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8-04

文雨: 锦绣良缘 1-30


前言

  请不要骂女主角是妓女,她本来就是妓女。
  请不要骂男主角是嫖客,他本来就是嫖客。
  一个妓女和嫖客的故事,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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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能够接受,请按下一章。


第 2 章

   早些年的时候,叫得的最多的是工厂还不是公司,工厂是正经干活的地方,而公司,人们总喜欢在前面多加两个字,叫“皮包公司”;那时代百分百收视率的春节 联欢晚会甚至发展出“小偷公司”四个字;发得最多的是福利而不是奖金,工资是实实在在拿在手里的钞票而不是打在银行卡里自己去取;车的正确解释是两个轮子 用脚踩的单车而不是四个轮子吐黑气的汽车。杨小丽记得父亲喜欢在门口大院里摆上一张小桌,一碟花生米,几块豆腐干,一杯老白干,眯着眼半梦半醒打发掉一个 又一个黄昏。那些黄昏,已经不再有――同样的地方,是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他们挡住了黄昏,挡住了阳光,渐渐地,人们不再眺望,该干什么干什么,低头过日 子。

  对面不远处的机器又在打桩了,咣铛铛闹哄哄只能用惊天动地来形容,杨小丽把被子蒙在头上,却是一点作用也无――那些巨响,似乎是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的,震得人恶心想吐。

  门被踢开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冬冬,他大哥刚满七岁的儿子。很显然,踢门的是他,但冬冬的妈妈,她的大嫂陈菲菲,并不觉得儿子这个动作有何不妥。

  “小丽啊,外面这么吵,你也睡得着。”陈菲菲夸张地笑着。

  冬冬跑过去,一把掀掉被子,嚷嚷着,“妈,妈,小姑姑骗人,小姑姑根本没睡。”

  杨小丽不得不坐起来,“嫂子,有事吗?”

  陈菲菲在床边坐下来,热络地说,“小丽啊,你的事,你哥跟我说了不下七八回了,我一直放在心上。大年就你这么一个妹妹,再说了,爸这回大病,要不是你把房子卖了,我们还真顶不过来…”

  “嫂子,我也这家里一份子,这些话就不用提了,有什么事你就直说了。”杨小丽知道这个嫂子,只要提起爸爸,提起她对这个家的贡献,就没什么好话,立刻打断了她。

  果然,她听见陈菲菲转入了今天的正题,“我娘家有个表哥,比你大不了几岁,是个博士,你哥也说没意见,小丽啊,你看哪天有空,去见一见,对了,现在反正外面闹得慌,出去走走也好,就今晚好不好,我去打电话。”陈菲菲说完,拿出手机就准备打电话了。

  杨小丽冷笑,“你那个表哥,是不是去年因为打老婆,老婆一气之下扔下刚满一岁的儿子跑得无影无踪,现如今被那个孩子闹得手忙脚乱的极品博士?”

   陈菲菲红了脸,辩白着,“我表哥哪点不好,一表人才,还是个博士。再说了,哪个男人能没缺点,你大哥已经是不错的男人了,结婚这么多年,重话也舍不得说 一句,可他又没本事,结婚这么多年,住的还是老房子。好了,不说你大哥了,这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从前那位表嫂,哪比得上妹妹你通情达理,挨打 也是她活该。我也跟你说实话吧,上个星期我那表婶来我家,就看中妹妹你了,说你出得厅堂进得厨房,对老人家也孝顺,回去硬逼着我表哥要见你一面。好容易说 得我表哥点头了,是妹妹你的福气,再说了,妹妹今年都快30了,又不是小姑娘了,别想着那些没结婚的好条件的男人了,有个男人愿意跟你见面,已经很不错 了。”

  杨小丽气得浑身发抖,板着脸说,“嫂子,我可记得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你跟我大哥怎么说来着,男人打女人就是男人不对,怎么轮到我这里,是你表嫂,哦,说错了,你前表嫂活该。”

   陈菲菲被小姑子这话给堵了嘴,也来了脾气,指着杨小丽的脸说,“我陈菲菲倒了八辈子霉嫁到你们杨家,一大家子,老的一个接一个病,小的窝囊没本事,这也 就算了,满大街都是男人,偏偏你杨小丽就是找不到一个能嫁的,东挑西捡――”杨小丽依旧板着脸,“嫂子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是住在这家里不错,可这房子是爸爸留下来的,我这么多年积蓄买下来的房子,嫂子也是知道的,早几年就卖了,卖的钱花到了哪里,嫂子更是知道的。”“哟,你卖了房子就了不起了,你那些钱,我陈菲菲可是一个子儿也没见着。是啊,这左邻右舍地都夸你杨小丽孝顺,你能干,你能干怎么不搬出去住!你孝顺怎么不让妈跟你单过去,怎么还跟我这做媳妇的住一起!”

  杨小丽的哥哥杨大年站在门口老半天了,听到这里,笑了一声打着圆场说,“菲菲,都是一家人,别说什么搬出去不搬出去的话。不过,小丽啊――”这杨大年跟陈菲菲夫妻做久了,喊杨小丽都是一 个声调,在名字后面加一个长长的“啊――”,“你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都是我这个做哥的没本事,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杨大年说完这话,整个身 体缩成一团,抱着头蹲在墙角。

  杨小丽最见不得大哥这副窝囊样,一掀被子下了床,套了拖鞋,叭嗒叭嗒走到卫生间,关了门,把洗脸盆嗽口杯摔得叮 铛乱响。她想象着陈菲菲气得头上冒青筋的模样,不由嗤地一声笑出声来。她把水龙头拧开,放了满满一盆水,把头埋进水里,泪水无声地流下来,跟水盆里的水融 在一起。

  出来的时候,大哥大嫂已经离开了屋子,母亲艰难地推着轮椅在她门口打转转想要进来。杨小丽连忙过去,检查了一下轮子,被卡住了,拿来螺丝起子调了半天,总算是又凑和着能用了,“妈,这轮椅要换了,下月发了工资,我帮你买个新的。”

  杨老太太瘫痪两年了,在小丽父亲肝癌去世之后不到一年。老房子最大的缺点就是隔音不好,再加上杨老太太腿虽然瘫痪了,耳朵却是更加的灵敏起来。刚才她虽在隔壁房间,这屋里的话,她全听见了。儿子儿媳在的时候,她没说什么,等到这两口子都走了,这才赶着过来安慰女儿。

   “你大嫂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再说,她也不如你读的书多,你就别跟她一般见识。再说了,你大嫂说得虽然难听,话也还在理,你也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不嫁 人,守着这个家。年轻的时候还好说,能跑能跳的,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也挣得来钱。等你老了,真象妈这样,万一腿脚不利落,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那可怎 么办啊。”老太太说到伤心处,眼泪跟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流个不停。

  “妈,你放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晓得的。”这种话不是第一次听了,感动不起来了,剩下的全是不耐烦。杨小丽好说歹说,总算把老太太劝回房间到床上睡下了,一看表,已经快六点了,忙到冰箱里找了点剩菜剩饭在微波炉里热了,草草吃了几口,就往医院赶。

   杨小丽是护士,严格来说,是中心一医院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护士――象她这么大年龄的,要么升职做了护士长,要么改了行。她做不了护士长,请假太多,还多 是事假,这些年,父亲肝癌之后母亲瘫痪,她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她改不了行,如果不是在这家医院工作,父母亲庞大的医药费,别说卖一套房子,就是把她们杨 家兄妹全卖了也负担不起。

   杨小丽换上洗得发黄的护士服,镜子里的她,眼角开始有皱纹,她用中指按住眼角用力向上提了提,有那么一瞬间,皱纹似乎消失了,但她一放手,皱纹又回来 了。她懊恼地想起全医院最漂亮,也最舍得在保养上面花钱,最有心得的刘亚玲,前天正好在炫耀眼霜,就吞吞吐吐地问了问多少钱,哪里有卖的。

  刘亚玲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让杨小丽觉得自己不配问这个问题,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刘亚玲倒是叹了口气,“小丽,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开窍呢,有哪个女子象你这样刻薄自己的,一件好衣服也舍不得穿,几十年还是用一块钱一包的宝宝霜。”

  杨小丽刚在家里跟嫂子闹了那么一阵,听了外人这么一句公道话,心里哪有不感激的道理,顿时觉得平日里这怎么看也顺眼的人,也亲近了几分,“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一家人,总不能闭眼当作看不见吧。”

  刘亚玲把杨小丽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说,“前天我在第一百货看到你嫂子了,跟个男人在一起,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那男人还给你嫂子买了条白金项链,七千多呢。”

  杨小丽心里一沉,忙问道,“什么样的男人?”

  刘亚玲嘴一撇,“还能是什么样的男人,有钱的男人呗。要我说,小丽,你也别太傻了,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别总以为那个家离了你就不行。”

  在此之前,也有不少人对杨小丽说过同样的话,她只是听过就算,但这一次,她留在了心里。

  其实思想也跟植物的种子一样,有了适合了土壤,有了水分,就会发芽,生根,茁壮成长,成长到占据整个心灵。

  隔了几天,杨小丽约了刘亚玲,一起去买那个抹上去就有效果的眼霜。刘亚玲笑吟吟地,“我早知道你会想通的。”

   杨小丽羞愧地低下头去,脚尖来来回回地踢着地面。刘亚玲刚到医院的时候,就因青春靓丽而引起轰动,医院里的年轻医生,医院外的病人们一个个死皮赖脸地送 上门来,纠缠不休,都有金屋藏娇的长远规划。却不料后来一打听,人家原来是有男朋友的,还是个学医的研究生。这样的学生,用现在话说,叫潜力股而不是绩优 股。两个人亲亲热热在医院一现身之后,倒也有不少人知难而退了。却不料这其中有一个痴情种子,送花送首饰甚至送起了汽车。被那位纯情研究生知道之后,在医 院里大闹了一场,弄得刘亚玲觉得不分手简直对不住看热闹的广大人民群众。回复单身之后刘亚玲跟那位送汽车的富家公子好过一阵之后,被手握经济大权的男方父 母拒之门外,据说还很听了些冷言冷语。刚刚二十五岁,正值一个女人黄金年龄的刘亚玲,因第一个男人不相信爱情,因第二个男人上了物质的瘾,渐渐的就有些放 荡不羁起来――她不断跟胖的,瘦的,年轻的,年老的,好看的,丑陋的男人们约会,当然,这些男人们有一点是相同的――有钱。下馆子,看电影,逛商场,一起 去旅行……无所不为,她知道这些男人不会娶她,感情来得快也去得快,至于幸福――不用为钱发愁就已经是幸福了,至少刘亚玲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在化妆品柜台挑选的工夫,刘亚玲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小丽你会唱K吧。”杨小丽低着头说,“不会。”现如今不会唱K是一种耻辱,杨小丽是深知这一点的。

   果然,刘亚玲惊讶地大声嚷嚷起来,“不会唱K可不行,什么也别说了,今晚跟我走,我们一起去钱柜,怎么也得把你练出来。”说完话,杨小丽来不及反对,刘 亚玲已掏出手机,一连打了七八个电话,劈哩啪啦象放连珠炮似的,“好了,小丽,我们走吧。”“去哪里?”小丽莫名其妙。“去唱K啊,我都帮你约好了,放 心,有人买单,要是晚了我再安排人送你回家,连车费都省了,不用你花一分钱。”

  花男人钱是不对的,三十年来,杨小丽未曾花过男人一分钱――当然,她还没有机会。她曾为此而自豪,可是,当她发现,她仅有的是自豪而非金钱的时候,她的生活,陷入了被人耻笑的困窘。

   她有过钱的,医院的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价格低得近似半卖半送――她抓阄抓中了。曾经有男人因为这套房而对她有那么点意思,但她还来不及回应,父亲检查出 了癌症。父亲也是家业的,大哥大嫂住的房子,就是父母一辈子的积蓄。母亲当初想卖了这房子筹医药费来着,大嫂哭着说,这不是让他们一大家子住大街吗?

  杨小丽那时的想法很简单,与其让一家人住大街,不如她卖了房子,搬回来一家人住一起挤挤。日子长久了,这才知道,即使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挤着挤着也是会出问题的。
  

第 3 章

   冬冬一天天长大,总跟大哥大嫂住一间屋子肯定不是事。杨小丽有时候也会想得低级――嫂子说话之所以那样尖酸刻薄,大体是因为小孩子捣乱,跟大哥夫妻生活 不顺的缘故。但她又马上想到刘亚玲提到的那件事,她留意了嫂子的穿着打扮,确实添置了几件新衣,也多了一条亮闪闪的项链,说是假的,值不了几个钱。杨小丽 也想当场戳穿她的谎话,但一想到没凭没据的,嫂子肯定不认帐,大哥又是个没主意的,惊动了血压升高的母亲,更是麻烦。

  杨小丽心里跟压着一团火似的,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报复,就是找一个光鲜亮丽的男人,开着车把她从旧房子里接走,留下一连串的汽车尾气让小看她的大哥大嫂们吸进肺里去。

  抹上了新买的眼霜,眼皮扯得紧紧的,有点不舒服,但对着镜子细看,不知是出了钱的缘故,还是这商场灯光的缘故,杨小丽总觉得那点皱纹暂时没有了。

   杨小丽很满意,刘亚玲却是一点也不满意,对化妆品柜台的促销小姐说,“这眼霜这么贵,送一套试用装不过份吧。”促销小姐不情愿,刘亚玲说,“一点试用装 而已,用不着我打电话给你们老总吧,你总还记得,上次可是他亲自陪我过来的。”促销小姐气呼呼地把一套试用装甩在柜台上,刘亚玲装作没看见,拿起来扔给杨 小丽,“走吧,我们去洗手间,帮你打扮打扮。”

  杨小丽从商场的洗手间出来的样子,显得年轻而秀雅。皮肤因为美白霜再加上粉底的缘故,显得细腻而有光泽,眉毛刚刚修整过,纤细而清秀,嘴唇打了今年最流行的莹润唇膏,灯光下看起来似乎有水珠在嘴唇上流动,对于男人而言,简直就是通行证。

  两个人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里,刘亚玲说酒吧街。杨小丽在这个城市住了三十年,知道解放路建设路,从来不知还有一条酒吧街。她没有傻傻地问,酒吧街是什么街之类的问题。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这种时候,保持沉默就是所谓见多识广了。

   酒吧街其实就是解放路的最末尾一段,这里林立着大大小小几十家酒吧KTV,一到晚上,鲜红的,惨绿的,昏黄的,幽蓝的霓虹灯把这街道弄得妆点得醉生梦 死,令人不想沉醉也难。杨小丽觉得她被这样的繁华与热闹吸引了,在这里她不用担心电费的事,在家里,哪怕是一盏小小的台灯,嫂子也要念叨好半天,什么这个 月电费又超支了,听说电费又要涨了,最后一句话总是感叹,家里要是有人在电力公司上班就好了。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她就拿眼睛死盯着杨小丽,常常让杨小丽疑 惑起来――没在电力公司上班是大错而特错的一件事。

  出租车在一家KTV门口停下来,杨小丽抢着要付车钱,被刘亚玲挡了回去,“哪能让你花钱。”杨小丽马上把手缩了回来――她并没有多少底气承担这些车费,“下次我来吧。”杨小丽不知还有没有下次,这一次,已经是豁出去了。

   刘亚玲牵着她的手,上了极宽的台阶,到了灯光闪烁的大门口,几位俊俏的小伙子迎了上来,满脸堆着笑,领着她们绕过一个昏暗的柜台,穿过一条极窄的通道, 推开一扇厚重的门,震耳欲聋的音乐扑面而来,音乐里的人们,在疯狂地摇摇摆摆。舞台正中央,是一位身穿仅穿黑色肚兜热裤的年轻女子,幽蓝的灯光洒在她的皮 肤上,不知为什么,是一种闪电般耀眼的白,乌黑卷曲的长发在随着音乐摆动,杨小丽对这个动作有些印象,咿咿呀呀的京剧里就有,那些年轻的男子们或是被冤枉 了,或是伤心到了极至,就常常做这样的动作,做得好时,看客们会给予热烈的掌声。做得不好时,会把那临时装上去的假发甩落在地上――杨小丽见过一次,当时 她年纪很小,笑得很大声,等看到那演员的眼圈里全是泪水的时候,她怔住了。

  在这样的热闹里,年轻女子把头发舞动得象是一团乱云――那乱乌云掉在地上。记忆涌上心头,杨小丽屏住呼吸看着台上的女子,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忽然,她身后传出尖锐之极的口哨,然后是喝采声,鼓掌声,台上的女子嫣然一笑,捡起地上的假发,戴回头上,重新随着音乐起舞。

  杨小丽看得离不开眼睛,没留意迎上来的男人,“刘小姐怎么才来,我们都等了好半天了。”大厅的音乐太响,这男人说话是用喊的,估计是刚喝了酒的缘故,脸很红,再被胡乱闪烁的灯光一照,象是虔心拜佛却在庙里先看到了夜叉。

  杨小丽唬得后退一大步。刘亚玲忙拉住她,笑着说,“詹文博,你不等我来就喝酒了。”

  “早知道你带这么漂亮的小姐来,就是天塌下来,我也等你们来了再喝。”詹文博眼睛看着杨小丽,刘亚玲赶紧介绍,“杨小丽,我同事。”

   詹文博在前面带路领她们两个去包厢的工夫,刘亚玲揽过杨小丽的头,在她耳边悄悄说道,“这个詹文博,一会儿别理他,就是一小跑腿的,十年后倒有可能升官 发财,现在,得了吧……”刘亚玲鼻子一哼,一股气直往杨小丽的脖子里窜,痒得她忙将亚玲推开,不过她也明白亚玲在真心实意为她打算,也就笑着说,“你放 心,我都听你的。”

  进了包厢,里面跟外面一样阴暗,几盏幽蓝惨绿的灯高高踞在天花板上,不是照明,更象是鬼火。靠着墙壁是一架大电视,里面一个穿比基尼的姑娘在扭来扭去,包厢的中央一个四十来岁,矮矮胖胖的男人在声嘶力竭有一句没一句地喊着:

  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啊……啊……啦啦啦……

  夜深了你还不想睡

  你还在想着我吗

  我这样痴情一点也不累

  要知道我一定会安慰你

  一定会好好只爱你一个人

  啊……啊……啦啦啦……

  我肯定不会只想做个好人

  啊……啊……啦啦啦……

  男歌手中,杨小丽最不待见任贤齐,却也不忍心他的歌被糟蹋成这样,正愕然不知所措时,那中年男人已经拿起话筒很甜美地说了一连串:谢谢,谢谢……

  音乐还没歇停,比基尼女郎还在屏幕里寂寞地扭着腰,包厢里,掌声喝采声口哨声响成一片,站在门口的詹文博甚至把双手高高举在头上拍着。

   杨小丽读书的时候也喜欢唱歌,不过那时候的歌词不至于让人糊涂,一朵小红花,最多也就是开在花园里,不会变成路边的野花,更不会花心,还藏起来,成天里 喊着不懂不懂的,还动不动就憔悴凋谢了。其实她父母那个时代的歌也有含蓄的,那个咿咿呀呀的戏文不是把狐狸精唱成可亲可爱的“胡大姐”……

  杨小丽正胡思乱想之际,跟在后面的刘亚玲推了她一把,身不由己地进了包厢。杨小丽觉得刘亚玲这一推,恰到好处,她的道德正好得了逃循的理由。

   中年男人正站在包厢中央为了自己改编的歌洋洋得意,看到她们两个进来,忽然笑着说,“小玲啊,你个古灵精怪的,总算想起我了,给我打电话了。”亚玲格格 笑着说,“李厅长,亚玲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您啊。这不,我今天还带姐妹来了,杨小丽,人家可是好女人,你们这些家伙,可得跟我招呼好了,小心我跟你们急。”

  那位李厅长立刻扔了话筒,迎上前来,细细打量了杨小丽,笑着说,“亚玲的朋友是个美女啊。”亚玲嘴一撇,“我说呢,怎么一进门就抱怨人家没打电话,原来是有了新人忘旧人。”

   这时候不知是谁,换了一支舞曲――最适合搂搂抱抱的慢三,李厅长遂顺从手下的奉承之意,搂着亚玲跳起舞来。杨小丽被冷落在了一边,这种场合,她不知是应 该继续站在原地,还是自行到沙发上找个位置坐下。正在左右为难之际,看见詹文博在跟她挥手打招呼,邀请她去他身边坐。虽然亚玲警告过她,这男人没前途,但 这世间有着大好前途的男子,又怎会浪费时间为女人屠龙,只怕是把龙这种珍稀动物制成美味摆上餐桌的兴趣更大一些。事实上,救女人于水火的,十之八九是大好 前途白马身边的小跟班。只不过,童话故事里,除了显示富贵之外,跟班的名字,一律省略。

  杨小丽在詹文博身边坐下来,詹文博又跑前跑后,把包厢 里的西瓜开心果话梅之类的水果小吃全堆在了小丽面前,看得正在跳舞的李厅长眉开眼笑,连声说,“有文博照顾小丽我就放心了,文博可是个小伙子,小丽啊,你 们两……唉哟――”李厅长一声惨叫,原来是亚玲一脚踩在了他脚上,“李厅长跟人家跳个舞也不专心,闲腌萝卜瞎操心。”

  李厅长这一脚被踩得不轻,原本有些恼怒,但被亚玲这么娇声一嗔,又不禁哈哈笑了起来,“好了,不操心不操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被狗咬的是好人,遭雷劈的是媒人公!”

  其实,有了灯光的掩护,詹文博那张红红的脸已经不那么令人讨厌了,杨小丽不知说什么话合适,只好低头不停地吃东西。

  詹文博笑着说,“杨小姐还真能吃。”

  杨小丽脸红了,伸出动准备拿西瓜的右手讷讷停在半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詹文博忙把瓜递到她手里,“能吃才好,我最见不得现在那些女孩子,已经瘦得皮包骨了,还一天到晚嚷嚷着减肥。”

  好话人人爱听,小丽的性格原来也是俏皮不失可爱的,遂笑着说,“那些女孩子其实是想让你留意她的身材有多好。”

  詹文博噗嗤一笑,“原来女孩子想听好话的时候是这样的,以后我可是记住了。对了,杨小姐已经不用保持身材了。”

  杨小丽有点跟不上这个男人的思路,正呆呆地,詹文博又笑着说,“我是说杨小姐长得这么漂亮,再要有好身材,其余那些女人就要钻地缝了。”

  杨小丽一指刘亚玲,“少拍马屁了,真正的大美女在那里呢。”

  詹文博正要说话,跳完舞回来的刘亚玲一屁股坐在两人中间,“两个人说什么呢,这么热烈。”刘亚玲这话是对着杨小丽说的,杨小丽偏偏不答,拿眼看着詹文博,看他怎么答。

  詹文博笑着说,“你朋友很维护你啊,说你很漂亮。”这男人一句话恭维了两个女人,杨小丽也不得不佩服。

   詹文博拿来歌本,说是要听听杨小丽唱歌。詹文博这个建议一出,赢来响应声一片。杨小丽见此情景,推脱是肯定不行的,遂打开歌本,一首首看下来,看来看 去,唱得最熟的是那首戏文――《夫妻双双把家还》,这出戏肯定是唱不得的。好容易翻到后面,找到一首学生时代唱得烂熟的歌,遂填了单子,直接交给服务生。

  前奏之后,歌名出来了,有人在怪叫:“《采蘑菇的小姑娘》,这歌好,谁点的?快!快――”

   这话杨小丽没完全听懂,也知道不是好话,但音乐已经开始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去唱,第一句还好,唱到“……光着小脚丫,走遍森林和山岗……”有人开始轻轻 地笑,等到“……她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那些人简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杨小丽听得心里直发 虚,不知是继续唱下去好还是干脆扔了话筒跑下来。

  这时,一个把西装穿得很好看的男人拿了话筒过来,“噻箩箩哩噻箩箩哩噻……”,帮着杨小丽唱下去。男人的歌唱得很好,是那种浑厚的男中音。

  女人和男人,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男人喜欢美丽的女人,而女人,面对英俊的男人的时候,也往往会心跳加速。


第 4 章

  杨小丽偷偷瞟了一眼亚玲,亚玲笑得意味深长,她心里也明白了几分,脸上不由得热辣辣的,到底还是跟着这男人凑成了二重唱。

  一曲唱完下来,这男人也顺势坐在了小丽身边,亚玲赶紧过来介绍,“马连晋马处长。”

  马连晋说,“怎么以前没看到杨小姐过来玩?”

  刘亚玲忙插了一句,“什么杨小姐,听着就生疏,还是叫小丽吧。”

  马连晋立刻改了口,“小丽,对了,你会玩骰子吗?”

  杨小丽摇头。

  “没关系,不会玩我教你。”马连晋拿来一个黑色盒子,“这样吧,我们玩最简单大,一个骰子摇大小,大的赢小的输,输了的喝酒。”

  “我不太会喝酒。”杨小丽说。

  “哪有人不会喝酒的,小丽分明是看不起我。”

  父亲在世的时候,小丽偶尔也陪父亲喝一两杯,喝的是白酒,喝的不多,没有醉过,到底有没有酒量,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总觉得一个女人,若是不推辞一下就陪着男人喝酒了,就算不得好女人。

  但KTV这种地方,好女人显然没有市场,她看到马连晋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的样子,心里又隐隐有些后悔,不由得责怪自己,既来了这种地方,还扮什么假正经。

   这时候门开了,几位最多不过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摇摇摆摆地进来了,身上穿的衣服少得她这个看的人脸红,穿的人却还嫌多。其中一个已经穿着吊带的小姑娘,半 个胸脯已露在外面,还不停地拉开了扇风,一个劲嚷着,“真热,热死了,这空调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坏了?”一个男人笑着说,“心静自然凉,看来美女的心不静 啊。”

  杨 小丽本觉得“心静自然凉”这句话雅致无比,在这种场合听到,实是又好气又好笑,再回头看看刚才还似乎有些不乐意的马连晋,见他舒服地躺地沙发里,惬意地看 着这群女子。杨小丽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她原以为象马连晋这样看上去很上等的男子,对风尘女子,至少也应该意思一下的拒绝。

  李厅长和蔼地问,“美女叫什么名字?”那小姑娘娇嘀嘀地答道,“我姓杨,叫杨小丽,老板你叫我小丽得了。”

  马连晋手里原端着杯红酒,听了这话,嗤地一笑,酒杯没拿稳,全洒在了杨小丽身上。

  杨小丽腾地站起身来,她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脑子里闪过的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拿她来取笑的。但她没什么好怨的,都是她自找的,她不来就没事了,她不羡慕别人有钱有男朋友,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她要离开这里,从此不再回来,哪怕是做一辈子老姑婆,听大嫂一辈子的冷嘲热讽。

  她的手被人捉住了--那手宽大而温暖,她看向手的主人,是马连晋,他对她温柔地笑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站得如此之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捉住手,在这样的慌乱时刻,于她而言,是一片再好不过的镇定剂。

  马连晋捉着她的手离开了包厢,她恍恍惚惚地任她捉着,出了门,上了车,再下车,来到这城市最繁华的第一百货。

  “你穿这套比较好看。”马连晋拿了套衣服在她身上比划的时候,仍然捉着她的手。

  她偷偷瞟了一眼标签,2600元,赶紧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去试试吧,保证好看。”马连晋不容她拒绝,捉着她到了试衣间后,这才放开她的手。

  她有些怅然,如果这样的一个男人,捉着她的手去私奔,她必定是千好万好的。至于私奔之后是柴米油盐还是游荡不羁,的确是顾不上的。

  她用手轻轻触摸着衣料,颜色是宛若皮肤里透出来的腮红一样的淡淡的粉,却不是胭脂色。好半天之后,她才战战兢兢换上那套衣服,打开门,马连晋在门口看着她,微笑着,“很好看。”

  女人其实都是喜欢听男人说这些话的,不管到底是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小丽也不例外,当然,她还是很害羞的,低下了头,连脖子也红了。

   马连晋笑而不语,杨小丽这样的良家女子,最是看得透的,不比那些风月场打滚的女人,拿得起放得下,见面就是亲爱的想死我了,翻脸就是你是什么东西,老娘 认钱不认人怎么了。逗逗这样的女子,找找所谓的真心实意,这样的游戏玩起来,才有些心情愉悦的意思在里面。当然,偶尔遇上没趣的,寻死觅活的,但一个男 人,有了足够的金钱和权势之后,一切种种,不过是比乐趣更小的麻烦而已,是可以摆平的。

  是的,摆平,马连晋确信自己可以摆平杨小丽,只不过,需要些小小的技巧罢了。

  在镜子前左晃右晃之后,杨小丽很是不舍,但还算是坚决地想要换下来,马连晋说,“换下来做什么,钱都已经给了。”

  这样的话,这样的举止,是女人们最爱听的,有那么一个瞬间,杨小丽似乎看到灰姑娘的南瓜马车变成豪华大奔的过程,但是,道德,矜持……不管叫什么名字,反正一个好女人必须具备的所谓品质,在杨小丽这里弱弱地占据了上风,至少,表面如此。

  “我把钱给你。”杨小丽很没底气地说。

  “刚才是我不对,弄脏了你的衣服,赔你一件也是应该的。”马连晋把接待群众来访时的诚恳拿出来,同时,右手很自然地搭在了杨小丽肩上。这个动作是亲呢而不轻浮,甚至是带着几分宠爱的意味,久枯的杨小丽立刻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晚了,我送你回家。”马连晋接过导购小姐递过来的纸袋,里面装着杨小丽刚刚换下来的衣服。

  杨小丽跟刘亚玲走在一起,原是被逼急了,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要是有男人给个笑脸愿意要她,她也没有更高的要求了。在她心里,却是一个极其贬低身份的做法,她原是标准的良家妇女,有口皆碑的好女人,人们看向她的目光,虽然免不了怜悯或是叹息,但终归,剔除了轻蔑鄙视。

   马连晋开车送杨小丽回家。马连晋的车不错,外表看起来很宽敞的别克,杨小丽家附近在施工,又是老房子,拥挤而破烂,这样的车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即使是黑 夜,也是十分打眼的。所以,当杨小丽从车里出来,温文而俊逸的马连晋还体贴地帮她提着纸袋,送到门口,那马路对面打桩的声音,也似乎也遥远了很多,隐隐 地,居然有了些音乐节奏的味道。

  马连晋没有进屋,以他的眼力,只要看杨小丽的外表,就知道那屋子没有参观的必要,但他还是留下了一句,“太晚了,打扰你家人休息不太好,下次吧。”

  杨小丽记得最清楚是最后那两个字――下次,从此,她开始掰着手指等这个下次。这天晚上,她下班有些晚了,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杨小丽原打算直接进房间,她记得抽屉里还有包饼干,对付一顿算了。

  才刚进屋,就听见陈菲菲在骂冬冬,“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啊,姑姑不在家,不要乱翻姑姑的东西――你看看,这都乱成什么样了――”一边骂,还一边帮着把这屋子收拾整齐。

  杨小丽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眼看着陈菲菲越说越气,巴掌都要招呼到冬冬的屁股上去了,这才过去解围,“冬冬还小,他懂什么,没事,没事……”

  陈菲菲显得很亲热,“吃过晚饭没有?”杨小丽摇头,陈菲菲立刻提高了嗓音,“你们医院也真是,哪有这么折腾人的,先吃饭吧,饭菜只怕凉了,我帮你热热。”

  杨小丽嘴里说着,“嫂子,不用了,我自己来吧。”人却是站在一边,看这陈菲菲到底是真心还是客套。

  陈菲菲一把拉住她,“你歇会儿吧,上了一天班还不够累啊。”

  一会儿工夫,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了厨房的小桌子上,因为天黑了,开着灯,那种昏昏黄黄的灯,不符合节能的潮流,但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杨小丽一口一口吃着饭菜,恍惚中,很是幸福。

  陈菲菲搬了把椅子也在饭桌前坐下,悄悄地问,“昨天晚上送你回家的那个男人…是谁?”

