜,靠近床的矮凳整个滚倒,床幔更是只剩一半,显然是被利刃齐齐割开,打斗的痕迹蔓延了整个房间,最后停在窗户上。 左封迟心狠狠一跳。 在窗棂上头,竟溅了一小摊的血渍!他整个人在瞬间完全无法动弹。那黑血中掺杂著不自然的碧绿,在阳光下闪著诡异的光芒。 他根本不用上前,就能确知这血属於何人。 冰澈如寒夜的眼,一寸一寸冰封了四周空气。她……受伤了?即使心知答案,仍是走近窗台,以指触摸那黑血。那特殊毒血的气味,让他修长的指掌悄然紧握。 仔细检视四周,不肯错漏任何细节,直到反覆确定房内真的没有其它一丝毒物,忧心忡忡的黑眸才闭起。 幸好……不是羌寡门所为。 虽然事隔多年,但若那群异族女人不肯死心,将侯儿掳了去,以她们阴毒的手段,必会让侯儿生不如死。 那么,又是谁抓了侯儿?为了什么?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左封迟周身的空气却冷冽得几乎要割人肌骨。 「谁?」左封迟低喝,感觉到院里的动静,猛地掠出窗外。 凡离反应只慢了些许,便跟著出去。 但一跃进庭院里,那里却空无一人。他立刻拔身跃上屋檐,立高眺望,却惊诧地发现连左封迟也不见了踪影 |
第10章 ![]() |
耳旁的风在呼啸嘶吼着,树林也疾速向后退去。左封迟衣袂夹风,提气急奔,一口气奔了几十里,深入偏僻山野。 体力早已大不如前,他步伐开始凌乱,逐渐跟不上前方一抹飘忽的黑影。但为了侯儿……他绝不能跟丢!他在内心对自己嘶吼,全凭着一股出意志力在强撑。 飞身掠过一条宽溪,突然,他猛地止步。反身回到溪边 清澈的溪水中带着明显的异色,像上游有着什么。 心中一动,强烈不祥的直觉,让左封迟不再追寻黑衣人的踪迹,毫不考虑地选择溯溪而上,他愈走愈急,似深恐赶不什么。 溪道一个转弯,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阳光洒在较为宽阔的潺流溪水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左封迟却恍遭雷劈,他双脚如被钉子强在岸上,目光发直,直直瞪视着几丈远的对岸。刚才急奔都勉强没乱的气息,现在却完全无法控制。他面如死灰,开始急喘起气来,失去了平日的一切从容冷静,他踉跄地一脚踩进冰透的溪水里,蹒跚涉水,欲到对岸。 以往在千寻山攀崖回顶,在险峻的峭壁上不知拔身飞跃了千百次,他都如履平地。如今涉水上岸,一颗小石砾却让他失去重心,几乎要摔倒! 他双手按着岩地,粗喘着气,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的那一大摊血。那已经不是受伤的血了。而是致命的血!没有人可以流了这么多血还可以存活的。 那闪着奇异碧光的黑血在阳光下发亮着,像是一种讽刺。讽刺他的无能为力,讽刺他的迟来一步! 他……来迟了吗?就跟九年前大漠飞驰的那夜一模一样?他终究是来迟一步了? 眼前血淋淋的事实,逼得他不得不面对。他五内如焚,胸口尖锐一痛,他「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溅满岩地,似撕裂成片片的心。 「不……」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没有办法想象,那个活泼的人儿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失神低喃,血却不止,不断沿着他苍白的唇畔汨汨流下,如同泣血。拖着困乏的步伐,他固执往下游前去,欲再追寻那黑衣人的踪迹。步履蹒跚,沿路上都是他呕出的斑斑血迹。最后他对她说了什么话?我只是想请你以后别再来烦我,如此而已,你愿意为我做到吗?往后我只想一人清静度日,你不知感恩图报也罢,究竟还想要继续打扰我多久?! 他身子一晃,由岸上掉入溪中,心痛至极,彻底失去了知觉。 「唉,他真是一点也不懂蓉儿的苦心啊!」 在荒山山脚下一个简陋的木屋内,一个魁梧男子盯着床上只剩一口气的人,不禁摇头:「当年师父遣散师门,让十七师弟独行天涯,为此蓉儿一直深怀愧疚。