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来人,快来人,有人中箭了!」
一声惊叫,声音好远、好远,穿过树林,夹杂风声鸟叫兽鸣传来,一群陪伴圣驾狩猎的贵族全停下了手中的弓箭,四处东张西望。
「怎么这么不小心!谁中箭了?」隐身林中各处,有人高喊问道。
「我刚从那方向过来,我看到七皇子在那儿……」一个属下声音冒了出来,顿时如星火燎原,不可收拾。
「啊?难道七皇子中箭?」七皇子才十一岁啊,是此次跟随圣驾出京唯一的皇子,可见皇上对他的疼爱。
「什么?七皇子中箭!」莫非行刺?
「糟了,七皇子中箭!」七皇子中箭!一下子惊嚷声在林间回荡,一个传过一个,传进了圣上耳里,他一勒马大惊,「皇儿中箭?」
「皇上莫惊,臣立刻去查看!」身为城主,宋则禧闻言脸色惨白,深怕七皇子当真出了事,更怕有人来行刺远离京城的皇帝,吩咐随行侍卫提高戒备保护皇上,就急急忙忙脱离队伍赶过去。
陪伴圣驾出京的章太医也匆忙跟随在后。
「城主!城主――――小姐中箭了!」
「咦,宋城主的千金怎么会在狩猎林里?」两人还没到,林中又传话过来,这回终于让皇帝松口气,却是让宋则禧像胸口插了一箭。没想到奇贤城一年一度的狩猎节,今年万分难得刚好圣驾到此,皇帝对狩猎兴致高昂,特别为盛典揭序幕,奇贤城主宋则禧正风光得意,却发生憾事。
在林中中箭的是奇贤城主唯一的掌上明珠宋宛儿,才十三岁的她不知何故竟也在林中,更无辜地为那爱玩乱跑的七皇子挡了一箭,身受重伤。数日之后,这一箭是福是祸,看在众人眼中,解读各有不同。据说那一天,宋宛儿和七皇子在林中巧遇,宋宛儿惊见利箭直射七皇子,扑身相救,利箭由她的背部贯穿,尖锐的箭头连带刺破皇子锦衣,就抵在七皇子的胸口心跳处,看得一行随驾的京中贵族直呼好险,直说七皇子真是贵人天相,吉星高照,纷纷向皇上贺喜。
小小年纪的七皇子对宋宛儿「一箭钟情」,向父皇「要人」。武宗皇帝欣赏宋宛儿的勇敢和胆识,立刻开口允了两人亲事,将宋宛儿的终身指给了自己儿子,待七皇子年满十五,两人即成亲。人们纷纷说,这一箭是「福箭」,带着宋宛儿飞入帝王门,更为宋家迎来满门富贵,这一箭中得好啊!
数月之后,皇帝带着七皇子回到京城,却接到恶耗――宋宛儿一箭重伤难愈,病体拖了数月不幸感染,小佳人香消玉损,魂归西天。
这会儿又有人哀悼,可怜天降富贵,宋宛儿红颜薄命,无福消受,这一箭「要命」了。
大罗宫中,七皇子惊闻佳人死亡,大哭了三天三夜,感激宛儿舍命相救之恩,他誓言,纵然未婚妻魂不在,待他年满十五,仍迎娶宛儿牌位,当他的冥间王妃。
大东王朝皇族规条,皇子们凡年满十四岁,由皇帝册封为亲王,在京城内赐予府第,另赐领地,从此搬出宫里。
七皇子年满十四这年,受封为晋亲王,搬入晋亲王府。这年冬末,七皇子亲赴奇贤城,迎回宋宛儿牌位。
第一章
怯!该死的冷少怀,混帐冷少怀!罗璟两手抱满了东西,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抬头瞪着一面灰色高墙,磨牙切齿怒骂在心里。
可恨啊!他贵为皇子,堂堂亲王回到自己府邸中来,还得偷偷摸摸,跑到后面来爬墙,象话吗?这象话吗!
他把两手的东西一件件扔进墙内,仍然恼恨得紧。
这冷少怀是个什么东西!母妃说是从江西一个远亲来的孩子,却让他来当他府里的总管,还把他宠得无法无天,连他这个主子都不放在眼里,太可疑了!
咚地一声,墙内有经过的少年被鸡毛毽子打中。
少年停下来,抬头往上看。天外又陆续飞来不明物,他闪身避开,直到墙外平静,他确定再没有不明物体抛掷进来,才低头看看都丢进来什么东西?地上有鸣声陀螺、喜鹊纸鸢,还有女儿家喜欢的花扣彩珠发簪、镂空镶翠耳环,花草胸配……少年目光冷淡,显对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不感兴趣,但他又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想不透墙外人奇怪的嗜好。
他弯腰捡起一支双花步摇发簪,轻轻摇晃,若有所思地往上看。
罗璟最后手上剩下一卷挂轴,他喜爱地抚摸着,挂画之内是经过他口干舌燥详细描述之后,让画师一笔一画描绘下来,光是这眼神部分就毁去了上百张纸,直到他看了满意的爱妻画像,这可扔不得。
他把挂轴塞进身后锦带,终于忍不住开口怒斥:「死奴才,拿着鸡毛当令箭,总有一天本王要你跪着哭爹喊娘!」
他往上跳,两手攀住墙沿,宽袖滑落,露出两只白皙细滑的少年手臂。看似纤细的手臂倒有些力气,很快地往上攀,撑起身体,单脚就跨上了墙。
墙内少年眼睁睁看着墙上黑色锦靴跨了上来,接着白色身影背对着他翻进墙来……看起来有些狼狈,动作倒是利落,似乎已经有多次经验……原来如此。
「哼!别以为你守住大门,本王就奈何不了你。」罗璟双脚安然落地,得意洋洋地拍掉两手上的灰尘,顺道挥挥白色华衣上的脏污,白皙俊俏的脸皮扬着年轻气盛的笑容,很快地转身低头寻找他扔进来的东西……
一双朴质的黑色布靴落入眼帘,靴子上头有灰色袍襬被夕阳微风轻轻吹晃。
罗璟愣在原地,瞪凸了眼睛,没料到会被逮个正着!再想到他方才的狼狈都落入这混帐眼里,脑袋更轰地一声,面色赤红!
「冷少怀!你干什么偷偷摸摸站在本王面前?见了本王不用请安吗?」他硬生生直起腰骨,两手拳头在后面压得作响,高高挺着下巴怒斥。
「属下参见王爷。」冷总管低眼垂眸,躬身行礼,看似恭敬有礼,却更有一股不与这少年王爷一般见识的味道。
「哼!」就是他这态度,才惹得罗璟更生气!
他刻意昂高下巴睨视他,可恨他长得比他高,又一副冷淡不苟言笑,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结果他「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势,这会儿反而成了没礼貌的小孩瞪大人的一出闹剧,真真气煞他也!等着瞧吧,他才十五岁,这冷少怀比他大两岁,眼前他比较矮是理所当然的,想他的父皇、皇兄们各个都高头大马,就不用怀疑过两年他会比冷少怀高的事实!他突然瞥见冷少怀手里拿着他在街集上买来的发簪,火大地一手抢下,高声命令道:「还不把本王的东西都捡起来!」
冷总管依言顺从,蹲下来拾起地上的物品。
罗璟孩童心性,看他态度服从,没有二话,马上忘了他平时的「晚娘面孔」,嘴角勾起,抚摸着手上的发簪。
「王爷买这些女子之物做何用?」冷总管拾起物品,若有所思地问他。
罗璟挑眉看了他一眼,虽然立刻想起他是母妃派来的眼线,不过他这个人心胸宽大,大人不记小人过……他此时正想找个人炫耀他的「丰收」,每次都只说给小六听,那小六总是重复着同样的奉承话,也不会换些新词儿,实在太不过瘾,这冷少怀问得是时候。其实冷少怀这家伙只要不把母妃的信物搬出来,好好当他的总管,偶尔巴结巴结他,他这个亲王是很随和的。
「嘻嘻,这些都是给我心爱的宛儿买的。」他蹲下来凑近冷少怀,笑得一脸少年情窦初开的羞涩。买给宋宛儿?他倒不晓得「死人」用得上这些东西……他看罗璟蹲在他身边,脸上挂着羞赧的笑容,他冷淡地看着,没任何表情。
罗璟从身后掏出挂轴摊开来,脸上是骄傲又得意,完全只是想献宝。
「你瞧,我特地找人给我的宛儿绘了一幅画像。想想我的宛儿今年芳华十七了,倘若她还在世,正是娇花初绽的年纪。你瞧瞧,我的宛儿多美啊!」他说得情绪高张,口沬横飞。
冷少怀轻抹一把脸,盯着画中女子看。
画里女子穿着一袭娇嫩粉红春服,一张桃子脸儿,两条明显的双眼皮,大大圆圆的眼睛,眼神柔如春水,鼻挺小巧,鼻头圆润,丰润的双颊微染红晕,双靥挂梨窝,粉嫩唇儿弯弯朝他笑。
画中人儿果然是柔得出水的大美人儿,冷少怀特别看到她一头黑亮长发垂肩,头上插着一支双花金步摇,正是他方才拿在手上那支发簪。看来他为这张画费不少心神……
「……她是长这样吗?!」细长凤眼眨了两下,面庞带冷,双靥浅白,薄唇抿成一直线,长发只用一条黑色发带高高绾起,一身朴素总管的打扮。
原来十七岁的宋宛儿该是生得这副模样啊。
「哼,你那是什么口气?你怀疑本王的记性吗?」罗璟听出他口气里的质疑,立刻冷哼不悦。
冷少怀直望着画中佳人,冷淡直言:「属下只是听说,当年城外狩猎,王爷不听劝阻四处乱跑,当时王爷身形瘦小,在草丛之中钻动时被猎人误为猎物,一支箭朝王爷射来,宋宛儿惊见,将王爷推倒,却不幸中箭,而王爷也吓昏了过去。以常理而言,在如此惊慌急迫的情况下,王爷应该连宋宛儿是圆是扁都分不清才对。宋宛儿后来中箭昏迷,送回府中急救,伤重不宜见客。不久王爷伴随圣驾回京,两人从此永隔……属下只是不解,王爷究竟在何时记下宋宛儿容貌?」
罗璟瞇起了眼,眼里喷出怒火,面色涨红,急言斥道:「你懂什么?我与宛儿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本王一双锐眼过目不忘!我的宛儿可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是本王的心肝儿宝贝,本王早已把她的容颜深深烙印在心坎儿里,每日每夜呵护着她在本王心里成长!我与宛儿虽然相隔阴阳,却是夫妻情深,心有灵犀,你懂不懂?懂不懂啊!」
这个鲁钝愚蠢的冷少怀,是不懂得「人人皆有梦」吗?让他看这幅画是看得起他,他不懂得赞叹也就罢,平时寡言寡语,今日却那么多废话!一点都不懂得欣赏他梦想中的宛儿的美,这个「不识货」的家伙,比小六还不如!
罗璟随即起身把挂轴卷起。
冷少怀也把地上东西捡齐起身,这时才说道:「王爷,张老夫子学识渊博,精通六艺,足迹遍布天下,见多识广,桃李满门。若非贵妃娘娘亲自登门请托,他老人家本已退隐,不再收学生。今日是张老夫子初次来授课,王爷却叫贾小六冒充王爷坐书房,欺骗夫子,如此行为过于荒唐。」
「咦?我是叫小六跟夫子说,本王今日有要事,请夫子先回。小六竟然冒充我吗?这小子可真求学若渴啊!」罗璟狡黠双眼闪亮亮,唇角笑着无辜,短短几语带过,把责任全推给他的贴身随从,随即扬起宽袖褊了褊俊俏面庞,在春日夕阳里高喊道:「哎,热死我了,热死我了!你把东西拿到『宛芳园』去,本王要先回房休息了!」
他大跨一步想溜,却被冷少怀勾住腰带,冷淡平板的声音继续在身后响起:「王爷一不该逃课,二不该单独出府,三不该攀墙。王爷乃千金贵体,倘若有万一,属下如何向贵妃交代?王爷!」
「少啰唆!」前一句贵妃、后一句娘娘!罗璟转身挥开了他的手,终于忍不住破口吼道:「冷少怀,我早就怀疑你跟我母亲的关系了!」父皇已经是白发苍颜老人,而这冷少怀一双丹凤眼,薄唇红润,面皮白净,一身俊骨,恐怕母妃晚节不终,早已给父皇戴了绿头巾!「你们两人常固定见面,不要以为本王都不知道!你说,你是不是我母妃偷养的面首?」
难得冷少怀那双凤眼瞪大了,怔怔望着他,简直难以置信他嘴里竟能吐出如此不堪污秽的话来。他瞪他看了许久,一张冷脸沉了下来。
「冷少怀!你该死!」
砰砰砰!
「你们出去守着,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靠近。」
「……是,总管。」两名侍卫低头领命,两人头都垂得很低,恨不得有块布把脸遮起来。两人一转身,更拔腿就跑,就怕主子把自己的面孔记牢,来个秋后算帐。
「你们这些混帐,狗奴才!冷少怀,你胆敢把本王关起来,还不快开门!」眼见庭廊里只剩下冷少怀,没有人能帮他搬救兵了,罗璟气得狠狠往门上踹了一脚。
可恨门外横着大门闩,这根横木就跟冷少怀那死性子一样硬,就算他把脚踹跛了,那根大门闩也不见裂痕。
该死的冷少怀一点都不念及他贵为亲王的身分,竟敢叫人把他抓了丢进来,又把他给关了!
贾小六呢?这小六死哪儿去了!
「祯贵妃乃王爷亲生之母,王爷竟口出恶言诋毁名节,本该抓你到娘娘面前跪地忏悔,念及此事若让娘娘知情,恐娘娘伤心,罚你空腹在此跪地面壁思过一夜,明日一早我会过来开门。希望王爷能静心思过。」
「跪什么?本王身娇肉贵,膝下黄金,你不过是狗奴才敢叫本王跪!你休想!快开门!」
「属下奉贵妃之命,王爷年少轻狂,性情不定,贵妃深居后宫,母子聚少离多,对王爷难以管教,成日忧心挂怀,特令属下持翠玉令牌代母命之职。见此令牌如贵妃亲临,王爷若有不甘,可向贵妃说去。在此之前,王爷若不肯跪地思过,那就关上三日吧!」他手握冰凉玉牌,冷面冷情冷语,冷淡看着他,心思不透。
「冷少怀,你敢!你若让本王饿了、瘦了、掉了毫发,你就等着本王告御状,看我父皇不把你千刀万刚,凌迟至死!别以为你有我母妃撑腰,本王就奈何不了你,你等着受死吧!」眼看冷少怀当真冷血无情要丢下他离开,罗璟可急了。
这不讲情面的混帐曾经把他关了两天,只给他汤水喝,事后他一状告上后宫去,却只听闻母妃淡淡一声叹息,转头吩咐冷少怀,要多顾着他身体,必要时,把太医叫到一旁,随时看顾,别出了意外才好!该死的!这冷少怀言出必行,这回当真要关他个三天三夜,他可受不了。
「死奴才!你给本王站住!你这个肮脏龌龊的奴才,下流没品的东西,你谄媚贵妃,横行无忌,厚颜无耻,你小心有报应!」他看见走出庭院的脚步终于肯停下来,一袭灰色袍服转过身来,扯开的嗓子才打住。
「王爷,你还准备继续叫吗?」
「本王就是要骂你这个狗奴才,怎样?你有本事放下令牌给本王开门,跟本王单打独斗!不要每次都只会躲在女人家的背后仗势欺人!我说冷少怀,你是不是男人啊!」
冷少怀抬头看看这座别苑。虽然宋宛儿已死,罗璟还是为她盖了这座宛芳园,把她的牌位供奉在此……
「王爷是不满在此地思过吗?」夕阳余晖照红了一张玉面,却见他脸上情绪不兴,内心更波纹不动。
罗璟张大嘴巴,本来还想破口大骂这个以下犯上的狗奴才,却看那一双教人咬牙切齿的冰冷凤眼透过雕花门缝投来阴狠邪恶的威胁,看得他嘴巴一抖再抖,内心一绞再绞,不停挣扎,一阵恼恨之后,终究还是忍住,磨牙切齿吞下一肚子来不及送给他的肮脏话。
「冷少怀,等本王出去,定要你好看!」再怎么吞忍,总要摇一句狠话以保他亲王的尊严。
本来嘛,被一个狗奴才关禁,还被他罚跪,已经够凄惨了,一个人跪在书房,面对一屋子难闻的纸味,更是乏味,所以他后来跟冷少怀「商量」,以后若要关,至少是把他关到宛芳园来,让他和心爱的宛儿为伴,他的怨念起码不会那么强。
「呜呜呜……宛儿,妳死得太早了!妳瞧瞧一个小小总管都能爬到本王头上来,把本王欺负得好惨啊!宛儿,妳在天有灵,看清楚是谁欺陵妳相公,半夜记得去找他……好宛儿,妳温柔善良,定不晓得怎么做,为夫教妳,妳千万要摆出一副凶狠模样,狠狠的瞪死他,好帮为夫出口气啊!」
冷少怀眼看门内王爷一转身就跪在宋宛儿牌位前哭天喊地,看得他忍不住瞇起眼,内心琢磨了起来。
王爷的确是软下双腿「跪地」了,但他这是「跪宛儿」,而且他这叫「哭」,压根不是「跪地思过」王爷这一招强要保住面子的「跪法」,他是认还是不认呢?
「宛儿!呜呜……为夫好想妳。」
罢了,有跪就好,明日一早过来开门。
「呜呜呜……心爱的宛儿啊!为夫真惨哪,妳切记要报仇啊!」
……明午过后再来开门!
冷少怀两手紧握在一身灰袍之后,冷眉深锁,面孔紧绷,跨步离开宛芳园。
圆月当空,银光水泄春风处处飘香,春寒渗透骨髓,他拉紧了身上的披风,让月光引路,走进园子里。
庭廊上,传来打呼声,他听而未闻,视而未见睡在廊道上,睡相不雅,一脚跨在大门上的贾小六,两手抬下横在门上的大门闩,推门走进屋里。咚地一声,一条长腿掉了下来,挂在门坎上,打呼声不断。屋内漆黑,两扇门开,水亮的月光拉长一条影儿照进屋内。
来人步伐无声,走进厅堂,静静看着本来安放宋宛儿牌位的地方。桌案上不见牌位,后方墙上多了一幅画,就是罗璟请人绘来那幅十七岁的宋宛儿。
他留意到,供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纸鸢、发饰、胸配、陀螺、耳环等等物品。
他站在桌前,看着这些东西,月光照不到的脸上一片阴暗。他凝思许久,才把目光转移,落在地上。
本该是被罚跪的王爷,如今蜷缩着身子,两手交抱,大摇大摆倒睡在地。
他忽然发现王爷怀里似乎抱着东西?
他走近蹲下查看,顿时表情一僵,凤眼掠过惊讶,神色一瞬间显得复杂!
没想到他连睡着都抱着宋宛儿的牌位!
……因为是救命恩人吗?还是欣赏宋宛儿的过人胆识,所以要求皇上赐婚,满足他共结连理的欲望……
但是人死了……人都死了……还执着不放……
复杂的神色盯着他好一会儿,逐渐恢复清冷,转身欲走,向前两步却又迟疑回头。
地上冰冷,他身无遮物,倘若着凉,结果又是给他添麻烦,实在不能不管。
他四处看了一下,找不到一件御寒物,只好两手解下身上披风。正欲披在他身上,却看他怀抱宋宛儿牌位,这件披风一盖下,好像盖了两人……他一顿,扯眉挥去脑袋里一瞬间窜出的不干不净,弯身披上……
盯着他怀里的牌位,内心起伏,两手怎么也无法放下披风。
他终究还是把牌位从他怀里拿出来。
「宛儿……宛儿,别离开我……」
他把披风盖下,看罗璟一面低喃,一面抱着披风,满足地弯了嘴角继续睡。
他把牌位放回供桌上,转身离开厅堂,却听身后传来他暧昧的梦呓……
「宛儿……好宛儿,妳真香……好香啊……来,来亲一个……」
走到门口的背影僵硬,一点都不想回头去看,脑袋里却主动浮出他抱着他的披风,嗅着披风上的味道猛亲的画面!他两手紧握,迟疑一阵,才忍下回头抽走披风,任他冷死的冲动,在月光的窥视下步出厅堂,匆匆离开。
隔日一早,罗璟醒来,发现屋门已开,身上多了件不知是谁的披风。
他把披风丢到一旁,赶紧溜去厨房觅食。
等他吃饱喝足,回房梳洗更衣,贾小六告诉他,贵妃一早派人过来,不久冷少怀就跟着出门,肯定是去见贵妃了。
他怕冷少怀又在母亲面前搬弄是非,也恼他和母亲过于亲近,深怕在宫内传出难听的耳语,他赶紧进宫去找父皇,决定这次要把他总管的地位连根拔除!
他把冷少怀的「恶形恶状」加油添醋说了一遍,说他巴结谄媚母亲,在母亲面前说他的是非,却背着母亲,在亲王府邸里做了主人,把他这个正牌主子关起来,还想把他给活活饿死,幸亏他机伶逃了出来。
可怜他被关了三天三夜,睡在冰冷地上,滴水未进,差点去见了他心爱的宛儿。他求父皇一定要严办冷少怀,最好把他吊起来毒打一顿,发配边疆去,永远不许再回来。
他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煞有介事,皇帝却听得满脸狐疑,看他儿一身清爽,唇红齿白,眼清目明,脸皮光滑,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丝被虐待过的痕迹。
不过他这七子虽然骄纵了点,却是软心肠,若非冷少怀当真做了什么事惹怒他,他断然不会要求严办他。
既然他说是贵妃给了冷少怀作威作福的天大权势,皇帝直接宣了祯贵妃来问话。
贵妃得令,正巧冷少怀在场,她为避免皇帝问起话来,她一问三不知,令冷少怀把事情交代详细。
冷少怀本不欲说,但没想到罗璟一状告上皇帝。他既无情,就不能怪他无义,他把昨日经过说了出来。
祯贵妃闻言好气又好笑,却暗暗内心忐忑,深怕自己当真生了一个「不知轻重」的孩子。
到了皇帝面前,她先听皇上说明,究竟这儿子安了什么罪名给冷少怀,听完之后,心里才松一口气。她就知道,她这儿子虽然爱玩爱闹,还分得出轻重是非来,不敢随口在皇上面前说自己「不贞」。只是她实在觉得好笑,便当笑话说给了皇帝听,顺便把自己儿子不求上进,只知玩乐,才遭冷总管责罚一事说明白。
皇帝听完,瞬间拉下脸来,二话不说叫人把七皇子拖出去打了几大板,传来冷总管把人给领回去。
七皇子这一顿被打得错愕莫名,无辜又伤心,从此不再「告御状」。
「哎哟!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啊!」
罗璟光着屁股,趴在床上哀叫不停,声音大得传出屋外。一群仆人听见主子凄惨叫声,都暗暗心惊,想这皇帝竟如此狠心,连自己的孩子都出手如此之重。
冷少怀站在床边,目光盯着太医用药。他凤眼炯炯有神,看太医调药,太医所用有治创伤、消炎,还有一味舒缓镇定的草药。他闻着一股扑鼻而来的清凉草药味,两手紧握在身侧。张太医调好了药,忽然想起什么,起身道:「冷总管,老夫这两日手腕小扭伤,怕动作不顺弄疼了王爷,敷药之事可否请你代劳?」
「张太医!你手伤了就多带个太医过来啊,干什么要他代劳?我这伤都是拜他所赐,你叫他帮我敷药,你是跟我有仇吗?」罗璟紧抱着枕头,不知是痛或是气,他俊脸冒汗,青筋直暴,紧咬牙根。
「不、不……王爷……」张太医是哑巴吃黄莲,有口难言,他不能说,他这「手伤」是「奉命」的。他望一眼冷总管,本欲向他求救,只因他是祯贵妃相当看重的青年,但看他年纪实在很轻,也不过就比七王爷虚长一点,而且这七王爷还相当讨厌他,他若开口万一成反效果,更惹怒了七王爷可怎么办?