  杨小丽低下头去,貌似害羞实则是掩饰嘴边稍有几分得意的笑容,故意问道,“哪个男人?”

  陈菲菲把椅子搬得更近些,放低了声音,“别瞒我了,我都看见了,你那身衣服,好几千呢,他给买的吧,对了,他做什么的?海龟?老板?你们医院的医生…”

  “公务员,普通公务员。”杨小丽打断了陈菲菲,她不是存心谦虚,而是知道这种情况下,越是谦虚,越能引起陈菲菲的兴趣。

  “公务员!”果然,陈菲菲提高了嗓门,“那可了不得,国家主席也是公务员。”

  “哪有嫂子说得夸张,就是一个小芝麻官。”杨小丽的头越发低下去,低成一种谦逊而甜蜜的姿态。

  这之后,无论陈菲菲怎么逼,怎么问,杨小丽都含笑不语,笑得象个甜蜜的小女人。陈菲菲看在眼里,又有了那辆车做第一印象,越发觉得杨小丽的这个男人了不得,也越发地殷勤起来。

  老姑娘杨小丽谈恋爱了,找了个开别克的公务员,又温柔又体贴……很快,这样的消息在社区里传开了,当然,这里面,陈菲菲的功劳非浅。

   很快,杨小丽感受到了谈恋爱,或者说,别人以为你在谈恋爱的好处,他们会夸奖你,越来越漂亮了,虽然对着镜子,鼻子还是那个鼻子,嘴巴还是那张嘴巴。例 如电表损耗,卫生费是不是涨一点这样的正经事,会主动找你商量了――谈恋爱的女人是讲道理的。当然,最大的改变是在家里。杨小丽明显感到了家庭地位的提 升。例如,在饭桌上,她提醒一句,“冬冬,把筷子上的饭粒弄干净了再夹菜。”这要是放在以前,陈菲菲会哼一声,“孩子还小,他姑姑你管这么多干啥?”到了 房里,母亲会叹着气说,“小丽啊,不是我说你,又不是自己的孩子,管这么多做什么,以后结了婚,自己有了孩子,想怎么管教还不是随你。”

  现在不一样了,杨小丽才皱眉,陈菲菲已经一筷子敲在了冬冬手上,“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筷子上沾着个饭粒,这个碗里戳到那碗里,别人还吃不吃!”杨大年笑呵呵的,“小丽啊,问问你男朋友,看什么时候有空,来家里吃顿饭。”

   到了房里,杨老太太摸摸索索好半天,从床角拿出一个手绢包,打开一条缝儿,神神秘秘地对小丽说,“小丽啊,你看看,妈这里把嫁妆都给你准备好了,这个玉 镯子,很有些年头,是你太奶奶那辈传下来的,妈一直给你留着,你出嫁那天,妈亲手给你戴上。”老太太说着说着,眼泪上来了,就着那手绢包儿,抹起了眼泪。

   杨小丽觉得那个玉镯子,成色不怎么样不说,式样也老套得没法戴出动,看得直皱眉,“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手绢不干净,你眼睛又不好,见风就流泪,要 再发了炎,可怎么了得。”杨小丽打开抽屉,拿出干净的手绢,“你用不惯纸巾,跟你准备十几条,都在这里搁着呢。您也真是的,有干净的不用,让我说你什么 好!”

  
第 5 章
  
  杨老太太紧张地看了看门口,陈菲菲正在那里拖地板,什么也没说。杨老太太这才放下心来,“小丽啊,你嫂子说你那个男朋友,人长得不错,妈老了,过了今天也不知有没明天,哪天有空,带回家里给妈瞧瞧,让妈也替你高兴高兴,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杨小丽蹲在地上点蚊香,大概是上了潮,点了半天也点不着,那一次性的塑料打火机最不耐烧,不过一会儿工夫,那打火机的头已经烧得扭曲成一个獠牙,嗞嗞直 冒黑烟,烫得小丽“呀”地一声,打火机扔在远远的,在地上滴溜溜转了无数个圈,瞬时就熄了,只剩下一个黑黑的印子印在水泥地上。

   她心里头闷闷的,想说点什么,更怕说错了话,只得找了托辞出了门,含含糊糊跟那些笑脸的人,亲切的人打着招呼,说一些“吃了吗”“吃了”“出去啊”“是 啊”之类的重复话。她放慢了脚步,脑子却是越转越快。三天过去了,马连晋不见人影,连电话也没有一个。如果马连晋从此不来,他那句“下次吧!”不过是客套 话,她会怎样呢?

  如果仅仅只是取消每晚回家都有热饭热菜的待遇,她还可以忍受,但,如果沦落到连冬冬这样的小孩子都可以把她的话当耳旁风,连因为老公打得鼻青脸肿而离婚的隔壁的李大姐也可以用同情的眼光看她,她会疯,是的,她绝对会疯。

   杨小丽开始回忆那天晚上所说的每句话,检讨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是太主动了,还是太冷淡了。当马连晋说“下次吧”那三个字的时候,她对他笑了笑。 是因为那个笑容的缘故吗?她得了一件昂贵的衣服,对方也表示了足够的诚意,送她回家,她应该在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的时候,主动去揽住他的胳膊。但是,她没 有,她太过紧张,两只手握在一起,绞成了麻花。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动作,看在他眼里,成了拒绝的意思。

  杨小丽越想越觉得自己错得离谱,不行,她得想办法纠正。

   她在离家很远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刘亚玲,约她出来一起吃饭。半小时后,刘亚玲来了,第一句话就说,“小丽,你真应该买个手机了,你说现在谁没有手机 啊,省钱不是这么个省法。昨晚李厅长,还有上次送你回家的马处长,我们一起唱K,马处长还问起你来着,我打电话到医院,说你刚刚下班,本来想打电话到你 家,你那个嫂子,一天到晚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万一要是她接电话,平白被她骂一顿,我岂不是亏死了。只好跟马处长说找不到你人,他还挺惋惜的。”

  小丽呆呆地听着,不免有些责怪亚玲没有坚持打那通电话,待听到最后一句,心情顿时一振,“亚玲,陪我挑手机去。”

  挑手机是门学问,小丽从亚玲那里学到的。

  要是依着小丽,挑个预存话费免费拿机,每月月租不过几块钱的小灵通已经足够。“你要是拿个这样的机子出去,男人怎么带你出场面。”亚玲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小丽的念头。

  骨子里,小丽终究是良家妇女,她找男人,不是一时的快乐,而是终生的依靠。男人玩得再出格,关键时刻,带出场的,还是明媒正娶。

  小丽看中了一款纯白的音乐手机,那手机,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小丽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几乎放不下来。本来呢,买手机之前,最大的心理障碍是钱,小丽还真是不一般地舍不得。但一想到,这手机有可能关系到她的终身幸福,她捏了捏口袋里的银行卡――少不得出血本了。

  “不行,不行…..”亚玲连连摇头,“昨日那个KTV,那些小姐,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用这款手机,万一人家看了,以为你也是做小姐的,那可就糟了。”

   小丽听了这话,再回头看那手机的华丽滑盖时,远找不回一分钟前的惊叹心情了。恍惚中,她记起那舞池中央,露出肚皮里疯狂摇摆的那些欢场女子,灯光映在她 们的肌肤上,反射出来的,正是这种糜烂的白。还有她在医院里,收拾那些垃圾袋时,卷成一团扔在角落里的安全套里的液体,也是同样的白。

  小丽象扔烧焦了一次性打火机一样惊跳着扔掉了这个手机,叭地一声,在柜台上砸出刺耳的声音,把刚才还满面笑容的导购小姐吓了一跳。不过,也许他们是早有准备,让客人们挑选的,原不是真正的手机,而是那些做得有八九分象的模型。

  两个人挑来选去,最后的决定是一款银黑色的直板手机。在亚玲的要求下,导购小姐终于拿来了真正的手机而不是模型让她们欣赏。手机而不是模型拿在手里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分量够重,类似宝石和塑料珠子的对比。颜色也更稳重,类似名牌专卖店和路边摊。

   小丽把这样的手机托在手里,沉甸甸的,顿时觉得自己的档次也一下子上升到另一个高度,唯一让她的心在抽痛的,是价格――接近四千块,几乎是她辛苦一年的 积蓄的一半,她原打算用这个钱给母亲换一个新轮椅,带电动的那种,过些时候就是春天了,老太太有了这新轮椅,就可以自己出来晒太阳了。

  付了帐之后,小丽马上去隔壁的电信代办点申请了一个号码,看到亚玲把她的新号码输入到手机里储存起来,小丽顿时觉得自己重要起来。

  “打个电话给马处长吧。”亚玲说。

  小丽心里自然是千肯万肯,嘴里却是说着,“不好吧,我们不过是见了一次面,也不知人家还记不记得我。”

  亚玲笑着说,“这话你骗别人可以,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那天,马处长跟你一起出去,说,去哪里了,哪家酒店?”

  “酒店?!”杨小丽大大地吃了一惊,她不知现代爱情已经速食到了如此田地,第一次见面就直奔酒店。不,她不相信,她绝对不相信。

  “你们没去酒店开房,那你们去干什么了?”刘亚玲也奇怪起来。

  “我们去了商场,马……马连晋……”杨小丽总觉得喊马处长生疏,犹豫半天,还是换了个称呼,“他……他帮我买了件衣服。”

  “什么样的,很贵吧,肯定是,马处长这人,出手一向大方,上次打麻将,他手气好,赢了上万,当时就往桌上一推,让我们几个观战的平分。”

  “上万?”杨小丽倒抽了一口冷气,捏了捏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买下的手机,又是羡慕,又有几分说不出的轻蔑鄙视。

   “借你手机给我。”亚玲忽然说,杨小丽不明所以,但还是把手机递过去了,看到亚玲拨通了一个号码,“你说我是谁……什么,猜不中,不行,好好想想….. 小丽?嘻嘻,只对了一半,手机是小丽的,打电话的可不是,我是亚玲……你们在做什么……什么,让小丽接电话,好啊,你给我记住,喜新厌旧的家伙!”话虽这 样说,亚玲还是把电话给了小丽,笑得一脸得色。

  马连晋的声音,隔着电话传过来,是带着震动的男中音,很好听,小丽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你跟亚玲一起过来吧,我在希尔顿608号房间,对了,上来的时候顺便帮我们买条烟来,芙蓉王。”马连晋不解释也不抱怨,很自然地吩咐着。

   杨小丽买了烟,到了希尔顿门口,穿着制服的门童恭敬地帮她们开门,悠扬而华贵地音乐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回旋,仿佛随时可以起舞。电梯的声音格外雅致,是 “叮咚”一声仿佛珠玉碰撞,不象在医院,“哐”地一声仿佛扔破铜烂铁。出了电梯,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即使是穿着细高跟,走在上面,没有声音,脚底还软 软的,非常舒服。

  找到了608室,杨小丽刚要去敲门,刘亚玲手快,捉住了她,指指旁边的一个按钮――门铃在那里。小丽又是羞愧又是感激。

  门铃按过一声之后,来开门是马连晋,“来了!”“嗯。”两人的对话仿佛在一起过了半辈子的老夫老妻,马连晋从她手里接过烟,拆开包装,一人发一包之后,剩下的顺手扔在床上。

  杨小丽对芙蓉王这样的烟还是有些印象的,大哥大嫂结婚的时候,买过几条,都是用来送人而不是象这样随随便便拆开了抽的。

  自动麻将机在哗啦哗啦洗牌的时候,马连晋介绍了在座的其他三人,都是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一位姓白,一位姓肖,还有一位姓王。

  刘亚玲显然跟这些人很熟,“黄老板,今天手气怎么样?”姓白的就笑着说,“亚玲,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只跟黄老板打招呼,理都不理我们。”

  亚玲笑着说,“我怎么没跟你们打招呼?我不是都喊过了吗?黄老板!”

  那位王老板捉住亚玲的手,顺势坐位置上站起来,“你这丫头,这才几天不见,嘴越来越坏了,连姓也跟我改了。好了,别油腔滑调了,坐下来帮我打几把。”

   马连晋也说,“小丽,正好,我也累了,你来帮我打。”小丽连忙推辞,刚才买了烟,她口袋里剩下的钱,连一百块也不到。再看这桌上的现金,全是一色的红通 通的百元大钞,她哪敢上桌。马连晋笑了,知道她推托的理由,低头悄声在她耳边说,“钱都在小抽屉里,别怕,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小丽坐上了桌子,马连晋拖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看她打牌。马连晋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淡淡的烟草味混着貌似薄荷的清香,说话的时候,呼吸的气息轻轻扫过她的脖子,酥软得一丝力气也不想提起来。小丽努力把腰挺得笔直,装作专心打牌。

  亚玲边打牌边讲笑话,“前天我们医院急诊室收了一个病人和一条狗,你们猜猜这是怎么回事?”

  那位王老板笑着说,“我知道了,那病人肯定是女的。”亚玲笑着说,“王老板不愧是黄老板,这也能猜得着。”

   男人们都大笑起来,满脸的色情暧昧,小丽却是脸红得抬不起头来,胡乱拿了一张牌正要扔出去,被一只手捉了回来――是马连晋,“打这张。”自此之后,马连 晋常常借着指导的机会,捉住她的手,一开始,捉住了很自然就放开了,慢慢地,捉在手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小丽疑心他是故意的,侧过头偷偷打量他的神色,他却 是再自然不过。她不禁略略放了心,开始暗暗地欢喜起来。

  第一把,小丽胡了,打开抽屉放钱的时候,不禁吓了一大跳――抽屉虽然不大,塞得满满的红钞票,就这么随便地扔着。小丽一连胡了好几把,她不常打麻将,但也渐渐看出来,这几个人,分明是存心让马连晋赢的,基本是想要什么牌那些人打什么牌。

  肖老板打出一张二饼,小丽又胡了,遂哈哈一笑,“马处长,难怪你打到一半打电话,搞半天是喊了位杀手过来。”

  马连晋也笑,“我是看你们输得可怜,故意找了位心软的过来。”

  几个人边打牌边闲话,亚玲说,“白老板,你们在二环边上的那个盘,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亚玲想买房子?你上次不是买了一套吗?”

  “就许你们赚大钱,就不容我赚点小钱?”

  肖老板插了一句,“这样啊,我那里倒是留了两套30平的小户,亚玲既然开了口,这样吧,我明天跟秘书交待一声,过几天你来办手续。”

  马连晋忽然问了一句,“你那个小户,首付多少?”

  肖老板显然没想到马连晋对这个有兴趣,愣了一下,才回答,“才30平米,设计时留下的几个空间而已,什么首付不首付,就是个手续费,几千块的事。”

  马连晋笑着对小丽说,“你也买一套算了,直接拿住房公积金付按掲,过不了几年,房子就是你的了。”

    
第 6 章
  
  杨小丽的心蹦蹦直跳,她们这些小人物折腾了一辈子,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一套房子,到了这些人嘴里,不过是轻轻巧巧一句话,顺手的人情罢了。

  杨小丽若是没见识到这其中的天差地别也就罢了,现如今,她了解了,还得了其中的好处,忽然间,她觉得所谓自尊,爱情,甚至贞操,不过是穷人们的自我安慰罢了。

  打完了牌,马连晋把抽屉里的钱拿出来,数也不数,往小丽面前一推,“好了,咱们说好的,输了归我,赢了归你。”

  小丽看着厚厚一沓钞票,哪里敢要,连连摆手说,“我哪里赢这么多。”

  “让你拿着就拿着。”

  小丽看马连晋的样子,象是快要生气了,这种时候,她是万万不敢跟马连晋唱反调的,数也不数,把那一沓钞票胡乱扔进包包里。

  马连晋满意地笑了,又说他们几个还有些事要谈,要她跟亚玲两个先去楼下餐厅点菜。

  小丽停在门口,关心地问了一句,“你想吃什么?我帮你点。”

  马连晋这时已经躺在了床上,右手枕着头,悠闲而且很有风度,杨小丽发现自己在幻想着躺在他怀里。

  “我只要有青菜就行了,王老板请客,不用帮他省钱,挑你们爱吃的点。”马连晋说。

  杨小丽过于集中于她的幻想,没有听清马连晋的话,还想要问一遍,后面的亚玲已经拉着她出了屋子。

  “怎么一下子这么没眼力劲,他们这些男人,一看就是有正经事要谈,你留在那里瞎搀合什么。”一出门,亚玲就责怪上了。

  “我哪里知道。”小丽一脸委屈。

  “我看你呀,都快被爱情冲昏头脑了。老实跟你说吧,这个马连晋,是有后台的,升到厅级,是板上钉钉的事。”

  “那不很好吗。”杨小丽为马连晋高兴,更为自己高兴。

  “是他好,不是你好。”亚玲冷笑着说,“马连晋也不知哪里来的狗屎运,升官发财死老婆,男人的好处全让他一个人占尽了。”

  “死老婆?”杨小丽在意的是这三个字,“马连晋结过婚?”

  “马连晋那么好的条件,怎么可能没结过婚,现在的女人,眼光毒着呢,就是用绑的,也得把他绑进礼堂再说。”

   中学时代的杨小丽,也曾受过琼瑶之类的言情小说家们的荼毒,那里面中年丧妻的男子们,个个深情款款,把身边的每个女人都当成前妻的影子。她不禁担心,要 是马连晋也是那言情小说式的人物,她将何去何从。但很快,现实又在提醒她,即使是前妻的影子又如何,现如今,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她把手伸进包包,里面那 一沓红通通的票子,烫手极了。

  亚玲笑着说,“怎么,忍不住了,数数吧。这有什么好害臊的,咱们又没伸手找人要钱,是他们平白给的,凭什么不要!”

  女人其实也不过如此,良家妇女自认比风骚女子高贵,而风骚女子最看不起妓女。杨小丽明知这话里有自我麻醉在里面,但这沓钞票在她包里,想要反驳,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躲在安全通道门后,各自从包包里拿出钞票,一张一张数起来,杨小丽数了一遍,简直不敢相信――整整6000。亚玲的收获却是小多了,不到3000。

  “就当是今儿这手机,马处长帮你买单了。”亚玲说。

  杨小丽想着这手机原是因为马连晋而买的,现在让他买单,也算是情有可原吧。她明知这样的想法不妥,但要真往自律,严谨方面去想,她怕自己从此没有了退路。她是那样的害怕堕落,但如果没有了这堕落,她又疯狂地怀念这堕落。

  她在想,下一步,马连晋会要求她怎么做呢?又或者,她应该主动为马连晋做点什么呢?留下来吗?是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都应该留下,今晚。饭桌上,马连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晚上太累了,懒得再动,就在酒店里住下了。当时,亚玲笑着瞟了她一眼。

  晚饭后,几位老板们纷纷告辞,亚玲也坐了不知是王老板还是黄老板的车走了,杨小丽跟在马连晋身后进了608室。

   房间里很整齐,他们离开的工夫,服务员重新整理过了,这就是住五星级酒店的好处。杨小丽很紧张,马连晋开门之后,她进去,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她在发 愁,不知是坐床上好还是坐沙发。坐床上吧,太过亲呢,毕竟这才是他们是第二次见面。她总觉得那一天在KTV,那位也叫杨小丽的小姐的出现,是一个不好的兆 头。她也不敢坐沙发,她战战兢兢,害怕马连晋一个不高兴蹬了她,没法跟家里人交待。她知道,马连晋是她所能碰到的条件最好的男子,她必须得牢牢抓住,不顾 付出的是什么。

  马连晋开了电视,“你看会儿电视,我先去洗澡。”

   电视里又在放什么武打片,乓乓乒乒,打得让人心烦意乱,浴室里哗啦哗啦的水声更是传出来凑热闹,她的手伸向了领口,死命地拽着,一会儿往上提,一会儿往 下扯。一个声音在说,脱吧,不管怎样,你是喜欢他的。另一个声音说,不能脱,你还喜欢不到那个程度,你至少应该等到真正恋爱之后,而不是在接受了一套衣服 和六千块钱之后。

  她爱他吗?她不知道。她重重地按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电视屏幕闪烁着,在墙壁上留下无数光怪陆离的图案,让她记起中学时,那些专门设计出来考试他们的几何题,她费尽千辛万苦得出来的答案,从来没有正确过。

  一声门响,马连晋从浴室里出来,穿戴整齐,不知怎的,这让杨小丽大大松了口气。

  “洗了个澡,脑子清醒了不少,累了吧,我送你回去。”马连晋说。

  “回去?”杨小丽反而不知所措起来,她疑心是自己做错了事,正式被马连晋抛弃了。她想抱怨来着,但一时之间,无从抱怨。

  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她自以为是的开始。

  她糊糊涂涂地跟着马连晋往外走,“后天有没有空?”马连晋忽然问到。

  仿佛垂死的人看到最后一线曙光,她马上振作了精神,“有。”她回答说,根本无暇顾忌明天的明天是否要上班,要做其它的事。

  “几个朋友约好了去温泉,明天晚上走。白天我还有事,晚上我就不过去接你了,你下了班直接来酒店好不好。我会跟服务员交待一声,要是我不在,你让她们先开门让你进来。”马连晋在前面走着,离着杨小丽大概半步的距离。

   杨小丽觉得鼻子酸酸的――在她的一生之中,从没有男人对她这么好过,温柔,体贴,甚至,是尊重。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上前一步,主动挽住了他的胳膊。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她又担心被他笑话,又忙低下了头。马连晋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挽住他的那只手,这是一个极为亲呢的动作,一股暖流在杨小丽心 中升起,那一个瞬间,她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立刻为这个男人死了,她也心甘情愿。

  第二天下班前,小丽在更衣室找到亚玲,要跟她调班,小丽的语气十分坚决,后天,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上班的,不管以后是做牛也好做马也罢。

  亚玲说,“调班当然没问题,不过,提醒你一句,马连晋那样的男人,随便玩玩弄点钱傍身也就算了,搭上感情,到时候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杨小丽愤怒了,马连晋是她心目中的神,象刘亚玲这样的不正经女人,是没资格批评他的,“感情的事怎能随便玩!”杨小丽尖锐的声线,打破了医院更衣室的平静,所有人用惊讶且看好戏的目光看着这两人。

  刘亚玲拿了包,拉着她出了更衣室,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这才问道,“你今晚要跟马连晋去温泉中心吗?”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凡是马连晋看中的女人,第一次上床都在那里。”刘亚玲说。

   亚玲说得如此之肯定,小丽不得不信,她看着亚玲的眼睛,是的,她说的是实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欺骗在里面。她甚至疑心刘亚玲也曾经是那些温泉女人之一,但 她不敢问。她其实是明白她自己的,有时候,她看不起亚玲,看不起她的随便风骚,羡慕甚至是妒嫉着她,嫉妒她的美貌,嫉妒她总是吸引男人的注意,羡慕她对那 些男人总是有手腕。但更多的,她看不起的,深深厌恶的,是她自己。

  “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杨小丽哀伤地喃喃自语,“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我有什么,没本事,没钱,没相貌,只有一个生病的妈,一个尖酸刻薄的嫂子,一个软弱无能的大哥,我能有什么法子,除了找一个有能力的男人嫁出去,我能有什么办子。”

   刘亚玲叹了口气,“你的情况,医院里谁不知道。我就跟你实说了吧,本来,我也不想介绍你做这一行,那天你下班走了,咱们护士长一片好心,打算把你介绍给 医院里那个四十岁还找不到老婆的江明江医生。你知道人家怎么在背后说你吗?他说你年纪大了,以后还不知能不能生,家里的老人不是癌症就是中风,迷信地说是 扫把星,孤老命,科学地说是基因有问题,哪个男人到找你是前世没做好事。”

   杨小丽气得浑身发抖,“江明有什么资格说我,他那个妈,出了名的刻薄不容人,哪个女人跟他过得好,哪个女人不是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躲得远远的。还有他自 己,也不是好东西,对病人性骚扰的事,要不是领导为了医院的名声,花钱摆平,早让人弄进牢里去了。就他那德行,我还看不上他呢!”

   刘亚玲说,“算了,这种人不值得生气。那天你找我,我也为你谋划过了,靠医院那点死工资,还要负担你妈的医药费,现在你妈的病情还算稳定,一月用不了多 少钱,但老人家的事说不好,到时候……你说这些男人,不是贪官就是跟贪官勾结的奸商,他们的钱来得容易,我们弄一点过来花,好歹也算是劫富济贫不是。这个 圈子里,没一个干净的,你就别傻了,在里面找什么真情实意。昨天在麻将桌上,你没听马连晋说起那套房子吗?那是给你提个醒儿。我可早就看中了,今天那边已 经来电话了,让我下星期就去办手续,这房子可是零首付,手续办了,房子就是你的,按揭从公积金里出,相当于不花一分钱弄套房子。要是过段时间行情好,一转 手,就是十几万,脱贫致富,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百分百掉在有权有势的人头上,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也就只能靠巴结沾点光罢了。你不是一直想从那个家里搬出 来吗?今晚你就过去把马连晋巴结好了,说不定下星期就能跟我一起办手续了。”

   亚玲的话,无疑一枚重型炮弹,炸飞了杨小丽的平凡小世界。她在路边的商场停下来,背心顶靠着那豪华商场的大理石外墙。大理石冰冷冰冷,商店里却是人流如 织,那些灿烂而温暖的灯光,那些温暖之下大到雍容华贵的奢侈品,小到生活必需品,都有一个最基本的共同点――都配备醒目的价格标签。

  她问自己,到底怎样才能幸福?她没有答案,但有一定是肯定的,现在她,不幸福。陪伴在马连晋身边的她,是满满的几乎溢出来的幸福。

  “亚玲,你说我傻也好,笨也好,人与人之间,都有个缘份的,我跟马连晋遇上了,这就是缘份,他对我好,第一次有男人对我好,即使你说是假的,我也认了。”

  “走吧,我们进去,帮你挑套漂亮的衣服。”亚玲挽着她的手进了商场,直接上了三楼的高级女装部,在那里,亚玲帮她挑了件黑色洒满红白山野花的连衣裙,“你穿这个肯定好看,黑色很适合你,很优雅。”亚玲说。

  “我现在还能优雅得起来吗?”小丽哀伤地说。

  
第 7 章  

  “穿衣本来就是用来骗人的,骗不了别人,骗骗自己也是好的。”亚玲说服了她。

  亚玲把小丽送到希尔顿门口,小丽希望她能陪着自己上去,亚玲却是摇头,做这一行,有些规矩,是不是能随便打破的。

  “你一定要记得,怎么也要把那套房子弄到手,说不定你的下半辈子,就靠这套房子了。”亚玲在她耳边叮嘱又叮嘱。

  进了608房间,马连晋已经等在那里了,看着精心打扮过的她,脸上的表情,既有满意,更有几分自得的意味。“走吧,车在楼下等着。”马连晋一手提包,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

  听了亚玲的话之后,杨小丽心里其实是有几分抗拒,但不知怎的,但马连晋站在她身边,她的心里,就一心一意起来,只想着这个男人,别的,什么也想不了。她从心底里叹了口气,对自己说,就当是前世欠了这男人的。

  到达温泉中心之后,并没有见到马连晋所说的朋友,只有他们两个。马连晋在总台拿钥匙,一把钥匙,一个房间,杨小丽的腿开始发软,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跟这个男人上的楼。

  “饿不饿,要不,我们先吃饭。”马连晋提议。杨小丽摇摇头,她既紧张又害怕,她担心她真要是吃了饭,呆会儿也会吐出来。

  “也好,上了一天班,你也累了,先去泡过温泉再吃饭,你换衣服,我去安排一下。”马连晋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白色的浴袍交到她手里,她接住了,沉重得似乎托不住。马连晋笑了,“你还真是累坏了。”

   马连晋带上门出去了,杨小丽走到镜子面前,宾馆的好处在于,你让所有的灯都开着,反而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她脱下衣服,灯光下,她的肌肤细腻而有光泽, 她的胸部圆润而饱满,她的臀部有着起伏的弧度。是的,她的腹部不再象十八岁那样平坦而富有弹性,她将手放在小腹处,非常柔软,柔软得象荡漾的海水。

   她一遍又一遍地把冷水浇到脸上,还是不能让大脑冷静下来。最后,她干脆把沐浴的冷水开得最大,她的犹豫仅仅持续了一秒钟,一咬牙,直接站在水下。立时, 她被冰得跳了起来,忍不住大叫一声,然后,她开始发抖,抖得再也站不住,只好蹲下来,双手抱膝,她哭了,哭得几乎崩溃。她知道,她还有机会逃离这里,但 是,逃离了这里,就意味着她丧失了逃离那个家的能力。

  想到那个家,她立刻清醒起来,并且似乎给予了她无穷的力量,她摇摇晃晃站起来,重新站回到镜子面前,拿起洗脸台上的梳子,狠狠地梳着头发,梳得头皮发麻,仿佛清醒了好多,再用吹风机整得半干半湿,用手指拨弄出几分型来。

   女人披着头发的样子更能吸引男人,所谓风情,亚玲这样说过,亚玲的审美眼光从来没错过。她审视着镜中的自己,终于又找到一丝不满意的地方――她手力拍打 着脸颊,直到那里变得红通通,并且生气勃勃。她把手伸向包包,那里有一套新买的内衣,忽然,她停了下来――终于,她什么也没穿,只是套上了马连晋给她的那 件浴袍。

  有门铃声,打开门,一位女服务员站在门口,说是马先生吩咐的,领她去温泉。她有些愣了,她所理解的泡温泉,是在酒店房间里的浴缸里泡。她想到浴袍下面什么也没穿,连忙说,“我去换件衣服。”

  服务员笑了,“不用了,到了我们这里,都这么穿。”

  小丽跟在服务员身后,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古代皇宫,那些皇帝宠幸大大小小老婆们,也是这样,外面用一层布包着,里面都是光溜溜。

  进到一座石头垒成的小房子,里面是全然的原木结构,中间的温泉正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她在池边蹲下来,池水很清,池底铺着鹅卵石,她脱下衣服,进入水中。光脚踩在鹅卵石上,是一种很舒服的疼痛。她叹息一声,满足地闭上眼睛,享受泉水的温暖。

   马连晋已经进来了,悄无声息地下水,走到她的身后,双手抱住了她。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他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声,“是我。”她安静下来,全然地不动,感觉 他的手在抚摸着她,缓慢地覆盖她胸前的柔软,顺势往下。他推着她往水池边上走,靠住了坚硬的池壁,她不得不停下来的同时,他的身体扑了上来。她的脸上是全 然的惊惧,而她的身体,却是完全地失去了自己的意志,温顺地躺在那里,任他为所欲为。他进入她的刹那,是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本能地尖叫起来,眼睛睁得老 大,他停了下来,“第一次?”脸上除了不胜惊讶之外,还有不悦。

  她马上清醒过来,心直往下沉,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是很久,很久……”她说着谎言,语无伦次。她的否认显然令马连晋心情很好,他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她放下心来,闭上眼睛,承受着他的欲望。

   杨小丽是一个老实人,她的生活,是一个又一个的真话连成的没有拐弯的直线,不欺人,不欺心,几乎已经是她生活全部。现在,她却扯出了一个天大的谎言。她 是处女,对于女人而言,这本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骄傲也是有保持期的,三十年,这个保持期实在长得有点离谱了,完全变质了。

  她不知怎样回的房间,他压在她的身上的时候,她耻辱得想哭,可是一旦他离开她,她又孤寂得害怕自己会就此死去。

  她从床头坐起来,低头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只有这个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才是一致的――幸福而满足。她几乎就相信这个男人对她,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的,但这一点点的喜欢,能持续多久,一年,一个月,还是几天。

  “重要的是那套房子。”亚玲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这真是一个残忍的提醒。她起身走进浴室,不过短短一天,她迷上了清洗自己。忽然,她停下来,洗脸台上新增加的一点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毓婷,她是护士,不可能不认得。

  她颤抖着手指伸向那盒药品,又被身后的动静惊了回去,马连晋起身上厕所,看也没看她一眼,一边对着马桶撒尿一边问着,“吃了药没有?”

