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8-04

文雨: 锦绣良缘 31-完


第 31 章
  
   在内心深处,杨小丽不得不承认,刘亚玲所说的那些条件,的确诱惑了她,就象她第一次进入KTV,那些华丽的装修,五彩的灯光,诱惑过她一样。如果真能有 一年半载的假期,肚子里的孩子不仅能平平安安生下来,还能照顾到上幼儿园,她还真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但,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那些项目啊,工程啊,她 既不懂,也不如刘亚玲长袖善舞,甚至,连办这种事的经验,也是一应空白。她脑子里茫茫然,抓不到半点头绪。正寻思着怎样想个法子推脱了比较好,过不了两 天,刘亚玲却是把一大本装订好的材料拿来了,“你什么也不用说,只需要把这个交给马连晋就行了。”

  那小册子,杨小丽随手翻了两页,基本上来说,每个字还是认识的,但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那是完全不明白的,很有些他们医院里病人们看医生取方的味道。

  “亚玲,其实,你跟马连晋也很熟,这材料,你送我送,还不是一样。”小丽说。

   亚玲笑了笑,“那可不一样,我跟马连晋,那已是断得干干净净了,半点旧情也没有。你就不同了,你自己不也在说,马连晋还叮嘱你,要你安分吗,说明人家对 你,还是余情未了,你现在这个架式,晚上喊你出去玩,千催万请也不动,王老板那边,越发连个好脸色也没有了,整个一马连晋的贞洁烈妇,这事啊,要我看,除 了劳烦你,还真没旁人了。”

  大冷的冬天,杨小丽的背后,却是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她总算是明白刘亚玲这话里的意思了――原来王老板那边,并没完全死心,只不过碍着马连晋的面子,不好来硬的。他们现在不过是在试,试控马连晋对她的维护,到底有几分,或是,压根就没有。

   她无法责怪任何人,是她受不了原来的生活,自愿出来卖的。遇到的第一个恩客,是她所能梦想到的,最理想的丈夫人选。这于她而言,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如果第一个恩客是王老板,她说不定,就此打了退堂鼓,挽回了滑下去的那一步,甚至,乖乖回去,跟韩嘉瑞相亲……她能感觉得到,韩嘉瑞对她印象很好,但 是……她摇头,强迫自己忘记从前,努力向前看。

  她是知道 马连晋的办公地点的,在省政府大院内,古树参天,绿草成荫,更有一眼活水,特特从那遥远的大河引来,虽然只是在这院里拐了个小弯,又照旧入了那大河,但所 谓风水之说,虽然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到底还是百无禁忌了。门口有士兵在站岗,遇到衣冠不整的,神态不善的,拿不出证件的,道不明来意的,都是要拦在门外 的。

  杨小 丽在那省政府门口徘徊了好几天,到底还是没有勇气进去。手机里马连晋这三个字后面隐藏的号码,她看了又看,手心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还是选择了 关机……她权衡了很久,刘亚玲和王老板那边,她还可以敷衍,马连晋那边,她却是半点风险也不敢冒……她必须要平平安安把这个孩子留下来。

  又起风了,她抬头看天,还不到六点钟,天就已经全黑了,路灯亮起来了,照得最亮的,不是路面,反而是那空气中最微小最、卑微的尘埃。她拢了拢领口,双手插进口袋,低着头往回家的公车站走。

  一辆黑色的小车悄无声息在她身边停下,车里,马连晋摇下车窗,她停下了脚步,连呼吸也几乎停滞了。

  “上车吧。”马连晋头一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站在那里……发呆。

  “上车吧,别傻站着,外面冷。”马连晋又说了一遍。

   恍恍惚惚,迷迷糊糊中,杨小丽上了马连晋的车。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她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马连晋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又看到杨小丽冻得 通红的鼻头,不禁笑了。杨小丽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脚面,昨儿晚上下了雪粒子,路面既湿且脏,鞋面沾了不少泥,车里铺着米色鞋垫,她把那只脏了的鞋面缩了 缩,想藏起来。

  马连晋说,“这么些日子不见,你还是一点也没变。”

  杨小丽想不出更好的说词,只得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也不错,越发精神了。”

  马连晋说,“想去哪里?我送你。”

  杨小丽低头说,“回家。”

   马连晋打过方向盘,插入快行道,再一个U字弯,上了另一条路。玩方向盘的男人是最有魅力的,小丽不记得是哪本口水杂志里,曾经有过这样的文字。读的时候 不过匆匆一瞥,可现如今,实实在在在眼前,那些话语,就鲜活得,有了生命力。她的心,又热了,她暗骂自己没出息,没自尊,提醒这男人没情没义,只有锦绣前 程,但是,她的心跳,她控制不了。

  到了目的地,杨小丽先下车,没想到马连晋也跟着下着车,跟着她上了楼,到门口的时候,对面的刘亚玲打扮得花枝招展,正要出门,看到马连晋,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但还是打了招呼,“马处长,今儿怎么得空来了?”

  马连晋说,“在附近办点事,顺便过来看看。”

  刘亚玲还想说点什么,电梯来了,马连晋帮着她按住电梯按钮,她进去,只来及挥挥手,电梯门就又合上了。

  杨小丽有一种感觉,现在的马连晋对刘亚玲变了,变得防备起来,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她有些好奇,但在马连晋面前,经过上一次的教训,她已经把自己的嘴管得非常之好了。

  她开了门,马连晋进来,直接往大床上一躺,杨小丽不得不承认,这个姿式让她浮想连翩。

  马连晋长长出了一口气,笑着说道,“还是你这里轻松自在。”

  杨小丽也笑了,当男人和女人不平等的时候,女人给男人的,无非就是个听之任之,奉承着的轻松自在了。

  
第 32 章
  
  “吃过晚饭没有?”小丽问。

  “还没。”

  “就在这里一起吃吧。”小丽开了冰箱,“想吃什么?”

  “随便吧,你看着办,这几天没什么胃口,不用太复杂。”马连晋闭上了眼睛,显得很累的样子。

   小丽想了想,这几天她自己也闻不得油烟味,还是不动油锅了,遂用高压锅熬了排骨汤出来做汤底。涮锅子的牛羊肉倒是现成的,买了都有些日子了,原是打算跟 亚玲一起吃火锅的,只是那材料一直没给马连晋送过去,心里虚得慌,只得收在冰箱里冷藏起来,不想今儿马连晋过来了,正好派上用场。青菜豆腐粉丝西红柿…… 绿的,白的,红的,洗净切好,再用白底碎花的细瓷碟子摆了,绕着热气腾腾的火锅炉排成一圈,煞是好看。

   马连晋是被那火锅的香味熏醒的,他睁开眼睛……杨小丽却是因为累了,又不敢喊醒他,侧着身子撑着脑袋坐在餐桌,很辛苦地边打盹。马连晋顿然发觉,杨小丽 跟他做这个情妇也实在是太窝囊,外面瞧着风光,实则是太过知晓分寸,太过谨守本份,太过小心翼翼,太过委曲求全,太过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不觉笑了……细 细想来,跟他做人女婿,做那个官,其实,都是一个理。

  马连晋知道,任何人,只要是人,都不应该活得如此卑微,但如果这人有了非份之想,就又当 别论。他的官场之路,曾经被无数人断言为非份之想,所以注定卑微。但杨小丽的非份之想,又是什么?他这个人吗?马连晋苦笑,他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好,不过是 个可怜的背叛者罢了,亲人,发妻,父母,他自己的理想,道德,良知,甚至这个国家,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都背叛得一样不剩,背叛得再无可背叛,但最最可悲 的是,这样的不幸,反而成就了他在外人面前的种种幸运。

  从某种程度上,他是了解杨小丽的,这样一个女子,违背她的本性,追逐她一无所知的所谓更好的生活,走到今天这一步,又何尝不是跟他一样,一样一样背叛下来,终于背叛得一无所有,背叛得连背叛本身,都不再是背叛,而成了所谓的理所当然。

  他这一辈子,注定只有背叛,注定无法回头,但杨小丽,也许……可能…..还有机会。

  他走到她身边,轻声喊她醒来,再远远地,在她对面坐下,中间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炉,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他也……不想再看。

  “你……还是……回家吧。”放下筷子的同时,马连晋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

  杨小丽惊讶地抬起头,她不明白,也不敢相信。

   “现在房价看涨,这套房子,你还是尽快脱手套现,拿了钱,或是做个小生意,或是存进银行养老,或是在城郊再买一套……随便吧,只要离开这里就好,还有, 医院里那份工作,还是辞了吧,那里……有刘亚玲,这里,有王老板,你不是他们的对手,一个都玩不过,更何况,他们两个联起手来……我的婚期也差不多定了, 元旦吧,以后不可能再关照你,你还是……远着他们,远着我们这一群人吧。”

   杨小丽哭了,至此,她终于明白过来,马连晋今时今日停下来车,并非偶然,而是故意,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她在那有着武警守卫的大门口,不敢进,也不敢 退,她在那里徘徊、自卑,甚至痛苦……那一切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一直都冷眼旁观着,那么……今天,他终于无法再无动于衷了吗?他终于来解救她的吗?她 抬起头,全身心地乞求着。

  马连晋毫不犹豫地摇头,“那份材料,你不用拿出来了。在你之前,王老板送过,刘亚玲也送过,还不止一两回,我都给回了。这事,没得商量的余地,这趟水不是一般地深,你好好的一个人,不要跟在里面搅和。”

  杨小丽终于绝望了,马连晋所说的混水也好,水深水浅也好,她浑然不知,她懂得的只有一点,她跟马连晋,连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甚至,连借助马连晋那一点余情,自我保护的希望也没有了。这样的悲伤,这样的绝望,她即便吞得下去,也消化不了,更无法平静。

  她用手背抹干眼泪,一甩手,抬起头,冷冷地问,“如果,送这份材料的是方静,你的回答,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马连晋愣在那里,他们两人,都太过关注各自的心事,忘记拔掉火锅炉的电源了,那锅里的热气,慢慢地在这狭小的屋里升腾,堆积……越发的浓重了,就仿佛那 笼罩着寒冷冬夜的重雾,唯一能看清的,只有自己,伸出手,却是,找不到方向……所有人都知道,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就会消散,但冬天的太阳,从来都是…… 姗姗来迟,从来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的脸,沉了下来,“你跟方静,是两个世界的人。”马连晋扔下这句话,站起身来,穿上大衣,开门,重重地一甩门……就此……离去……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猛然间,她似乎回过神来,迅速冲到窗前,推开窗,呼啸的寒风一下子冲进来,窗帘被冲得到了天花板,带动了那里的吊灯,叮叮铛铛之后, 终于,那纤细的绳,承受不住如此激烈的摇摆,那些华而不实的装饰,落了下来,哗哗哗,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四下散开……她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捡那些碎 片,但却是,怎么也捡不完,她又哭了,看着那眼泪,一滴,又一滴,全滴在那碎片之上,留不住,亦……找不到踪迹。她的心,滞在了那里,不得呼吸,右手一使 劲,握在手心的碎片,深深扎入血脉,抬起手,看那鲜红的血,从手心的缝里,一点,一滴,流了下来,滴在那碎片之下,终于……留下了痕迹。

   这里的繁华,将不再属于她杨小丽,继续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以妓女身份走投无路,甚至死亡的结局,更是她无法接受的。也罢,至少,她还有这个孩子, 她还能再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这里的一切,就象一场梦,就此,让这梦醒了吧……但是,她不甘心,她付出了那么多,她的代价是那样的惨重,却只能得到这样 的结局。马连晋,还有方静,他们什么也没做,他们和她,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行走在同一片天空下,凭什么,他们就应该是……另外一个世界,凭什么,他们的 天,是天堂,而她的天,就是地狱。凭什么,他们就应该高人一等,就应该幸福,就应该锦绣前程,锦绣良缘……


第 33 章
  
  门铃在响,杨小丽本能地抬头看钟,快十二点了,这种时候,会按门铃的只可能是一个人,她不禁冷笑,关窗之后再把门拉开一条小缝――果然不出她所料,刘亚玲站在门口。

   刘亚玲一见她这个架式,忙压低了声音,指了指漆黑一团的屋内,“马连晋在里面?”杨小丽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打了个哈欠,摆出才从梦中醒来,并且极力想 返回的样子,“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刘亚玲笑着说,“没事,没事,带了点宵夜回来,就是想看看你睡了没有,算了,算了,明天当早餐吃吧。”杨小丽也笑, “好好好,明天一大早我再找你。”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杨小丽忙着上班,根本没去敲刘亚玲的门,刘亚玲,也似乎忘记了这个约定,只是到了晚上,杨小丽却是捧着热气腾腾的骨头汤主动敲开了刘亚玲的门。刘亚玲看样子想出门,杨小丽说,“外面冷死了,出去有什么好玩的。这种天,我宁愿窝在家里。”

  刘亚玲叹了口气,口气是无奈,神情中却是有那么几分得意,“有什么办法,那个李厅长,三催四请的,好不容易这次把他约出来,我要是不去,成什么样子。”

  杨小丽心中一动,“李厅长,你们找他做什么,上次你不是说,他……”

  “此一时彼一时,他如今也知道,马连晋有人撑腰,胳膊拧不过大腿,但终归人家也还是坐着厅长那位,上上下下,也经营了这么多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些事,哪怕是过场,也还是过一下比较好。做人嘛,今儿留几分余地,指不定,到了明儿,就是自己的活路了。”

  杨小丽对这官场上的事,全无半点兴趣,她在沙发上蹭了蹭,试图找个更舒服的姿式,却被一样东西咯了背,抽出来一看,是一本装订成册的什么猪场的融资计划。杨小丽笑了,扬着册子问刘亚玲,“你这里怎么连这种东西也有?”

  刘亚玲拿起来,随手扔到床头柜的抽屉里,“乡下人,办了养猪场,缺钱缺疯了,上次看到我跟银行信贷部主任一起吃饭,就求到我这里来了,说什么只要弄好了,钱一到帐,就提百分之五的回扣给我。真是个拎不清的,一点行情也不懂,老娘才懒得理呢。”

  杨小丽随口问了问,“百分之五,那是多少钱?”

  “十来万吧,如今这种事,没得两个点,提都不用提。”刘亚玲在镜前补妆,其实她不化妆反而更好看,但很显然,她已经忘记这一层了。

  “两个点,什么意思?”杨小丽越听越糊涂。

  “马连晋还真是把你惯坏了,越发连个柴米油盐都不知道了。”刘亚玲笑着说,“两个点,就是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二十,我的天,那不得四十多万,都赶上高利贷了。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杨小丽惊呼。

  “你以为那百分之二十我一个人独得啊,这里面,请客送礼,上下打点,哪一样不得钱说话。我不过是在里面占个最小份吧,辛苦一场下来,自个儿兜里能装进三五万,就已经是要烧香还愿了。”

  杨小丽伸伸舌头,“你们这么复杂的事,我可算计不过来,算了,我就指着把手头这房子卖个好价钱,再加点钱,换个大点的房子,把我妈接过来一起住,就阿弥陀佛了。”

  刘亚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怎么,你要卖现在这房子?”

   “是啊,马连晋昨儿跟我提起这事来着,说他那婚期定了,这里人来人往的,熟人又多,或是让人看见了,或是什么人说漏了嘴,总之都不好,还是趁现在价格 好,早点脱手,拿了钱,换个偏僻点的,大一点的地方。”杨小丽以一种温柔的,无欲无求的小女人的声音,缓缓地说着这番话。

  刘亚玲愣了半天神,发现自己已经被卷入了杨小丽的情绪之中,赶紧咳嗽一声回神,“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的意思是说,你总不能没名没份地跟马连晋过一辈子。那方家的小丫头,现在虽然是看不出什么,可她有那个家做靠山,动动小手指,都够你喝一壶的。”

  “以后的事,以后再操心吧。再说了,方家的人再厉害有什么用,总会老吧,总会有退下来的一天吧,到时候……算了,那是马连晋操心的事,我不管了,我只跟着他,对他一心一意就成了。”

   刘亚玲回想起她这些年,跟过的男人不少,来来往往,今儿半夜里情浓了,明儿一早起来就淡得无影无踪了,只有手里的钞票,身边的繁华才是最实在的……她惯 了,惯得麻木起来。不知怎的,她忽然羡慕起杨小丽来……这城市的脚步越来越快,城市间穿行的列车,速度也一提再提,还有那晃晃悠悠几百年的老字号,一不小 心,居然接二连三地打出快餐的招牌来。是的,这是一个精神损害得不到赔偿,连爱情也速食的时代,居然还有一个杨小丽,还想着一心一意,还想着天长地久,也 许……也许,她可以,帮点小忙,就算是,留个念想吧。

   “卖房子的事,我跟王老板说吧。他认识的人多,要是看得满意了,也不在乎那几个钱,兴许,还真能卖出好价钱。”刘亚玲用这样的答复结束了两个女人之间的 对话。她穿上大衣准备出门了,杨小丽却是坐着不动,笑着说,“你可得收容我一晚了。对了,你今儿要是碰到王老板,给我好好说说他,他那是弄的什么破装修, 今儿我一回来,我的天,那天花板上的吊灯居然整个砸下来了,幸亏我跟马连晋都不在家,你说说,这要是昨儿晚上砸下来的,砸了我倒是没什么,人穷命贱,砸了 马连晋,我可不知道王老板要怎么赔了。”

  刘亚玲笑着说,“我当是什么大事,得了,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对了,你那备用钥匙给我一把,今儿晚上我就交给王老板,明儿一大早,就让他派人过来,准保给你弄得妥妥贴贴。这死人,偷工减料上瘾了,连咱们的屋子也这样。”

  刘亚玲出门去赴她的约了,杨小丽躺在沙发上,听着外面那脚步声远去,听着那电梯门开了又关,她笑了,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在床头柜边跪下来,拉开抽屉――里面全是装订精美的文件册,标书,商业企划案,融资计划之类。
  
  
第 34 章  

  打开抽屉之前,杨小丽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有一种本能,或者说,鬼使神差,驱使她打开抽屉,寻找……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至于这找到的东西,到底是对谁不利,刘亚玲,马连晋,还是路人甲乙丙之类,她已是全然顾不得了。

   她看不懂那些企划案投标书之类,忽然,她的眼光被一张工商注册登记的复印件吸引了,一家房地产公司,注册资金一千万,但法人代表一栏,填的却是方静的名 字。杨小丽疑惑了,方静胎投的好没错,出国留学镀金,抢了马连晋,就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但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丫头,拿了大学文凭没几天,一跃而成一家 资产上千万的房地产公司的法人代表,太夸张了吧。

  她把那张复印件抽出来,先是放进外衣口袋里,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拿了出来,放进贴身 口袋里。那纸片硬硬的,硌在她的腰间,令她有一种,很踏实的满足感。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她又拖了床被子盖在身上,温暖得一动也懒得动,眼睛也开始打架 了,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一夜到天明。

  当晚,刘亚玲没回来,杨小丽并不在意,刘亚玲常常不回家,也许,对她这样的女人,既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回家,反而,是一件悲哀的事。

   上班后没多久,刘亚玲给她打电话,说是有事走不开,让她去主任那里帮她请个假,还有,卖房子的事,她已经跟王老板说了,王老板说没问题,三五天就有准 信,现在房市这么好,定能卖个好价钱。小丽忙问,大概是个什么价。刘亚玲淡淡地说,“那么个地段,再加上装修,现在至少也得近万块一个平米了。”

  刘亚玲挂了电话,小丽的心怦怦乱跳,她拿那个房子的时候,花了不到一万的手续费,每月按揭也就是几百块,住了半年不到的工夫,这样一转手,哪怕是刨去手续费,也赚了差不多近十万……这种钱,赚得实在是太轻松了,难怪这城市里,今儿才拆了东边,明儿就想着整西边了。

  蓦地,她想到了方静,以及,她那家房地产公司。她不过是小小弄了套房子,就赚了近十万,那方静呢?她用一千万,开一家房地产公司,能赚成什么样?她那一千万从哪里来的?她杨小丽不过是沾了马连晋的光,才赚了这十万,那方静呢,整个儿霸了马连晋去,那又是多少个十万?

  杨小丽的好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是的,她自己能赚到十万又如何呢?方静赚的更多,不行,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绝对不能。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得帮刘亚玲把假请了。她敲开护士主任的门,还没开口,主任的冷言冷语就来了,“怎么,刘亚玲又要请假。”杨小丽瞧这 架式不对,遂什么也不说了,只是陪着笑脸,主任拿过一本薄子,“说吧,病假还是事假。”“事假。”杨小丽低头小声说出两个字来。

   主任在那薄子上快速地写了两个字,不知怎的,越发按捺不住火气,啪地一声,把那薄子拍在桌上,“要我说,这个班你们谁也别上了,成天不是这个病假就是那 个事假,都当这里菜市场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这工作还怎么安排得下去。你们看看,你们倒是好好看看,这不到一年的工夫,你们两个到底请了多少假。 是,我知道你们上面有人,你们想请假,我这个做主任的就得听着。你们既然那么有能耐,那么会攀高枝,怎么不飞了去,还占着我们这里的小庙做什么,也不怕脏 了你们高贵的脚。”

   这样的脾气,这样刺心的语言,杨小丽并不陌生,她刚参加工作,忐忑不安的时候,父亲住院,她拉下脸来求人的时候,她常常听这样的话,唾沫星子飞到脸上, 闪也不闪,直接抹去了了事。若是忙起来,忘了抹去,让它们歇在那里,自然风干,也是有的。但现在不同了,她那套房子一脱手,手头有了钱,没这份工也不会流 落街头,自然,也没什么好怕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杨小丽看着主任的眼睛,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着,“主任,虽说咱们这里是医院,发个病什么的立马就能救,但您要是为了我跟亚玲请病假这点小事气坏了身体,还真是不划算。”

   主任没想到平时闷葫芦一样的杨小丽也会这样当面说出不阴不阳的话来,气得满脸通红,那额头上青色的血管,一动一动,随时都象要爆开的样子。她上前一大 步,逼到杨小丽面前,右手指得离着她的鼻子不过一厘米了,“杨小丽,你什么东西,竟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当我不知道你跟刘亚玲在外面那些丑事,送上门给男人 玩,烂货,臭婊子……你你你……你你会有报应的。”

  杨小丽笑了,轻轻拨开主任指着鼻子的手指,“主任,这句话,您可就说错了,大错特错了,我 杨小丽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不信,您等着瞧……反正呢,今儿这假,我是请了,准不准,可就不是我的事了。您要是真有能耐,也不用在我面前嚷嚷,您跟刘亚 玲急去,嚷去,要不,就象您说的,跟那些男人们嚷嚷去。主任,我敢拿脑袋来赌,您不敢……是不是?”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杨小丽的脸,伸到了主任的面前, 只要稍稍动一下,就可以顺势一巴掌扇下去,拍掉小丽的笑容,但结局是,小丽的笑容完好无损,全身轻飘飘,腾云驾雾般出了主任办公室。

  第二天,杨小丽开始着手辞职的事,她从没办过这样的事,不知道应该有哪些手续要办,只是先跟刘亚玲提了提这个意思。

  刘亚玲大吃一惊,忙劝她,“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被一更年期的老女人说了两句吗,值得连工作也不要吗?”

  杨小丽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当时你不在,没看见她那幅嘴脸,我杨小丽活了一辈子,第一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这么难听的话。反正这口气我是忍不下去的,她后台硬,文凭也高,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不成。亚玲,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这一次,我是打定主意了。”

  刘亚玲很是愧疚,总觉得是因着她的缘故,杨小丽才白白丢了这么好的工作。这种情绪于刘亚玲而言,极是少见,故常常琢磨着得在哪里弥补了才能心安。

  
第 35 章
  
  刘亚玲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杨小丽笑着说,“管她呢,还怕没活路不成,先休息几个月,考那个证书再说。就是万一没考上,我就拿卖房子的钱作本钱,跟方建军的老婆小姨子一样,开个小诊所什么的,也挂一块无痛人流的招牌。对了,上次我听医院里传来着,说是方建军自杀了,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走投无路了呗,不死还能怎样!”刘亚玲拿了指甲刀修指甲,修得很用心,其实她的指甲已经很经修得很整齐了,不过是,闲得无聊罢了。

   杨小丽感慨,“他刚被抓那阵,我心里倒是蛮痛快的,这些年,还有上次……这老家伙可把我欺负狠了……跟你说个新鲜事,前几天我遇到他老婆,符大姐了,现 如今她倒是滋润了,不象以前,三天两头住医院,跟着一男人,看样子,比她小一大截呢,满面春风的样子,我都不好意思跟她打招呼。”

   “要我说啊,符惠那才叫想得开。那小男人图什么,别跟我说图她的人,笑话,还不是图她的钱。方建军一死,他从前的那些贪污,回扣都成了死无对帐,检察院 哪里还查得回去,还不得都让符惠给吞了。再加上她那个小诊所,如今的小丫头,都不把人流当回事,三天两回地往那床上一躺,那生意啊,热闹得紧。要我说,这 些小姑娘,等她们三十岁了,把身子都拖垮了,想生都没得生,就知道后悔了。算了,她们的死活关老娘屁事,你还别说,你说开个诊所,做做人流啊,打打消炎针 什么的,还真是条财路,还真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等我考上证书再说吧,再说了,开诊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行医执照哪是那么好拿的。符惠有能耐开,还不是方建军活着手里有权的时候,替她弄的。我…… 唉,算了,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边走边看吧。其实呢,要说那方建军,也算是有能耐了,上上下下经营打点这么多年,想当年,那么多人告状,一拔一拔的,愣是告 不进去,这一次也不知是得罪哪路的神仙了,说拿就拿掉了。看来这告状,也是个技术活。”刘亚玲的指甲挫完了,杨小丽接了指甲刀过来,就着挫她自己的,不抬 头,不经意,不过是闲了,闷了,天南海北,相关的,不相关的,瞎扯闲聊罢了……而生命,或是命运,也就在这闲聊之中,继续着,或一条直线,或是,转了个 弯……

  “这话你可说对了, 告状还真是个技术活。电影电视里演的,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还真是有几分道理,但凡那些傻里叭叽的,往那衙门正门口一站,自以为有理老子就天下第一,不是 哭就是闹,大鬼小鬼都得侍候着,这种人啊,一看就有理别人也不搭理的主。远了不扯,就是方建军那事,多少人想把他拉下台,当着面拍桌子摔板凳的,上上下下 签字搞联名的,写大字报匿名信的,什么花样没出尽,你猜猜,最后怎么把这状告进去的?”