「太医,这药需要敷几日?」冷少怀两手折起袖口,接过调和好的药膏。
「呃……视王爷情况而定,直到红肿消退,不再疼痛为止。」
「冷少怀,你退下,本王不要你敷药!小六,小六,你死哪儿去了!」
「好,多谢太医,有劳了。李副总管,送太医出府。」冷少怀唤进守在门外的李忠。
「是。张太医,请。」
张太医一愣,眼见十五岁的七王爷怒骂不断,年纪很轻的冷总管却不把天大的皇威放在眼里,稳重持冷地往床沿坐下,漆黑目光检视王爷光裸的屁股,细看伤势……
「张太医,请。」李忠约三十多岁,高头大马,肌肉发达,看起来像是练过武的人,一双眼睛往上吊,一副横眉竖目的凶恶模样,让他时时脸上都努力地端着亲切无害的笑容,避免吓到人。
「李忠!你把冷少怀给我轰出府去,本王立刻升你当大总管!哎哟,痛死我了!」罗璟本欲起身,但才一翻身就扯痛了伤口。
「属下无能。」李忠瞪大眼睛,脸上诚惶诚恐,对王爷深深鞠躬,以表忠心,转身却是听从冷总管吩咐做事,「张太医,请。」
张太医瞠大了眼。原来这晋亲王府,当真是「冷总管」在「当家做主」,七王爷所言不虚,这几大板子被打得冤枉了……呃,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明哲保身哪――告辞、告辞。
「王爷,下官告辞。」快、快,快走、快走,他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更不知道。
「张太医,你这老浑球!冷少怀,本王不要你,随便找个人进来替本王上药,你滚出去!」
张太医捂紧了耳朵,当作什么也没听到,匆忙跟随李忠出去。
冷少怀手捧药碗,调棒搅和几下,把药膏敷上他的伤处。
「气死我了!哎哟!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啊!」他两手紧抓枕头,气得七窍生烟。经过这一次杖责,更加没人听他的话,没人把他这个王爷放在眼里了,气死人了!
「死小六跑哪儿去了?」
「小六为王爷贴身随从,王爷轻率行事,他不知劝谏还帮忙掩饰,如今也在受罚中。」
「混帐!关他什么事?他谁啊,本王的事他管得着吗他!」
「正因他人小卑微,无权自主,今日才得跟随王爷受过。王爷一言一行,牵动!」
「够了、够了!本王不想听你废话!」罗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情绪一阵烦躁,忍不住又哀叫:「痛死了,痛死我了啊!」
看他喊痛,喊得痛入骨髓,冷少怀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换成别人,二十个大板打下来轻则皮开肉绽,重则一命归西。但你是王爷,谁敢当真打你,这几板子不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做做样子,看王爷伤势也只是打红了皮肉而已,有这么痛吗?」
「混帐!你懂什么?本王何等身分,何等身分啊!我曾几何时受过如此屈辱!」他、他心痛啊―岂止心痛,他尊严受损,从此以后没脸见人了!这比起被打得火烧屁股似的痛要来得严重多了!
冷少怀脸上全无表情,内心更无怜惜之意,手持调棒帮他上药。
罗璟侧脸趴在枕头上,忽然安静下来,不动也无声。
冷少怀望他一眼,没有理会。身为皇子,位高权重,一呼百诺,本该谨言慎行,他却少年骄纵,仗势凌人,言行轻率,不听劝戒,若不让他受些教训,纠正行为,日后恐怕会有更多人因他而受苦!
「那一箭……刺穿了她,穿透血骨,一定很痛、很痛吧……我这皮肉之苦,都疼如火烧了,何况贯穿内腑之痛……太医说她不曾喊痛,一定是昏迷不醒的缘故……这也好,希望她生时不曾体会真正的椎心刺骨之痛,否则……我会更难受的。」罗璟突然出声低喃、声音哽咽,满含歉疚。
冷少怀停下动作,望他一眼。他脸埋枕头,肩膀颤动……在哭?
……宛儿已死四年,没想到他还能想着宛儿之痛。他移开目光,继续为他上药,动作轻缓许多。
房内无声,过了片刻思忖,他才开口:「王爷,少怀进来王府做事,功利无求,只想忠于职守,此心可表。当日进府,总管一职曾签七年书契,待七年期满,少怀自会离开。」
他把药敷好,贴上纱布,这时目光才避开他光裸的臀部,两手迟疑一阵,才为他拉上裤子。
见他没有动静,他以为他已经听进了他的话,日后该能与他好好相处!
「宛儿……呜呜,宛儿……」结果,罗璟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心只想着为他死去的宛儿。
第二章
身为晋亲王府大总管,冷少怀有属于自己的屋院。这座屋院在府内南侧,占地不大,却清幽雅致,名为「菊园」这里前头有个小庭园,前门进入是厅堂,左侧书房,右侧寝室。冷少怀平时虽然冷漠少言,面无表情,但他年纪轻轻就当了王府大总管,肩扛着府内重务,能把样样事都处理得妥当,沉着稳重的态度,又有一张好看细致的脸蛋,入府不久就已经成为府内未婚女子们憧憬的对象。
过去曾经有热情活泼的丫鬟,半夜溜入菊园,名为献身,实则是偷袭,幸亏那次冷少怀在书房忙碌,才没让那丫鬟得逞。
从那以后,冷少怀就不许任何人再进入屋院,就连打扫工作也改由李副总管负责。天气逐渐炎热,窗外蝉声不停……冷少怀抹去额际热汗,搁下毛笔,轻晃信纸待干,才折入信封内封起来,离开书案。
他走出书房,将信交给等候的李忠,问道:「他暂居何处?」
「南街上的柳家别苑。」李忠动动眉毛,习惯性地扯嘴微笑,忽然想到总管屋内没有外人,上扬的眉毛、嘴角这才放松,恢复一副天生的凶相。
「柳家……患不明恶疾,以暴怒之法疗治,口吐黑血后而痊愈,是那位柳老爷?」
「是……」李忠眼底泛光,对他又敬又佩服。「柳老爷生病已是多年前的事,主儿疗治之人何止上千,总管不提,我都不记得柳老爷当时的病症。主儿常夸总管耳目聪明,乃天下奇才,这几年来始终对你惦记思念。」
冷少怀不想缅怀过往,垂眼道:「他若问起,你只须说我临有要事,别提起王爷,免得他不悦。」
李忠点点头,谨慎地收起信来,转身要去办事,忽然又回头道:「总管若无要事吩咐,呃……厨房何大嫂的小孩病了,已经连续三日没来,我送完信后想顺道去看看她。」
冷少怀一顿,想起何大嫂的亲切热诚,每回看见他总是笑容满面,听说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现在也才二十八岁,孤儿寡母住在一块儿,小儿还未满十岁……
他深深望了李忠一眼?思虑一会儿,淡淡道:「你先去探望何大嫂、若她孩儿病症难治,就托他过去一趟。」
李忠一脸惊喜,双目感激,连连点头道:「是、是……有总管金口,何大嫂孩儿有救了,多谢总管金口……呃,我代何大嫂多谢总管。」
他高大的身躯深深一弯,直到表达了谢意,才赶忙去办事。
冷少怀目光落在他离去的背影,思绪飘远,想起他入晋亲王府当总管,如今过了一年五个月。
时间,倒是过得一点也不快……
今日一早,宫中派人来,王爷被急召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难得他一年才进京一趟,此时他却走不开。冷少怀双眉微蹙,走出书房,等着祯贵妃派人来通知……希望不是王爷又闯了祸事。他一边忙碌府内事务,一边等待,不知不觉已入了夜。
他派人查探方知,一早是所有亲王全被召入宫中,并非只有王爷一人……是宫中出了事情?
「冷总管,你还没休息……瞧我真胡涂,问这多此一举的话。总管一向亲力亲为,认真负责,王爷未归,总管不会先合眼……哈哈。」贾小六坐在最接近大门的堂屋里,主子不在,他坐得东倒西歪,张着嘴巴频频打呵欠j 不时揉着通红的眼睛,一见冷总管出来,他赶紧跳下椅子,站得笔直,乘机殷勤巴结,却见总管一张冷面不领情,他只能干笑两声。
「王爷今晚应该不会回府了,你去睡吧。」冷少怀看他一眼。
「呃……可以吗?」他双眼一亮,巴不得立刻冲回房爬上床去。
冷少怀点点头。
「多谢总管!」他两手拱起,揖了又揖,赶紧走出堂屋。讲实在话,他平时挺怕冷少怀的,不过他确实是比主子可靠多了,既然他说主子今晚不会回府了,那肯定是错不了了。
冷少怀站在门口,目光深远,仰望无尽黑夜,过了一会儿,才离开堂屋,回到账房继续忙碌。
这一晚,账房灯未灭。
直到清晨,罗璟才回到府中。
他双目红肿,神态疲惫,脸上是未曾有过的肃穆。
冷少怀只是看他一眼,就叫人烧了热水,叫小六伺候他梳洗更衣,让丫鬟们把早膳端进他房里。
罗璟自从入门,神思恍惚,沉默不语,任凭冷少怀指使下人在他房内来去,默默伺候着他。
直到他坐下来,嗅到身上清爽干净的味道,方才回过神来,注视着一桌早膳,开始有了饥饿感,才想起他已一日未进食。
「爷,属下盛粥给您。」贾小六见主子瞳孔聚焦,立刻就笑嘻嘻道。
罗璟望他一眼,目光从他的笑容转开,瞥到站在一旁的冷少怀,他依然面无表情,也未曾出声,他怔怔看着他许久。「小六,你们先下去,本王要同冷总管说话。」他最后这句话,是说给冷少怀听的,要他留下。
「是,爷。」贾小六和几名丫鬟退出房外。
门关起,冷少怀上前一步,「王爷有事吩咐?」
「贵妃派人来过吗?」
「王爷入宫这段时间,娘娘不曾派人来过。」
「你已知本王进宫为何事?」
「属下不知。王爷深夜未归,属下派人探消息,得知亲王们都入了宫。」
罗璟望着他,冷少怀还是一如往常,沉着冷淡,只做好分内事。他不知宫中出了何事,也不问他,却能明白他的需求,为他打点一切……这是他观察入微,还是出于总管的本能?
回到府中来,明明小六比较贴近他,小六虽然平时散漫,嘴巴却绝对严实,不该说的绝对不会说。但是发生了事,他想找个能信任,可以说话的人,却是留下冷少怀……也许是他想到,凭母亲对冷少怀的信赖,这件事早晚也会告诉他的。
「昨日我父皇突然倒下,昏迷不醒,太医们几乎束手无策,直到清晨才让我父皇恢复意识,但病情仍不稳定,至今尚无法开口言语。」
冷少怀吃惊的望着罗璟。他马上忧心想到,一国之君岂能倒?若此事传出,将引起百姓恐慌,世态不安,何况储君未立,难避免一场内斗,外族更可能趁势而起,届时国家动乱,内忧外患――
「太医有说,皇上患何种疾病,采何种疗治之法吗?」思及家国安危,他出言追问,脑中晃过一念,此时「他」正在京中,或可治愈圣上病体。
瞧他平日冷情冷淡冷言语,想不到他原来也有温暖的一面,恳切的语气听得出来全然出自内心的关怀。
罗璟望着他,莫名地眼眶热,开始滔滔不绝的怒骂道:「父皇为了国事,为国家安乐,日理万机,日夜操劳,他才一倒下,那些成日逢迎奉承父皇的朝臣嘴上忧父皇病体,私下却忙着选边站,急着巴结讨好最有可能继位的大皇兄和二皇兄!各个私欲私利,无情无义!」
冷少怀看着他。
「大皇兄想坐龙椅,眼里充满欲望,对病重的父皇只有表面关心;二皇兄对龙位虽无野心,但他也极力阻止大皇兄穿上龙袍的可能,对父皇病况分了心;三皇兄、五皇兄生性淡泊,主张生死由命;四皇兄不知为了何事与父皇闹翻,离京已久;六皇兄也不在城内……父皇平时身边总围满了人,可是一倒下,真正为他病体操心的有几人?」他眼眶泛红,满面愤怒,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冷少怀深深看着他。从他迎回宋宛儿的牌位,为宋宛儿盖了宛芳园,不时在宛芳园里停留,已可看出他感情丰沛,秉性良善,热情热性,不过他一直以为他年纪尚轻,爱玩爱闹,孩童心性,只重享乐,却不知原来他一双眼目也看尽了人情冷暖,只是从来不说而已。
罗璟抬头望他一眼,「太医们众口纷纭,意见不齐,有说是因劳心致气血逆乱,五脏移位;有说是饮食不节,起居无偿,疲劳过度,劳伤致病,病症深入骨髓;有说是邪气入侵,正气难抵,伤及脏腑。有人主张汤药为主,针灸伪辅,有人说该以移精变气来改变气血逆乱的病理状态,却没有人敢说自己提出的疗治之法正确有效,大胆出手,每个都深怕皇上若有万一,惹来杀身之祸,你观我,我观他,迟疑犹豫,全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太医们也是人,家中有父母、妻小,他们为一家大小着想,想保住项上人头乃人之常情,如同王爷为皇上心急一般,全是为亲情。」他看罗璟蹙眉不能认同他的话欲变脸,仍然不疾不徐道:「皇上乃一国之君,龙体违和,影响国运,与凡人不可一概而论;的确身为人臣,自该尽心尽力,置生死于度外,但如若今日王爷非皇子,而是太医之子,是否还会希望父亲因此而惹灾祸,祸及九族?」
「冷少怀,你这是在指骂我,说我也是同满朝百官和太医们一样私心重吗?」
「王爷,人皆有私心,若此私心为维护家人、为亲人而存在,并不可耻。」冷少怀并不因他的怒气而退缩,冷静而沉稳地道。
罗璟沉默,久久不语,直到冷静下来,把他的话想过一遍后,才看向冷少怀。
「……你的话刺耳,却是事实,的确是我为父皇重病过度心急,迁怒他人,不辨是非了。」
难得他能听进劝言,还肯反省。冷少怀看着他,眼里隐隐赞许,脸上线条柔和许多。他张口欲言,本想安慰他,劝他不必心急,若是太医们束手无策,他能举荐一人进宫为皇上疗治,但话到嘴边,向来深思熟虑的个性阻挡了下来。
「他」曾经恼怒说过,今后为天下人尽力,独排皇族中人……此人固执,想法难变,未能求得他同意之前,不可随意出口。
「王爷,皇上突然倒下,太医们难免乱了手脚,一时之间难以整理出一套可靠有效的疗治之法。我想此时太医们也正在努力,不久定能找出皇上病症,对症下药,帮助皇上痊愈。」
他的声音依然冷淡无波,冰冰凉凉,几乎不带感情,但比起宫内那些谄媚虚假的声音,当真要好听许多。他原本心乱如麻,愤懑难平,忧心如焚的心情因此而平静下来,也开始选择要相信太医们的能力,并期待父皇的病能早日出现转机。
罗璟内心一阵莫名激动,瞇眼把他看了又看,忽然起身拉住他双手,紧紧握住了。「冷少怀,你不愧是受母妃重托之人,我现在终于能够明白为何母妃如此看重你!你真真是个值得仰赖之人。」
「……王爷言重了。」冷少怀轻轻抽手,却抽拔不出,两手都被他紧握不放。
看他眼光热切,神情感动,大有决心视他为「心腹人」的态势,他双眉紧蹙,顾不得尊卑,两手用力抽拔,一点都不想被他「看重」
罗璟以为他性情淡,面皮薄,才急着抽手,为表他这个王爷对他这个总管从此以后的倚赖之心,他敞开双臂一搂,抱住他后颈,紧紧贴着他,和他亲密拥抱,再无距离。
「冷少怀,不用管你的卖身契签了几年,你以后就安心在府里当总管,本王不会亏待你的!」
冷少怀身体僵硬,两手紧握成拳,面色难看,凤眼染了后悔的情绪。
「离开了?」难掩错愕,心中怅然若失,今年两人还未能见上一面,为何他……来去匆匆,不能在京城多待一些时候?
「是,不过主儿离开之前主动开口要去探何大嫂的孩子。多亏总管金口,前日主儿虽然不悦,终究还是肯去了。何大嫂的孩子本来已经昏迷不醒,经主儿诊治,没几个时辰就张眼睛了。主儿还留下几帖药给何大嫂,这一切都是总管的功劳。」李忠难掩喜悦和感激,笑容满面。
「他何故离开,可有说明?」
「主儿没说,不过他写了一封信要给总管。」李忠见他神色黯然,难掩失望,赶紧从怀里掏出信来,希望他看了信能缓和心情。
他知道不管主儿走到哪,都会有信来给总管,每回的书信总是厚厚一迭,总管收到信时,神色就特别的不一样,他总是双眼生光,双手温柔地抚摸着书信,嘴角隐隐有一抹柔柔的笑容。
只是相较于过去寄来的信,这回他带回来的信,只是薄薄的一封。
李忠一面递给他,一面看着他小心低声道:「主儿这回还特别叮嘱,要我必须把信亲自交到总管手上,不许给任何人看到。」其实主儿明白这事不必说,他一直都是这么做,这回会特别叮嘱他,可见此信内容「重大」,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因此他这回便更加小心,方才回府听说王爷进宫未归,他才赶紧拿来给总管。
冷少怀接过信来,望了他一眼,没有立刻拆开,他问李忠:「他还有交代什么吗?」
「没有。」
冷少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去做事吧。」
「是。」
他看着那封信,直到李忠离开菊园,他才坐下来拆开信封。
这几年来,他总是捧着他寄来的书信反复细读,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的下一封信寄来。
摊开纸张,信纸上有别于过去的字迹,令她一愕,却望着端正有力的字,焦距迅速扩散,久久回不了神来。
陌生又如此熟悉的字……
冷少怀一怔,看见纸上的名字,紧握书信,匆忙将屋门关起,走进寝室之内,才重新打开信纸!
宛儿:唤妳宛儿,是为提醒妳,记住妳是宋宛儿,更谨记罗氏父子蛮横霸道,恩将仇报的无耻行为,不许心软!妳必不解我为何提前离开,因此留此信给妳。
皇帝病重,我已得知,我猜想妳念天下苍生,会来求我进宫为他医治。妳须知,天下不为一人而存在。在百姓眼中,他或许称得上是好皇帝,在我眼中,他却是个自私傲慢的皇帝,少了这种皇帝,于我无碍。
因此,他生、他死,交由天定,妳我不需插手。
宛儿,妳该用心之处不在此,别再让我失望!
妳该用心之处不在此,别再让我失望……他这是在指责她请求他去为何大嫂的孩子医病之事。他至今还气着罗璟要求皇上赐婚,害她必须诈死,连带也恨上了晋亲王府中人。
他居然能够早一步得知皇上重病之事,想来宫中也有受他极大恩惠之人……或者,已经有人在她之前,前去求他了?
她甚感无奈,想他本是心胸开阔,亲和谦善之人,却因为她,双目染上仇恨,为此痛恨皇族……
他为了她一向小心翼翼,这回特地亲自提笔写信给她,却是认为她让他失望……
「唉。」
「稀奇了,你居然也会叹气!谁给你的信?本王瞧瞧。」罗璟突然冒出在他面前,见一向冷情的他居然看着信在叹气,好奇心大起,一把抽走了信。
「王爷!」冷少怀凤眼瞪大,面色一白,瞪着落入他手中的信,心脏瞬间跳得不成拍,上前急着抢回。罗璟手快地把信藏到身后,讶异地看见他府内的冷总管居然也有如此紧张慌乱的一面,他本以为他只有一张面无表情,即使有人在他面前扔了一条毒蛇,他也只会淡淡投以一瞥,往后退开两步而已。可能连毒蛇都会觉得自讨没趣而离去。
「王爷,把信还我,私人信件,非礼勿视。」冷少怀面容冰冷,严词道。
罗璟眉头一皱,嗤声道:「你卖身王府,你的人是本王的,你身边的一切都属于本王,本王想看便看!」
他转过身去,摊开纸张!
冷少怀来不及抢,急忙伸手掩去他双目!
「冷少怀,你好大胆子,还不快放手!」
「王爷,此封私信乃少怀重视之人亲笔,少怀不愿分享,盼王爷归还。」
「原来是情书,哈哈!听说你有个家乡爱人时常给你写信来,每次都是厚厚的一迭,一个月寄来好几封,本王真好奇如此热情佳人生何模样。你若允本王把她的样子描述一遍,本王就答应把信还你。」
冷少怀深深蹙眉,望着在他手上高高扬起的纸张晃着「宛儿」两字,心脏跳得厉害。
「我答应。」为了守住秘密,只得应允。
罗璟这才把信往后递,冷少怀赶紧抢过,松手放开他,立刻把信捏成一团,紧握在手里,心跳才缓缓稳了下来。
她瞥他一眼,方才在身后捂住他眼睛,和他贴得极近,心情松懈后,她这时才发现,短短数月,他又长高不少,几乎与她齐肩了。
罗璟眨了眨被她压痛的眼睛,突然看着她的手道:「我闻到你手上有淡淡的药味儿,跟信纸上的味道一样,莫非是你爱人生病了,所以你才望信叹息?」
「王爷,属下屋门已关起,王爷进来之前,应该先敲门。」她淡然不悦道。
「就因为你大白天的关门,我才好奇你在里头做什么?要是先敲门还有什么乐趣。」罗璟笑嘻嘻地直言。
他不是一早进宫去探皇上的病了吗?出门之前他面色严肃,毫无笑容,此时看他神清气爽,如沐春风,莫非……
「王爷,皇上好些了?」
罗璟双目一亮,笑起来猛力拍她的肩,「你说得不错,太医们后来商量出一套方法来医治我父皇的病,今日我进宫,父皇已经能够坐起来进食了。」
「这么快?」她难掩讶异,极想知道太医们用了什么法子,正欲进一步追问。
「冷少怀,你休想转移本王的焦点,快快说来,你爱人究竟生何模样?」他四处张望,本想找一张椅子来坐,他这小房间内简单得很,只摆了几个柜子和箱子,唯一能坐的只有床。他就近往床上一坐,拉起宽袖扬了褊,道:「去把窗子打开,热死了!」
见他坐在床上,冷少怀眉头微扯,开口道:「王爷,外头有椅子,请到外面坐!」
「你真啰唆,本王爱坐哪就坐哪,你快说吧!」
她手握一团纸不能放,转身走到窗边,打开房内的两扇窗户,站在窗前,午后的微风穿过树梢扑面而来,她才发现她脸上尽是汗,连颈项都湿了。
「总管,是你爱人标致,还是我宛儿美丽啊?」
冷少怀绷着一张冷脸,几次启齿难以回答,避题回道:「王爷画中美人更胜一筹。」罗璟年轻的脸庞马上笑逐颜开,鼻子高高挺着骄傲,「我就知道我的宛儿倾城绝色,艳冠群芳。」
冷少怀依然面色冷漠,也不接话。
罗璟继续说:「总管,虽然你的爱人容貌不比我宛儿,不过她殷勤来信,对你情深意重,倒是个痴情佳人。你与她如何结识?她究竟生得如何啊?」
她怎么知道一个无中生有的女人,生得如何?
她沉默一晌,瞪着他白哲的脸皮,红润的嘴唇,若有所思。
「王爷真想知道她的长相?」
「是啊、是啊,你快说。」他最爱听别人的风花雪月了。
「……她脸皮白皙面皮厚,一双浓眉粗性情浮,鼻高耳大傲慢无状,唇红齿白口无遮拦,身形……正与王爷一般。」她笔直看着他的脸道。
罗璟听得认真,愈听愈同情,听到最后那句话一愣,摸摸自己滑嫩的脸皮,狐疑地啾他一眼。「冷少怀,我怎么觉得你话中有话?你爱人当真如你所形容?」怎么听这形容倒有九分像他,唯一一分不像的只有性别。
「王爷,若非大胆厚颜,性情浮躁,口无遮拦的女子,岂敢密集写书信给男人?」
「唔……此言有理。」但一个女子长得像他的身形……罗璟低头看看自身,他不练武,没有结实肌肉,不过他可是堂堂男儿,胸前平平,腰身直,绝对没有女子的柔软胸房,纤纤柳腰,若有女子身形像他!这能看吗?
这冷少怀根本是在欺他!
「总管,听你口气似乎不喜于她,你不说她是你重视之人吗?」他瞇起了怒眸斥声:「冷少怀,你前言后语矛盾,是以为本王好戏弄吗?」
……这时候他倒精明了,怎么不见他在书房听夫子讲课时拿出脑袋来?
「既然皇上龙体好转,王爷也该专心学业了。属下去请夫子,王爷请先回书房温习功课。」她面色一整,凤眼冷。
罗璟原本在床上坐得好好的,正摆着好大的架式生气着,一听他要去请夫子,马上像火烧屁股弹跳而起,「你这狗奴才,本王才觉得你有点人性而已,你马上就露出冷血无情的一面来!该知本王数日未合眼,此时体力不济,哪有精神听夫子说课!」
「我瞧王爷很有精神探听属下私事,也该有精神听课了。」
「……本王回府,还未去向宛儿报喜,她必还挂心我父皇病情,我去宛芳园,稍后回房小憩,晚膳再叫我。总管今日无事不必来扰!」他宽袖一挥,逃难似的匆匆溜出房去。
冷少怀也没拦他,紧紧握着手中一团纸,手心已然湿透。
等她确定罗璟跑远了,不会再回头,她立刻点起烛火,把纸烧成灰烬,随风湮灭了她是宋宛儿的证据。
「总管」之位,她须坐稳!