  “不用,今天是安全期。”

  马连晋走后,她跪在地上,把马桶边缘黄色的尿迹用卫生纸擦干净。

  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晚,在经历了又一次的性爱之后,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午饭后,他们沿着山脚散步,她挽着他的手臂,低着头走着,努力让她的步调跟上她的。偶尔抬起头来,就看到他的侧影,他的侧影很好看,这让她既欢喜又悲伤。

  “你昨晚表现得很好,就是不太主动。”马连晋说。

  她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在谈论昨夜的性事,她顿时烧红了脸,一个字也不敢说。“这有什么害羞的,都是成年人了。”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寂静无比,方圆五十米没有任何人,他快速地侧过身来把抱她在胸前,“来,我们来做一次。”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也合不拢嘴,他把她的头往下按,他比她高了不少,这个动作做起来再轻易不过。她不敢挣扎,慢慢地蹲下身去,但很快,她发现蹲着实在是太难受,而跪着,却是舒服得多――她选择了跪着。

  她战战兢兢打开拉链,她的勇气只到达这里,看着他的欲望有那么片刻的犹豫。按住她的手开始用力,强迫她的脸面对他的欲望,直至她张开嘴,吐出舌头,生涩地取悦他的欲望。他爆发的时候,她本能地想要侧开脸去,“不,吞下去。”他下了命令。

   小腹一直在隐隐作痛,作为护士,小丽知道这是性爱时因用力过猛使肠道形成暂时性痉挛,是正常的,不必担心。她更知道自己没有立场指责马连晋的粗暴。她就 好象那橱窗里的商品,一开始的时候,太过注重质量而忘记了打广告,不得已,在这速食的年代里成了滞销货。现在她终于想起了广告这回事,却又因为投入过猛而 严重影响了质量,所以,她不能抱怨花了大价钱的人,用便宜货的态度来对待她。

  从温泉中心回家的路上,小丽用马连晋的钱给母亲买下了那张电动轮椅――她看中很久了,却一直苦于囊中羞涩。马连晋说单位还有点事,就不送她了,让她自己打车回家。小丽疑心他其实是不想见到她的家人。但她反而感激他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稍稍动了些脑子编了个谎话。

  当杨小丽掏出新买的手机,打电话让大哥杨大年到门口来,帮着把电动轮椅抬下出租车的时候,简直是一种哄动,引来不少邻居前来看热闹。

  “小丽啊,买新手机了。”

  “小丽啊,又买新衣服了。”

  “小丽啊,给你妈买新轮椅了。”

  “男朋友买来孝顺你妈的吧?”

  “什么时候把你男朋友带过来让我们看看。”只有这个问题,他们想要答案,邻居,还有家人们都安静下来,等着小丽的回答。

  “过阵子吧,他工作忙,走不开。”众目睽睽之下,小丽忐忑不安地说。

  但小丽马上又心满意足起来――母亲非常喜欢她的新轮椅,坐上去在家里各个房间来去自如。

  嫂子拿着她的新手机翻来覆去地看,“很贵吧?”

  “不知道,不是我买的。”小丽的谎话已经说得非常流利了。

  “去哪里玩了,玩得开不开心?”大哥问。

  “温泉中心,还好,一般般。”这一句是实话。

  “温泉中心啊,那是有钱人去的地方,听说住一晚要上千呢。”大哥咂舌不已。

  “这我还真不知道,反正是朋友出钱。”小丽说完之后,看到大哥在为她开心,而大嫂,既羡慕且妒嫉。她心中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要把这炫耀的幸福,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

   小丽原来也是做梦的,现在,她的梦不一样了。她原来总梦见自己高楼背后堆满垃圾的小巷里,风吹雨打。昨夜,她却梦见自己在灯火通明,人流如织的商场里, 赤身裸体。人们不再挑选商品,一双双眼睛盯着她,远远地躲着她,仿佛她是什么不洁的异类。“快跑!”一个声音在对她说,她听得很清楚,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但她仍然在人群中间,缓慢地移动着脚步。

  为什么她会赤身裸体?

  为什么她不跑?

  为什么马连晋没有出现在她的梦里?

  杨小丽每次想到这个梦,都会觉得这段时间以来,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丢人之极,陷入到十分严重的自责中,不可自拔。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我能怎么办呢?”

  “我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让我去死吗?”

  往往到了这时候,她的答案就清晰起来――她只是普通人,她想活,活得更光鲜体面,然后,她开始回忆这些天来她所获得的种种好处,渐渐的,她又兴高采烈起来。

  杨小丽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去找刘亚玲。打听一个男人的喜好,曾经的情妇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女人。正好,刘亚玲也邀她一起去看房子办手续。

  刘亚玲很喜欢那套房子,她说,弄个开放式的厨房,再装一个小小的桑拿浴室,一张舒服的床,剩下的地方全部打成衣柜。

  “如果有了孩子,怎么办?难不成放衣柜里养?”杨小丽不明白。

  “这辈子打死我也不生。”刘亚玲说。

    
第 8 章  

  “要是老了怎么办?”

  “住老人院。”

  “连个来看的人都没有,太凄凉了。”

  “难不成你还想着结婚?”刘亚玲说。

  杨小丽不出声,低头看着地面。

  “算了,乘着马连晋还觉得你新鲜,多弄点钱,有了钱,会有男人要你的。算了,不说这个了,没的让人扫兴,你那房子的事怎样了,跟马连晋提了没有?”

  杨小丽摇头,“这叫我怎么说得出口,这不是摆明了找男人要东西吗?做女人……”

  刘亚玲一副恨铁不成钢,“小丽啊,叫我说你什么好,既下了海,就不要还捧着那些良家妇女的宝训不放。你当马连晋心里不清楚,要不,一开始,他能跟你买衣服,给你钱花?再说了,你连温泉都跟他去过了,现在再后悔,太迟了吧。”

  这话刺痛了杨小丽,她翻起眼,瞅了瞅刘亚玲,想着就此甩手走人,两人就此拜拜,但,她做不出来。她马上想到的是,如今的她,只剩下刘亚玲这一个朋友,真的连她也得罪了,到时候,要是马连晋一个不高兴,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马连晋也不小了,你这么说,是不是他不打算再婚,就这么荒唐一辈子下去。”杨小丽不甘心。

   “怎么可能!”刘亚玲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不止,“这么好的绩优股,怎么可能单身一辈子。实话说了吧,马连晋这人,早就打算好了,他死去的那个老婆, 还有个妹妹,如今在国外留学,还有两年就回来了。小姨子嫁姐夫,天经地义,既有情,更有义,还是一段佳话。杨小丽,最近股市长红,傻瓜也能赚点零花钱。你 要是闲得慌,多看点炒股的书,少看点言情小说,别把马连晋当什么白马王子大善人。”

  “马连晋那死了的老婆就那么好?”杨小丽不服气。

  “马连晋老婆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他老婆父母的来头,你看电视就知道了,人家有事没事都坐主席台,说的话没一句通顺,下面坐着的那些人,打个屁都得好好憋着,不敢弄出声音来,打瞌睡假装,记笔记更得假装。假吧?咱们?咱们这种人,连装假的资格都没有!”

  一连好几天,杨小丽都闷闷不乐,刘亚玲的话,使她进一步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和正在做的事――妓女,并且看不到前途。

   马连晋打电话来,说是出差回来,给她捎了点东西,让她来一趟希尔顿。她的精神立刻振作起来,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希尔顿,刚刚按过门铃,门被打开的同时, 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把她整个人拽了进去。她还没回过神来,门已经被踢上了,她整个身体被反贴在门板上,他用一只手按住了她,另一只手胡乱地扯下她的裤 子,快速地进入了她。

  她没有说话,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她的脸紧贴着冰冷的门板,没有缝隙,没有空气,不得不象死鱼般张大嘴巴,身后是虚假的拥抱,是与她毫无关系的入侵和冲刺,是她不得不承受的耻辱。

  完事之后,两人洗了澡,在床上头并头躺着。不一会儿,马连晋睡着了,杨小丽也努力想睡着,但她睡不着。她不敢看自己的身体,他要求她在床上的时候,必须是赤裸的。这显然违背她的意愿,但在这豪华的五星级酒店的套房里,她的意愿没有展现的权力。

  电话铃响,她吓了一跳,四处查看之时,马连晋也醒了,从西装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小静啊……怎么有空打电话来,功课忙不忙……什么,你回来度假,什么时候来……好,我马上去机场接你。”

  马连晋挂断电话,眼睛看向小丽,小丽马上醒悟过来,“单位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她裹着毯子,遮遮掩掩地从床上起来。她知道这个动作很多余,马连晋什么都看过了,她还是想做良家妇女,即使是表面上的。

  “你后面很白。”马连晋忽然说了一句,她吓了一跳,慌忙回头,看到他笑得轻松惬意,仿佛刚刚完成一个获得了奖品的游戏。

  “什么?”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无意识地问出一句,他却被她的呆呆傻傻逗得大笑起来,“小丽,你还真是个宝。”他从后面抱住她,轻轻一抬手,毯子掉在地上,她的身体软成了烂泥,任他为所欲为。

  恍恍惚惚中,她记起一件应该是很重要的事,“你不是要去接人吗?”“没事,还有时间。”马连晋说话的时候,心情非常之好。

  马连晋走后,杨小丽在希尔顿二楼的咖啡厅里喝着咖啡,一百块钱一小杯的苦得死的蓝山,不是她的习惯,更不合她的口味。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喝得那咖啡香味散尽,冷了,残了,苦涩了。

  刘亚玲接到她的电话,火急火急赶过来,“姑奶奶,出什么事,这么急喊我。”

  “先喝咖啡。”杨小丽说。

  刘亚玲一撇嘴,“我才不喝这苦死人的东西,服务员――”她招呼一声,“一杯橙汁。”

  刘亚玲的澄汁上来之后,杨小丽看了好半天,“我也喜欢澄汁,酸酸甜甜的味道,很舒服。”

  “想喝你就点,你没发烧吧。”刘亚玲伸手要去摸她的额头,小丽头一偏,让开了,“没事,我没事,我只是决定了一件事,从此以后――”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改喝咖啡。”

  刘亚玲没听懂,“咖啡有什么好喝的,苦得死。”

  “马连晋喜欢喝。”杨小丽说。

  这一次,刘亚玲听懂了,“杨小丽你疯了!”

  “我没疯,亚玲,我要嫁给马连晋,我一定要嫁给马连晋,我下定决心了,我会嫁给马连晋的,亚玲,相信我,我一定会成功的。”杨小丽话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象针一样,深深地扎进人的心底里。

  亚玲与其说是小丽的话惊呆了,不如说,她被小丽的决心吓住了,她摇头,极不赞同。

  “小丽,马连晋这样的男人,不是我们这样的女人……”她要劝解小丽打消这个念头,话才开了头,就被小丽打断了,“我们这样的女人,亚玲,我们是怎样的女人?妓女吗?”

  亚玲的脸色沉了下来,风骚如亚玲,“妓女”这两个字,也是禁忌。

  她欲拂袖离去。

  小丽扯住她的衣摆,脸上,流露出几分乞求的味道来。

  亚玲看了,心中不忍,叹了一口气,“小丽,我就对你实说了,那个马连晋,之前,我是跟过他的,大概半年的样子,前些日子,他厌了,就问我有没有相熟的姐妹介绍……”

  小丽的心,宛如被冰水整过一遍,“你就介绍了我?”她也算是进了一行,隐隐知道了些规矩,“马连晋给了你多少好处?”

  “那套房子。”看到小丽变得灰白的脸,她又加了一句,“第一次见面,马连晋就看中了,他说,你的样子很贤惠,不象是出来做的。”

  小丽咯咯乱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原来马连晋看中她,是因为她即使是出来做,还舍不得换下良家妇女那块大招牌。这真是极好笑的笑话。她把眼泪一抹,脸上就只剩下了全然的笑意,“马连晋到底还是有几分喜欢我的,是不是?”

  亚玲想了想,很小心翼翼的样子,“那肯定,之前我介绍的那几个,他都没看上眼。”

  “那好,亚玲,你帮我,帮我让马连晋娶我好不好,要不然,我会死的,真的,我会死的。”小丽只差跟亚玲下跪了。

  亚玲被小丽搞得心惊肉跳,开始隐隐觉得介绍小丽出来做,是个再糟糕不过的主意。她支支吾吾,“其实,结婚有什么好,结了婚,女人熬面黄脸婆,男人还是一样出去玩小姐,还不如做小姐快活。”亚玲有些语无伦次了。

  “亚玲,你不明白的,你不是我,我一定要嫁人,我不是天生做小姐的。”杨小丽说。

  要不是害怕杨小丽真跑去自杀,亚玲差点破口大骂了――难不成还有女人,例如她刘亚玲,天生就是做婊子的!

  她忍了下来,她还真担心小丽闹出点什么事来,到时候马连晋迁怒于她,那就是不一般的吃不消。

  “法子吗,也不能说没有,就看你豁不豁得出去。”刘亚玲慢条斯理地说。

  小丽眼前一亮,“什么法子,快说。”

   “咱们院里那个高干护理病房,你知道吧,最近有个空缺,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补进去。别看那些有钱的,有势的,平时一个个霸王似的,真要是住进了医院, 比孙子还不如,怕死得紧。你要是在那里,把那些大爷们伺候好了,真攀上个什么高官之类的,马连晋带你出去,不嫌丢人,只会有好处,这事,说不定还有几分希 望。”

  小丽顿时泄了气,“那里归方副院长管,那个老色鬼,都快六十了,一只脚进棺材了,还成天在小姑娘胸前瞟来瞟去。我刚进医院的时候,他也这样,被我哥知道了,指着他鼻子一顿臭骂,这老不死的才总算是收敛了。”小丽说起这事还有气。

  亚玲一拍手,“那老不死的对你有意思,正好,你就跟他一次,事先把条件讲好,谅他也不敢赖。”

  “跟他?”小丽脸上全是厌恶之色,“他都老成那样了,一脸的老人斑,也不知那些玩艺身上有没有,对了,也不知他还行不行。”

  “不行岂不是更好,便宜都让你占去了。”亚玲冷笑着。

  “不行,不行,我做不来,肯定做不来。”小丽还是下不了决心。

  “路我给指明了,做不做由你,你自己拿主意。小丽,还有句话,我也早想说了,别以为恩客长得顺眼些,讨人喜欢些,就不是在做……”亚玲说话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入口处。

   杨小丽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马连晋正挽着一名女子进来。那女子很年轻,头发梳得高高的,脑后是蹦来蹦去安静不下来的马尾。她抬起头看着马连晋的时候, 眼珠子在滴溜溜地转,嘴角含着笑。她不漂亮,比不上她杨小丽,跟刘亚玲更是天差地远。小丽挺了挺胸,试图给自己一些安慰。但,很快,她又低下头去,那女子 身上洋溢的青春气息,活泼,爽朗,哪怕是她最好的十八岁,也不曾有过。

  她坐下来,把身体深深倦进沙发里,她的决心,信心,都在这一刻,被完全摧毁了。她彻底地失望了,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希望。

  “她叫李静,马连晋死去老婆的妹妹,正确的称呼是,小姨子。”刘亚玲说。

  也就是即将嫁给马连晋的女人,杨小丽在心里补充着,她的对手。面对这样的对手,明刀明枪,她没有任何的把握,但是,如果是别的方法呢?

  杨小丽陷入了深思。

  跟方建军方副院长重新搞好关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机会。
  
  
第 9 章
  
   这事之后不过一个星期,方副院长的老婆又住院了――方院长的老婆三天两头住院――感冒而已,本可以不住院,但为了安全起见,留院观察一星期。院长,哪怕 是副院长夫人,虽然在等级上差那么一点点,但近水楼台先得月,也安排进了干部病房。当值的本是刘亚玲,杨小丽主动找她调班。刘亚玲问她,是不是拿定主意 了。杨小丽点头,坚决的样子,让刘亚玲打了个寒噤。

  方副院长的老婆姓符,单名一个惠,原是这医院的护士,小丽很容易就在她跟这位寂寞抱怨的老太婆之间,找到了共同语言。

  “小丽啊,我记得你都在这医院十几年了,小姑娘的时候就来了,那时候多好啊,走路一蹦一跳,整天笑哈哈的。”符惠也想起了些往事。

  “那时候您还是护士长呢。”那些遥远的,不再回来的日子,想也没用,还不如多想着有用的。符惠老了,脸上有了皱纹,很多,眼神也混浊起来,只有过去,没有将来的事。

  “是啊。”符惠的脸上有了笑,眼角挑了起来,依稀有了年轻时的风采,“那时你还是包子脸呢,团团的,掐得出水来。”

  小丽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塌了,塌得不够均匀,不象瓜子,倒有几分象那无精打采,吊在蔓藤上的疙疙瘩瘩的苦瓜。

  “对了,小丽啊,你也不小了……”小丽听到了熟悉的开场白,马上猜到了后面的内容,如果别的场合,小丽早扭头走了,但今天不行,果然,符惠说道,“该考虑终生大事了,有没有合适的人?”

  谣言似乎还没传到医院来,好消息总是比坏消息脚步慢,即使是假的好消息,小丽很是庆幸这一点。

  “你哪象您这么有福气,找到方院长这样又体贴又有本事的好老公。”小丽听到了门口的动静,知道有人进来,这个时候,能来的只可能是一人。

   果然,方副院长腆着肚子进来,大概是刚吃过饭,而那顿饭又丰盛无缘的缘故,他那肉肉的嘴唇上,泛着油光,一上一下地在蠕动。小丽移开了目光,她想起马连 晋的嘴唇,薄薄的,嘴角有一点点上翘,翘得好看极了。做爱的时候,她无数次想和这样的嘴唇亲吻,她尝试过,他避开了,也许是无意识的,她这样安慰过自己, 却从此,只敢把这样的念头埋在心里。

  “小丽还真是稀客,难得一见。”方副院长边剔牙边说。

  “亚玲有事,临时找我调班。”

  “你什么时候跟亚玲这么好了?”方副院长是风月场中滚过的人,自然知道亚玲的那些事。

  “小丽啊,你可是正经人,别跟亚玲那种女人瞎搀合,会变坏的。”符惠马上插了一句,但小丽分明看到,符惠说到女人变坏的时候,方副院长脸上浮现的满心欢喜的笑容,她立刻,有了七八成把握。

  她假意站起来,“值班室还有点事,方院长,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过去了,符大姐,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一声。”

  杨小丽带上门走出去,脚步稍稍放重,不至于失礼到让人认定是故意的,又恰恰能让人清清楚楚听到。走到楼梯口,她停下来,四处看一看,又折回到了门口,贴着门,悄悄听着里面的对话。

  “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收敛收敛,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符惠的声音,比起跟她说话的时候,提高了八倍不止。小丽有些疑心这符惠,得的不是感冒,是心病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个刘亚玲,早捡高枝攀去了,哪里看得上我。”方副院长这话,小丽怎么听,都是又好气又好笑的酸溜溜的醋味。

  “幸亏没看上你,阿弥陀佛,当给你积阴德了。刚才你眼睛看哪里呢,小丽可是好人家的闺女,你给我安分点,少去招惹人家……”

  “安分?真安分她会跟刘亚玲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刘亚玲现在在做什么?她现在本事大着呢,专门介绍院里那些小姑娘们下海,跟着有钱的,当官的,鬼混的那种,叫什么来着,电影里常演的……对,妈妈桑,过去妓院叫老鸹子。”

  “不可能吧,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那杨小丽都快三十了,女人到了这个年龄……”

  小丽听不下去了,悄悄离开,一路上,有同事跟她笑着打招呼,也有其他同事笑着跟其他人打招呼,和往日一样的笑容,但今天,小丽觉得分外刺眼,那笑容里,似乎多了些什么,是了悟了真相之后的耻笑吗?

  如果真把这样的问题抛出来,人们会挂着同样的笑容说她多心,说她做贼心虚,但不管怎样,这样的想法,还是在她心里扎了根,很深的根,即使是有一天,能狠下心来除掉,也会留下硕大无比的伤口。

  她在值班室装作看记录,眼睛却是时不时地看着门口,她笃定了方副院长会跟过来。送到嘴边的肥肉,没有不吃的道理。

  果然,快下班的时候,方副院长来了,眼睛东瞟西瞟,油手东摸西摸,浪费口水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目的只有一个,亚玲去了哪里?

  杨小丽疑心这方副院长是故意的,试探她跟亚玲,到底属于哪一种关系,普通同事?妓女和老鸹?

  “亚玲啊,她只说有点事,要我今天帮她代班。她的事,我哪里知道!”小丽故意提高了声音嚷着,以便让往来的同事们也听听。

   “我家那口子的病历,拿来我看看。”方副院长压根也不相信她的那点睁眼瞎话,伸手去拿他老婆的病历。小丽正捏在手里,她早等着这一刻呢。方副院长的手伸 过来,她再把手伸过去,两个人的手指,凑到了一起,再一顺手,摸上一把。方副院长笑了,而杨小丽,很正经的,若无其事的样子。

  男人和女人之间,爱情也好,交易也罢,这一顺手,这一摸,心里都明镜似的。方副院长离开的时候,扔下一句,“小丽,你符大姐说,什么时候有空,到家里去吃顿饭。”小丽笑着点头,“得空了一定去。”这,大抵就算是达成了交易吧。

   小丽打开水龙头,水哗啦啦啦地流着,水费涨就涨吧,反正是医院出钱。洗手液跟肥皂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区别,但肥皂是硬梆梆地一块,涂的时候,在手心里 滑来滑去很久,还起不来泡沫,一不小心滑落了,满是懊恼。洗手液却是溜滑滑的那么几滴,生出一堆的泡泡,小雪山似的堆在手心。方副院长裤裆里的那玩艺,哪 怕是用上伟哥,也就是这么几滴洗手液吧,水冲冲就无影无踪了――杨小丽恶趣味地想着,顿时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

  不过,到了晚上,小丽接到马连晋的电话,让她去希尔顿的时候,她还是无端端,生出几分心虚来。

  杨小丽挖空心思讨好马连晋,除了在床上极尽柔顺之外,还主动称赞起情敌来,“前天跟你一起的那位小姐,真有气质。”她还是留了些心机的,没有说出其实是已从亚玲那里知道了那位小姐的身份。

  马连晋的脸立时沉了下来,他的世界被严格切分成两部分,放纵的部分和严格遵纪守法的部分。这两部分,就他看来,就应该有马里亚纳海沟那样深的分界线,不能有任何的交集。刘亚玲是他所放纵的女人中,最漂亮,最乖巧的一位,但时间久了,也学会了倚仗着权势弄钱了。

  让刘亚玲包袱款款走人的时候,刘亚玲曾打趣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接替她的位置。他也半开玩笑半当真说了一句,要一个跟她完全不同的女人。他原是玩笑,末了却发现,到了他这样的位置,玩笑其实是最危险的消遣――刘亚玲还果真按他的要求找了杨小丽来。

  在KTV包厢里,杨小丽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的样子,矜持做作得可笑极了,偏偏又点了小姐们暗示客人带她们出台的歌曲,慌里慌张地唱着。他的心里,忽然之间,有了一种惬意而满足的情绪――这样的女人,是极容易上手的,上手之后,要怎样就怎样。为什么不呢?他充满了兴趣。

   马连晋抬眼看着电视机,里面正放影碟――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只有男男女女们放纵的动作本能。他拿起遥控,关上了电视,已经没意思了,里面的那些动作, 甚至还有表情,就在刚才,杨小丽已经依葫芦画瓢,一一做出来取悦过他了。由此,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方静,那小丫头很是霸道地宣布,让他等她两年,等她毕业 了,就结婚。他笑了,还果真是没开窍的小丫头,以为男女之间,说句话就算是承诺,确立关系了,等的时间越久就越是山盟海誓了――事实上,他们的身体接触, 仅仅停留在拖手的阶段。

  方静对他事业的帮助,却是无庸置疑的,如同她姐姐方遥一样。方遥也好,方静也罢,这样的女人只适合娶回家,用最昂贵的神龛供起来,而不象刘亚玲,杨小丽这种欢场女子,等价交换之后,就可以想千方,尽百计,在她们身上找乐子。

  但杨小丽提起了方静,不过一个月的光景。

  马连晋进了浴室,才开了水龙头,热水就急急地从口子里喷出来,象是赶着去投胎――他有些烦燥,可不是,昨天刘亚玲还问,那个自来水厂改造工程,王老板的公司,到底要不要参加投标?

  这世上的事,从女人们的嘴里说出来,不过是得一个刻薄算计的名,而男人们,却常常是隐藏在后面的那些阴暗里,琢磨出一些利益来。

  马连晋承认自己是那种琢磨利益的男人,但还是不喜欢女人们变得刻薄算计。

  自来水厂改造工程是块肥肉,本省的,外地的,那些施工单位们,都跟绿头苍蝇似的,抬起红色的冠子头盯着,眼睛熠熠有光。

   李厅长说,不急不急,先看看,先看看。这一看,他在这希尔顿又多住了两个月。他喜欢酒店,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怎么样胡天黑地都没关系。累了,厌了,就 出去走走,回来时,服务员又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服务员从来不抱怨,或者说,不敢当着他的面抱怨,哪怕是他用雪白的床单来擦皮鞋。方遥却不是这样,方遥 喜欢把家收拾得跟宾馆样板房一样清洁整齐,从不假手旁人。用她的话说,家里请人,心里不自在,总觉得有人时不时窥探她的生活。马连晋一开始觉得没什么,但 如果牙膏必须从最下面挤起,上完厕所马桶盖必须放起来,还有吃完饭必须刷碗,连墙壁缝里的油渍也必须擦干净……这一类的提醒,抱怨越来越多,他又不敢公开 反抗的时候,他开始对着镜子审查自己,担心自己会不会因此而不象个男人。

  他跟方遥在猪年结的婚,有一个阿谀奉承的,方遥父亲的下属,送了一只金猪过来。方遥一看就喜欢得爱不释手,摆在卧室的床头柜。金子马连晋自然不讨厌,但那肥肥胖胖,笑得没有牙齿,只剩一张扁嘴的金猪身上,刻上“龙马精神”四个字,立时,就什么兴致也没有了。

   方遥活着的时候,他还是谨守丈夫的本分的――他不敢,并且不觉得丢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双拳难敌四手……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无一 不是用来形容英雄好汉的。还有地狱之火,因果循环报应,甚至法律的惩罚等等,又有哪一件,哪一桩,不是创造出来让人害怕的。

  他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就是方遥车祸去世的时候,他居然很伤心,还因此而病了一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有感情的人,他不过是这营营汲汲众生中的一个幸运儿,遇到一位,家世良好,相信爱情的女子。而这女子,也幸运地在爱情幻灭之前死去。

     
第 10 章
  
   马连晋从浴室出来,穿上了西装,还打上了领带,这让还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杨小丽既是羞愧又有几分害怕,忙抓了件薄单子掩盖自己。马连晋不禁嗤地一声笑了 出来,原本下定了的决心,临时又改了主意。不过是三五个月的事罢了,刘亚玲这样天仙似的美人儿,也不过半年的光景。不过,冷上一阵子,让她明白自个儿的错 处,倒确是当务之急。女人的事,放纵不得。

  “这些天你不要过来了,人多嘴杂,方静又是个眼里不容沙子,听不得半句闲话的。过阵子吧,有了心情再说。”马连晋说完这话之后,手机铃响,他接了手机,胡乱点着头,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

  小丽窝在被窝里等着,等到外面的天已黑了,路灯全亮了,一排排,一盏盏,热热闹闹地灿烂起来,越发显得这房间清寂无比。

   她拥着被窝哭了起来,一开始只是流着眼泪,渐渐地,那一股酸涩委屈之气堵住心口,迫得她抽咽出声,哭着哭着,哭到后来,全然不知如何停将下来。她哭得实 在受不住了,忽然想要一件最要紧的――马连晋若是她正经男人,打个电话,问一个缘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的手握住了电话,握得紧了,汗浸浸的,那电话随 时就能从手心滑落。

   铃声大作,她吓了一跳,低头看了看手机,全无动静,这才省悟过来,是床头柜的电话响了。她迷迷糊糊接了电话,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她听了两遍,放下电话之 后,这才慢慢回味出其中的意思,不觉心头火起――马连晋已经吩咐总台退房了,这个电话,明里是问服务员什么时候可以过来整理房间,实则是撵人了。

   她可以再打个电话回去,大骂那些笑里藏刀的服务员们,都是狗眼看人低;她可以从口袋里扔出钞票来,嘟着嘴着说,老娘掏钱,再住一个星期。她的手真的伸进 了口袋,口袋里满满的――她诧异了,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是一沓百元大钞,上面用一根纸质的带子绑得紧紧的,还有个陌生人的印章在上头――想来是才从银行 取来,连封也没拆的。

   杨小丽终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大发雷霆,反而,当那些服务员们过来的时候,她好脾气地笑着,给她们开门,跟她们说谢谢。不过,若果有一些不识趣,直得令人 讨厌的卫道士跳出来说一句:不过是看在那一沓钞票的份上罢了,杨小丽必是抵死也不承认的,逼得急了,寻死觅活,也不是很难做出的事。

  杨小丽离开了希尔顿,经过地下通道的时候,一位满脸青春痘,学生模样的男孩在弹着吉它唱着歌,很老的歌,一无所有。她觉得无趣极了,这世上一无所有的人多了,怎么能轮到这年纪轻轻,会唱歌的男子,至少,他还有青春痘,不是吗?