好不容易在卦象里发现可弥补他冷情缺憾的娃儿,不惜涉险回到中原花了数年才找到那猴娃儿,期间还求人铸链,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设计了这精明的师弟,但到了最后,这笨师弟还是把自己搞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若是蓉儿看到,一定要在坟里槌心肝了。」 「齐兄……」一旁低柔和缓的嗓音,有着深深的不赞同。木屋里还有一位白衫男子,他相貌俊美,浑身有股逼人贵气,显然出身权贵。他看着魁梧男子的打扮,俊眉再次微不可见地轻蹙起来。魁梧男子身上是一袭夸张华丽的青蓝服饰,顶戴花花公子惯用的王冠,与他满脸叫髯的粗莽形象完全不搭,看来简直不伦不类至极。他唇边甚至还挂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凝神细瞧,那比一般人还宽的嘴上竟还点着胭脂。那点着胭脂的大嘴开合着说: 「我知你听不得人说蓉儿的一丁点闲话,但我说的不是坏话,而是实话啊!我十七师弟一点都不会变通,又爱逞强。明明身上的毒都快把他害死了,上次见面还一声不吭,摆明了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让任何人见到。要不是我这做大师兄的聪明又机伶,自千寻山一路偷偷跟着他,恐怕他现在早就吐血死在溪里头,哪能被我们救回木屋,还安然躺在榻上呢?」 「原来是你……大师兄……」 极度沙哑的嗓声来自榻上。左封迟不知何时已醒转,也不知把他们刚才的对话听进了几分,他正张着虚弱的眼,望着床旁两人。 他的大师兄——齐颠的装扮依旧教人不敢恭维,不过左封迟已习惯。一旁还有一位极为俊美的白衫男子,不过左封迟无心关心其它,只是艰难问道: 「大师兄……既然当时你在秦苑,可知……是谁……带走了侯儿?」他面色纸白,眼底仍透着一线不死心的光芒。 「这……」齐颠明显不知所措,看向白衫男子。 白衫男子接着道:「那天齐兄风风火火来找我,我们两人一到秦苑就见你奔出追人,我们一路跟在你身后,齐兄后来随你上溪,我去追黑衣人,可惜最后还是让那人逃脱了……我们都没有见到侯儿。」 「……那天?我昏迷了多久?」 「你已昏迷了六日。」 白衫男子一睑的无法苟同,道:「一个月前你曾用金针续命,对吧?那虽能暂保你功力如常,不被人发现异状,却会缩短实际寿命,是极为伤身的偏激手法。你的视力是不是也急速恶化了?以前七里断魂香本就损伤了你双眼,再差一点你就会全瞎了你知不知道?前几日你还运气疾走,气急攻心以导致吐血,现在能活着实在是侥幸……八年前我便说过了,若好好修养,你最起码还有十年的寿命,可是你却如此不珍惜自己身体。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竭力想多活一天却都办不到……」 眼神霎时变得黯然。 「你就是当年救我之人?」左封迟问。他没想到那「高人」竟如此年轻! 白衫男子轻轻点头。齐颠看了不禁大声嚷嚷:「你们以前就见过了?白老弟,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难怪你医他医得这么顺手。」 左封迟吃力地翻开被子,欲起身下床。 「你做什么?现在根本连站都站不稳,才刚醒来就想上哪儿去?」齐颠忙拦住这个不要命的师弟。瞧!他才轻轻一拉,左封迟就几乎要倒下,这种身子到底还想干嘛? 「已经过了六天,不行,我要去找侯儿……」 齐颠跟白衫男子快速交换一眼,神色各异。 齐颠苦着脸摇头,表示自己说不出口。最后,白衫男子才沉重长叹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有人,连想多活一天都做不到。」 左封迟充耳不闻,对着挡住他去向的人口气越发冷厉:「大师兄,你可以不帮我,但你最好不要阻拦我!」 白衫男子在他身后残酷地缓缓道: 「你虽不愿听,但这却是事实。没有人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活的。成年男子都不行了,何况是一个小姑娘。左封迟,你本身是医者,亲眼见过那摊血应该明白才是。多年前我曾拿她的血来缓和你身上馀毒,在下不会错认那特殊黑血是属于何人所有。」 「你住口!