第三章
本以为皇上病体已有好转,不久便能痊愈。不料,皇帝从此不曾下龙床,拖着病体过了炎炎夏日,寂凉深秋,严冷寒冬吹入宫中……
大罗宫内,大雪纷飞,群医无策,一张张面容看来都苍老不少,各个在心里叹息,却都不敢说,皇帝仅剩一口微弱气息撑着,在等待离京多时的二皇子回宫。
满朝官员心里都有底,比起大皇子罗登来,皇上似乎更中意二皇子罗非,不久之后,皇帝之位当罗非莫属。
严寒冬末,罗非归来,皇帝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离世。
武宗皇帝驾崩,留下遗诏写了继位人选,只要诏书一颁布下来,便可结束宫中暗潮汹涌、各为皇子争夺皇位的黑暗期。
谁知诏书一开,却令百官哗然,天子龙位,既非大皇子罗登,也非二皇子罗非,竟给了性情温和无争的三皇子罗宋!新皇帝带孝登基,一个新的时代来临。
先皇武宗丧礼一过,满朝百官纷向龙椅上的天子祝贺。习惯巧言令色的官员不免紧张地想着,过去未曾多巴结,甚至冷落了这位三皇子,这时候堆着满满笑容来奉承,希望还来得及。
天气依然冷,街上食馆、小贩照样做着生意,往来人群不变,小老百姓照样嬉笑怒骂地过活着,就像冷三儒所言,天下不为一人而存在,死了一个皇帝,天地万物依然运行不变。www.diva87.cn
但是,总还是有人深深为武宗皇帝的死而难过吧……
唉!难过就难过吧。
想哭也就哭吧!
他毕竟也才将满十六岁,失去疼爱他的父亲,的确是种难以承受的痛,该难过,该大哭一场。但是不管他如何悲恸,他若想找个地方疗伤,他有宛芳园;若是想找人陪他思念已然不在的亲情,他有一群手足,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闯进总管的菊园里,缩在总管的床上,抱着她这总管痛哭吧?
害她以为又有厚颜丫鬟爬上她的床来,正要开口怒斥!
「父皇……父皇……呜呜……」
冷少怀全身僵硬,平躺在床上不能动,呼吸急促,胸口疼痛。
经过白天忙碌,她疲累至极,深更半夜里,她早已宽衣就寝睡过一阵。
她万万料不到罗璟会在她入睡之后来到她的房间,爬上她的床,掀了一床温暖的棉被,趴在她身上哭泣。
若非黑暗之中他猛然扑上来压住她,把她惊醒,更撞痛她胸房,她甚至还会以为此情此景是在梦中……
深夜冷空气不断,她却冷汗涔涔暗想,她虽无丰满胸房,但此时未束胸,胸前柔软……他未发现吗?
她双手紧贴身侧,紧握成拳,惊吓之中思绪迅速转动,立刻想好了借口。此时只要罗璟发现异状,质疑她的性别,她马上一拳打昏他,等他醒来,再有怀疑,她只须推说他是梦到宛儿便罢!
「父皇……父皇……」罗璟两手紧抓她肩头,痛哭的脸深埋在她胸口,难抑悲恸情绪,哭得不能自已。
他抓痛了她的肩膀,只是这点痛远远不及一股更椎心的疼痛,那是胸口上的箭伤,曾经伤深刺骨,注定此生难愈要留下病痛。偏偏他正挤压着痛处,痛到她紧咬牙根,直冒冷汗,却不能吭声。
「……王爷,夜深了,请回房休息。」
罗璟恍若未闻,止住哭声,却更深埋她胸口,五指深陷她肩膀,紧咬唇瓣……
她忍住疼痛,慢慢发现伏趴在她身上的身躯因为努力压制哭声而颤动得更为厉害……
她发觉,他整个人深陷在悲伤的情绪里,对她的胸膛是软是硬似乎毫无所觉……
她暗暗松了口气,放开紧握的拳头,眉心仍锁着难忍的疼痛。「……王爷,请回房休息吧。」她把手挤进两人之间,用力撑起他的脸,使她的胸房不必再承受他重压的折磨……她却意外地捧了满手湿。他竟眼泪难止如雨下,哭得满脸湿……
早已明白他感情丰沛,真情至性,连宋宛儿的牌位都迎娶供奉,何况生他、养他,宠爱他甚深的父亲……他实在不像一个亲王,起码不像一个身在权力核心,活在争权夺利的皇族之中,本能该懂得隐藏弱点的亲王。
双手让他的泪浸湿了,也把她的脸皮烫热了。
「你……起码别压着我,我喘不过气来。」心软,她让了步,让他待在她的床上。
罗璟没有出声,但是翻了身,滚进床里头去,背对她蜷缩着身躯。
身上不再有重量,她大大吐了口气,仰望黑夜,静默一会儿,开始感觉到寒意袭来,她从床上爬起。想了想总是不妥,还是到书房去。
她两脚才沾地,腰身就突然被一双手紧紧抱住。
她略略施力,无法起身,「王爷,我口渴,想去喝口水。」
他紧抱不放,不理会她的托辞。她彷佛能听到他伏在她身后抽泣的声音,最后只好叹息,「王爷,你放手吧,我不下床就是了。」
过了好一会儿,腰间的束缚渐松,她很无奈地转回床上。
她才一躺上床,罗璟立刻又扑上来紧抱住她,她眼捷手快地拉来棉被挡去胸前柔软,同时侧身,不让他爬到她身上来。
他对她的动作和心思完全不察,只是连同被子紧紧抱住了她的身子,埋首呜咽 。
这一夜,他抱着她哭了一整晚。
而她睁眼到天亮,一夜无眠。
一条被子盖了两人……
她缓缓张开眼睛,窗外透着月光,描绘了「枕边」人的轮廓,宁静深夜里,传来一个年轻少年的均匀呼吸。她不由得皱眉不悦。已经半个多月了,每睡到深更半夜张眸醒来,都会发现他。
前几夜他经常抱着她暗自饮泣,随着日子过去,他悲伤的情绪逐渐抚平,最近已经不再「偷哭」了……
她看见他的侧颜慢慢缩进棉被里,突然腰间一股力量收紧!
他钻进了棉被,年轻脸庞埋在她胸口,紧抱着她睡。
她双眉皱得更深,却没有任何动作。自从他爬上她的床,隔夜起,她就不敢解下束胸了。
「王爷。」她声冷清晰,打断他熟睡的呼吸。
搂抱她腰际的手松了,过了一会儿,他翻了个身,头颅从棉被里冒出来,把背对她,继续睡。
她知道他已醒来。
「王爷不该屈就自己,夜夜来此……长此下去,总是不妥,盼王爷别再来属下的房间了。」
罗璟沉默半晌,终于轻叹出声,「本王的房间太大了,自从父皇过世,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彷佛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有父皇的身影存在,到处回荡着父皇的声音,我一个人无法睡。」
「王爷可以叫小六在房内陪你。」她是府内总管,不是贴身随从,他似乎找错对象了。
「小六会打呼、只会吵得本王更睡不着。」
「……府内人多,明日属下挑一个不会打呼的在王爷房内打地铺就是了。」
「哼,本王何等身分,哪一个下人敢与本王同房睡?何况你以为本王不挑的吗?」罗璟翻过身来,就着倾泄进来的月光,俊眸盛怒瞪她,「哼!冷少怀,本王想来此睡,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你该感激!」
「……属下光荣。但是属下的床真的小,王爷夜夜来此睡!」
「这不成问题,明日本王换张大床进来。」
「不,属下的意思是!王爷!……你做什么?」她大惊急忙按住他的手。罗璟没在听她说话,居然两只手在棉被里摸着她的身子!难道他已经发现她……
「唔,我找到原因了,就是你这身子不像小六硬邦邦,抱起来软软的,还挺舒服的……」他凑近冷少怀,往她脸上嗅去。
「王爷!」她低斥,撇开脸去。
「你抹了什么,我老觉得你身上有说不出来的好闻味道,比姑娘家的脂粉味还好闻,这床、这被子都沾了你的味道,我闻着特别好睡。」罗璟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口气直率听起来不像有特别意思。
冷少怀却心虚,耳根子又烫又热,拨开了他摆放在她腰际上的手,坐起身来,冷冷说道:「王爷,属下不习惯与人共眠,王爷已经打扰属下作息,请王爷回房。」
罗璟一怔,瞪视她许久,恼火地丢开了棉被爬起身,「你以为你是谁?敢如此与本王说话!又不是女人,本王才不希罕你!」
他爬下床,摸黑找着搁在柜子上的外衣。她坐在床上看着他怒气冲冲,心里暗松口气。听他此语,是未怀疑她的性别。「王爷,需要属下点灯吗?」看他摸索的动作迟缓,她想下床帮忙。她才开口,罗璟马上就找到外衣套上了。
「不必!」什么东西,该死的冷少怀是什么东西,他不嫌他就不错了,他竟然……「混帐东西!」
他磨牙切齿的朝她骂来,开门离去。
她坐在床上,听着脚步声远离,才下床去把门关上了,爬回床上。
只要没人打扰,她一向好睡,罗璟一离开,她头一沾枕就睡了。
该睡,该好好的睡,养足精神,才能坐稳「总管」这个位置……
半年后
「找到了……在哪里?」
「回总管,『京子戏园』 。」
「……准备马车。」
「是。」
冷少怀搁下笔,望着烛光闪烁,思忖片刻,才起身离开书房。她走到门口,忽又回头望……王府内最大的书房,书案上堆满书函、账册、请柬,一堆政务本该由他亲自过目,他却成天往外跑,不理事。
先帝驾崩半年多,这半年来,他像脱缰之马,逮到机会就溜得不见人影,在外头饮酒作乐,逍遥度日……曾经寒冬深夜里在她房内埋首大悲痛哭,在此盛夏之夜,彷佛昨日梦一场。
她为了保住总管的位子,处处帮他收拾善后。
她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夜幕低垂,灯火通明,西门大街上有两家戏园,分别是「京子戏园」和「华生戏园」,这里通常一入夜就挤满了人。
一般戏园内的格局差别不大,园内正中央是戏台,戏台两边有齐腰高的栏杆,旁边有一个小门通向后台,除了背对戏台那一面,其它三面便是看台,摆放了椅子。正面对着戏台的,多了一张张四方八仙桌,其中二、三张比较考究的桌子,是给有钱大爷准备的。
离戏台愈远,椅子就愈差,到了最后靠近门边的,就剩下长条凳可坐。
来此看戏的没有阶层之分,来自各行各业,有做工的、拿锄头的、开店铺的、谈生意的、富家大爷等,可说是龙蛇混杂之所。
上流阶层的达官显要、豪门贵冑通常不会来此,一来身分特殊,更有安全顾虑,再者,他们想看戏,只须找戏班子进府内搭台献艺,根本不需在此人挤人。
京子戏园今日戏目挂的是「再生缘」,讲述帝王与一宠妃的故事。宠妃病殁,皇帝以玉钩殉葬,却因过度思念,遂叫人作法,与鬼魂相见,告知十五年后转世为河间女子;后果然有一河间女子双手拳曲不开,皇帝亲自张之,手中有殉葬玉钩,果是他爱妃后身,两人因此再续前缘。
此时正上演到妃子病逝,皇帝悲恸思念。戏园里有贩子手提小篮走动,卖着干果、瓜子,还有卖茶的提瓶拎壶穿梭于前头的桌子间,只要那些有钱的大爷杯里空了,卖茶的就会立刻跑过来湖茶。「大爷,还要来杯茶吗?」卖茶的在这里卖了好几年的茶,早已练就一双精目,平时都会特别注意最前方那二、三张桌子上的客人,因为那里是最好的位置,只有有钱的大爷坐得起,通常给的赏钱也会比较多。不过今日他却不时看着第2排中间这张四方八仙桌的客人。
照理说,一张桌子可坐四人,这桌今日却只坐了两人,换句话说这两人买下了四个位子,以这等价钱,该可坐更前头的位子才是。
如此大方的「坐法」,偶有一、两位,本也不稀奇,引人侧目的是其中一位大爷,看他衣着上等,品味不凡,长相年轻俊俏,脸皮像豆腐似的光滑白嫩,眉目如画,仔细看来也不过十六七岁,却看他好大架子、好大气势,像是与天俱来,天生娇贵之人。
而另外一位,看来也年轻,衣着料子也不错,不过一看就知道两人是主仆关系。连仆人都买了位子坐,这位少年爷儿肯定人不错。他走到他身边卖茶,心脏跳得特别不安稳,深怕得罪了贵人似的,不由自主地更弯了腰。
罗璟正看得聚精会神,随意点了点头。坐在一旁的贾小六就负责掏银两付茶钱。
「大爷,买点零食吧?」卖茶的一走开,眼尖的贩子看这里有赚头,立刻过来问。
只是这贩子年轻,工作不久,没有卖茶的心细,靠过来的身体一半挡去戏台。
罗璟浓眉微蹙,白他一眼,从篮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啃,便把他扫开,两眼继续盯着戏台上看。
此时台上正演到皇帝派人作法,与他的爱妃魂魄见了面。
「去、去、去。」贾小六一脸不耐烦,付钱赶走贩子,两眼也跟着主子盯着戏台看。
他正看得入迷,突然有只手拍他的肩膀。
「不买、不买,走开!」贾小六头也不回。这只手没死心,又拍了两下。
「去、去、去!」贾小六索性掏了碎银子,头也没回的打发人。
「……小六,你在外头出手总是如此大方吗?」冷冷淡淡的声音沉吟不悦,心里想,回去要交代账房一声。
贾小六顿时头皮发麻,眼珠子瞪着戏台,却已忘了台上演什么,整个人弹跳而起,差点把椅子撞翻了。
「冷、冷……」他看见那张面无表情、五官细致的俊美容貌,吓得心脏猛抽,偷眼看主子,只见他完全不理人,继续啃瓜子,专心看他的戏。这、这下……可怎么办啊?
两人站着,挡去后面看戏的,顿时传来一阵嘘声。
「你到外面去等。」冷少怀淡淡吩咐。
「是!」贾小六赶紧离开。
她在小六的位子坐了下来,嘘声才停。
「七爷。」在外头,为了他安全,不暴露身分,都喊他七爷。
罗璟看着戏台上,皇帝想抱爱妃,却是阴阳两隔,拥抱不得,两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流,正到了感人万分的时候,看得他眼眶跟着红,根本不管冷总管已经找到了他。
冷少怀瞥一眼戏台旁红布高挂的戏名!「再生缘」。此剧她看过书,所以大约知道此时戏台上演到了哪儿。
她转回头来,「七爷,此地你不该来。」
「我不来这儿,你肯让我叫戏班子进府吗?」说来他就咬牙切齿,不说也罢!他挥挥手,不许冷总管打断他看戏。
「属下不敢阻斓,只是你成日沉溺玩乐,放着府内成堆公务不处理!」
「唉!我若早看这出戏就好了。」罗璟大叹一声,压根没把冷少怀的话给听进去。「唉,我的宛儿……」只见他目光湿,听着女角儿和扮演帝王的对话,感慨深,懊悔多。
冷少怀早已习惯了他三言两语就把宛儿挂嘴边,本不想理会他的哀哀叹叹,却想不出宋宛儿和这出戏有什么关联?狐疑地往戏台望去一眼,又回过头来,忍不住问他:「此话怎讲?」
「我没给宛儿任何殉葬之物,如今就是叫人作法,招来宛儿芳魂,问她投胎何处,也无物可认……唉,我可怜的宛儿。」
这戏……也看得太入迷了!冷少怀蹙眉,凤眼不悦,「该走了。」
「虽无物可认,不过如果我找人作法,说不定还真能见到宛儿魂魄一面……」
罗璟目光紧盯戏台,当真考虑要仿照戏中帝王的法子。
「不可能。」冷少怀直接泼了他冷水。
罗璟终于转过头来,狐疑地瞇眼啾她,若有所思地问:「为何不可能?」
他突然认真的眼神,却用在这个时候,引来她莫名,心思一转,才淡淡回道:「既然她心存善念,为你中箭而死,所谓善有善报,人已死多年,该早投胎转世去过好日子了,岂有魂魄还飘荡凡间之理?」
罗璟闻言,点了点头,回头继续看戏。
「七爷,该走了。」她目光四下瞄,戏园内人潮众多,动手难看,只好先劝离。他岂会不知冷总管打什么主意?这冷少怀每隔十天半月,就亲自押着他到书房,非要他看完成堆的政务才肯放他出来,这回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先溜,岂有笨得回去自投罗网之理。
反正在府内,在太妃、皇兄们眼中,「冷总管」万能,他自己看着办就行了。
「我要看完这出戏。」
「……看完以后,请务必回府。马车已在外头等。」
看完以后,他还想先上一趟茅厕。罗璟端起茶来,徐徐地喝,嘴角隐约扬起。
冷少怀瞇起了眼,目光往后一瞥,只见远在角落有一人和她四目相接,立刻颔首,往茅房走去。
第四章
哈哈,这回冷少怀果然上当了!以为他想「尿遁」,暗中差人先去守着,可没想到这回他拐进了后台,趁着后台一阵混乱,在他眼下跑了。
冷少怀此刻肯定气恼不已!哼……这也是他――
「哎,小心……」
「咦?」
砰……
暗夜街巷内,华衣少年边走边回头看,行路匆匆,不察眼前有人,和白衣少年撞个正着!
白衣少年虽然出声提醒,声音却柔软无力,动作也慢吞吞,来不及闪开,就被华衣少年撞倒在地。罗璟撞了人,却站着愣住,稍稍失了神。天上明月圆,银光洒在白衣少年身上,描绘了纤细的身影。
若不是他一身男子装束,罗璟以为他撞倒了一位姑娘……虽是男子装扮,但体态纤雅,娇柔无力,他不记得有用力冲撞,他却跌倒爬不起。
这体态,好似一人,那人虽不至于如此柔弱,可纤腰如柳,胸房柔软,骨弱肩细,明明是女儿身,却刻意以一张冷面,一身灰袍掩去女子娇态,在他府内做总管。
「你没事吧?」罗璟眉头一皱,挥掉脑袋里那身影,望着地上白衣少年,一把将人拉起。一握手腕,他吓得差点放掉。这、这、这……又是一个女扮男装!
他没放,白衣少年也主动缩回了手。
「没事的。」声音清柔如风,嗓子刻意压低,听得出来性子温柔,不会计较,尽管她被撞得头昏眼花,分不清东南西北,满眼金星,无法站起,她嘴角还是勾着淡淡的笑容。罗璟愣愣地望着她抬起头来的面容。她肤白透雪,莲容秀丽,气质清雅,双眸清亮如水……仔细一看,她神疲气虚,身软无力。
「糟!妳病了吗?」难怪被他一撞就倒,坐在地上老半天起不来,原来不只是女子,还是个病慨慷的姑娘。
罗璟顾不得男女之别,两手一伸,拉着她两只手臂,将她扶起。
「病……还好……看起来像病了吗?」女子怔仲,轻抚脸颊,眼底隐有轻愁,望他一眼。她以为自己看起来已经不错了。
「是啊,妳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活脱脱是个病人,唯独一双眼神清亮扰人错觉。」他还真怕她倒了,拉起她来,还不敢放手。这么近的距离,他闻到她身上一股清淡的香味,其中还飘着一丝淡淡的药味,混合起来像极了!
罗璟不觉自己失了神,抓紧了她,凑近她身子。
「公子误会了。」白衣少年轻轻推开了他,往后一退,笑颜宽容,拱起两手,态度落落大方,解释道:「在下自幼体质不佳,虽然体弱,却非病人。」
罗璟望着她,不自觉又将那人投影在她身上,对她看了又看……两人气质南辕北辙,这人暖如春风,那人冰如冬雪,这人身上飘着偏女子的香气,那人他形容不出来,却是一样的好闻……
四眼相对,罗璟猛然回神,突然笑着出口道:「哈,原来妳有一双凤眼!」
冷少怀凤眼细长,眼神偏冷,这人凤眼略宽,眼神柔和,两人的眼睛说像又不像,说不像又有几分像,难怪他看着总觉熟悉又陌生,拚命想找出这人吸引他的地方。
白衣少年一头雾水,带着一脸莫名的笑,轻轻点头,与他错身而过。
罗璟回头看着她,她步伐不大,行止沉着,并无女子扭态,若非撞倒她,擦身而过定会误以为只是一优雅男子……
哼,又想起了冷少怀,一想起她来,他就满腹火气难消!一想起她来,他就想起那一夜……
◇◆◇◆◇◆◇◆◇◆◇◆◇◆◇◆◇◆◇◆◇
半年多前,那一夜。他半夜噩梦醒来,眼前满是父皇身影,离世的父皇和宛儿,声声呼唤他,两人齐来找他,围绕在他床畔,要带他走。他跑下床,跑出他睡的「云月楼」
幽夜深冷,一股冰寒入体,他浑身战栗,却不敢回头,不自觉一路走到了菊园。
他本来只想找温暖,爬上冷总管的床,掀开暖呼呼的被子正想钻进去,却见她睡得沉,看得他忽然一股莫名愤懑!他这主子悲伤难过难以入眠,她这总管却睡得又香又甜,这有天理吗?
他又气又怒又悲,猛趴在她身上哭了起来,还故意撞她胸膛,要她也体会、体会他这主子的悲恸!
他一哭再哭,脸埋在她的胸膛猛哭,却愈哭愈疑愈是故意使力用脸揉着她的胸……膛……
是胸膛,还是胸房?是男子,还是……是……女子?
他是悲伤过度产生幻想,还是发梦呢?一个男子怎么可能胸前柔软像女子胸房!莫非病了?这冷总管莫非有难言隐疾?如梦似幻,交杂着父皇的死,宛儿不在,他一面哭,一面疑,就这么过了一晚。
隔日清晨离开菊园之后,他愈想愈不对劲。
那一夜后,他是故意到她房里去睡,为了确认她究竟是男是女。
第二夜,他装成不经意的接触,发现她胸前平坦硬实,再无前夜柔软触感。她分明欲盖弥彰,更证实她是女子之身……倘若她非女子,她并不知道第二夜他还会来,不需要如此提高警觉,刻意地把胸部裹住吧?
他想起父皇在世之时,他曾经因冷总管与母妃接触太频繁而愁烦心闷,故意另找罪责一状告到父皇面前,要把冷总管赶出京城,以保母亲清白。
一名府内总管,他要处置容易,难点就在母妃那儿难以交代,所以他故意到父皇面前告状,主要目的只是用父皇牵制母妃,好让他能出手将冷少怀丢出京城。
他们父子行事一向有默契,他本来深以为父皇断然不会干涉他府内之事,此事一定是交由他自行处理。结果却大出所料……所以,母妃不以为意,拿他难以启齿的误会当作笑谈对父皇直言无讳。
所以,父皇丝毫不疑母妃不贞,反而把他痛打一顿。
原来,两人都知道冷少怀是女儿身吗?
明知她是女儿身,却让她当他的府内总管,这究竟是谁的主意,父皇还是母妃?
冷少怀明明是女儿身,却在如花的年纪女扮男装入府当总管,把一生最青春貌美的时光浪费在这儿,这绝不可能是她自愿。
她曾说总管一职,她签了七年书契,仔细算来,等她从王府出去,已经二十三岁,过了许嫁之年,到时还有哪个男子要她?
倘若是受父皇逼迫,父皇驾崩之后,她可说出苦衷,不需等到二十三岁才离开。但此处便有疑点,她一个深闺女子如何与父皇扯上关系,父皇又为何要为难她?想来荒谬。那么是母妃了?但母亲性情良善,再说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冷少怀,对冷少怀的信任还远大于他这独子,绝无可能虚掷她最宝贵的青春……除非母亲这么做,是有其用意……譬如说,故意让她进来当总管,和他培养感情,将来纳入他的妻妾群内?
果真如此,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她同床共枕,肌肤相触,这下当真得负起责任,岂不正如了母妃心意!
……回想她冷少怀,初以为她心冷性冷,相处一段时日之后,发觉她除了对总管之职认真负责,恪守本分以外,她尚知书识礼,心性温暖,善解人意,有她为伴,倒也是不错。
只是这冷少怀到底是谁?从言行举止里看得出来她必是出身良好的大家闺秀,又为何肯女扮男装委身总管一职?