   电话铃响,是亚玲,“小丽你在哪里呢,过来唱歌吧。”她本没心情,但转念一想,到那里说不定可以碰到马连晋,他不是最喜欢这些热闹场合吗?她一口就答应 了,打了车赶到钱柜,包厢里包括亚玲在内,一共是四个人,亚玲是唯一的女的,剩下的三个,正是那天打牌的三位老板。亚玲挨着王老板坐着,挨得很紧,乍一看 去,象是坐在了王老板身上。小丽连忙把视线移开。

  亚玲见她过来,站起来把她拉在身边坐下,亲亲热热地,“从哪里来?刚才我打电话,听你那边热闹得紧,好象有人在唱歌。”小丽失笑,却不能说不过是一乞钱卖唱的人,“才从希尔顿出来。”“马连晋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他还有事。”小丽含含糊糊地说着。

   亚玲细心查看她的神情,眼睛略略有些红肿,尽管用粉底掩盖得很好,但又怎能瞒得过她的眼去,当下也不说破,“跟你说件喜事,上次咱们一起去看的那房子, 今儿手续都办全了,对了,黄老板――”亚玲说到这里,两只手都扔开了小丽,朝着王老板身上就这么一推,整个身体也借着这一推之力,靠倒在了王老板身上, “上次你可答应了人家的,装修的事,你要全包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杨小丽分明看到王老板犹豫了那么一下,但亚玲接下来又说了一句,“我不管,自来水厂的那个工程,人家可是腿都快跑断了,马连晋那里,总算是松了口。小丽,当时你也在场,是不是。”

  杨小丽一头雾水,黑暗中,膝盖却被亚玲碰了一下。她虽然明白了亚玲的意思,但究竟老实惯了,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帮亚玲,只好笑了笑,捧起几上的茶杯,低头吹那杯中颤微微的蒸气。

   王老板怀里搂着刘亚玲,那双眼睛,却是打量着杨小丽,暗暗佩服那马连晋调教人的本事。这才不过两个月光景,马连晋的女人就脱了先前那股拘谨生涩,显出几 分骄贵矜持来,挂上了“除马连晋外,生人勿近”的标牌。但凡是男人,都会满意这样的妓女的。他不禁想起前日里刘亚玲看电视时,骂人的那一句话:既当了婊 子,就别想立牌坊。那是心胸狭窄的男人们得不到时扔下的狠话,由着刘亚玲这样的美人儿说出来,实在是太过随便轻浮了。

  “杨小姐都没否认,那就是了。”王老板闲闲地扔了一句出来。杨小丽分明看到,亚玲似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塞进王老板的西装内口袋,“我不管,钥匙都交给你了,房子弄好了再还我。”

  “亚玲啊,你就不怕王老板拿了钥匙,私刻一套留着。”一旁的肖老板终于找着了插嘴的机会。

  白老板也忙着火上加油,“亚玲啊,你知道王老板做什么起家的,他接的第一个工程,是那个重点中学的监视系统,几千上万的学生,哪个偷偷摸摸谈恋爱,哪个考试舞弊,都一清二楚。装摄像头是他的拿手好戏,他装修的房子,你也敢住进去。”

  亚玲啐了一口,“你们这些男人家家,没一个好东西。”几个人正说着,有人敲门,小丽忙抬头看过去,她明知马连晋此刻出现在门口的机会微乎其微,却是怎么也不肯放弃。

  进来的人是服务小姐,手里端着茶水,想是进来添茶水的。

  钱柜的服务小姐,都是极年轻极标致的,这女子也不例外,浓而密的头发高高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身前却是留出两络来,一直垂到起伏的胸前,很有些勾引着男人的目光一直向下的意味。

   那服务小姐走到杨小丽身边的时候,她忙把手里的茶杯放在了几上,等着她添加茶水,却不料这女子双膝着地,跪在了她身边。她惊呼一声,差点跳起来,一个慌 神,打翻了茶水,溅了一些在那女子身上,她喃喃地说着对不起,要帮着那女子擦拭干净。那女子却是反过来问她有没有事,有没有被烫着。

   王老板笑着说,“杨小姐还真是厚道人,这跪式服务,都流行快一年了。”杨小丽说,“无端端让人给我下跪,还真是一点也不习惯。”亚玲也笑着说,“我们小 时候,做错了事,父母才会让我们跪。”白老板笑得不怀好意,“那亚玲现在还跪不跪?”亚玲白了一眼,“你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精虫都上脑了你。”白老板 哈哈一笑,“听得懂就好,听得懂就好,我还真怕你听不懂。”

  这时门又开了,三位女孩子花枝招展地进来了,大抵是在外面就商量好了的,一人找准 一个男人,傍着坐下来,把杨小丽和刘亚玲远远地挤到了一边。杨小丽现在已经知道,无需跟这些女人计较,就象是哪怕是最拈酸吃醋的贤妻良母,也能接受男人的 四个字:逢场作戏。但女人哪怕是提出两个字:应酬,就已不能算是真正的好女人了。

  杨小丽侧头冷眼看着,一名女子因是喝了酒的缘故,身子一歪,正好歪在了肖老板的两腿之间,很是磨蹭了几下,这才坐直了。不过一会儿工夫,那肖老板,就搀着那女子退场了,临走之时,对着杨小丽扔下一句,“以后常再来玩儿,记我的帐就行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满屋子的人,自然知道他的事是什么事,但都只是笑着,重新又闹腾起来。小丽有些坐不住了,有心想离开,偷偷儿地附在亚玲耳边,说了这个意思,亚玲却是 拉住她,低声责备起来,“你傻了你,这种场合,哪有不尽兴,提前走人的道理。你这一走,岂不是不给王老板面子。你要是这样不合群,别说是我,就是马连晋, 也保不住你。”

  刘亚玲不提马连晋还好,这一提起,酸的,涩的,苦的,全涌了上来,堵在胸口不得发泄,“马连晋,他……”杨小丽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若不是这里许多人,怕是早已号啕大哭起来。

   刘亚玲从一开始,就觉得小丽的神色不对,心里就有了隐隐的担心。她介绍杨小丽过去,很是得了些好处。杨小丽又是个柔顺不多话的人,这样的丑事,她捂都来 不及,更不可能四处招摇。她又猜测着马连晋那里,总要有过一年半载才会厌了去。自来水厂改造的事,王老板那边催得紧,上亿的工程,她要真是牵好了线,后半 辈子还真是吃穿不愁了。马连晋若果真在这种时候一脚蹬了杨小丽,那还真是大大地不妙了。

   刘亚玲把手伸进包里,暗暗拨通了小丽的电话,小丽不明所以,茫茫然接通了,电话里传出跟现场一模一样的声音,更让她迷惑了。她环顾四周,却听见刘亚玲在 说,“谁打的电话,是马处长吧,他找你?要不,你先走吧。”说罢,又回过头去,对着王老板嚷嚷着,“黄老板,马处长那边有个饭局,让我们过去。”王老板头 正埋在身边那女子的胸前,胡乱答应一声。

  两个人走出来,被外面的冷风一吹,都觉得清醒了不少。不知何时,月亮已经上来了,清清淡淡的一团影子,远远地,斜斜地挂在高楼旁边,被那灯火辉煌一对比,象是那上不得正场面的姨太太。
  
  
第 11 章
  
   亚玲说找个清静的地方,小丽说了声好,两个人正要离开,一名女子追了上来,拍拍杨小丽的肩,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位跪着服务的女子,她手里拿了个小巧的烟 灰缸,递到杨小丽面前,“一点小玩艺,留着当玩意吧。”杨小丽收下了,那女子笑得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转身离去。

  刘亚玲奇怪地问,“你认识她?”小丽摇头,她也正茫然。“算了,不过是个服务员,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刘亚玲马上把这事扔到了脑后,在路边找了个安静的日式茶室,关了门,又关了窗子,这才问了出来,“说吧,出什么事了?”

  小丽默然,低头想了好半天,这才说出一句话来,“我也说不清楚,本来好好的,马连晋……他……他也没说是从此不见面了,只是说忙,有事,这段时间不要找他,还有,他把希尔顿的房间给退了。”

   刘亚玲一听,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个缘故,不禁暗骂马连晋不是东西――玩个女人罢了,也值得把官场上那些心计拿出来耍。她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眼珠子转得 几转,有心把这欢场中男男女女的进退把戏和盘托出,又担心真要这杨小丽调教成了第二个刘亚玲,到了马连晋那里,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你仔细想想,当时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刘亚玲想着,还是先把当时的情况问清楚再作打算。

   杨小丽脸涨得通红,那些荒诞不经的床弟之事,怎么说得出口。真要不说吧,就怕是从此死了,也是不明不白的屈死鬼,期期艾艾好半天,还是吞吞吐吐地把自己 怎么学着那影碟里取悦马连晋的事说了出来,又说到当时看到马连晋心情很好,就顺便提了一下方静……“等等,”刘亚玲品出味来了,“玩就玩呗,你提方静做什 么?”“怎么提不得了,都一样是人生父母养的,难不成那方静是24个月出来的,再说了,我又没说她坏话,说她气质很好怎么了?”提起方静,小丽就是一肚子 火,脸也白了,口齿也分外伶俐起来。

  刘亚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原想着这杨小丽不过是有点老姑娘的固执难缠罢了,却没想到,还多出了一分糊里糊涂的傻气。

   “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是,方静不是24个月出来的,我反倒是听说,她是七个月就出来的早产儿。你拿什么跟方静比,比学历,你是护校毕业的中专生,人家是 大学生,留学生;比年轻,人家青春无敌,你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比家世,这个还是不要提了,稍微一认真你只剩下跳楼自杀的份。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俗气, 咱们说点不俗气的,高尚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咱们说感情,方静是马连晋死去老婆的妹妹,你杨小丽是什么人,别让我说出难听的来。马连晋为什么不理你,就是 因为你提到了方静,咱们这种女人,根本就不配提方静的名字,提她的名字,就是脏了人家的名,你到底明不明白。”

  刘亚玲这一席话,着实是太伤人,杨小丽一开始还呆呆地听着,到了后来,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抽着疼,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两只手搭在膝盖上,直挺挺地坐着,根本忘记了其实是可以松驰下来的。

   刘亚玲看着杨小丽的神情,知道话都踩到了点上,这才放缓了语气,“马连晋是什么人?权势地位金钱,连外貌齐全了,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不是虎视眈眈,喉 咙里都想伸出爪子来要了去。他却单单挑了你出来,为什么?凭什么?凭你比那些女人来得高贵,还是长得漂亮?还不是看中你人老实,不多话,没有那些小姑娘的 张狂劲,离了那些勾心斗角,是是非非。”

  杨小丽前一刻还撕裂得仿佛四分五裂的心,这一刻又活泛了起来,连抬起了头,“照你这么说,我跟马连晋的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马连晋既然没把话说死,就说明他还没下定决心。你啊,有时候就是不会拐弯,没事的时候多看看电视,你看看里面,别说我们这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是那些 正经夫妻们,哪一个撒泼吵闹的,寻死觅活的,最后会有好结果的。男人们不喜欢女人太闹腾,喜欢柔顺听话的,尤其是当官的,栽在这男女作风问题上面,丢乌纱 帽的,坐牢的,连命都送了去的,多了去了。你以为马连晋就不怕,他怕,他怕得要死。你知道前几天我去李厅长那里拿批文,人家单位怎么说马连晋的,说他啊, 他是个正人君子,不是一般地重感情,老婆都死了这么久了,还一心念叨着,也不在外面花天酒地。且不说这里面有几分真几分假,就说说他经营出这么一个名声 来,容易吗?能让咱们这些人毁了吗?”

  “你是说,马连晋,他……他担心我毁了他的名声?怎么可能呢,我护他……爱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毁 他!”杨小丽终于从这一长篇话中,找出了重点。她很急,急着表明心迹,但说到后面,终究是羞涩的天性占据了些许上风,声音越发的低了下去,但还是低得能让 刘亚玲听得清楚明白。

  刘亚玲笑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心就是了,不过,这话你对我说没用,得去跟马连晋说。要我说,你这心他是不会要的,他啊,良心都被狗吃了一半去,不过呢,情还是会领的,只吃了一半,这不,还剩着另一半呢。”

   刘亚玲的电话响了,她低头看了来电显示一眼,拿着电话到外面听去了,留下小丽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无所事事,不知该做什么,能思想也停滞了,都是不能的 了。她的心,只要一想到马连晋,就整个地陷了,再也拨不出来。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不过是痴心妄想,她不是不知道,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条件,而马 连晋,又是怎样的乘龙快婿最佳人选。

   但,不做梦了,回去重新过那正经日子去?她还能过那样的日子吗?在此之前,她就是受不了了要逃出来的,到了现在,知道那希尔顿住一个晚上的花费,她得在医 院里累死累活做上半个月;那些人随随便便在那小包厢里吼上几个钟头,事后还声称无聊得死,就吼掉她全家人一个月的伙食费……当然,最最难以忍受的,还是那 些床弟之事,深深清晰无比地让她意识到自己的低贱身份,但,比起白天的种种光鲜体面,夜晚的,暗黑的,不提,不想,很容易就过去了。

  刘亚玲接完电话回来了,大抵是有什么为难的事,食指在面前的小茶几上敲了好半天,一句话也没有。小丽本有心要问,又想到亚玲的性子,若真是能说出来的,也不用等着她来问了,遂也低头下去,从那碟子里,挑那饱满的,又没炒糊了瓜子,慢慢地嗑着。

  隔了一会,刘亚玲好象是想通了,笑得一笑,忽然说道,“怪不得马连晋看中了你。”杨小丽不明所以,又听亚玲说道,“若要是我,一刻气也沉不得,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杨小丽原是想说,若是她家也有个为了一卷卫生纸,一筒牙膏也能把祖宗十八代都搬出来数落一番的嫂子,说不上三句话就会抹眼泪的常年卧病在床的母亲,只会 蹲门角的大哥,若是她也曾为了省下几块钱的医药费,去找护士长,院长说尽了好话,求尽了人情,她那一股气,必定是沉得下来的。她的嘴唇动了动,终究,不过 是叹出一口气来,什么也话也没有。

  两个 人面对面坐着,细细碎碎地嗑着瓜子,把那好的都挑出来嗑完了,留下那些干扁的,焦枯的就这么扔着,再喝一口茶,嗽一嗽口,亚玲终于扔出一句话来,“你放 心,马连晋那边,我定会去帮你说情,定要让你们两个和好如初。”杨小丽这边,虽然感激不尽,但对于亚玲的能力,到底还是存了几分犹疑,“能……行吗?马连 晋,他……能听你的?”亚玲一拍胸脯,“你放心,我跟他,到底还是有几分旧情的,你忘了,你们两的事,也是我搭的桥,再搭一次,也不值什么。”

   杨小丽觉得这整件事又是荒唐又是好笑,但笑过之后,更是多了满腹的心酸――她只能靠着刘亚玲,这位曾经跟马连晋有过一段的女人了。她是那么地嫉妒着她 的,她的美貌,她跟马连晋的过去,还有,她在男人们面前如鱼得水……有她的场合,男人们的眼里就只有她了。她是如此的矛盾,她是希望马连晋恋着旧情的,就 象刘亚玲所说的,再搭一次桥,也不值什么。她更害怕马连晋恋着旧情的,到时候,她呢,她又算什么?

  她到了家门口,拿了钥匙开门,却发现屋里还亮着灯,大哥大嫂还有母亲,都坐在那里等着。她的心里,原是有几分发虚的,再一看这架式,整个一三堂会审,当下也不敢看这些人的神情,低头看手里捏着的钥匙,讨好地问了一句,“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没睡?”

   杨老太太怦地一声,拍了桌子,“你还知道回来,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杨小丽抬头看钟,刚过了十二点,她陪了个笑脸,“今天亚玲临时有事,我帮她代晚 班,这才下班。”“哟――你这个晚班当得可真是地方,都当到希尔顿去了,那可是五星级的大酒店,你倒是说说看,什么尊贵体面的病人,值得你这个小护士送货 上门……”陈菲菲早就想插嘴了,能忍到这时候,已经很不容易了。

  杨小丽又是气愤又是羞愧,脸都白了,嘴唇也直打哆嗦,这样的事,在母亲面前,她就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送货上门了,你还是做人家大嫂的,还有你们,都是一家人,都帮着外人作贱我。宁可相信外人的话。我怎么了我,我不过是找了个条件稍 微好的男人,正正经经谈个恋爱,你们以为我什么,做二奶,傍大款还是做小姐当婊子!有这样的一家人吗!有这么叫人寒心的吗?”杨小丽说着说着,想起这一天 的伤心事,眼泪自然而然就下来了。她心里其实明镜似的,今儿这事,必是有人捉了现场,在嫂子面前嚼了舌根,又传到了母亲这里。这样的事,辩是辩不明白的, 只有拿着三十年的好名声拼一拼了。

   杨小丽这一哭一嚷,杨老太太心头的那股气,顿时消了一大半,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我们也知道你这些年为了这个家,不容易,他们说那些话,我们也 没真信,只不过,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隔壁李大婶的闺女,在希尔顿做服务员的那个,说看到你在那里跟着些男人进进出出,连你穿什么衣服都说出来了。你说 你是正经谈恋爱,可都快两个月了,也没把人带回家看看,你总是说他忙,有事,抽不出空来,又不是国家主席,哪能就忙成这样,吃一顿饭的时间也没有,你倒是 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 12 章
  
   这个问题的答案,杨小丽其实是早就预备在那里了,连说话时该有的语气,神态,也都在脑子里过了几十遍了,这会子还真是时候,刚赶上才将这一哭一闹,脸上 的眼泪水还没干,顺带出来的气恼伤心也并不是假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低得似乎是在乞求了,“你以为我不想把人带回来给你们看,让你们也替我欢喜欢喜,可 咱们这个家……咱们这个家,这个样儿,怎么好把人带回来,万一……要是……”

  杨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工厂里做过女工,还差点提拨成妇女主任,只可惜,生下来的一儿一女,性格都不象她,“我们家怎么给你丢脸了,我们老杨家清清白白,一不偷,二不抢,怎么给你丢脸了。”

   这一次出来解围的人,倒真是出乎意料,陈菲菲一屁股在小丽身边坐下,插得一句,“小丽的担心,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咱们老杨家清白是不错,可清白有什 么用,能置出一份嫁妆不成……妈,您就别提那两玉镯子了,实说了吧,真是又怎样,那款式,死沉死沉,如今的小姑娘,谁稀罕,送到当铺里也当不了几个钱,更 何况您那个,还是假的……”

   “假的!”杨老太太这一下可受惊非浅,当即把教训女儿的事全忘在了脑后,两只手拼命地推着轮椅要去查个究竟,偏偏这新式的电动轮椅,并不是用力就可以走 得快的,得轻轻向上拉那个手柄。杨大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打算帮忙,却被杨老太太一掌推开,“滚,滚你媳妇那边去,不要你管,你让我死好了……”这个死字 一出口,杨老太太顿时伤心起来,抹起了眼泪,“我怎么还不死啊,我要是死了,就不会拖累你们,老头子啊,你死的时候怎么不把我一起带走,留下我孤零零一个 人,想死都死不了,这可怎么办啊……”杨老太太是哭惯了的,慢慢地,除了有固定的词,连调都有了。杨小丽分明听到,隔壁邻居家开始有动静了。

  杨小丽这才上前,温言劝解老太太,“妈,看您这说的都是什么话,那玉镯子卖了是不错,可当年不是您住院,等钱急用吗?不管怎么说,拿那一对玉镯子换来您一条命,说来说去,终归是我们老杨家赚了不是。”

  杨老太太望望女儿,她是心疼那对玉镯子不错,但两下里比较,更为女儿伤心,“小丽,是妈对不住你,拖累了你,这可怎么是好,怎么得了啊……你什么嫁妆也没有了……”

  “妈,没事。”杨小丽打断老太太,“你女儿如今找的这个男朋友,条件很好,对我也很好,其实……他送我回过家的,家里的情况,他多少也知道一点,只是,他家里人那边,还要点时间。”

  “真的?”杨小丽的一套话下来,滴水不漏,成天呆在屋里,最多也就是在小院里转悠的杨老太太,哪有不相信的道理,“那……什么时候能带回家来,这……总得有个时间吧。”

  “过两天吧,过两天了我再去问他。再说了,我现在正有事求着他呢,这事得一件一件来。”杨小丽又搬出另外一桩杀手锏。

  “什么事,你有什么事要求着他?”杨大年是最听不得求人办事的。

  “工作上的事,干部病房那边有了个空缺,那边既清闲,薪水也高。我在大病房做了十几年,论资历,论工作经验,调到那边去,原是没话说的,难就难在管那边的方副院长,大哥那一次把人得罪精光了……”

  杨大年听这话,满肚子不服气,脖子一挺,头一抬,“那能怪我吗?那老小子不是东西,一把年纪了,还对你动手动脚的。”

  杨小丽忙说,“哥,我也没说你打他不对,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如今,我的事都捏在他手里。成不成,都是他一句话。”

  “有什么了不起的,他那破地方,咱们老杨家的人,不稀罕!”杨大年的混劲上来了。

  “大年――”陈菲菲看不下去了,“话不是这么说,小丽啊,你说说,这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你那男朋友,真帮得上忙?”

  杨小丽点头,“他是公务员,认识的人多,路子也宽,他说了,方副院长反正是靠不上,方副院长上面不是还有人吗?他去找上面的人了。”

  杨小丽提到方副院长上面的人,这杨家人是相信的,本来也是,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事,本来就该是正理。官大一级压死人,小丽被方副院长压得好几年不得翻身,自然也会有更厉害的人来压着方副院长,这叫因果循环。

   杨小丽连骗带哄,好容易哄得杨老太太进屋睡下了,从屋里出来,被那过堂风一吹,寒噤噤的,这才发现,后背全湿透了。闹腾了这一晚,她已全没了瞌睡,想洗 个澡清爽清爽,又怕动静惊动了老太太,遂只怕湿透了内衣换下来,在床上躺了一阵,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坐起身来,披了件衣服,出了屋子,在小院落里站 住,呆呆地出了一回神,长长地一口气,就这么叹了出来。

  “小丽你也睡不着吧。”一个人影从黑暗里窜出来,吓了小丽一跳,等定了神,这才看清是陈菲菲。

  “嫂子不也没睡。”小丽笑着回了一句。今儿晚上,她是有些感激陈菲菲的,要不是她把那假玉镯子的事戳穿了闹腾一阵,妈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放过了她。

  “我睡不着,是想看你睡着了没有,我料的果然没错,你今儿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的。”陈菲菲笑着说。

  杨小丽听她这话里还有话。老太太那边已经相信了自己,况且这些年来,她是从来不怕这个嫂子的,当下心一横,“我睡不睡得着关嫂子什么事,用不着你来操心,你既有那个心,还是多关心关心大哥吧。”

  “我操得心再多,又怎比得上你,小丽你说是不是,”小丽听得这话,越发不是滋味,眉毛一扬,正要上火,却听得陈菲菲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那男人的事,很难搞吧?”她一愣,不明白这陈菲菲到底是什么意思,当下也不说话,只是拿眼望着她。

   陈菲菲一笑,低声说,“你放心,咱们都是女人,又是一家人,再怎么吵怎么有意见,也不至于要拆你的台。今儿李婶子过来,跟妈两人在房里嘀嘀咕咕好半天, 出来妈就脸色不对了,我就知道这事要糟,就赶在李婶子走之前,把她那闺女怎么在酒店里送上门傍大款,人家大款甩都不甩她的事说了一遍,你没看见李婶子当时 那张脸,都气得冒青筋了。”陈菲菲大抵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格格乱笑,腰也弯下去了。

   杨小丽见这情形,也不由得陪着笑了几声,心里却是明白过来了,刚才那假玉镯的事,陈菲菲还真是有意帮她解围的。陈菲菲什么时候转性了,变得这么好心来? 这么看来,这个嫂子,是巴不得她早日从这个家里滚出来,管她是正经嫁人,还是当二奶做婊子。杨小丽想到这层,才刚有了点暖意的心,立马又凉得通通透透。

  杨小丽冷笑着说,“这么说来,我还真得要好好谢谢你了。”

   陈菲菲一摆手,“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一家人,什么谢不谢的,只有一句,你这个人,脑子不会转弯,我怕你在外面吃亏上当。你这个岁数,谈个恋爱也不容易, 那样好条件的男人,抓得住当然好,万一抓不住人,抓住了钱,也是好的。有了钱,以后再找个可心意的男人,也不是不可以。”

  杨小丽的脾气上来了,颤声说,“嫂子,这是一家子说的话的,你还真以为我在外面当婊子不成!”

   这话若是从前,两姑嫂早吵起来了,今儿的陈菲菲却是毫不在意,仍然保持着笑脸,“小丽你急什么,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左邻右舍的谁不清楚,谁敢说你不正 经,反倒是你,这些天也不知跟谁着急上火,动不动就是婊子婊子的,连你大哥那么老实的人都快听不下去了,要是让李婶子那样嘴里刻薄又喜欢乱猜的人听了,什 么样的新鲜戏文编不出来,传到妈这里,只怕是我也帮不了你。这可不是什么好词,以后别总挂在嘴边。”

  杨小丽不出声,心里却是咯嗒一声,沉到了底――婊子这样的字眼,她从前是绝口不提的,原来这世上,做出此地无银傻事的人,一半是傻子,还剩有一半,却是心虚。

   陈菲菲又说道,“今儿傍晚,你们院那个方副院长来电话了,幸亏你哥不在家,我接的电话。要真让他接了,还不得吵翻天。说是他老婆的病,多亏你照应,已经 出院了,要请你吃顿饭,好好谢谢你,日子地点由你定。看样子,准是你那个男人在上面找了人压了下来,要不,那老东西能低声下气主动打电话来。人家都给了台 阶了,你呀,就好声好气回个电话,不要老记着当年的事。这工作的事,可是大事,真要弄好了,万一现在这个男人没谈成,再找去,怎么也比过去强。”
  
  
第 13 章
  
  杨小丽心里不由得暗骂方建军那个老不死的,色就色吧,还急成这样,赶着投胎也没有他这样的。但骂归骂,心里却跟在油锅里煎滚没两样。天完全地黑下去了,远处的灯光,也许是寂寞吧,又或许是得意,却是越发地亮堂起来,这黑夜里的世界,已经繁华得不想再有天亮,或是明天。

   第二天一上班,杨小丽就急急找了刘亚玲,问马连晋那里有没有消息。刘亚玲失笑,“大罗神仙也不是这么个快法。”刘亚玲正在换工作服,干部病房的制服是粉 色的,船形的护士帽用卡子在头上别得稍稍有那么一点点歪,带出了女人的俏皮和可爱。杨小丽再看自己这一身,老式的白色,泛着陈旧的黄,帽子也是同样颜色倒 也罢了,那个式样,兜头兜脑地整个脑门罩下来,怎么看,都象是被人打破了头用白纱布包了一圈的样子。也有人特地为了这个事跟领导们闹过,领导们在这事上 面,俏皮劲全来了,说是大病房的护士都跟医生戴一个款式的帽子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闹腾的人又说,医生跟护士怎么一个样,再说,医生那工作服的质量,可 是比护士服好太多了。领导们脸一板:都知道医生跟护士不是一个样,还闹!这事,闹腾的结果是不了了之,不过,带头闹腾的人,当年搞什么优化组合的时候,被 排到最末一名,自动淘汰下岗了。

  杨小丽自然不是闹腾的人,也是最没资本闹腾的,她不得不把心里那股闹腾劲,生生地压了下来,泛上来的苦味,一个人慢慢地咀嚼。

  杨小丽细细地把鬓角的头发收到帽子里去,刘亚玲凑上前来,低声问道,“调动的事,弄得怎么了?”杨小丽摇头。刘亚玲又问,“老色鬼有没有动静?”“给我家打过电话了?”“怎么给你家打电话?”刘亚玲一语未毕,就已经醒悟过来,“你没让他知道你手机号?”杨小丽点头。

  刘亚玲一副恨铁不成钢,“做人哪有你这么傻的,你倒是说说,到底是电话打到你家里麻烦大,还是你一个人接手机方便。”

   这个理,杨小丽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她心里,不仅有几分害怕着方建军,更是顾忌着马连晋。有一次,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马连晋很是满意着她,说是跟 她在一起的时候,她那手机,一次也没响过,最是清静不过。不象刘亚玲,弄得跟公用电话一样。当然,这样的话,自然不便跟刘亚玲提起,只得把这个话题撇过一 边,直接想法子。

  “亚玲,要是老色鬼要来真的,你说,到底是应还是不应?”这事,杨小丽在心里掂量许久,终是拿不定主意。又或许,她心里也隐隐明了,这样的主意,倘若不是她自己拿的,是别人劝说的,甚至,在后面那样的,哪怕是极轻微极轻微地推上一把,她就已然是有了理由为自己开脱了。

   刘亚玲瞪了她一眼,“都到了这个接骨眼了,你还想打退堂鼓,你当方建军是什么人,都把他招来了,说声不愿意挥挥手就能打发掉?实说了吧,这事到了这份 上,你牙一咬,忍忍过了,那家伙得了好处自然会放手。真惹恼了他,在这院里放出话来,说你勾引他。我知道你名声好,可女人的名声,再怎么好,也抵不过一个 无赖男人混说。人家就是不信,心里也会觉得你没事跟这种人牵扯不清,也清白不到哪里去。到时候,调动办不成还是小事,只怕你里外不是人。”

  杨小丽叹得一口气,不情愿之外,心里的主意,却是踏实了,“我就是怕这老鬼,占了好处又临时反悔。”

  刘亚玲说,“这我可教不了你,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马连晋的欢心你都讨得去,这方建军,更不值什么了。”

  再过得两个星期就是五一长假了,杨小丽琢磨着,这事,须得在这个长假之前给定下来。主意虽然是这样打着,班却还是要上的。

   大病房仍是十年如一日的嘈杂,医生护士们日复一日地看那憔悴衰弱甚至死亡,早已是见怪不怪,铁石一般的心肠了。而病人们,既是病着,素日里就是没脾气, 也因此而长出了三分脾气来,自然见不得这帮医生护士们理所当然的性情,更有一帮揪心的家属们推波助澜,好好的救命的医院,反倒是摆出了几分你死我活战场的 姿态。

  今 儿据说是某个地方的建筑工地出了事故,脚手架倒了,砸伤摔伤的民工,有十几个,全给送过来了,其中更有两个生命垂危,医院里自然是忙得人仰马翻。小丽好容 易才从那混乱中得了口喘气的工夫,一抬头,竟然看见了马连晋的身影。她疑心是自己眼花,擦过眼睛之后再看过去,的确是马连晋,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围着他的 人或是低头看地,或是顾左右而言他,唯有他一人,是高高昂着头的。原来这鹤立鸡群,不是因为鹤的高贵,不过是鸡群们的抬举恭维抬举罢了。

  杨小 丽渴望着马连晋能看到她,跟她说上一两句,哪怕是一个眼神也好。她站在那里,追随着马连晋的眼神,终于,他似乎是看到她了,她的脚踮了起来,心提到了嗓子 眼,但马连晋的目光,一刻也没停留,就这么,平平淡淡,从她身上略过去,一回头,跟后面的人说了句什么,进了电梯。“哐”地一声,电梯在她眼前合上了,她 心头一震,那颗悬着的心,自此,又归回了原处,徒留几分怅然。

   “那是马连晋,不认识吧?”有同事推了她一把,见她一脸茫然,颇有几分自得地悄悄说着,“咱们省专门抓重点工程建设的,权力大着呢。别看他身边那些人, 现在都低三下四,孙子似的,其实啊,哪一个不是腰缠万贯的房地产老板啊,包工头什么的,有钱的主。这一次工地上出这么大的事,能出面摆平的,也只有马连晋 的。”

  同事的话,杨小丽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是本能地“嗯”了一声,但对于急于卖弄消息的人来说,这一点的声音,已经是鼓励了。

   “他那个老婆,去年出车祸的时候,就是送到咱们医院。送过来的时候,其实已经脑死亡了,她那个当官的父母,偏就不死心,天南海北地,这个专家,那个教 授,走马灯似的忙了好几个月,整天骂骂咧咧,不是说这个没水平就是那个没本事,我们都看不下去了,亏得马连晋好脾气,随他们胡闹,嘴里半个不字也没有,还 帮着跑前跑后的,唉……他那个岳母啊,一年里倒有几个月是在咱们医院里住着的,一天到晚,这个服侍得不对,那个长得妖里妖气,不是一般地难伺候。要我说, 幸好他老婆死了,要不然,摊上这么个岳母……唉……也不知哪个女人有福气,讨得起这样的男人做老公,在外面风光有本来也就罢了,最难得的是,脾气也好,里 里外外都全了,唉……这么好的金龟,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了,还是赶紧回去好好教育咱家那闺女,钢琴舞蹈一样也不能拉下,人家都说了,三代出一个贵族,我就不 信,咱们一家人节衣缩食,调教不出一个高贵的闺女来……”

  同事的絮絮叨叨,越扯越离题得没边了,杨小丽的一颗心,全系在马连晋身上,又怎么静 得下心来听这些闲话,找了个借口逃也似地离开了。好容易熬到下班,又打听到马连晋原来的岳母现正在这院里干部病房住着,思量着他忙完了公事,定会去探望一 番,倘是能碰上,说不定……杨小丽又想到马连晋刚才的视而不见,心里不免有几分泄气,但转念一想,那么多人在场,又是那么要紧的公事,顾不上跟她打招呼, 原是再正常也不过……现在唯一欠缺的,是巧遇的理由……她一拍脑门,暗笑自己怎么这么傻――刘亚玲不正在干部病房当值吗?

  杨小丽换了工作服,一路躲躲闪闪进了高干病房区,才进了门,就听到一个声音喊她的名字,“小丽啊,你还真是稀客,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了!”

  杨小丽抬头一看,是方建军,顿时呆若木鸡。

  
第 14 章
  
   方建军三步并作两步,急急上得前来,就伸出手去捉小丽的手,小丽本能地一躲,方建军的手捉了空,讪讪停在了半空,才刚的笑脸顿时少了一大半。小丽再一看 四下无人,陪着笑脸低声说道,“方院长,这人来人往的……”方建军立刻会意,笑容又重新回到了脸上,也放低了声音,“今儿怎么得空来了?”