  “怎么告的?”杨小丽心思一动,指甲剪挫得急了,挫出血来,看那鲜红的血一下子冒出来,聚集成一个小圆点,鲜艳得紧,还真是好看得紧,她愣了愣,待到一旁的刘亚玲提醒了,这才用另外的手指捏紧了,再送进嘴里吮一下,瞬时,那血是止住了,只有那指甲,还在隐隐作痛。

   “这还不简单,等你混得差不多就要取代方建军了,再找个跟方建军职位一样高,权势一样重,头脑也还一样机灵,偏偏油水捞得不如他的,只要把人找对了,这 状啊,一告一个准。这一次啊,有人找了药监局那帮人,把方建军这些年实得了的,可能得了的好处一摆,哈哈,那帮人一个个都气坏了,一堆胖子在那里吹胡子瞪 眼睛……”刘亚玲大笑起来,“真可惜,你不在那里,还真是好看得紧。”

  杨小丽也跟着笑了笑,又摇头,叹息着,“要照这么说,这当官的,把告状的活也揽成了专业活,没咱老百姓的事,咱们这些人,还真只能一门心思练忍字诀了。”

  刘亚玲双手一拍,“所以老百姓就拼命地盼着青天大老爷啊,你说说,那包青天为什么黑着脸啊?”

  杨小丽不解,茫然着,猜测着,“古代好象还真有这么个人吧,天生脸黑吧?”

  “什么脸黑啊,天生啊,都是骗人的把戏。要我说,别管那剧情怎么煽情,怎么狗血,都别管了,看那张脸就得了,摆明了黑你,就看你上不上当。”刘亚玲冷笑。

  杨小丽忍不住笑了,“你今儿是怎么了,这天下人都让你一个把坏话说尽了,连戏里的都不放过。”

  刘亚玲一愣,回过神来,也笑了,“别提了,还不是李厅长那老货,要说,他老色鬼混到这个份上,也算是见过世面了,怎么混出这么一德性,又要占便宜,又舍不得掏荷包,连个担当也没有,左推右推的,真是不知所谓。”

  杨小丽说,“你们怎么跟他搞到一起了。”

  “还不是医院那度假村的事,马连晋这里不是卡壳了吗?没法子,只好想着歪的,跟李厅长那边灌灌迷汤。”

  “我也试过马连晋的口气,这事,好象不归他管,估计找李厅长用处也不大。”

   “其实我们心里也清楚,可都到这份上了,人也找了,钱也花了不少,要真弄不成,医院那边倒还好说,反正是公家的钱,这边不行总有行的地方,黄老板那边就 不同了,他上次出那事故,狠赔了一笔,还指着这里赚点呢,要弄不成,还不得吃了我,我也是逼得没法子了,李厅长前段时间不是跟马连晋闹得凶吗,就盼着老家 伙老糊涂了,趁着脾气跟马连晋唱反调,把这工程给批了,咱们再在那边一动工,弄得七七八八了,木已成舟,总不能让咱们拆了去,反正责任都是李厅长的,说不 定啊,把李厅长拉下水了,马连晋再把那告状的活儿一揽,还真就皆大欢喜了。”

  杨小丽笑着说,“我才不管你们这些事了,刘亚玲,说好了,你们弄归弄,可不能动马连晋的主意,要是马连晋有个好歹,看我不吃了你。”

   刘亚玲戳着她的额头,也笑,“知道了,马连晋是你的心肝宝贝,放心好了,不动,一根毫毛都不动。其实呢,也难怪这一次马连晋这么小心,这些年他经手的工 程太多,上面盯着紧,这不,前些时候查方建军那个专案组,部里专门派的人下来的,还没撤呢,说是什么扫尾工作没完成,我看呀,是存心想在咱们这市里树个腐 败典型作法呢。方建军啊,那条小鱼,还真上不得台面。”

  “马连晋也不过是个处长,虽说有些实权,说起资格,还不如方建军呢,他有什么好怕的。”

  “马连晋当然不值什么,可他上头连着他岳父啊,拔个萝卜带出泥来,马连晋也就是一萝卜,他家那岳父,才是那泥,那才是紧要的。最好的法子,就是把这典型啊,让李厅长当去,咱们继续快乐咱们的。”

   杨小丽办好手续,收拾完自己的私人物品离开医院的时候,以为自己会走得很孤单,或是凄凉。但想不到的是,姐妹们都来送她,有的还红了眼圈,年长的拉着她 的手感叹着,“这孩子,你以后可得好好的,咱们……可是看起你长大的。”年轻的倒还笑嘻嘻,“小丽姐,以后有了好路子,可别忘了关照关照我们。”她将目前 投向人群,前些天才扯破脸皮大吵一场的主任,站在角落里,脸上的神情,似乎,也有那么几分后悔。那个时候,她心情很好,也许是因为她终于要摆脱这一切了, 也许是因为那房子,卖了个好价钱,比预期的多赚了近五万,她对着主任,很友好地笑了笑,主任似乎有些吃惊,但马上,她省悟过来,回了一个笑脸,这大概,就 是所谓一笑泯恩仇吧。

  出了医院大门,拐个弯,就是邮筒了。昨儿晚上,她翻箱倒柜,当年检察院派人来医院问话的时候,给每个人都留了名片,姓名 地址都清清楚楚。她找出了那名片,照着那地址,寄了一封信过去――用的是医院的信封,没有寄信人,地址是在电脑上打印出来的,里面的内容,再简单不过,就 是那一张工商营业执照的复印件。

  
第 36 章  

   对于杨小丽来说,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做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和观望。她其实并不服气这样的结果,但很显然,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的过去,她的 现在,都注定了,这样的挣扎,这样的所谓抗争,只能有这样的结果。这真是一件悲剧,是不是?所以,杨小丽并不觉得开心,哪怕是她因此而成功了,哪怕是方静 因此而灰飞烟灭了……但是,这可能吗?

  快乐,这 两个字,已经离杨小丽很远了。她常常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例如,出太阳的日子,应该会快乐吧?但是,马连晋却是一个喜欢光明的人,他喜欢在明亮的灯光下做 爱,探寻情欲的极至之乐。她常常宁愿,那样的明亮,能被黑暗所取代,偶尔有一次,她看到黑暗中的老鼠,忽然地,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然后,她打了个寒噤, 儿时的她,是何等地惊恐于这种黑暗中的生物……

  杨小丽跟刘亚玲说,反正工作也辞了,房子也卖了,马连晋那边要准备结婚的事,没时间陪她,干脆 出去玩玩,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刘亚玲同意。刘亚玲马上说,她哪来这个美国时间,李厅长那边正是要紧的时候,还有 那个破班,每月虽然没什么钱,但人啊,总得有个根据地不是,要她一个人玩得开心点。

   杨小丽这才放了心,跑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总算决定下来,远远地在城郊另外买了一套房子。这个小区是新近开发的,远着城区,原有公车线路最末一站下车之后 还得走上二十分钟。房地产公司承诺的延长公交线路,平价幼儿园,大概还有一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业主甚至开发商自己都记不清了……广告发得铺天盖地,实质是 杨小丽住进去两个月之后,半点动静也不见。邻居们没事就天天骂了开发商再骂物业管理,骂的声音大了,成了噪音,杨小丽就把门关上,图上属于她的清静。其实 她反而担心那公车的事,太早解决了,这里的房子卖得太好了,她反而……不得安生了。

  冬日的阳光很温暖,书上说了,孕妇多晒太阳有好处,杨小丽 便常常在那小区的草坪上坐着,跟一帮邻居们聊天。她跟邻居们说,老公去深圳打工了,要到过年才回来。邻居们感慨说,这日子过得还真不容易。又见她一个女人 有了身子不方便,常常帮她带回米面油菜之类。杨小丽跟邻居们打听,这地方,有没有居委会的人。邻居们笑着说,你是超生的吧。杨小丽低头不语,邻居们当她默 认,笑着说,这地方,房子还没全卖出去呢,天高皇帝远,谁管谁啊。不过啊,真要等这地热闹了,派出所啊,居委会啊,工商啊,税务啊,甚至城管啊,那呀,来 得比商机还快。

  杨小丽笑了,这里的人说话,还真是,想什么说什么,一点禁忌也没有,不象马连晋,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少说话,从来不说心里话。她不知道,那个男人心里想什么。但是,那个男人想要什么,她却是再清楚不过了,这大抵,是最大的悲哀了。

  “这个月的物业管理费又要收了,天杀的,光知道收钱不知道做事。”一个邻居愤愤不平地说。

  “干脆成立业主委员会算了,让物业的那帮猴崽子早点滚蛋。”另一个邻居开始提议。

  “那帮物业都是有后台的,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哪是对手。”有人在感叹。

  “那帮人拿工资给这些房地产老板物业公司做后台,我们平民老百姓还得拿工资先养活自己再说,哪里是这帮人的对手。”

  “天下这么大,真没法子整治这帮贪官了不成了。”

  “有,怎么没有,这上面今天一个通知,明天一个文件,都是为了整治这帮狗日的。要我说,还整治个啥,跟杀猪一样,直接拉去屠宰场称体重,体重超标的,科级以上一律无期,处级以上一律死刑,从此天下太平。”这人大抵是多喝了两杯,脸红得可疑,又来了兴致,说起了胡话。

  杨小丽想起马连晋一直保持着的标准体重,就插了一句,“太过了吧,有的人怎么吃也吃不胖,有的人吃水都长肉,都是天生的,这么搞,得冤枉多少人。”

  “冤枉他们怎么了,还能比咱们老百姓的冤枉多不成。”有人马上来了这么一句,当场就把杨小丽曀在那里,直翻白眼,一个字也出不来。

   “这话中听”又有人插了进去,“别的不说,就说那个新省政府,喏――离咱们这里不远,旧的用得好好的,就折腾新的。折腾就折腾吧,反正这几年经济发展 了,手里有几个钱,稍微折腾一下,咱们老百姓也不会说什么,可你听听,私底下说的那些话,都是人话吗?说什么美国白宫已经被一个乡政府照原样弄走了,再折 腾不出新花样了,就剩一个白金汉宫还没复制过,算了,将就点,就弄个皇宫吧。说说,这都什么事,纳税人的钱,都叫这帮孙子,败家子折腾成表面光了。”这个 人,大概是知道些内情的,说起话来,神神秘秘的样子。

  “你那消息过时了,那皇宫啊,折腾不成了,负责人给双规了,叫什么来着,对了,马连晋,好象是让一个什么护士给告了。我有个表哥的小姨子的对象,也在那医院当护士,我们那天一起吃饭,她呀,说得有声有色的。”

  “哪个护士?”杨小丽心里紧张,声音都发抖了。

  那人倒是没放在心上,随口说道,“刘亚玲,这女人,现在可神气了,上面发下话来,说是什么反腐败标兵,要好好表彰表彰。”
  
  
第 37 章
  
   杨小丽已无心再听后面的留言,匆匆敷衍了几句,回了家,从最里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张手机卡。手机卡很小,她原想着,既然都下定决心跟原来的生活说再见了, 这么小的手机卡,随便往哪个角落一扔,还真是,想找……也找不到了。可是,她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甚至每月按时去缴费,真是再讽刺不过的事,是不是?她躲 到了城市的边缘,心里,仍不放弃那最后的所谓希望。她坐在那里,怔怔地出了一会神,终于,她下定决心,把手机卡插了进去,开机声的音乐声之后,就是叮叮咚 咚的短信声。她一条一条的看下来,发得最多的是刘亚玲,从一开始的随便问问,到后面的开玩笑,甚至一些黄色笑话,都发过来了;最近的几条,却是颇为急切, 一次又一次地问她,到底死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她想着,也是时候回个电话,探听探听风声了。至于理由,早就想好了,就说出国晃了一圈,现在 人民币升值,东南亚旅游便宜得紧,刘亚玲定不会怀疑到哪里去。但是,后面的几条信息让她愣住了,是大哥发的,再简单不过的六个字:母病重,请速归。这条信 息,连续发了十几遍。

   家里的电话号码,她再熟悉不过,但是,她心慌意乱,手也在颤抖,她拨了好几次,才拨通了那个号码,“喂?”电话是大哥接的,她听出了声音,但她不敢开 口,只是沉默着,听到自己的呼吸,仿佛溺水之人最后的挣扎,粗重而急促。大哥忽然提高了声音,“小丽,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说话啊!”

   这大概就是所谓救赎吧,血缘至亲之间的第六感救赎,小丽终于出了声,“大哥,是我,我看了短信,你找我?”电话对面的杨大年,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又似 乎,这口气,堵在胸口,声音闷闷的,“小丽,你先回家来,有些事,我们回家再说。”小丽马上接了一句,“家里没出事吧?”是的,她有预感,没有事的话,大 哥不会这么着急找她。“你先回来再说。”杨大年还在支支吾吾。

  猛然地,就象是被人甩了一记耳光,小丽喊了出来,“是不是妈,是不是妈,她怎么了,妈怎么了?”电话对面,是沉默,以及空气的嗡嗡声,是的,空气也是有声音的,只要这世界足够空旷寂寞。

   小丽出门,直接拦了出租车,车子将她在离家不远的小巷子丢了下来。不知怎的,小丽的脚步变得迟疑起来。还有两天就是新年了,今年城市又可以燃放烟花炮仗 了,能隐约听到小孩子们扔鞭炮的声音,时不时地吓人一跳。她在那里遇到了隔壁的李大婶,她的眼睛,先是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起什 么,但出来的,却是一声叹息,还有一句问候,“回来了。”

  小丽眼睛看着别处,胡乱地点头,正想着找句合适的话语敷衍下也好,一转眼,却是看见大哥大嫂出来了,正站在院门口张望着,看到她,似乎是松了口气,加快脚步走过来。

  小丽第一句话问杨老太太怎么了,杨大年不说话,奇异的,往日里象话蒌子一样的陈菲菲也不出声,只是让她先进屋再说。

   小丽进了屋,杨老太太的黑白遗相摆在客厅正中央,刹时,小丽整个人全懵了,站在门口,一动也动不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她甚至忘记了……流眼泪。她应该 哭的,是不是,可是,她哭不出来,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听不见声音,她看不见这世间的一切,她……空空荡荡,似乎已经完全不存在于这个世间。只有母亲的影 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庞大,也越来越近,向她逼来,她伸手去触摸,但那些影像,还有声音,却又消失不见,她大喊一声,“妈!”她以为她的声音很大,但事 实上,不过是象新生猫儿一样的呢喃罢了。

  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但是,那些信息,从大哥的嘴里絮絮叨叨地出来,丝毫不漏地进入了她的大脑――她在家的时候,杨老太太的病,就没好利索过。她离开之后,老太太的病越发加重,心脏的毛病,风湿也犯了,然后是中风,就在一个星期前。

   “妈是在睡梦中中风去的,没遭什么罪,那时候的她,已经开始糊涂了,糊涂的时候,就让我们喊你回来,偶尔清醒了,就让我们别去找你,妈说,不要再给你找 麻烦了,要不是因为她这个身子不争气,要不是这个家拖累了你,你早就寻个好人家,一家一室的,安安逸逸的过日子了……”杨大年已经泣不成声,陈菲菲只是远 远地坐着,嘴角,是一丝冷笑。

  “给妈上柱香,今儿是妈的头七,你总算是……赶回来了。”杨大年说。

  杨小丽茫然接过那柱香,青色的烟雾弯弯曲曲地迟疑着,她似乎是清醒明白了些,这柱香上去,眼前的黑白照片里的老人,就真的……远去了。

  杨小丽狠命把那香甩在地上,往后退了一大步,却不料,退得太猛,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她也顾不得了,也不站起来,直接坐在那里,大喊着,“不,你们骗我,妈没死,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她没死,不可能的,我都没回来,她怎么可能死,不可能的……”

  杨大年过去,把妹妹从地上拉起来,“小丽,地上凉,你有了身子,先起来,给妈上柱香,要不然,妈走得不安生。”

   杨小丽还没说话,陈菲菲那边,终于忍不住,冷冷地开口了,“大年,还劝什么,妈就是让她气死的,能安生到哪里去。别说是一柱香,就算她杨小丽能耐,把这 天下的香全买了,全给咱妈烧了,妈也安生不了。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要我说,幸亏妈两眼一闭清清静静去了,要不然,也得被她气死。”

   陈菲菲的话,杨小丽听得清清楚楚,但她什么也没说,忽然,她好象想到了什么,一把推开大哥,冲到母亲房里。母亲的房里,跟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老式 的木头床,老式的大衣柜,还有窗边的五斗柜,都静静地立在那里,唯一不合时宜的,是她给母亲买的,那张新式的,电动轮椅……以前的她怎么没想到呢,其实这 所谓的新玩艺,与这个家,这个屋子,格格不入。
  
  
第 38 章
  
   杨小丽坐在那轮椅上面,操纵手柄,轮椅沙沙作响,在那狭小的屋内转来转去,这一刻,她似乎和母亲融为了一体,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不得出去,她闭上眼睛, 然后,她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隔壁家炒菜了,有小孩子哇哇哭了,年青夫妻们吵架了,或是打麻将时麻将牌掉地上打了几个滚……都听得一清二楚……一滴眼 泪,从她眼里滑落下来,如果有朝一日,她的生活,她的孤独和寂寞,也走到这一步,结局,怕是还不如母亲了,如果……她睁开眼睛,低下头,脸上呈现温柔之 色,如果没有肚子里这个孩子……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杨大年进来,对妹妹说,“妈临终前交待过,让你……搬回来住。”杨大年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个停顿,而屋外的陈菲菲,也恰好咳嗽了一声。

  杨小丽的脸色,沉了下来,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大哥,妈临终前,有没有交待,这房子全归你,或是留下遗嘱什么的?”

  杨大年愣了半响,终于摇头。

  陈菲菲终于按捺不住,跟在杨大年身后进来,“小丽,妈那里尸骨都还没寒呢,你就把房子的事端出来说,你是嫌这个家乱得还不够是怎么的?”

  杨小丽盯着陈菲菲,好一会儿,不言语,也不眨眼,终于,陈菲菲顶不住了,先移开了视线,但嘴里仍然说着,“妈的生养死葬,都是我跟大年操办的,怎么着也轮不到你这做闺女的。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还别不服气,这天下,就是这么个道理……”

  杨小丽插了一句,“嫂子,你怎么忘了,妹妹我……还没出嫁呢!”

  “你……”陈菲菲指着杨小丽,提高了嗓子,“够了――”忽然出来的一声大喝,两个女人都惊讶万分,这声音居然是从杨大年嘴里发出来的。但他的勇气,也只能到这里,又马上放缓了语气,“菲菲,你先出去一会儿,这些事,我再慢慢跟小丽商量。”

  陈菲菲动了动嘴唇,似乎是心有不甘,但很显然,理智又立刻占据了上风,她一言不发地出去了,用一声巨大的甩门声,表达了内心的不甘。

   杨大年说,“你嫂子,就是这个脾气,别跟她计较,她呀,你不在的这些天,天天都念叨着……”“她不是念叨我,是怕我回来跟她抢这房子才是真。”杨小丽打 断了大哥,“大哥,嫂子怎么想我不管,她跟我没血缘关系,你是我亲生的大哥,我这个做妹妹的,只问你一句,你怎么想?”

  杨大年不出声,但不出声,就是一种态度,杨小丽的心,死了。

   “好,你为难,我也不跟你添乱。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房子原来是老房子不错,可现在是市中心,平日里住着自然不值什么钱,可是万一有个拆迁什么的,补 偿安家费,肯定不是小数目。你妹妹我虽然不聪明,可也不傻,天天看电视看报纸,新闻里常说兄弟姐妹怎么为钱反目,我还不信。今儿,我总算是开了眼了,杨大 年你也有为钱难为你亲妹妹的一天。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你妹妹我是伤风败俗了,是败坏杨家的门风了,在外面傍大款了。可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上法院告我 去?我要真为了这房子,把你跟嫂子告了去,别的不说,就说我平时结识的那些大款,是帮你呢,还是帮你这伤风败俗的妹妹?”

  杨大年更是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发现,这个打小怕黑怕鬼说谎脸红的妹妹,居然……会有这么泼辣逼人的一面。

   杨小丽叹了口气,心里那股酸楚上来,涌到眼里,似乎又有泪水上来,她把头抬高,抬成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样,“过两天,我会找公证处的人来,评估这房子的价 值。一场兄妹,我也不想把事做绝了,你跟嫂子也不容易,人穷志短,还真是一点也没说错。大哥,你说实话,嫂子是不是下岗了?要不然,她不会紧张成这样。”

  杨大年点头。

   杨小丽接着说,“这房子是父母留给我们兄妹俩的,照理,应是我们兄妹二人一人一半。嫂子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就算是一人一份,分成三份。房子你们住着,但 说好了,三分之一是我杨小丽的。你们要是一下子拿不出这么钱来,也没关系,先给个几千做定金,剩下的打个欠条给我,白纸黑字写明了。我不等钱用,也有地方 住着,但桥归桥路归路,这房子要真拆迁了,有了补偿什么的,或是你们买的彩票中了头奖什么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把我这钱给还上。要不然,翻起脸来,说句不 中听的话,你妹妹我就是靠上大款了,就是有人撑腰了,不是以前的杨小丽了,老杨家的人也好,外人也好,只有我杨小丽欺负的份了。”

  这一长串话说出来之后,奇迹般,那本已到了眼眶的泪意,又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她低下头,拍了拍电动轮椅的手柄,低声下着决定,而不是征求杨大年的意见,“这屋里,也没什么值得我带走的,这是这把轮椅,妈生前坐过的,我搬了回去,就当是……念想吧。”

   杨小丽搬着那把椅子,口袋里揣着一张欠条和五千块现金,走出了杨家大门。原来,早在几天前,陈菲菲已找人评估过房子了。杨小丽冷眼看着,唯一的安慰是, 那评估还算是公道。她的心,已是寒透了的,不再需要异议之类,陈菲菲自然更没有可发表的意见,打了八万块的欠条,写下夫妻二人的名字,再从抽屉里拿出大概 是早已准备好的五千块钱,交到杨小丽手里。

  杨大年说,“小丽,你拖着身子,又带着轮椅不方便,我帮你去喊出租车。”

  杨小丽说,“不用了,我现在,靠自己靠惯了。”

   她站在那小巷口,回过头,仿佛看到童年的自己从牙牙学语到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再到后来的决绝离去,还有,今天的,不再回头……这大概,就是一辈子了。贫 穷与困苦,幸福与安乐,全部都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她……还有漫长的人生,要活下去,要活得不受人白眼,不会吃亏,不被人算计,不会吃亏上当……母亲 说,不能嫉妒他人的富裕,那是他们修来的福气。可是,那些幸福和富足,已经刺痛她了,她就必须要配备盔甲和武器,来保护自己,来攫取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第 39 章
  
   从上出租车起,杨小丽的手机就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大有她不接电话誓不罢休的架式,不得已,她对司机说了个再熟悉不过的地名,再接通了电话,还没开口,对 面已经嚷开了,“死杨小丽,你终于舍得接老娘电话了,你是不是打算在外面野一辈子不见面……”“你在家吗?”杨小丽打断了对面的骂声。“在,怎么了?” “我现在就过来,你在家等着我。”小丽挂断了电话,脸上,隐隐有了一丝笑意。是的,母亲的过世让她伤心,兄妹之间为钱反目让她痛心,但这些伤心和痛心,也 让她获得了再好不过的借口。

  她拖着轮椅进到亚玲屋里的时候,不出所料,亚玲吓了一跳,然后,更多的惊讶源自她的肚子,“你……这是怎么了?”

  “出国玩的时候才发现有了。”

  “马连晋的?”

  “嗯,马连晋的。”

  “打算怎么办?你家里人……没说什么?”

  “我妈她……来不及说什么,就……去世了。”杨小丽泣不成声,这眼泪,她知道,是真的,至于嘴里那话,到底是几分真,几分假,就要取决于听话的人了。

  刘亚玲也唬了一大跳,“你妈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我也没通知?”

   “我大哥大嫂那边,嫌我这样子给老杨家丢脸,自己偷偷摸摸把葬礼给办了,就通知了几个本家亲戚,到了头七才让我在我妈灵前烧柱香,有什么法子呢,谁让我 妈活着的时候,我让她老人家不省心了……”杨小丽连哭边说,刘亚玲一时之间,也找不出安慰的话来,只是端来一盒纸巾来,不断地递纸给她,擦擦眼泪鼻涕之 类。

  刘亚 玲充满了同情,“你大哥怎么变成这样,没结婚那阵,对你可好得不得了,什么都维护你。这男人啊,一结婚了,就真不是东西,亲妹妹也成了外人,就听你大嫂摆 布。要我说,这事啊,肯定是你大嫂的主意,她那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老太太的葬礼,她也不让你出面,亲戚里面看了,会怎么说你,定会说你不孝之类,到 时候再把你家老房子的事摆到桌面,怕是一个帮你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们家,也就那套房子值钱了吧。”

   杨小丽低头,“这话,要是早听你的就好了,房子的事,他们早就背里里找人评估过了,分成三份,我占一份。这也就罢了,这房子他们都住了这么多年了,我跟 我嫂子又处成这样,也不好在一屋住着,就跟他们商量,能不能把我那份折成现金给我,他们又说拿不出钱来,好说歹说,就给了我五千块……”

   刘亚玲听得火冒三丈,一拳砸在沙发上,“你大哥怎么做出这种事来!这不是让你净身出户吗?”话一出口,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顿了顿,掰着手指, “你这些年往那个家填的补的,我都不说了,单说那套房子,现在都翻成什么样了。要有了那套房子,什么样的男人凑和不来日子。”

  杨小丽说,“别提男人了,亚玲,先说说肚子里这孩子该怎么办吧?为这事,我电话都关了,心里乱得很,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也知道,我是个没主意的人,亚玲,你能不能帮帮忙,去马连晋那里探听探听风声?问问他的意思,这孩子,他到底是……想不想不留?”

  刘亚玲半天没说话,只是拿眼瞅着杨小丽,想从她脸上瞅出点动静来……如同往日,她只看到了心慌意知,全无主意,心里的疑惑,到底是打消了,遂叹了一口气,“你还不知道,马连晋那边,倒大霉了。”

  杨小丽赶紧坐直了身上,一把揪住刘亚玲的手,声音都发抖了,只晓得问一句,“出什么事了?”