莫非……她与母亲已有默契,正是对他有意?
他想探她一探,才夜夜去找她。
哪知,两人共宿之事,她根本不当一回事,还嫌他打扰到她,直接开口赶人,泼得他一头冷水,气得他耳根子红,当场翻脸!既然对他无意,看来她是当真喜欢这府内总管一职了!既然她这么喜欢女扮男装当总管,他就让她当个够,她这么爱做事,全部都让她去做好了!
……那是当时一时气愤的想法,冷静下来以后,他有想过,她也可能有难言之隐。
果真如此,也是恼了他!
他夜夜去找她,她应该明白意思了,她若有苦衷大可说出来,他绝对会帮她。结果他一番心意没被接受,还被她冷冷嫌弃!
哼,既然如此,他索性不作声,就让她继续在府内当总管,看她和母妃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啊,七爷在那!」
「总管,找到了!」
糟!罗璟回头一看,街口处有两名府内侍卫发现了他,他转身便跑。
「七爷,别走啊!」混帐,敢命令他!一个个都跟那冷少怀一样吃了熊心豹子胆!冷少怀!
更有一事,他耿耿于怀,极度不愿想起,却又偏偏挥不开,气得他很想扒了冷少怀的皮!
该死的冷少怀,那种事她也做得出来!
古月客栈
罗璟仰头瞄了一眼,急忙钻进客栈里。
「客倌请!请里面坐,请问客倌您是投宿还是用膳?」
「给!」罗璟本想说「给我一间上房」。他要投宿。他却看见一个熟悉的白衣背影跟着跑堂上二楼去。他忽然往后一瞥,灵机一动,改口对店小二说:「给我一壶双井茶。兄弟,等等。」
店小二看他追着楼上的白衣公子而去,以为两人是一道的,便吩咐里头道:「梅房要双井茶一壶!」
梅房在二楼东侧第一间房,跑堂打开门,把灯提进去。
「孙公子,您看看还满意吗?」
白衣少年入内,四周环顾一眼,房内陈设简单,看来干净整洁,他对跑堂点头,正要开口,却发现跑堂一脸困惑,目光越过了他去。他狐疑地转过身,冷不防对上一双笑咪咪的眼睛。
「有点闷热,勉强可接受。」罗璟跟着看看这房间,见她转过身来,便冲着她直笑。「怎么了?大哥。」
「啊,是你……」方才在街巷内撞到的华衣少年。她还来不及说出「巧遇」,话就被截断了。
「大哥,妳身子不好,方才还跌了一跤,怎么还站着,快坐下来休息。」罗璟殷勤地把她拉到椅子上坐,转身就对跑堂吩咐道:「快点把茶送上来,再送几道吃的来,鲈鱼蕊羹、五生盘、水晶糕花不能少,其它的你安排。快去办吧!」
「公子,小店没有这几道!」
「去对面帮我弄来。」斜对面是京城有名的「白鹤楼」,里头的大厨子手艺一流,尤其这几道做得特别出色。
罗璟掏了银子给跑堂,就把房门给关上了。
他回过头来,白衣少年站起身来,正要开口。
「哈哈,真是巧遇,在下罗璟,兄弟贵姓大名?」
白衣少年一听他姓名,忽然仰起头来,望着比她略高一点的华衣少年,清柔双瞳直盯他的脸看。
罗璟一脸笑容。他模样俊俏,常被人盯着看,已经习惯,只是这「姑娘」看他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那双目光特别清亮,双瞳里似乎写着「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姑娘,两人不认识吧?
「在下孙少凡。」莲容脸儿宽了笑容,清亮的眼神果真看出了什么来,也没有作声。
「罗公子是在躲什么人吗?」
罗璟双眼一亮,随即笑道:「我还没说,妳都知道了,孙兄弟莫非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虽然是萍水相逢,我却看妳丝毫不陌生,这也许就是『有缘』 吧!孙兄弟可介意我暂时叨扰?妳放心,等一会儿我会跟小二要一个房间,不会在妳房内待太久。我躲的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个不想见的人。」
「无妨,请坐。」
姑娘大方,反倒令罗璟心惊。她也答应得太干脆了吧?他本想对方虽然女扮男装,举止看来端庄得体又稳重,丝毫不轻浮,他必得费一番口舌才不被赶出去……
他若有所思,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仔细多看了她好几眼,看她笑容宽厚,态度从容落落大方,看起来就是个很舒服的人……看样子似乎也早已很习惯以男子装束在外行走,莫非她是把自己当男子看,是以表现得如此「大方」?!不好吧,终究是女子啊!
「孙兄弟看起来不像是城内人,府上是哪儿?来京城做什么?」他摆手扬风,额际冒了汗来。怎么反而是他为她捏起冷汗来了。
「在下四处为家,居无定所,此来京城……」她忽然望着他的脸,微微一笑,道:「是为了会一位故友。」
「特地进京会故友?我看妳气色不佳,风尘仆仆一趟路,只是为了见故友,妳这个朋友面子可真大,孙兄弟也真有情义。」故友?他不信有女子懂得男人之间的「情义」,瞧她一张苍白脸儿,他猜她八成是跟男人私订终身,对方跑了,她千里迢迢追着男人来的。
「在下友人与公子同姓,罗大哥待我如手足,能与他见上一面,不以千里为远。」
罗璟狐疑地看着她清清淡淡的笑容,又不像是弃妇……跟着她的话走。
「原来妳那友人也姓罗,难怪妳刚才一直看着我,莫非我与妳的罗大哥长得很像吗?还是妳根本怀疑我是那位罗大哥的兄弟?」他表面打趣道。反正只是打发时间,等他吃饱喝足,跟小二要个房间睡。他倒要看看看他一夜没回府,冷少怀那张冷脸可还摆得住?想到他就乐,哈哈!
孙少凡望着他,只是浅笑,没有再接话。
罗璟这时才狐疑地和她对望。
……不是真给他胡乱说对了吧?难道她真是哪个皇兄的红粉知己吗?……会是哪个皇兄抛弃了她?不可能,如此她定已识穿他的亲王身分,哪里还敢如此大方与他同桌共坐。心想不可能,他却看她温婉笑容不防他,态度亲切如故友,害他愈看愈生疑,暂时把冷少怀抛到脑后,追问她道:「敢问他大名?」
孙少凡浅浅一笑,才直言道:「……罗非。」
二皇兄!
罗璟一脸错愕,愣了许久,脑袋转了又转,迅速转出了一番心思来!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他撞个路人,都能撞到「认识他」的人,两人还进了同一间客栈,同处一间房……虽说眼前是他自己「跟」上门,但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啊――她当真是二皇兄的朋友?
「如此说来,妳早知我是谁了?」差点登上龙位,天下大名鼎鼎的安亲王罗非,无人不知,无人不识,京城内可不会有第二人敢取同名!不管她是谁,她绝对不是个普通女子。明知他乃堂堂亲王,还能如此从容不迫,与他平起平坐,谈笑风生……她是何来历?他面色不改笑容,却已经不见了两排洁白夺目的贝齿。正因她抬出二皇兄的大名来,高高提起他的防心!她不管在他脸上看出了什么来,都只是笑着点点头,温和道:「大哥曾说,他与七弟感情好,他的七弟生得俊俏,面相极佳,个性热情好相处,重情重义……」
他狐疑地跟随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臂上。
「他说,他的七弟或许不记得了,不过他永难忘怀,两人在幼年时,他的七弟曾经为他挡过一刀。」
罗璟吃惊想起,幼年在宫廷内,素来不和的大皇兄和二皇兄两人又打了起来,只是这一回二皇兄手无寸铁,大皇兄手上有一把刀,他见大皇兄的刀子就要砍到二皇兄身上了,急忙拉住大皇兄。
大皇兄攻势猛,力气大,往后一挥,幸好只砍中了他手臂,也算他福大命大。想不到二皇兄还对此事耿耿于怀!
他更吃惊她竟能从二皇兄口中得知此事!他对二皇兄了解甚深,他可不是会拉着人说心事的人,即便是和二皇兄最亲近的当今皇帝!三皇兄罗宋,也不见得能听到他倾诉心事。这孙少凡可真是不凡啊!看来她不但是二皇兄的「红粉知己」,甚至还是二皇兄相当「重视」的人!
啊!
罗璟忽然想起这半年多来,安亲王府门大开,几次问二皇兄是在等谁吗?他总闭口不语,面色难看。
莫非二皇兄真的在等人,此人就是她吗?
听她口里「大哥」叫得亲切,九成九是错不了!
「哈哈哈,想不到会在此遇到我二皇兄的朋友,咱们可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客套了。少凡,妳与我二皇兄是怎么认识的?」一口白牙闪,忙着挖他二皇兄的「风花雪月」,他的态度更加热络。
叩、叩。
孙少凡正要开口,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爷,您的鲈鱼蕊羹、五生盘、水晶糕花,给您送来了!」门外是跑堂的声音。
「快拿进来!」罗璟本想看完戏就到白鹤楼大快朵颐一番,却因冷总管搅局,害他此时又饿又渴,一听到美食佳肴送来,马上又把他二皇兄的「情史」抛到脑后,起身抱怨:「总算送来了,动作可真慢。」
两扇门推开来,跑堂的端着托盘进来,罗璟的目光却是和跟在他身后的人四目对上,顿时惊愕!冷少怀!怎、怎么找上来的?
「鲈鱼蕊羹、五生盘、水晶糕花,正好都是你爱吃的。七爷嘴挑又执着,不爱吃的不随便入口,想吃的一定要吃进嘴里。小六说你本来看完戏后要到白鹤楼用膳,属下在白鹤楼等您许久了。」冷少怀直盯着他错愕不解的目光,好心为他解惑。
死小六,果然出卖他!
本以为找客栈跑堂帮他跑一趟,必是神鬼不知的,只能怪他运气不佳,亲自守在白鹤楼的是她这个冷总管!算他倒霉。
「哼,算妳厉害!」他饿了,懒得再逞口舌,等跑堂把佳肴摆上桌,出去以后,他拉了拉衣袖,坐下来拿起筷子,先祭了五脏庙再说。
冷少怀走进来,并不讶异房内还有人。方才跑堂说投宿此房的不只一人,她还以为她找错了人,为了确认,她才请跑堂让她跟上来看看!
她是不讶异房内还有他人,但是她看见房内的人,看见那张脸,那双眼,那不变的气质,却是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孙少凡望着她,也是一看再看,初时疑惑,略略心惊,偏又看见她眼里流露熟悉和剎那晃闪的热度,她立刻肯定是她!她又惊又喜又疑,霎时眼眶泛红染泪,激动喊道:「宛――」
「在下冷少怀……这位公子看来眼熟,不知在哪儿见过?」
孙少凡一句「宛儿」还含在嘴里,泪光闪闪望着她,却看她眼神制止,眼角余光扫向罗璟。她怔仲片刻,回过神来立刻机警垂首,强忍眼泪,止住情绪,一面缓缓回道:「少怀,几年不见,妳竟把昔日故友给忘了……我是孙少凡啊。」
「……说笑而已,我当然记得妳……少凡。」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而她也用了假名女扮男装――凤氏一族代理谷主凤紫鸳,与冷三儒是堂房兄妹,是她的……冷少怀目光隐去戚叹,不再回想过去。
说笑!冷情冷面冷言的冷少怀会说笑,听见她的话,他差点把吃进嘴里的鲈鱼给喷出来。
「妳们也认识?」罗璟在冷少怀出声时抬起头,来回望着两人脸上、眼中全是情绪,两人「眉来眼去」深怕他知道什么,以为他没看到吗?
「七爷不也听见了吗?我与少凡是故友,自然识得。倒是……不知两位也熟识。」孙少凡吗……听来罗璟尚不知凤紫鸳的身分,那紫鸳可知他是晋亲王?
罗璟看见冷少怀态度谨慎,即使面对她口中的「昔日故友」,也没忘了她「冷总管」的身分,一切以他的安全为重,他虽然认为理所当然,眼底仍然隐有一丝甜意,哈哈笑了出来,道:「妳不用隐瞒,她知道我的身分。」
「我认识的人,是安亲王罗非,与七王爷是今日初识。」孙少凡和她交换了眼神,简短提了重点。
「……原来如此。」提起昔日二皇子,她大约已经猜出凤紫鸳会出现在京城的原因了,看来她已经顺利「报了恩」。
「我此刻在晋亲王府当差,是!」
「是有太妃撑腰,架子大,面子大,比本王还要大的府内『冷』总管。」冷面无情的总管!罗璟嗤声道,拿着碗筷继续吃。
冷少怀望他一眼,「王爷,该回府了。」
「没看本王在吃饭吗?」肚子填了半饱,不甘心被她找到的火气又上来。这下子她可更耀武扬威了,摆明了他钻进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她的一双法眼!这下回府,肯定会被她整死!罗璟又气又恼,拿小人心机揣度她。
忽然,他眼角余光瞄到笑颜温和的孙少凡,立刻触动灵光,摆出一脸热络的说:「少凡,妳是我皇兄好友,又是特地进京来找他,岂能让妳留宿于此,妳随本王回府吧!」
孙少凡眼中千言万语望着冷少怀,回眸随即拱手道:「多谢七王爷。」
罗璟看着两人笑道:「妳与冷总管既是多年不见的故友,两人必有很多话说。冷总管,今晚妳忙,不必理会本王了,自便吧!」
书房内一堆要务等着他过目,他以为能逃得掉吗?冷少怀心知他打什么主意,她望一眼凤紫鸳……随即调开目光。「多谢王爷,不过府内杂务繁多,等待王爷处理,属下以公务为重,王爷不需担心。」王府之内,非两人能畅谈之地,要谈,以后多得是时间。
第五章
春风送暖,故人来又去。她站在城外凉亭边,目送马车远走,随着黄沙滚滚远离京城。和他一年才能见一次面,因此她相当珍惜,不希望被任何人事物打扰,但总是事与愿违。
这次他提起,还有四年,四年之后,他就来带她离开……
四年……时间过得快,却也不快……
「华青青已经走了吗?」罗璟把马儿系在凉亭边的树下,看她站在那儿失了神,连他靠近都没发觉,他微恼,故意贴在她耳边说话,语调缓慢,热气吹吐在她耳畔。
冷少怀一怔,迅速回了神。「王爷……怎会在此呢?」匆匆收起一脸的情绪,回到面无表情,她转身拱手作揖,心虚的脸庞低垂,心跳加快,耳朵彷佛还有一股热气。
「哼……」罗璟抱起胸膛,遥望那早已看不见的马车,「听说华青青月前进京来,今日才离开的。冷总管,你把她藏得可真好啊,连一面都不肯让本王见!」
打从发现她的女子之身,他开始留心她周遭的「风吹草动」,特别在意那个时时给她「情书」的人。
他曾经暗中拦下几封信查看,信封上字迹细而圆滑,看来比较像是女子手笔。
但他始终怀疑若是女子怎会对她寄予如此「热情」,为此心口狂烧一把无名火,有一回故意趁她读信时,闯入她书房,从她手中抢夺过来看。
虽然很快就被她夺了回去,他已经看到来信人署名!青青。
她说青青是同乡女子。果是女子,他从此松一口气。
他开始怀疑,冷少怀莫非自小就女扮男装欺骗世人?看看她这张脸,这扮相,实不难想象果真如此,她至今应该惹了不少胡涂女儿家的眼泪。
他是去年才知道这个叫华青青的女子不只写信给她,并且年年都会进京一趟来看她。
「王爷既知她月前进京,当也知道她寄居京城友人府中,此人与属下并无关系,何来属下窝藏之说?」冷少怀放下手来,直起身子。
「总归她特地进京是为妳,这妳总不能否认!」她明明是女儿身,竟默默接受华青青对她情真意切的行为,耽误一个女孩家的青春,这并非他所认识的「冷总管」啊,实在令他百思不解。
「故人探访寻常事,此事也要向王爷报备?」
年年来见她的女子,她竟轻描淡写用一句「故人」带过,她可真是「冷」总管啊
「这华青青身子很差吗?听说她年年进京,身边都有大夫跟随?」反正人都走了,与她争辩无益,他转口问道。
「……王爷听说得可真不少。」
「非但如此,本王还听说她这个随行大夫气质斯文,相貌出众,不知这位大夫与冷总管相比谁胜出?」他不只想见华青青,他还想看华青青身边的大夫。此番未能见着,他愈想愈是遗憾,忍不住又开口抱怨:「哼,华青青哪时候不进京,偏偏选在二皇兄娶亲的时候!」
「王爷何出此言?」淡淡扫他一眼,看春晨暖阳洒落在他脸上,照得一张白皙俊俏的脸庞闪闪发亮,光彩夺目。她忽然想到,他今年也十七了……这一年来,他长高很多,差不多和「他」一样高了……谁胜出?也只有他能想到如此无聊问题。
罗璟瞇眼啾着她,终于忍不住满腹疑惑,问她道:「妳不觉得奇怪吗?我二皇兄突然去娶了凤氏代理谷主凤紫鸳,他必须遵守凤族一夫一妻制,从此与……其它女子无缘。妳说,我二皇兄为何要如此做呢?」
月前安亲王罗非娶亲,迎娶之人便是凤氏一族代理谷主凤紫鸳――孙少凡的真实身分。
「这是安亲王的决定,王爷想知道,应该去问安亲王。」虽然阴错阳差,安亲王在成亲隔日误认「王妃」,至今仍不知他真正所娶之人,正是令他心仪的孙少凡,不过紫鸳正在找合适时间把误会说开,料想孙少凡是凤紫鸳的秘密也瞒不久了……
三儒……正是因此谨慎小心,刻意不和「孙少凡」见面,一切都是为了她……
「妳和少凡是好友,难道妳不为她抱不平?」孙少凡是女儿身,虽然不曾点破,彼此心知肚明,此刻他把话说得更白了,等着听她怎么说。她轻轻钻眉,对此事不愿多谈,淡淡道:「这又与青青有什么关系?」
罗璟本来心思还转在她和孙少凡的女扮男装上,想逼她承认孙少凡的女子身,辗转也是逼她「现出原形」
最近,他心情浮躁。看她气定神闲当着她的总管,而他却对她愈来愈有「感觉」,常想起一年多前拥抱她入眠的夜晚,对她的「渴望」愈来愈深,面对她的迟钝毫无知觉,他就有一股脾气没得发!
本来一股脾气已经要发作,料不到她突然把话题一转,又让他想起了特地追出城来,却还是晚了一步的憾事。
他立刻扼腕怒道:「本来二皇兄心系孙少凡,少凡也钟情二皇兄,两人天造地设。如今二皇兄抛弃少凡,改娶别人,本王身为少凡好友,理当去帮少凡出气!妳说这华青青选在这么忙的时候来,不是存心与本王作对吗?」
冷少怀抬起眼,目光略略抬高,直直望着他看。……才想他今年十七岁了,怎么长了年纪,长了身高,没长脑袋呢?老说些稚气的话,做些无聊事!
「原来王爷口称『安亲王学识渊博,值得学习』 ,最近频繁去找安亲王……却不是为了『学习』 ,只是去找麻烦吗?」
找麻烦!罗璟一听,火气立刻爆发开来。
「冷少怀!我撇下和二皇兄的手足之情,去为少凡讨公道,妳居然说我是去找麻烦!妳也是少凡的朋友,却对此事不闻不问,妳也未免太冷漠无情了!」伤人总会伤到自己,怒吼出口之后,他就后悔了,差点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当然不是冷血无情之人,她曾经在他需要的时候,默默给他温暖,她只是表面冷,并非当真无情,他却只因心烦气躁,一股子气不过她对他的误解,就把气出在她身上……
眉间锁着懊恼,他小心地啾她一眼,发现她细长凤眼直盯他看,似乎他的话并未伤到她……他立刻把脸转开了,下巴昂得老高。
冷少怀抬眼望着他,许久之后才出声,若有所思地问他:「王爷辖地之内,有多少子民?县官何人?农、矿、工、商各占多少?主要产业为何?每年税收如何分配?」
她淡淡投来一堆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把罗璟听得一头雾水,狐疑地瞥她一眼,「突然说这些做什么?管理领地之事,都是妳在处理,本王只负责押字,妳理当比本王清楚。」
冷少怀瞇起了眼,一向冷淡的眼中出现少有的厉色,令他全身绷了起来,心跳加快!
「一直以来,属下虽代为处理领地事务,但桩桩件件皆交代清楚,经王爷过目!王爷已非孩童,该知签名盖印须负之责任!」她莫名怒上心头,疾言厉斥:「你生在皇族,落地即满身富贵,从来不知民间疾苦!你须知在你辖地之内百姓的福祸与乐苦,全掌握在你手上!你溺于玩乐,轻忽怠惰,上梁不正下梁歪,辖地之内必出贪官,将来!」
将来她走了,他犹热心肠忙着朋友的事,天真率性而为,怠忽荒政,任人耍弄不自知,莫说再多的富贵也必败,他若当了蠢王爷,背后会有多少人嘲笑他!心脏鼓动着一股莫名的疼痛,她当作是箭伤引起,不去深究,重重说道:「将来百姓因你而苦,你不羞愧吗?」
他岂不羞愧!受她当面指责,疾言厉色,丝毫不留情面,大伤他男性尊严不说,他贵为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容一个颠倒阴阳的女子嚣张!
罗璟顿时血气直冲脑门,整张脸涨红,气得紧握拳头,指住她斥道:「大胆!冷少怀,不要以为本王平时任妳为所欲为,妳就能爬到本王头上来!妳不过是个!」
是个女流之辈,若非他私心护她,光凭她假扮男子入府来当总管,他就能定她一条戏弄皇族之罪,将她斩首,任是太妃说情也保不得她!
气话冲到嘴边,差点要揭破她的女儿身,他一念百转,心思万磨,只看她面色冷,神色淡,恐怕对他的感情比纸还薄,这一掀了底,他不可能当真治罪于她,她万一转身就走?
他紧紧咬牙,改口道:「妳不过是个小小总管,轮不到妳来教训本王!」
「良药苦于口而利于病,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王爷非朽木,应能明白个中道理。从今以后,属下只会从旁协助,不再越权处理王爷领地之事,盼王爷收起玩心,担负起责任来。」
她不肯收敛,依然故我,训得罗璟整张脸涨成猪肝色,又羞又怒,再也吞忍不下,上前一步抓起她手臂!
「冷少怀,妳!」
四年……她当他的总管,最多也只剩下这四年了,这些时间是否够他学会管理领地之事?她忽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去年就不该放任他四处玩乐。不过她及时警觉,为时不晚,其实他伶俐聪敏,只要肯认真学习,四年时间是足够的。
她不避目光,凤眼直视于他,并不怕他当真重责于她、就是凭三年多来的相处,深知他秉性善良,热肠热性,心慈面软,顶多是放几句狠话而已。
罗璟瞇起了眼,瞪视她不畏不惧、冷淡无波的眼神,心底更有一股怒气翻涌。
她当真以为他孩童心性,只顾玩乐,什么也不懂吗?他若非了解她,深知她有本事处理政务,能对他辖地之内的百姓做最妥善的安排,他岂肯对她放权,给她当一个权势如天的大总管!他故意不理政务,故意整天到处跑,只是为了和她斗气!
谁教他对她放了心思,生了感情,渴望吸引她的目光和心思,希望她时时刻刻紧盯自己不放……
她一点都不懂他,看他的目光始终冷淡不生情意,甚且把他当作只重享乐,不顾百姓生死的蠢东西!
他抓着她的手臂,一只手伸过她腰身,一把勾锁住!
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他要看见她的眼底因为他而变了色,他要她的眼中不再冷淡无波,他要她明白他只是一直以来不说,并非当真无知!
腰后一股力量突袭,她撞到他身上,来不及推开,就看见他猛然凑上嘴唇……
他终于吻上了她的唇……她的唇原来如此温热柔软,如此甜美。
如他所愿,她的眼里变了色,不再冷淡无波,但他也大失所望,她的反应并不如预期「热烈」……他心跳很快,贴着她的唇磨赠良久不舍放。
她闭着双唇,看着他,眼中除了惊讶,只有困惑、迷惘、不解……没有他想看的羞涩、惊疑和被识穿的窘迫。
他瞇起了眼,终于放开了她。
「妳也有点反应好吗?」他不堪自尊严重受损,出声抱怨。
她望着他,沉默良久,耳根子略红,淡淡地说:「属下不知原来王爷有断袖之癖。」
断、断袖之癖!亏她……亏她脸不红、气不喘――说得出口啊!罗璟瞪着她,气得!