   “照院长你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我杨小丽不配来这地方?”杨小丽好容易才下定决心来了这地方,没想到马连晋的影还没见着,反被这老色鬼占了先,心头那一股 怨气,是怎么也咽不下的,当下一个白眼扔过去。却不料,这男人要真是色急了,脑子必是犯糊涂的,白眼儿媚眼儿压根儿就分不清,那方建军反倒是喜上了眉梢, “你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哪有什么配不配,这地方你想来,还不是早晚的事。”

  这话一出,可让杨小丽抓住机会了,忙问道,“怎么个早晚法?”方建军笑着反问一句,“急什么?”杨小丽冷笑,“我哪里是急,不过就是这几天忙得累死了,转眼又是是五一长假了,得找个地方放松放松才好。”

   杨小丽跟着马连晋也有了些日子,官场上那套越是想多得些好处,越是装得毫不在乎,还满口的法律原则动不得丝毫半点,虽没学得十成十,也俨然有了几分功 底。这方建军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怎会听不出她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先把这调动的事办了,五一长假,两个人有的是天高地远,胡天黑地的好日子。方建军既爬 得上这位置,又牢牢地坐定了这许多年,自然是不必担心杨小丽这样的小角色得些好处便反悔……再说了,先把调动的事办了,也不一定就是坏事――正式成了他的 手下人,到时候,从还是不从,还不是由得他一句话,哪里象现在,不是他手里的人,看得见却摸不着,心里直痒得慌。

   这事过后不过一星期,杨小丽的调令就下来了,崭新的粉色制服也得了手,换上之后,精神为之一振,人也年轻了十岁不止。但这表面的光鲜亮丽,却是怎么也平 复不了心里的忐忑不安。五一长假一天天近了……罢了,过得一天便是一天,还没临到头上,也就暂且不提……只是这个空缺,不少的同事――后台比她硬的,甚而 是长得比她妩媚的,都是很动了些脑筋的,如今被她得了去,也不知会不会传出难听的来。杨小丽每每想到此节,做事也好,做人也罢,不由得越发小心翼翼起来, 日日里见了人,还没开口,就先陪了笑脸出来。但这世上的事,凡是得了好处的,想要不听些闲话,本是千难万难,更何况这好处还是平空得来的――至少外人看来 如此。

  午休的时候,杨小丽吃过饭回来,没到门口,隔着老远就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她杨小丽老实,鬼才信,会咬人的狗不叫,别看她平时不哼不哈的,我看啊――那是关键时候看准了咬的。”

  杨小丽停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是往日,她定是冲过去,跟人辩个清楚明白,但如今,她只能听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地听着。

  反倒是后面跟过来的刘亚玲一头冲了进去,插着腰就吼上了,“会咬人的狗总比你这种不会咬人,还汪汪乱叫的疯狗好。她杨小丽凭业余,凭资历,哪一点不比你那家那妹子强,就你妹子那副德性,倒贴都没人要……”

   刘亚玲这样的为她强出头,一开始,杨小丽是感激不尽的。但马上,眼看这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她又不免暗暗抱怨亚玲的多事――这些人嘻嘻地笑着,偶尔评论 一两句发表一些感慨,更时不时地看杨小丽这么一两眼。杨小丽的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她觉得那些眼神,是能够看明白她的,刺着她的,是怎么也躲不过去的, 她低着头,一步一步地退着,终于,她退了出去,远远地退了出去。

  杨小丽自以为没人注意得到,却不想刘亚玲嘴里虽在嚷嚷,眼里却是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的。看到她一声不吭地走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遂无心恋战,再胡言得几句,漂亮地一个转身,扔下那帮人去找杨小丽去了――她还有要紧的话跟她说。

   刘亚玲在病房里找了一个圈,也不见杨小丽人影,问过好几个人才知道,原来她请了病假,早早就回家去了,正要打电话喊她回来,一个要好的同事过来,笑吟吟 地问她,“今儿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跟人吵起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边的病房里,哪一个没点背景。再说了,那杨小丽的事,跟你什么相干,她既得了好处,听 几句闲话,也是她应得的。咱们这里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踩着别人上来的,哪一个没听过这些。”

  刘亚玲悄悄儿把她拉过一边,“你还睡着呢你,快醒醒吧,眼看就变天了。”

  “怎么回事?”

  “院里开始查方建军的经济问题了,连检察院都出动了,我看呀,这一次,方建军是躲不过的,不死也脱层皮,这种时候,趁早跟那老家伙把关系撇清是正经。”

  “我说呢,你怎么这么好心,不沾亲不带故的,平白地为杨小丽强出头,原来是早得了消息,看来我也得好好学学,瞅准了跟方建军的小姨子吵上一架才好。”

  “国际新闻里都还有消息灵通人士一说呢,那都是管着大人物们长官发财的,咱们小门小户的,也就是自保罢了,这么深的学问,一辈子都不够学的。”

  两个人絮絮叨叨说着闲话,一会儿,就到点给病人吃药,这一忙,就忙到了下班。刘亚玲换了衣服,王老板的车正在医院门口等着呢。才上了车,王老板先问上了,“你那个同事杨小姐,怎么不见她?”“她今儿有事先走了,怎么这么好,特地来接我下班?”

  “我的姑奶奶,你还有心开玩笑,我这里都火烧眉毛了。这一次,你怎么也得在马连晋面前帮我说几句好话,自来水厂改造的事,先不提了,先把这次民工的事摆平了再说。”

  刘亚玲其实是早得了消息的,脸上惊讶的样子,还是摆了个十成十,“怎么,那脚手架倒塌的事故,出在你的工地?”

  “还不是那混小子惹的祸,我那个老婆,一天到晚在家里摔桌子打板凳的,说我对她娘家人不好,这不,我倒是顾上她娘家了,把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安排在工地了,他就跟我偷工减料,闯出天大的祸事来。”

   刘亚玲白了他一眼,“跟你偷工减料?这话说得实在,我喜欢。我看你那个小舅子,倒是蛮能干的,这才几天啊,就学会偷工减料了,再有个三年五载的,你怕是 只剩下金盆洗手的份了。只不过啊,这小子运气太差了,被逮了现形。这件事,要说难呢,也不难,就看你黄老板舍不舍得了。”

  王老板一挥手,“去去去,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满口黄腔。你那点小心眼,我还不知道,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正好,这次的事出了,请那娘门儿给我彻底地飞了,省得成天看着碍眼,我还多活几年呢我。”

  刘亚玲虽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但看这男人,不过是有了几个钱,扔起糟糠妻来,简直是连破抹布也不如,也不由有了几分兔死狐悲之叹,“你们这些男人啊,真没一个好东西。”

  那王老板却是一笑,“你们这些女人,还真是难伺候,离婚吧,就说我们没良心,不离吧,又一天到晚地闹腾。好了,不说这个了,马连晋那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前两天在医院里,他去看他那个岳母娘,提到这事,倒是说了一句,无论如何,也是要找个人出来作法的。”

  王老板一听这话,顿时紧张起来,“有没有说要找谁来作这个法?”

  刘亚玲说,“你急什么,我这话不是才说了一半吗?马连晋还说,要找个人出来作法,倒也容易,难就难在怎么善后,政府这边自然有一笔钱拿出来,但有限得紧,最好是有人出来,先把民工这边安稳了,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王老板忙说,“这个好办,只要是能用钱解决,就不算是事。”但转念一想,又不禁有了几分疑惑,“你这消息可靠吧?这么大的事,我们这些人忙前忙后好些天,一点风声也没有,马连晋能让你知道?”

  刘亚玲冷笑,“马连晋是什么人,真要让你们探到动静,那他成什么了?难不成官商勾结!”
  
  
第 15 章
  
  王老板那边总算是会过意来,“马连晋故意放消息给你?”

   刘亚玲笑了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马连晋前儿那一番话,故意当着她的面说出来,不过因为她是局外人,放得好了,别人自然得承他马连晋的情,万一放得不 好,也是她刘亚玲的错,与那马连晋,半点也不相干。反倒是王老板那边,见刘亚玲只是笑,也不说话,就疑心这里面的内幕,不是他这种外人能够打听的,当下也 不多问,只是一路陪着笑脸。

  车子一直开到那套新房楼下才停下,王老板把钥匙塞到刘亚玲手里,“房子我都帮你弄好了,你自己去看看,要有什么不满意,或是缺了什么,打电话就成了,我那边还有事,今天就不陪你了。”

  刘亚玲知道他那里的“事”,都是什么事,当下也不多问,拿了钥匙直接上楼,开了房门细细一看――这王老板还真是很下了些工夫的,家具电器虽不是最好的,却也还是全新的,连窗帘都给她装好了,提了行李就能直接入住。

  她开窗,让那暖洋洋的夕阳进来,今儿这天蓝得发腻,一如她的心情。也难怪,前些时候才出来的新规定,要治理环境,故而这老天的颜色,到底是蓝是灰还是半灰半蓝,关系着那些官员们的大好前途,自然而然,关心的人,越发地多了起来。

   新房弄好了,刘亚玲不管那个污染不污染,先搬进去住了再说,反正她十天里常常有九天不着家的,要污染也污染不到她那里,还不如先享受一下这表面的崭新整 齐再说。东一下西一下的收拾下来,五一长假已是过去了好几天,那一天晚上,打开电视看本地新闻,看到那黄老板出现在电视镜头前,一会儿表态说全力支持责任 事故调查小组的工作,也不知是哪家的记者,大概是得了风声的,立刻上前问了句,“要是查到跟你关系非浅的人头上,要怎么处理?”黄老板的表情严肃之极,信 誓旦旦,“不管是谁,有经济问题的追究经济责任,触犯了法律的,送交法办。”一会儿又拿了一沓沓的钱,送到民工们病床前的时候,还特特地停顿了好一阵,摆 了个得体的姿式,方便记者们拍照,更把民工们感激涕零的样子弄成了大特写。

  刘亚玲看那黄老板,西装领带,头发梳得油抹水光,打扮出来倒也人模人样,不由得想起前些天饭局上那个笑话:脱了衣服就是禽兽,穿上衣服就是衣冠禽兽,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电话铃响,正是王老板打来的,问她什么时候方便,能不能把马连晋约出来,一起吃顿饭。

  “你急什么,这五一长假不是还没完吗,这不都没上班吗?”刘亚玲故意逗他。

  “姑奶奶,我怎么能不急,这次的事,我可是下了血本,近百万撒出去不说,小舅子偷工减料的材料我也报过去了,这里万事俱备,只欠你这个东风了,这种时候你可不能撂不得挑子。”

   刘亚玲由着这王老板急得差不多了,这才答应马上给马连晋打电话。放下电话,她倒是先想到了杨小丽身上,马连晋定是约得出来的,这本是他设的局,没有不出 来的道理。王老板也是个乖人,该做的都做足了,还做得声势浩大,十几号人受伤的悲剧只差让他做成政绩工程,马连晋的心情必是大好,若是趁此机会,让两个人 见上一面,马连晋是场面上的人,就是不满意她这样的安排,也不会说什么,最多不过是不冷不热罢了。若是满意了,马连晋那边,自然有她的好处。

   刘亚玲把这一切在脑子里都划算好了,这才拨打杨小丽的手机,出乎意料,杨小丽的电话居然不在服务区,无法接通,再打到家里,接电话的是陈菲菲,刘亚玲还没 来得及自报家门,陈非菲已经迫不及待地说杨小丽跟着男朋友出去玩了,昨天走的,要过两天才能回来。刘亚玲一愣,差点冲口说出杨小丽哪里来的男朋友,总算她 平日里那些机灵劲没白费,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忙敷衍了几句,立马挂断电话。

  刘亚玲估摸着杨小丽背着她勾搭上别的男人的可能性不大,再一想到杨小丽那天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了,后来又是王老板又是搬家,她那些要紧的话,这一搁,就是好几天,只怕是要坏事。

  她不停地打着杨小丽的手机,每一次都是不在服务区,打到后来,听得多了,那电脑合成的声音,硬生生让她听成了: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在裸奔中,请你稍后再拨……不禁骇然。

  第二天是五一长假的最后一天,刘亚玲没找到杨小丽,倒是把马连晋约了出来,王老板做东,订了锦绣红楼的包厢吃宫庭菜。临出门的时候,手机铃响了,她看了看号码,不熟悉,本不想接,但终究是没忍住,按了通话键。

   电话是杨小丽打过来的,问她能不能过去一趟,她在溪地。刘亚玲是知道溪地的,离着城里有二三十里,原本是穷得揭不开锅的山区,这两年城里人玩腻了,兴起 了农家乐。溪地的人原不过是闭塞了些,这一开放,胆子就大得吓人,两三间茅草屋,屋门口一畦菜地,一方池塘,就敢号称度假村。亚玲是更愿意去锦绣红楼的, 那里的宫庭菜,挂牌价是八千八百八,半点折扣也不打,且是连问也不能问的,这边才试探着想开口呢,那边眉毛鼻子全给竖起来了――这里是宫庭菜,你当是菜市 场啊,折扣?皇帝老儿的待遇谁敢打折。刘亚玲其实很想说,那故宫的门票还分淡季旺季呢,不是打折是什么。不过,也就是心里想想罢了,她对那个不打折扣的皇 帝待遇,还是很感兴趣的。

  但杨小丽说话的声音很奇怪,先是问她能不能过来一趟,很急切的样子,然后不等她回应,又马上无所谓起来――不来也没关系,她一个人没关系。亚玲是了解杨小丽的,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刘亚玲打了个电话给王老板,“黄老板,马连晋那边,人已经约出来了,该怎么着,你主意比我还多,你看着办吧,我这边还有事,就不去了。”“这怎么行,今 天这个场合你怎么能不在场。”“我人在溪地呢,想去也去不了啊。”“要不,我派车去接你?”“不用了,我还想在这里多玩两天呢。”

   五月的大晴天,其实已很有些夏天的味道了,刘亚玲紧赶慢赶,那度假村又在山里,绕来绕去,再在大太阳底下一晒,后背已是密密麻麻汗过好几身了。好容易找 到地方,偏偏遇到一个说话夹缠不清的老太太,说着溪地的方言,耐着性子听了好半天,总算是听出点眉目――前天晚上来了父女两个,租了山后僻静的屋子,今儿 天亮的时候,年纪大的父亲走了,闺女大概还在吧。

  刘亚玲听到“父女两个”这四个字时,觉得真真是笑话一个,却不知怎的,她明明是想笑的,那笑容,硬是憋在心里,半分也出不来。

   刘亚玲找到了老太太所说的山后的僻静房子,房门虚掩着,推了门迈了脚进去,门槛太高,又是刚从白花花的太阳地里来的,眼睛一时间适应不过来,看屋里就是 整个一黑乎乎,没提防那屋里的地原是比外面要低上半分的,一脚踏过去,比心里预计的时间要多出了那么半秒才落地――半秒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失去控 制的半秒,仍让亚玲心底一沉,脚下踉跄了好几下。

  好不容易站稳了,眼睛也慢慢适应过来,这才看清――屋里简陋得很,一床一柜几把椅子而已,床边的窗户用白塑料布蒙着,风吹得股起来,呼啦啦直响。最最奇异的,那柜上唯一的摆设,居然是一台电话机。

  床上零乱得很,被子中间隆起,隐隐地似乎有人睡在里面,刘亚玲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小丽――”

  被子里面闷闷地传出“嗯”地一声,虽然哑哑的,但亚玲还是听出了是杨小丽,当下也就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把被子一揭,“杨小丽,你做什么给老娘装神弄鬼――”她的话停在了半截,“你……怎么了……谁干的?方建军那个老不死的!”

  杨小丽忙把被子拉回身上盖好掩住,亚玲却是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小丽身上跟开了颜料铺一样,青的,紫的,红的,庆幸的是,紧要的那张脸倒还完完整整,只有眼睛是红肿的,估计是哭的,没事,用个鸡蛋滚滚就好。

  亚玲小心翼翼在床边坐下,轻声问她,“你这是怎么搞的,那老家伙是色不错,没听说他有打人的癖好啊。”小丽犹豫了半响,“是我自己临时反悔,不情愿,惹怒了他。”

  “惹怒了他有什么了不起,那方建军都老成那样,你年纪轻轻的,还怕打不赢不成!就是把人打死了,也是正当防卫,弄不好还能挣块贞节牌坊!”刘亚玲也急了。

  杨小丽低着头好半天,这才憋出三个字来,“我不敢。”

    
第 16 章
  
  亚玲心里那一口气,差点背过去,“你不敢,有什么不敢的,那老家伙马上就垮台了,死狗一条,你就是杀了他,也是为民除害――”

   杨小丽只听得了一句,“方建军要垮台了?你也不用尽拿好话来安慰我,我早就知道,没有那攀高枝的命,谁让我自己糊涂呢,都30岁的人了,还跟自个儿的命 过不去,到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些人还不知怎么说我。别的我倒是不担心,就是不放心我妈,她这辈子就活个名声,要是知道我在外面这样,还不知气成 什么样?”

  刘亚玲说,“你当人家都跟你一样傻啊,方建军为什么选这么偏僻的地方,还不是想捂着藏着,他不说,你不说,没凭没证的,你不承认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再说,这老色鬼这一回去,就没他的好日子的,你等着吧,上面这次是铁了心要把他端掉。”

  刘亚玲这么一说,杨小丽也有几分相信起来,“方建军得罪上面的人了?”

   “上回咱们干部病房,不是住了个高干子弟吗?其实也就是个传言而已,到底高到什么程度,到现在也没个结果。咱们病房那帮小丫头,连底细都没摸清楚,就敢 花枝招展地去病房里丢人现眼,这下好了,把个门当户对的正牌未婚妻得罪了,搁下话来,要把这干部病房清理了。这不过是个引子罢了,那方建军,这些年占着这 位子,得了多少好处去,里里外外的人,哪一个不眼红。别的不说,就说药这一项,大病房那边,来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公费的少,自己掏腰包占了一大半,一点钱 在手里捏了又捏,哪一回帐单到了,不是算了又算,想揩点油水捞点外快,得担多大的风险。这边就不一样,管你多少药费,都是公费报销,多一点少一点,又不由 他们自己掏药包,就是明知道咱们得了好处的,也不过是想拿公家的钱买咱们的殷勤罢了,傻子才跟咱们较真呢。”

  “你哪里得来的消息,可靠吗?”

  “哪里得来的你就不用管了,百分百可靠就是了。那天我吵完架,就是想跟你说这事,没想到你先走了,早知道,我怎么也得把你找到。”刘亚玲感慨。

   杨小丽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扯着那被子,试图在身体里保持着温暖。但,没用的,一切都是徒劳。她原以为自己是配得上马连晋的,因为她是干净的,她的身体是 干净的,即便她羞于承认,她的灵魂更是干净的,灵魂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干净和污秽。然而,马连晋一句话也没有,就这样扔下了她。干净或是污秽,于一件 玩物而言,并没有区别。她甚至认为自己是可以求得方建军放过她的,她不过是最卑微最渺小之人,乞求着能让生活改善那么一点点。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怕是她用 了心机,耍了手腕,但她不可能连同情都得不到。

  她错了,错得那样的彻底,高估了自己,高估了这世人的良心,更是连运气都高估了去。

  “女人最紧要的是守住本分。”母亲不止一次地告诫过自己,她守了这告诫三十年,发现不能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她尝试出轨,却发现结果比从前更不如。

   刘亚玲陪着杨小丽在溪地呆了三天,待到身上的伤好得遮遮掩掩大体能混得过去,这才收拾东西各自回家。杨小丽大概是在晚上七点多到的家,这个时间刚刚好, 天还有一点蒙蒙亮,开灯又显得浪费。才进门,一团黑影子直直地朝她身上闯去,她来不及躲,那黑影子正好撞在了腿上的伤口上,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木子,不许淘气,快跟阿姨说对不起。”一个温文的声音从屋里赶出来,一边把小孩抱在怀里,一边连连道歉,“有没有伤着,要不要紧,对不起,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这孩子啊,就是淘气……”

   小孩口齿不清地发出了类似“对不起”的声音,把小丽逗笑了――细听这大人说话的口气,跟她一样,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唯恐不小心得罪了人,再一抬头,就 留意上了来人――他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的,皮肤也有些黑,眼睛细细长长的,虽然有副眼镜挡了些,但还是有些讨好的笑容漏了出来,看着不似令人讨厌的样子。 家里少有人来,心里正犯嘀咕这是哪位,陈菲菲已经从里屋出来了,手里拿着冬冬几年前穿过的旧衣服,嘴里嚷着,“小丽回来了,吃过饭了吗?唉――你看我这记 性,我表哥,韩嘉瑞,妈那个轮椅坏了,你又不在家,大年倒腾了半天也没倒腾好,拿出说明书一看,全是英文的,没办法,只好喊表哥过来帮忙,到底是读过书 的,一看就会,不象你大哥,死榆林疙瘩脑子,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开窍。”

   杨小丽连忙道谢,“不好意思,还麻烦你跑一趟。”又去逗他怀里的孩子,问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小孩只顾着玩他手里攥着的那个铃铛,小丽问他的那些问 题,嘴里依依呀呀半天,一句也答不上来。韩嘉瑞笑着说,“答不上来?露馅了吧。看你以后还显摆不!”又对小丽说,“一岁零八个月了,叫韩木子。”杨小丽笑 着问,“好好的男孩,怎么取了个日本名字?”韩嘉瑞把手一松,让小孩自己一边玩去,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动静,“他妈妈姓李,拆开了就是木子。”杨小丽叹道, “你这样的男人还真是少有,肯让儿子的名随女方。”

  韩嘉瑞笑得尴尬,陈菲菲连忙插了进来,“小丽,你来得正好,冬冬那些穿过了的衣服,上次都是你收的,快帮我找出来好给表哥带回去给木子穿。这小孩子长得快,哪来那么多钱尽买新的。对了,表哥,这些衣服你可得让婶子收好了,以后小丽结婚生了小孩,还得接着用的。”

  韩嘉瑞连连点头,又说他那里的婴儿车,学步车都是新买的,什么时候想要,直接来拿就是了。又说得几句,陈菲菲这才把小丽拉到房里,悄声说道,“小丽你也真是的,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你忘了,我跟你提过的,他老婆跟人跑了,最近来信了,说是在国外。”

  小丽这才反映过来,这韩嘉瑞,原是陈菲菲想介绍给她相亲的那个表哥,“他这个样子,不象是打老婆的?”

   “我表哥那人,老实起来,跟你哥一个德性,要不我能介绍给你。说起来,也是我那表嫂闹得不象话,结了婚,都有了孩子,才多大点,就闹着要出国念书,怎么 劝都不听,还把气往孩子身上撒,你说这不是找打吗!我表哥又是个没心机的,你说这夫妻打架,打哪里不好,他啊,偏偏往脸上招呼,这一巴掌下去,就换来一打 老婆的铁招牌。可惜啊,你们两没缘份,算了,没成的事,不说了,说说你那个男朋友,现在进行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带回家来,妈现在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别 看上次被咱们堵了回去,嘴里什么也没说啦,心里啊,可是一直惦记着。要是你能有个喜事什么的,妈也能多活几年。”

  陈菲菲这话,说的还真不是时候,正好在小丽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当初,她若不逞那一时之强,听信谣言,去跟这韩嘉瑞见上一面……小丽没再往下想。她总得给自己留条活路,不是吗?后悔……终归是死路。

  她深吸一口气,“不瞒你说,我这里还真有件喜事想让妈知道。”“什么喜事?”陈菲菲忙问。

  “我那个调动的事,办得差不多了,过了五一,就能正式到干部病房上班,制服也发下来了。”

  “我听说那干部病房比你们原先的大病房,每月要多出三百来块呢?有没有这回事?”

  “这些不过是明面上的罢了,还有些别的好处,嫂子以后慢慢就知道了。”杨小丽说。
  
  
第 17 章  

  刘亚玲没说错,方建军真的是垮台了,检察院的两个人身穿制服来到医院,当着众多人的面,戴上手铐带走的,很引起了一阵轰动,刘亚玲却说这不过是个开头,更大的动静还在后头。

   杨小丽总觉得刘亚玲这话里,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溪地的事之后,她在看待她跟亚玲的关系上面,有了微妙的变化。她提醒着自己,亚玲不过是没有及时把消 息告诉她罢了,这是老天的安排,是她运气不好,怪不得亚玲。但当她一遍又一遍,反复提醒着自己,几乎都不耐烦起来的时候,她这才悟到――原来在她心里,是 怨着刘亚玲的。原本她们之间的友谊,她自认是占着些上风的,她是清白的好女人,刘亚玲不过是风骚的坏女人。现如今,她成了风骚的坏女人,但美丽不如刘亚 玲,机灵不如刘亚玲,甚至连风骚,也是远不如刘亚玲的。她的优越感被些许的怨气和妒嫉代替了,有心想让两个人疏远一些,却发现自从来到这干部病房,处处都 得刘亚玲的提点照顾,简直是一刻也离不了。她就象那吸毒上瘾的人,明知道这样不好,但因享受过那欲仙欲死的轻松惬意,又软弱得不愿去反抗,遂从此,窃喜着 沉醉下去。

  刘亚玲所说的更大的动静果然来了,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那方建军就是只软脚虾,检察院的人把他抓回去之后,还没说什么时候审,先在看守所关了一夜,也许是过不惯,也许是在里面被看不惯,很吃了些暗亏,第二天就哭着求着嚷着要坦白从宽了。

   杨小丽眼瞅着周围的同事们一个一个灰头土脸的被喊进办公室,眼看就轮到她了,她心里也是有鬼的,怎么能不慌神。她问刘亚玲怎么办,刘亚玲正在值班室,给 一拳头大的西瓜削皮――现在的西瓜越发生得古怪了,日本人为了方便运输,弄出方形的也就罢了,这中国人更是不遑多让,弄出拳头大小的,一人一个,不争不 抢,不多不少,不浪费也不馋着。

   刘亚玲把那西瓜搁到一边,拉了杨小丽悄声说,“你听好了,要是检察院或是上面派人来问你,你就咬死了一件事,五一这几天,就我们两人在溪地,方建军有没 有去,不知道,反正咱们没遇上。”杨小丽心里还是疑惑着,“这能行吗?我听说那老不死的现在为求脱身,跟疯狗似的,到处乱咬。”

   刘亚玲说,“你放心,咱们不过是些小角色罢了,分不了他们的利去,也就是走走过场问问而已。你可千万别犯傻,看着穿公安制服的就先自己慌了神,或是听了 人家几句好的,晕了头,什么底都自己揭了,反倒闹出天大的事来。这女人啊,私底下什么都行,只要不公开就还有得混,这要真是公开了,那就全毁了,倒贴都没 人肯要了。还有件事,先给你说了,让你心里有个准备,昨儿王老板请客,马连晋也去了,问起你来着,还怪我怎么没把你带去。我就把方建军的事给拎出来了,说 这老家伙被抓了,牵连了不少人,没被牵连的得替他们当班,忙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啊,方建军那边,你得咬死了不松口,要真有什么风声传到马连晋耳里,他就是 有心想让你再跟他,也不成了。”

  杨小丽心头一热,当即冲口就问,“你当时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昨儿晚上又没事。”刘亚玲说,“你当我没替你想啊,你身上的伤不是没好利索吗,要是让马连晋看到了问起来,你怎么回他?”

  杨小丽心中一阵刺痛,心里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也是,幸亏你想着,我怎么糊涂成这样了。”

   刘亚玲一见,连忙安慰道,“方建军那事,你也别老放在心上,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再说了,这边的工作得了手,马连晋那边也松了口,这些都是好事不是。就凭 咱们这机灵劲,还怕弄不来钱。有了钱,找个什么样的男人不行?别听外面那些男人胡说,他们成日里骂这个骂那个,又是包二奶又是傍大款的,说咱们女人只看钱 不看人,轮到他们自己找对象,又何尝不是经济条件放在首位,其实才是长相性情。”

   刘亚玲一席话,说得杨小丽哑口无言,心里却是暗自认同。十几二十岁的时候,父亲住院,成天在医院里进进出出,有点时间就发愁上哪里筹钱,哪顾得上爱呀情 的。等到她年龄一天天大了,大到不适合恋爱,要赶着结婚了,就听到母亲跟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背地里在说,性格啊长相都还过得去,人家就是嫌这个家负担太 重,要是能把这个家扔了,倒也可以考虑一二,说得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想死的心情都有,杨小丽当即发了老大脾气,直接拿大扫把赶人,还从此设了门禁,不 让这些七大姑八大姨们登门。也因为这个原因,她那些亲戚们对她的评价极低,厚道的说她是老处女,刻薄的直接说是缺少了男人,心理已经变态了。

  杨小丽那时是顶看不起那些挑完经济能力挑长相,挑完长相挑性情的男子的,对他们的评价也就一个字:俗。可等那些俗气的男人都结了婚,在她面前炫耀起幸福的时候,杨小丽对自己的评价也出来了,也就一个字:傻。

  从前的杨小丽不讨人喜欢吧?要不怎么刘亚玲会埋怨她提不起放不下,还总犯别扭,方建军这样的色鬼也敢拿老拳头揍她。那马连晋呢?马连晋看中的,是从前的杨小丽,那么,她也不是一无是处――可是,马连晋厌倦的,也是从前的杨小丽,不是吗?

  她苦恼地问刘亚玲,“我该怎么办?马连晋这一次是松口了不错,可难保他下次不生气,亚玲,你说说,我该怎么做才好。”

  刘亚玲说,“做人老婆容易,想什么着就怎么着,横竖两人是平等的,就是错了,还有一纸婚书在那里护着呢。做情人吧,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那就反过来,那就想怎么着,就不怎么着吧,真要是受不了了,自己把自己打两嘴巴子,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

  过不了几天,检察院果然找杨小丽谈话,是位女同志,很和气的样子,说是了解了解情况,随便谈谈。杨小丽想起亚玲的话,神经马上高度紧张起来,问她想了解什么情况。那检察官说,“方建军已经正式批准逮捕了,你不需要再怕他了,有什么说什么,万事都有我们给你作主。”

  杨小丽估摸着或是方建军把她咬出来了,或是医院的同事说了些什么。她不知检察院这边,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只好先装了傻再说,“我五一前才从大病房调过来没几天,方院长的事,我真的不清楚,也不知说什么好。”

  “你在大病房做了快十年,怎么调到干部病房的?”

  杨小丽听着这话里的语气,活该她这种人就要认命,她是认命了不错,可不是这件事,“咱们院里的规定,在大病房做满了五年,就可以申请调到干部病房,我都做了十年才调过去,你们反倒查起来了,那些两年三年就调过去的,你们怎么不查?”

  “这样吧,你说说都有哪些是做了两三年就调过去的?”

  杨小丽心里一震,猛然想起,刘亚玲,还有方建军的小姨子都是大病房做了不过三年就调过去的。方建军的小姨子还好说,算是以权谋私,且院里已经决定把她调回大病房了,可是……刘亚玲,一直是这场风波旁观者。

  她低下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检察院的人见再也问不出什么,只得又读了些政策之类的套话,这才离开。杨小丽却是一直心虚着,刘亚玲听说了这事,跑来问情况,她是看也不敢看亚玲一眼,反倒使得亚玲紧张起来,睁大眼睛问道,“你不会是把你跟方建军的事,全给兜出来了吧?”