   “也不知是谁,把方静给告了,检察院那边放出风声来,说是咱们医院的人,那些不长眼的人,就认定了是老娘,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算了,这些都还是小事, 先搁在一边不说。方静那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学什么不好,学别人做生意。其实做生意也没什么,偷偷摸摸赚点钱也就算了,偏偏还摆款,要当什么老总。这老 总哪是这么好当的!得上工商注册,白纸黑字写着呢,不查吧,倒是一点事也没有。开始办这事的时候,我就说了,这事不能这么办,是把小辫子扎成冲天炮的事。 王老板还安慰我说没事,方家现在一手遮天,没人会跟方家过不去,天大的事都摆得平。这下好了,落到管这事的人手里了,别的没打听出来,反正是中央直接派的 专案组下来。现在方家是摆明了推马连晋出来,顶这黑缸。也不知马连晋心里怎么想的,我听里面的人说,他进去之后,把嘴封了严严实实,既不为自己辩白,也不 说方家的不是。我们在外面干着急,还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杨小丽话说得很快,“不行,我得跟马连晋见上一面,怎么也得见,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刘亚玲叹了口气,“这几千万的事,马连晋要真都给扛下了,是枪毙的事,你这个孩子,留着……也好,就算是给老马家,留个后吧。”

  杨小丽说,“你上次不是说过,要让那个什么,李厅长……担这个责任吗?怎么弄来弄去,反倒弄到马连晋头上了?”

   “这事啊,要说呢,查方静那个公司的事,也就是个幌子,根子啊,还在咱们医院那个度假村那里。其实啊,王老板前些天还说呢,他们也是这些年被惯坏了,以 为上面抓环境整顿,还象往年一样走走过场,发个新闻通报唬唬老百姓就行了,没想到这一次动真格了。那个度假村,地基都封了,硬是给停了。字是李厅长签的没 错,还真跟马连晋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收钱是方家和李厅长两边,麻烦就麻烦在方静那个没开张的公司摆在那里,那个注册资金,虽然国内国外,转了好几个弯,可 总有一天,会查到那笔钱,是从王老板帐上转过去的,方家也不好推得一干二净,只好推马连晋出来先顶了,再慢慢想办法找人活动。”

  杨小丽一听,就骂开了,“这方家怎么能这样,为了保自己的闺女,让马连晋顶罪。马连晋是卖给他们方家了还是怎么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事,要真计较起来,刘亚玲的干系不小,当下陪了笑脸,“我知道你心痛马连晋,咱们也在想办法不是。检察院都找过我们很多次了,问了我,也问了王老板, 问我们到底有没有给马连晋那边塞钱。我们这边暂时是咬死了说没有。可这话也就能哄哄小孩,真等检察院那边把帐目查清楚了,我们这边就没辙了,总得交出一个 人来,不是方家,就是马连晋。”

    
第 40 章
  
   刘亚玲的手机铃响,她看了来电显示,接通了来电,但只是嗯嗯啊啊几声,就挂断了。杨小丽不经意地卷着头发丝,打了个哈欠,把身体松了松,“亚玲,还是你 这里舒服。”亚玲说,“要是你那房子没卖掉,咱们还是门对门住着,那该多好。”“有什么法子,马连晋想卖,我哪敢留着。你还别说,我现在住的那房子,在郊 区,冷得死不说,买个菜也不方便,总厚着脸皮求着别人带也不是法子,算了,马连晋都这样了,我就不埋怨了,过得一日是一日吧。”

  刘亚玲沉默了很久,忽然提出一个建议,“要不,你搬到我这里来住一阵子吧,反正这眼看要过年了,我妈那边,平时不回去倒还好说,大过年的也不回去,终归说不过。你就当是……帮我看房子也好。”

  杨小丽的脸上,先是一喜,而后是小心翼翼地担忧,“不好吧,我现在身子不方便。再说,你这里都是熟人,我这个样子,让人见了,怎么好解释。”

   刘亚玲笑笑,“就是这样才好解释呢!你说的,马连晋都这样了,你还留着他的孩子,这叫什么,这叫有情有义,人家夸你还来不及呢。哪象他们方家……算了, 还是不说了,一说一肚子火。你呀,就在我这里安安心心住下来,王老板说了,他跟马连晋,好歹也是朋友一场,从前啊,马连晋也帮过他不少,别的不说,就说民 工事故那次,要不是马连晋,他现在,指不定就跟他家小舅子一样,在哪个监狱里呆着呢。他这次啊,就是倾家荡产,也会救他出来。你住在我这里也好,一来呢, 方便探听消息,再者,我们姐妹一场,你们家又对你这里,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

  杨小丽不再有异议,在亚玲家舒服地住下了,夜半醒来,晚饭前出 门的亚玲还没回来。房间里暖气开得太大,心里头闹哄哄闷得慌,就好象知道有人在说你坏话,算计你,却偏偏又扯不破脸皮大闹一场。似乎有个声音在她心里要呐 喊出来,她把手按在胸口,那心跳,却是抚不平。她下了床,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出乎意料,外面居然是白茫茫一片……下雪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城市的 路灯,不再是温暖的黄,惨白惨白的,即使是最亮的雪花,被卷入这惨白,也黯淡下来,宛若灰色的羽毛,只有落到地面,才能看得清,原有的白。

  白天的时候,刘亚玲说了很多话,要是放在从前,她信,一百个相信。现在,她也信,只不过,得加上她自己的见解。

   刘亚玲说得不错,或是马连晋,或是方家,总得倒一边。方家也好,马连晋也好,甚至现在置身事外的李厅长,都是王老板,刘亚玲这些花钱养肥了的,换掉他们 中任何一个,都如同割王老板他们的肉。最好的弃子无疑是李厅长,他老了,再有一年就退,退下来的厅长,也就是拿退休工资,有资格要求派车,但事实上永远调 不到车的平凡老头罢了。方家和马连晋,方家的优势在于位高权重,劣势也跟李厅长一样,老了,人走茶凉,是早晚的事。马连晋的优势在于――年轻,还有大把的 机会。老人们也会说,欺老不欺少,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钱是王老板的,证据在王老板手里捏着,他说是方家,就是方家,他若说是马连晋,那也不是不可以,丢的都是卒,保的都是车。王老板,刘亚玲他们唯一的担 心,是关在里面的马连晋,能不能熬得住,他若看不清形势,指着方家象往常一样罩着他,天大的罪名一个人扛。王老板也在外面一口咬定是马连晋,倒也简单了, 还真象戏文里编成歌儿唱出来的一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有准生证的话。

   怕就怕马连晋这人,成不了大事,跟那方建军一样,穿上衣服人模人样,衣服脱了是个软脚虾,进去之后,一个号子里的犯人们一顿招呼,再几句好听的,只想着 自己脱罪,竹筒倒豆子,把罪名全推给了方家,外面的人还摸不清套路,又把马连晋给供出来了,方家跟马连晋抱在一起死,王老板这些人,还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了。养肥第二个方家,第二个马连晋,还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要是能见上马连晋一面就好了?

  一个念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从杨小丽脑子里冒出来。

  这样的事得求人。求谁呢?刘亚玲?肯定不行!刘亚玲他们这帮人,检察公安那边,肯定是重点防护对象,要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拿不定主意。

  刘亚玲昨儿这么热情地把她留下来,定是又打什么主意了……没有好处的事,刘亚玲是不会做的。

  难道,她在打这孩子的主意?

  杨小丽心里一紧,不行,这孩子,是她全部的希望,她绝不能让人利用了去。

  她打了个寒噤,把窗帘放下来,重新坐回床上,把被子严严实实裹在身上……还是算了吧,重回她的隐居生活吧……马连晋于她,于孩子,不过是提供精子的男人罢了,从此,与他们母子的生活无关,死也好,活也罢,就象那憧憬过的富贵繁华一般,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但是,她真走得掉吗?她不是傻子,不会听不出刘亚玲的话里,还是有几分疑惑的。举报信的事,刘亚玲怕是怀疑上她了,即使那份工商登记,她在一家几条街外 的不知名的小复印店复印之后,又照原样放了回去。她能打消刘亚玲怀疑的最好的法子,就是扮演好马连晋的痴心傻女人的角色。在所有人眼里,这样的女人,是无 论如何,也不具备攻击能力的。她只要扮演好了这个角色,举报信的事,自然怀疑不到她头上。

  举报信?

  杨小丽眼前一亮,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是的,她有办法见到马连晋了!
  
  
第 41 章
  
  她原本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把举报信寄到那位女检察官手里,这一试,就马上见了效果,只说明一件事,那女检察官,是个关键人物。

   最重要的是,她也必须见到马连晋。原本,她是下定了决心,要回避马连晋的,因为孩子的缘故。马连晋说,刘亚玲他们,都是聪明人,但还有一句,她想补上, 她杨小丽,也不是二百五,相处了这么久,马连晋对她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态度,会琢磨不出来?但今时不同往日,马连晋是刘亚玲他们素日里养肥了的,这一次不得 不牺牲,心,痛不痛尚且不知,但肉痛,则是肯定的。现在正在风头上,自保是第一位的,尚且腾不出手来查找告密者。但,万一这事尘埃落定――马连晋垮了,下 一个,会不会就轮到她杨小丽了……她把被子蒙在头上,不敢再往下想……

   被子里的空气,黑暗,混浊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掀掉被子,重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出着气……她必须救马连晋,救马连晋,就是救她自己,她没了工作, 没有名誉,没了家人,没有爱情,没了马连晋……唯一剩下的,只有她自己,她总不能混得连自己也混没了。至于方家,就象邻居们闲聊时常说的,冤死他们也不及 老百姓的一个手指头。

   当然,她要是真下定决心去逃,带着孩子逃得远远的,甚至是,随便在地图上找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城市重新开始,给那些打打吊针,做做所谓无痛人流的小诊所做 做护士什么的,也能活下去,也能混上一天三顿,也能混到送孩子上学,现在新闻里不都说,再过几年,这城里小孩上课,别说学费,连校服费用也能由国家来出 了。但杨小丽已没有了自信,还能过那种生活的自信,在见识了刘亚玲,王老板,还有马连晋他们这些人的生活之后,他们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甚至平日里不喜欢糟 蹋的,都比她原本生活里最昂贵的珍藏要强。

  她从钱包最里面的夹层里翻出那张名片,上面印着的地址,她记得,但她唯恐自己记错了,还是要再看一遍,确认一番,在心里默认几遍,这才再把那名片放回原处,这才安心睡着。

  第二天天没亮,刘亚玲回来了,穿着昨天的衣服,一脸的倦意。杨小丽问她,今天有没有安排。刘亚玲打了个哈欠说,“能有什么安排,还不是上班呗,现在风声这么紧,可不能象从前那样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等过了这阵风口再说吧。”

  杨小丽很是惋惜的样子,“本来想让你陪我逛街的。帮我参考参考,买什么婴儿用品合适。”

  刘亚玲说,“你自己去吧,自己注意点,要是觉得不舒服,打电话给我。还有,若有看中的,最贵的那一套,算我的。”

  杨小丽笑着说,“那是自然。现在你可比我有钱多了。”

  刘亚玲换了衣服,匆匆忙忙去上班了,杨小丽站在窗口,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她在雪地里踩出一行脚印,上了车,这才放下心来,拨通了一个电话。很显然,对方也是知道她的,很爽快就答应了见面的要求,约定的见面的地点,一家很不起眼的小茶座。

   杨小丽出门之前,审视着镜中的自己。她有肚子已经微微有些隆起了,脸上有了淡淡的斑痕,也许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脸色也有些苍白,她想了想,又把刚刚梳 理整齐的头发拨弄了几下,弄出两络头发下来,有些零乱的样子,垂在额前。现在的她,不用说话,就已经十成十是值得可怜同情的弃妇加孕妇了。

  她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才到,进门之前,她的脚,特特踩进了深雪里――那雪看上去是白的,其实并不怎么干净,很明显的污渍,在裤腿上看得清清楚楚。

  她约的人是当年调查方建军贪污案的女检察官。

  一进门,女检察官第一眼看她的肚子,眼里有了悟,第二眼看她的裤腿,脸上有同情,说话的语气,明显地,亲热了起来,并且亲自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碧螺春,送到她的手边。

  两个人坐下之后,杨小丽心里还是有些发慌的,不敢先开口。女检察官倒也爽快,先提上问了,“其实呢,你跟马连晋的事,我们检察院这边也听到点风声,只是前阵子找不到你人,况且你跟这案子的关系也不大,现在你主动联系我们,看来是想通了。”

  杨小丽低下头,“其实也不是想通不想通的问题,要不是实在被逼得没法子,又怎么好麻烦你们。”

  女检察官笑了,“这倒也是,别的不说,就说方建军那事吧,其实方建军自己都交待了,把你打了一顿狠的,你硬是咬牙不说,我们也没办法。”

  杨小丽把脸别开,“其实……那也没什么,咱们平民小百姓的,挨一顿打,也不算什么大事。”

  女检察官把话兜回来,“说说你跟马连晋的关系吧。”

  杨小丽的眼泪,落下来了,沾在睫毛上面,闪闪发亮,“我知道外面的谣言很多,说我跟着马连晋,是图他的钱。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杨小丽似乎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我真的不是!”

  女检察官连忙递过纸巾,“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跟刘亚玲不同,不是那种虚荣的女人。”

  杨小丽期期艾艾,“我听说……听医院里的同事说,马连晋的事,是刘亚玲告发的?这事……是不是真的?”

  女检察官一愣,“怎么,那检举信不是你寄的吗?”

  杨小丽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我……我哪里有胆子做这种事,再说,马连晋……我跟马连晋,都有孩子了,我怎么会害他……”

  “孩子是马连晋的?他知道?”

   “孩子是他的,他怎么会不知道,我们掖着藏着不敢说,还不是因为……怕方家的人……对这孩子不利,可怜马连晋,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被方家害得,想要一个 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能……”杨小丽又流眼泪了,又或者,她的眼泪,根本就没停过,成为了一种习惯,亦或是,保护自己的武器。
  
  
第 42 章
  
  很显然,女检察官对方家的兴趣更高些,至少,高过对杨小丽的同情,“说说方家,他们怎么对付你的?”

  杨小丽说不出来,平心而论,从头到尾,她跟方家,没有过任何的直接接触。她不过那黑暗里的小老鼠,周围每个人都在说,猫是可怕的动物,是能轻而易举吞噬她的强者,她便害怕了,她便退缩了。而一旦人们因此而轻视或是嘲笑她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受害者了。

  女检察官把杨小丽的沉默当成害怕,她觉得是时候给杨小丽吃颗定心丸。

   “我也不怕实话跟你说,这一次的重点调查对象,是方家,不是马连晋。要调查马连晋,一个小处长,用不着出动我们这些人。但以马连晋跟方家的关系,缺口必 须要从马连晋这里打开。我也知道,那些钱,不是马连晋开口要的,也没经过他的手,但至少,他心里是知道的。这笔钱不少,这几年,省内的重点工程建设上百个 亿,方家的好处费是按百分之五拿的,你算算,这是多少钱。国家这次是下了决心要追回这笔钱的,马连晋要是扛下来,那是掉脑袋的事……”

  杨小丽急了,插了一句,“他要是把方家的那些事全说出来,会怎么样?”

  女检察官沉默片刻,“这几年,重点工程建设这一块,如果不是马连晋管着,由着方家,李厅长那些人胡闹,损失更大。这些事,我们都是知道的。”

  杨小丽听明白了,她并非不肯出卖方家,她定是千肯万肯的,但她不能肯定的是,马连晋是怎么想的?

  她其实是不了解马连晋的,她只知道他的优点:他英俊,他出手大方,他不会跟女人发脾气,更不会动手打女人,他周围,总有一群恭维着他,奉承着他的大老板……这样的优点,对于女人的爱情而言,答案也许是不知道,但对于女人的婚姻而言,那已经再好不过了。

   在她的肚子还看不出动静的时候,她曾去过韩嘉瑞的家,她忽然发现,她已经无法用平常心来看待这个男子了。她嫌这个男人身上的西装皱巴巴,还有小孩零食的 印痕。她不想听这男人抱怨新请的保姆如何不知所措,甚至当这个男人赶着上班,生怕迟到的时候,她嫌这个男人太过胆小怕事,没有男人气概。

   是的,对于男人,甚至,对于爱情,她已经麻木得失去了判断力,久而久之下来,她觉得那些物质的,表面的光鲜亮丽,对于她而言,乐趣更高。是的,她是个失 败的女人――找不到可以去爱的男人,也找不到爱她的男人,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有金钱,还有肚子里这个孩子,孩子的父亲,有着更多的金钱,每每想到此 节,她的心,也就平静下来。

  她问女检察官,“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女检察官说,“你去说服马连晋,只要他把方家贪污受贿的事实证据交待出来,我们担保他没事。”

   杨小丽欣喜若狂,这正是她盼望的,不是吗?如果她能说服马连晋彻底整垮方家,她的活路是无庸置疑的。即便她说服不了,她低头,看隆起的腹部……她看过无 数的电视剧,处于马连晋这种境况的男人,最大的奢望,也只剩下血脉之类的所谓理想了。她甚至幻想着,方家贪污的上亿的财产里,马连晋,也偷偷藏起来了一 份。这笔钱,倘若马连晋死了,自然是查无可查,也自然,会留给……他们的孩子。那将是多么庞大的一笔财富啊,有了这笔钱,她可以带着孩子远走高飞,甚至, 向那些报纸上电视里说的那样,跑到国外去……

  第二天下午,雪化了,踩满黑色脚印的雪终于化了,跟黑乎乎的泥水搅和成一团,被在这寒冷的冬天也不得不早起的,心情糟透了环卫工人们,诅咒着痛骂着,扫进阴沟里,也许,成了老鼠们的饮料吧。

  杨小丽见到了马连晋。

  马连晋瘦了,这是杨小丽的第一感觉,相对于她的“胖”。她也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这个男人,确实是注意仪表:他披着大衣,大衣里面,是笔挺的西装。她好奇这个男人是怎样在牢里保持西装的笔挺的。他甚至还系着领带,她在揣测,这玩艺有没有成为牢里室友们攻击他的武器……

  马连晋对于杨小丽的到来,是再惊讶不过的,但当他看到她隆起的肚子的时候,他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脑子里一片空白,昏昏忽忽,有愤怒,有感动,更有……希望。

  调查组的动作太快了,快得他都来不及反映,就把他跟外界隔离了。所有的问题,他都是知道答案的,可他摸不准的,是回答了那些问题之后,他马连晋,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马连晋的哲学里,官场的亲人也罢,朋友也好,都是用来出卖的,唯一的不同,是价格。大多数时候,他们不肯出卖这些所谓的亲人朋友,不是因为忠心耿耿,而 是因为价钱给的不对。马连晋也因此而学会了一个技巧,就是含糊其词,也许有罢,大概有罢,听人说过之一类的话语,成了他的口头禅。一般情况下,这一类的说 词,是可以让他过关的。但这一次,明显的不同,他们的动作太快,问的问题太多,除了问题之外,他们还想要确凿的证据。他意识到了,这一次,含混,已是过不 了关。他必须有所选择,是保方家,还是弃方家?

  他决定不了!

  方家的势力太过错综复杂,他担心即便是供出了方家,他出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丢官还是小事,万一哪一天,走在路上,被酒后的司机撞了,于世人,不过是一桩交通意外。也确实,交通意外本就是这世上死亡率最高的选项。

   最好的结果,莫过于踩着方家爬上去。最坏的结果,保住方家之后,他或许是判刑,死缓,那当然是最好的选择,还可以保外就医……方静,他想到了方静,即便 是到了这种地方,所有的时间都只能用于思考了,他还是不明白,方静为什么会爱上他,爱到愿意结婚的地步。他不相信方家那两只老狐狸,但是,一个陷入爱情的 女子,他觉得,是可以相信的。

  马连晋在等,等着调查组方面,所允许的,第一个,来探视他的人。也许,是方静吧?他确实这样想过。但杨小丽,是严重出乎意料的……傻女人,马连晋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了。
  
  
第 43 章
  
  “你最近,过得怎样?”马连晋笑着问。

   这个问题,杨小丽知道怎样回答,“很好,我在郊区买了套房子,不大,六十平米,够我住了。”她停了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知道马连晋在认真听她说话, 真是讽刺,不是吗?这男人只有到这个时候,才会听她说话,“前些时候,我妈过世了,亚玲知道这事后,就把我接到她家里住了。她很照顾我的……”小丽的声音 低了下去,躲着马连晋的眼睛,但她既提到母亲的去世,那些悲伤,就不再是完全的虚假了,眼泪又开始在她眼眶里转了。

   马连晋一向细心,并且善于察言观色,从前,这是他飞黄腾达的技巧,慢慢的,久而久之,就深入到他的骨髓甚至灵魂最深处,成为一种本能。他反省自己,最大 的错误,大抵是被刘亚玲的姿色迷惑,与她来了一段露水情缘。当然,这在男人们看来,不过是功劳薄上添上洋洋得意的一笔罢了。当他看到刘亚玲搭上王老板,又 和李厅长搞到一起,还在谋求通往方家的康庄大道的时候,他的不安产生了。他是个注重前途的人,这没什么不对,甚至是好男人的必修课之一。十几年前,他大学 毕业,他成绩优异,顺理成章参加公务员考试,居然……他被录取了!

   几年之后,他得知,他之所以被录取,不是因为优秀,中国有十二亿人口,。这个基数也足够庞大了,选不出十一个踢足球的,但选出优秀的政客,还是绰绰有余 的。他是第一名,他是农家子弟出生,仅仅这两条,就足以平息悠悠众口,掩盖同期录取的三名公务员中,有两名,是某某领导的公子,千金。

   马连晋不由得有点高兴,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觉得他的人生大有可为。在以前,他总以为政客们既狡猾又嚣张,他们高高在上,似乎动一动手指,就能改变小民百 姓的命运。他们同时也是固若金汤的,他们开着豪华的进口汽车,很多人指指点点但没人当回事来查。他们一次又一次搬家,新家一次比一次宽敞明亮,很多人在背 后骂娘,还是没人来查。他们喝醉了酒,撞翻了小商小贩们的篮子或是摊子甚至是人,人们上来讲理,他们坐在车上,打电话喊人,“你们城管都是吃什么的,小商 小贩把路都堵死了,还让不让人开车啊!”现在,他看出来了,政客们不过是既愚蠢又嚣张,他们只是象他一样,有了好运气,亦或是有了好出生,还没有得到有民 意的支持,就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了。马连晋觉得这些人太过得意忘形了,他看报纸,看新闻联播,寻找哪怕是最细微的暗示――几乎每个省都有至少是副省级的官 员下马了……他再细看本地的报纸,没有动静,任何动静也没有……同事们仍然在钻营着,哪里新开了KTV,哪家酒店又新装修了,还有,哪里,又有了新的门 路……

  马连晋开始琢磨着如何退一步海阔天空了――自来水厂的落成典礼是第一个机会,方家,到底跟他是亲戚关系,对他亲热些是自然的。他也还年 轻,年轻人有时候忘记一些官场上的潜规则,显得急功近利,也是正常的。他越过李厅长,跟岳父站在了一起,他看到了李厅长一脸的不悦,他很满意。

   首先,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其实,他是了解李厅长这个人,知道一个被忽视的政客,会拼命地抓住手里的权力,会不顾一切,排挤其他人。他被排挤了,表面看 来,他不开心,但实际上,他不过是黑暗中的猫儿,看到落入陷阱而不自知的老鼠,猫儿高兴,因为心知肚明。老鼠也高兴,因为不知道。

   他怎么能忘记刘亚玲呢?这个美丽而聪明的女人。对于女人,马连晋常常会有一些自己也觉得可笑的想法,女人要么聪明,要么美丽,绝不能既聪明又美丽――对 政客而言,真是既招摇又危险,稍一不慎,就是引火烧身的灭顶之灾。杨小丽是另外一种女人,稍有姿色,不能说愚蠢,但离聪明,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他不相信刘 亚玲会有这样的好心,照顾杨小丽?真是笑话,他马连晋的女人,什么时候轮得到刘亚玲来照顾了?

  检察官向他出示过证据,方静作为企业法人的工商注册登记复印件。当时,他笑了,这样的证据,跟官员们的豪华轿车,宽敞新房之类,是一个道理,不查的时候,大家也就是背后骂骂,反正唾沫星子淹不死人。要动真格的,稍微花点心思就能拿到了。

  马连晋说,“你放心,我没事的,你回去跟亚玲说,这段时间辛苦她了,过段时间我出来了,一定会好好谢她。”

  杨小丽没想明白,她在这里又是眼泪又是痴情,坐了好半天,得来的,竟是这样的一句话,她愣在那里,象死鱼一样,张大着嘴,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了。

  马连晋又笑了,他喜欢杨小丽这个表情,这个傻乎乎的表情,表明她跟整件事毫无关系的傻乎乎的表情。他挥挥手,安慰她,“我没事的,你放心,很快就可以出来了,你好好养着,说不定,等我出来,还能看到孩子出世呢?”

  这一句,杨小丽听懂了,她狂喜,马连晋允许她生下这个孩子!她的脑子里,只余下这一个念头,那么……他定会把什么留下,留给孩子吧。

  她用乞盼的目光看着马连晋。

  马连晋还是那一句,“你回去跟亚玲说,等我出来,一定会请她好好吃一顿,当是谢谢她。”

   杨小丽听不明白,但她从来都是不敢不听马连晋的话的,至少表面如此,她连连点头,但点过头之后,刚要说点什么,那边的警察已经在嚷着时间到,拉着马连晋 要走人,她猛地站起身来,伸出右手,想要拉住马连晋――说不定马连晋把那钱的下落,都写在小纸条上了,她只要伸手拉住他,就能拿到小纸条了……

    
第 44 章
  
   马连晋被带走了,杨小丽伸得最长最直的中指……连马连晋的衣袖也没摸到,她蹲在地上,哭得伤心极了,她不明白,马连晋既允许她把这孩子生下来,难道不知 道一个女人抚养孩子的艰难吗?现在物价这么高,这孩子,连个准生证都还没有,也没法办户口,小学中学,都得用钱买进去,大学……更不用说了,报上不是说了 吗?不是普通人去的地方,得有经济基础才能去……难道他就那么狠心,一点也不念旧情,一点也不把这孩子放在心上……

   杨小丽哭了很久,哭得头疼欲裂。这看守所还真是个偏僻的地方,她哭了这么久,也没有一个人过来看看关心一下什么的。她没有了法子,只好自己把眼泪抹干, 慢慢地站起来。她走出大门口,又觉得口很干,大概是刚才哭得太狠了,遂靠着路边小店的柜台,扔了两块钱过去,“拿瓶水。”

  那老板连眼睛也没抬一下,“没有。”

  杨小丽惊讶了,看着那柜台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不下几十瓶水,“那不是。”

  “那不是卖的。”老板说。

  “不是卖的你开什么店?”小丽也火了。

  “我开我的店,关你什么事。”老板比她还横。

  两个人眼看着要吵起来了,旁边一个炸油条的和气大婶,旁把她拉过一边,“你刚从里面出来吧?”不等她回答,又问了第二句,“你……是不是有什么人,关里面了?”