「本王就是有断袖之癖!」气得他自暴自弃了。
「属下无此嗜好,王爷还是找别人吧。」她眼神淡,面色冷,唯有双耳红,拱起两手,不着痕迹地把目光低了下来。
「妳……气死我了,随便妳吧!」看她面色坚决不肯认,还和他耍嘴皮,他若不赶快找个地方冷静,当真会把两只手掐上她脖子。
直到马嘶人离去,沙尘在空中飞扬,冷少怀拱着的两手紧紧握着,手心全是汗,微微颤抖。她低垂的目光早已藏不住慌乱,缓缓咬住唇瓣……嘴唇尚留着他的余温,他的气息,他!罗璟他!
原来早已发现她是女子!
何时……他是何时发现?
她一直都小心翼翼,藏得很好,他怎么可能会发现――
眼前突然晃过一幕幕他紧抱她睡的画面,她一怔,蓦然忆起一年多前……
……是先皇驾崩之时……是那些夜晚?
他!难道那时就已发现?
……既然发现,为何他不揭穿?
既然他不揭穿,她就还有机会!
她……无论如何不能认,无论如何!只要他不说穿,她就能保住「总管」之位,顺利做完这四年!
只要他……别发现她是宋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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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芳园
她推开两扇门,走入厅堂。里头窗户开着,清风吹起墙上挂轴,轻轻作响。她仰头凝望,「十七岁的宋宛儿」正唇角弯弯对着她笑……这幅画看久了,连她都以为画中美人就是宋宛儿了……
她低头看见桌上又多了一些胭脂水粉,还有珍珠链子、耳饰、莲花鞋……这两年来,他每出门都为宋宛儿添购新物,这屋子里早已摆满了女儿家喜爱的物品。
她拿起桌上唯一不曾被收下的一支发簪轻轻摇晃。
双花金步摇……画中宛儿插着这支发簪,去年罗璟到了京子戏园看过「再生缘」,隔日当真请人来作法,手握这支发簪,希望能见到宋宛儿的鬼魂。如此儿戏行为,她看得好气又好笑……应该制止他的,她当时却由着他胡闹,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她看着发簪,目光转冷,想起他这些天来的荒唐行径,不禁又恼又气。
只因她不肯认女儿身,指他有断袖之癖,他就故意和她呕气,跑去了南城那条有名的花街不回来!
……故意和她呕气,他天天差小六回来告诉她,前一夜,他在南乔院,拥的是名妓柳姑娘,大前夜睡在牡丹院的红妓沈姑娘的床上,昨夜则是在京城花魁白姑娘的香房里温存。
方才小六回来报,他今晚还是和花魁白姑娘共度。
他日夜醉生梦死,此事若传到太妃耳内,对她相当不利,她明知该去把他带回来,但……
她竟也和他呕气了,故意不去理会他。
冷少怀颦眉,搁下发簪。
她究竟怎么了?为何心神烦乱,心浮气躁,还与他一般见识?
四年时间,说长也不长了,他该学习的东西一大堆,实在不应该浪费时间,还是去把他带回来吧。
她转身正欲出门,突然瞥见一人远远走来!
打从城外他拂袖离去后,两人已经三日未见,她正准备去找他,想不到他自己回来了……
她转身往里面走,藏在房门之后罗璟走进厅堂,步伐有些轻浮,在案桌上搁了些东西,仰头望着挂画。
「宛儿……对不起,这三日都没回来看妳。这三日……本王虽然身在红院,可时时惦记着妳……和她。宛儿,妳说她狠不狠心,明知本王在等她,她却不闻不问,把本王放在妓院里不管。宛儿,她的心里当真没有本王吧?」
冷少怀垂下眼眸,盯着脚下黑靴,听一墙之隔传来他哀怨的声音。
「宛儿,妳人善心慈,不会怪本王移情别恋吧?……我还是爱妳的,但妳我阴阳两隔,只能来生再聚。她虽然面冷了些,讲话不讨喜,不过和妳一样心慈软肠,我们夫妻心灵相通,我相信妳也和我一样喜欢她的,是不?」
冷少怀一怔,一抹惊讶跃入眼底、她不自觉抚上了自己的嘴唇。连日来烦心身分曝光,不知如何面对他,她却未曾想过他吻她的理由!他……喜欢她?
砰!
她心一跳,听见门外传来声响,不知他出了什么事?
她走出来查看,见他跌坐在地上,一旁滚落酒壶,酒水洒了一地,满屋酒气四溢。
「宛儿……本王没有对不起妳,本王虽然夜宿红院,但是连那些女子的手都不曾碰……她们根本都比不上妳,我连一眼都不想瞧……」
她抬头看一眼画中美人,如此绝色确实世间罕见,她见过的也只有安亲王府里的「假王妃」能相比。
……比不上的,连碰都不想碰,连一眼都不想瞧吗?他的眼界可真高。
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成何体统?她靠近正要搀扶他,又听见他自言自语……
「宛儿……本王第一个爱的人是妳,但妳离我而去。是我福薄,留不住妳的命。第二个……有什么办法呢?我都摸了她的身子,和她睡过了,男子汉大丈夫,当负起责任。她除了我,也没人要了,本王理当疼爱她……」罗璟闭起了眼,倒地就睡。
冷少怀站在他身后,望着他委靡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理当,疼爱她吗?
她深长地吐了一口气,却让人看不出来,她是叹息还是松了口气。
「呜呜,我好可怜……宛儿……那些女子好恐怖,各个都像豺狼虎豹,企图将本王生吞活剥,好可怕啊……宛儿,还是妳最温柔……冷少怀,冷血无情,不顾本王死活……」
冷少怀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了宛芳园,任他倒卧在冷硬的地上,去拥抱他画中的宋宛儿。
即日起,每日上午为王爷处理政务时间,避免外人干扰,府门不得打开,四周围墙严密看守,违令者处以极刑!
连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府内总管冷少怀
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贴在晋亲王府各处墙柱上,府内冷总管亲笔字,大伙儿看前面几句还眼茫茫,看到后面那句「连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就马上明白了过来,点点头去做事了。……不过把王爷比喻成苍蝇,也太狠了些吧?
一大清早,罗璟才踏出云月楼,就看见处处红条。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咆哮道:「小六,全给我撕了!」
「……是……是……」贾小六不敢违背王爷命令,又怕冷总管看见,于是四处东张西望,见四下无人,赶紧偷偷的撕!
罗璟见他畏首畏尾的模样更是一肚子气,一个拳头往他后脑槌下去,「窝囊!」
「王爷,属下已在书房备妥早膳,请王爷移驾。」冷少怀的声音突然响起。
贾小六一听,头皮发麻,撕了一半的红纸赶紧贴回去,哪知那张不听话的红纸又掉下来,他吓得脸色发白,目光直看着「处以极刑」四个大字,双手抖着扶着红纸不敢放。
「……冷少怀!妳竟敢贴这张纸,妳是存心不给本王面子吗?」罗璟见到她来,心口狂跳,好不容易才挤出装腔作势的声音。
「王爷,属下只是希望王爷专心政务,倘若王爷认为属下多管闲事,此后属下不再多事……一如属下说过,从此以后不再帮王爷处理政务,属下言出必行。」
一听冷总管冰冷得冻人的话语,贾小六浑身一阵瑟缩,头垂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别让王爷看见他的存在……冷总管讲这种话简直是在呛王爷说!你若想当个扶不起的阿斗,就随便你好了!
惨了,爷很爱面子,可想这时脸色一定很难看,连他都不敢看了。
虽然不敢看,贾小六却把耳朵竖得高高的,隐约听见王爷暴怒的抽气声……他紧紧闭起了眼睛,把脸偏了偏,等着爷脾气爆发……一阵的风和日丽。他等了许久,背后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吓人啊!明明是春日温暖的天气,他却浑身遍寒,巴不得多披几条棉被出来!他的背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不敢看啊!
「……本王的早膳已经在书房了吗?」
「已在书房备妥。」
「……希望今日早膳,不令本王失望。」
终于打破僵局,背后声音传来,却是令人错愕的「一片祥和」……
贾小六两手压着红纸,听两人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一股凉风吹来,神清气爽,他才放下酸麻的手,长长吐了口气。
回过头去,果真王爷、冷总管都不在了。
「窝囊……小的窝囊,恐怕爷也好不了多少。」他忍不住喃喃抱怨。
这晋亲王府内,冷总管确实是比王爷大啊,有什么办法!
第六章
哼!冷少怀可别真以为他怕了她,他这可不是妥协了,跟她进书房只不过是要让她知道,他有心去做的,简单轻易就能做好!冷少怀最好是擦亮了眼,仔仔细细地把他瞧清楚,重新对他刮目相看!
他等着接受她崇拜的眼神、爱慕的目光!
罗璟趴在书案上,脸颊印了字墨也懒得理了,一手搔搔打结的脑袋,一手揉揉挪昏花的双眼,声声哀叹,心想着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人来解救他「脱离苦海」,大皇兄、二皇兄、三皇兄、五皇兄、六皇兄……这些无情无义的兄长存心看他死吗?叫他每天看这些数字和文字,还得背一堆人名和规条,他都发了「帖子」,却没个人来看他,更得花脑筋想出办法来摆平辖地内层出不穷的意外和纠纷,还要防贪官起,拔擢忠良出,这种苦日子他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皇上,不如我把领地还给你吧!」就为了那些税收,他从早忙到晚,上午得坐书房,下午得听下属「发牢骚」,这不是亲王过的日子啊!
正在书房外鬼祟的贾小六,听到书房传出哀号,赶紧推门蹑手蹑脚的跑进来。
「爷……」
「哈事?」罗璟垂着眼皮和脑袋,整个人没精打彩。
……原来这就是冷少怀这几年来过的日子吗?也真是辛苦她了,以后他再也不敢小看「女流之辈」了。
话说回来,他也不要她崇拜的眼神、爱慕的目光了,她可不可以收一点「工作」回去?别如此狠心,一次就想整死他嘛!把他玩完了,她是等着当寡妇吗?
「爷,小的打听到,安亲王带着孙公子准备下江南,还邀了德亲王同行,近日起程。」贾小六深怕冷总管突然冒出来,拚命往外探头,又怕隔墙有耳,跑到主子身边咬耳朵。
「去就去吧,有什么!二皇兄要去江南?」罗璟突然跳了起来,整个人精神全来了。
「嘘、嘘!爷,小声点,千万别给冷总管听到小的来通风报信。」贾小六吓得差点钻进桌底下。
罗璟提起他衣领,把他拉了起来,大大夸奖了他,「小六,你这次做得好!本王带你去看看江南的好风光吧!」
二皇兄居然只邀五皇兄,没邀他,这不去抗议怎么行!
嘻嘻嘻,有了二皇兄「撑腰」,看这冷少怀还敢吭声吗?
他忍不住开始幻想起江南的好山好水和美食佳肴,幻想他在烟雨江南之中,画舫之内,入眼美景,入口美食,手揽美人!这美人有着纤细腰身,白皙面皮,细长凤眼,直挺鼻子,薄唇红润,尝起来温热柔软……冷不防一双冷冰冰的凤眼瞪来,吓得他全身一震,美梦碎裂!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带她同行,否则这一路上又得和一堆文字和数字为伍!他瞇起了眼,虽然觉得可惜,但为了能够去江南好好透一口气,他还是让她留在府内「看家」吧!
安亲王亲自开口,冷总管的确无法拒绝,但她其实是看在这段时间罗璟虽然嘴里抱怨,还是认真向学的份上,才让他出门,这一点她倒是没让罗璟知道。一趟江南行,各怀心思,安亲王罗非为了掩人耳目才邀多人前往,目的是不着痕迹地暗中前来处理「凤女能者」凤梅破被他的手下从凤谷擒出来一事;德亲王罗隽爱上「皇嫂」,此去是希望远离京城能将她忘怀;孙少凡准备趁这次机会向罗非坦白身分!
只有罗璟,真正是出来游山玩水,但他没想到二皇兄也把冷少怀算了进来,结果他的「苦日子」没有结束。
船行江南,中途经过天崖山,一行人夜宿德亲王在天崖山的别馆……
「户籍划分如民户、军户、站户、匠户、儒户、医户、猎户、盐户、运粮户,不同户计的隶属与管理自不相同,在纳税应役方面的义务也有差异。」
罗璟瞇起了眼,恨恨地瞪着冷少怀的后脑勺,看她站在楼窗边,面对窗外夜色,嘴里滔滔不绝。深更半夜的,念这些硬邦邦的东西给他听,她绝对是存心整他的吧?莫非她已经知道他暗中买通此地总管,让两人同处一房,共睡一床之事?
「赋税主要是税粮和科差。税粮分为丁税和地税两项,丁税每丁二石,地税每亩三升,各户类分别按不同规定交纳其中一种。如民户……」冷少怀负手转过身来,却见他双手徐缓解开锦带,脱下外衣……
「……如民户,交纳的税粮是视丁税和地税哪一项税额多而定。军户、站户之土地四顷以内可免税,逾数交地税……」她维持平淡声调,平稳陈述,波纹不兴的目光看着他把锦带连同那件淡青色外袍扔在地上,身上仅剩一件夏日薄透的白衫和长裤。
「这什么鬼天气,这么热!」脱了外袍不够,他嘴里抱怨,手没闲着,弯腰脱下靴子往地上丢,又把白衫拉开!
只是初夏,能热到哪儿去!她转开目光,神情微恼,耳根子红,唯有声音平淡,「科差包括丝料和包银。每户输纳的丝料为一斤六两三钱,其中也有户类差别!王爷,请专心听。」她听见又有衣服落地声,细颈转不过去,脑袋里自动闪过她不想看的画面,逼得她终于出了声,冷冷警告他!不许再脱下去!
「科差缴纳也有户类差别,本王都听进去了……」罗璟晃呀晃地晃到她面前,低头一脸认真地问她:「总管,各户类差异何在呢?」
烛光晃闪,照着一副结实伟岸的赤裸胸膛出现在她面前,她一愣,眼色冷,不为所动,继续说:「……税收主要用于治理河渠,铺桥造路,建造官舍!」
啪!
罗璟忽然伸手触摸她的唇,手都还没碰到,就被她迅速拍掉,听她厉言怒斥:「属下已经言明,属下无此嗜好,王爷自重!」
「好痛啊……妳下手可真快,也真重。」他甩了甩手,俊脸上满是无辜和委屈,「总管,本王只是想提醒妳,科差各户类差别妳还没讲完,跳得太快了。」
冷少怀一怔,顿时面皮发烫,别开了脸去,「……时间不早了,今日到此为止吧!」
罗璟那张俊颜立刻从委屈转为眉开眼笑,马上拉起她的手来,「总管说得是,那咱们上床就寝吧!」
「王爷!」
罗璟迅速将她拦腰一抱,火速冲上床!
冷少怀来不及训斥,愤而想推开他,两手摸到他赤裸的皮肤,霎时满手滚烫,耳根子红。她才一闪神,稍稍迟疑,就被他抱上了床!
「少怀,妳对本王如此有心,本王不会辜负妳!」他终于把美人搂抱,心花怒放,手忙脚乱,急着脱去她衣衫,和她肌肤相亲。
他的重量压着她,压痛了她胸口旧伤,她疼得无力抵抗,咬牙隐忍,瞇眼瞪他,「胡言乱语什么?」
她几时对他有心了,他又胡思乱想些什么?
罗璟低头贴着她的脸颊,满足地吸取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对她真是崇拜又爱慕地说:「这两个月来本王忙得焦头烂额,方知总管过去的辛劳。这几年来妳这纤细的肩膀代本王扛了重任,从来不曾吭声……」
他宽大的手掌罩住她的肩膀抚揉,冷少怀使力把他拨开了。「少怀,妳对本王费心,正是妳对本王有心,为何还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他甜腻的语气带着撒娇的味道,压在她身上,抚摸着她身子的曲线,隔着夏日薄质料子,轻易感觉到她确实裹了胸……
他眼里染了情欲,想起昔日曾经共睡一床的寒夜,相隔一年多了,他每到夜晚就思念着两人共睡的日子,渴望拥抱她……如今抚摸着她,不知是衣料薄的关系,还是岁月改变了她,他发现她的曲线更加明显了,身子也更为柔软,更惹他欲火高张。
她正欲开口辩白,嘴才一张开,他的唇舌就覆了上来,把她吓得瞠目结舌,半天无法反应……
惊吓过去,心神慢慢归位,双手抵在他胸膛,却无力推开,逐渐感觉到他再与过去不同的身躯!她惊讶的发现,他不只是长高,也长壮了,不再是过去那个个子比她小,一脸稚嫩的男孩。
现在就算她的旧伤不痛,她也抵挡不了他的力气了……
「王爷,住手!」她好不容易别开脸,嘴里满是他的气味,终于令她动了怒气,「你少自作多情!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对太妃有所交代。你一直惹是生非,不理政务,我若是女子,宁愿选择一个有肩膀、可依靠的平凡男人,也不会选你!」
她言词犀利而冰冷,把罗璟的一头热给泼得冷冰冰。
烛光照着他一张受伤的脸,倔强的神情,纯真的黑眸瞪着她看。
她细长凤眼无情无欲,心口却漏跳了一拍,沉重的身子因为他抬起重量得到解脱,但胸口的疼痛却莫名地钻得更深……
「妳、妳明明是!」
「属下是府内总管……不管主子是谁,属下都尽力而为,王爷不必放在心上。」她坚决不认是女子,也不让他说出口。
罗璟满脸怒气,眼神含怨地瞪着她,「当真不管主子是谁,妳都无影响吗?那为何这两个月来,妳一反常态,严格督促本王处理政务,不正是妳对本王生了感情吗?」
冷少怀一怔,凤眼瞪他,满脸恼怒,她竟一时语塞找不到辩驳之语。罗璟瞇起了眼来,看着她窘迫神色,嘴角弯了起来!她果然是对他有感情的!
……她的心确实是偏了,多年相处,偏袒了他,不希望她离开之后,他沦为无能亲王。但是这种感情,并不是……并不是那种感情……
但,要如何说清这种感情?正在她迷惘之际,她看见他俊颜灿笑,一下子又打起精神,满脸光辉……她忽然感觉胸口的疼痛减缓,生了一股暖热……
她听见他说:「妳真是比本王还别扭的人。算了,本王就继续等妳吧,看妳哪天想通了,想跟着本王了,本王就收了妳。」
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冷少怀扯起眉头,本要开口,却又感觉与其愈描愈黑,不如不说,随他想去……他别说穿就好。
「王爷,把衣服穿回去。」她面皮微热,转头望着烛影摇曳生姿,房内一片寂静。
罗璟跨在她身上,直盯着她羞赧的脸儿看,真有一股冲动想吃了她,但方才说了要等她,总不能立刻食言,那会彻底被她瞧不起……
「唉!」真想咬了自己舌头,逞什么能呢!他哀声叹气,却也乖乖下床把白衫捡起穿上。
冷少怀起身,正想下床到楼下找个地方睡,他却很快回到床上来,把她往里面推,更顺势抱着她一起躺下。
「好冷,这样温暖多了。」
已经初夏,能冷到哪儿去?……话说回来,他刚才不是喊热吗?冷少怀瞪着他轻轻挣扎。
他闭着眼,弯着嘴角,死皮赖脸抱住了她不肯放。
她一向是能睡就睡的人,累了一天,早已眼皮沉重,瞪着他俊俏的赖皮笑脸,无力挣扎,任他搂抱,眼皮一盖上,就缩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他反而不是个轻易入睡的人,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他眼睛一张,眼神还发着亮光,一颗心暖呼呼、甜蜜蜜,直盯着她的睡颜看。
她唇微张,吐着温热气息,看得他心里很痒,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偷偷覆上她的唇……
好甜……好甜的总管啊……他贴着她的唇,也终于闭上了眼,带着一颗甜蜜蜜的心入眠。
「嗯……」好吵……外头在吵什么?……好多跑步声……
「好吵……」她终于忍不住张开眼睛。
烛光已灭,一室昏暗,她看见一个背影站在窗边,窗外天色朦胧,天还未开,该是接近破晓时分。
「发生什么事了?」她坐起身来,瞇着沉重的眼皮朝他看。
「妳起来了?」他回过头来,看见她坐在床上,便把窗子关上,走了过来,「外头一群侍卫不知道在找什么?……好像是二皇兄的侍卫。我下去看看,天还没亮,妳再睡会儿。」他拾起外衣套上,打开房门下楼去。她张着惺忪睡眼看他把房门关上……外面吵杂声不断,脑袋逐渐清醒。安亲王罗非的侍卫?此地是德亲王的别馆,此回安亲王出门,并未特别多带侍卫,为何……
她突然想起此地距离凤谷很近,安亲王自从与凤谷代理谷主成亲,便顺理成章派兵进驻凤谷保护凤谷子民!但为何他的侍卫会出现在此,会是凤谷出了什么事?
她的心脏忽然跳着不安,跟在罗璟身后下楼去。
江南行半途折返,直到返回京城来,已是炎炎夏日。
孙少凡生了重病,指名由冷总管照护。
既然两人是故友,孙少凡又无亲人,由冷少怀来照顾理所当然。表面上是如此,明眼人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了……罗璟看出来,孙少凡应该是极力想藏住女儿身,不让他二皇兄知情,冷少怀是唯一可帮她之人。天崖山别馆那一场骚动,发生得格外离奇,二皇兄的大批侍卫为何突然出现在别馆?后来也因为孙少凡突然重病,没有人再追问,就此成了悬案。
只是,后来他听说,凤氏一族的「凤女能者」凤梅破在出外游玩时不幸落海身亡了!他惊异地想,传闻「凤女能者」有着特殊能力,竟会如此轻易掉入海里死亡?这可比二皇兄的大批侍卫出现在天崖山别馆更离奇了!
他一向是敬爱二皇兄的,他也深信二皇兄一切作为都是以大局设想,为了天下子民着想,所以……对于太离奇的事情,他通常选择闭一眼过去,不去深究。
他只是清楚的知道,他与孙少凡是好友,既然二皇兄已经娶了凤紫鸳,那么孙少凡想保住女儿身的秘密,他自然默默支持。
因此,他也同意冷少怀暂时搬进安亲王府照顾她。
本以为,今年的离奇事件就此落幕了,没想到热风还吹着,安亲王府又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近日冷少怀不在府内,他正忙得焦头烂额,此时却惊闻他那位非常不近女色的五皇兄竟然爬上了二皇嫂的床,做出不伦事!二皇嫂生得沉鱼落雁,绝色佳人之姿,是男人都宁为她犯罪,但他深信全天下的男人包括他自己都有可能沉沦,唯独向来淡泊无欲的五皇兄能全身而退。
他的五皇兄清心寡欲,行止复礼克己,世间难得一见的谦谦君子,就算他当真爱上皇嫂,受于道德约束,他也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二皇兄的事情来。
这简直比传出他克制不住,爬上冷总管的床把她给吃了,还要不可思议,他深信五皇兄肯定是被陷害了!
但是令他从椅子上跌落的消息是,两人被捉奸在床,而捉到两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府内的总管冷少怀!
她为何要陷害五皇兄?
不不不,她没有理由陷害五皇兄,她肯定是!
安亲王府芙园内,孙少凡昏迷未醒,冷少怀寸步不离,罗璟遣退下人,将房门关起,与她私语。冷少怀正在看他这几日独自处理的政务,发现他确实用了心,如此她可稍微放心!心里才如此想,却听他又「胡言乱语」……
「妳与我五皇兄素来无怨,所以说妳肯定是为了少凡,想拔除凤紫鸳!这一招我怎么从来没想过?」他话到一半,又喃喃自语地赞叹,才继续说:「结果我五皇兄就成了无辜的牺牲品。妳外冷心热,我就知道妳也一定是为少凡抱不平,但是妳这次也做得太绝了吧?」
冷少怀抬起眼来,冷冷扫着他。老爱胡思乱想……这回他倒猜对了五、六成。
……她本以为「假王妃」孙少帆找她弄来迷药,只是为了演一场戏,目的在帮助凤紫鸳从这场婚姻里脱困,没想到她假戏真做了……
虽然她无意陷害德亲王,斯人因她出手而成了牺牲品,也算是她间接伤害了。
……孙少帆离开之前提起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就是京城有名的「常乐」,常姑娘天生肤色异常,发色浅淡,皮薄如纸易破,人人见她如见鬼魅,心惊胆跳,她却生性乐观,时时笑容满面。
孙少帆离开之时,希望她能去看看常乐,若有机会就将她治愈。……孙少帆却不知道,她手不能写药方,眼不能看医书,对患者不许碰、病情不能言。虽然这些日子她为救紫鸳,暗中已经破例,但她已做到极限。再说常乐的异常,据说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她这几年来疏于医务实际经验,恐怕也没辙。
但若非她开口央求孙少帆想方设法解除凤紫鸳的婚姻,她也不会因此失身。她欠她一条人情,既是她所托,她须为她尽力。
明年等三儒进京,请他去看看常乐吧……
她转回心思,对罗璟说道:「王爷,西边近日水患严重,虽然县令回文,已经做妥善处理,但属下认为王爷应即日起程前往辖地一趟,深入了解水患原因,关心灾民所需,查看县令处事态度。」
罗璟一脸不耐烦,「本王此时可不是与妳讨论这件事!」
「安亲王妃乃凤谷代理谷主,既能独挑大梁,自非省油的灯,属下若为挺少凡而陷害她,岂不自找死路?何况还把德亲王拉下水,属下有几颗脑袋?王爷未免太瞧得起少怀。」她三言两语冷淡带过,话题带了回来,「王爷当把心思花在正事上,即刻准备出发。」
当真不是她做的?罗璟还是一脸狐疑。「王爷。」
罗璟摆了摆手,「听到了!」
冷少怀淡扫他一眼,「王爷意思是?」
「本王详阅张大人回文,虽然长篇大论,却有半篇海口浪言,本王此来就是要告诉妳,我将前往辖地一趟,并且本王已向皇上借将,此回将携专于治水官员前往,全力整治水患。」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
她亦看着他,凤眼里难得有流光闪烁,凝视他许久,唇畔勾出了一朵迷人笑花。
「属下预祝王爷此行,一帆风顺。」看来不用担心他将来会当个蠢王爷了。
她笑了……是他眼花了吗?冷面冷语的冷总管!竟然也会笑?