住口!」左封迟目光血红,利如刀刃,像头失去控制的野兽,负伤咆哮:「侯儿与人无冤无仇,谁需如此加害于她?若你们不愿帮忙,就全给我滚开!别挡住我去路。」他大力推开身形魁梧的大师兄,跌跌撞撞地冲撞到了门边,急喘着气,一手按胸,彷佛正在承受着什么痛楚,却犹不死心,踉跄往外奔去。见他仍执意离开,白衫男子只好道: 「世上该死的又有几人?你再不好好休息,身体将撑不过三个月。齐兄不愿刺激你,所以不说他那时看见羌寡门的人出现,侯儿必定是被她们所带走的,最后甚至——」到此停住了口,却也能让任何人明白他的意思。不稳的脚步停下。 「羌寡门……」不,他那时明明没有查出任何毒物啊!锐利的目光回视,几乎扎痛了齐颠的脸上。「他说的是真的吗?大师兄,你当真见到羌寡门的人了?」若当真是那群心如蛇蝎的女人,那侯儿……恐怕真的无法幸免于难了。 齐颠一脸为难,左支右吾,仍是说不出口。 「你快说啊!」左封迟怒吼。他的体力跟精神都已经到了极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他突然浑身颤抖,冷汗直流,跌靠在门柱上,几乎站立不住。 「他又毒发了!」白衫男子忙道:「齐兄,快把他扶到榻上。」 左封迟无力地任人摆布,放置榻上,手却紧扣住齐颠不放。「大师兄,你说……你是不是真的看见羌寡门的人了?」 齐颠从未见过这冷情的师弟如此在乎过一件事,在乎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最后不忍见师弟那样的口口光,齐颠别开脸,勉强地点头承认。 在白衫男子的提示目光之下,齐颠艰困续道: 「其实我们也不愿相信侯儿会有不测,这几日四处寻找,结果只在林子里找到一件血衣……」 白衫男子自一旁箱中取出件残破的衣衫。左封迟认得那件染满了血的衣服,这是他带侯儿去刘绣娘那边裁制的新服,不会有错……颤抖的长指接过,捏了死紧,彷如掐住自己心脏。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血衣在手,他要如何再自欺侯儿安好?黑眸霎时失去了最后的希冀跟光芒。 「她命该如此,你请勿太过神伤,一切以养病为重。」低柔的嗓音温柔却又残酷地如此说道。 床上男子手握着一件血衣,靠坐榻上,脸上既无半点悲伤,也无一丝喜悦,根本是彻底失去了表情。他沉默不语已久,久到一直陪在榻旁的魁梧男子担心他就快逼疯自己了,忙去外面讨救兵。 过了一会儿,门外施施然走进一位衣袂飘飘的白衫男子。见了他失神的模样,不禁轻叹: 「你可知当年我救治你身上的七里断魂香之毒时,那娃儿也是如此紧抱你血衣,为你辗转难眠?」 床上的人仍是不语。 「我本以为你是个冷情之人,但看来你对她也不是无动于衷。齐兄说你平日待那娃儿十分冷淡,是担心终有一日分离时她会难以承受?还是你根本知道是你自己会受不了?」像是明白自己的问话不会有回应,白衫男子继续道:「但你从来就不曾真正去在乎她的感觉对吧?所以才会随便把她推给一个男子,委以终身。我相信……自那一夜之后,你应该已察觉她心中的人并非凡离了吧?」 床上男子眉宇颤动,侧过脸去,不愿再听他所言。 「你是不是在想,事到如今再说何益?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侯儿现在还活着,你愿意跟她共度一生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床上的人猛地回过头来,死灰般的眸子射出一线希冀。 「抱歉,非你所愿。」白衫男子轻易击碎他的希望道:「我医术虽高,却也没有起死回生之能。只是我多少有点好奇,侯儿跟你相处近十年,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 左封迟闭上眼,无心满足闲人的好奇。只是道:「你出去吧!」 白衣男子充耳不闻那逐客令,依旧说他的:「你现在之所以如此平静,是因为你一心等死,想着再过数月便可轻松解脱,可是若我说……现在我已有医治你身上馀毒的办法了呢?」 见左封迟狠狠瞪向自己,白衫男子淡淡一笑,不愠不火地说:「当初我笺上留有解毒之法,便是要你用一种特殊换血方式,取出侯儿身上一半的血,如此一来,你便可活下来了。」 