  杨小丽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一个字也没说。”她想了想,还是提醒一下刘亚玲,让她有些防备比较好,“他们倒是问了我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问咱们院里没在大病房做满五年就调到干部病房的,都有哪些人。”
  
  
第 18 章
  
  杨小丽紧张地看着刘亚玲,没想到她只是笑笑,“这个啊,我早知道啦,能混就混吧,混不过去反正我还有别的出路。”

  杨小丽护校毕业时不过十六岁,父亲还在世,还有一张老脸,人托人,又是求情,又是送礼,好不容易进了这家医院做事,一做就是十几年,可以说是一心一意了。离开医院,不做护士,这样的念头,是从来不会存在于杨小丽的大脑的。

  “离开了医院,能去哪里呢?”杨小丽不无忧虑,她无数次地后悔,如果不对检察院的人说那句话就好了。

   “哪里不能去啊。”刘亚玲把那花花绿绿的精美水果篮拆开,往里面挑自己喜欢的吃,杨小丽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这都是人家送给病人的,你都吃了,让病人 知道了……”“怕什么!这里不比大病房,送礼的比住院的多出了不知多少倍,他们哪吃得过来。”“可这些,都是没拆封的。”“没拆封的才好呢,拆过了他们吃 剩了咱们再吃,那咱们成什么人了。”“可这样终究不好,再说,如今人家真拿你把柄呢,你可不能往枪口上撞。”杨小丽一脸严肃,把亚玲的手从水果篮里抽出 来,又想照原样把那水果篮弄好,可弄来弄去,终是有些不伦不类,反倒是亚玲看不过了,把她推开,三下两下,立马归了原。杨小丽不得不服气,“你这一手从哪 里学的?”“学什么学,拆得多自然会了。真是的,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如今这世间,撑死胆大的,气死胆小的。”刘亚玲说。

  “小心点总没错。”杨小丽把杨老太太的教育都搬出来了,无奈刘亚玲仍是大大咧咧,怎么说怎么劝,都未见收敛半分。杨小丽因自己多说了一句,心里总是不安着,便只得每日里用足了十二分精神,时时刻刻留意着,帮着亚玲圆场。

   亚玲显然是想到了别的事上面,“你放心,等你身上伤好全了,我自会帮你把马连晋约出来。”杨小丽愣住了,虽然说亚玲介绍她做的事不怎么光彩,却是实心实 意在帮她谋划。这么帮她,到底图什么呢?杨小丽想来想去都没有结果,只好直接问了,“亚玲……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如果需要我帮忙的,我一 定帮。”

  刘亚玲哈哈一笑,“暂时是没有,以后可说不定。别的不说,你要真把马连晋哄好了,那时候,求你的人要是排起队来,会比咱们医院门诊的队还长。”

   杨小丽的心,总算略略踏实了些――即使这一次刘亚玲因为她的多说了那一句而失去这份工作,她也有能力补偿的。前提是,她必须重新获得马连晋的欢心。现在 回想起来,她想正经嫁给马连晋的念头是多么的可笑甚至愚蠢,也许,韩嘉瑞是个不错的选择。她的眼前,浮现出韩嘉瑞憨憨的样子,谋算着得怎么找个借口再见上 一面才好。

  刘亚玲还在那边咬牙切齿,“想把姑奶奶拉下水,没那么容易,这一次还不知谁赢谁输呢。”

  杨小丽马上把韩嘉瑞的事扔到一边,战战兢兢地问,“谁要跟你斗?”

  “还能有谁,不就是方建军那老不死的小姨子,自己混不下去,就看不得别人好,到处告状,说我也是不合规矩上来的,拉我做垫背的。”

   杨小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原来她还算是心地纯良的人,至少,她会为偶尔的一句失言而良心不安,会想办法去弥补一二。至于她身边的其他人,已经到了不因为 利益,只因为心里的那一口气不得出,而恨不得致人于死地了。当然,她得小心那些人,他们今天恨不得致刘亚玲于死地,明天,说不定就轮到她了――她要保护自 己,至少,也要保住这里的位置。但即便她有了这样的决心,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幸好,她还有刘亚玲这个朋友。

   刘亚玲放下狠话不过三五天,院里新的管理制度出来了,由大病房转入干部病房的护士的工作经验年限,由从前的五年,改成了三年。院方的解释是龚自珍的诗: 不拘一格降人才。自然,没人敢跟人才提拨过不去,最多也不过私底下嘀咕几句罢了。方建军的小姨子倒也是个痛快人,很快就办好了辞职手续,跟着方建军的老婆 一起,办了个小诊所,最显眼的招牌是四个字:无痛人流。

  马连晋再一次看到杨小丽,已经是夏天了,王老板的小舅子被正式批准逮捕了,内幕消息说 没得三五年平息不了,他老婆一气之下,主动要求离婚。王老板说,这也算得上是件喜事,主动要求请客,晚饭卡拉OK夜宵一条龙,他全包,来的人全当是恭喜 他,不来就是不给面子。杨小丽不知这里面有什么值得恭喜,但她不是不给面子的人,还是跟着刘亚玲一起去了。她那天穿一件米色的高领无袖衫,把妩媚和保守结 合得很好,披散着头发,穿一双只有两三根带子险险地拎着高跟凉鞋,大抵是跟太高,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样子,很是动人。王老板看见她,隔着老远就招呼开了, 又问马连晋什么时候来?杨小丽很是尴尬,不知怎么搭腔,后面一个声音说,“我这不是来了吗?”杨小丽一回头,马连晋正站在她身后,含笑点头。

  杨小丽心里极是生气他那样的笑容,跟没事人似的,倒是想给点脸色让他瞧瞧,还好,总算是及时想起了刘亚玲的话,只得勉强自己笑了笑,但终是心里气恼不过,遂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头低下去。马连晋不再多说,搁开手跟王老板打招呼去了。

   刘亚玲回头看到两个人的情形,遂悄悄把小丽拉到一边,低声说道,“马连晋都主动打招呼了,你还那么端着,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小丽很是委屈,“我哪有, 我刚才不还跟他笑了。”亚玲说,“你那也叫笑,比哭还难看。”小丽不再出声,亚玲拍拍她的肩,“没事,一会儿再给你们创造机会。”

   吃饭的时候,身为主人的王老板把马连晋请上了主位,马连晋推让片刻,终是扛不过众人给面子。刘亚玲和杨小丽在离门最近的位置坐下,王老板一眼瞥见,“两 位美女怎么能坐这么远,不行不行,小丽你得跟我换个位置,今天我怎么也得坐在亚玲身边。”亚玲笑着一推小丽,“王老板你是主人,你怎么说就怎么着。”小丽 糊里糊涂,由着他们指定位置,在马连晋身边坐下。

  稍微上一点档次的饭店,都会在餐桌上铺上桌布,大抵是饭店越豪华,那桌布就越长,王老板请客 的这家,也不例外――桌面都长到了膝盖以下。也就是说,两个肩并肩坐在明亮灯光下的人,你能听得见他们说话,甚至把他们灌醉,但只要不爬到桌子底下,就永 远也发现不了他们在桌子底下的那些动作――例如此刻,马连晋的膝盖有意无意地碰着小丽的,小丽不避不让,只是抬起头来,笑着轻声问了一句,“要不要帮你剥 虾。”她记得马连晋爱吃,但不喜欢自己动手,嫌弄得一手油腻。马连晋笑着摇头,“你自己吃吧。”又帮着把她爱吃的菜转到面前,介绍说这道怎么地道,那道值 得尝尝。杨小丽渐渐安下心来,专心吃饭。慢慢地她就发现了,其实马连晋这个人也不是全不把她放在心上,他推荐的那些菜,都是合她口味的,甚至还知道她不爱 吃香菜,叮嘱她不要被那些香菜吓倒了,“夹到一边就没事了。”马连晋说。这样的马连晋,既斯文又体贴,事业成功正人君子的典型,也不过如此了。杨小丽很想 知道,这样的一个男人,到底想找怎样的女人呢?

  马连晋在她头顶上低声说,“呆会儿吃过饭,你先走,我一会儿就过来。”杨小丽惊讶地抬起头,马连晋已把一张房卡塞到她手里――希尔顿的房卡,“还是608。”

  
第 19 章
  
  五星级酒店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家里的灯光永远不如这里明亮,地板也永远不如这里光滑,当然,还有那些人脸上的笑容,都是那么整齐划一,让你挑不出半点毛病,几乎让杨小丽忘记了之前的种种不快。

  但这几乎,终不是全部,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就好象仿冒的名牌,仿得再象,也上不得大雅之堂。

  杨小丽坐在出租车里,门童弯着腰一直在外面候着,等着她把钱付给司机之后,这才恭恭敬敬开了车门,嘴里说着“晚上好”,这样的问候,她是无须理会的,直接抬头走人就是了。

   608房间,还是象从前一样干净整齐,仿佛她离开之后,这里,再也没有人来过。她在床边坐下,手指在那雪白的床单上重重地划过去,划出一道极深极长的印 子,她歪着头,仔细端详片刻,笑了笑,拿起床头的电话,“总台吗,我是608房间客人,你们这床单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换过?皱成那样?”总台小姐忙连 声说对不起,说马上找人换。不一会儿工夫,有人敲门,杨小丽喊了声进来,两个服务员捧着床单进来,脸上堆着笑。杨小丽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翘着腿,摸着手 指甲,漠不经心地想着,前两天刘亚玲说要去修指甲,有一家做得着实不错,正好,也是该时候去一趟了……眼角的余光看着两个服务员做事,床太矮,服务员弯下 腰去整理的时候不太方便,遂跪在了地上……杨小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马连晋进来的时候,杨小丽已经洗了澡,脱了衣服等在被子里,房里的灯光也调得不明不暗刚刚好――明得能给她的肌肤增添些许光泽,暗得看得清表情却不至于看清心里想些什么。

  马连晋笑了,“你倒是都安排好了。”杨小丽脸一红,把头蒙进被子里。马连晋掀了被子进去,杨小丽象猫一样在他身上蹭得几蹭,就软成了一团……

  半夜时分,杨小丽轻手轻脚起床,穿上衣服,马连晋从梦中醒来,看了看窗户,那里是厚重的窗帘,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

  “几点了?”

  “还早,刚过了十二点。”

  “这么晚了你还回去?”

  “咱们家女人不兴在外头过夜,要不,我妈明天又得念叨我。”

  马连晋一时兴起,“要不,你干脆搬出来住得了。”

  杨小丽心中一动,“搬出来住,说得轻巧,住哪儿,总不能天天住宾馆吧。”

  “住宾馆有什么不好?一堆人服侍着。”

  “进进出出都有人管着,别看那些人脸上都堆着笑,谁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

  “怎么,他们背后说你坏话,被你听到了。”马连晋开了床头灯,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杨小丽低头在绑鞋带,几条细绳的凉鞋不好穿,得在脚脖子上缠上好几圈,既要缠得漂亮,又不能缠得太紧留下痕迹,“也不能说是坏话,这里有个服务员,跟我住一个大院,她妈没事就喜欢找我妈说话。你知道的,老人家,在家成天没事就瞎琢磨,你还只能哄着她。”

  马连晋静了半响,叹了口气,“赶明儿你把身份证准备好,王老板那里的小户,还剩有一套,当时装修的时候,我让他也顺便一起装修了,跟亚玲那套门对门,你去把手续办了,象征性出点首付,剩下的从你那个公积金帐户出。你们医院有公积金吧……”

  杨小丽怔怔地,马连晋又问了一遍,她这才反映过来,“哦,有的……这样,没关系吧,会不会影响你。”

  马连晋不经意笑笑,“没事的,这才多大点事,都是政策允许的。”

  不知怎的,杨小丽想到了医院里最近出来的那个新政策,干部病房工作经验五年变三年,就改就改了,事前一点风声也没有,改了也就罢了,还顶着那么大块招牌,真不知让人说什么好。

   夏天的午夜比白天还热闹。穿制服的吃公家饭的都下班了,无照流动的小摊小贩们聚集在马路两旁,吆喝着兜售着。有照固守着的商贩们也有他们的小滑头――把 那些白天掖着藏着的灯箱啊,广告啊,招牌啊,甚至还有妖妖艳艳的女服务生……都搬到了马路边,占据小小的一片势力范围。更有出格的,就是那些餐馆了,干脆 把整个店都搬空了,桌子椅子在马路边路灯下一字排开……政府这亮化工程,最大的受益者其实是他们,这生意做得,连电费都省了。

   不过,也还有安静的地方,出了大街,就是通往小丽家的那条巷子了。不知什么时候,对面的工程已经停下来了,脚手架还在,房子的形状也出来了,还有一条坑 坑洼洼,下雨天一脚泥,太阳天一身灰的马路……整天唱着歌,哄笑着做事的民工们却是不见了踪影。有人说老板破产了,也有人说是银行不给贷款了。

   出租车司机颇有些怨言,跑这一趟,赚的钱还不够洗车的。他有心不想进去,杨小丽说,“这大半夜的,你总不能把我一人扔这地方啊,要出了事怎么办?最近这 一带可不安全,老出事。”司机一想也是,人命还是最要紧的,就当是做好事。这么一想,心情也就轻松多了,到了目的地算车费的时候,还抹下了零头。

   杨小丽下了车,朝着自家门口还没走几步,远远的就看见两个人坐在院子里,一人手里拿着把芭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正纳凉呢。再一定神,是妈和嫂子, 估计是屋里热得睡不着,又舍不得那点电费。她正要上前打招呼,就听得杨老太太在叹气,“菲菲啊,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啊。你看这都几点了,小丽还不回来,你说 她成天都在外面忙着什么?说是有了男朋友,可总不往家里带。”

  陈菲菲笑着说,“妈,谈恋爱都是这样的,我跟大年谈恋爱那会子,还不也是天天半夜才回的。”

   “你跟大年可不一样,你们是中学同学,知根知底的,两家人都放心,你说小丽现在找的,到底是个什么人。你看看她如今那打扮,妖精似的,头发也不好好梳, 披头散发,越发没有个样子,唉……上次你好不容易跟她介绍你表哥,那么老实一个读书人,偏偏小丽连跟人见一面都不肯。”

  “我们家小丽,心高些呢。她苦了这么些年,想找个条件好的,也是就当的。”

  “女人心高可不是什么好事,菲菲啊,得空了你可得好好说说她,如今这个世道,有钱有势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陈菲菲陪着笑脸,“妈,话也不能这么说…..”

   一语未毕,就被杨老太太截过了话头,“不这么说怎么说,我是看透了,这几年,简直是世风日下,一天比一天不象话。你说这如今,日子过好了,人也应该更好 才对,怎么反倒是越活越回去了。我跟你爸那阵,没结过婚之前,也就敢拉拉手什么的。你跟大年……你别脸红,你们别当妈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也就只敢躲 在小巷子里搂搂抱抱,亲个嘴什么的,该守的还都守着。你说小丽,一个女孩子,成天地三更半夜回来,菲菲啊,你说,她没有跟外面那些人学那个什么……电视里 演的……试婚吧,这结婚也是能试的?”

  陈菲菲被婆婆把陈年的私房事都抖了出来,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妈,这年代不同了,您那是老思想,也得变变了。”

  杨老太太很不乐意,“老思想怎么了,老思想要是对的,就得听老思想的,成天里新,这也新,那也新,新得没个对错规矩了,那还得了。”

   
第 20 章
  
   陈菲菲打了个哈欠,“妈,什么对错规矩,现在人不讲这个,就讲怎么有钱,怎么光鲜体面……妈,您别不服气,从前小丽没钱的时候,这左邻右舍怎么说她来 着,又怎么说你来着。大年没本事,一辈子就这样了,我陈菲菲也认了,但小丽不一样,打小读书就比我跟大年强,要不是家里这样,说不定还能考上所好大学。现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你要是再拦着不放,这不是招她怨你一辈子吗。”

  杨老太太安静了好半天,这才小心翼翼问道,“你说,真会招她怨我一辈子?这真是小丽的好机会?三岁的时候,他爸找瞎子给小丽算过命,说她命中有贵人相助,你说她那个男朋友,是不是她命中的贵人?”

  安慰的话,说满了日后不好收场,陈菲菲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答词,遂只能叹一口气,“妈,晚了,去睡了,我明儿还要上班呢,那个破班,一月拿不到几个钱不说,还这也扣钱那也扣钱,这个经验那个先进,学来学去,什么也没学会,就学会扣钱了。”

  陈菲菲这一说,老太太也上心了,“对了,你们单位那个大病医疗到底是怎么回来,上次听大年提过一次,他嘴笨,没说清楚。”

  陈菲菲说,“别再提这事了,说起来就是一肚子气。咱们厂里那个老王,妈也认识的,在厂里做了三十年的老人,上个月查出胃癌,厂里硬是说没钱,只给报销三万块,他老婆跑到厂里来给厂长书记下跪,这才加了一万,离着十几万的医药费还远着呢,这都是些什么事……”

  陈菲菲这一说,老太太触动了心事,抹起了眼泪,“往后要是我病了,你们也别往医院里送了,直接给我瓶敌敌畏算了。”

  “妈这是说的什么话,这不是存心让外人指着脊梁骨骂我跟大年吗,那大年还不得跟我拼命……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吧,啊……”

   陈菲菲推着老太太进了屋,杨小丽一直定在门口,穿着高跟鞋站着,脚掌都快从中断开了,她坐下来,脱下鞋子扔得老远,双手抱膝,身体摇啊摇啊,摇着似乎要 睡着了。风呜咽着吹过来,吹得光裸的胳膊寒涔涔,她打了个寒噤,似乎就此醒来。但天已太晚,夜已太深,而她,太累了,就这样,摇着摇着……似睡非睡……似 醒非醒……不知哪里的晚香玉,在这黑暗的夜里,浓郁得发腻……

  杨小丽顶着黑眼圈去上班,刘亚玲笑得一脸暧昧,她倒是宁愿亚玲问上一问,也好趁 机解释一番。但亚玲只是恭喜她那套房子到手了。杨小丽惊讶她的消息如此之快,亚玲说,“这哪是我消息快,是王老板今天一大早就打电话给我,陪你去办手续, 说我到底是办过一次,人熟路子也熟。”

  小丽问,“这个手续办下来得多少钱?”亚玲摇着一根手指头。“十万?”小丽猜了猜。“一万……还不 到。”五个字缓慢地从亚玲那涂满了唇膏的嘴里吐出来,小丽吓得差点坐在地上,“怎么可能这么便宜?”“零首付就是这样。”“按揭呢?”“每月大概七百多一 点点,直接从公积金帐户上划就行了,你自己一个子儿也不用掏。”

   病房里有人在喊刘亚玲过去,留下杨小丽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恍恍惚惚,仿佛在做梦。她自小谨慎做人,小学时在路上捡了一块钱买零食吃掉了没有交给老师还 不安了好几天,做护士做得几年后有病人塞红包,一开始也推辞来着,病人说你要是不收,他心里不安,再说,医生那边是大头,她这边,不过是意思意思罢了。她 也战战兢兢收了这意思意思,对那病人更是面面俱到,生怕有个差错,让人把那红包的事捅出来。若是见那病人确实手头紧,往往当时收了,事后又悄悄塞回去。

   但是,父亲病重住院筹不来钱的时候,她开始希望病人们多打红包,不管是宽裕的,还是不那么宽裕的,甚至有时候被逼得狠了,还主动暗示病人家属应该打一 个。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她守在床前,看着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看着那惨白的灯光和墙壁,一个想法,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占据了大脑――父亲是不是因为用了 那来路不正的钱,折了福寿。她哭得很伤心,一会儿觉得自己不可饶恕,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情有可原。

   时间不仅抚平伤痕,更可以平息良心,杨小丽已经很久不去想这件事了,但不知怎的,平白得了套房子之后,这样的往事,又涌上了心头。她捧着头对自己说, “停住……停住,不要再想了!”但没用,一点用处也没有,那些思想,占据了大脑所有空间。如果……如果打电话给马连晋,不要这套房子,是不是……一切事都 没有了,她的手伸向了手机……铃声大作,她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她接通电话,居然是韩嘉瑞,一开始是道歉,然后说是木子发烧,现正在医院门口。小丽挂断电话赶过去,看到韩嘉瑞正抱着木子在医院门口打圈圈,忙问道, “怎么不进来?”韩嘉瑞不好意思笑笑,“里面空气不好,又吵人,木子哭得厉害,我怕影响别人。”杨小丽忍不住抱怨,“这都什么时候,你还怕影响别人,快跟 我进来。”

   小丽拉着韩嘉瑞进了儿科诊室,也不管那里还有好几个排队的病人,抱过木子往相熟的医生面前一放,“先给我朋友的小孩看看吧。”有病人表示不满,旁边的护 士,也是跟小丽相熟的,转过头说了声,“吵什么吵,这是医院。”病人们心想,早看晚看都是看,得罪了医生护士,给你看个漫不经心,更是闹心,遂都把这口气 憋地心里,什么也不说了,只是脸色一个个都难看得紧也就是了。但是,谁在乎呢,医院这种地方,本不是来让人高兴的。

  杨小丽又跟韩嘉瑞说,“木子有医生管着,没事的,你先去挂号,这里我来照应。”

   韩嘉瑞匆匆走后,那做护士的小姐妹上前来,笑着说,“怎么,你朋友?第一次见你这么热心。”杨小丽说,“哪里啊,我嫂子的亲戚,一个男人带着孩子,真不 容易,能帮就帮呗。”“你嫂子的亲戚,跟你可没血缘关系,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两个人正说笑着,韩嘉瑞气喘吁吁上来了,手里拿着挂号单,杨小丽接过来放 到医生桌前,又问,“有没有关系?”医生放下听诊器,“典型的空调病,这段时间尽是小孩得这种病,先退烧了再说。”

  小丽抱着木子注射室,韩嘉瑞去药房拿药,拿完药回来,看到小丽正在逗木子玩,很是惊讶,“打完针了?”“是啊,打完了。”小丽点头。

  韩嘉瑞说,“今儿可真是怪了,木子居然没哭,他可是最怕打针的。”木子连忙插了进来,“阿姨打针一点也不痛。”小丽逗着木子,“才不是呢,是咱们木子勇敢,以后都不怕打针了。”

  韩嘉瑞感激地说,“这次多亏有你,上次我一个人带木子来看病,也是感冒发烧,挂号看病检查拿药上上下下十几个来回地折腾还不说,开出的药费大几百,这一次,几十块钱就解决了。”

  小丽笑了笑,在医务室拿了酒精和药棉,交待他,“到了晚上这高烧只怕会反复,你拿这个酒精跟他擦擦,要再有事,尽管打电话给我。还有,这几天不要吹空调,要实在热得慌,用扇子扇扇就好。”韩嘉瑞一一记下,连声谢谢,这才抱着木子离开。

  小丽看着这男人离去的背影,忽然间,她有了个念头――她想要个孩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第 21 章
  
   在那一刹那,杨小丽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动了,一个孩子,一个善良,纯真,天使般的孩子。如果这孩子属于她跟马连晋的,他们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还有社会地 位,让这孩子远离这世道的艰难,她曾经坚守过的,她现在正失去的,她的自尊,良知,理想……将全部在这孩子身上实现。杨小丽抬起头来,充满了希望和喜悦, 嘴里哼着歌儿,但马上,她的脸色黯淡下来……要有孩子,首先得有婚姻,这个顺序不能颠倒,颠倒了,她妈会第一个疯的……但是,如果瞒着妈妈……先有孩子, 再有婚姻,男人怎么着也会对自己的骨肉留下几分真心实意的,韩嘉瑞就是最好的样板……杨小丽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现在有房子了,她搬出那个家,只是偶 尔回去一趟,妈不用烦心,她也不用总遮遮掩掩,还有陈菲菲,她最应该是举双手赞成的那一个了。

   下班的时候,王老板派人把钥匙送到了医院门口。小丽拿了钥匙,拉了亚玲一起去看房子,亚玲的新房子她是去过的,大小布局大体也算是心中有数,房门才刚打 开,就听到亚玲在喋喋不休地骂,“这黄老板他妈的还真不是东西,我原以为那死鬼就长了双色眼,其实是双狗眼,狗眼看人低的狗眼。”小丽不明所以,忙问一 句,“怎么了?”“怎么了?你看看这装修,这家俱,哪一件不比我那边高上一个档次不止,那死鬼这一次为了巴结马连晋,还真是下足了本钱。亏他昨儿晚上 还……”刘亚玲说到这里,猛然住了口,用手扇了扇脸,“怎么搞的,这天怎么热成这样!什么时候能下场雨就好了。”

   杨小丽不说话,这种情形,也说不上什么话,但她脸上的笑容,终是未能盖住,眼睫毛不停地闪动,仿佛是那不安分的小飞虻们在捣乱。她摸着那洁白的床单,象 宾馆房间一样的洁白,但是,她已经不喜欢这个颜色了。她抬起头,笑着对刘亚玲说,“我们去买床单吧。”亚玲惊讶地问,“这个已经很不错了,这质地,一看就 知道是好东西。”“我想买绿色的,还有这窗帘,也换成绿色才好,这样才象个开始。”亚玲毫不在意,“行,反正我也空,陪你跑这一趟,绿色就绿色吧,只要不 是红色就好,红色可是犯了马连晋的忌,你可记住了。”

   杨小丽一惊,“红色怎么犯忌了?”“别看那些男人,表面上一个个大大咧咧的,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其实啊,那心思……重着呢。这女人逛街的时候,多瞟了一 眼首饰店,他们就开始摸荷包,然后就开始琢磨身边的女人到底值多少钱,是两千的项链还是五千的手镯,这还是小事,更有那玩花了心的,最怕女人提戒指啊大红 衣服什么的,好象这女人看首饰看大衣衣服就是急着出嫁,我呸!这世道,谁稀罕谁啊!”

   两个人看完房子,又一起去逛街,到了顶层的床上用品专柜,小丽挑了八百多的六件套,付了帐下楼,又看到有冬天的羽绒坎肩打折,去年冬天咬死了三百块一个 子儿都不少,才不过半年,就跌价三分之二,不过一百块过一点。想着妈过了夏天就可以穿,老人家肠胃弱,穿上这个暖胃,又不显得笨,定是喜欢,当即就买了下 来。

  亚玲在一旁笑着说,“你还真是孝顺女儿。”小丽说,“那当然,妈可只有一个,不对她好对谁好去。”

  两个人逛得累了,找了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大排档坐下来吃宵夜,亚玲点了大份的口味虾,小丽笑着问她,“点这么多,你吃得了吗?我可没有吃夜食的习惯。”亚玲一瞟她的肚子,也笑,“怎么,怕胖?”“难道你不怕?”

   “我当然不怕!”亚玲从厚厚的辣椒里扒拉出一只煮红了还张牙舞爪的小龙虾,掐住脑袋放在嘴里舔了舔,算是先止止口水,另一手捏住了身子,向下一拗再左右 一拧,那白白的肉就从中间迸出来,摘去黑色的那一条线,兴许是肠子,兴许是什么脏东西,不管了,反正视而不见,见而不想,沾了姜醋扔进嘴里之后还意犹未 尽,舔舔手指咂咂嘴巴一收口水吐出两个字,“痛快!”

  杨小丽瞅着这亚玲一只接一只,不过一会儿工夫,大份的龙虾就只见了底,不由想起高级餐厅 里,捏着兰花指端着盖碗茶,嘟着嘴轻轻吹着热气的刘亚玲,不由笑了,“原来你这么能吃?”“呆会儿要去找黄老鬼算帐,不多吃点怎么行……老板,再上一份唆 螺。”“算帐,算什么帐?”杨小丽呆了呆,马上又反映过来,“亚玲,那个王老板,虽说是离婚了,可是,你瞧他对前妻和小舅子那个狠劲,不是什么好人,你现 在也算是不愁吃不愁穿了,趁早跟这种人远了吧。”

  刘亚玲叹了口气,“那姓王的什么人,我心里还能不清楚。可我这房子虽说是到手了,但自来水厂 那工程,被他自己弄出来的事故给搅黄了不说,还搭进去上百万。别看他表面上说得好,什么这次的事能摆平,多亏了我帮忙,什么啊,要哪天真要是马连晋把我们 俩踹了,你看他还有好脸子给我们吗?现在只求着马连晋那边,还有什么大工程,给了那姓王的,顺便再拿点回扣,从此就是一拍两散,老娘也就自在逍遥了。”

   两个人吃完宵夜,小丽虽然没怎么吃,也抢着付了钱--怎么说,她现在也算是有这个底气了。在路口分了手之后,小丽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去,喊住亚玲,把新 买的六件套交到她手里,“先放你那里吧,我妈这一辈子,就指着我出嫁的那天,能用上这样贵的床上用品,这么拿回去,让她老人家看到了,只怕是好些天都不得 自在。”

  回了家,推开院门进去,老太太坐在院子里正纳凉呢,“嫂子呢?”小丽问了一句。

  “在隔壁打麻将呢,冰箱里给你冰了半个西瓜,自己去吃吧。”老太太看看钟,还不到十点钟,又抬头看女儿今天的头发,梳了个规规矩矩的马尾,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我不饿,留着你们明天吃。对了,妈,您要是想吃呢,最好是白天吃,晚上睡觉前可不要吃,对心脏不好。”小丽把手里的包装打开,“妈,您瞧瞧我给你买的新坎肩,再过两个月就能穿了。”

  老人家摸着光滑的羽绒面,“这鸭绒的,很贵吧。”话到嘴边,小丽临时又把那实际价格减了一半。“还好,才五十块钱,这都是去年的旧款,夏天拿出来的打折,当然便宜了。”

   老人家这才放下心来,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心里满是喜欢。杨小丽搬了把凳子来,坐在母亲身边,又拿了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扇了好半天,这才开口说道, “妈,跟您商量个事,我医院的一个朋友,妈,您放心,是个女的,医院派她出国学习两年。她那里才新装修的房子,还没住过呢,租出去吧,又怕租不了几个钱是 小事,把那房子弄坏了更不划算,就找我商量,问我能不能搬去那里住,帮她看房子。”

  老太太稍稍一琢磨,就明白过来了,提高了声音问道,“你想搬出去住?”
  
  
第 22 章
  
  小丽忙拉住老太太的手,“妈,您先别急,你喘口气,慢慢听我说……”

  老太太打断她,“我怎么能不急,这没出嫁的闺女都要从这个家里搬出去住,你爸要还活着,能让家里出这样的事,你说说,我能不急吗。”

  “妈,您慢慢听我说,咱不说别的,先说说嫂子吧……”

  “你嫂子怎么了,一家人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她说她的,你过你的,她还能拿扫把把这从这家赶出去一成,她敢!”