罗璟一阵错愕,却不敢眨眼睛,瞠目盯着她看!她的笑仅昙花一现,淡如风轻拂面而过,看似不留痕迹,却在他心内掀起了惊滔骇浪!瞬息他的心脏鼓动得好厉害,他赶紧压住被心跳拚命撞击的胸口,怕被打出内伤来。「王爷,你不舒服吗?」她目光注视着他的手,不免担心他是否这些日子过于辛劳,身体出了状况?
「总管……」
「嗯?」
罗璟拉过她,将她手上的公文全放下,把她搂入怀里,紧紧抱住!
「此回离京,分别时日长,妳……让我吻一下吧?」他以偷袭的方式,迅雷不及掩耳,趁她不备,最后一句话吐在她嘴里。
冷少怀来不及推开他,双手抵在他胸膛,摸到他如擂鼓的心跳,一怔,瞠着惊讶的凤眼,任他吻了许久、许久,她都还在想……
他的心脏如此不正常,这……这是什么病?
未曾听三儒提过……
不会有事吧?「怎么把门关着?」
叩、叩、叩……二皇兄!
罗璟听见门外声音,赶紧放开冷总管,去把门打开来。「皇兄,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罗非听见皇弟槌胸顿足的声音,只是淡扫他一眼,便往床畔走去,「少凡可有好些了?」
冷少怀怔仲半晌才回神,手指还温热,她紧握拳,起身过来,「回王爷……」
一场热风过,秋风起时,清醒过来的孙少凡离开安亲王府,从此不知去向。
罗璟趁此回出门,还去了一趟奇贤城探望岳父母,谁知奇贤城城主竟然早已换人!
他深入打听方知,在那年他迎走宋宛儿牌位后,宋则禧就交出城主之位,带着续弦妻子赵氏离开了。
他一直不知道他尊为岳母的赵氏是继室,而他的冥婚夫人宋宛儿是元配所出。宋则禧元配夫人在宋宛儿还小时就过世了,同年宋则禧娶了赵氏。红颜薄命啊……母女俩皆命薄。罗璟感叹,特地问明岳母埋葬何处,前往祭来年秋日,宋帝三年,冷三儒进京,在冷少怀的恳托下,去看了常乐。
这一年,罗璟又因事耽搁,与「华青青」错身而过,失了见面机会。这一年,风调雨顺,风和日丽,国泰民安,天下太平无事过。又过一年了。
宋帝四年,她,二十一岁了……
第七章
宋帝四年入冬
「好冷、好冷啊!」天上无月,雨声凄厉,菊园里烛火吹熄,床上一双人影……罗璟频频喊冷,缩在被子里,把她抱在怀中,双手不断摩擦她的背,简直把她当作取暖工具。
她动也不动,窝在他怀中,任他紧抱,任他抚摸,彷佛早已成了习惯之中,她自熟睡里醒来,瞇眼瞪他。
「你怎么又来了?」
这两年来,他夏天喊热,说她冷冰冰,抱着舒服,把她当消暑工具;天气一转凉,他就赶紧喊冷,说她外冷内热,抱久了温暖,她又成了他的取暖工具。初时看他不再荒废政务,认真肯学,她破例「收留」他几晚。没想到此例一开,便没完没了,他三天两头一入深夜就摸黑爬上她的床来。
「冷啊!」他笑嘻嘻地回答着,还故意装软声软调的撒娇声博取同情,「我好冷啊,总管。」
看她醒过来,他的四肢马上像八爪章鱼吸附住她的身子,绝对让她没机会踹他下床。
「够了,想睡你就好好的睡。」她也懒得理他了,重新又合上眼,枕在他手臂上找到了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他放松了她,低下额头来贴靠着她,嘴角噙着得意洋洋的甜笑。
她是作息正常,入夜闭眼就睡的人,他老早吃定她,算准了她入睡之后「好说话」,他就特地等她睡了才进来。
唔……她很不喜欢束胸睡觉,初时还会防他,后来渐渐习惯了他,常常都忘了束胸,方才他摸她的背时就发现她未束胸,害他一整个心痒难耐啊。他伸手轻轻摸上她的胸,好柔软……啪!
「呜……妳还没睡着啊?」平常她总换个姿势就睡了,今晚她倒反常了。
「你趁我睡着后,都做这种事吗?」她推开他凑近的脸,微恼地瞪他。
「做什么事?」他声音无辜极了,那只被打的手在被子底下钻啊钻的,不顾她几次推开,依然毫不费力地摸到了她纤纤小蛮腰,手掌紧贴着她就不再蠢动,好似他原本就是要抱她,方才只是不小心「摸错」了位置而已。
她心里搁着事,没心思和他计较,目光越过他,听窗外大雨不断的声音,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还在为少凡……不,应该是凤紫鸳。妳是为她担心,还是为妳自己?」
月前凤谷长老和据说即将为凤紫鸳入赘的孙少宇进京面圣,指安亲王罗非派人在婚礼前夕劫走凤紫鸳。
并指凤紫鸳即是在他府中养病的孙少凡!
虽然他一番指控均被能言善道的二皇兄巧言舌辩给打退,凤谷的人黯然出宫,不过孙少凡是女儿身,不知何时被二皇兄带回府中之事被掀了开来。两年前安亲王府中,冷少怀负责照顾重病的孙少凡,此事安亲王府上下皆知,幸好二皇兄善于用人,在安亲王府做事的人都有分寸,出了安亲王府门,绝口不敢提安亲王府内事,所以晋亲王府冷总管十成十也跟孙少凡一样是女儿身的消息,至今只在安亲王府内传。
他轻轻抚摸她柔嫩的脸庞。这两年来,她就像花朵一样绽放得愈来愈美丽,现在外头都说,晋亲王府有个偏女相的总管。
若非她把「冷总管」当得太称职,人人首先看到的都是她「威严稳重」的一面,她早藏不住女儿身了。
其实他倒希望赶快把消息传开,如此他可光明正大拥抱她,不必受人指指点点,说他这个亲王有「断袖之癖」,没事就爱抱着自家的冷总管。
「……我为紫鸳担心,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深长一声叹息,全因为罗非把凤紫鸳关了起来,禁止任何人探视。
「妳真的别担心,自从两年前孙少凡离开,我二皇兄的心就像缺了一半,我才知道孙少凡对他的重要。两人称兄道弟时,我二皇兄已经对她痴情难舍,如今知道她是女儿身,更要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了。嘻嘻,就像我对妳一样……」心痒难耐啊,忍不住把嘴凑上了,声音甜似蜜!
冷少怀捂住他的嘴,把他推开了些。
「今非昔比,她的身分和能力都曝光了,前有凤梅破为借镜,难保他不对凤紫鸳下手。」偏冷语气不掩饰对罗非的怒意,在他面前话说得很白。
罗璟拉下她的手,在黑暗之中把她搂紧了些,「唉,为了妳,我特地去查了,当年我二皇兄那些手下因畏于凤女能者的能力,未经我二皇兄许可,把凤梅破打成重伤。我二皇兄不是冷酷无情之人,他不会残忍折磨一个小女孩,更不会伤害他心爱之人。」
「他差人抓凤梅破是事实,他的最终目的仍是要凤女能者死,他怎会放过紫鸳?」
「别多想了,妳快睡吧,明日我们再去一趟安亲王府,也许这一次能见到人。」
她凝望着他。自从凤紫鸳的秘密被揭开来,他也跟她一样担心凤紫鸳,他与罗非虽是兄弟,但他始终帮着她,不曾问过她和凤紫鸳之间的关系,他热诚善良的心从来不曾变过。
「……谢谢你。」
罗璟顿时嘴角上扬,赶紧趁她卸了防心,嘴巴一凑便吻上她的唇!
「王――」她恼意起,正要怒斥他得寸进尺,哪知嘴儿才张就被他软溜灵活的舌头塞满!
他捧住她的后脑,深入地吻了她,还很不怕死地堵着她的嘴不肯放。
她瞇眼怒瞪他,摸着他全身上下结实的肌肉找不到可下手的地方,一阵乱摸之下,她面皮烫,耳根热,心脏莫名地跟随着他的吻跳得不成拍……
她的手贴在他胸膛上,摸到了他一样不正常的心跳……
她不能读医书,只能问三儒,但是三儒说的几种情况均和他不相符,后来三儒要她详述病人性别、年纪、在何种情况之下心跳不正常。
三儒不喜罗璟,所以她第一次对三儒撒谎,说是无意之中听到一个丫鬟被府内长工吻时,摸到长工心跳异常,她想了解一下。三儒听完便笑了,他不像过去一样详细解释发生此种情况的由来和病因,只淡淡说,这长工没病……以后妳就知道了。
「嗯……」
黑暗之中,他紊乱的呼吸声盖过了外面大雨声,鼻息里尽是闻到他清爽干净的味道,最近几次被他偷吻,她都发现她也跟他一样心跳异常了,而且身子愈来愈无力抵抗他……三儒说没病,她便安了心,但既然不是病,这种情形是怎么回事……她想,三儒说的「以后」大概还不到时候吧。
她的手缓缓爬到他脸上,他的脸皮光滑柔嫩,不像他的行为一样「厚颜」,轮廓线条干净利落无一丝赘肉……她找着他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最后捏起他长而浓密的眼睫毛,高高提起!
「呜……住、住手……会掉光啊……」罗璟被扯得眼皮痛,很不甘心地离开了她的唇,结束甜蜜的吻。
「睡了。」她翻了身,离开他的手臂,抱紧了胸前被子,不再理他。「唉……妳到底何时才肯改装啊?没这么折磨人的吧!」他揉着眼皮,哀声叹气,「我真是命苦啊!宛儿,妳在天有灵,也帮帮为夫吧!」
改装……方才要入睡,听他抱怨,整个睡意消散不见。她改装,就是她离开的时候……过了这个冬天,她就二十二岁了,到了二十三岁的春天,就是她能离开晋亲王府的时候。
剩下一年多……好像日子……过得好快……
身后的他贴上来,一把搂着她的腰,硬是把她翻过身来,枕靠他的手臂,偎在他怀里,才肯让她睡。
「嗯,妳真好闻,我就喜欢妳的味道……」他差点又亲上了她,却在她的瞪眼下,只能长声叹息,两手把她搂紧了,「好吧,睡吧、睡吧!」
好闻的味道……埋在他胸怀里,只能闻着属于他的味道,她并不排斥,而且想起他以前说的话来,她也慢慢能够体会了……你抹了什么,我老觉得你身上有说不出来的好闻味道,比姑娘家的脂粉味还好闻,这床、这被子都沾了你的味道……
闭上了眼,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睡了。
安亲王罗非依然不肯让人见凤紫鸳。天寒地冻,白皑皑的雪覆盖整个京城。罗璟不死心,带着冷总管再次来到安亲王府,才一进门,就听见罗非差人领了一个少年进入沉园去见凤紫鸳,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差点成为凤紫鸳夫婿的孙少宇。
「皇兄,听说凤紫鸳前一阵子绝食了一天,后来都能正常饮食,食欲还不错,人也丰润许多,想现在气色一定很好了。可以让我见见她吗?」他坐在大厅里心想,连这孙少宇都能见到凤紫鸳了,看来这回见凤紫鸳的机率大!他眼里生光,望着身边的冷总管,忍不住就想握她的手,却被她一次次拨掉,最后她甚至不耐烦地拿起热茶往他的手泼了!
呜,好烫!谋杀亲夫啊!真可恶,在人前她还是「冷总管」,从来不让他讨到半点好处。罗非坐在厅前,啜饮一口热茶,放下茶杯,才笑道:「鸳儿近日受了风寒,你去了怕传染,改日吧。」
不会吧!还是不肯让他见!他可没耐性了!不让冷少怀见凤紫鸳一面,她夜里睡不安稳,他心疼啊―……虽然她在人前总是对他如此无情。
罗璟狠狠瞪了她,却只是换来她一张面无表情。算了,他大人大量,这笔帐晚上再算,正事要紧。
「皇兄,你要不索性直接告诉我这凤紫鸳何时不会『睡了、精神不好、气色不佳、无食欲、风寒』 ――总算可以见我,好吗?」
「何时吗……」罗非瞥一眼冷总管,「过些时候吧。」
「皇兄,刚刚进去的人是孙少宇吧?你就许他进去见凤紫鸳!到底谁才是兄弟?」他看见二皇兄啾冷少怀的眼神,立时心有警觉,话一说完,装作害怕立刻就把冷少怀拉到面前,两手紧抱。二皇兄可得看清楚了,这是他的人,他的女人,不许他动一根寒毛。冷少怀瞪着腰间一双手,眉心愈锁愈紧,正要拔开,忽闻安亲王声音……「紫鸳亡父也姓冷,不知冷总管可识得?」罗非对皇弟的动作只是扯笑。冷少怀面无表情,拱手回道:「回禀王爷,属下不可能识得全天下冷姓人。」
罗璟把脸贴在她身后,听着她和二皇兄之间的对话,两手收紧了她不放!
冷少怀一个后跟往后踩上一只白凤锦靴,见他还不肯收手,加重脚力。
……呜,忍―……再忍!……忍忍忍!呜……冷少怀,算妳狠!罗璟终于忍不了脚上疼痛,白着一张脸,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两手。
「皇弟还有事吗?」罗非未再追问,下起了逐客令。
罗璟啾着二皇兄,看他此刻已经有些坐不住,必是怕那两人独处出事,担心孙少宇碰掉了凤紫鸳一根头发,怕孙少宇摸到凤紫鸳一根手指,急着进去监督两人了吧……真奇怪,皇兄为何肯让孙少宇进去见凤紫鸳,其中定有玄机。
他很想待下来瞧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不过一接触到皇兄那一脸的「笑容」后,他立刻弹跳而起,一手紧紧拉着冷少怀。
「我没事,不过里面恐怕要出事了。皇兄告辞!」要跑他也要拉着冷少怀一起跑。可惜跑不到几步,冷少怀就把他的手打掉了。「王爷,请上马车。」
雪花飘,罗璟钻进了马车里,想拉她一把,也被她避开了。
车帘放下,马车离开安亲王府,车内只有两人……
「唉,这回又没见着了。」他紧紧靠着她坐,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抓起她的手把玩,研究她的手相。
「……孙少宇此人我虽不认识,不过听紫鸳提过,等他从安亲王府出来,我再去问问他,就能知道紫鸳现在如何了。」
「嘻嘻,还是妳聪明。」他贴着她的脸吻了吻,把她冰冷的脸颊吻热了,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才开始抱怨,「呜,妳刚才可真狠,烫死我了!」
他把那只发红的手给她看。
她没有说话,看见那只被她用热茶泼烫红的手,眉心微锁,单手伸出窗外,任雪花飘落手心,她抓了冰雪,连同她冰冻的手指覆盖他发红的手。罗璟瞇眼啾着她,嘴角弯弯勾起,轻轻吻上了她红红的耳根子。
「我就知道妳心肠最软了……」
「你不要乱来了。」她微恼。
紫鸳亡父也姓冷,不知冷总管可识得?……他认为二皇兄宽宏大量,加上有他护航,二皇兄是不会计较冷少怀隐瞒「孙少凡」的女儿身,帮凤紫鸳脱身之事。
但「孙少凡」却非平凡女子,她是凤谷谷主,又是凤女能者,二皇兄曾经迫害她的妹妹,企图瓦解凤氏一族,她就算对二皇兄爱得再深,也势必得放下私人感情,不可能轻易降服二皇兄。
二皇兄欲得她,定会先把她身边的人事物摸个透彻再加以利用,好比那孙少宇,二皇兄会让他见凤紫鸳,怕是已经将他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对他做了要胁……
二皇兄迟迟不肯让他和冷少怀见凤紫鸳,必是有他的想法……听二皇兄一言,他应该还未能摸清冷少怀的背景。
其实他也急,他派出去的人至今未有回应,他得比二皇兄早一步掌握情况,才能保护得了她。他望她一眼……不肯改装,又不肯吐露她为什么非得当这个「冷总管」不可,她当然更不可能老实告诉他,她与凤紫鸳之间的关系了。
他曾经暗示母妃,他已知「冷总管」是女儿身,但母妃只是回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唉……我真命苦啊!」他磨赠着她的脸,一只手在她腰间收紧了,偶尔摸上她「平板」的胸,叹息声更重。
紫鸳亡父也姓冷,不知冷总管可识得?
回禀王爷,属下不可能识得全天下冷姓人。
罗璟一怔,一瞬间灵光晃闪而过,他如酝酬灌顶!
莫非……
不识得全天下冷姓人,并不代表她也不识得紫鸳亡父……冷少怀当时并未正面回复二皇兄的话,不只他听得出来,二皇兄也心知肚明,但精明的二皇兄却未再深入追问。看来,是他想错了,二皇兄――
紫鸳亡父也姓冷……二皇兄这非试探,他是「点」到为止!只是,他「点」的是何人?
那天,他立刻暗中命人往凤紫鸳之父冷姓家族的方向调查。
如今半个月过去,两封「家信」同时送到他手中!
外头风雪飘,天冷得紧,他如往常一早前往宛芳园向他的宛儿问安。
这儿屋内屋外都由下人打扫,唯独桌案上的东西、宛儿的牌位,还有挂画,他不许任何人碰。
每日清早,他都亲自把桌子擦过一遍,换过茶水,给宛儿买的东西重新摆放过。
「宛儿,这冬天也过一半了,一年又到尽头,今年本王买的东西妳还喜欢吗?明年妳想要些什么?唔……本王再想想,二十二岁的女子都喜欢些什么。」罗璟望着画中美人儿那抹弯笑,心满意足地笑着继续说:「虽然她跟妳同年,不过问她可不准了,她对物质欲望低,一年到头都是一袭灰袍,一双黑靴。上个月我看她那双靴子旧得厉害,早该丢了,趁半夜帮她换了双新鞋,她也没发现。」
冷少怀拿着两封信站在门口,听他对「宛儿」说话,低头看看脚下锦靴,这才发现这双靴子确实布面较新。
她望着手上的信,嘴角微扬。他每逢收到封亲王来信,总是笑得特别开心,都说他四皇兄文笔幽默很逗人,所以她特地拿信过来给他。
一步踏进!
「宛儿,女孩儿还是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妳一样,多赏心悦目。」
冷少怀踏了一步就停了,怔了一下开始想,晚上要记得把门和窗都关紧了。
「唔……这张画也旧了。这几年来,她的模样愈来愈好看,没靠打扮,光一双凤眼就足够勾人了。她的五官本来就长得好,女大十八变,她现在又多了一种独特韵味,跟我独处时,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女子娇柔气,真是勾得我神魂颠倒啊!」
冷少怀脸皮滚烫,差点摸上自己的脸……她与他独处时,真有不同?心脏忽然异常跳动,过去只发生在他偷吻她时,现在……是怎么回事?「连她都能变得好看了,何况是妳呢?对吧,宛儿。等明年春天我就找人来画妳二十二岁的模样,我喜欢看妳穿春服,裙儿飘飘的样子,这回要把妳画成妩媚娇柔的倾城大美人,妳说好不好?」
妩媚娇柔的倾城大美人……敢情他的喜好又变了。心脏正常的归位,冷少怀走进来,把两封抓皱的信冷冷扔到桌上,转身就出去了。
罗璟正幻想着他心目中的宛儿出神,一张俊脸笑出了痴呆相,口水差点滴下来,只见有人在他面前来去如风,等他回了神,回过头望,「冷总管」已经走得老远。
「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真是把她宠坏了。」罗璟摇摇头,嘴里还喃喃抱怨着,「都不知道我多为她想,要不凭她头一沾枕就睡得迷迷糊糊,我把她剥光了衣服她都不会知道,我想吃了她是多容易的事。我为她忍得这么痛苦,她还摆脸给我看,宛儿妳说,她过不过分……」他顺手拿起冷少怀带进来的信,忽然就没了声音。两封「家信」都出自四皇兄手笔,只是其中一封多了一个记号。现在处理政务已难不倒他了,不过他非要冷少怀在书房陪着他,自然不能表现得太「能干」,所以公务上往来的信件,「冷总管」也会看,不过私人信函,她绝对不会私拆。
想起两个人在书房时,那满室的「浓情蜜意」,他就甜上心头,嘴角扬。回头又看了一眼,确定她不会再回来,他才坐下来,先拆开有记号的那封信。
里头写明调查凤紫鸳之父冷家的情况,说明冷家并无一人叫冷少怀,远亲之中也查无此人,同时附上一张冷氏族谱,另外还有一张书函。
他一眼浏览过族谱,确实找不到冷少怀的名字,正想到她既女扮男装,也可能改名,想从中找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女子,重新仔细查看,却无一人相仿。
放下族谱,他拿起最后一张书函,却在看完书函后,抬头惊讶地望着挂画上的宛儿!
属下发现此时供放在冷氏祠堂的族谱纸张是有名的云家所产。云家出产纸张是近十年的事,可知冷氏族谱乃重新誊过,所以属下深入追查,结果发现奇贤城前任城主宋则禧已故元配夫人冷明珠过去也在冷家族谱之列。岳母!宋夫人为冷潮宗收养而来,当时列入族谱,记载养女身分,却不知何故,在她过世八年之后,冷家将她从族谱除名。
哈,这可稀奇了,想不到冷少怀跟凤紫鸳没有关系,反而是他的宛儿与冷少怀有这层渊源存在!
他深入一想,倘若没有除名,冷明珠与凤紫鸳两人名义上就是同一位曾祖父,算来是堂房姊妹的关系。
倘若没有除名,凤紫鸳与宋宛儿虽然同年,两人却是堂甥关系,而他就得跟着宛儿喊凤紫鸳一声堂姨!日前二皇兄已经对外宣布他与凤紫鸳恢复夫妻关系,所以凤紫鸳现在是他的二皇嫂了。那是喊二皇嫂还是堂姨才对?
哈,这名除得好啊!否则这关系可乱了。
……既然冷少怀与冷家无关,为何二皇兄刻意在他面前提起紫鸳亡父?……难道是他多想了,二皇兄只是随口提提?罗璟百思不解,目光啾到另一封信……这封信就确实是四皇兄寄来的了。他与几位兄弟感情向来都不错,四皇兄虽然几乎都不在城内,倒也都会写信给他。
他拿起信拆开来看。
四皇兄幽默风趣,常在信中提到城外生活的趣事,所以他一向很喜欢看四皇兄来信……
嗯?
皇弟可知冷三儒?此人外表年轻,长相尚可一看,真实年龄难以判断……
这冷三儒是谁,尚可一看?四皇兄给人评价向来大方,会给出如此酸溜溜的评价,看来此人一定得罪过四皇兄。
他好笑地继续往下看。
……医术奇高,连宫中太医都不及,人人喊他「冷神医」。此人极为厌恶亲王,听说是因你而起,未知皇弟与他有何过结?
他与冷三儒怎么会有过节,他连此人姓名都还是初次听闻!咦,冷三儒?方才仔细查看冷氏族谱,好像有看到此人……他赶紧拿起冷氏族谱再看!有了,冷三儒!他果然眼力好,记性佳,过目不忘啊!咦?原来他是冷潮宗的独子,如此说来与凤紫鸳是堂房兄妹,与冷明珠乃姊弟,所以冷家未将冷明珠除名之前,他是宋宛儿舅父!他的母舅!