  大婶的眼睛落在她的肚子上,她的眼睛忍不住又湿润了。

  “你男人?”

  这一次,她终于点头。

  大婶指了指里面,“呆在这地方,可真够受罪的。有没有给你男人捎点东西进去?”

   来之前,杨小丽惦记着马连晋血糖有些偏低,买了些饼干蜂蜜之类的营养品,刚提到门口就被警卫拦下来,说是这些东西不合规定,不让送进去。她对这些穿制服 的警卫们,还是十分害怕的,忙陪了笑脸讨好说既然不合规定,这么远的路,提回去也麻烦,不如……就当是她请客。她说这话的时候,警卫们对那堆东西,瞅也没 瞅一眼,她还以为是那些人瞅不上眼,哪晓得原本放在桌上的那堆东西,早已无影无踪了。

  杨小丽在心里暗暗诅咒那些拿了她东西的人,烂手烂嘴穿肠烂肚,不得好死之后,心情似乎好了一点点,但此刻,因为一瓶水,她的委屈和不甘心,又涌了上来。

  全身油腻腻的大婶凑过身来,小丽吓了一跳,刚想躲远点,却又马上定在了那里,大婶神神秘秘地说,“想不想给你里面的男人捎点东西进去?”

  杨小丽傻傻地接了下一句,“怎么捎,不是不合规定吗?”

  那大婶笑了,跟那豁开嘴的油条似的,“真要是合规定,那人……还能进到这地方来。”她又把声音压低了,“我跟你说,那店哪,也就是个摆设,蒙外人的。那店老板哪,是这看守所所长的小舅子,这里面啊,连看门的狗都跟他亲热得什么似的,往里面捎点东西,还不是小意思……”

  杨小丽一听这话,心马上热络起来,但又想到自己刚才还跟人吵过嘴,那脸皮,就这么一会子工夫,还真是……下不来。

  大婶推了她一把,笑着说,“没事儿,人家老板打开门做生意,哪有上门的生意不做的。你呀,就自个儿进去,看中什么想给你男人送过去,就拿到柜台上……别不好意思,超市都这样。挑好了,老板自然会跟你结帐。记好了,那位老板,做的可是独家生意,不时兴讨价还价那套。”

   不知怎的,杨小丽的心思,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刘亚玲的手,也是这样,轻轻一推,推进了卡拉OK包厢的灯红酒绿之中,那一天,她见到了马连晋,她所 连梦想的,最优秀的男人。如果那一天,她没有遇到马连晋……她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想要活得好一些的人,从不朝后看,他们都生活在现在,抓住眼前 的,最实在的东西。

  她偷偷瞟了一眼老板的神情,很好,没有任何生气,不悦的成分在里面。她放下心来,大着胆子挑了几包饼干,高乐高蜂蜜之类的东西放在柜台上。老板拿出计算器来,劈劈啪啪按了几下,按出一个数字来,展示给她看――足足高出市价十倍还有余!

  杨小丽差点喊出“我的妈”来,她忙用手捂住嘴,总算记起那位大婶的嘱咐,没有对价格表示异议,只是低声问了句,“能送得进去吗?”

  那男人问,“你家男人,编号是不是8507?”

  杨小丽一愣,好半天,才想起马连晋带走的时候,那个警卫,似乎是喊了一声,“8507,时间到!”

  “你怎么知道?”她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多问了一声。

  “今天允许探视的就他一个,那还不好记!你放心,东西准保给你送到本人手里,踏踏实实吃进他的肚子里去。我这是打开门做生意,没一点信誉,那还怎么玩得下去啊。你下次再来探视的时候,可以直接问东西送到了没有。要有一样没送到,你砸了我招牌都成。”那老板拍着胸脯说。

  杨小丽不敢再多问,低着头打算离开,那老板又喊住她,从柜台下面摸出一瓶水来,递到她面前。杨小丽忙低头从口袋里摸钱,老板摇摇头,“算我请你的,你一个女人,怀着孩子……也不容易……这男人……还真不是东西……”

   小丽本是满腹愁云,不知怎的,听了这话,也不禁笑了。她想起在医院做护士的日子,她已经很久不去回忆那段日子了。父亲病重住院,那帮小姐妹们,打听到她 父亲要用的药,常常从别的病人那里克扣了来,偷偷塞到她手里。有一次还被护士长发现了,她紧张得后背全汗湿了,可护士长就跟没事人一样走开了。

   又起风了,她把围巾裹得更紧,衣领也坚起来,双手插进口袋,一脚水一脚泥地走着,这里离着公车终点站,还有二十分钟要走呢。问路的时候,报亭的小姑娘是 这么告诉她的。希望那些东西送到马连晋手里的时候,他能更感动一些,也许……她又笑了,这一次,是笑自己的痴傻,马连晋又不是她医院里那些小姐妹,哪是那 么容易被感动的……算了,还是先回去刘亚玲那里,把马连晋的话带给她。马连晋这人,向来言简意赅,同样的一句话,这一次,居然说了两遍,再不带到,还真是 说不过去……至于那笔钱,算了,就当自己又做了一个梦,反正有关马连晋的种种,她一直在做梦,多一个,少一个,早就没有了区别。

  
  第 45 章  

   天黑之后,杨小丽回到刘亚玲家。进门的那一会儿,她马上感觉自己来对了:走了这么远的路,鞋子全湿了,脚冻得没了知觉……还是暖气足的房子舒服……她换 上干净的棉袜,把脚架在暖气片上,不一会儿工夫,脚下暖和了,全身的血液似乎也重新开始流动了……她长长出了口气,盖了件棉袄,趴在暖气片上晕晕欲睡。

  刘亚玲从外面吃过晚饭回来,怕她这样睡着凉,忙推醒她,“小丽,你怎么在这里睡上了。”

  小丽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你回来了……哦,我正等你呢……对了,我今天见到马连晋了……”

  小丽的话还没说完,亚玲急急插上了嘴,“什么,你见到了马连晋……你怎么见到他的,谁帮的忙,怎么回事,都说了些什么?”

   小丽的瞌睡立刻跑了个无影无踪,坐直了身体,但她说话的语气里,还是带着几分似乎是不清醒的困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还记得以前查方建军案子 的那个女检察官吧,找我们问过话的……也不知她是怎么还记得我的,今天上午忽然给我打电话,说是有人想见我。我问是谁,她说见了就知道了,还要我不要告诉 别人。我到了那里,就看到马连晋了……他瘦了很多,不过精神还好。对了,我跟她说了我现在住你这里,他说要好好谢谢你,等他出来,还要请你吃饭呢…… 唉……他自己都这个样子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哪天的事,还惦记着请你吃饭,算了……他既然这么说了,亚玲,哪天你有得了空,我请你吃顿饭吧,也不知你天天忙 些什么,成天地不见人影……”

  小丽后面的絮絮叨叨,亚玲并没有认真在听,她的脑子,必须专心消化一条消息:杨小丽见到了马连晋,是马连晋主动 要求的……杨小丽的话里透露出来的,就是这个意思。杨小丽这样的女人,在这种事上,还机灵不到说谎的份上,那么,她说的,极有可能是正确的……剩下的问题 是,马连晋为什么主动要求见杨小丽?调查组为什么会同意?马连晋想传达什么信息?调查组又想通过这一举动,传达什么信息?

   刘亚玲这些天以来,跟王老板和其他一些人,商量了又商量,总是卡在到底是保方家还是保马连晋上面,出不来结论。就刘亚玲个人的意愿,她更愿意保方家而不 是马连晋。方家要的就是钱,明码实价在那里摆着,有个合适的人送过去,也就受了,想要办的事,虽然有时候不免摆着架子,或是态度差点,或是偷点工减点料, 但七七八八,也还能办下来,例如,上次那个度假村的事。

  马连晋大抵是年轻的缘故,考虑前途总是多过眼下的金钱,一起吃一起玩倒是痛快得紧,一 旦涉及了实打实的现金交易,就成了属泥鳅的,在那泥里钻来扭去,看上去黑乎乎脏兮兮,好不容易捉出来一看,还真是,捉的人一手泥,自个儿身上半点泥印子也 找不出来。最让刘亚玲不满的是,最近一段日子,马连晋冷落他们这帮人的做法,还真可用翻脸无情来形容了。王老板曾经背后嘀咕,“什么玩意儿,不就是手里有 点权吗?人五人六的,要是哪天栽到我手里,瞧我不使出几个嘴巴子,打得他哭爹喊娘!”刘亚玲当时笑得厉害,说出的话也不饶人,“怎么,当着面做孙子做腻 了,烦了,背后做老爷子过过干瘾?”她这话是玩笑,但这玩笑开得忒损了点,为这事,王老板足足有半个月没理她的磋。

   是的,马连晋翻脸比翻书还快,有时候还真让他们这些人下不来台。这几年,城里大大小小的馆子,新出来的玩艺儿,新开的宾馆度假村,林林总总,马连晋可以 说是该玩的玩了,该吃的吃了,该享受的,更是花样百出地享受了。但有一条,他守得死,从不开口要钱,也不收现钱,怎么塞也塞不进。就打上次来说,王老板他 们几个,想在麻将桌上塞点钱过去,马连晋却又提起了杨小丽,还口口声声说是她刘亚玲的朋友。最后那钱落入了杨小丽的腰包,马连晋这一招,既让王老板几个吃 了哑巴亏,又在杨小丽面前买了欢心去。这男人的手腕,确实是非同一般了。马连晋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兄弟们有事就是马连晋的事,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别提 钱,提钱,可就是把兄弟们往腐败这个火坑里推了?可用王老板这些人的话说,真要是跟方家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明面上腐败,反倒是好了,花出去的钱反而少得 多。

  刘亚 玲细细地琢磨着,调查组那边,连杨小丽这样的地下情人也能找了出来,明面上的未婚妻方静,不可能不知道。马连晋出事之后,方静上上下下地拖关系找人,想要 见马连晋一面,硬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杨小丽是什么人,没权没势,一点根基也没有,方静也还罢了,就她一个刘亚玲,动动手指头,也能收拾去的傻女人,反倒 是说想见就让两人见上面了――刘亚玲可以肯定这是一个信号:调查组要彻底收拾方家的信号,马连晋要帮着调查组收拾方家的信号。

   刘亚玲的后背,密密麻麻全是汗。她极害怕医院里最近流传得最热闹的谣言,说她是反腐标兵之类。她心里清楚得很,凡属这类人,都没有好下场。她不明白的 是,怎么会有人把这样的事跟她刘亚玲联系起来?她是坏女人,怎么可能跟道德,或是正直、反腐败这些事有联系。她掩饰住心底的慌乱,把这事当笑话讲给王老板 他们听。王老板在马连晋被抓起来的第二天,开着玩笑说,“这告状的人啊,要我看,没有别人,就是方家的人,原因嘛,也简单得很,对马连晋这个女婿不满意, 又怕自家闺女闹出来不好看,只好使损招了。你以前不是跟马连晋有一腿吗?这赃不栽给你,难不成栽到杨小丽那里,那种一根筯的女人,为了老马连命都豁得出 去,说她害老马,鬼才信。”

  王老板一句话,把反腐败的事定性为方家的内乱,刘亚玲落了心,跟着王老板一起,等着看到底是马连晋死,还是方家的人死。

   刘亚玲看着眼前全无主见的杨小丽,这样的女人,离了男人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还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有。她很自然地想起了马连晋。马连晋让杨小丽把孩子生 下来,难不成,他还真动了心思,要娶杨小丽了!娶这样的女人让男人省心,王老板曾经半开玩笑半当真说过这样的话。难不成,方家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跟马连晋 闹翻了?调查组就是抓住这个机会,说动了马连晋做证人?如果马连晋作证指证方家,那方家,是怎么也逃不脱的!那马连晋说,出来之后要好好感谢她,是什么意 思?肯定不是因为她照顾了杨小丽!马连晋是做大事的人,不会特意带这么一句话来,除非……他还需要有人从外面,再推方家一把……这忙,要是帮上了,马连晋 那里,是会好好感谢的……假如马连晋是个女人,必定有人骂出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难听话来。不过,也还幸亏他是男人,还算得上是说话算话。

  
第 46 章
  
  刘亚玲打定主意了,她安慰杨小丽说,“你也别想东想西了,马连晋自己也说了,要出来请我吃饭,也就是说,他不会有事的。你呀,还是好好养着,说不定呀,这孩子,就是给马连晋带来福气的。”

   杨小丽叹了口气,“希望承你吉言吧。”她嘴里这样说着,心里的主意却是拿定了。明天腊月二十九,还有一天就过年,马连晋那里的钱是没指望了,不管刘亚玲 这里有多舒服,还是趁着举报信的事没被追究之前,赶紧走人吧。不管怎么说,她跟马连晋,好歹也算是露水夫妻一场,大难临头各自飞,那点东西,不管能不能送 到马连晋手里,反正她的心意到了,就算是……情至义尽吧。

  第二天是个大雾天,白茫茫仿佛不想让人看清这世界,从外面走一圈回来,头发丝,眼睫毛的尾巴上,全是星星点点白毛毛一样的水气,就象整个人都生了霉一样。杨小丽跟刘亚玲商量说要回家过年。

  刘亚玲当即表示反对,“你妈都不在了,你哥嫂对你这样,还回什么家,得,我也不回家了,咱们两人凑和着过年算了。”

  杨小丽摇头,“话是这么说,可终归是一家人。再说了,哥哥嫂子终究是为长的,我这个做妹妹的,过年了,也不打声招呼拜拜年什么的,会让人说闲话的。算了,我还是回去吧。对了,你这里有空的红包没有?”“好象有吧,昨儿用剩的,应该还有几个?做什么?”

  “这几天身子不方便,年货也没置办,算了,图省事吧,打个红包给冬冬。我也是做人姑姑的,打小看着这小家伙生出来了,现在都只准生一个,说不定以后啊,还能给我肚子里这个做个伴啊,互相照应着什么的。”

  刘亚玲脸上堆满了笑容,这些笑容把她热情的本性表露无疑。事实也确实如此,女人的热情对男人而言,常常是无法抗拒的。刘亚玲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更是发挥到极至。

  “这样吧,你身子不方便,我跟王老板说一声,让他派车送你回去。要是你哥嫂那里有个好脸呢,你呀,就安心在那里过个年。只要是脸色不对,那司机不还在外头等着吗,你呀,干脆就头也不回,走人拉倒。”

  杨小丽连忙推辞,“这怎么行,王老板……”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无力且怯懦,“怎么好意思麻烦他……”

  刘亚玲却是一点推辞的机会也不给留,“那有什么麻烦的,他那个司机,现在也就是我在用,也就是多跑一趟的事。再说了,马连晋不是让我照顾你吗?这照顾的意思,还不是不能让人欺负去,外人不能,亲人更不能。”

   杨小丽的回家过年,本只是个推辞,那个家,她其实是半点也不想回了。但话赶话赶到这份上,不回去?已经是万万不能了。终于,她不再反对,眼睁睁看着刘亚 玲打电话让司机开车过来,听她叮嘱又叮嘱,一定要把人送到,并且是高高兴兴的,才准回来。杨小丽试图从刘亚玲的笑容里找出勉强,甚至是虚伪的成分来,这 样,她就可以推测出马连晋到底还能不能出来……

  她看不出,她什么也看不出。

  马连晋或许是能出来吧?但出来了又怎样?跟她结婚?她看不到这样的可能性。马连晋是那么聪明且有能耐的人,不会查不出是她在背后搞的鬼。她是见识到马连晋扔她时的冷酷无情的,他会怎么做?夺走她的孩子?她的心害怕得揪成一团。

   马连晋或许是出不来吧?她没有了最后的靠山。刘亚玲现在还热情着,那是因为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举报信的事。要是她想清楚了?即使万一她没想明白,生下孩 子之后,刘亚玲是不是应该给她介绍下一个马连晋了?不,不,不……她不可能还有那样的好运气。那时候的她,是生过孩子的女人,严重贬值的女人,刘亚玲介绍 的对象,大抵是抽烟喝酒痴肥甚至小气丑陋的暴发户了吧。那时的她,是不敢说不的。

  除了逃,逃得远远的,逃得无影无踪,小丽看不到任何出路。

  她在考虑着,也许,连郊区的房子,也要处理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那套房子,又涨价了。

  杨小丽终于上了车,司机是个一脸笑容,不多话的小伙子。杨小丽闭上眼,在车上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看到路边有小贩在卖中国结,红红火火的,还垂着黄澄澄的一大串小元宝,既喜气又富贵。她让司机停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去问了个价格。

  “五十!”小贩右手把那中国结高高提起,左手五指张开。

  杨小丽眼睛看着绿灯的时间,已经到了十秒,“二十,行就给钱,不行车就要开了。”

   小贩犹豫不过一秒,“好!”快速把那中国结递进来,杨小丽摸出两张十元钞票递出去,两个人象是训练好的,一来一往,绿灯亮时,车子重新启动,生意已是顺 利完成。车外,小贩摸着那两张十元钞票暗暗庆幸又完成一笔生意。车里,小丽打量着那中国结,心里,终于感受到了几分过节的意味。

  到了巷口,不知怎的,小丽觉得这巷口比起从前,又窄了几分,车子进不去。两个人下了车,司机主动接过那个硕大无比的中国结,又从车后厢里提出两大桶油,几大袋包装得花花绿绿的桂圆墨鱼之类,“王老板让送过来的,过年了,也就个意思。”司机说。

  小丽忙推辞说,“这怎么行,不行不行,这怎么好意思。”

  这司机倒也实在,当即苦下个脸来,“杨小姐,你这不是叫我为难吗?王老板说了,这点心意你要是不收,就让我回家吃自己。你说,这大过年的,让我回家吃自己,我怎么好跟家里人交待。”

  杨小丽明知这司机行的是苦肉计,但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再推辞,就显得有点不近人情了,只好不再出声,算是……默受吧。

  杨小丽走在前面,司机提着一大堆礼物小心翼翼跟在身高,这样的阵式,颇有点……衣锦还乡……的驾式。

  
第 47 章  

   过年了,走亲访友的邻居们来来往往,见到杨小丽,都是一愣。邻居们看杨小丽,就象看一件包装精美的广告商品,明知道那些漂亮的包装费,也是打进了价格 里,里面的内容远不如外表精美华贵,但质量好又怎么样,在这种喜庆的日子里,质量再好,包装不好的礼品,反而更是送不出手。他们有心说两句不痛快的话,又 似乎与这节日的气氛不融洽,最最要紧的,这世界,能把自己包装得华美尊贵,也是一种本事。说不定哪一天,为着什么事,什么人,要求到这华美尊贵面前。大家 便什么也不说了,只在脸上堆出笑容来,即使这笑容或是勉强,或是过于夸张。

   杨小丽站在门口敲了半天门,也不人来应一声,她的脸很是挂不住了。她的手伸进口袋里,是的,她还有这家的钥匙……她若是拿了钥匙出来,总觉得有些言不正 名不顺。但是,她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毫不在乎,东张西望的司机,是的,这里还有个人等着呢!她只得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去。她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的气, 打算先进屋,打发走司机之后,再好好地发一通邪火。

  进屋之后,她愣住了,这个家现在给她的感觉简单而直接,只得两个字:冷清。大哥不在,大嫂不在,冬冬也不在。她吩咐司机把东西放在桌上,顺便搭了把手,再把手缩回来的时候,手指成了黑色,上面厚厚一层灰。她有印象,洁癖可以说是陈菲菲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她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心里的不安在一点一点地扩大。她离开这个家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完全放下了的。她以为,这个家的任何人,任何事,死也好, 活也好,都激不起她的任何感情了。但是,很显然,她错了。她并不能抛弃这个家而心安理得地活着,至少,她得先确认这个家平平安安。

  司机小伙前脚刚离开,她就马上打电话给韩嘉瑞,这个男人是她嫂子的娘家亲戚,也是她能想得到的,兴许会少一些是非的男人。

  韩嘉瑞说,“冬冬这些天很听话,没事,就让他在这里过年好了。”

  杨小丽越发不明白了,冬冬为什么要在韩嘉瑞家过年?她马上问了一句,“我大哥大嫂呢?他们是不是也在你家过年?”

  电话那头回答她的,是沉默。

  杨小丽说,“冬冬在你身边吧,你让他接电话。”

  好半天之后,韩嘉瑞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你嫂子……她住院了,在职工附属医院住着。”

  “什么病?”杨小丽马上又问。

  又一次的沉默,或是犹豫之后,“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你问你大哥吧。”韩嘉瑞逃也似的挂断电话,杨小丽更是下定决心,现在就赶往职工附属医院,把这事问个水落石出。

   杨小丽是知道职工附属医院的,那里的环境不怎么样,医生的水平也不怎么样,治治感冒什么的还成,但是,严重得需要住院的大病……大哥为什么不通知她?家 里这些事,从来都是由她来处理的。难道,他们真的是如此记恨她,记恨她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陈菲菲?也许有可能。但大哥,她不信,绝对绝对地,不相信。

  她拦了一部出租车,下车结帐的时候,她按计价器上的数目把钱付给司机,司机却说她少给了五块。

  她生气了,“怎么可能?”

  司机连眼皮也没抬,递给她一份红头文件,杨小丽匆匆瞟了一眼,春节期间,出租车费涨价五块的字样,已经用红笔描出来了。

  “你这不是伪造的吧?”其实呢,杨小丽也就是心里不平衡,多余问这么一句,心里反倒是信了,也是,铁老大的火车票涨价都涨了好几年,没理由小本经营的出租车还原地踏步踏。

  司机连忙喊冤,“大姐,您可真是太瞧得起我了,我要有那本事,敢伪造红头文件,早当官去了,还开什么出租车。”

  杨小丽不喜欢多出这五块钱,有一种被人趁火打劫了的感觉,但是,司机说的这话,她喜欢听,有一种,说到心里面的感觉。她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递过去,喃喃说了声,“发财,发财,新年发财,想着发财就对了,别想着当官了。”

  司机收了钱,心情更是舒畅了,“好好好,发财发财,大家都发财。”

   杨小丽也笑了笑,但那笑容,不过是一会儿的事。这是过年,本应该是高高兴兴的日子,她提醒着自己,然后振作一下,甚至高兴一会子,却总不能把这样的情绪 持续下去。医院的格局和规矩或许能让外人不知所措了去,但对于杨小丽,却是犹如到了家一样。她直接进了住院部,找到护士值班室,又因着她挺着个肚子,脸上 堆着笑,还有过年的气氛,嘴里说着的那些吉祥话儿,片刻工夫,已从那小护士的嘴里,把陈菲菲的病房,病情摸了个一清二楚。

   陈菲菲住在305病房,得的是子宫癌,手术安排在后天。她不敢相信,陈菲菲还那样年轻,还不到40岁,还不是得这种病的时候。她站在那里,有一阵的眩 晕,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撑着值班室的桌子站了好一会儿,等着那阵眩晕过去,又对着一脸同情的护士勉强笑了笑,这才慢慢地走了出来。

  她在外面走廊的椅子上坐着,天很冷,大概是哪里的窗户没关好,时不时地有风渗进来,寒噤噤地。旁边厕所里,不知是谁,又忘记把水龙头拧紧了,滴……嗒的水声,有一种,从心里面被湿透了感觉。

  她坐了很久,整个人象是坐在冰窖里一样,手脚也冷得没了知觉。理智提醒她,不能再坐下去了。她艰难地站起来,又是一阵眩晕袭来,她晃了晃,差点摔倒,她连忙扶住椅子,与此同时,有人一个箭步上来,扶住了她。

  “你没事吧?”那人问她。

  她抬头,认出了眼前这人……韩嘉瑞。

  他怎么会来?

  他来做什么?