「但侯儿却必死无疑。」左封迟冷冷接道。 「没错,你当然不可能牺牲她来救活自己,也不可能告诉侯儿她的血可救你一命。你宁可保持冷漠让她无法靠近,等时间一到,口说要云游四方、逍遥自在,实际上却是要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独自死去。让她以为你厌烦她,总比让她亲眼见你痛苦死去会好的多,对吧?」 左封迟别开脸去,不愿与他多说,亦不否认。 白衫男子叹息。一个冷情的人为了另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难道他还会没发现自己的心情吗? 「好吧,不再多说闲话了。」白衫男子口气一转,谈起正题道:「我这些年来行医江湖,走遍千山万水,自然也看遍各色奇症。其中,也曾遇过几位同样中了寡妇掌的姑娘。」 「寡妇掌……」虚弱的应声,并无太大兴趣。 「是的,想来羌寡门对待仇人的手段都是如此狠辣,却也因此救了你一命。你只要跟那两位姑娘换血,不仅她们身上的毒自然能消减几分,此后你也不用再受每月的毒发之苦。换血之后你若肯照我的方法调息养生,必定可安享天年,保证你可长命百岁。」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问下去:「就是不知道,你愿意让我治疗吗?」 可以继续活下去了。 左封迟却一时答不出好,甚至连点头也办不到。 见他迟疑,白衫男子也不点破他为什么迟疑的理由。他悠然起身,留床上的人去沉思面对自己心情,只丢下一句: 「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为什么我师弟比之前还憔悴许多?」一名身着华服的魁梧男子跟在白衫男子身后追问不休。「你是不是欺负他了?我师弟身子已经够糟了,你还落阱下石,要是又害他吐血,即使你能医他,我也不饶你……」 「我那天只说了,我可以救活他而已。」被缠烦了,终于懒懒开口。 「救活他?这样他干嘛闷闷不乐的?你那时明明进去了大半天,其它还说了什么?」 「其它的不重要。」 「不重要?」 「重要的是让他看清自己心情,并作出选择,看看这世上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一直悬挂着世俗的虚礼,只会坏了蓉儿当年的一番苦心。」 「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蓉儿!」齐颠苦着张脸。「这么说来,我们还要再继续瞒下去喽?」 他真的很苦啊!因为他怕他再也撑不下去了……两边都是…… 「你们需要瞒我什么?」 冷不防身后冒出的问句,几乎要吓飞齐颠的三魂七魄。他赶紧回身,看向那个在飘雪日子却仅穿着一件单衣的人。 「十、十七师……师弟,外边这么冷,都已经入冬了。你不能穿这么单薄就跑出来,会染上风寒的。」齐颠想把形销骨立的人拖回木屋内,却被那冰刀般的目光割得无法动弹。 「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病体虽弱,气势依旧逼人。 齐颠面部扭曲,暗自叫苦,话却像背好般流畅:「没有啊!大师兄为人这么诚实又关心你,怎会存心瞒你什么?你送了我那么一把好剑,师兄都还没报答你呢。怎么可能会有事骗你?」 「原来不只瞒,你还骗了我!」阴飕飕的口气。 「啥?我怎么……没、我没有骗你啊!」齐颠寒毛直竖,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慌张挥手否认,眼睛却心虚地飘向一旁去。 左封迟看向在旁静观不语的白衫男子,语声肯定地问: 「她在哪里?」 朔风冽冽,大雪纷飞,刺骨寒风吹在单薄的身上,在雪中行走的人却丝毫不觉寒出息,反而有股温暖不断由身子里冒出。 因为侯儿还活着。她还完好如初地活在这个世间上,毫发无伤。 老天……左封迟感激地闭上眼。听到这消息,他什么都顾不了,甚至忍下想当场把大师兄埋进土里的冲动。一知道侯儿就在离他不到一里的空地木屋里后,他立刻动身,身上只披着一件齐颠急抓来的披风。在喝令齐颠不准跟来后,他便独自前往。 他不知侯儿是如何被说服的。那一大摊血……是自侯儿跟另外两位姑娘身上所取出。