他抬头,望一眼宛儿。
「妳善良美丽,肯定是人人疼爱。本王本不识冷三儒,与他更无过节,如此看来……唯一可能是妳因本王中箭而死,所以冷三儒记恨本王,连带痛恨我家兄弟……咦,不太对啊……」他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一边跟画中宛儿说话,一边又低头看族谱。
从族谱看来,冷明珠遭除名之时,冷家父母已不在人世,冷家单房冷三儒,这么说来是他将冷明珠除名的。
他若因宛儿之死记恨于他,表示这位母舅与宛儿感情深厚,他对宛儿疼爱有加,又怎会将冷明珠从族谱上除名?匪夷所思……太匪夷所思了!他看着族谱年表大略一算,冷明珠过世八年之后――是宛儿去世那年?冷三儒为何要在宛儿死后,将冷明珠从族谱除名……再说要除名,只须将名字划掉,何须将族谱重新誊写,从此不见冷明珠之名。若非他那属下有集纸之癖,对各家纸张深入研究,又岂能发现!
冷三儒如此做,用意何在?
罗璟百思不解,放下族谱,继续看四皇兄的信……
他忽然看瞇了眼,注视着信中一个人名,瞪着久久不放,全身僵硬如雷劈下,他猛抬头,看着挂画,脸上又惊又疑,充满不确定……
第八章
墙上光影舞动,一双人影交缠,好似耳鬓厮磨,好似紧紧搂抱,看来格外暧昧……
「王爷!」冷少怀终于忍不住放下笔。她坐在书案后,正经做事,他站在书案前,对着烛光「调戏」她的影子。都几岁了,还是不改爱玩的性子!
「唉,又不能摸,又不能抱,现在连影子都碰不得吗?」罗璟苦着一张脸,拿起热茶喝了一口。
「你该休息够了吧?」她耳根子红,不看他一眼,正要起身把位子还给他,他却推了她一把,挤进椅子里,压着她衣襬不让她起来。「王爷!」
「有什么关系,在床上都能一起睡了,何况挤一张椅子。这张椅子大,两人一起坐温暖些。」他口没遮拦,长手一伸将她搂抱在怀里,低头继续处理政务,随口问她:「总管,妳那『爱人』什么时候来?」
冷少怀瞪着他的手。明知她是女儿身,青青不可能是她的「爱人」,他总爱调侃她。
「不知道。」
「妳从来不让本王见她,莫非她长得倾国倾城,妳担心本王对她一见钟情,冷落于妳吗?」
她听得出来他只是说笑,目光还是专注在政务上,便不理他,低头扯着被他压住的衣襬,无奈扯不出来。
「少怀,华青青知道妳是女儿身吗?」他忽然转了语调,低沉嗓音问她。
她缓缓抬起头来,注视着他。他侧颜如刻,眼神深邃落在公文上,鼻骨直挺,嘴角微抿,看来威严俊美,气质不凡……想初识时,他身骨瘦小,桀惊不驯,还是个不成熟的小男孩,如今青涩已脱,变得高大俊逸,沉稳……
「华青青可知妳是女儿身?」不见她回答,他又问了一遍。
她狐疑地望他一眼,思忖片刻,才开口:「她知道。」
「跟在她身边那位大夫也知道?」她望着他,一抹惊异在眼中一闪即逝,略带警觉开口:「……为何问起他?」
在她腰间的手忽然收紧。
他回过头来,瞇眼啾着她,「若不是那华青青长得美,妳不让本王见,那是妳以华青青为掩护,和那名大夫有私情?」
他醋意浓重,满脸嫉妒。她心虚,心脏漏跳一拍,耳根子莫名地红,别开了眼去,低斥:「无稽!」
不想再听他胡扯,她拉着衣襬想起身,他却把她抱得更紧,索性放下公文,两手紧紧抱了她。
「少怀,妳改装吧,立刻与本王成亲,好吗?」
听他开口求亲,她挣扎的手停下,片刻怔仲,接触到他深情乞求的目光,眼前闪过一抹身影,她别开了眼,「别胡闹了。」
她别开了眼,看不见他满眼失落,心伤,缓缓松开手,回到政务上。
她倚着他坐了一会儿,莫名地心神烦乱,拉了衣襬,他视若无睹。「王爷,属下想回房睡了。」她冷淡开口。
「还早。」他赌气的口气,不放她离开。
她沉默了一会儿,索性拿起公文,陪在一旁看。
过了片刻,他批了几份公文,拿起那杯冷掉的茶喝了一口。
「属下去帮你换杯茶吧?」天冷,喝热的温暖些。
「妳想借机离开本王吧?」他却小人心性揣度她。
她眼神转冷,不再言语。
他凝视她良久,手拿茶杯微微抖,「这杯茶可真冷啊。」
她恍若未闻,认真处理公事。
他把茶杯递到她唇边,他方才喝过的地方触到她嘴唇,「妳喝喝看。」
她别开了去不想碰。
「哼,不想吃本王的口水吗?」他忽然一把圈住她肩膀,紧抱着她,凑近她的唇,强要吻她。
「王爷!你再胡闹,我以后不进书房了!」她总希望他能正经处理政务,他却总是爱玩爱闹她。
「……妳把这杯茶喝了,证明妳不是嫌弃本王口水,再陪本王一会儿,就放妳回房去睡。」他不甘心地放开了她,仍然赌气着,一副强要面子的表情。
冷少怀白他一眼,伸手要接过来,他却不给,紧紧拿着。她狐疑,「你不是要我喝吗?」
「……妳张开嘴巴,本王喂妳。」
她耳根红,听他暧昧声音,默默张开了口。她只是懒得在琐事上与他争。
茶杯贴着她的唇,缓缓倾倒,「……冷吧?」
雪已停,却还是冰冷的冬末,喝着冷掉的茶,一股冰冷入体,她忍不住直打哆嗦。
他放下茶杯,立刻抱住她,两手直搓她的身子,「这样是不是好过点?」
她缩在他怀里,终于明白……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玩了这么一大圈,根本就是想抱她而已。
「少怀……暖了吗?」他把脸埋在她颈窝间,贴着她耳畔低问。
「暖了,放手吧。」她想回去睡了。
「妳声音还抖着,哪有……暖了,我再……再帮妳暖一会儿。」他不放手,继续假借名义抱个软玉温香。
「是你的声音在抖。」抖得厉害。她闭起了眼,双手环抱他,「今天到此好了,回房睡吧。」
「……好啊,我再抱一会儿,好不好?」
嗯……她以为出了声,声音却没有出来。他为什么突然抖得这么厉害,这么冷……
他抱着静止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双手缓缓从他背上松落……
「少怀?」他目光落在那只茶杯,眼神复杂迷惘,犹豫深。
回应他的,是一室寂静。
他望着烛影舞动,她软软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他抱着她,静静地坐着。半个多月前四皇兄的那封信……此人极为厌恶亲王,听说是因你而起,未知皇弟与他有何过节?此事我是听他的女助手青青说的,本欲详加询问,但青青不肯多说,唯有待皇弟回信……
青青……
华青青……
华青青每年进京,身边必带同一名大夫,此大夫他未曾问过姓名,只知相貌出众……
青青与华青青,他原不确定是否同一人……
他低头轻抚她沉睡的脸庞。
他派手下深入追查,今日,他收到密函回报……
冷三儒与冷明珠姊弟感情很好,冷三儒自小习医,冷明珠常为他延请各地名医为师。冷、宋两家比邻而居,宋宛儿在两家来去,冷三儒亲自教她读书识字,后来更带着她读医书。冷明珠过世之后,冷三儒为行医遍走各地,常将宋宛儿带在身边。宋宛儿对医学兴趣浓厚,十一岁之后就离开宋家,正式当起冷三儒的助手,两人寸步不离。宋宛儿和其父宋则禧约定一年必须回奇贤城一趟,她十三岁那年独自回家,不幸中箭身亡。
同年冷三儒将冷家家仆全部解散,离开奇贤城,如今冷家大屋已成废墟。他后来的助手换成了华青青,依然在各地行医,生活并无改变。他医术高明,救人无数,却不希望病人张扬,因此知「冷神医」大名者不多。
冷三儒和华青青每年必进京一趟,所住之地,都是过去受冷三儒大恩之人提供,对他到京城之事绝口不提,反而是他助手华青青表现高调,与「冷总管」来往热络。
江西查无冷少怀此人,祯太妃远亲晚辈之中亦无一人叫冷少怀。「冷总管」身世是一片谜,无从追查,只知十六岁由祯太妃举荐入府,先皇同意,签有七年书约。
属下追查冷三儒,另外发现,府内李副总管过去曾是冷家副总管,经常跟随在冷三儒身边,与府内也是签一纸七年约……李忠,连李忠都是冷三儒的人。他抚摸着她的脸庞,抱着她走向卧榻。他将她放下来,坐在她身边。
冷风飕飕,轻拍窗棂作响,一个男人低眼垂眸的影儿在窗上摇摆。
他神色复杂而阴暗,眸底带着歉疚。他很不想对她用药,但是他必须知道真相。他必须确认她……
他的手放在她腰上锦带,停了一会儿,动手解开。
拉掉锦带以后,他不再迟疑,抱起她上半身,脱去她的外袍和两件衣衫……她用一块布厚实地紧裹着胸部,他将她搂在怀里,抱着她纤细的肩膀,卸下束胸……
她长发束起,他的手掌平贴在她光滑的裸背上……他心跳得厉害,不敢马上看她……手指颤抖,缓缓在她裸背上游移,感觉她的体温下降,皮肤逐渐冰凉,他将她搂紧了些,手指缓缓摸到左背靠近心脏上方的位置……
平整光滑的肌肤,略略凹陷,一瞬间刺痛他的心脏,他手指停在那儿僵硬,眼眶湿热,喉咙颤动……未曾想过,她可能没死,她可能……近在眼前!宛……儿……他将她平放下来,眼里早已湿濡一片,模糊注视她白皙的肌肤,丰盈的胸房…… 左胸口上……一道箭伤旧痕!
她女扮男装,父皇、母妃都知情。父皇、母妃都非绝情人,却要一个妙龄女子将青春葬送在他王府内,此事他一直想不通,如今他终于明白,因她是!
「宛……儿……」嗓音嘶哑,热泪滴落那抹伤痕,他低低啜泣起来!
她真的是宛儿!他的宛儿!她是宋宛儿!
他伏在她身上,抱着她痛哭了起来。
宛儿,和他想象中的宛儿完全不同,却是真真实实的宛儿,宋宛儿……
她是宋宛儿……
他爱上的冷少怀,是宋宛儿……他的冥婚妻子,宋宛儿……
她未死!
「我……的……」妻……还活着,原来……她活着,在他的身边……「哈……哈哈……」她还活着……
「哈哈哈……」
他痛苦地凝望着她,俊颜扭曲,泪流不止……
「妳还活着……活着……哈哈……活着……就好了……」
他抱着她,深怕她着凉了,紧紧地抱着她。
一整夜,他就抱着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卧榻上,似笑非笑,不时流泪。
待烛燃尽,灭去前一刻,他脸上已经毫无表情,神色深沉冷漠,再也无笑容。
「小六,你早上跟王爷去哪里?」冷少怀踏进云月楼来,四下一看,目光落在卧榻上那悠哉的背影。
「回、回总管,咱们上了太妃那儿,王爷去陪太妃下棋,一整个早上都在那儿,没去别的地方,您放心。」贾小六本来坐在卧榻上跷着二郎腿啃瓜子看短书,一见冷总管,差点从卧榻上摔下来。他去找祯太妃……她瞬间感觉全身落下了冰冷,紧握双手贴在身侧,脑袋一片空白,半晌她又瞇起了眼,眼中一片疑惑。
「咦,总管,您不舒服啊?」怎么那张脸突然白得可怕,又半天没声音。
冷少怀缓缓望他一眼,恢复冷静,若有所思问道:「王爷人呢?」
「呃,爷还在午睡,还没醒来。」贾小六瞥一眼窗外夕阳红,黄昏时分了,爷还在午睡,这下肯定挨骂了。
不料冷总管居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他就站在那儿,意外这回冷总管居然没让他去把王爷叫醒。他等着冷总管走远了,便赶紧窝回卧榻上,继续享受他的人生。
冷少怀走出云月楼,回头往楼上看了一眼,窗棂紧闭……
昨晚她究竟是怎么回到菊屋去的,她完全不记得。她一醒来,已经午后,枕边无人睡过……身上的束胸被解开了。
她醒来以后,仍然一片迷惘,直到小六说他一早就去找祯太妃,她才把整个事情拼凑起来……
……那杯茶,他也喝了,可能他事先吃过解药。根据情况判断,她大约知道自己被他下了什么药,才会昏睡不醒,睡过了中午。
……罗非提起紫鸳亡父时,她便心知不妙,但又安慰自己,他即使查到冷家,也应该查不到她身上来。或者,她一直都小看了他,以为凭他的能力不可能查得到,才不防他。
直到昨晚,他虽未提冷三儒之名,但问起青青身边的大夫时,她是提高了警觉,但仍质疑他的能力,更未想到,他会用这种手段。
他何时心机变得如此深沉,她竟看不透……
不,仔细回想,真是她太大意了,他昨晚手抖得厉害,声音也抖着,只是他也喝了那杯茶,她才一时未察……但是,既然他下了迷药,解了她的束胸,证实她是宋宛儿,又去找过祯太妃了,为何祯太妃那儿毫无动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该去找祯太妃探口风吗?
不了,她还是暂时静观其变。她深深揽眉,心情异常复杂。对于他能够瞒过她,独自查出她的身分,她内心竟然有莫名的欣慰……这表示他将来没有她在,也能够独当一面了。但是她又很不高兴,他用这种方式拆穿她的身分!他若要她认了她是宋宛儿,他就得先想好怎么解释昨晚的事!
她紧握拳,又恼又怒,转身离开云月楼。
「小六,王爷呢?」过去不论早、午、晚,只要他在府内,就喊着一人用膳食之无味,非要她陪在身边一起吃饭,后来就养成两人一块儿用膳的习惯了。昨晚用膳时,听说他带小六去了白鹤楼,一早他也不在府内用膳,听说到市集去吃了。
以为他从市集回来,定又为画中宛儿买一堆东西,上回他才说要把画中宛儿画成妩媚动人的模样。
她去了宛芳园,他不在,桌案上的东西没有更动过,画中的宛儿还是十七岁的模样。
「回总管,『东方城』有人来,王爷在偏厅接见。」东方城是辖地之一。过去辖地有官员来,他一定要她也在场,帮他听听那些官员要说些什么,帮忙提意见。
东方城的官员里有几个贪官,上头有一个厉害人物,欺七王爷年轻,玩一手遮天的把戏,几年来短报财税,中饱私囊。她一直告诉罗璟,该杀鸡做猴,但罗璟看在东方城在此人治理之下,百姓尚可安居,地方也无不满,就不予计较。但最近已经有人自以为神鬼不知,露出贪相,有法不依,非法加征,压榨百姓,罗璟为此,把贪官领头人物招来京城「喝茶一叙」。
她忘了,此人今日前来。这人老奸巨猾,不好应付,他独自接见,万一势压不住,被对方瞧出弱点,以后就麻烦了!
她步伐匆匆,赶去偏厅,希望来得及助他一臂之力。
她穿过中庭,步上走廊,忽见偏厅门开了,一个身着官服,满头白发的官员走出门外,对着门内拱手作揖,见他双手颤抖,深深鞠躬,半天不敢抬头,一连往后退了几步……她一惊,正要开口提醒,只见他匆忙一退,踉踉跄跄地滚落阶梯,狼狈至极,爬起后,拔腿就跑了。她站在走廊,望着那官员满头大汗,惊惶失措的背影直到消失。
罗璟走出偏厅,她回过眼来,和他对个正着……
「东方城的事已经处理完了,不用担心。」他瞇眼一笑,与她擦身而过,离开偏厅。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站在那儿,怔仲失神,回过头去,他已不见人影。
……是了,他都有办法对付她了,东方城的老狐狸该也难不倒他……
只是他?
他……怎么了?她怔怔地望着他,完全没察觉自己的失态,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看他全心投在政务上,坐在书案后,认真地处理公事。烛影舞,两个影儿一高一低,不曾交迭。他目光不曾抬起,伸手到案前正想喝口茶。
「茶冷了……我帮你换过。」她上前一步,彷佛终于有事做,比他还快一步拿起茶杯,重新帮他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来,深深望了他一眼。……同一只茶杯,他会有什么反应?
「谢谢。」他只望着那杯热茶,眼中未有波动,接过来喝了一口,摆放回去,继续工作。
她站在案前,低头凝视着他。晚上用膳时,他终于出现了,但吃不到几口,也没多说什么,对前晚之事,只字未提,此时又若无其事……
「王爷。」
「总管有事?」他抬起头来,笑望着她,笑容就和以前一样。
一样吗……他的笑容只在表面,和她说话口气也很作态,看似在生气。……因为她隐藏宋宛儿的身分?难道他也跟她打一样的主意,打算以不变应万变,等她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先开口?
「『东方』王大人来,王爷为何不让属下参与?」若是如此,她也不作声了,看看他要闹到什么时候。
「总管有自己的事要忙,本王不该事事劳烦总管。说起来,过去本王太依赖总管了,本王以后会改进。」他说完,又投入公务之中。
冷少怀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淡然开口:「王爷此意是说,以后政务要独自处理?」
他沉默了,不曾抬头。
她面容动,眼里生光……
「本王是有此意。」严肃口气,不似意气用事。
她愣望着他,忽觉旧伤刺痛,缓缓握紧手,拱手道:「既是如此,属下告退。」
她看见他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她转身走出书房,未曾迟疑,不曾回头,心里想着,睡前要记得检查窗门,不让半只蚊子飞进来!
第九章
春寒料峭,夜风冷……她侧身缩在被子里,张眼空望一室幽暗寂静。过了一会儿,她爬起身,打开那扇留着空隙的窗儿,往外看了一会儿。
月圆夜,满天星斗,光亮照人……照得庭园静,满心失落。
她关起窗子,不再让寒风入,回到床上,背过身子,闭眼睡。
窗外……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上方的窗子不再有空隙,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走出菊园,如来时静悄悄,走时亦无声。
今夜,两人又失眠了。
云月楼
「小六,王爷呢?」
「回总管,爷进宫去了。」
「……找太妃?」
「不,好像是找皇上。」
冷少怀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回头,「你身为随从,没跟着王爷,却在此偷闲?」
她一眼扫过茶几上的点心和茶杯,看得贾小六脸色惨白,冷汗直冒,笔直站着不敢动弹,抖着声音道:「爷……爷不让小的跟,小的……小的想说没什么事……」
「王爷不让跟,你也得跟在身后,随侍在侧。」
「是,小的明白了。小的……立刻去找王爷!」贾小六片刻不敢逗留,赶紧出门。
冷少怀看他吓得后背都湿了,跑得比什么都快,忽然钻眉……这一个多月来,不再帮他处理政务,单纯做一个府内总管,似乎不只她不能适应,连府内的人都不习惯。
她这总管,当真太吹毛求疵了吗?
她把茶几上的东西收拾,收到一半,缓缓停下动作,似乎想到了什么,收拾干净后,立刻向书房去。
这段时间,他自己处理政务,她总是不放心,但心里却和他赌着一口气,她当真很久不进书房了。
趁他不在,她看看他自己处理得如何?
她推开门,一走进书房,毫不意外就看见书案上一团乱。
她立刻坐下来,打开书函、公文一一看过,再分门别类整理……虽然放得一团乱,但每一份都批阅过了,不论裁示、赏罚都恰如其分,几乎无可挑剔……
她仔细地看他批阅过的公文,心中记下他容易忽略的细节。窗外蝶儿翩翩飞过,微凉春风轻轻扫过,午后阳光愈来愈低,拉长了影儿,她看得入神,浑然未觉一道暖阳投在她脸上,照得她一张白皙的脸儿红得耀眼……他站在门口,凝望着她许久了。
他脸上的神色复杂,双眉深锁,却望着她转不开眼,双脚像生了根,无法转身离开。
「对妳而言……」见她猛然抬头,他才惊觉他出了声音。
「王爷。」她起身,绕出书案,两手拱礼,头垂得很低,遮住了面色红,却难掩耳根子红。
罗璟绕过她,站在案前,低眼扫过书案,一片整齐干净……「总管,有劳妳了。」
她缓缓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背影……他今日穿了一袭米色袍子,淡淡的米黄微微闪着亮光……她望一眼窗外夕阳,拉回了目光。
「属下应该做的。」他满身的距离……
「嗯,妳下去吧。」
她望着他的背,张开喉咙却无声,顿了一会儿,想起他刚才出声到一半,才开口问道:「王爷方才要说什么?」
「……忘了,想起再说。」
「……属下告退。」
她转身出去,一直到门口都走得缓慢迟疑,但背后始终无声,她不再等待,离开书房。
他缓缓拿起她方才碰过的书函,绕过书案,坐在她方才坐过的椅子,眼眶湿红。
宛儿……
冷……总管,有劳了。
嗯,妳下去吧。
……忘了,想起再说。
盘旋不去他冷淡的声音和疏离的态度,她莫名一股寒意袭来,一股子冷直钻胸口上的旧伤,引起一阵酸疼难止,脸上微冒冷汗,她拉紧被子,仍身体遍寒。
……冷吧?
这样是不是好过点?
少怀……暖了吗?
暖了,放手吧。
妳声音还抖着,哪有……暖了,我再……再帮妳暖一会儿。
……我再抱一会儿,好不好?
再抱一会儿,好不好?
她失神地凝望一室漆黑清冷,眼前逐渐一片模糊,脸上有股冰凉的感觉。她回神,伸手摸到脸上,才发现脸湿了……
她猛然傻住,翻身坐起!滴滴答答……
她张着两手,捧了满手的泪,她……怎么了,为何泪流不停?她一遍又一遍抹去眼中的泪,眼眶却一湿再湿,像天空乌云密布雨下不停,她望着窗外一片风静无声,坐在床上久久失了神。她想了一夜。
隔日一早,她进宫去找祯太妃。
「太妃娘娘……」
「少怀,这儿没有外人,妳起来吧。」冷少怀正要下跪请安,祯太妃早已遣退宫女太监,对她慈笑道。
「多谢太妃娘娘。」她抬起头来,隐约从祯太妃的面容上,看见罗璟的轮廓和五官,她怔仲地望着。
祯太妃却一见她面色,讶了一声,「少怀,妳怎么……瘦了不少啊,脸色真差,身子不舒服吗?本宫传太医过来看看。」
「少怀无恙,只是这阵子睡得差了些,不敢劳烦太医,多谢太妃娘娘的关心。」
祯太妃走过来,疼惜地抚摸着她的脸儿,「少怀,本宫把妳当亲子女看待,妳毋须对本宫客气。是不是璟儿又做了什么事,让妳操心了?」「太妃娘娘,前一阵子王爷曾经来找过太妃娘娘,他……跟您提了什么?」
祯太妃望着她,顿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少怀,当初若非妳扑身相救,本宫早已失了儿子,还记得当年先皇回京,对妳赞誉有加,璟儿也对妳痴迷不已,本宫期待见妳一面,亲自道谢救子之恩。当年妳进京面圣时,先皇大喜,特地让本宫一起见妳,更瞒着璟儿,想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妳一开口就请求先皇收回成命,取消赐婚……唉!」
她当年重伤昏迷了好一阵子,三儒赶回来救她。等她清醒才知道皇上赐婚之事,她伤愈之后亲自上京城请求皇上取消她和罗璟的婚事,本希望皇上能看在她救皇子一命的份上,成全她的心愿。以为此事容易,是她想得太天真了,不知天威难犯。
「妳说妳志在学医,未来只想当个女大夫,先皇勃然大怒,只给妳两条路选择,一条违抗圣旨,满门抄斩,一条是……宋宛儿诈死,以女扮男装之身当璟儿的府内总管,以妳二十三岁之龄为限,期间须称职适任,不被璟儿发现妳就是宋宛儿,此后便还妳自由身,随妳天涯四处走了。」
她别无选择,唯有当总管等待自由身。此后两年,她被安排学习总管一切事务,后来进入晋亲王府。
「后来先皇知妳果真痴迷医理,还订下苛刻条件,要妳眼不能读医书,手不能把脉诊病人,口不能说病情,一切有关医学,妳都不许接触。」
她不能读医书,所以三儒才以口述方式,让青青详细写下他行医过程,每一个病人情况,所用药物,治疗方式,以书信方式让她暗中继续吸收医学知识,然后年年进京一趟,亲自面授解惑。
「少怀,妳或许认为先皇残忍无情,其实……先皇是私心为子,也是因他喜爱妳,仍然盼望妳成为他的儿媳。他不让妳碰妳最喜爱的医理,如此一来妳才能把全心放在璟儿身上。璟儿的优点,他最清楚了,他总相信只要让你们朝夕相处,迟早妳会爱上璟儿……妳还记得若被璟儿发现妳是宋宛儿,将如何?」
「……若被王爷发现我是宋宛儿,恢复身分,立刻成亲。」
祯太妃点点头,「少怀,先皇辞世之前,令本宫与皇上监督此事……皇上宽厚,本宫喜爱妳,也一直对妳心存感激,但先皇遗命不可违。」「太妃娘娘对少怀的关爱,少怀点滴在心头。」圣旨如天,无人可违抗,她早已不是天真孩童,深体会祯太妃为难之处,不管未来如何,她都要感谢太妃娘娘对她的照顾。
祯太妃低着头,拉起她的手,两手紧握,思虑许久,抖着声音低低道:「……不过,纵然璟儿发现妳的身分……只要璟儿没有认妳,皇上不知情,本宫绝不为难妳。」
冷少怀的手冰冷,全身僵硬,心惊难以置信――罗璟发现她的身分,果然他是已经发现了,而太妃也已知情!太妃……太妃竟为了帮她一把,违抗圣命,不许罗璟认她!