   “妈,话不是这么说的,您说说,自从嫂子嫁到我们杨家,过过一天好日子没有?结婚还不到半年,爸就生病住院,钱跟流水似的花出去,她卖了嫁妆又开口找娘 家借钱,她那个人,说话难听是不错,可哪一次要帮忙的时候,她不是跑前跑后,大冬天的挺着大肚子往医院送饭,她也不容易。这几年,您腿脚不方便,她还不一 样端茶倒水地伺候着。咱们老杨家,都让人把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不能容人说说刻薄话不成。”

  这一席话,说得老太太的心,又是安慰又是酸楚,“你是个懂事的,这些理,你明白就好,我看你平时跟你嫂子一句话不合就吵嘴,又是拍桌子又是摔凳子,我还真怕你不懂事,气到头上,什么话都混说。”

   小丽抬头一笑,把头搁在母亲膝上,这样的姿式亲呢无比,一如年幼无知时,“哪能啊,我是您教出来的闺女不是?一家人吵架,吵得再凶,也就是比划比划样 子,斗鸡眼似的,三五天不痛快,哪能还真往心里去。”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到样子,你看嫂子每每扯开喉咙喊,脑门上直冒青筋,那个眼珠子,鼓 得跟金鱼眼一样不说,嘴还一动一动的,可不就是条金鱼呢,真是越说越好笑,笑死人了。”小丽学着陈菲菲发脾气时的样子给老太太看,笑得整个身体都软在地 上,幸而有把椅子撑着,否则,怕是连在地上打滚也姿式也出来了。

  老太太轻轻在女儿脑袋是敲了一下,“死丫头,学什么不好,偏偏拿你嫂子取笑,她还大着你两岁呢,一点也不尊重,有什么好笑的,还笑,你还笑……”一句话没说完,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起来。

   母女两笑了好一阵,小丽这才把身子直了直,头重新搁回到母亲的膝上,“笑归笑,别的先不说,就说冬冬吧,都七岁半了,去年这个时候,嫂子拉了他去小学报 名,人家硬说年龄没到,不让进,可隔壁家的老陈,他那个孙子,比咱们家冬冬还小着月份呢,不就是花了一万块钱,找了间贵族学校进去,人家就把这年龄的事给 扔一边了吗?哪个孩子不是娘的命根子,这才刚开始呢,平白的比人矮上一截,嫂子她心里能自在吗?能不找家里人晦气吗?算了,这都过去的事,咱先不提,就说 眼下吧,冬冬都七岁多了,这么大的孩子,跟父母挤一个屋子睡觉,终归不是个事。我要是从这家里搬出去,房子空出来,冬冬有了自个的屋子,大哥大嫂也好喘口 气,妈,您平时是最讲道理的人,您说我今儿说的这些,在不在理。”

   杨老太太半天没说话,抬头看天,只是眯着眼睛,脸上的皱纹抽搐着,那双眼睛,年轻时,也曾生气勃勃过,也曾黑白分明过,只不过,天长日久,看的事多了, 那黑的,慢慢地漫过了白的,混浊不清起来。渐渐地,老太太开始畏寒,怕风,更怕见光,见光就流泪……可是,人老了,就喜欢有那么个大晴天,哪怕是腿脚不利 落,跑不动跳不了,坐着晒晒太阳也是好的……现如今,老太太只能闭着眼睛享受她的大晴天,时不时,擦擦眼泪。

  老太太抹了抹眼泪,“怪只怪,你爸妈没本事,劳碌命一辈子,连套房子也没给你们挣上……”

   “妈,瞧您说的――”小丽赶紧截下母亲的话头,“您瞧瞧咱们这院里,那些挣大钱给儿女们买车买房,甚至动不动几十万送他们出国留学的,都是些什么人,一 个两个,哪个不是当点小官,手里有点小权势,他们都哪里来的钱。我就不信,他们就凭那点实打实的工资,能做得下这些事来。”

  老太太叹口气, “傻丫头,都一个院住着,说起来还是邻居,看着你长大的,哪有你这么说人的。兴许是祖传下来的有那么个手艺,在外面辛苦挣来的,又兴许是买股什么的运气 好,赚来的。羡慕人家日子过得好没错,可说那些日子过得好的,钱都来路不正,这主意要不得,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不痛快吗。这心里一不痛快,就开始憋着 气,就不往正路上走,什么别人来路不正可以过上好日子,你坑蒙拐骗过上好日子也是使得的。这一步一步地滑下去,终有一天,就是杀人放火,也硬说是使得的, 是别人亏欠了你的,是人家的错,不是你做得不对……你看看,这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就为那一口气不得平,生生就把自己给毁了……”

  小丽只觉得羞愧难当,丝毫不敢看母亲脸上的表情,她伸出手,想把母亲抱得更紧一点,从母亲那里获取些温暖,或是力量,慌乱中,一不小心,碰到母亲的手。老太太吃了一惊,“小丽,你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丽忙缩回手,嘴里含糊着,“没有,没事,兴许是外面吃了冰的缘故。”

  老太太把女儿的手拉回来,合在掌心里,揉搓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暖和起来,又唯恐松了手,又重新冰凉回去,遂握住了在手里,好半天之后,这才问女儿,“真是帮你那个朋友看房子?”

  小丽一怔,半响才明白母亲的话,连忙点头。

   老太太呆了半响,又叹了口气,“果真是你说的那样,搬出去住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记得常回来,也就是了。还有,你那个朋友,总是要回来的,要是……要是, 你那个朋友回来了,要收回房子,你再搬回来住……也不是不可以。别担心你嫂子那边,话也是你说的,大事上面,你嫂子说归说,可从来没亏待过人……再说,这 家里还有妈跟你大哥呢。你从小到大,你哥是怎么疼你的,你不是不知道,从那么高一点点,就天天帮你背书包,哪一次做值日扫教室,不是他帮你做的。不说别 的,那么老实一个人,别人欺负了他,他自己从来都是绕了道走。可要是有人欺负你了,他就敢找人拼命。这么个人,哪会把你这个妹妹赶出家门去。再说,你妈现 在这日子,活了今天也不知还有没有明天,说不定啊,还不到两年,你妈就去了,这屋子,也就空下来了,你再回来,也就有地方住了,不用走也不用躲了……”老 太太说着,眼泪跟那屋檐下的水珠子一样,淅沥个不停。

  小丽的眼眶也红了,“妈,您别这么说,您还没看着我出嫁呢,您怎么不说,两年后,您闺女出嫁了,自然不用回这里长住了,那时候回来,叫回娘家,回来孝顺您,不好吗?说不定,还能把您接到闺女家去住呢,儿子家住半年,闺女家住半年,您说好不好?”

   不知哪个角落,那些不知名的虫子,在夏天的夜晚窃窃私语着,人类听不懂他们的言语,只觉得那声音好听,温柔,那心,也就自然而然地柔软起来。这样的夜 里,小丽伏在母亲温暖的膝上,只觉得房子不重要,钱不重要,甚至,马连晋,也变得不是那么的重要,她希望,这夜,永远就是这夜,这虫子,永远就这样,不要 让人类,听懂他们的语言,这样……就好……就足够。
  
  
第 23 章
  
   杨小丽搬家那天,王老板打来热情洋溢的电话,说是恭贺乔迁之喜,要派车派人帮忙。杨小丽环顾四周,这里每一件最熟悉最顺手的东西,既不适合,也不舍得带 到那边,真正要带走,反而是这段时间以来,用马连晋的钱买的高档衣服化妆品之类,一个手提箱已是足够,遂婉言谢绝。王老板有些不高兴,打了个哈哈说杨小姐 真是不给面子,一点机会也不给。杨小丽觉得王老板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却也不好多问,只是匆忙找了个借口挂断电话,一抬头,看到陈菲菲从外屋进来,拿着一叠 钱,塞到她手里,“喏――拿着,你哥给你的。”小丽忙又塞回去,“嫂子你这是做什么,我现又不是没工作,要你们的钱做什么。”陈菲菲低声说,“你拿去吧, 到外面住,什么都用钱,还有,虽然说谈恋爱女人用不了几个钱,但真要是太节省,男人心里也不会太痛快。你哥给你的,你就拿去,别推来推去,他呀,正一个躲 屋里不痛快呢,不敢出来见你。要说啊,这最倒霉的还是我,你这一搬出去,你妈的,你哥的,还有冬冬那臭 小子,个个都给我脸色看,我可有得受了。”

   杨小丽现在最不缺的,反而是钱,但这样的事实,她怎敢跟家里人吐露半点,更怕这样推来推去惹人怀疑,只好先收下了再说,心里正盘算着怎么样想个法子再还 回来才好,却看见陈菲菲盯着她敞开的行李箱,说了句,“小丽,这要是不整在一起,我还真没发现,你最近买的新衣服还真不少。”

  小丽脸色大变, 怦地一声把行李箱合上,“哪里啊,不过是批发市场淘来便宜货罢了,值不了几个钱。”她本想把陈菲菲在第一百货又是衣服又是首饰的事也拿出来摆一摆,算是临 走之前的警告,但转念一想,自己也干净不到哪里,女人何苦为难女人,遂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低头拎了箱子就朝外走,杨大年听到脚步声从里屋出来,接 过箱子,“怎么就这么一点东西,算了,我送你过去,顺便帮你看看哪里要修整的。”

  依着杨小丽这些日子养成的习惯,拎着个行李箱是应该打车的,但大哥提着箱子直奔公车站,她不好多说,跟在后面上了公车,一路站着摇摇晃晃到了目的地。

   下车之后,小丽指着一幢楼说,“到了。”大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丽的要住的地方居然是二十八层高楼中的一扇窗户,门口站着的保安,身上的制服几 乎可以跟警服以假乱真,自家院门口那几个戴红箍箍,成天东家长西家短的老爷爷老太太跟他们比起来,确实是业余和专业,拿钱和不拿钱的本质区别。

   “小丽,你……你朋友,住这种地方?你有住这种地方的朋友?”大年不敢相信。“我那朋友是做医生的,当然买得起这种房子。”小丽这么一说,大年倒是相信 得挺快。两个人站在电梯口等电梯,电梯门开的时候,从里面走出一人……居然是马连晋……小丽当场愣在那里,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马连晋反倒是笑得 轻松自在,“杨小姐,真巧。”小丽的脑子一片空白,也跟着说了声,“是啊,真巧。”然后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去。

   杨大年随口问刚才过去的人是谁,杨小丽这才反映过来……那个昨晚还跟她肌肤相亲的男人,居然在她的家人面前称呼她――杨小姐,她应该伤心,失望,或是愤 怒,而不是象个傻瓜一样,只会鹦鹉学舌。第二次,这是她第二次看他的背影……她想到了第一次,忽然,她微笑了,第一次,他们一句话也没有,第二次,他喊了 她一声――杨小姐,他们之间,不再是陌生人。

  杨小丽再度高兴起来,“他呀,我一个病人家属,很不错的人。以后有机会,我再介绍你们认识,说不定还能帮你呢。”她这样跟杨大年说。

  进屋后不过十分钟,杨大年就浑身不自在,生怕磕坏碰坏什么,连连感叹,怎么会有人把房子弄得这么好了,还说走就走呢,难怪舍不得租给外人,得找可靠的人看着呢。临走前叮嘱又叮嘱,要妹妹小心些住,不要弄坏了人家的东西,“别人这么信任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别人。”

  杨小丽觉得这“信任”两个字,还真能刺得心里一阵一阵的,好不容易打发走大哥,正靠在门口喘气的工夫,对面的门开了,刘亚玲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家里人都打发走了?清静住下来了?”小丽点头,亚玲又问,“在门 口碰上马连晋了?”“你怎么知道?”“这边马连晋刚走,你跟你哥就上来了,猪也猜得到?你哥没说什么吧?”“没有,他一个老实人,哪里想得到这些事。” “那就好。”刘亚玲扔下三个字打算关门了,杨小丽忙上前按住门板,又问了一次,“马连晋怎么会上这里来?”

  刘亚玲愣了愣,随即笑了,“我当什么事,他是来找你的,看你不在,在我这里坐了一会儿就下去了,谁知道偏偏碰到你和你哥。”“真只是在你那里坐了一会儿?”杨小丽一再追问,刘亚玲的脸有些搁不住了,“杨小丽,你这是兴师问罪呢,还是上门捉奸!”

  杨小丽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慢慢地,眼圈儿都红了,刘亚玲看了,心也软了,气也消了一大半,拉着她进了屋,在沙发上坐下,“你呀,房子也得了,还是不见聪明,马连晋的事,你我是管的人吗?”

  杨小丽说,“我心里是知道的,可是……有时候……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刘亚玲叹了口气,“慢慢来吧,对了,那屋里还缺什么不,反正我下午也有空,咱们一起去买好了。怎么说,你这也算是乔迁之喜。”

  刘亚玲提起乔迁之喜,杨小丽倒是想起来了,“对了,今儿早晨怎么是王老板打电话给我,当时我嫂子还在旁边呢,吓了我一大跳,他怎么知道我号码的?”

  刘亚玲呸地一声,“什么东西,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小丽你可听好了,姓黄的这种男人可千万不能沾,玩女人玩得跟投资做生意一样,一点德性都没有。我现在都后悔死了,想甩又不敢,又没有别的法子,暂时先敷衍着再说吧。”

  杨小丽很是担心,“要不,我跟马连晋说说,让他劝劝王老板,怎么说你也算是帮了他的大忙,让你们两个好聚好散,马连晋的话,他终归是会听的。”

   刘亚玲苦笑,“你呀……暂且不说马连晋哪里有心情归这种男女之事,就是他哪天心血来潮了,施舍点闲心给我来管管这事,王老板那种人,马连晋那里的面子自 然不敢驳,那心里,还不得恨得我牙痒痒。万一马连晋高升了,不管这里的一亩三分地了,那王老板捉我,还不得跟捉小鸡一样。难不成你还指望马连晋替我报仇不 成。算了,你也别操那个闲心了,我好歹也混了这么多年,自保的法子还是有的。你呀,就一心把马连晋哄好了,姓黄的自然拿你没辙,男男女女的那档子事,也就 是图一时新鲜,时间长了,也就淡了,忘了。”

  杨小丽不知马连晋对她这个“新鲜”,能图多久,才会淡了,忘了,她时时刻刻担心着,恐慌着,甚至做梦也会梦见马连晋和她面对面地走着,他不认识他,她喊他的名字,他却微笑着问,“你是谁?”

  她从梦中醒来,手心后背全是汗,房间里漆黑一片……其实她是喜欢房间里有一点光的,她怕黑,家里人都知道她这个毛病,大哥小时候帮她捉过萤火虫,后来又特意买了台灯放在她床头……但马连晋睡觉,不喜欢有一点光亮。

  她翻身,脸碰到他的后背……他睡觉从来只给她后背,他说她的呼吸会打扰他的睡眠……她把手掌贴上去,贴到心脏那个地方,原来,那里感觉不到心跳。她把头贴上去,他醒了,迷迷糊糊说了句,“别闹,睡觉。”

  她又翻了身,也用后背对着他,然后,她哭了,无声地哭,枕巾塞在嘴里,一点声音也不敢出,担心自己会哭出声来,担心自己会吵醒他,更害怕自己会惹他不快。

  她的手向下,抚摸她柔软却平坦的腹部,又仿佛,有了些许的希望……这是她的秘密,连刘亚玲也不能知道的秘密。

   夏天的最后一场雨过后,就是秋天了,杨小丽给马连晋买了件西装,还配了领带。马连晋穿上了,很是喜欢,夸她眼光不错,越来越有品味了,还穿着这套衣服上 了电视――自来水厂改造工程的奠基仪式。所谓奠基,也就是官职最高的那个人,象征性拿着系着红绸子的铲子挖两下土,连汗都不用出。据刘亚玲介绍,那个人是 方静的父亲,马连晋的前岳父。也因此,马连晋越过了李厅长,站到了更前面一些的位置。

   外面的人都在用春风得意在形容马连晋,杨小丽却是知道,他的心事,越来越重了……马连晋心情好的时候,在床上会有很多花样,也喜欢逗她玩,看她害羞,甚 至千方百计地逼她做一些她不敢做,或是不愿做的事。最近一段时间,他都懒懒的,似乎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常常倒头就睡,睡醒了就走。

  亚玲现在和她门对门住着,马连晋这么个情形,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小丽,让马连晋这么下去是不行的,得想想法子。”刘亚玲说。

  “我想了,我想了很多法子,我还……”杨小丽脸红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还看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书,买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有没有用?”担心是一回事,但一想到保守的杨小丽为了一个男人,居然连这种事也做出来了,刘亚玲也不禁好笑。

  “他骂我胡闹!”杨小丽说。

  
第 24 章  

   刘亚玲嗤地一声笑了,“那你大可以放心了,看这情形,马连晋没被外面的哪个小妖精给得了去,十有八九是工作上遇到不痛快的事了。要我说,你也别问,就当 天下太平,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想吃,就给做他平日里最喜欢的,他想玩,你就按他说的,胡闹去,他要是想一个人安静了,你啊,千万别出声,乖乖的,连呼吸也 给憋住了,他要觉得你烦了,外面就是下暴雨,下刀子,你也得躲出去再说。等他安静完了,觉得无聊了,想起你了,要找你的时候,你再回去,还是乖乖的,不要 问缘由,也别抱怨,更别觉得委屈,他笑你也笑,他高兴你也高兴,然后,天下这就真正太平了。”

  杨小丽呆呆听了半天,这才叹出一口气来,“这男人的要求也太高了吧。”

  刘亚玲说,“男人才不会这么想呢,他们只会觉得女人太不懂事,太不心疼人了。所以啊,女人啊,还是给男人做情人好,千万别想不通去做老婆,别的不说,就说我刚刚那要求,老婆做到了,那是份内的,应该的,要是情人做到了,那可不得了,是要好好感谢的……”

  杨小丽抓住了这一句,“你是说,我要是做到了这一条,马连晋会感谢我?”

   刘亚玲白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感谢是一定的,不过,感谢到把你娶进门的程度?杨小丽,我劝你还是清醒清醒,别做梦了。这世上男人玩昏了头,玩得扔下原 配扶正小三的例子不是没有,但绝不会是马连晋,他呀,只要认定一个理就行了――他想要的东西,你杨小丽别说这辈子,怕是下辈子都给不了。”

   杨小丽默然,她知道马连晋想要什么,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的……每每想到此节,她不禁开始怨天尤人起来,怨自己没能象方静方遥那样,出生在一个好的家 庭,有更好的父母,留给她一份丰厚的嫁妆,或是给她心爱的男人一个锦绣前程……与此同时,她又羞愧不已,马上去买一些昂贵的营养品或是保健品之类的东西给 母亲送回去。母亲要是问起价格,要么谎报,要么就说是病房里病人们不用了留给她的……她现在说谎已经很流利了,看着母亲的眼睛,面不改色心不跳,还一套一 套的,她甚至记不起,上一次说真话,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刘亚玲说得对,即使她把一切都做全了,马连晋也不会感激到把她娶回家,但她顾不得了,先要了马连晋的感激再说……那最后一根稻草,有人说,压垮了骆驼,也有人说,是救了性命的。她早已学会了不再想任何后果,只要是那稻草还在眼前,就先抓住了,握在手里再说……

  她拉着刘亚玲去买厨房用品,王老板当初装修这房子的时候,享受的,娱乐的设施都配齐了,真正居家的锅碗瓢盆,却是一样都没有。

  她先挑吃饭的碗,太大了不要,小小巧巧才既漂亮又实用,刘亚玲撇了撇嘴,“吃饭的碗大些才好呢,这么小,吃顿饭添几次,烦都烦死了。”杨小丽说,“就是要多添几次才好啊,这样多有意思。”

  刘亚玲不再说话,转身拿了个盘子,“这个花色不错。”杨小丽摇头,“马连晋喜欢清淡,这个花色太闹了,嗯,这种不错……还是算了,款式不好,太深了,要浅一点。”

  刘亚玲越发听不明白,“这种盘子哪里不好,那菜里要是有点汤汤水水的,也出不来,挺实用的。”杨小丽说,“这碗还能将就着当饭碗用呢,不行,就是不行,我那屋里,就只准备两个人的饭菜,多一个人也不行。”

  亚玲笑着开了句玩笑,“我也不行吗?”杨小丽头摇得飞快,“你也不行,马连晋在的时候,你也不能来吃饭……”想了想,终觉得这话太过不留情面,遂又补了一句,“马连晋走了,我再做好的给你吃好不好,反正他也不是天天来。”

  亚玲说,“得了吧,你那好的,还是留给马连晋吃吧,我刘亚玲才不稀罕吃人家臭男人剩下的东西,有异性没人性的东西。”

  杨小丽只做了两菜一汤:小炒油麦菜,一根一根齐齐整整并头摆放着;番茄炒鸡蛋,鸡蛋嫩而不焦,番茄熟而不腻;汤是鲫鱼炖萝卜,鲫鱼先用油锅煎得两面黄,再用小火熬出白汤,估摸着马连晋快回来了,这才放萝卜丝,鱼的鲜味入了汤,萝卜也还是脆的。

  马连晋拿钥匙开门进屋的时候,厨房一尘不染,桌上饭菜飘香,做饭的女人,已经洗过澡了,把自己打理得一身清爽,从头发丝到脚趾丫,没有半点油烟味。

  他深深吸了口气,“好香。”

  杨小丽回头一笑,“今儿下班早,闲着无聊,随便做了两个菜,你尝尝看,天天在外面吃,怪腻人的。”

  这一点马连晋倒是赞同的,“外面那些菜还真没什么好吃的,不是油多就是味精多。”

   马连晋一连吃了三碗饭,吃饭时,两个人都不说话,专心吃饭,只听到筷子偶尔碰到碗的叮叮声。饭后,杨小丽先是泡了杯热茶给马连晋,这才收拾碗筷。马连晋 开了电视手里端着茶笑着说,“偶尔吃吃家常菜还真是不错。”杨小丽说,“嗯,换换口味也好。”“那个鲫鱼炖萝卜汤不错,有些火候。”“嗯,秋天多喝汤去火 气,对身体也好。”“我还差点忘了,你是做护士的,营养搭配一定在行。”“嗯,知道一些,那时候还专门学过。”“那我可有口福了。”“你要是喜欢,我就经 常做。”“也好,省得在外面吃总是闹哄哄的。”马连晋感慨。

   那天晚上,两个人没有作爱,只是安静地躺着,马连晋提供了一个臂弯给她,她乖乖躺着……马连晋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香,但一觉醒 来,映入眼帘的,仍然是马连晋的后背,她呆呆地出了一会神,很是失意黯然,但马连晋醒来之后,她又把那些失意黯然藏了起来,不显露一分半点,只是温惋地微 笑着。

  第二天晚上,马连晋打了电话给她,说是有事,要她自己安排自己。放下电话,杨小丽整个心都在欢呼跳跃,这是马连晋第一次主动打电话交待行踪,平日里,他想来就来了,想走,也就走了,没有解释,跟没有事先的说明。

  她去敲刘亚玲的门,冲动地想要把自己的喜悦告诉她,但话到嘴边,她又生怕被亚玲笑话,遂又咽了回去,只是说,“今儿马连晋不过来,我做饭给你吃。”

  亚玲笑着说,“这么好,都准备了哪些菜?”

  杨小丽说,“两菜一汤,油麦菜,番茄炒鸡蛋,鲫鱼炖萝卜。”

  刘亚玲等到了不过十分钟,菜上了桌,油麦菜横七竖八躺在盘子里,不是太粗,就是太细。鸡蛋炒番茄,鸡蛋有些糊了,还有鲫鱼汤倒还正常,只可惜里面那条鱼的样子,太凄惨了,脑袋塌了一半,肚皮也揭了一块。

  刘亚玲指着桌上的菜说,“就你这手艺,也好意思让我吃饭,我说呢,怎么马连晋昨儿回来吃了一顿,今儿就不来了。”

  杨小丽不好意思笑笑,“这些,都是昨儿没做好,给挑出来放一边的。”

  刘亚玲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说呢,今儿怎么这么好心,做饭给我吃,原来是马连晋吃剩的,你拿我当垃圾桶呢。”

   
第 25 章
  
   杨小丽从灶上端下来一锅当归炖鸡,双手端到她面前,又拿了碗帮她把汤盛好,笑着说,“这不还有一道主菜没上桌吗,那些菜呢,我本来想扔了算了,可我可是 被我妈从小念到大,浪费米粮是要遭天谴的,桌上掉了一粒饭也是要捡回嘴里吃掉的。昨儿那一顿,扔掉的比吃掉的还多,你说我心里怎么过得去,你将就着吃两 口,就当替我还了心愿。”

  刘亚玲这才重新捡起筷子,转怒为喜,笑着说,“搞半天你是拿我在这里自欺欺人呢,算了,看在这当归鸡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你要是敢让老娘吃剩的,看我以后还理你。”

  两个女人一起吃饭,总会有很多话的,但总不外乎男人。刘亚玲说马连晋最近不愉快的原因查到了。小丽停住了筷子细听。

  “还记得李厅长吗?咱们在KTV见过的,其实啊,根子还是出在上次那个自来水厂奠基的事上,马连晋那个岳父来剪彩,只顾跟自己女婿说话,把他给冷落了,心里不痛快呢,这阵子正给马连晋下绊子呢。”

  小丽不解,“就是下绊子又怎样,马连晋还能怕他不成?”

   刘亚玲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李厅长到底是马连晋的上司,就算是只走走过场,文件上还是非得要他签字同意不可,他现在谁的话都不听,油盐不进,有理 没理什么事都先给你拖着,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马连晋什么事也办不了,能不憋气吗!这种事又不好公开,公开了,李厅长倒好,再有两年就退休了,屁股一拍就 走人。马连晋就惨了,上面有传言说马上要提副厅,正指着最近几个工程捞点政绩,要是给搅黄了,这一届上不去。他那个老丈人,年龄也一天天大了,真要是退下 来,过了这个村,马连晋再怎么升,也都有限了。”

  小丽想了半天,自己的脸红过之后,这才迟迟疑疑开了口,“那个……那个……亚玲你有什么办法没有……要不,去李厅长那里,跟马连晋说合说合。我看他……对你……对你……”她越说声音越低,又瞟着亚玲的脸色阴沉下来,终于是说不出口了。

   亚玲半天没出声,闷闷地喝完了一碗汤,把空碗递到小丽面前,小丽帮她盛了,端到她面前,她拿着勺子在里面划了半天圆圈,这才轻声说道,“男男女女这档子 事原是我教你的,你会这样想,我就是想怪你,也得先抽自己两嘴巴再说……其实呢,这个事我心里原也盘算过,不瞒你说,我跟那李厅长,也是有过那么几次的, 但那是为了帮着马连晋讨好李厅长,他那里,定是早把我当成马连晋的人了,如今这个情形,我最好是有多远躲多远,千万别让他看到,否则啊,只有跟马连晋添乱 的。其实啊,我早就想明白了,我们这种女人,男人把你挂在臂弯的时候,瞅着是风光不错,可真到了厉害关头,他嫌你还来不及呢。我劝你也别操那个心了,做女 人,最重要是心里明白自己的轻重,能到哪个份上就到哪个份上,千万别强求,到时候,闹出笑话事小,怕是连小命也会搭上。”

  小丽说,“那这事,就由着他们男人们斗去,咱们就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亚玲说,“当然不是。”小丽忙抬起头,以为她会有什么好法子,哪知道亚玲接下去说道,“咱们这做女人的,要么呢,就象院里那些女医生一样,靠本事吃饭, 男人们想挤兑也挤兑不了,只能干瞪眼。要么呢,干脆就别出来混,小门小户的,找个知冷知热的,好了呢就是个笑脸,不好了自个抹眼泪去,一个钱恨不得掰成两 半花。再不,就象咱们这样的,靠着几分姿色,跟男人脸上添着光彩,哪个男人出的价高,就跟着哪个男人。这世上,愿意出价的男人多了去,马连晋又怎样,他要 真倒了,还有朱连晋,牛连晋呢……”

   正说着,电话铃响,亚玲接个电话,打开门瞟了一眼,王老板正在门口候着呢,笑眯眯的样子,小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小丽不得已,也跟着出来打了招呼,王老板 一副主人模样,要邀她去刘亚玲那边坐坐,小丽推说明天还要上早班,急忙关了门,收拾了碗筷,垃圾也装袋了,都提到了门口,又想到王老板还在对面,终是不敢 开门,遂搁在角落,等过了今晚再说。

  小丽实 在无事可做,翻翻杂志,那些花花绿绿的页面,都把女人妆扮到了极至,女人们即便花再多的钱,也到达不了那样的极至,却仍然是前赴后继,大有不到黄泉心不死 之势。电视也同样提不起兴致来,男男女女们一个个衣着得体,五官精致之外,脸上还干干净净,连颗痣也没有,还偏偏都是小门小户出生的小职员,小女人,假得 都没边没际了,可偏偏收视率奇高无比。

  关了电视上床睡觉,偏偏翻来覆去睡不着,亚玲的话到底刺痛了她……她是不敢反驳亚玲的话,她现在越发地 依恋亚玲这个朋友了,她明白的,医院里的同事们大体是心中有数了,他们有时候会在背地里议论些什么,那些有家有室的良家妇女们不再邀她一起逛街吃饭了,刚 刚参加工作,踏入社会的小姑娘们,瞅着她的目光,不自觉带上了几分鄙夷,还有原本热情的大妈大婶们,也不会拉着她的手,说要跟她介绍那些绕来绕去,八竿子 搭不着的亲戚了,即使那些承诺从未实现过,但是,她在怀念那种表达友谊的方式……

  黑暗中,她坐起来,伸出双手来,张开来,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她只能紧紧抱住自己……是的,她只要马连晋,朱连晋,牛连晋再好,都不是马连晋。

  门口传来钥匙的声音,她提高声音问,“谁啊。”“是我,怎么还没睡?没事,不用起来……”马连晋进到屋里,一身的酒味,大概是乏透了,连灯也没开,直接脱了衣服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只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应是睡着了。

   小丽偷偷把自己的身体挨得更近些,秋天的半夜,已略略有些凉意了,他的身体,有温暖的味道……至少,她是这样想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警告自己,不要吵醒 马连晋,不让惹他不快,这样的后果,她承受不了。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现在是黑夜,是谁也看不见的谁,最容易失去控制的黑夜……他应该不会介意的,她这 样安慰着自己,给自己找出一个又一个的理由,是的,她必须要做些什么,证明自己暂时还拥有这个男人……她的手在他的身体游移,绘出他嘴唇的轮廓,他的嘴唇 生得很好看,这样的嘴唇里,从来不吐刻薄话儿,不象其他那些俗气的男人,也不说那些低级下流的黄色笑话,当然,他是听得懂那些笑话的,她能从他的眼睛里感 受到他的笑意……她的手向上,她的前额也生得可好,可是她不喜欢,太高了,高得她踮起脚来也摸不到。如果这个男人,永远如今晚这般,安静地躺着,熟睡着, 即使不说爱,只要闭上嘴,不说――离开,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手向下移,画过他的胸膛,感觉他平坦有力的腹部,再往下,她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 跳,停下来,抬头观察他的表情,其实是什么也看不到,他一动不动,似乎还在睡梦中,她越发胆大了,继续探索着他的秘密……她的手被捉住了,随即又被放开, 听到他迷迷糊糊的声音,“小遥,你自己来吧。”

   小丽愣住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这是他心底的秘密吗?他的结发妻子?但她来不及思考,他已经翻过身来,将她压在身下,进入了她……她想推开身上这个 男人,她的双手都已伸了出去,可是,但她接触到他的肩时,她又不由自主,紧紧抱住这个男人,手指掐入他的肌肉里,迎合着他的需索……

  马连晋又睡着了,她躺在他身边,头发凌乱,身上满是汗水,她已精疲力竭,但是,当她的手抚摸着腹部的时候,她笑了,她有着最强烈的预感――一个小生命,已经在那里孕育了。

  

第 26 章
  
   下班后,亚玲又在喊小丽去钱柜唱歌,门对门地住着了,小丽这才发现,亚玲的生活,还真可以用夜夜笙歌来形容。一连几天,她都拒绝了,说是要回去看妈妈。 亚玲笑着说,“你还真有心,隔三茬五地回去,还买这买那的。”小丽很是惊讶,“你不回去见你妈妈。”亚玲的笑容立时退了去,“我见她做什么,她吃得跑得跳 得,过得比我还自在,我有什么必要去看她。”

  杨小丽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愿意回去看母亲,也许,是因为亚玲不象她那样心神不定,既欢喜又恐惧 吧。从前,她没想过有关母爱的问题,她只是单纯地觉得,离开母亲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可是,这些天来,每每抚摸腹部,那些无由的欢愉,痛苦,恐惧甚至还有 焦虑,说好象有了自己的意志般,滋生出来,日日夜夜地困扰着她,她需要找个人倾诉出来……但是,这样的需求,也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那个人,只能是马连 晋,却又万万不能是马连晋……茫然中,她想到了母亲,即便是什么也不说,呆在母亲身边,就是最大的欢愉了,无论如何,她都要延长这欢愉……

  中秋之后,杨老太太却是病了,先是小感冒,伤风,咳嗽,发烧……后来又是浑身酸痛,渐渐地卧床不起,送到医院又查不出病因。小丽去问了医生,医生说,老人家,最要紧的是宽心,把心放宽了,什么都好说。要是心里有事,小病也能闹出大病来。

   小丽疑惑母亲的心事,是与她有关的,但她不敢问,一个字也不敢多问。老太太闹着要回家,说是医院里住着太贵,心里更不得安生,小丽兄妹没法子,只好把老 太太接回家。杨大年两口子又要工作又要照顾老人,还有一个冬冬夹在中间,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陈菲菲不得已,跟小丽提了提,要不要搬回家住一阵子帮忙 搭把手。

  小丽低着头连声也不敢吭――马连晋这阵子来得很勤,她下了班回来得准备饭菜,收拾房间,表面上看着清爽利落,其实已是精疲力竭,昨儿做饭的时候,身体还起了反应,差点吐出来。

  陈菲菲单脚踏在门槛上,吸着气,冷笑着说,“我知道,这照顾婆婆,原是做儿媳的本份,没有你闺女的事,可那都是出嫁之后,小丽你这还没出嫁呢,怎么,心就成别人家的了。”

  这要是在从前,小丽想都不想,早有比这更尖刻的话扔回去了,但她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拿出一万块钱放在嫂子手里,说,“拿这些钱,请个人回来服侍妈吧。”

  陈菲菲不接钱,双手抱在胸前,“怎么着,这才几天不见,咱们老杨家的人也学会拿钱砸人了,还真是大新闻啊。”

  包里的手机在不停震动,这种时候会打手机来的只会是一人,小丽心里发急,又不好多说,只是轻轻把那沓钱放在桌上,“嫂子,我那边还有些急事,等办完事回来,我再好好服侍妈。”

   小丽匆匆出了门,转过弯之后,深吸几口气,把那呼吸平顺了,这才拿出手机,按上面的未接电话打回去,“嗯,是我……刚才我在家里,不方便接电话,找我有 事吗……有没有时间,有……去哪里,去温泉……去散心,好,没问题,请得出假来,我先回去收拾东西……好,一会儿见。”

  那温泉中心,其实是很 大的,上一次他们来,不过是在山的这边,穿过高大的树木。秋天到了,地上是厚厚的落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那落叶的尽头,是湖,湖水缓慢而安静,仿佛是在 人的内心深处流动。他们在湖边走着,谁也不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不远处那不知名的白色水鸟,纤细的腿在水面轻盈略过,再一个展翅,不回头,也丝毫不 犹豫,就此在那高空飞翔,反而是那水面,那一层又一层地水波,漫延着,越扩越大,久久不散……

  “怎么忽然想到这里来?”小丽打破了平静,她已快喘不过气来。

  “方静下个星期回来。”马连晋在她身后说。

   小丽怔住了……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只可惜,来得太不是时候……她原本想解决的问题只有一个,贫穷。可是,当贫穷不再是问题的时候,其他的问题越来越 多,越来越大:不爱她的男人,不爱她的男人的孩子,爱她的母亲,爱她而不敢面对的母亲,吵吵闹闹的家人,再也吵不起来的家人……恍惚间,她想到了从前,贫 穷的杨小丽,唯一的,真正的痛苦,不过是一些遥远的,无法实现的幻想,或是白日梦罢了……可是,当一个人不再有白日梦,不是因为幸福,不是因为找到了答 案,而是因为恶梦……正在缠身。

  “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了。”她问。

   马连晋从背后抱住了她,“小丽,你是好女人,以后,别跟官场上的人混,我们这些人,没一个干净的,这里不适合你。我留了些钱给你,你拿了钱,去找个好人 家嫁了。还有,那房子反正是你的,要是不想住了,就租出去,那里地段好,每月也能有个固定的进项,万一……要是,跟家里人吵架了,你也还有个去处……我 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目前的处境,方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她有一种冲动,想要对这个男人说:她有了她的孩子,她不怕吃苦,她不怕他没官,她什么也不怕,怕只怕……没有了他。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刘亚玲把她教得很好,做人情妇,拿了钱,本就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她最大的错误,不过是管住了自己的无理取闹,管不住……自己的心。

   “你在这里多住几天,就当是散心也好,医院那边,刘亚玲打过招呼了,没关系的。他们还有事求着我,不会为难你。”马连晋松开了她,她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 轻,越来越远,然后,是汽车发动的声音,她终于哭了,眼泪落下来的时候,没有声音……那些悲伤,早已进入了体内,融进了血脉和呼吸,成为了杨小丽的一部 分,或者说,一部分的杨小丽。

    
第 27 章
  
   一连好几天,她的脑子都无法安静,杂乱无章,前一个念头还来不及抓住,后一个又出来,每一个念头都伴随着一种情绪,她已完全地没有自己,任由大脑里那些 乱糟糟的念头牵着情绪走,她疲惫不堪,她无所事事,她一次又一次在湖边徘徊,她不知自己想做什么,更不知往后的日子要怎样继续下去……她抬头看天,天空是 寂静的蓝,阳光在那蓝色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延伸着,寻找生存的空间,但那些光芒,到底还是被无边无际的天空吞噬了。她疑惑着,是否再也看不到那阳光,无 意一低头,却看见那脚下的树叶,每一片树叶上,都有阳光在闪烁,直至……那树叶儿坠落,枯黄,枯萎……至死。

  那些树叶儿,会不会后悔呢?