    
第 48 章
  
  杨小丽心里充满了疑惑。

  韩嘉瑞笑得有几分尴尬的味道,“我过来看看,过来看看,顺便……顺便看看……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杨小丽重新坐下来,她压根就不信什么顺便过来的鬼话,这韩嘉瑞说话时不敢看她的眼神,已经很明显了。

  “我嫂子的病,什么时候检查出来的?”她直接打断韩嘉瑞,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

  “有两个月了。”韩嘉瑞不明白这里面的关节,说了实话。

  杨小丽心里一沉,照时间推算,那时候,她母亲还在世。她很清楚陈菲菲为什么住在职工医院,而不是别的地方。这里条件是差的,医生比起她原来呆过的医院,更是远了几条街。唯一的优势,估计是在这里,医药费能报销吧。

   她的心,已是深深地悲伤了去。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么,母亲有可能是因为嫂子的这一场病……她不愿往最坏的结果去想,但前些天看过的新闻清晰无比地在脑 海里浮现――农村里没有医保的老太太,有了病,在医院里住上一个月或是一个手术就可以治好的病,却是怎么也不肯去,胆子大的跑去大马路上闯别人的车,往死 里闯,能赔多少是多少,留给儿孙,也是个活着的保障。胆子小的就自己准备一瓶农药,一了百了,儿孙们哭一场拜一场,就当是含笑九泉……

  她是护士,这些年来,母亲的身体一直都是她照料着,这一次,母亲去得这样忽然,她心里是疑惑着。只可惜,她早已学会不回头看,想着更好更舒适的将来,但为什么,她的身体,觉得如此之冷,她的心,是如此地悲伤了去,悲伤得,找不到一个,可以渲泄的出口。

   是的,她现在可以站起来,大声地责备大哥大嫂,他们自私自利,为了自己,没有照顾好母亲……但是,她又有什么立场责备他们?她自己呢,她那个时候,本可 以从经济上拉这个家一把,但她没有,她手里握着足以生活的金钱,心里谋划着马连晋那些……也许有吧……秘密着的……更多的金钱。

   忽然想清楚的母亲的死,仿佛山崩地裂般,似乎把杨小丽活生生埋了进去。她的面前,只剩下完完全全的黑暗。母亲这一辈子,没做过大事,也没钻营来一官半 职。她在一家工厂干了三十年,然后,这工厂倒闭了。她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然后,这个家……散了。她不明白,母亲那么好的人,这么大的世界,留不出…… 母亲的容身之处。更何况,此时此刻,她的女儿是那样的想念着她,想念着那个夏日的夜晚,絮絮叨叨的母女之间的言语。母亲是那样的担心着她,担心着她在那短 短的几个月,把一生的路全部走歪了去……但到底,她的人生,彻底地远离了方向……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那里面,有她固执着,一心一意要生下的孩子。

  她太想做一个母亲了,源于对未来生活的恐惧,但与此同时,她把自己的现在弄丢了,丢得干干净净……然后,忽然地,她的生活,走到了绝境,还在责备这世界所有人都对不住她,都跟她过不去,都是她的敌人。

  她在马连晋,刘亚玲这些人面前,眼泪说来就来,可是,现在,她连怎么哭都不会了,更不用说眼泪了。

  她猛地站起来,往陈菲菲的病房里走去,她越走越快,跟在后面的韩嘉瑞开始担心起来,一把拉住她,“你想做什么?”他的语气很严厉,一改之前的退缩拘束。

  她回头看着他,“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韩嘉瑞的手松开了些,杨小丽已经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但她的眼神里,又有一股子不服气,不认命的倔劲,就仿佛,她的生活,甚至她的命,都全靠着一股子倔劲来撑着了。

  他只得叮嘱一句,“你嫂子,也不容易,你……听说你最近……发达了,能帮……就帮一把吧。”

   杨小丽说,“这是我家的事,我自然会处理。还有,冬冬这些日子麻烦你了,明儿就过年了,你要是有空呢,就烦你跑一趟,明儿上午把孩子送家去,要是不嫌 弃,顺便把你家木子也带来,在我家吃饭,算是……一起团过年吧。你要是没空,那……跟孩子嘱咐一声,让他自个儿搭公车回家就行了。”

  韩嘉瑞说,“这……怎么好意思。”

  杨小丽说,“有什么不好意思,人穷命也不好,总不至于连年也不过吧。”

   韩嘉瑞要跟在杨小丽后面进病房去,大概还是不放心,担心她闹出什么事来,杨小丽也懒得理他,直接推开305病室。职工附属医院这边,没有所谓的高干,豪 华病房之类,一律统称为住院部,六人间的大病房,大概是因为过年的关系,只有陈菲菲一人还住着。杨大年趴在床边打盹,陈菲菲却是醒着,右手插进丈夫的头发 里,眼睛,却是远远地看着窗户外面,又或者,什么也没看。听到动静,她回过头,看到门口的杨小丽,她愣了愣,脸上的神情,也许是喜,又或是悲,又或是…… 全然的麻木。

  “你来了。”沉默片刻之后,陈菲菲打了招呼,那语气,仿佛杨小丽不过是去菜市场走了一圈,又回了家门一样。

  “过年了,当然得回来。”杨小丽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似乎过去的一切,吵也好,闹也罢,都从来不曾发生过。

  杨大年醒了,抬头看到杨小丽回来,一脸的惊喜,说话也结巴起来,“你……你怎么回来了?”

  杨小丽还是那一句,“过年了,难不成你还不让我回家不成。”

  杨大年紧张地搓着手,“这……这话是怎么说的,回家当然好,当然好……对了,小丽,你来坐,我给你倒茶去……”

  杨小丽截过话头,“给我倒什么茶,哥,你是不是糊涂了,倒是人家老韩是客人,你得给人家倒杯茶才是。”

    
第 49 章
  
  韩嘉瑞一看架式,今儿这里已经成了老杨家的家事,他倒成了完完全全的外人,也不好笑,“算了算了,我家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他走了两步,又想起杨小丽刚才的叮嘱,“明儿我把冬冬送过来,哦,还有木子,我们一起过年。”

   韩嘉瑞走后,病房里只剩下三个人,杨大年到底倒来了热茶,杨小丽捧着杯子,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其实,喝茶还真是一个好主意,接受了好意,更堵住了嘴。终 于,茶喝完了,心里反反复复酝的话,也想好了,杨小丽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大哥,你现在去办手续,让嫂子明儿先回家过个年。还有,手术的事,你们先缓 缓,人命关天的事,可不能马虎,我先去我原来工作的医院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医保转过去,万一不行,咱们就自己出钱。钱的事先放一边,先救了命再说。”

  杨小丽快步出了病房,还没走两步,杨大年从后面追上来,似乎有话要说。她站在那里,等着……杨大年反而把头低下了。

  杨小丽只得先开口了,“我只问你一句,妈是怎么死的?”

  杨大年的头,低得几乎抬不起来。

  “你先去嫂子的病历拿来,我在这里等你。”杨小丽换了个话题。

  杨大年答应一声,回头去拿病历,杨小丽抬头看天,还不过是下午,那天,已是迫不及待地压了下来,路灯没亮,它们,自有它们的工作时间。阴沉沉的天底下,她抬头,把已经夺眶而出的泪水,重新……咽了回去。

  她接过病历,看着大哥的脸,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大哥似乎憔悴苍老了十年,杨小丽叹一口气,轻声说,“大嫂的病,应该还有得治,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就是万一……还有冬冬呢,冬冬还正是要人照顾的时候。”

   心里其实还有很多话要说,但终归,差了那么一口气,又咽了回去,埋在了心里。杨小丽扬手招来出租车,司机照惯例问她去哪里,她说出原来工作的医院。汽车 启动之后,她拿出手机,深吸一口气之后,拨通刘亚玲的电话,“亚玲,是我,小丽,帮个忙,问问有没有床位……妇科……子宫癌……嗯,好,你先问,我十五分 钟就到。”

   到医院的时候,杨小丽的心,已经平静下来。她对办这样的事并不陌生,知道应该忍气吞声,还得堆上笑脸去,小心琢磨着言词,挑好听的说,挑中意的讲。她下 了车,刘亚玲正在医院大门口张望。不知怎的,看到这个情景,她的心里,不由得也有了感动。在她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刘亚玲是唯一能帮得上她,也愿意帮她的 人。只可惜,刘亚玲想要的……太多。

  她进了医院,亚玲搓手哈气跺脚,嘴里还忙着问她,“什么人病了,这么大阵仗?”

  杨小丽说,“我嫂子,子宫癌。”

  刘亚玲愣在那里,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她病了,你那么热心做什么,她是对你好了还是怎么着!”

  “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一个屋檐下住着十几年,吵是吵,闹是闹,而且,她还是冬冬的妈,我哥要过一辈子的人,你说,换了你,你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刘亚玲也就是一口气咽不下,什么也不想,先图了嘴皮子快活。亲人是这世上最容易反目的人,但同时,也是最割舍不下的人。

  “床位没问题,倒是你说那医药费的事,怕是想不了办法。前两天也有一个病人,跟院长还沾着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也是象你嫂子这样,不是国家公务员,单位那边不松口,咬死了最多只能报两万,最后三万多,硬是自个儿掏的腰包。”

   杨小丽快速地在心里琢磨了一遍,检查费那边,厚着脸皮去求点人,再加上刘亚玲的关系,大概能省一点,但住院费,手术费,还有之后的化疗费,这一趟水下 来,即使有她这个内行日日夜夜地盯着,没有六万块也下不来。大嫂那厂子,死磨活磨下来,大概能拿上两万出来,大哥那里,前段时间定是掏空了的,要不然,也 不会在职工医院呆着。省下的四万块缺口,要么让大哥那边卖房子,要么呢,她把前段时间卖房子赚的那点填进去。她想到第一次从家里跑出去,大哥赶到她家把那 一万块钱还给她,前些时候闹着要房子,大哥又凑了那五千块给她。她的心,缩成了一团,她无法想象,大哥是怎样的艰难,才凑了这五千块出来,大嫂是看在眼里 的,是的,她脸色不好看,但终归,还是同意了的,还是什么也没说……

  “亚玲,反正我今儿都过来了,先提前把住院手术办了,明儿我跟嫂子在家过个年,也就是吃顿团年饭事,下午就把人送过来,你看怎么样?”杨小丽问。

  “行,没问题。你去办手续,病历带了吧,我这就拿过去给陈教授看,陈教授你知道的,妇科这边,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还有,药费那边,我都跟姐妹们商量好了,偷摸拐骗,都是老套路,总反正没有让自己人吃亏的道理。”刘亚玲说话跟炒豆子似的,劈劈啪啪,又清脆又清晰。

   天黑时分,医院里的事情总算是办妥了,亚玲见她一脸倦意,提议去她那里休整休整。杨小丽一想到明天的团年饭还没着落,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其实她差不多筋 疲力尽了,但是,她不想就此躺下来睡一觉什么的,她在害怕,害怕自己想得太多,控制不了那些自私的,甚至是邪恶的念头涌出来。

  杨小丽直接去了超市,过年前的最后一天,置办年货的人把超市挤得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吵吵嚷嚷,你争我夺,这样也好,够直接,免得比较来比较去半天也下不了决心……看见了,需要了,直接往车上扔就行了。如果爱情,甚至婚姻,也能如此简单直接,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她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门口,院门口,有一个人搓着手在来来回回地转圈子,地上也堆着大包小包。

  她认出了来人,“韩嘉瑞,你什么时候来的?”
  
  
第 50 章
  
  韩嘉瑞回头,“才来没多久,送点年货过来,顺便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杨小丽看了看院外角落里扔下的几个烟蒂,印象中,韩嘉瑞并不怎么抽烟,但等人……唯一的消遣,也只有抽烟了。

  小丽开了门,韩嘉瑞跟在后面把大包小包提进来,小丽要去搭把手,都被他拦下了,连声说,“我来吧,你不方便,坐下,休息会儿……”小丽拗不过,遂去泡了热茶,切了水果,找出了糖果瓜子之类的零食来招待,一回头,却发现韩嘉瑞进了厨房,连围裙也围上了。

  “你做什么?”小丽跟在后面问。

  “帮忙啊,先把鸡炖上,这鸡是我妈从乡下拿过来的,真正的走地鸡,整鸡下锅,鸡肚子塞上墨鱼,熬出来的汤又好喝又养人,最适合孕妇病人了……对了,还有鱼,鱼也要先煎出来,明天只要下锅就行……还有什么呢,想想,想想……”

  小丽忍不住笑了,“架式摆得蛮足的,看来是经常做饭的。”

  韩嘉瑞也笑,“没办法,一个大男人拖着个孩子,不会做饭哪成。”

  “对了,这大晚上的,你跑过来了,冬冬跟木子怎样了。”

  “我妈给带到我姐姐家去了,她呀,嫌弃我手艺太差,做的年饭不好吃,要去我姐姐家过年。”韩嘉瑞说话那口气,很明显不服气。

  小丽一边把青菜整出来,一边接下话茬,“算了,明天让你掌勺,这里管保没人敢嫌弃你手艺,对了,冬冬在你那里乖不乖?”

  “那个小鬼头,皮得紧,跟木子两个,只差上房揭瓦了。”

  “你住的可是楼房,哪有瓦可揭。”

  “所以我说只差啊,对了,冬冬那孩子还有些画画的天分,我家那面墙,让他弄成艺术墙了,哪天得空了,你去看看,还真是那么回事。”

  “当真?你这么说,我还真得好好去看看……要真有天分啊,赶明儿得空了,给他去美术班报个名。”

  “等过完正月十五吧,我家附近那个培训中心开班了,正好,我也要让木子去报钢琴班,先把冬冬带过去,问他愿意不愿意,要愿意呢,就一起把名报了。”

  “木子这才多大点,你就让他练钢琴了。”

  “也就是个意思,我们小的时候,别说钢琴,电子琴也没见过,成天在泥堆里滚,如今有这条件了,倒不一定要成家成才的,就是让他们长长见识也好。”

  “我还以为你想木子练成朗朗李云迪呢?”

  “我的要求哪有那么高,木子呀,长大了,只要比我们这辈人过得好就行。”

  “看你这话说得,你都读成博士了,还有什么不好的,哪象我们……”杨小丽笑着,没把后面的话说尽。

   “博士也就是个门槛,起码也还得十年八年熬,熬得好还成,熬得不好,也就是一穷教书匠,要不然,也不会……”韩嘉瑞后面的话也咽了回去,两个人毕竟还不 是那种推心置腹的关系,还有……这大过年的,也实在不宜提起那些烦心事……是的,不提也罢,不提,兴许……能忘了吧……明年,兴许……还有新的希望。

   韩嘉瑞一直忙到半夜才走,杨小丽送他到门口,外面又起风了,呜呜呜地极有气势,韩嘉瑞催着杨小丽别送了,赶紧进屋去。小丽见他打了个寒噤,手忙脚乱地竖 起了衣领,整个脑袋都躲在那衣领里,缩呀缩的,不觉好笑,有心想开口留人住一晚,但大哥大嫂不在家,孤男寡女的,既不方便,又有些怕他误会,挽留的话在舌 边打了个卷,终究,又回去了。

   送走韩嘉瑞之后,杨小丽回到屋里。原来两个人说说话儿,相互着搭把手儿,家务活儿做得又快又轻松――桌椅都擦干净摆齐整了,韩嘉瑞甚至还带来了花,一大把 张牙舞爪的蟹爪菊,金黄的颜色,每一朵都有碗口那么大,用一个敞口的透明玻璃花瓶装着,热热闹闹为簇拥着,开放着,看着这些花儿,那些沉重的事儿,似 乎……可以搁置一会儿了。她在母亲的房里睡了,兴许是乏透了,也兴许……还真的搁置了下来,这一晚,她睡得,还算安稳。

  第二天一大早,韩嘉瑞就带了冬冬和木子过来,两个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的小男孩在屋里跑进跑去爬上爬下,嘴里嚷嚷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的胡言乱语,很有……一个热闹的家的感觉。看着韩嘉瑞拉了这个喝不住那个,从厨房里出来的杨小丽好脾气地笑了。

  韩嘉瑞站在客厅里,看着两个小鬼头直摇头,“木子太调皮了。”

  杨小丽笑,“哪有小孩不调皮的,我跟我哥小时候,那才叫皮呢。”

  韩嘉瑞看了她一眼,眼里闪动着笑意,“你……杨大年,说别人皮我还相信,你们两个,不可能。”

   杨小丽撩起刘海,指着前额上的一道疤,“看到没,这可是铁证,十岁那一年,上树掏鸟窝摔下来摔的。当时啊,可把我哥吓坏了,背着我就往医院跑,一面哭一 面跑,跟飞毛腿似的。到了医院,兜里一分钱也没有,就敢拉着医院的裤腿,不给看就不让走人,那医生没法子,给缝了四针,一分钱没给。”

  韩嘉瑞上前一步,没留神两个人的距离已是极近,“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杨小丽连连点头,“是啊,别看我哥老实得什么似的,打小啊,为了我,没少跟人打过架。”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门响,同时回过头来,杨大年背着陈菲菲出现在门口,看见两个人头靠头说话的样子,似乎愣了一下。韩嘉瑞赶紧去帮忙,杨小丽到房里把昨 儿带回来的电动轮椅推出来。陈菲菲怔了怔,杨小丽忙抢着喊了声,“嫂子――”陈菲菲反映过来,也赶紧答应,这个时候,冬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里举着红包 说,“妈,妈,你瞧,姑姑给我压岁钱了。”

  陈菲菲一边在杨大年的帮助下坐在轮椅上,一边拉着冬冬,眼睛却是看着杨小丽,笑着说,“有没有给小姑姑拜年啊。”

  杨小丽也笑,“怎么没拜年,嫂子是没看见,这小鬼啊,机灵着呢,今儿一大早,才刚进门,咱们谁都还没反映过来,他就扑通一声给跪下了,嘴里还嚷嚷着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呢。”
  
  
第 51 章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韩嘉瑞拿出了一万响的鞭炮。这炸个鞭炮让人听响的事,政府禁了两年,今年不知的怎地又让人放了。

   杨小丽小的时候,也喜欢听听响声,或是躲在一边,看别人被那响声吓得抱头鼠窜,自己和哥哥在那里哈哈大笔。大了之后,弄到嫌弃不知轻重的小孩子乱扔鞭炮 的恶劣,最近两年,大抵是房子越住越高了的缘故,渐渐地变得听不得一点声响。特别是她跟刘亚玲门对门住的时候,那里的高尚社区,楼下都满满当当地停着车 呢,那鞭炮一炸,好家伙,所有车辆的防盗锁全一起呜呜哇哇地狂喊,比那鞭炮的架式还足。政府说,不准燃放烟花炮仗。小丽也曾对亚玲说,禁得好,早该禁了, 一年忙到头,也就指着过年清静清静两天。不知怎的,今儿里,小丽的想法变了,她瞅着没有了母亲的空空落落的屋子,勉强微笑着哥哥嫂子,还有她自己的,无法 预知的未来,就想着,听个响儿,就当是炸炸晦气,也是好的。

   韩嘉瑞猫着腰点燃了鞭炮,再蹭地一声窜进屋里,把门关上。几乎是同时,外面的鞭炮惊天动地地炸了,青色的烟雾从那窗缝里,门底下蜿蜒着爬进来,响声歇下 来的时候,满屋子的硫磺味。杨大年把手从陈菲菲的耳朵旁放下来,笑着说,“好了好了,这喜气都炸进来了,新的一年,必是平平安安,顺顺畅畅。”

  日子过成这样,不知是只剩下一句吉祥的话儿呢,还是还真得需要一句吉祥的话儿提提神儿,杨小丽已不愿去分辨了。她只是笑着,跟韩嘉瑞从厨房里把早已备好的菜式端上桌,一共十大碗,十全十美,又讨了一个好口彩。

  “有鱼!这么大的鱼!”冬冬爬上桌,抓起筷子,第一下就朝红烧鲤鱼进攻。小丽一筷子敲过去,“这道菜不许动。”冬冬很是委屈,“为什么不让吃?”“有吃有余,这余,得到明年才许吃。”韩嘉瑞笑着在一旁解释。

  “明年!”冬冬嚷得不能再夸张了。

  “对,明年。”杨大年也笑,但是,他的笑容,在看到两个空座位的时候,立时,又敛去了。

  长方形的餐桌上,一头一尾两个正位空着,餐具摆了一整套,小丽还夹了些菜放进去,嘴里叨叨着,“妈喜欢吃鸡,这个鸡腿得让妈尝尝,嗯……爸喜欢喝酒,这可是好酒,得给爸倒上一杯……”

  冬冬好奇地问,“姑姑在做什么?”

  陈菲菲说,“姑姑在给爷爷奶奶敬菜呢。”

  “爷爷奶奶不是……”冬冬一句话没说完,已被一旁的韩嘉瑞捂住了嘴,“大过年的,不准说不吉利的话,过年了,你爷爷奶奶当然得回来,一起吃顿饭。”

  老杨家这顿年饭吃得早,吃到一半的时候,外面开始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或是远或是近,夹杂着汽车的警报声,肩并肩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家人,相互说个话儿也听不清,也就干脆什么也不说,专心吃饭,于是,这也算得上是一顿热闹的团年饭了。

  饭后,杨大年抢过收碗的活儿,杨小丽跟在后面,一边整理乱七八糟的厨房,一边压低嗓子跟大哥提起让嫂子转院的事。

   杨大年说,“家里的底子你也是知道的,你嫂子那单位,你也是知道的,都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这一次你嫂子生病,他们拿了两万块出来,已经是很不错了。咱们 也不能太麻烦别人是不是。附属医院那边条件是差点,可费用什么的,能省的都跟咱省了,平时的日子里再省点,医药费也就出来了。”

  杨小丽说,“嫂子这一次可不是小病,子宫全切,还有化疗,马虎一点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是去大医院稳妥。我原来上班那家,床位和住院手续都办好了,押金也交了,呆会儿你跟嫂子说一声,今儿晚上就住过去。”

   杨大年连连摇头,“你哪来的钱?这可不是小钱。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还去原单位做什么,你……唉……这不是让人说闲话吗!算了,还是别转了,你快去把 那个押金什么的拿回来,你还有几个月就生了,这孩子生下来,哪一样不要用到钱。前些时候,我还在跟你嫂子商量着,找个合适的主,把这老房子卖了。现在不比 从前了,人家一听咱们这是急着卖房子治病,都把价钱往死里压,反倒让你嫂子生了不少闲气,卖房子的事才给耽搁了。等过了年,有了合适的主,咱就把这房子卖 了,你嫂子的医药费,还有,先前欠你的钱,都解决了,说不定,还有得剩呢。小丽,你还是多顾着你自己吧,这个家,你大哥虽没用,好歹也算是一家之主,会好 好的。”

  大过年的,杨小丽不想跟大哥这 里争来让去,影响一家人的心情,遂说了个小谎,“押金都交过去了,哪还有退的道理。卖房子的事,咱们再缓缓,妈这才走没几天,咱们做儿女的,就琢磨着卖祖 业,天下没这个道理。再说了,房子卖了,你跟冬冬住哪里,大冷天的,总不能住大街吧。”

  杨大年不再出声,杨小丽知道,不出声就是同意了,她本应该觉得满足或是高兴才对。但不知为什么,她反而感觉到了疲倦,深深的,无力自拨的疲倦。杨大年出去之后,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厨房里,听孩子们象小老鼠一样,在这屋子里跑来跑去,也许,十年之后,这就是她的生活了。

  陈菲菲到医院之前,找了个借口把杨大年支出去,把一个信封交给了杨小丽。杨小丽打开一看,是这老房子的房产证,上面的名字换了,换成了杨大年和杨小丽。

  “这是怎么一回事?”杨小丽不解。

   “妈去世之前,偷偷托人去办的。”陈菲菲的脸色很不好,苍白得仿佛全部的鲜血都从她身体里抽干净了,白纸似的,她说话的语调平静得没有了起伏,往日的爽 利刻薄,刀子一般的嘴,于眼前这人,仿佛,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按理说,这房子你们兄妹二人一人一半,我是姓陈的,原是不该争,也没打算争。可那时 候,你肚子里有了孩子,处的男人却是迟迟都没上门,妈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她跟我商量,要我认了你肚子里的孩子,给你一个体面。姑嫂一场,又有妈的 情份在里面,不过是丢一份要死不活的工作罢了,答应下来,本来也没什么。可妈不该不信我,她答应我,只要我应承下来,这老房子也就有我一份。我这里前脚刚 应下来,妈那里后脚就把你的名写到了房产证上面。是的,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是不错,可我呢,我嫁到你们老杨家十几年,一不偷人二没把二老赶出家门,该做 的我都做了,你们拿我当外人,左邻右舍,总是说你怎么卖了房子,怎么孝顺父母,就好象全天下,就你杨小丽一个人孝顺、能耐,提到你大哥,只剩下一个词―― 没用!你说说,换了你,这口气,你能咽得下吗?”
  
  
第 52 章
  
  陈菲菲的话,象刀子一样,扎进杨小丽的心窝。这些日子以来,她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痛苦,她觉得那些痛苦,其源头,来自于这个家庭。但是,她忘记了,与此同时,她也成为了这个家的痛苦。

  “对不起。”她用窒息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

   陈菲菲摇头,“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想埋怨妈偏心。我要是还有个女儿,也会跟妈做得一样。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成家,为什么不结婚,你明明有过很多机 会的。你知道吗?大院里于老伯的小儿子,爸住院那阵,他有事没事来我家,问能帮上什么忙不?你连正眼也瞧人家一眼。你偷偷问过你,你说他个太矮了。你大哥 的同事,姓李的那位,觉得你是个能过日子的人,也跟你哥提过你的事。可你呢,你嫌人家跟你哥一样没本事。妈说你心气高,想找个子高高的,会挣钱又体面还能 你温柔体贴的,可那都是电视上演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你这么一天天耗下来,耗在家里,你什么错也没有,所有的错都成了我的,我替你急,我到处打听, 看有没有合适的对象,帮着你说好话,好不容易我表哥动心了,人家觉得不错了,你倒好,不见面也就算了,还听到风就是雨,东拉西扯一大堆,好象这全天下,就 没一个好男人了。凭良心说,我表哥就真那么差吗?就真那么不入你的眼吗?”

  杨小丽连忙说道,“没有,你表哥,韩嘉瑞……他很好,是个好人。”

  陈菲菲还是摇头,“我表哥,还是比不过那个男人,开别克的那个男人,这孩子的父亲,是不是?”

  曾经有一刹那间,杨小丽有想略过心里的真实感受,很坚决地反驳嫂子,但事实证明,这仍是一件艰难得令她无法完成的任务。她低头,很小声地说,“不是……没有的事。”

   陈菲菲叹气,“我没想逼你承认,我都活到这份上了,还能逼你什么?你是冬冬的姑姑,能逼你做什么,说句不好听的,我现在巴结你都来不及,这一次,我要是 运气不好……你还指望你照顾冬冬,还有大年。依着你一贯的为人,这个信,我倒是放得下。我不过是有个私心,前些日子,我倒是探了探了表哥的口风,他对你印 象不错,觉得你是个好人,就是运气不好,跟他一样。他也是运气不好,你也知道,我前表嫂那么一闹,他那名声,算是彻底完了……他就是觉得,你们也算是同病 相怜,再说了,你的为人,定不会让木子受委屈,家里的事,也能打点得妥妥贴贴,能让他安定下来,一心一意做学问,我倒是觉得,你们两吧,能凑和在一起过日 子,就是不知道,你的想法是怎样?你给我一句实话,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的心,能不能定得下来,能不能跟人,好好过日子。韩嘉瑞是我表哥,我们姑嫂这么多 年,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我有这个私心,但委屈了谁,我心里……终是……过意不去。”

   杨小丽答应了陈菲菲会好好考虑,她看得出,没有一口答应下来,陈菲菲显得有些失望,但她还有更深一层的担忧。是的,陈菲菲的提议很诱人,甚至,让她稍感 兴奋,她甚至花费了一点时间,憧憬了一下和韩嘉瑞的婚后生活,类似于古人举案齐眉,红袖添香的情景。她相信韩嘉瑞对她有好感,他们之间可以肯定的说,没有 爱情,但是,有信赖,类似家人般的信赖,就目前而言,这种信赖,比爱情更重要。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本应该是十二下,因为新年的缘故,翻了一倍,成了二十四下。钟声响起的时候,杨小丽想着,其实她还是可以学着爱上韩嘉瑞,跟着他好好 过日子。钟声停息的间歇,无尽的黑暗中,她的思想又加强了活动,理智涌上来,告诉她,她没有力量完全消除那些过去,刘亚玲,马连晋,他们有足够的力量让她 恐惧,让她的梦想破裂成碎片。她躺在床上,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她的新年晚上就是这样在混乱中度过,什么主意也拿不定。

   大年初一的天,无端端地晴了,太阳很努力地驱散那些寒意,只可惜,风一起,那些寒冷就刺到了骨子里。杨小丽跟着大哥一起把嫂子送到医院,遇到旧同事,同 事们的视线首先都是落在她的肚皮上,然后就是多少有些尴尬的笑容。小丽一律装作没看见,跑前跑后,奉人便陪上笑脸,“我嫂子病了,这段时间可得麻烦你们 了,真是不好意思,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杨小丽的姿态低得不能再低,那些想着阴暗事的人们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又是大过年的,人人都祈祷着能有个好的开始,克服了最初的不自在之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办,能搭把手的,都过来帮忙了。

  刘亚玲笑着说,“我真是妒嫉死你了,你人缘儿怎么就这么好,瞧瞧,人都走好几个月了,姐妹们都还这么给面子。”

  杨小丽笑笑不答,这样的话,还真没有合适的话来应答。她的眼光,落在了门口,又发福了的王老板腆着肚子走在前面,司机拎着大包小包一溜小跑跟在后面,她的笑容敛尽了,“他怎么来了?”