出自一人必将致命,但若是出自三人,那便是于体无碍了。 加快了不稳的步伐,左封迟微喘着气,数日卧榻未及梳起的黑长发,在风雪中轻扬,如同卸下束缚的情丝。 过了树林,入眼是一片空旷之地,齐颠所说的小木屋就在空地的尽头。木屋前有个雪人,是每年冬天侯儿都喜欢在山上堆的那种……才光看到那雪人,他心中便激动不已。 空地上不见任何人影,却突然发出震下周遭树梢雪块的惊喜喊声: 「左、左、左封迟」 木屋前的雪人在一瞬间崩落,里面跑出一个包里得像粽子的小小人儿。原本愁苦的小睑一见到他登时亮了起来。她露出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小手奋力挥舞,大力朝他飞奔而来。 「左!」她不断呼喊着他,那声音发自肺腑。她还跑得那么用力,一步一步,像深怕他逃走似的。 他见状,胸口一热。明明是冰天雪地,天降寒霜,他却感到四周温暖了起来。 「……侯儿。」他不禁回应着她。呼唤过千百次的名字,这次却终于吐露了蕴含的深深情感。 由远而近,飞快拉近距离,她一个高跃,如小鹰般准确扑进他怀里。 「左,这真的是你吗?你瘦了好多……」见他面颊削陷,整个人瘦得惊人,她难受极了。像要确认他存在似的,她双手不停摸索,游移过他的额、脸、颈,接着整个人紧紧搂住他。 「是我。」温柔如风的低凉嗓音,安抚她这些日子以来焦躁难安的心情。 他温柔地俯下脸,她急急地抬起头,都只是为了看清楚对方,两人的脸庞靠得极近,眼睫几乎都要相碰。四眸相对,他不再先移开视线。那双冷淡的黑眸第一次如此专注地凝望着她,距离如此之近。 「每天都是齐颠师伯送饭给你的?」他问。 「对,是齐师伯叫我还不能那么快去看你,他还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凤芸侯猛地仰起脖子,递上菱唇。 那确实印上的柔软,令左封迟吃了一惊,欲后退,腰却被紧紧固住。 「侯儿?」黑眸盛满疑惑,心……坪动。随即却又皱起眉来,大师兄他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就算你会死掉我也不在乎!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会照顾你,不会拖累你的,就算你讨厌我,我也不在乎!」她大喊,边说边「攻击」他,从面颊到他领口,所有露出肌肤的地方皆不放过,又吻又啃,连他下意识伸出手要制止她的掌心也被猛啄了一下,左封迟轻轻一震。 「侯儿……你在非礼我?」嗓音显得低哑。 「对!等你成了我的人,就不会想再丢下我乱跑了!只要木已成舟,你就只能跟着我一个人,再也不能离开我!」紧紧抱住高出她一个头的祈长身子,脚下一个踉跄,他们双双倒在雪地上。 成了她的人?这么荒唐的想法。除了他那个疯疯癫癫的齐颠大师兄之外,还有谁会教她这种事? 她仍是捧着他脸,毫无章法地狂吻身下的人。渐渐地,她身下之人也不再抵抗,只是睁着幽幽黑眸,仔细凝望着眼前的人儿。她按散的长发垂瀑到他少有表情的面容上。终于忍不住伸手,他眷眷轻抚她乌黑长发,动容地低唤:「侯儿……」 她误会他欲说的话,忿忿抢白:「我再也不会听你的话了!你只会骗我。骗我说你讨厌我,要把我丢给别人。」 原本抵着他肩的小手,气不过就是一阵猛槌。「我才不会让你又丢下我,把我丢给秦苑,送给别人!我不会再相信你了!再也不了!」用力把他当沙包打。 看起来虽用力,却是无碍的。左封迟突然想起当年中毒倒地时,她亦是如此拼命槌打着他,说是要帮他「放血」。毫无血色的唇不觉有了浅浅笑意。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尝到温情,那样毫无杂质的情感。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吧?侯儿成了他心目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左封迟不再抗拒内心柔软的情感。长久以来他都刻意忽视这种心情,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人生去回应这样一份情感。