  她的心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

  那些树叶儿,会不会后悔爱过那阳光呢?

  这是她的第二个念头。

  她来不及思考,第三个念头又来了――

  那些树叶儿,到底有没有爱过那阳光?

  她停在了那里……她对马连晋的感情,到底是爱,还是执着?如果是爱,为什么,甜蜜,欢愉,窃喜,甚至还有那传说中的幸福,她从来都没有体会过。一直以来,陪伴着她的,只有恐惧和焦虑……

   她被这种全新的念头吓住了,她蹲下来,抱住痛得几欲裂开的头,拼命地敲着,希望那里面还能有截然不同的念头……但是,疼痛之后,原本的念头却是越来越清 晰――她不爱马连晋,她从来没有爱过马连晋,爱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她不过是执着于马连晋所带来的衣食无忧,繁华似锦……但是,执着,从来,就不是爱。她 不过是这世间万千贪慕虚荣的女子之一,繁华袭来时,她的道德,良知……都没有做好准备……她抓住了繁华,她的道德,她的良知……就此倒塌了……

   她的目光,重新投向那湖面,湖水很清,能看清那妖娆的水草在蜿蜒,它们没有声音,只有令人羡慕的姿态,小鱼儿在它们中间穿插绕行,它们的快乐,没有人能 抓得住。远处传来喧嚣的音乐声,有游船过来,闹轰轰的马达声,咔嚓嚓的快门声,她还来不及惊讶,就看见原本安静的对面岸边,钻出一位穿着哪个民族都不是, 但瞅上去偏是有几分象民族服装的所谓奇装异服,浓妆艳抹的女子,女子唱着不知名的山歌,声音也还动听,却因着那喧嚣的锣鼓,反倒是成就了一幅有钱就能买得 到的流俗。但游人们既然是花了钱,自然不会吝啬那不花钱的掌声。

   杨小丽笑了,她现在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流俗了,堕落了,还自欺欺人认定那是爱情。她执着的,不过是马连晋的好皮囊,还有那皮囊后面的荣华富贵。但如果那 荣华富贵依旧,那附着的人换一个名,张三或是李四,她一样会执着……就是这么简单……她错了,错得太离谱,但还不至于,回不了头,她还有家人,还有母亲。

  杨小丽直接回家,跪在母亲床前,“我不知深浅,没有自知之明,被外面的灯红酒绿迷昏了头,和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谈恋爱,搬出去住也是为了他,现在他不要我了,我有了他的孩子,妈妈,你说我该怎么办?这个家还要不要我?”

   闭着眼睛的杨老太太睁了眼,挣扎着坐起来,把女儿从地上拉起来,“地上凉,别跪着。你真当妈老了,什么都不知道。甭管外头出什么事,你只要想着回来,想 着还有这个家,什么都好,回来了,什么都好商量。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日子还得过,妈谁也不怪,只问你一句话,这个孩子你想不想要?”

   小丽说,“我不想要,可是,我舍不得。妈,我都三十岁了,如果没有了这个孩子,我担心,以后再也没得生。一个女人,一生一世,要是没结过婚,没生过孩 子,算不得圆满。我那样……就假装是结过一次婚,这孩子……可是,要是生下来,我可怎么活,孩子怎么活……”她最后的勇气消失了,只是坐在母亲的床边,不 停地流泪。

  沉默很久之后,杨老太太终于有了决定,“生下来吧,就当是,你大哥的孩子,是我们老杨家的孙子。老杨家的孩子,怎么会没有活路。”

  小丽一惊,“嫂子……嫂子怎么办?这可是超生,会让她被单位开除的。”

   杨老太太已是成竹在胸,“你先搬回来住,这些日子在外面,担惊受怕的,定是吃不好睡不好,先搬回来,让大年和菲菲弄点好吃的,给你补补,先把身体养好。 等到快生了,也让你嫂子也请两个月的假,等孩子生下来,就说是外面抱的。你嫂子那单位,要是信呢,这事就算是揭过去了,要是不信呢,那单位也没什么好的, 不要了,咱们把家底掏空了,拼着这老房子不要,给你嫂子凑点本钱,让她做做小生意什么的,人啊,只要自己不放弃,怎么着都会有活路的。”

   杨小丽从母亲房里出来,陈菲菲守在门口,手臂一勾,就把小丽拉到了身边,笑着说,“咱们这屋里,谁也精不过妈去,她那一把年纪,可不是白活的。不就是有 了孩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苦上三五七年,把这孩子养大了,最好啊,还是个带把的,到时候,带到那男人面前,名正言顺分那男人一半家产,我看他是给还 是不给。”

  小丽哭笑不得,“嫂子,做人哪有这样的,孩子是我自己想留下的,跟那个男人没关系……”

  陈菲菲假意把她一推,笑着说,“切,做人做成你这样真没意思,我做做梦不行啊,我就想看看到时候那男人的脸色不行啊!”

  杨小丽回到原先的屋子,里面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是属于冬冬的,还没来得及拿走,但房间,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模样。陈菲菲跟在后面进来,“我跟你大哥商量过了,打算把院子搭起来,给冬冬单独搭个屋子。”

  “居委会那些大妈大爷们能答应?”

  “管他呢,先搭了再说,他们说他们的,咱们搭咱们的。他们真要是敢派人上门来拆,妈说了,到时候啊,她就躺在那屋里,街坊邻居的,难不成他们还敢拆人不成。你还别说,妈那么一说,我还真盼着小屋子早点搭起来,那些人还真派人上门拆屋子,那可是真有大热闹瞧了。”

  小丽笑骂着,“你呀,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陈菲菲眉毛一展,“那可不,这要是不乱啊,哪有热闹瞧呀。你哥那块死木头疙瘩,真是一点也不开窍。”

  陈菲菲说到杨大年的时候,虽然都是些骂人的话,但那语气,那神态,却是一种打心眼里骄傲的喜悦,杨小丽心中一动,想起憋在心里很久的旧事,“嫂子,问你个事,要是问错了,你就当是放了个屁。”

  “啊,这么严重,你说说吧,你这到底是什么屁?”

  “刘亚玲说,有一次看到你在第一百货,跟一个男人,又是衣服,又是首饰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陈菲菲笑得直擦眼泪,“你还别说,还真是一个笑话。我中学有个同学,就是小时候为了我,大年把人家脑袋打开花那个,发了财,这一次同学会回来了,炫武扬 威来着,说你哥怎么没出息,我陈菲菲当年做错了,应该跟他,不应该跟你大哥,老娘当然气不过,就陪着他玩了两下散手。”

  “玩了两下散手?”小丽不解。

   陈菲菲摇头,“小丽呀,不是我说你,你呀,还真是你们老杨家的闺女,在家里跟我吵嗓门倒是挺大的,一出了家门,跟个小媳妇似的,拎不起放不下,难怪尽被 人欺负。这女人啊,只要男人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不妨给出三分颜色,真等他们开了染房,神魂颠倒了,觉得没有你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整个世界都他妈的黑了,就 扔下一句,不好意思,老娘我嫁人了,老公在家等着呢,不陪你玩了,拜拜了。”

  小丽惊叹,“你这样玩人家,人家能放过你?”

  “他敢!他要敢上门,不用你大哥,老娘我一个人,也不用跑远了,直接往厨房里拎把刀,就能收拾他。这世道,越是有钱有势的男人,越是没种,为什么啊,他们舍不得啊,豁不出去啊,我呸,没一个好东西。”

   杨小丽这一次回家,实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想要这孩子,不为马连晋,为她自己,她想她这一生,结婚的可能性大概是没有了,既然这样,还不如守着个孩子, 也算是……不再寂寞。但如果,家里实在是容不下,她又不知何去何从了,她其实是缺乏勇气的,独自养大一个孩子,她所想得到的,只能艰难。

   但是,结局,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的,母亲,甚至原本刻薄的嫂子,就这样,轻轻巧巧地原谅了她,重新接纳了她,她心里不安,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半夜 的时候,她披上衣服起来,母亲的屋里,传来大哥的声音,“妈,您让小丽回来我自然是高兴的,可小丽这一次,也实在闹得不象话,您还真打算让她把孩子生下 来,由着她这么胡闹下去。”

    
第 28 章
  
   “大年,不是我说你,都没你媳妇看得明白。你说说,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怎么办?骂一顿,还是打一顿,然后赶出家门,咱们娘俩倒是解了气,你让小丽怎么 办,让她一个人在外头去死?都是一家人,你真狠得下那个心?”这个时候,杨老太太的眼泪全出来了,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上辈子也不得造了什么孽,生下 这么个女儿,嘴里那瞎话,一套一套的,谈恋爱,哪个人谈恋爱是她这样谈的,男方连个人影都没有,她倒弄出个孩子来了,咱们老杨家的脸,都让她一个人丢尽 了。”

  这一次,反倒是杨大年听不下去了,连忙劝解,“妈,也别这么说,小丽也未必在外头做什么坏事,就是年轻不懂事,在外面被坏男人骗了,人 回来就好了。她那些事,院里没什么人知道,也瞒得过,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看情形,是有心要留下来。妈,我知道你心疼小丽,可是,再怎么 说,菲菲也是你媳妇,你说的那个法子行不通啊,刚刚在房里,菲菲已经跟我念叨了,她说当着小丽的面不好太逼她,怕逼出人命来,做嫂子的逼死小姑子,这个罪 名她可承担不起。这个恶人她不会做,可她把那孩子认成是她的,也没得商量。”

   杨老太太叹了口气,“依着你媳妇那性子,我也知道那法子行不通,可有什么法子呢,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你妹子稳住了,拿掉孩子的事,咱们慢慢再开导。一 家子,只要不把脸皮撕破了,万事都还有得商量,真要逼出个好歹来,把人给逼走了,让她一个人在外面犯倔,把孩子生下来,再往家里这么一扔,那时候,可是活 生生一条命,不带也得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那老头子啊,你眼睛一闭就走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你清静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

  小丽关上门,她想哭来着,但她的手抚上了脸庞,那里,一滴眼泪也没有……她不明白,她做的事,真的那么不可原谅吗?她的家人,她曾经付出那么多的家人,虽然吵吵闹闹,但她一直放在内心深处,最亲的亲人,也开始对她用心机,斗手腕了。

  她悄无声息穿上衣服,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这里,再没有属于她的东西,只因,这空间,不再是她的。

   还有一个小时天亮,但小丽已等不到天亮,她走了,什么也没带。她本想再留下点钱,但一低头,腹中的孩子似乎在提醒她……已经插进口袋里的手,终于,没有 再抽出来……她的脸上显露出决绝的冷笑,这一刻,她是彻底明白了,每个人都有底线。母亲可以接纳伤风败俗的女儿回家,底线是,孩子不能留下。嫂子可以对她 笑脸以对,底线是丈夫的母亲可以是家庭的一员,但丈夫的妹妹?绝对不可能!马连晋的底线是锦绣前程……道德,良心,甚至同情心,它们或许还存在着,躲躲闪 闪排在队伍的最末一位……高昂着头,排在第一位,还握着一张优惠券的,只有一样东西――利益。

  她已一无所有,没有了家,没有了马连晋,她还能 有什么?蓦地,她的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如果,她不是睡不着,不是无意中听到母亲和大哥的对话,留在那个家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母亲,大哥,大嫂的亲 情攻势下,她会放弃这个孩子吗?是的,现在她可以肯定了,她会的,一定会的,就象在此之前,她放弃那所房子一样……然后呢……她的生活怎样继续?回到从 前……无穷无尽的孤单寂寞?大嫂的冷言冷语?大哥的无所作为?母亲的唉声叹气?

  既然每个人都有底线,她问自己,那么,属于杨小丽的底线是什么?她需要拥有什么样的底线,才能保护她自己?不受伤害,看不到背叛。

  她不再属于那个家,那个家,不再是她的底线。她不属于任何男人,或者说,现在,没有任何男人愿意娶她,那么,男人,也不是她的底线。

  她用什么来做自己的底线。

   她低头向下,看着自己的腹部……原本,她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强烈地想要一个孩子,她明知道,孩子意味着责任,麻烦,甚至失去工作,生活的困苦……但 是,除此这外,这个孩子又能为她带来什么呢?她笑了……一个家,一个她可以维护的家,一个可以让她完全拥有的私有品……现在的她,已无暇顾忌到以后,顾忌 到孩子也会长大,也会象她一样逃离家园。孩子更会有自己的意志,也会象她一样,不愿意成为哪怕是亲人的予求予取的私用品……她顾不得了,她只想抓住一件, 就她目前的能力而言,还能抓住的东西。

  她似乎是清醒了,如果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她拿什么来养这个孩子。

  她想起马连晋的话,说是给她留了一笔钱,她直奔银行,天还早,银行还没开门,她等不及了,直接在ATM机上查看存款余额……她满意的笑了……

  至少,就表面看来,杨小丽的心情变得很好,她销了假,按时上下班,跟同事们说笑,也跟病人们说宽心的话。她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费在厨房里,琢磨着怎样做好吃的给自己补充营养,如果亚玲偶尔在家,她会邀请她一起过来试菜,都是一些繁琐之极的新鲜花样。

  亚玲冷眼观察了好一阵子,见她似乎是想通了,悬着心,终是落定下来,“怎么,看你这架式,象是捡到宝了?”

  小丽点头,笑着说,“就算是吧。”

  亚玲说,“那个人……昨儿听王老板说,要摆酒了,订婚酒,在希尔顿。这个消息传出来之后,方静的老爸名正言顺地把李厅长喊过去,据说是好好地教训了一顿,马连晋那边的事,算是告一个段落了。”

  小丽的手,在空中大权停滞了三秒钟,又恢复成了笑脸,“那好啊,那是好事,王老板只怕要心疼死了,这个礼金,可轻不得啊。”

  亚玲眼一翻,“去,那算什么事,这世道,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事,他才不放在心上呢,最多,也就是交待手下那帮人,跑断腿呗。不过呢,这话说回来,王老板那边,还真有件,怕是用钱也解决不了的事。”

  小丽问,“什么事?”

   亚玲斟酌了好半天,这才慢慢开了口,“王老板看上你了,都跟我提过好多次了,前些时候,我见你心情不好,都不敢跟你说。可昨儿你回来,他见着了,逼着我 今天一定得跟你摊牌……王老板说了,先包三个月,应承了就先过五万块到你帐上,再每个月给两万块做家用。三个月后,大家都满意了,再有什么条件,你直接跟 他说就行了。”

    
第 29 章
  
  如果说杨小丽这段时间以来,从自己的家人那里有所收获的话,那就是,越发是笑脸以对,越发是义薄云天,越发是肝胆相照,越发要留个心眼。陈菲菲给她上了第一堂课,那么,现在,刘亚玲打算上第二堂吗?

  “亚玲,你从前不是说,王老板这人,不是东西吗?还警告我不要跟这种人来往。”小丽很诚挚地把这个问题抛出来。

  刘亚玲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杨小丽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过,也不过一瞬间,她调整了过来,勉强笑了笑,“那要看是对什么人,要我说,王老板对你,那可是前所未有的热情,管他呢,反正也就是三个月,还先给你五万块,到时候,人钱两清,岂不干净。”

   杨小丽觉得这“干净”二字,从刘亚玲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再讽刺不过,她摆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按理说呢,难得王老板这么看得起我,不答应还真是不识抬 举……”小丽眼瞅着刘亚玲脸上一喜,这才神情一黯,“可是……你是知道的,王老板也好,马连晋也好,都是熟人,我要真跟了王老板,到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 的,我倒是没什么,反正也算是入了这一行,跟哪个男人都是卖。怕不怕,到时候,马连晋面子上过不去,再有就是,马连晋跟我分手的时候,跟我叮嘱又叮嘱,要 我安分一阵子。马连晋自然不想听到,那些什么,他以前的女人是到外面卖的……这样的话吧。”

  刘亚玲低下头去,想了好一阵,这才抬起头,“你这话……说的也是。王老板那边,我再去好好劝劝,你放心,他就是再色胆包天,也不敢明里跟马连晋过不去。更别提眼下这当口,他还有天大的事求着马连晋呢。”

  杨小丽好奇,问了一声,“什么天大的事?”

   刘亚玲说,“省政府要搬迁,据说是什么迁出商业中心,缓解交通压力之类,反正那报告长着呢,上百页呢,在王老板那里,我也懒得看完……就知道城郊那边划 了五百亩地,打算修一座全新的省政府,几百亿的工程,名义是归那个李厅长管不错,可马连晋那岳父都修理过他了,他哪敢放个屁,还不是马连晋就了算,用王老 板他们的话说,马连晋那手指缝松一松,都够他们吃三年的。”

  杨小丽笑了笑,“还别说,在省城住了这么多年,旧省政府门朝哪边开我都不知道,就要修新的了,看来我真是乡下土包子了。”

  刘亚玲说,“省政府,我的乖乖,东南西北,正门侧门大门小门,还有后门,多着呢,咱们这些平民百姓,要是能知道了,那才是奇事呢。”

  两个人说笑了一阵,又打开电视,看了会本地新闻,什么帮着找狗找猫的,还有什么地方鸟又多起来了,亚玲笑着说,“如今的新闻还真是,越来越奇怪了,都是东家长西家短了,只怕是换了领导。”

  杨小丽说,“你懂什么,人家老百姓爱看这个,我妈就常年喜欢念叨这些猫猫狗狗的,要不是她身体不好,说不定,还真会养出一条狗来。”

  刘亚玲说,“说起你妈,对了,这段时间怎么不见你回去了。”

  杨小丽抱了个枕头在胸前,脸埋了进去,“她那病都好了,我还天天回去做什么,难不成,天天回去让她念叨,我怎么还不找人嫁了……”

   刘亚玲一笑,“真难得,你居然想通了。我可是怕极了我妈那唠叨,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对了,昨儿你走得早,我在医院门口碰见你哥来着,他说有事找你,我问 他什么事,他又不说。唉……真不知你嫂子怎么调教的,你哥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大男人,说话吞吞吐吐的,累不累啊。”

  杨小丽没吱声,她虽然 从家里出来了,对家人的感情也大不如从前,但听着刘亚玲这么议论家里人,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不自在。刘亚玲也感觉到了,遂又东拉西扯了几句,借口累了, 想早点睡,开了门出去,却是大大吃了一惊,“你……你怎么在门口,也不敲门,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天……”

  杨小丽跟过去一看,杨大年正站在门口,看样子,等了很久。当着亚玲的面,她不好发脾气,也不好说过分的话,只是低声说了句,“快进来吧,站在门口象什么样子。”

  杨大年进屋之后,杨小丽看着对面的亚玲关了门,这才也关了门,放了双拖鞋在大哥脚边,“先换鞋吧。”

   杨大年看着门边两个黑黑的脚板印,越发手足无措起来,小丽也当作没看见,低头忙着倒茶,“大哥,别客气,随便坐,你想喝什么茶,人参乌龙、碧罗春、还是 龙井,要不,干脆喝咖啡算了,我这里有速溶的,是最新的摩卡,不是你以前尝过的雀巢,那个太甜了,我没买,要不要试试这个。”小丽的手指,在小茶几上排列 着那些精致的小盒子上划过去,又划过来,很是一副下了不决心的样子。

  杨大年结结巴巴,“不,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杨小丽说,“哥,你别总站着,这又不是别人的地方,是你妹妹的家,随便坐,没关系。”

  杨大年看着那洁白的沙发,终于,一咬牙,终于坐了下来,杨小丽沏了半天的茶,也终于送到了,是一杯龙井,“小时候,爸就爱这个茶,咱们也喜欢闻这个味道,只可惜……”

  小丽没往下说,杨大年也没有,两个人都喝着茶,都有一肚子的话,但是,谁也不愿先开口。

  终于,还是杨大年没能沉住气,“小丽……你怎么一声不吭从家里跑了。”

  小丽似笑非笑,“家,哪个家?大哥,我现在这不在家吗?哪里跑啊。”

  “我……我不是说这个家,我是说,我那个家……”

  小丽截过话头,“大哥也会说,那是你家,我这个做妹子的,老住在大哥家,终不成样子,你说是不是。”

  “小丽,话不是这么说,咱们是一家人……”

  他的话,再一次被小丽截断,“一家人,嫂子跟你还有妈是一家人,我可不是,我跟我自个儿是一家人,跟你们不是一家人。”

  杨大年紧锁着眉头,“小丽,你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以前不是这样说话的。”

   杨大年不提以后还好,提起以前,杨小丽压抑多日的火气,终于爆发出来了,“以前是以前,以前我不知道,一家人,一个屋檐下住下,也会当面一套,背后一 套。你回去跟你媳妇说,也跟妈捎个话,这老杨家的门风,我杨小丽是败定了,我肚子里这个孩子,就是天打雷劈,我也要生下来,生下来我自己带,以后我杨小丽 就是穷得挨家要饭,也不会从杨家门口过。”

    
第 30 章
  
  杨大年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妹妹,“话……话不是这样说的,没有……不是这样,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什么意思。是啊,是啊,我从前倒是把你们当一家人来着,月月发了工资第一件事是就是拿出来缴家用,好不容易挣点红包,也是这里贴那里填 的。我活到三十岁,孤零零一个人,银行的存款从来不超过一万块,我这是为了哪一起……”说着说着,杨小丽终于没能忍住,眼泪掉了下来,“你当我还象从前那 么傻吗……我知道了,是啊,你们现在给点笑脸哄着我把孩子打了,日后杨家要有什么事,还是一家人,总得全心全意才行。等有朝一日我老了,做不动了,挣不来 钱了,你们倒好,还有冬冬养着你们呢,我呢,横竖不是一家子,就是死,也要死得远远的,让你们眼不见心不烦,大哥,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杨大年站在那里,很冷,全身冰冷冰冷,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是他错了,还是杨小丽错了,还是,所有的一切,原本就是错。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一万声钱,那还是前些日子,小丽留在家里照顾老太太的。当时,还真把他们夫妻两吓了一大跳,这个妹妹,如今越发的大手笔了……他把钱放 在小茶几上,“你在家里住得不痛快,在外面住些日子也好,等哪天想家里了,你再搬回去,谁也不会说个不字……你那孩子,你真想留……”他叹了口气,“你真 想留,就留着吧。都是我们的不是,没替你着想,原打算你把孩子悄悄打掉了,再嫁人……算了,你说的也在理,有了孩子,日后也有个依靠,你自己拿主意 吧……”

  杨大年走后,杨小丽看着桌上那沓钱,心里,似乎在什么在提醒着她,她的理直气壮消失了,她的怨恨也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就是无穷无尽 的孤单了。她低着看着腹部,手掌贴上去,她对自己说,“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了,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你要听话,要乖乖的,不能象你爸爸,他是个 无情无义的,不能象你亚玲阿姨,她是个没心肺的,不能象我大哥,他是个没用的,不能象外婆,她,她也不要你妈妈了……”

   半夜醒来,在那高楼之上,听外面的风把窗户吹得呜呜作响,仿佛孩子的哭泣,还有夹着雪粒子的雨点儿,打着窗户,劈劈啪啪。天,不再是蓝色,而是忧郁的, 无穷无尽,绵延不断的灰。是的,冬天来了,但杨小丽,确是喜欢的。她早早就穿上了厚重的衣服,还故意摆出一副烦恼不已的样子,告诉刘亚玲说,又长胖了,这 么下去,可怎么得了。亚玲说,要不,去练练瑜咖吧,现在正流行呢。小丽忙又摇头,算了,我宁愿去睡大觉,反正到了夏天,又会瘦下来。亚玲开始东拉西扯说她 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把王老板那边的念头打消了,杨小丽嘴里倒是甜蜜,拉着她的手说,“亚玲,这事,还真是亏了有你,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还真不知道怎么 应付。”

  亚玲说,“不值什么,不过呢,你倒是要给我交个底,你不愿意,到底是想守着马连晋回头呢,还是嫌王老板那里的条件开得不好?”

  小丽转移了话题,“对了,说到马连晋,你上次说他要订婚,怎么又没动静了。”

  亚玲打了个哈欠,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你说那个事啊,马连晋自己取消了。说什么婚事要从简,大操大办的,反成了变相的索贿受贿了,影响不好。他那个丈母娘啊,听说了这个事,高兴得不得了,奉人就夸他这个女婿稳重,识大体。”

  小丽一笑,“马连晋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对自己最好,我还真是白操了这份心,对了,亚玲,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等过了年,我打算考那个中级主管护师。你也知道,实践经验我倒是够了,但这么久没看书了,终归有些生疏,你有没有办法,让我跟院里请几个月的假,也好安心复习。”小丽把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

  刘亚玲不胜惊讶,“你怎么有这个心?怎么,忽然这么上进起来。”

  杨小丽说,“不瞒你说,前些时候,我找了些招聘广告,现在那些外资医院,中级主管护师的年薪少至五六万,多了甚至十来万也有。比咱们院的待遇,好多了。可人家那边,一定得看那个资格证,我琢磨着,看两三个月书,把那证给拿了,说不定,以后多条出路。我就怕……”

   “我是个不读书的,不瞒你说,当年进那个护校,还是家里弄了钱进去的,不象你,还真是正正经经考了去的。管他呢,反正读书是件好事。再说,上次方建军一 倒台,干部病房这边,也有些缺出来,你有个证书,说不定,就升上去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担心院里不给你假。你那担心,也不是没道理,现如今,都是一个萝 卜一个坑,谁没事还养闲人呢。上次你跟马连晋分手那阵子,不是请了好几天假吗?那还是有我顶着,院里都有人说闲话呢,什么事没人做,忙不过来之类……你现 在一开口就是两三个月,上头只怕不会答应。就是勉强答应了,也肯定会另外派人顶了你现在的位置,等你销假回来,只怕得回大病房了。要我说,你想考那个证 书,以后有个出路,自然是好的,可也不急于这一时。退一万步讲,别说我乌鸦嘴,万一你那个证书没考上,这边的位置又让人顶了,岂不是两头落空,不划算,要 不,咱们先看看,看院里有什么培训的指标,咱们想办法争取来,你看成不成。”

  杨小丽听刘亚玲这口气,这两三个月的假,并非请不动,丢了干部病房的职位虽然可惜,但,她已顾不得了。

  “算了,回大病房就大病房吧,以前是资格不够,有了升迁的机会也不好开口,要真把那证书考上了,我去争一争,也未必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亚玲一听这话,也来了兴致,“你这话我倒是爱听,其实呢,两全其美的法子,也不能说没有。”

  小丽忙问,“什么法子?”

   “咱们院长打算在城郊的水库那边修个疗养院,院里的领导们,说不定,还有些家属啊什么的,疗养啊,度假啊,算是有个根据地。地方倒是相中了,环境呢,还 真是不错,可上面说,那块地啊,在什么风景区内,不准开发。院里领导们为这事,都忙了大半年了,钱也有了,地却批不下来,这心里那气啊,你没发现吗?这些 天啊,一个个竖眉毛瞪眼睛的,平时还有心跟我们这群护士开开玩笑什么的,现在啊,连正眼都不给了。”

  “这种事,我能有什么法子。我连风都摸不到。”小丽不解。

  “你不懂没关系,你只要认识管这事的人就成了。”刘亚玲说。

  “谁?”

  “马连晋。”

  “马连晋?”

  “你要是把这事办好了,别说是请三个月假去考证,你就是一年半载不上班,天天在外面玩儿,院里也得把那位置给你留着,工资奖金还照开不误。”刘亚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