  刘亚玲也看到了,迎上前去,一脸的埋怨,“怎么才来,这都什么时候了!”

  王老板连声道歉,接的是刘亚玲的话茬,脸却是朝着杨小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不过,我还是有理由的,我先去接人了。”

  刘亚玲问出了弦外之音,“接谁?还劳动你王老板大驾。”

  王老板故意卖关子,“你猜猜。”

  刘亚玲明白过来,瞅着杨小丽猛笑,“我猜什么猜,又不是我什么人,我有什么好猜的,这个谜,得让杨小丽来猜才是。”

  杨小丽捂住了嘴,捂出她差点嚷出来的尖叫,她猜到了答案,马连晋!马连晋出来了!

  但是,为什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第 53 章
  
  她站在那里,看着提着饭盒的韩嘉瑞刚刚进了陈菲菲的病房。韩嘉瑞的背影,依旧是那样的不修边幅,皱巴巴的西装下摆,还沾了些闪亮的不知明的液体――大概是木子或冬冬调皮,趁他没留神蹭上去的。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走过去,喊住这个男人,帮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然后,她拿回家,洗干净熨得平平整整了,再给这男人穿上。其实,这个男人并不丑,只不过,缺一个贴心的女人帮他打理罢了。

  杨小丽被自己思潮吓坏了,她拍拍胸口,连连安慰自己――不过是一时没能控制自己的思想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人推了她一把,茫然一回头,看到刘亚玲笑得跟一朵花似的,灿烂得她都不敢拿正眼去看。

  “怎么了,都高兴傻了吧,马连晋出来了,你熬到头了,这以后,有的是好日子了。”刘亚玲揽着她的肩,亲亲热热地说。

  她退无可退,只能收回心事,问了一句这些人想听的话,“老马呢?怎么不见人?他没跟你一起来吗?”

  王老板说,“要说这事,还真是邪乎,先前一点风声也没有,我也是临出门的时候接到马连晋的电话,说是要我去看守所接他。我本来想直接把人接过医院这边,这大过年的,也让你们小两口团圆团圆,可到了那里,老马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说是要回老家一趟,有急事要办。我问他是什么事,他又不肯说,只是让我把车借给他,不过,他还是交待又交待,说是从老家一回来,就立马来见杨……杨小姐。”

  接下来的几天,小道消息里有关方家和马连晋的案子,流传出好几个版本。有人说,大年三十的夜晚,专案组的人去方家掘地三尺,挖出一箱子珠宝美金。也有人说,专案组远赴澳门,调出了方家狂赌的录像,上百万扔出去,眼都不眨一下。

  当然,也有一些对时事非常敏感的人,用一种非常神秘的语气在说,“知道方家的钱是怎么找到的吗?知道方家的女婿马连晋吗?是的,就是他说出来的。方家的钱藏哪儿,怎么藏的,马连晋都知道。只要他愿意说出来,一查一个准。马连晋可真够狠的,这一下方家可真是阴沟里翻船,栽在自家养的女婿手里了。”

  这些似是而非的事,杨小丽觉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如今的她,唯一想着的就是怎样保护好自己的小秘密,远着马连晋、刘亚玲这些人,过些平淡的日子。她极力克制自己,不打听不议论,但即便这样,那些消息还是会主动找上门来,因为她身边有刘亚玲这样一个人,总是会主动提起这些话题。

  刘亚玲说,方家的事差不多定了,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查出来的大概有一千多万。杨小丽不明白,这来源怎么会不明呢?既然都不明,又怎么会给查出来呢。

  刘亚玲笑她,“傻啊你,你以为象王老板这些人,把钱送出去了还会承认?”

  杨小丽说,“凭什么不承认,自己的钱,这承认了说不定还能拿回来呢!”

  刘亚玲指着她,笑得差点茬过气去,“你呀,还真是什么也不懂,这第一条就错了,送出去的钱,有个正经名称叫行贿,行贿是要没收的。不承认还好说,反正这人民币上也没记号,承认了,那可就是行贿罪,那倒是要坐牢的。你说说,王老板这种人,能为了那点钱去坐牢吗?”

  杨小丽现在听到坐牢两个字就心惊肉跳,只是去看守所探视一次就比见什么天皇巨星还难,遂找了借口扔下刘亚玲去病房看陈菲菲。

  重获自由的马连晋并不是那么急于跟杨小丽见面,当然,王老板说这个事的时候,分寸是把握得相当好的,委婉而理由充分。杨小丽本以为她会伤心,或者,至少,失落大概是会有的,但是,很奇异的,没有失落,没有伤心,什么样的悲观情绪都没有,她反而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依照马连晋的性格,还有从前的那些事,她乐观地认为,或许,这就是她跟马连晋之间……了结的方式了……她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很好,非常好!更何况她现在有了韩嘉瑞,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蒙蒙胧胧的窗户纸没有被捅破,也许,现在,是应该由她来捅破的时候了。

  病房里,陈菲菲刚打完针,精神正好,躺在床上笑着对她说,“你来得不巧,你表哥刚走。”

  不知怎的,杨小丽反而是松了一口气,“手术的事都安排好了,日子就定在后天,主刀的是陈教授,技术方面绝对可以放得心。”

  陈菲菲还是笑,“这事,你昨天就跟我说过了,小丽,你的记性比你这个病人还差了。”

  杨小丽低头去提开水瓶,看是否还有开水,陈菲菲又笑,“水瓶也是满的,是表哥才满上的。我说呀,你也别在我这里磨蹭了,你追出去试试看,我表哥那人啊,走路慢慢吞吞的,我追过去试试看,说不准,就追上了。”

  杨小丽站着不动,“我追你表哥做什么,又没什么事交待他。”

  陈菲菲挥了挥手,“没事追过去,说说话也是好的。”

  杨小丽也怪不好意思起来,嘴里说着,“哪有什么话好说。”脚下的步子却是移了出去。她匆匆下了楼,出了医院大门,在那里东张西望。

  天冷极了,光秃秃的树枝上,偶尔还有几片枯叶在垂死挣扎,随时都好象要落下来……真要落下来,倒也罢了,就是这样要落不落的,总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一辆黑色的尼桑悄无声息开过来,停在杨小丽身边,她压根就没留意,还是伸长脖子在那里望呀望的。车窗先是敲了敲,小丽低下头来,车门开了,一张笑脸迎入眼帘,是马连晋,她愣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马连晋笑了,“傻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啊,外面冷。”

  “哦……”她似乎反映过来,茫茫然上了车,傻呆呆看着眼前的男人,是啊,这个男人笑得真好看,眼睛弯弯的,睫毛长长的,还有唇角翘翘的纹路,也是那样柔和清秀。  

  
第 54 章

  马连晋以前所未有的好心情在说着轻松的俏皮话,“怎么?高兴傻了,不会说话了?”

  “王……王老板不是说,你回老家去了?”她不知马连晋在车里看到了多少,忐忑不安的心理使得她说话也结巴起来。她知道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笑容没有免疫力,她的头低得贴住了前胸。

  “哄外人的话你也信,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傻女人。前几天从看守所一出来,我就想来见你了,可那个刘亚玲,白她黑夜地在你身边晃悠,不方便出来见你,一直等到今天,好容易才有了机会,怎么,怪我来晚了?”

  杨小丽连忙摇头,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怪马连晋啊。马连晋向她伸出手,落在她的头顶上。他的手很温暖,她却是在外面的冷风中站久了,她觉得温暖,但这温暖,来得太忽然,寒意涌上来,她猛地打了个喷嚏。

  马连晋笑得更厉害了,把暖气开得更大些,“站在那里看什么,看得眼都不眨?”

  杨小丽慌忙摇头,“没,没什么,就是医院里面太闷,出来透透气。”

  马连晋脸上的轻松,敛去了些许,“也是,医院里面有刘亚玲,挖空心思要套你话,换了你,也要跑出来透透气了。”

  杨小丽听出了端倪,只是不明前因后果,她很想问个清楚明白,但她天生的不喜多话,更怕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她唯一能依靠的是她的本能,于是,她闭上嘴,再一次把头低下,算是……听天由命。

  马连晋说,“以后不要跟刘亚玲来往了,她那个人,不安好心,你都被她卖过一次了,可不能再卖第二次了。”

  杨小丽或许没有刘亚玲口齿伶俐,又或者,不如她脑筋灵活,但到底不是愚笨之人,在此之前,她就隐隐有些明白马连晋跟刘亚玲,他们互相防范着,不是一路人,但她心里到底是藏着鬼的,又兼之陈菲菲住院,刘亚玲帮的那些忙,从住院到找专家教授,都是实实在在的。她有心想在马连晋面前帮刘亚玲说两句好话,但她自己的委屈为难尚且要藏在心里,不敢释放哪怕是一点点。

  她低声对马连晋说,“这一次,我嫂子住院,亚玲她……帮了不少忙。”

  马连晋说,“她是打听到我要出来了,要是我这一次出不来,你试试看,看刘亚玲理不理你。这一次,还真亏了她,我才有机会到看守所那种地方体验生活。”

  小丽的心怦怦乱跳,惊慌中只抓住一句话来问,“这话……是怎么说的,你们……你们不是……很好……很好的关系吗?”她不知用什么样的词形容马连晋和刘亚玲之间曾经的情人的关系,只得连说了两个“很好”。

  马连晋笑,“逢场作戏的事你也信,你呀,真是的……”

  杨小丽从马连晋的话里听出了宠溺的味道,这要是换到从前,她的心会象那春暖花开时水面上的游鱼,轻盈地仿佛这整条河流都只属于她一个人。但此刻,她想象得到的,却是那翻着白肚皮,浮在水面上的死鱼,不再是轻盈,但一样在漂浮,只不过,死鱼只能随波逐流,不再有方向。

  马连晋舒服地坐着,食指勾着她的一络头发卷在手里很随意地玩耍着,车里很静,静得只剩下暖气的轰鸣声――其实空气的声音才是最嘈杂不过的,杨小丽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忽然,马连晋侧过身,低下头来,快速地在她嘴上啄了一下,她的大脑刹时一片空白,就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捎进去的东西,我都收到了,很好。”

  这是奖励?

  亦或是爱意?

  杨小丽分辨不清,不想分辨,亦无力去分辨。她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这个空虚渺茫的梦,她看到了她极力渴望过的金钱,肉欲,英俊的男人,以及由此而建立起来的繁华――现在,这些繁华仿佛成了真,成了她伸伸手就可以握住的真实,为什么,她害怕得希望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灿烂的华服,没有沙沙作响的电动轮椅,没有刘亚玲,甚至连马连晋……也从来没有过。

  “最近你住哪儿?”马连晋问她。

  她愣了一下神,立刻想到的是前些日子她正住着的老房子,韩嘉瑞也成天地进进出出,遂顿了顿,报出了郊区新屋的地址。

  “怎么住这么偏僻的地?”马连晋问。

  “还好,是新房子。”杨小丽。

  “等哪天得空了,把我原来的老房子重新装修装修,你搬过来住得了,住这么远,郊区又冷,跑来跑去的,太不方便了。还有,这段时间,医院那里,王老板会打招呼的,你不用总是跑过去。你也是有身子的人,医院那地方病人多,万一染上什么传染病,就是一辈子的事了……”马连晋一边开车一边说着话,杨小丽看着这男人发呆,大概是她的眼神太过执着,反而让马连晋惊讶起来,他在路边把车子停下来,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测试体温,用一种近乎亲呢的低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杨小丽不知道怎么表达内心的感受,好半她,才说出一句话,“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

  马连晋沉默了很久,他的手伸向口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刚想点燃,又看了看杨小丽的肚子,终于,又把那烟收了起来,然后,他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似乎疲倦到了极点,遥远得风吹吹就能烟消云散,但不知怎的,那些话语,仍然一点一滴的,钻入了杨小丽的耳里。

  “在看守所里,发生了很多事……就从第一件说起吧,第一件是洗澡,不过,那里不叫洗澡,叫滴水观音……很别致,也很慈悲的说法,我记得那一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去年的最后一天,那一天的晚上,下着去年最后一场雪,地上结了冰。他们要我赤身裸体,站在莲蓬头下面,莲蓬头只开了冷水,冰冷的水,开得拇指那么粗,还有一大块肥皂,要求很简单,两个字,洗完……肥皂洗完了才算完事。第二件是礼炮三响,就是用头撞墙三次,每一次要见红,不见红不算数;最后一件其实有很多说法,我记不太清了,就统一叫……挨打吧,有时候打耳光,有时候打拳头打胸口,也有时候嫌手痛,就用手肘打后背,他们并不是什么人都打,只因为听说我是做官的,还是贪污的官,就说他们这些伺候的,要全套伺候,过场把戏,缺一不可。他们的规矩,新来的洗厕所。既然是规矩,大家都这么着,本来也没什么,他们说我是当官,平时没机会洗厕所,现在有机会了,就多洗洗,所以我从进去那一天就洗厕所,一直洗到出来的那一天。你知道里面是怎么洗的厕所吗?给你一把小牙刷,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刷。一开始,我不愿跪着,再苦,再累,我也蹲着,挺着……我是个男人,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父母打小就这么教我的。但每一个进来的人,只要是看到我是蹲着而不是跪着,就立刻会拳打脚踢……其实,这算不了什么,不过是痛,有时候痛得少一点,有时候痛得多一点,牙咬咬就过去了。我就怕他们关禁闭,巴掌大的地方,不能站,也不能躺,只能蹲着,太阳照不进来,连灯也没有,只有漆黑一片,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来自自己的呼吸声。你能感觉到时间在缓慢流失,却不知道到底流失了多少。你疯狂地想找一个人说话,只是要人类说话的声音,哪怕是骂声也好,你甚至会渴望有个人冲进来,不问缘由,打你一顿……但即便是你把嗓子喊破,也没有人答应,就好象这个世界已经遗忘了你,活生生的你,你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不再有任何价值。那个时候,脑子里的唯一念头,就是死……”


第56章

杨小丽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胸无大志,没有坚强意志,随波逐流,却有着柔软感情的小女人,她的感动和关爱常常都是最直接的,忘记附带思考的。此时此刻,她被马连晋的描述震惊了,暂时放弃了前些时候刚刚动过的那些有关韩嘉瑞的举案齐眉的小心思,也把更长久之前马连晋的种种恶劣搁在一边,不假思索就张开双臂,把身边的这个男人抱在了怀里,毫无保留地表达着她的同情和关爱。
这样的感情流露的方式,对于男人们而言,就仿佛算得上爱情的全部了。当然,这也与马连晋习惯于被女人们的爱情所包括分不开。
马连晋继续倾诉着他内心最隐秘的软弱和恐惧,“被抓起来的那天晚上,我心里明镜似的,检察院也好,法院也好,能使的招,也就是一个协助调查。我坐这个位置这么多年,经手的钱每年都是上亿,既没挪用过一分钱,也没收过一分钱的贿赂是因为我清廉吗?不不不,你大错特错了,你太天真了这个位置,清廉的人是绝对坐不住的,人们不认为你清廉,会认为你假清高,会认为不合潮流,不合群,甚至会在背后骂你油盐不进,会想千方百计除掉你,换不清廉的人上去。我能坐稳那个位置,是因为有方家这个后台。我不收钱,是因为方家在后面收,最重要的是,到了我这个位置,钱,已经没有了意义拿钱有什么用,不过是吃喝玩乐。我不收钱,他们就挖空心思想花招花钱请我吃喝玩乐,陪着笑脸,还不能在外面说到底花了多少钱,岂不是让我自己花钱更有趣。这个圈子有这个圈子的规矩,花钱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打个哈哈了事,却不能透漏一点风声,否则,不再会有人跟他们往来,这些人的生意,财宝,就建立在这些往来上面,断了这些往来,就等于要了他们的命这些年,我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今朝有酒今朝醉,该享受的,该见识的,一样不少,所以,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怕,随时都可以心满意足地去死了。但是,在禁闭室里的三天三夜,我害怕了,害怕死后的世界,就如同那间小小的不能躺也不能站漆黑一团没有声音的禁闭室,而我,是那个拼命想找人说话,却只能听到自己呼吸声的可怜虫”
杨小丽忽然有了个想法,也许,不能说是忽然,更象是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底的愿望,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毫无预兆地涌现出来,“亚玲也好,王老板也好,这个老板那个官的,咱们都不来往了,咱们现在有孩子,还有房子,可以安安份份过日子。”
马连晋抬起头来,他的神情还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嘲讽,“那你说说,我们靠什么养孩子?”
杨小丽愣了好一会儿,“生下孩子后,我可以继续做护士,原来那个医院肯定不行了,可是,我看过报纸了,象我这样有经验的护士,很多医院都抢着要。你你是很有本事的人,你也可以”她停了下来,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原来她对马连晋的了解少得可怜,她并不知道这个男人擅长做什么,喜欢做什么,或是,能够做什么?
马连晋笑着说,“我只会当官。”
杨小丽张口结舌,脑子转不过弯来,不明白马连晋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在开玩笑。
马连晋把她的双手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脸上的表情,诚挚无比,“是的,我马连晋是个除了当官之外,一无是处的男人,幸好,我还有你你还有了我的孩子,你不象刘亚玲那些女人,眼里只有钱,成天算计着男人能给女人提供什么利益,你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想要一心一意跟着我,傻女人,真是傻女人你知道我在那里面见到你,是多么地激动吗?你走之后的每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喝着你千方百计托人送进来的蜂蜜,只要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你踮起脚伸长手拼命想要拉住我的样子我还能听到声音,你拉不住我,蹲在地上伤心欲绝的哭声那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马连晋不能死,也不能倒,我要从那鬼地方出来,我要娶你,堂堂正正地娶你,给你和孩子最体面的,最好的,我们要组成一个家,一个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最幸福的,最完美的家。小丽,你是那么好的女人,你对家人,对朋友,甚至对我们这些坏人,都是那样的好,我马连晋不过是这繁华世界,灯红酒绿的红尘中的一个黑了心已经腐烂了的蛀虫,,压根就配不上你,但是,我他妈的运气真是太好了,能被你一心一意地对待,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你面前的马连晋,不再是从前的马连晋,至少在你面前,从前的马连晋已经死了,从现在开始,不管在外人面前是怎么一副面孔,也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马连晋,只会是这世上最爱杨小丽的男人。”
杨小丽呆呆在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过了多久,马连晋伸出手来,亲呢把她额前的头发拨到耳后,她才如梦方醒的动了一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颤抖了一下。她的嘴闭得死紧,用很大的力,几乎要把牙齿咬出声音来马连晋所说的那些事,都是那样的熟悉,是的,那都是她做过的,一件件,一桩桩,都是她做过的。但为什么,他那动听的言语里描述出来的那个女人,那个善良的,无欲无求的,无比高尚的,十全十美的,获得了马连晋的爱情,尊敬,甚至是崇拜的女人,是她杨小丽吗?是她本人吗?可为什么,她觉得是那样的陌生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那个女人是谁?是谁!是的,马连晋说是杨小丽。那么,是哪个杨小丽?是此时此刻坐在马连晋车里的女人?还是很久之前,那个和马连晋一起坐在包厢里,穿着吊带装的妓女?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女人自我介绍的声音,“我姓杨,叫杨小丽,老板你叫我小丽得了。”


第57章

那个声音在脑子里浮现的时候,她微微抬头,斜着眼睛窥探了一下马连晋的表情马连晋也正盯着她在看,信心满满的等着她的回答。
是的,这个男人一直是自信的,这种自信,正是他的魅力之源,是他成功的象征,曾经令杨小丽几乎疯狂,想要成为这样的男人妻子,并且,一直一直.费尽心机,甚至不择手段的,为这样的目标而努力着现在,这个男人告诉她,他不过是个胆小鬼怕死鬼,他爱上了她不不不,她马上否认了这个结论.与其说马连晋爱上了杨小丽,还不如说他爱上了她为得到这个男人而抛弃的种种道德,良知,诚实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所有的美德和善行。现在,他用好听的话,甚至是感情,来要求她那些被抛弃的,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成为他的精神支柱,成为他堕落灵魂的唯一的,甚至是永久的救赎!
她要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
杨小丽傻了,彻底地傻了,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她要打开这车门,双手插腰,站在阳光下,对着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仰天长笑!是的,她要笑,笑这荒唐透顶的世界!笑那愚蠢混帐的杨小丽!她要对着这男人大吼一声杨小丽不是圣母!不会陪你马连晋下地狱!
这样想好之后,她把头抬起来,眼睛闪闪亮亮,不再感到自惭形秽,低人一等,她跟马连晋一样,都不过是普通人,都有无数无数的缺点,都会害怕,退缩,都是这繁华世界挣扎着求生的可怜虫。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她比起马连晋这样的官员,王老板这样的所谓富豪老板,刘亚玲那样的美丽女子,来得还要尊贵体面。
她的目光,遇到了他的,她在这个男人眼里看到了不懂拒绝的喜悦,然后,她本能的懦弱占据了上风她退缩了,想到了那封举报信,经由她的手寄出去的举报信,现在因为方家正在风口上,使得他们一致认为是方家人自演自导了这场戏,但一旦方家真的倒了,那真相,是不是也要随之浮上水面
慌忙中,她抓住了最方便的借口,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嫂子后来就要动手术了,我们的事,能不能能不能等到她手术后。”
马连晋笑了,他觉得自己是足够了解杨小丽的,象她这样放不开的良家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就等于是答应了。他轻松地重新发动了汽车,并且很自然地关心起杨小丽的家人,“对了,你嫂子这一次动手术,要花不少钱吧,我那里还有点积蓄,前些时候被专案组那边冻结了,刚好,明儿就可以解冻了,你要有空,跟我一起跑一趟,把手续办了,把钱拿出来,多少也接济点。”
杨小丽连忙推辞,“那些钱还是你留着吧,你刚出来,现在什么都要钱。我那里上次那套房子转手,多少赚了一点,付这次的医药费,足够了。”
马连晋说,“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要不是专案组这一次查出来,我还真差点忘了每个月还有工资领的,都打在银行卡里,官场有两句话说得很有意思工资基本不动”马连晋猛然停住了嘴,杨小丽也不由得尴尬起来,她自然是知道第二句的老婆基本不用!
马连晋忙安慰她,“那都是说撑了没事做的人瞎编的,当不得真,你别往心里去。”
杨小丽摇头摇得飞快,“我才没有呢,都当笑话在听呢。”
她最多也就是生生自己的气,哪里敢生马连晋的气。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是先把韩嘉瑞这边的事给了了,趁马连晋还没意识到之前。但她还不至于愚蠢到直接跑去跟韩嘉瑞说,“我对你没意思了,我们两不可能了,你以后还是不要上我家来了吧。”韩嘉瑞跟她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需要分手的地步。她只能寄希望于陈菲菲,让陈菲菲委婉地暗示一下。但这样的要求,在手术之前,甚至病情稳定之前,是不能贸贸然提出来的。
那一次的谈话之后,马连晋堂而皇之地搬进了小丽在城郊的新屋,看着他围着围裙拿着锅铲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她笑着说,原来你也是会做饭的。马连晋很得意地说,那当然,我手艺可是比你好多了。小丽尝了尝,还确实有两把刷子,但心里终归有些不服气,故意装出其实不过如此的表情,马连晋却是丝毫不受影响,反倒是取笑她的欣赏水平有待提高。杨小丽虽然也笑着,但她心里,却是慢慢地泛出苦味来,马连晋应该是无意,但这样的话,有些正中她死穴的味道。她也会安慰自己错不在马连晋,而是她自己的多心,但情绪,却是一直地低落了下去。
幸好,她很快又高兴起来,在邻居们看到马连晋温柔又体贴地陪着她在小区院里散步的时候,先是问候,“小丽,你老公回来了。”然后是抱怨,“怎么才回来啊,小丽一个人带着孩子,可真是不容易。”最后是惊讶和羡慕,“原来你老公这么帅啊!”杨小丽细细打量马连晋的表情,他脸上没有不悦,没有不耐烦,好脾气地笑着,很象是在陪着领导在视察工作,倾听人民群众的呼声。
不管怎样,听到邻居们夸马连晋帅,杨小丽心里还是高兴的,哪怕是知道那份高兴更多是源于虚荣心使然,也不由得把真心的笑脸带在了脸上。马连晋取笑她,“他们在夸我不是夸你,你那么高兴做什么?”她一个转身,快走几步,“我想高兴,你管得着吗你!”马连晋又赶了上去,把她的胳膊挽在自己身上,嘴里嘟嘟着,“还是这样子好,方便那些人对比。”
杨小丽的笑容凝结在脸上,远处传来孩子们无忧无郁的歌声,她却听得几乎落下泪来。是啊,小孩子们是多么容易满足,一颗糖果,一个抚摸,一句窝心的话,就已足够,只可惜,她想要的,太多了,太多了,多得连她自己,都糊涂起来。
夜深人清静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心却是怎么也静不下来,她甚至在后悔,当初买床的时候,就不应该买双人床,要是她买的是单人床,马连晋大概没有借口留下来了吧。这样的想法实在是荒唐之极,杨小丽的脑子里乱得跟炸了的马蜂窝似的,睡不着,却是一动也不敢动马连晋就在她身边躺着,枕着另一个枕头,气息却是无所不在,她不敢逃,更有几分不想逃,不愿逃,她贪恋着这片刻的温暖,就如同那偶尔偷得了点心的小耗子,在猫儿的虎视眈眈之下窃喜着。
马连晋的手机在震动,她赶紧调整呼吸装作睡得很熟的样子,马连晋起身,看过来电显示之后就起床了,起床的动作很轻,应该是不想吵醒她。
马连晋关上卧室的门,在客厅坐了不过几分钟,门外有了动静,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感谢这房子的隔音效果一般,不过一会儿,传来压低嗓门的声音,杨小丽听声音是马老板。
这大半夜的,马老板跑来做什么?
杨小丽大气也不敢喘,竖起耳朵细听。
“都打听清楚了,这个案子要作今年反腐的重点工程来抓,你岳父是主犯,肯定是死刑,打不了商量,现在是谁说情谁受牵连。反倒是你岳母那边,还有得商量,最多也就是混个成犯,撑死了也就判个死缓,还有,监狱那里我也问好行情了,现在搞保外就医都明码实价,八万块,不二价,你岳母年龄也大了,再这么一折腾,查不出病才不正常,保外就医的事啊,钱没问题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不过,要等到判了再说。”马老板说。
马连晋半天没吭声,就在杨小丽以为他接受了事实,停止打听的时候,他却问起另外一人,“方静呢,打听到消息没有,她怎么样,会不会有事?”
“这种女人,还问什么问,要不是她搞这么多事出来,我们能有今天。”王老板貌似生气得紧,说话的口气有点冲,这种情绪反馈到杨小丽那里,是真正的安心。
但马连晋的话,又让杨小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话也不能这么说,方静也就是年轻不经事,没有经验,别的不说,就说她寄的那证据,那个复印件算什么,现在这么多搞工商注册的公司,给几千块钱,别说几百万的注册资金,就是上亿的公司,也能注册出来。坏就坏在这脾气耍的不是时候,正当风口,她在这时候状告上去,摆明了是告诉上面的人,咱们内部出了问题,正好各个击破。唉”马连晋叹了口气,“算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不说了,我跟她姐姐,到底夫妻一场,咱们也都是老江湖了,还能真跟小姑娘计较不成,再说了,她现在也够惨的,家是破定了,这父母两个,也不知能不能保住一个”
王老板说,“要说你老马的为人,还真是没得说,方家这么对你,不仅不出面找人帮忙,还什么脏水都往你身上泼那可是把人往死里整啊,唉不提了,不提了.前些日子你好心好意,劝我跟方家保持距离,我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以为你不想带兄弟们一起发财,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你老马有眼光,看得远看得准,知道方家这么搞下去迟早要出事。这次还真是多亏了你通知我,及时找到专案组把注册资金的事交待清楚,要真是还坐在家里傻等,等到专案组上门来问了再交待,就不是破财这么简单了,那是把自己往牢里送了。”
马连晋说,“这事啊,你还真谢不到我头上来。当时我在里面,也就托小丽带个话,你也知道小丽这个人,老实得都不带转弯,我心里还真捏着一把汗,就怕她回去什么也不说。还幸亏你老王福气好,这样转弯抹角的信也能收到。”
王老板打了个哈哈,马连晋嘘了一声,回过身打开卧室的门看了看,见到小丽仍然一副安稳沉睡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但王老板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不少,“哪是我福气好,你老马的福气好还差不多,你说现在官场也好,商场也好,提起你老马的女人,哪个不竖大拇指。这杨小姐啊.不,现在应该说马夫人才对,还真是有情有义。你还别不承认,那时候你在里边的时候,这外面啊,传什么的都有,是生是死都不知,她还心甘情愿给你生孩子,挺着个大肚子去牢里看你,现如今的社会,几个女人做得到,更难得的是,没心机没是非,给男人省多少心啊。唉,老马啊,你倒是说说,这刘亚玲也是女人,还成天地跟你们家小丽在一起,怎么就不学好呢,把那张嘴好好管管,一天到晚东打听西打听,杨千方百计往自己兜里塞钱,你说说,一个女人,好好找个男人过日子就得了,赚那么多钱做什么!”
马连晋说,“刘亚玲这种女人,精明得过了头,玩玩也就算了,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你大概不知道吧,你们那度假村的事,在我这里回绝之后,刘亚玲私下里往方家跑过一趟,那一天方静正好也在家,我估摸着,只怕是刘亚玲跟方静说了些什么,她才跟我闹上的。要说啊,方静这一闹,也不能说全不是时候,要真是等到方家从刘亚玲手里收了钱以后再闹,我们这些人,恐怕是一个也跑不了,全部玩完。”