他照顾她,却不希望她依赖他,因他知道该分离的期限。 他无法守在她身边一辈子。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委屈你了……」满心歉然的,他仍是感到亏欠了她。这么多年来刻意跟她保持距离,最后仍是让她伤心了。 「你要跟着我一辈子,所以不许你死!不准你一个人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死去。白叔叔都跟我说了,你病了,所以才急着要把我送人。」见他面容苍白,连推开她都无法办到的虚弱,她向来无愁的心,不禁一阵紧绞。热泪盈眶,一点一滴地都落在他颊上,震撼了他心湖。 「我已经跟凡离说清楚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她直视着他说。「白叔叔说只要我跟着他离开一段时间,你会自己来找我,在此之前都不许见你,否则你一样会叫我一辈子留在秦苑里。现在你来了,是代表你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不再发狠誓要丢下我了?」 他内心激荡,一时无法成语。 她轻抚他毫无血色的脸,低喃: 「还有时间,我们还有时间……还来得及治你身上的馀毒。用我身上的血,还有其它两人的血,你不准拒绝,听到没有?」为什么他们总以为他会拒绝?他虽冷情淡然,可并不厌世啊。 「我会接受治疗的,别哭了。」左封迟以指拂去她睫上泪珠,但那晶莹的水滴却怎么也止不住,颗颗落在他颊上。 他情不自禁地拉下她,仰首在她长睫上印下一吻。只是轻轻地碰触而已,但这一吻的滋味,却远比她刚才强落下的数十个吻加起来都美好得多,简直缠绵俳恻至极。因为来自于他的主动。 他第一次放下了疏离淡漠跟道德的高墙,愿意主动亲近她。 「不许离开我。」她执意说。 「我不会离开你。」没有多馀的甜言蜜语,没有交换誓言,亦不再多说。他冰冷的脸尝到了她的泪,化成了这世间最温暖缠绵的眼神。这世上除了她以外,不会有人再见过他此刻这样的神情。 天上仍飘着细雪,他用温暖的披风拢盖住她织小的身子,第一次张臂搂住心上所系之人。 在冰天雪地之中,他们互相依偎,温暖了彼此的心。 「吱吱!」 一个庞大的黑影突然压在卧雪的两人身上。 「小元,走开!」她瞠目,怕黑猴的捣乱让他突然清醒收回承诺,一双小手忙 在空中乱挥:「走开,现在别来吵我们。」 孰知黑猴以为主人在跟它玩,拉住主人的手,就要把她拖开。 「黑猴,你在做什么?」 淡凉的声音来自凤芸侯身下,她意外地发现自己纤腰被箍紧,她怔怔望着那个难得带笑的人。 「吱?」那熟悉的嗓音让黑猴低下头来,看看地上的人,它先是疑惑,然后突然吓得倒退三步——「吱吱?!」猴眼吓得圆睁。 「我才披下长发,你就不识得我了?枉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年的时光。」左封迟撑起手肘,眼望着黑猴,笑就挂在唇边。 「吱」但他唇边的笑却让黑猴发出凄厉叫声,彷佛想起了什么人生中的一大惨事,连忙手脚并用,逃得像飞,立刻消失在皑皑雪地上,连影子都不剩。 凤芸侯见状捧腹,笑得在雪地上打滚。 「你的黑猴实在太过胆小。」他并无意吓它呀。 她在雪地上滚一滚,又滚回到了他身上,很自然地压住了他,纠正道:「从今以后,那也是『你的』黑猴。」 黑眸蓦地放柔,摸摸她乱掉的长发。她心满意足地躺卧在他怀里,倾听他心跳,如同跋涉千里终于回到了家一般安心。 天上的飘雪不停,两人就这么安静躺在雪地上。久久,带着淡淡笑意跟宠溺的低凉嗓音才响起:「好了,别真睡着了,我们进木屋去吧。」 娇小的人儿立刻从他怀中抬起头来,表示自己还十分清醒,揉揉眼的小动作却出卖了她。 他只是淡淡一笑,牵握起她手,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影,就这么走进温暖的木屋中。 不久,冉冉炊烟升起上高高地攀升到空中,然后被风吹散。如白雾飘邈的风雪仍继续着,冬去秋来,风仍如亘古前那般吹拂着辽阔的大地,四季递檀,千百年后亦不会再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