第58章

杨小丽似乎听到了王老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忙把被子掖得严实些,给身体增加点温度。
现在她倒是明白马连晋让她远着刘亚玲的原因了,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刘亚玲的精明,在男人们的眼里,不是好事。她杨小丽的愚笨,也不能全算是件坏事。但如果真是按马连晋说的,从此跟刘亚玲断了往来这个想法刚一出来,小丽马上就觉得寂寞了,刘亚玲是这世上唯一了解她,能想到聊聊心事,还能帮得上忙的算得上是朋友吧。她跟马连晋之间的种种事情丑陋还有算计,是怎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刘亚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们两人,甚至可以说是商量着走过来的。
杨小丽犹豫着是不是把马连晋的看法透露那么一点点,也估摸着亚玲赚了不少钱,养老本应该存得差不多了,有心劝她就此收手,就此从这个圈子里消失,找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从头开始,说不定,还能遇得一个真心的男人这样,举报信的事,即便是哪一天方静出来不认帐了,姑且让刘亚玲背了黑锅去,也是死无对证的事。这样的结果,既损不着刘亚玲半分,又保全了她杨小丽她越想越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桃花开的时候,陈菲菲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剩下的,就是出院之后的慢慢调养,自从跟马连晋见过面,杨小丽就很老实地找了个身体理由没在医院露面,这倒也还说得过去,她是孕妇。但陈菲菲出院的日子,在情在理,她都觉得有必要跑一趟。
才到了医院门口,也不知是有人通风报信还是怎么的,刘亚玲立马就出现了,亲亲热热拉住她的手,问她身体有没有好些。杨小丽忙笑着说没什么大碍。亚玲又问最近有没有见到马连晋,这一次,杨小丽犹豫了片刻才摇头。
“马连晋也真是的,出来都有日子了,怎么还不来找你。”刘亚玲立刻就抱怨开了。
“他兴许是忙吧。”杨小丽心虚,看也不敢看刘亚玲一眼,但她的表情到了刘亚玲这里,反而成了伤心失意的象征。刘亚玲好象很聪明,聪明地认定象马连晋这种见惯世面的花花男人,面对杨小丽这样的女人时,抛弃从来是第一选择。
“那孩子的事,马连晋知不知道?”刘亚玲需要打听清楚,马连晋对杨小丽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抱着什么态度,认,还是不认?
“孩子是我的。”杨小丽说,这一句实话,她一直都认定,孩子是她一个人,是她决定留下来的,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生活支柱,精神救赎,甚至,马连晋,也得靠边站!
刘亚玲又会错了意,认定这两个人的矛盾根源是马连晋不承认这孩子,心里不由得有了几分惋惜,毕竟她在杨小丽这里花的心思不少。她劝着杨小丽,“小丽,有个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说,要是说得不中听,就当我是放了个屁,风吹吹就没事了。”
“你说吧。”杨小丽心惊肉跳,她记得那天晚上马连晋也说过同样的话,却是劝王老板甩了刘亚玲。
但刘亚玲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这孩子的事,你还是考虑清楚,一个女人拖着孩子,现在连工作也没有了,这往后的艰难,不用想都知道。虽说是养儿防老,可你让这孩子不明不白地生下来,遭人白眼,长大了,你千辛万苦不说,就怕他恨你都来不及,与其将来后悔,还不如趁现在”
刘亚玲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到孩子她内心深处最柔软最不可触摸的角落,那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她打掉孩子,那么,打掉孩子之后呢若是没有马连晋,是不是还要跟着她刘亚玲出去卖啊!杨小丽越想越火大,心里最后的一点内疚也消失殆尽,甚至开始觉得方静出来之后,让刘亚玲来背这个黑锅,还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杨小丽换了个让刘亚玲闹心的话题,“亚玲,哪天你见了王老板,好好地帮我说声谢谢,我嫂子这趟住院,他可没少派司机送东西过来。”
刘亚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谁知道那老色鬼安的什么心。”
小丽清脆地笑了两声,心里暗暗得意着,“他还能起什么色心,我现在可是孕妇。”
刘亚玲一听这话,也笑了,但笑容稍纵即逝,“瞧我这记性,都气糊涂了。这老色鬼最近也不知忙什么,成天不见人影,打手机吧,一开始还吱两声,这几天,连吱都不吱了,直接关机了事。这要是哪天老娘不耐烦了,直接找到他家里去,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杨小丽的心又揪了起来,她还真怕搞不清状况的刘亚玲打到王老板家里去,那王老板可不是吃素的,忙说了一句,“人家那么大的老板,兴许有正经事忙着呢。”
“忙?忙什么?当老娘不知道是怎么的,他是忙得紧,忙着帮马连晋跑官呢。”
杨小丽大吃一惊,“跑官?跑什么官?这官也是能跑的?”
刘亚玲笑着说,“傻了吧,你以为那些吹暖气坐小车的官都是天生的,这跑官的事既是技术活,还是体力活。具体怎么个情形,你自个儿慢慢琢磨吧,就跟你上次想进干部病房的过程差不多。当然嘛,这里面还是有分工的,技术活由马连晋来做,他在后面动动脑子动动嘴,跑断腿的是王老板,出钱又出力。我都打听到了,如今啊,这马连晋不仅要保他岳母的命,连方静那个小丫头,也想弄出来。”
杨小丽心里一窒,“把方静弄出来?能弄得出来吗?”
刘亚玲似笑非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是不是怕方静出来,马连晋去吃回锅肉,你就没得混了这你倒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马连晋精着呢,跟方静是绝对没可能了。方家那里查出来的就有一千多万,那没查出来的的,天知道有多少!你当那看热闹的人都是傻子,心里都明镜似的,就是没证据罢了。马连晋敢在这风口上跟方静结婚,人家就敢怀疑那些钱是他私吞了,马连晋精着呢,怎会平白地背这种名声。但他打通关系想办法把岳母和方静弄出来,又另当别论了,这样一来,他名声多好啊,有情有义不说,从前那些得了方家好处的人,又没有被方家兜出来的人,不仅不再恨他,以后啊,还得换过来照应他马连晋了。小丽啊,你可要想明白,要是马连晋不想要这孩子,你也别太固执了。男人嘛,几个不好玩,马连晋现在这个年纪,正是好玩的时候,你还是别指望他收心了。你呀,还是想办法先抓住他的人再说,只要人还在你手里,以后想要多少孩子不行。马连晋这次虽然说吃了大亏,可要是把这话换过来说,就叫久经考验了,你说说,这种人不升官,还有谁升官?”
这会子,杨小丽总算是品出那一晚马连晋话里的意思来了刘亚玲说话,往好听里说,叫快人快语,倘若是小户人家过日子,确是爽快利落的主儿。可她偏偏在官场和商场之间打擦边球,快人快语变成了口无遮拦,还专揭人伤疤,难怪马连晋这种谨慎惯了的人,现在听到刘亚玲的名就往一边走。
杨小丽马上想到了自己身上,举报信的事先放过一边暂且不说,往后的日子,或者往近里说,她跟马连晋结婚的日子,她往马连晋身边一站,正高兴得意着刘亚玲跑过来,带着笑脸伸出手找他们讨媒人红包或是买断分红?
杨小丽睁大眼睛看着刘亚玲似乎每时每刻都挂在脸上的笑容,想从里面猜出点意思来,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亚玲,你是个明白人,知道这王老板也好,马连晋也罢,都一个干净的,我们这些没根底的跟着他们瞎混,混得好吧,也就是一些蝇头小利,混得不好,怕是连命都得混进去。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考虑成个家,过点安分日子。”
刘亚玲歪着头打量杨小丽好半天,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认真的样子,似乎想起一些伤心事,但那些伤心又似乎太浅太淡,留不出痕迹来,终于,那习惯性的笑容又重回脸上,“成家?找男人?老娘不稀罕。”刘亚玲说。
杨小丽在心里叹息着,为她自己,是的,她无法说服刘亚玲离开这是非圈,也就意味着,她是无法彻底地安全着了。她抬起头,想要再说点什么,却看见后面的走廊里大哥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大嫂出来了,她把想说的话咽回去,迎上前去。
陈菲菲笑着说,“其实我都没事了,就你哥夸张得厉害,硬是要我坐轮椅。”
“大哥这是心疼你,没就安心坐着,要我说,等回了家,你好好在家养着,让大哥来服侍你。”杨小丽说这话的时候,把身体挡在陈菲菲和刘亚玲的中间,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不知内情的陈菲菲在这个时候把韩嘉瑞的事扯出来。
“怎么,嫉妒了,你放心,以后啊,自然会有人服侍你。”陈菲菲这句话还没说完,杨小丽的心就咯噔一下,侧脸偷眼瞧过去,刘亚玲的脸色全变了。
杨小丽可没有招惹刘亚玲的胆子,只能勉强笑笑装糊涂,催着大哥大嫂赶紧回家。
回到家之后,陈菲菲把她拉到里屋,问起韩嘉瑞的事,问这段时间,两个人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杨小丽深深吸了口气,“嫂子,这从今往后,还是别把我和你表哥拉在一起了。”


第59章

陈菲菲一愣,“怎么,你们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我表哥他,他嫌弃你”
“不是,没有的事!”杨小丽连忙打断她,“你表哥,他人很好其实呢,他就是嫌弃我,也是该当的,他是博士,以后还要做讲师做教授的,我是什么人,脾气不好,长得也一般,现如今肚子里还怀着别人的孩子换得别的男人,还指不定怎么着,也就是你表哥他大度,心眼好,不计前嫌的”
“你也别先摆我表哥的优点了,这些我都知道,还是说说,你们两到底怎么了,前些时候不是好好的吗?其实呢,我也早想问你了,前几天我表哥去医院,还跟我抱怨来着,说不知你一天到晚忙些什么,人影也不见,电话也不通。”
杨小丽低头,好半天,这才吞吞吐吐说了一句,“孩子孩子的父亲,回来了。”
陈菲菲一愣,“你是说,那个开别克的男人?”
杨小丽点头。
就感情而言,陈菲菲自然是偏向着韩嘉瑞一边,但开别克的男人,毕竟是孩子的父亲。她叹了口气,有些在事实面前低头的意味,“你可要想好了,这一次,到底是真心要娶你呢,还是象以前一样,玩玩就算。”
杨小丽忙说,“这一次是真的,他正在装修房子,还说现在挺着肚子不方便,就先把证办了,等孩子生下来,身材恢复了,再补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陈菲菲说,“那男人愿意既娶你,你又喜欢得什么似的,按理说,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我就是怕你日后后悔。”
杨小丽抢着说,“不会的,怎么会呢,他现在对我好得不得了。”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大抵是自己的信心,也不那么足够了。
陈菲菲又叹了口气,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一般,说话的声音也极其的缓慢“现在好有什么用,得一辈子对你好才行。我表哥和那个表嫂,好的时候还不是蜜里调油,可我那表嫂,哪是正经过日子的女人,今天要买车,明天要出国,怀了孩子不想生要打掉,打胎的时候麻药过敏,不得已生下来,全扔给我表哥带不说,不到三天就断了奶,说是对身材不好。我表哥就是被这一位折腾得不行了,才真正体会到你的好处。那时候跟我提这事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两还真不错,跟你大哥一样,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能一辈子长长久久地下去。做女人啊,最要紧的还是得学会看男人,有些男人出手大方,也温柔体贴,今儿买项链,明儿买衣服,一时昏了头也是有的。可正经过日子,天天买菜还差不多,哪有闲钱买衣服首饰的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就交待你一点,这有钱英俊的男人啊,就是自己管着自己不在外面乱来,也会有那些不知羞耻的小姑娘们挑唆着他们去越轨,别说小三上位,小四小五上位扶正都不稀奇了,现在的社会风气就这样,你呀,也别太死心眼了,最要紧的是把工资卡捏在手里,万一要有个万一,没了人,总还有钱,还能继续过日子。”
如果说陈菲菲的这一番交心引起了杨小丽的心酸和感激的话,那她无意中说漏嘴的信息,又勾起了杨小丽的回忆刘亚玲曾经说过的,那个在第一百货陪着陈菲菲买项链衣服的男人,是否也和马连晋一样英俊多金,温柔体贴?陈菲菲,是否也曾昏了头,忘了为人妻,为人母的本份和职责。
杨小丽有心想问个清楚明白,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生活太苦,现实亦太过枯燥乏味,而外面的世界,确实是来得太过繁华耀眼,她自己早已把持不住,堕落沾污迷失了方向。反而是陈菲菲,即使是有过迷失动心,但现实是,她回来了,仍然是大哥的妻子,冬冬的母亲,还有,老杨家的媳妇,这复杂的身分,她不能说做到了一百分,但最起码,是及格了的。
杨小丽的心里,甚至有了一些迷信的成分在里面她既能以慈悲之心保全陈菲菲的秘密,那么同样的,老天爷自然也会以同样的胸襟来保全她的秘密。
杨大年进来喊姑嫂二人吃午饭,杨小丽一看时间,已经中午了,她记得跟马连晋约好了下午去民政局登记,按理,也该有个电话了。她疑心是自己光顾着跟嫂子说话,没听到手机铃响,遂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看,是否有未接电话。
未接电话倒有两个,都是刘亚玲打来的。杨小丽一看就心慌得什么似的,又匆忙把手机塞回了口袋。但到了饭桌上,当着哥哥嫂子的面,她又重新换上了笑脸。
陈菲菲笑着说,“今儿怎么做这么多菜,小丽回来了就是不一样。”
杨大年笑着说,“你今儿不也是第一天回来,吃了这么久医院的饭菜,怎么着也该多弄几个菜。”
杨小丽羡慕地说,“嫂子,你看哥多心疼你。”
陈菲菲的脸上,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幸福,“是啊,过日子,还是你哥这样的人实在。”说到这里,她停了停,马上又补上另一句,“其实找个有本事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好,走在外面风风光光不说,家里的事,你要是不愿意,还可以请保姆啊。你不是不知道,前几年我跟着你哥,在外人面前受的那些闲气。要说啊,这病一场,也没什么不好,这街坊邻居的,人人个个都在夸你哥重情义,我呀,以后可得夹着尾巴做人了。”
陈菲菲东拉西扯的,从心意上来说,是杨小丽多心,也算是一种安慰形式吧,但不知怎的,小丽反倒是怀念起从前,这姑嫂二人,一言不合,吵得天翻地覆的劲头。同样是不开心,吵出来其实比憋在心里强太多了。
杨小丽勉强笑笑,拿起筷子去夹那道青菜,白白绿绿的,看起来很有胃口的样子。她的筷子停住了,仿佛看到一个黑影在那白白绿绿之间蠕动,“哥,你这青菜怎么回事,连虫子能没弄掉。”
杨大年很是奇怪,拿起筷子在青菜里翻了翻,“哪有虫子,我洗了三遍,怎么可能没洗干净。”
“我明明看到”杨小丽话说到一半,停住了,这一次,她看清了,白色和绿色之间,根本没有黑色的小虫子,也许,真是眼花了吧,她是这样认为的,并这样坚持着。但吃饭的胃口,到底还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杨小丽无精打采扒了半碗饭,剩下的时间,就是坐在客厅里不停地看手机,刘亚玲又发短信来了,一条接着一条,第一条是为什么不接电话。第二条是是不是做了亏心事。第三条是杨小丽你躲什么躲,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老娘知道你住哪里!
她有心想关机,顺便,也把这些短信都关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但她不敢,担心万一马连晋打电话过来,找不到她人。
她忽然觉得委屈,憋闷,今天是她跟马连晋注册的日子,按老理说,也算是大喜的日子。可她不想告诉家人,家人是站在韩嘉瑞这一边的。她也不能告诉朋友,唯一的所谓朋友,刘亚玲,这会子,估计手里拿把刀,恨不能砍死她。
她实在忍不住,拨通了马连晋的电话,还没说话,马连晋倒是先开口说了声对不起,“小丽,今天民政局那边去不成,临时有急事,这样吧,你先回家,对了,家里没菜了,买点好菜吧,晚上会有客人来。”
马连晋挂断了电话,杨小丽在心里不断猜测马连晋到底有什么急事,急到连去民政局注册都能改期。还有晚上,有客人?什么样的客人,需要她来接待?
想归想,她还是照马连晋的吩咐去超市买了菜,回家后洗洗切切忙下锅,忙得忘记了时间,其实她是故意的,她已经不愿再想了,哪怕是胡思乱想。
门口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小丽抬头看窗外,不知何时,天已经暗下来了,路灯大概是人为设计的缘故,没有赶上老天爷的步伐,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听天由命了。
小丽缩在厨房里不出声,马连晋回到家第一件事是进厨房,叭地一声开了灯,心情也似乎格外愉快,“小丽,家里来客人了。”
杨小丽慢慢抬起头,看向马连晋的身后一位年轻的女子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披散着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神情中也有几分的不自然。
马连晋站在小丽的身边,顺手揽住她的腰,一副男主人的架式,“不认识吧,介绍一下,方静,我跟你提过的。小静,我也跟你提过的,小丽,杨小丽,你喊嫂子也好,姐姐也好,都随你。”
方静怯生生喊了一声小丽姐之后,又把头低下了。
小丽忍不住为这个女孩儿难过。其实,她怎么可能不认识方静呢!在希尔顿酒店大堂内,即使是最匆忙的一瞥,这女孩儿的勃勃生机,神采飞扬,不知人间愁滋味的年轻,都曾经让她嫉妒得几乎疯抓狂,仿佛千万只蚂蚁啃咬着。
怪就怪你的名没取好,叫方静,现在果然安静下来了,要是叫方活泼,还说不定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忽然间,一个荒谬之极的想法占据了杨小丽的脑子,使得她不由得笑了出来。
马连晋非常满意杨小丽的笑容笑容毕竟是笑容,终归比板着脸要强。在此之前,马连晋心里还是有小担心的,毕竟为了方静抛弃杨小丽,既是不光彩的回忆,更是铁一般的事实。来这里的路上,他不得不对方静叮嘱又叮嘱,为杨小丽找尽了理由,多次强调她现在怀有身孕,会有些脾气,要多体谅。
是祸是福?杨小丽从马连晋脸上看不出端倪,她维持着笑容,大脑却象发动机的轮子一般飞速地旋转着方静年轻不经事,比起老道的马连晋,那是一个天一个地,最好的办法是从方静嘴里套点内容来,防备一二。
“先洗个澡吧,洗了澡再吃饭舒服点。”杨小丽要把方静往浴室里带,同时也留意着马连晋的反映。
马连晋挥挥手,“也是,好好洗个澡,把身上的霉气洗掉。对了,小丽,刚才我让小静把从里面带出来的衣服全扔了,身上这件也得扔,你还是帮她找件合身的衣服吧。厨房这边就交给我好了。”
浴室与卧室相连,与厨房隔着一个客厅,马连晋既愿意呆在厨房,是不是意味着杨小丽的秘密,仍然是秘密。
她从浴室放满浴缸出来,只见方静坐在卧室的地毯上发呆,她忙去拉她起来,“别坐在地上,凉着呢,感冒了可不好。”
方静由着她拉她起来,忽然说了声,“对不起。”
杨小丽停在了那里,“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方静说,“你为人怎么样,一路上姐夫都跟我说了,你真的为姐夫牺牲了很多,吃了很多苦,不象我们方家,姐夫大难临头,就想着怎么保全自己,拉姐夫垫背。我也是个没用的,我对专案组说的那些话,都是爸爸妈妈教我说的,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些话会害死姐夫的方家人这么对姐夫,到现在他还愿意找人帮我求情,这一次要不是姐夫求情,我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我从小被我爸爸妈妈惯坏了,有什么说什么,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小丽姐,你是好人,跟姐夫在一起,很好真的很好只要不是那个狐狸精,我就心服口服,你放心,我会在姐夫面前说你好话的,一定不会拆散你们的。”
方静去洗澡了,小丽坐在那里发呆,丧胆游魂似的,在她看来,方静之所以有今天,全是她的错。方家有错是主因不错,但错,不应该由方静这样的女孩儿来承担。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做这个动作只是一种本能,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促使她来看,等到把双手高高举起,举到眼前不过一寸之处时,她猛然全身一震,跌坐在地上原来,她在检查她的双手,是否沾上了血迹。


第60章

马连晋敲门进来,先是皱眉,“怎么坐在地上?”一边说,一边拉她一把坐在床边,又低声问她,“方静洗澡去了?”
杨小丽茫然点头。
马连晋说,“小静从小娇生惯养的,连重话都没听过一句,这一次在里面吃不了少苦,要是有个小脾气什么的,你多体谅些。”
杨小丽不假思索,出自本能地回应了这个请求,“那是自然的。”
马连晋非常的感动。他认定杨小丽是个传统善良贤惠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在现今的物质社会,比大熊猫还珍贵。他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和这样的女人相处,在心灵上是何等的舒服没有算计,没有利益冲突,连不听话的烦恼,也没有。
马连晋在她身边坐下来,拉着她的手说,“今儿是我对不住你,明天,明天好不好,我们一大早就去民政局排队登记,好不好。”
杨小丽的心里一阵一阵的发酸,她觉得这样的情景,这样的诚意,才算得上是一次正正式式的求婚,也是每一个女人一生,值得追求和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而不能象第一次那是前天一大早,马连晋还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她的肚子好半天,忽然冒出一句,“登记吧,我们去登记,要是明天不下雨,那就明天吧。”她当时差点说出后面的话来,“登记吧,登记了,就一了百了。”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因为眼中有泪,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就好象她肚子里的孩儿高兴了在踢她的时候一样。她恍惚着,不敢相信她这样的人,也可以得到一个男人最诚挚的求婚。她清醒着,因为幸福的感觉是那样实实在在地笼罩着她。她惊恐着,她担心这样得来的幸福会成为时间里的流沙,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只有一个结果握不住,无论如何也握不住
“怎么不说话?”马连晋轻声询问着。
“好,我们明天去登记。”她紧闭双目,似乎不敢直视眼前的幸福,但她听到自己再清晰不过的回答,感觉内心深处仿佛强风扫过的世界,空荡荡一片,却偏偏,想要抓住最渴望的东西,也许,是一个女人的奢望,更也许,是身为女人的本能爱没有杂质的纯粹的爱,不因为繁华的最简单的爱,男人对女人之爱
马连晋在她身边坐下,两个人就这样手拉手,肩并肩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外边厨房里电锅叮地一声打断了他们,马连晋这才松开她的手,站起来,“饭熟了,你去催催小静。”
杨小丽点头,看着他走到门口,忽然喊了一声,“哎,你”
马连晋站在门口回过头,“什么事?”
她的脸上布满快乐的光辉,似乎是想把这幸福的感觉长长久久地留下来,但是,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不好意思笑笑,强迫自己的脸面对着墙壁,“没事什么事没有,你去吧。”
马连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但终究却是什么也没说,回转身去了厨房。杨小丽低头坐在床边,一滴泪,从眼睛里滴出来,落在手心,悄悄地化了,没有声音,亦无人知晓。
饭桌上,马连晋跟方静提议,既然平安出来了,没留下犯罪记录,干脆出国继续读书,也算是避避风头。方静黯然神伤说是放心不下她母亲,马连晋忙说这个不用她来操心,她只要好好读书就行了,方老太太那里自然有他这个女婿照应。
杨小丽是做过穷人的,自然懂得方静这话,不过是个托词罢了,经历了这许多事,估计这小姑娘唯一的心愿就是走,走得越远越好,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当成恶梦,当成从来没有发生过。当然,这也是杨小丽最喜欢的结果。
她放下筷子,从卧室里把马连晋前两天才交到她手上的那个存折拿了出来,塞到方静手里,“我知道你担忧什么,这里面的钱,是你姐姐从前帮着你姐夫攒下的,你先拿去用,该怎么用怎么用,横竖是你亲姐姐的钱,你用,也是该当的。我常听你姐夫提起你,说你脑子聪明什么的,不是一般地会读书,这里的事你不用管,有我跟你姐夫呢,你就安心读书,把那个什么NBA给读回来,也给你姐夫争口气。”
方静一边笑一边把存折往回送,“小丽姐说笑呢,是MBA不是NBA,NBA是打篮球的。”
杨小丽当场闹了个大红脸,呐呐地不知说什么好。
坐在一旁的马连晋忙揽住她的肩,轻拍两下算是安慰,“你小丽姐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养着一家人呢,有多辛苦你是不知道,她要有你这么好的条件,别说MBA,博士也读出来了。存折是你小丽姐的心意,让你拿着就拿着,可别辜负了你小丽姐。她呀,也就是因为打小没读过多少书,就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能读成博士。”
马连晋把那存折拿过来,再次塞到方静手里,这一次,方静没有推辞,收在了口袋里。杨小丽在一旁瞧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不知这方静是存心还是故意,同样的东西,她给就不收,马连晋给,就收得心安理得,说不定这方静心里,还以为马连晋跟从前一样,是他们方家的人,是跟杨小丽全无关系的人。
她想着,等到明天过了就好了。过了明天,她就正正式式成为马连晋的妻子了,法律上的合法妻子。也许明天,方静就走了,带着她的秘密走得远远的最好是再也不要回来。她跟马连晋,还有孩子的三口之家,不需要多出个小姑子来掺和。她这样理所当然地认定着,全然没有意识到,她这样的想法,正是从前的陈菲菲的想法。又或许,每一个女人对家的想法,要求,都是同样的。
吃过晚饭,杨小丽去收拾客房,方静呆在马连晋身边,杨小丽很想把这个小姑娘喊到一边去,又担心做得太过,反倒让马连晋看出破绽来,只好让客房的门开着,一边收拾一边听这两个人到底说些什么。一开始,是方静一连说了十几句对不起。很久之后,才听到马连晋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事情过了就算了,专案组那边也是早有准备,大概调查有一段时间了,你那封信,刚好给他们制造了一个抓我的机会。”
小丽听到方静在问,“信,什么信?”
杨小丽的呼吸窒住了,心几乎也停止了跳动。
“你的举报信。”马连晋的声音很平静。
“什么举报信?”方静的声音是迷惑不解的。
“专案组的人给我看了你的口供,你说那家房地产公司的事,你一无所知,是我拿了你的身份证去办的。”
“那是因为专案组的人到我家,找到我说有人举报我,注册资金来历不明。还说我那是大罪,要坐十几年牢。我当时都吓坏了,我妈就在旁边说,那些事都是你去办的,我一个小女孩,又是刚从国外回来,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做过。还说我身份证都是在你手捏着,别说这些事,做什么事都没问题。说完之后,他们让我在口供上签字,我不知道说那样的话会害你坐牢,你想你那么有本事,什么事都不会有的,我要是知道会连累你坐牢,哪怕是知道一点点,我都不会签那个字的。”
马连晋那边,久久没有声音。
杨小丽现在知道,死刑犯等等死刑通知书的那一刻,是什么心情了。她已感觉不到痛苦和恐惧,她只是开始回忆,回忆她的一生,这一生中,她似乎得到了些什么,例如,父母之家,兄妹之爱,一个暂时还爱着她的男人,一个将来也许会爱她的孩子。她似乎又什么也没到,父母去世了,兄长有了更需要守护的妻子和儿子,暂时爱着她的男人,马上就成为宣判她死刑的人。她还有什么,还能剩下什么她低头抚摸腹中的孩儿,她轻声地自言自语,“这是你的使命,是不是,来爱你的母亲,是不是?你要成为这世上唯一爱我的人,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我会有这样的结局,是不是”
杨小丽等着马连晋的宣判,她甚至能听到她的人生在倒计时的声音。
她等了很久,马连晋都没有说话,反而是方静进屋里来了,脱衣服准备睡觉。
“你姐夫呢?”杨小丽紧张地问。
“在客厅打电话呢。”方静毫不在意,打了个哈欠直接上床睡觉了。
杨小丽实在忍不住,到了客厅,马连晋还在打电话。马连晋打电话有个习惯,声音压得很低,一只手还捂着话筒。外人看来,这是最佳的个人修养,但现在,杨小丽宁愿他象王老板一样,挺着大肚子,另一只手摸着那肚皮,嚷嚷一声,“喂!”或者极有声势地喝斥着,“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养你们这帮人做什么吃的!”
小丽想了想,打了盆热水过来,端到马连晋脚下,蹲下身来要帮他烫脚。马连晋却是摆摆手,意思是自己来。杨小丽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马连晋给了她一个微笑,捂住话筒说,“脚我自己洗好了,你有身子不方便。累了就早点睡,我打完这个电话就来陪你。”
这算是死缓吗?
杨小丽一边往卧室走一边模模糊糊地想,然后,她想到了方静的母亲,依稀记得,那位老太太估计也是死缓,年纪大了,花点钱还能保外就医。
那她呢?她是不是也可以保外就医,怎么说,她还是孕妇呢?
可保外就医要花钱的,一大笔钱。她又想到刚才一时大方贤惠拿给方静的那笔钱,开始后悔了。
她把被子卷起来压在身下,整个身体包括头都躲在被子里,不漏一点缝隙在外面,她想着要是马连晋要打她,这被子,说不定,还能挡一挡。她必须要吸取上一次的教训,上一次方建军打她的时候,就是因为没有及时躲进被子里,所以才被打得那么惨。
时间过了很久,也许,还真是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马连晋才回来卧室,唏唏嗦嗦脱了衣服,拉了一下被子,杨小丽忙把那被子角死命地攥着,整个身体崩直了把气力用到最大,马连晋一连拉了好几下,被子一动不动杨小丽作好了挨打的准备,她等了很久,外面却是静悄悄。她实在忍不住,偷偷把被子拉开一点点查看动静,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马连晋另外抱了一场被子过来,躺在她身边,早就睡着了
似睡非睡的,杨小丽裹着背子躺了一夜,迷迷糊糊中,她听到身旁的马连晋翻了一下身,她的心就揪起来了。迷迷糊糊中,身旁的马连晋说了句含糊不清的梦话,她在黑暗的被子里眼睛睁得老大,耳朵里哄哄地盘旋着空气的噪音。她不知道这一夜是怎样过去的,但马连晋翻了几次身,说了几次梦话,她记得清清楚楚,象刀刻在脑子里一样。窗外的天空呈现出鱼肚白,她的内心,既喜且忧。喜的是,漫长的夜晚终于熬过去了。忧的是,这白天,等待她的,又是怎样未知的命运她实在扛不住,好象睡过去了一小会如果说意识消失了,自我存在消失了,就好象死去一样,不知有这世界,又或者这世界,还有杨小丽这样一个人,叫做睡觉的话,那么,是的,杨小丽在天亮的时候,睡了一小会儿。
阳光透过窗户撒在床上,映着脸热热的,杨小丽象是被人拍了后脑勺似的,猛然一惊,从床上坐起来,她意识,也在那个瞬间,完全清醒了。马连晋在拉开窗帘,让阳光完全地进来,见她坐起来,笑着说,“你还真能睡,从昨晚睡到现在,睡得动也不动一下。”
小丽讷讷地,“我睡死了。”
马连晋说,“今天可是我们的好日子,什么死不死,少胡说八道。”
杨小丽茫然,“什么好日子?”
马连晋说,“你忘了,我们昨天说好了今天去登记的。”
杨小丽的心有片刻的空白,好容易才明白马连晋还愿意跟她去登记,也就是说,她还是安全的。她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却因为用力过猛,脚抽起筋来,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跪在了地上。马连晋两步赶过来,伸出手去揽她的腰,她就象受惊的小鹿一样猛地抬起头,睁大着戒备的眼睛。马连晋温言说,“先坐到床上,我帮你看看。”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由着他把她扶回床上。马连晋坐在床边,手指在她的脚上试探着,嘴里问着,“是不是这里这里没事的,按摩一下就没事了你呀,要补钙了,今儿晚上我们就喝骨头汤好不了”第61章
马连晋看了看时间,“这都快十点了,你试试,看行不行,要行的话,咱们就一起去民政局。”
小丽下床试了试,好多了,没什么大障,也没有推脱的理由,遂点头同意了。临出门的时候,马连晋看客房的门还紧闭着,就去敲了敲,不一会儿,方静把门拉开一条缝,伸着脑袋问什么事。马连晋把去民政局注册的事说了说,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也算是,见个证什么的。
方静的笑容有些勉强,但还是对着小丽说了声恭喜,又说还有几封信要写,马上又改口说给人约好了,要办出国手续的事。这些理由都再冠冕堂皇不过,马连晋找不出任何让她放弃的理由,遂说了声让她先办着,要是有困难的话,随时打他的电话。
马连晋的话才刚说完,方静那里就匆匆关上了房门。杨小丽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有一种感觉,方静对于他们的婚姻,并不象她表现出来的那样释怀。她不过是象从前的她,没有资格去争取罢了。她所能做出的最有可能的,也是最微弱的抗争,就是不亲眼见证马连晋和别的女人的结合。
院里的桃花都开了,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歇着,或许是累了,又或许,是对花的贪恋。倘若,不久的将来,这似锦的繁花都谢了,只剩下一穷二白的枝头,这鸟儿的贪恋,又会是什么?
马连晋高兴地说,“是个好兆头。”
杨小丽嗯了一声,是的,这似锦的繁华,她心里是欢喜的,但那欢喜总是刚刚来到便又消失,被更多的不安和恐惧所取代。她有一种预感,总觉得今天会出点什么事,两只眼睛的眼皮都在不受控制地狂跳。俗语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不知道,这两只眼睛狂跳,到底是喜,还是灾?
她忽然有一种冲动,要跟马连晋把举报信的事坦白了,她喊住他,嘴张了张,想要开口,却是太过缺乏勇气。她深呼吸,算是给自己积攒勇气,但偏偏这个时候,马连晋的手机响了,他摆一下手意思是接过电话后再谈,他走到一边低声讲电话,回来之后问杨小丽,“你刚才想说什么?”
杨小丽她的勇气已经消失殆尽,剩下的,不过是和方静一样的自我怜悯。她摇头,表示无话可说。
马连晋却是有话要交待,而且显得非常兴奋,这与他平时的喜怒不形于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小丽,你先去民政局等我,单位那边打电话给我,有点急事,我我无论如何也得过去一趟。”
杨小丽的心提得老高,“什么急事什么样的大事非你不可,你你不会有事吧?不会又是出了什么事吧!是不是方家”
马连晋忽然把她整个人一带,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放心,方家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任谁也翻不了案去。我这一次去单位绝对不是坏事,是好事,再好不过的事。呆会儿王老板那里会派车来送你到民政局,那对面有家咖啡厅,你在那里等我,你放心,单位那里的事一完,我就赶过去,你放心,我定会去的。”
马连晋一连说了三遍“你放心”,然后风一般地走了,留下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胡思乱想的杨小丽。
杨小丽打了个哆嗦。马连晋说是好消息,那自然是对他而言,那么,对于杨小丽而言呢?她跟他,是即将注册结婚的夫妻,但也有另外一种说法,叫同床异梦的夫妻。象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她的胸口似的,她并没有按照马连晋的吩咐,在咖啡厅里坐着,她担心那种封闭的环境,会把她逼疯了去。她需要在这阳光下透透气。
她在路边的人行道上,有一步,没一步,懒懒散散地走着。有人摇摇晃晃骑着破旧单车经过,大概是没有铃声的缘故,扯着嗓子在大声吆喝,“闪开,快闪开”她闪过一边,又听到刺耳的刹车声,一个身影挡住她的去路,亦遮住了她的阳光,阴影落在她身上,她抬头,看清来人,转过身想要逃跑,但是,她移不开脚步,一动亦不敢动,只是呆呆地站着,那是听天由命的绝望。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看着马路对面,那里,是民政局的婚姻注册处,她和那里的距离,不过一条街那么远罢了,为什么,她都过不去?她用了几乎全部的生命在努力,也只能,到达这个程度!
杨小丽一看到刘亚玲,看到刘亚玲气得满脸通红的表情,就明白昨儿晚上马连晋打的那些电话了方静说了那一席话之后,他之所以没怀疑到她,是因为把脑筋动到刘亚玲身上去了。确实,精明干练的刘亚玲比起老实本分的杨小丽,更象是做这种事的人。
杨小丽停在那里,一言不发。刘亚玲也站着,等着杨小丽给她个交待,两个女人面对面,终于,愤怒的人比虚心的人耐性更差。
刘亚玲说,“你没有话跟我说吗?”
杨小丽忽然上前一步,拉着刘亚玲的手,乞求着,“亚玲,我求你,你放过我,我当时就是气不过,被妒嫉冲昏了头,才寄了举报信的。可现在现在我都要跟马连晋结婚了,我们今天注册登记,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你放过我好不好放过我好不好,马连晋以后还有大好的前途,我们要是结婚了,一定会有很多法子报答你的,我求你,你放过我啊”
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气愤,刘亚玲的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着,她浑身颤抖着,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她一边哭,一边说着,“你求我放过你,那有你没有想过,你做的事,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啊你知道马连晋在看守所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吗?你当他真要谢谢我啊!我当时看你那么伤心,正好王老板又在暗示我,度假村工程的事,要马连晋这边实在走不通,就绕过马连晋,直接找姓方的。我去找姓方的,老的不在家,小的在那里试婚纱,美得什么似的,就过去跟那小丫头说了一句,‘别以为马连晋真的喜欢你,他更喜欢的是你们方家的权势’,那方家的小丫头就跑去跟马连晋闹,差点闹到马连晋的单位去,恨得马连晋在外面放出话来,只要是他马连晋出现的地方,不想看到我刘亚玲。马连晋抓起来了,我一心一意照顾你,你嫂子住院,我跑上跑下,腿都要跑断,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着,马连晋出来了,你们两好好的,我得罪马连晋的事,也能一笔勾销,我们也能象从前一样,象朋友一样,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我收留你在我家住着,你就翻我抽屉,那张复印件就是那时候翻出来的,是不是?我们那个工商注册,才办了没几天,什么准备也没有。我还真是小看你了,你还知道往那个女检察官手里寄,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负责调查方家案子的专案组的组长。她拿到举报信的当天,就找方静落了口供,这边方静一签字,那边等在门外的人就抓了马连晋。第三路人马在银行封了我们的海外帐号,调查资金来源。我们的人就是想串供也来不及。马连晋和方家,必须要倒一个。你知不知道,我可以跟王老板说,让马连晋倒,只要王老板咬死了,那钱是送给马连晋的,无论他在看守所怎么说,都翻不了案。可我看到你,挺着个大肚子,又想到我们的交情,还是决定保马连晋。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马连晋从看守所一出来,你们就见面了,是不是?你们一直在一起,是不是?”
慌乱中,杨小丽抓了最蹩脚的理由为自己辩护,“不是我不愿意理你,是老马,老马不让我见你,真的,我没骗你,我一直想跟你说清楚,那一天在医院,我还提醒你,要你离开这个圈子,你记不记得,你一定记得的,是不是,我真的是替你着想,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她猛然压低了声音,“亚玲,你走吧,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你这么漂亮,一定会有很多男人喜欢你的,你一定会过得很好的,相信我,你会找到比马连晋更好的男人的。会的,一定会的!”
刘亚玲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杨小丽,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真以为马连晋是好人,他又给你灌什么迷汤了,让你以为他是好人,是好人怎么会跟王老板这种人整天混在一起,是好人怎么会让王老板帮他跑官?是好人,为什么还会升官,还会继续做官,一条活路都不给我留!是好人,为什么昨天晚上打电话告诉王老板,说举报信的事他都查清楚了,是我刘亚玲干的,还说要跟有关部门申请,给我发个奖牌反腐标兵!”
杨小丽呆呆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感觉似乎是有了转机,遂说了一句,“那很好啊,有奖牌说不定还有奖金。”
刘亚玲已经彻底服了杨小丽了,张着嘴急急地连喘了好几大口气,这才说话,“奖金,你做梦呢,抚恤金,丧葬费还差不多!马连晋使出这一招,分明是要把我赶尽杀绝,这是摆明了告诉所有人,不仅以后不能再找我办事,就是过去找我办过事的,也要留心眼了,我会去检察院,反贪局告他们!这不是告诉那些人,要杀人灭口的,得赶紧了,真等奖牌发下来,就来不及了。”
杨小丽强笑着,“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亚玲,你给我一天,就一天好不好,等我跟马连晋注册结婚了,再把举报信的事告诉他,那时候,说不定马连晋会看在夫妻情分上,会”
“会怎样?杨小丽,你以为到了今时今日,我刘亚玲还会相信你的谎话吗?你数数,你在我面前扯了多少谎,你说你喜欢马连晋,那我问你,那个隔三茬五去医院看你嫂子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杨小丽涨红了脸,她忽然地明白过来,怎么哀求都是没用的,刘亚玲已经铁了心,她也就横下一条心来,把拉着刘亚玲胳膊的手猛地甩开,冷笑着,“好吧,刘亚玲,你去跟马连晋说,说举报信是我写的。你有什么证据?我就说是你写的,我倒要看看,马连晋到底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刘亚玲先是一怔,随即也笑了,“怎么,不装可怜了,我还以为你要装可怜装一辈子呢!你以为你快跟马连晋结婚了,马连晋一时被你迷昏了头,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你太愚蠢了。我刘亚玲混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留后手,你还记得方建军吗?你在荒郊野外陪过一夜的糟老头子?”
杨小丽退后一步,胆战心惊,“他自杀了,死无对证的事,说出来也没人相信。”
“自杀,对,我是说过他自杀不错,不过,后面的话,我忘记说了,他没死,又被救回来了,监狱管理里打电话,院长派我亲自去护理的,你说说,要不要请马连晋到监狱一趟,把你那一晚怎么陪他的过程,绘声绘色地说一遍啊!你再耍狠啊,你跟我耍狠啊,我倒要看看,马连晋听了方建军的话后,到底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还会不会娶你!”
杨小丽身体一晃,差点坐在地上,她伸去手胡乱去抓,抓住路边一颗大树,整个身体靠上去,她感到筋疲力尽,头疼得几乎裂开,脑子乱成一团,似乎有千军万马在脑子里践踏,咆哮她想说话,但她决定不了该说什么,该怎么说是继续跟刘亚玲斗呢,还是跪下去哀求,她全然没有了主意。她抬头看天,那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她用手去挡,挡住阳光之后,这才发现眼前都是黑的,那闪电般白光对比出来的庞大黑影,仿佛巨兽一般,正朝她迎面展开狰狞,张牙舞爪地扑上来
她慌忙闭上眼,让那巨兽消失,但一个声音又在此时响起,喊着她的名字,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马连晋正站在马路对面,朝她招手,喊她过去他的身后,是民政局婚姻注册处的白底黑字的巨大标牌她疑心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她揉揉眼睛,再一次地看过去是的,是马连晋,她的眼睛没骗她,她的耳朵也没骗她,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刘亚玲在冷笑,在说话“正好,马连晋过来,我们一起过去,过去把事实真相告诉他。”
杨小丽死命地抱住树干,她不要过去,她死也不要过去
“你不敢去是吧,杨小丽,你躲得了今天,躲不了一世,你不去,我去。”刘亚玲松开她,朝着街对面走去。
大街上很嘈杂,有人在说话,也有车在按喇叭是的,有车在按喇叭,这个事实提醒着她,她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那飞速转动的轮胎,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转到那车轮底下灰飞烟灭她松开了树干,看着那可爱的车轮,感觉它们在向她招手她在这里的世界已经支离破碎,只在另一个世界,才能重新开始,她要带着她的孩子一起,去到另一个世界
她朝着马路中间走了几步,她的心里一片空白。太阳已经完全升上了天空,天是清晰的,地也是清晰的,这繁华世界的一切,都清晰得仿佛凝固起来,听不到声音,连空气也不再流动她看到一辆车,她只看到一辆车,飞速地冲过来,她还看到刘亚玲,在离她不过几步远的地方,朝着马路对面走着,她走路的背影好看极了她几乎伸出手,就可拉住她又或者,她可以张开嘴,喊住她她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把那喊声也捂进了嘴里,烂进了肚子里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调皮的孩子把炮仗放进汽水罐里爆炸的声音,又仿佛整个世界被捂得太紧,终而,发出了一声嘶吼她抬头,看到刘亚玲的身体在半空中划出曼妙的弧线,仿佛断线的风筝,轻飘飘但为什么,落在地上的声音,是那样的惊天动地,把这凝固起来的繁华世界,摔得粉碎。


尾声

她听见这世界重新的热闹起来,看到爱看热闹的人都跑了起来,朝着刘亚玲的方向跑,然后,他们站住了,冷漠地站成一个圆圈,生怕沾上血迹,或者说,害怕把鞋底弄脏了
有人拦住了肇事司机,那司机下车的时候,杨小丽的呼吸窒住了,是的,她认识那司机,她怎么能不认识呢,那个小伙子,恭恭敬敬站在刘亚玲身边,亚玲姐长亚玲姐短地喊着。她的手脚象冰一样寒冷,她仿佛又听到那小伙儿的声音,“小丽姐,王老板说了,这点心意你要是不收,就让我回家吃自己。你说,这大过年的,让我回家吃自己,我怎么好跟家里人交待。”
她又仿佛听到刘亚玲爽快的声音在说笑着“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心就是了,不过,这话你对我说没用,得去跟马连晋说。要我说,你这心他是不会要的,他啊,良心都被狗吃了一半去,不过呢,情还是会领的,只吃了一半,这不,还剩着另一半呢。”
有人在好奇,“死了没有?”也有人在回答,“肯定死了,都撞成那样了”更有人在惊叫,“血,好多血!”
她低头,看到那极其缓慢地漫延着的血,朝着她的脚的方向漫过来,朝着她整个人漫过来,似乎要把她吞噬她试着挪动一下身体,是的,她也不想沾上这血迹,但为什么,她一动也动不了终于,她支撑不住,跌坐地上
一个人影在她身边蹲下,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丽,不要看,千万不要看,你试试,能不能站起来。”那人伸出了一只手,伸到眼前那是马连晋的手。现在,她唯一能看到的,就是这只手了,她死命地拉住这只手,用尽全部的力量想要站起来但是,她失败了,她站不起来,她感觉她的下身全湿了
又有人在惊呼,“天,她要生了!”
她的脑子,一下子全然地惊醒了,不,她不要孩子在这个时候出生!她抬头,看着血泊里的刘亚玲,是的,人们确定她死了,确定她的生命结束了那么,那结束的生命,终归有个去向,那生命去向了何方?
她低头,看着蠢蠢欲动的小腹,害怕得发抖不,这不是真的,这孩子的使命是来救赎她的,是来爱着她的她的孩子不能是结束生命的刘亚玲的方向,不,绝对不能她拼命地捂住小腹,她用尽全部的力气嘶喊着,“不,孩子,你现在不能出生,不能,你不能”
杨小丽在120的急救车上,在去往医院的途中,生下一个女儿,虽然是早产儿,但很健康,也很活泼,马连晋喜欢得什么似的,抱在手里爱不释手,他兴冲冲地抱过来,给病床上休养的杨小丽看,“小丽,快看我们的女儿,你知道象谁吗?象她奶奶,左脸上有个酒窝,长得好漂亮。”
杨小丽的笑容凝固了,她认识的人里面,也有一个人有酒窝----刘亚玲,她的酒窝长在右脸,但如果照镜子,那酒窝,自然移到了左边就象老人家说的,人在镜子里看到的,是往生的世界。
她抱着女儿,不知是该按照自然天性,去毫无保留地爱,还是应该遵循恐惧的提示,去逃,逃得远远的她的眼中只有一个活着的女儿,和一个死去的刘亚玲,各种各样的刘亚玲,各种各样的女儿美丽的刘亚玲,美丽的女儿;活泼的刘亚玲,美丽的女儿;哭着的刘亚玲,哭着的女儿;笑着的刘亚玲,笑着的女儿
她透过病房的窗户向外看,她在这病房已住得够久了,当然,这在旁人眼里,是应当的,官太太嘛,住住医院很正常。这熟悉的医院里,人们不再叫她杨小丽,杨护士,更不是小丽姐,而是换成了马副厅长的夫人,省内最年轻的副厅长,马连晋的夫人。
她看到窗口的盆栽,为了多一点的阳光,或是雨露,树干扭成畸形状,枝叶都伸到了窗外。透过窗户看过去,是洁白美丽的墙,一夜之间修起来的围墙,为了迎接今天的卫生文明城市大检查。墙的一边,是一夜之间根本无法清理干净的垃圾,另一边,是干净的街道,是整齐的检查组的车队,是的,他们坐在车里,欣赏过繁华的街道之后,就会盖上一个卫生文明的印章。
她等着,等着门外的脚步声,她已经很熟悉那些脚步声了,轻手轻脚的是护士,有些匆忙的是王老板,不紧不慢的是马连晋马连晋对她很好,特别是和那些王老板,张老板,李老板之类的人见过面之后。
她觉得她也必须要一面围墙了,最好还把那人人羡慕她好命时挂上嘴边的四个字,做成匾,镶上金边,挂在客厅最显眼之处,那四个字是锦绣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