太妃对她如此有情――
「少怀……璟儿他对宛儿不只有满心感激,他更有全心痴情真爱和无法弥补的愧疚。当日他恳求本宫,对本宫说,倘若宛儿在世,他只愿她能有笑容,他……愿意放手。」
祯太妃心疼爱儿,哽咽落泪。不是太妃求他!是他……是他……他要让她走?
「璟儿要让妳无牵无挂,明年春天顺利离开京城……他为还妳自由,不许本宫把他的心情说出来,但是……少怀,妳对璟儿的好,已经超出本宫的期待,妳对璟儿当真无感情?妳……有改变主意了?」
他……原来变了,变了样,不是闹脾气,不是与她生气,是为她着想,为了……让她走……
可为什么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喜悦?她望着太妃期待的眼神,满眶的泪,却是想着……他,长得比较像太妃……
她彷佛看到他黑亮清澄的眼神,带骄气的笑容,俊朗的五官在眼前愈来愈清晰,他吻着她时鼓动的心跳声响起……她缓缓伸手压住疼痛的旧伤,才发现剧烈鼓动的心跳声是她的!
她的心,跳得好乱,跳得好快,耳边忽然传来三儒说过的话!这长工没病……以后妳就知道了。
心脏猛然一击,脑袋好似有什么炸开了,令她剎那间茅塞顿开,发现原来她……
「少怀……还是妳真如璟儿说……」祯太妃还在和她说话,她却心神飞散,想的全是罗璟,她耳根烫热,怕祯太妃察觉,努力集中精神,听祯太妃说话,但……听祯太妃说完,冷少怀整个上升的体温瞬间降下来,又恢复了心冷面冷的「冷总管」。
「回太妃娘娘……」
白日渐长,天转热,转眼春过,夏日炎炎,蝉声不尽。
「总管,信来了。」李忠擦着一脸汗走进菊屋,在书房找到冷总管,手里拿着一封厚厚的信。
「嗯,放着吧。」她埋首书案,笔挥不停,忙碌地写着。
李忠深深望她一眼,没有多说……最近已不见她拆信时的喜悦了。
李忠把信放到桌上,顺便瞄了几眼,看她忙着写些什么……县史舞弊与勒索……浮收勒折可用名目不少,如倍征加耗,增溢概量,勒折,须注意……
「副总管,还有事吗?」冷少怀抬起头来。
李忠赶紧收回视线,望着她,顿了一会儿,才道:「总管处处为王爷设想……王爷实在是真情至性的好人,这么多年来对……宛儿小姐不曾忘怀,对总管……更处处倚重……呃……」
「副总管,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小姐明年会跟主儿走吗?」
「……李忠,你呢?」他直到去年才终于求得守寡的何大嫂点头再嫁,如今两人成亲了,大嫂还不知李忠入晋亲王府是奉冷三儒之命,就近保护她。
李忠缓缓低下了头,「小的已经向主儿告罪,主儿让小的自己决定去向……主儿四处行医,小的带着一家大小,怕造成主儿不便,所以小的决定明年约期满,另外找份工作,在京城住下来。」
「府内副总管一职,你做得可还顺心?」李忠点点头,「王爷人好心善,对府内下人都很好,当初内人能够入府工作,也是多亏王爷金口。」「嗯,你能力好,于公于私,这几年来你都助我很多,明年……你不需另外谋职,我会向王爷举荐,由你来接总管一职。」
「小姐的意思……是仍决定要随主儿走?」他瞠目难掩讶异,以为她可能选择留下,最近两年她与王爷的互动……他都不敢诚实向主儿禀报了。
她垂眸无语,目光落在她写的墨字上,她把辖地之内,各地方该注意的人事物详细记录。他纵能独当一面了,但政务繁多,他总有无法顾全之时,她写这些……意在提醒之用,希望……他能偶尔翻翻看看。
「多谢小姐好意,但是小的已经对不起主儿,若明年再留府内,等于是背叛主儿,小的不能这么做。」
「三儒痛恨王爷是因我而起,此事我来解决,等他来了,我会向他说明,你不用担心。你对府内事务熟悉,也是我能信任之人,总管之位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如此说来,她还是决定离开王爷了?李忠心情复杂,如今两边都是主,为谁都不对,但他总觉不能背叛主儿,还是等主儿来了再说吧。「今年主儿似乎晚了。」已经六月,转眼一年都快过一半,未见人来。
「他也不是年年都春夏来,可能另有要事吧。」
「对了,总管,王爷是怎么了?」他忽然想起他主要是来问这件事。
「……他忙公事和应酬,是好事。」府内、府外人人都看到他的改变,她最近也常回答同样的问题,已经习惯了。
有人对她说,他变得成熟稳重。
有人说,他变得忙碌,常常不在府内。
有人说,他的笑容变少了。
还有人对她说,他已经脱离断袖之癖,最近常在南城花街的牡丹院、南乔院看见他。
……为了她,连花街都要去?
「不是这件事。刚才王爷回府,脸色不太对劲,他交代晚膳不用准备,没有他吩咐,也不许任何人进云月楼打扰他。我看小六跟在后头,一张脸死白,不知道出什么事?」
冷少怀拿起了笔又放下,狐疑地望他一眼,「小六人呢?」
「跟进云月楼后,就没有再出来了。」
云月楼她轻轻推了门,发现门锁了,里面没有动静。
她退了几步,抬头看看楼上,几扇窗棂开……
「王爷,属下有事找你。」她往楼上喊。
过了一会儿,有人探出头来。「总、总管,王爷……睡了,请总管明日再说。」
顶头烈日,她微瞇了眼,「小六,既然王爷睡了,你也没事做,我有事吩咐你,你下来。」
「啊……呃,我、我……是。」
冷少怀等了一会儿,才见贾小六下来开门。
「总、总管,有什么事吩咐小的?」他满头大汗,眼不敢直视,声音虚软,嘴角扬笑,却不时抖着。
「瞧你汗如雨下,这么热的天……王爷睡得着?」
「是、是……小的在一旁给王爷扬风……」是啊,方才用这个借口就不用下来了!这会儿才想到,他难掩懊恼。
「嗯……」冷少怀倾身,附耳对他说了些话。
贾小六刷白了脸,全身僵硬不能动弹。
冷少怀走上楼去,贾小六仍然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
她刻意把楼梯踩响,走上楼来,看见房门紧闭,她两手推了开来。
一股微凉微热的风拂面,寝室开了几扇窗,光线充足。
她的目光落在床边一件扔下的外袍,走过去拾起,转头看着床上……他侧身背对她,在大热天里,盖着一条被子。「王爷……真睡了?」她把衣服放好,在床沿坐下,「好心」地想帮他把被子拉下。
「总管,本王下令任何人不许打扰,妳上来做什么?」罗璟拉住被子,沉声不晚。
「王爷,这么热的天,你盖着被子,究竟想掩饰什么?」她看他双目紧闭,不肯翻过身来,索性直问。
一阵沉默之后,罗璟才翻身而起,被子滑落,他穿着薄透的白衫,左肩上浸染了鲜红血迹!
「总管,本王只是受了点伤,想休息,妳可以下去了。」
第十章
这也不是头一回发生了。几年相处,她怎会猜不到他可能受了伤。她站在他身前,面色冷,眼神更冷。他坐在床沿,任由她褪去他身上白衫,解开血染纱布。他左肩上被人砍了一刀,伤可见骨,虽然伤口处理过,但处理得不妥善,血流不止。
她瞪着伤口,面色略白,手指冰冷,「我去请太医。」
「不用,本王就是不想惊动后宫,才不想让妳知道。」罗璟皱着眉头,别过脸,刻意忽视她的贴近,但仍然难以不闻到她身上一股淡雅的味道。
他紧握着拳,克制抱她的冲动,只是他这一用力,血又大量冒了出来。她立刻按住他,瞪着他难看又别扭的脸色,隐约看透了他,不禁脸热,别开眼去,「……药箱呢?」
「那儿。」他指着房间角落,被小六匆匆搁置的盒子。
她把药箱拿过来,帮他清理伤口,重新上药。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别处,不曾看她一眼。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在南乔院有人打架,刀无眼,不小心砍中本王。只是如此,此事不必给太妃知道。」
她总要问个明白的,他不如自己先说了。
又是南乔院……一块纱布重重按在他伤口上!
「呜……」罗璟忽然一个吃疼,肩膀缩了一下。
「抱歉,不小心。」她面冷口气更冷。
分明是故意的!罗璟恼恨地瞪她一眼,这才看见她脸色白,眼眶湿……
「妳、妳怎么了?」不曾见她这副神态,他惊慌弹起,把她看得更仔细!她真的哭了!
她紧紧咬牙忍着情绪,冷眼瞪他一句话都不肯说。光看着她,他的心就疼,伸手想摸她,又怕碰了她,再也克制不住,两手贴在身侧,紧紧握拳。
「……到底怎么了,我哪儿惹妳了?」他努力回想,有哪一句话说得她不悦,但她就算不高兴,也从来不曾落泪……吓得他胆战心惊,都不知如何回应。
「坐下。」
她哭了,口气倒不小。罗璟浓眉深锁,却还是乖乖坐下来。
她帮他把伤口包扎好,眼泪终于滴落在白布上。
他始终忧心地望着她,终于忍不住伸手触摸她的脸,哪知手指一触湿热眼泪,立刻给烫得抽手,顿时心跳猛烈,全身都像火烧般疼痛!
「妳、妳出去,快出去吧!」他想抱她,想吻她,强烈的渴望几乎吞噬他强忍多时的理智,他就快崩溃了!
她默默拉起他的手来,手指一根、一根的扳开,「放松,一会儿又流血了。」
肩膀的疼,哪比得上他强忍的痛苦,她不应该碰他,她再不出去,他!他忽然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她……她这是做什么?她坐在他腿上,一手轻搭在他没受伤的肩膀上,低着脸儿淡淡说:「你想抱我,就抱吧。」
他脑袋一片空白,张口诧异,瞠眸惊疑,搞不清是他重伤后产生幻觉,抑或是她……突然生了什么病!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性情大变?
莫非她又是受了何人威胁!母妃?
「总管,妳若有苦衷可直对本王说……不需如此。」他声音紧绷,控制着不让自己碰她。
她沉默良久,才深长叹一口气,决定把话说开来。
「太妃都告诉我了。」她抬起头来,凤眼凝望他,「你发现我是宋宛儿,又从太妃那里得知我抗旨不婚,诈死当总管换取自由身,你不气我、不恼我,反而为我保密,要让我离开。」
罗璟半晌张口无言,神色窘迫难堪,暗恼母妃多嘴!
「……谁说我不恼妳,我正是恼妳、气妳,不希罕妳!妳想走就走,本王要什么女人没有!」他满脸涨红,怒气冲冲。
她坐在他腿上,感觉他全身僵硬,血脉愤张。
她看着他凝视了好一会儿,忽然冷冷道:「我倒忘了,你喜欢有打扮,妩媚娇柔的美人。的确,凭你的人才和身分,可挑尽天下美人,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欲起身,他本能圈住她的腰,气怒的辩解:「我几时说过这些话!妳跟着我这么多年了,妳看我挑过……妳最后一句说什么?」
自作多情……她说「自作多情」?心跳忽然加速,他不敢眨眼,怔怔凝望她。
「王爷,我现在问你,如果我恢复宋宛儿身分,你还要我这个妻子吗?」面皮略红,凤眼啾他,语气不自在。
只看他整个人傻了,如惊雷劈下,一响劈开迟钝的脑袋,和她心灵交会,终于看见她和他是一样的心情!
他张眼望她,嘴巴一张一合,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眶却慢慢湿红,惊喜得猛点头,嘴角咧开了。
她浅浅笑了,似乎对他的表情很满意,这才依偎在他怀里。
他真是傻,她都敢抗旨了,若对他没有感情,恐怕十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主动靠近他……他缓缓收紧手臂,真真实实把她抱在怀中了,是真真实实的……
「放开我吧,你肩上还有伤。」她轻轻推了他想起身。
「再让我抱一会儿。」他声音哑,心情悬浮半空,深怕这只是一个梦,他怕一放手,梦醒了,看见她站在面前,仍然是「冷总管」
再抱一会儿……彷佛常在耳边盘旋的一句话,伴着她几个月来的孤枕难眠,她终于也能体会他的心情。她点点头,虽然担心他的伤,却也无法拒绝。
「少怀……妳是我的少怀,我的宛儿吧?」他颤抖着手碰触她的身子,抚摸着她的背,紧紧拥着她。
她抬眼凝望他热泪夺眶,神情扭曲,才发现他真心爱她,却要放开她,他是付出多大的勇气才下了决心,如今对他来说是失而复得,他的心情……一下子把她的心也熨烫得暖热。
她两手捧住他的脸,主动贴上他的唇,在他的嘴里轻吐话语:「……我诈死之后,没想到你连我牌位都娶过门。这些年来,你怕『宛儿』孤单寂寞,每日到宛芳园陪她说话,绞尽脑汁买『宛儿』会喜欢的东西,你对『宛儿』的好,我都看得见……又怎能不感动。」
「但那都不是妳要的……」发现她就是宋宛儿,他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他一相情愿。
「你的心意最重要。」
「宛儿……」他抖颤的唇轻轻吸吮着她,慢慢加深了吻,最后锁抱着她,把她吻得几乎窒息,都不肯放开她。
「……放手吧,你伤口不痛吗?」她轻喘着气,面色红,很不习惯。
他抱着她猛摇头,「我以为失去了妳,再也不能抱妳。这点痛算什么?不能抱妳才是穿心痛……我看过妳的伤口了,连背后的疤都还在,我……我亏欠妳的,永远都还不清。」
「……这就是缘分吧,没有这一箭,我跟你永远也不会走在一起。」
「宛儿……我父皇对妳做了如此过分的事,妳不怨不恨吗?」
「曾经怨恨,但……」她轻抚他的脸庞,看着他说:「你让我忙得连憎恨的时间都没有,等我回过神来……好像除了你,我什么也不想了。」他又俯下身来,吻了她好一会儿,仍然抱着她不肯放。她知道他伤口一定疼得厉害,人也有些昏沉了,仍强撑着意志保持清醒,实在不忍心,「我陪你睡会儿吧?」
他这才点点头,松开她,肯在床上躺下来。
她爬上床,躺在他身侧。
「宛儿……宛儿……」他一直看着她,轻轻喊她的名,紧握她的手,直到睡着。
她怕他发烧,等他睡着后,才起身开药方。
她手拿笔,顿了一下,想起先皇的话来……眼不能读医书,手不能开药单,若有违例,就令妳恢复身分,即刻与璟充成亲!
当时她不识罗璟,更不识皇族生活,她连「养在深闺」的小姐生活都无法过,违背父亲期待,为了全心钻研医理,她离家出走,和三儒四处行医,四海行走,她已经过惯了自在无束,海阔天空的日子。她一心只盼几年的束缚能够换回她过去的生活,所以最初她兢兢业业,谨遵旨意,不敢有违。到了后来,她成为总管,住进晋亲王府,和罗璟朝夕相处……她不知何时起,想起先皇那句话,已经不再诚惶诚惧,深受困扰。
她忽然想起凤紫鸳重伤时,她提笔写药单毫不迟疑,虽是为凤紫鸳不得不,但当时也不觉笔重……
也许她的心早已默默有了他的位置,她却不曾察觉。
她把药单开好,交给贾小六,让他去拿药!贾小六看着药单,久久才抬起头来,从腰间掏出令牌。
「宋宛儿跪下接旨!」
她望着贾小六,满脸惊讶,没想到他――唉!罢了。
「奉先皇遗旨,圣上口谕,冷总管未能守住承诺,即日起恢复宋宛儿身分,与晋亲王罗璟择日成婚!」
即日恢复?冷少怀跪在地上,深深揽眉。
一室漆黑,枕边冷……
「呜……」他从床上爬起来,顿时肩膀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醒了?」一个声音起,霎时满室生光,他微瞇起眼,看着点燃烛光的人,半晌没有出声。
他坐在床上,一手按着手臂,神色恍惚,看着她一脸不确定的犹豫。她走过来,伸手贴上他的额头。一脸的汗,幸好没有发烧……
「……总管……」他拉下她的手,狐疑看着她,心跳慢慢加快,他小心迟疑地说:「我好像做了一场梦,妳……妳在梦里……」
「那不是梦。」她见丫鬟端药上来,抽手接过药,让丫鬟下去。「先喝药吧。」
她把药吹凉,拿汤匙喂他喝。他仍然一脸迷惘犹豫,黑沉沉的目光始终盯着她,默默张口喝药。她忽然浅浅一笑,「你还没清醒吗?」四目相对,她神色暖,凤眼柔,他黑眸渐渐生光,神情逐亮!
「宛儿!」他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拉过她来。
「小心,别把药打翻了。」她跌坐在床上,被他一手抱住,仍然护着药。幸好剩下半碗,没洒出来。「先把药喝完吧。」
他满心喜悦,发现不是梦,她真的承认了她是宋宛儿,她也真问了他,还要不要她这个妻子……
「我喝、我喝!」他顿时眼眶湿,笑着点点头。
她坐在他身边,喂他喝药,看他又哭又笑,她却板起脸来。
「听到你误会我跟三儒的关系,我本来不想理你,看看你什么时候脑袋才能想清楚。结果你一会儿牡丹院,一会儿南乔院,喝酒买醉,也不肯带侍卫……就算身边没有侍卫,凭你的机灵,能轻易被人砍伤吗?你这么不爱惜自己,我实在生气!」
「妳……妳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至今仍然不清楚,脑袋里听不进她一大段的训斥,只想问这句。
她瞪着他,「我与三儒虽无血缘、但我视他为亲舅,他亦是我学医师父,我想跟随他,纯是一份尊崇心理,别无想法。」
「既然是舅舅,妳唤他三儒,唤得!未免亲……热。」他拨开了她的手,打翻了一坛醋,苦药都变酸药了。
「三儒不喜欢我称他舅舅,他很年轻。只是从小到大一个习惯的称呼罢了。」
剩下一口药,她还是坚持他喝完。
他看她提起冷三儒面色不变,语气寻常,可见她确实视冷三儒为亲人,而非爱人……但他却不相信冷三儒对她也是一如亲人。
……也许她还小的时候,冷三儒确实把她当作亲人,但是她中箭命在旦夕以后,冷三儒是已发现自己的感情,才把冷明珠自族谱删去。
宛儿因他而中箭,又与他有了婚约,又因他被迫隐姓埋名,女扮男装来到他身边当总管。冷三儒定是认为他抢了宛儿,迫宛儿从此不能与他相随,他才把他恨之入骨!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冷三儒僧恨他的原因了。他满脑袋都是冷三儒对她的私情,眼神又凶又怒又怨,直瞪着她看而不自知。她以为他还不相信她的话,闭紧嘴巴连最后一口药都不愿喝,「唉……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这么多年来,我若早有喜欢的人,怎可能任你睡我的床。」
他凝视她面红耳赤,凤眼低垂的模样,顿时解了心结,主动把药喝完,拿走她手里的碗搁到一旁,迫不及待拉她到怀里!
「宛儿……」
「你找南乔院的姑娘陪你睡吧!」她推开他,心情很差。
原来打翻了醋坛子不止他一人!罗璟有些错愕,却是满心喜,她从来都表现得很冷淡,他不知道原来她也是在意的!
「宛儿!好宛儿,我的宛儿,别生气,我以后都不再去了!」她起身,他赶忙两手紧抱她柳腰,不让她离开。
一个年年来见她,又为了藏住她的身分小心翼翼的男人,怀着何种心情,昭然若揭。看起来他被冷三儒痛恨是应该的。倘若没有他,她一直跟随在冷三儒身旁,对他又有仰慕之心,冷三儒要获得她,确实轻而易举。但他可也是下足了功夫,拿出真心,花了十成缠功,费心追求,才总算守得云开见明月,既然她的心在他身上,他说什么也不再放手!
「放手,一会儿又流血了。」
他把脸埋在她身后,紧抱她不肯放。
「……我不生气了,你放手吧。」
「肯陪我睡吗?」他可怜兮兮地抱着她问。
她陷入沉默,他把双手锁紧。
「知道了。」她冷淡道。
嘻嘻,她此时一定是耳根子红通通。罗璟松开她,把她拉上床来,啾着她的红耳朵,她冷冷的面庞,憋住了笑意。
「天热,我为妳宽衣吧!」他一脸不安好心,手伸向她腰际锦带。
以为会被狠狠打一下,却不料她动也没动,只是望着他。他放缓动作,忍不住手有些抖,慢慢拉开锦带,心跳愈来愈快……
「宛儿,这样不好吧?」他当真会脱了她的衣服,不只是外袍而已,他会一件件剥光,然后压她在床上,细细地品尝她,把她从头到脚都啃过一遍,再把她吃了!但他们还没真正拜堂成亲啊!
他一张苦脸,眼神却闪闪发光,扯着她锦带又不敢真正松开。看得她好气又好笑,故意冷淡道:「那就睡吧。」
他真正陷入痛苦挣扎,都没想到他肩上还有伤,火热的欲望凌驾一切,他终于两眼烧起火来,「宛儿,妳别怕,妳放心,本王会负责的!」
他拉掉锦带,脱掉她灰色外袍,心脏鼓动得厉害,坐在床上,拉开她身上的白衫……他忽然一阵眼茫茫,努力眨眼。
「宛儿……妳在药里放了什么?」
「王爷,还记得那杯冷掉的茶吗?」
他瞪着她的笑容,记忆拉回到寒夜里的书房,他迫她喝下那一杯冷茶,等她昏睡,解她束胸!呜……不是吧?给了他满满的希望,等他浑身火热,才把他一棍打昏,这报复也太狠了!
她一怔,看他两眼发火,直朝她扑过来,很不死心地把她压在床上,撑着最后一点清醒含住她的嘴,拚命吻她……
均匀的呼吸吹吐在她嘴里,他压在她身上昏睡了过去。
她静静躺了一会儿,想他好笑的模样,终于也忍不住笑了。
「……真傻。」
三儒吗?……确实曾经是她的憧憬,不能说她完全没有想过……只是随着年龄成长,她早已发现她对三儒纯粹是一份景仰。
而三儒对她……是惜才吧?
总归三儒的身边,也早已换了人跟随,两人的缘分从那时起就已尽了。
三儒……希望他能及时珍惜青青。
宛芳园
庭院花木扶疏,艳阳刺眼,府内下人进进出出,忙着搬运东西。厅堂里的供桌清掉了,牌位和美人挂画都烧了,重新摆了一套家具。罗璟本欲把他过去买的东西都丢掉,她觉得可惜,他便另外找了空间摆放,亲手把宛芳园重新布置,连楼上寝室的妆台、床被、画屏,他都亲自挑选。
还有,她的衣服、饰品、鞋子,他都要插手……
坐在妆台前,她瞪着镜中女子,彷佛未识,全然陌生。
「宛儿,妳真美啊!」罗璟亲手装扮她,一袭绣花牡丹装,腰系粉红、紫色交缠丝绦,长发垂肩,头插牡丹珍珠发簪,淡扫蛾眉,彻底颠覆「冷总管」形象,大大令他惊艳,直望着她痴迷不已。
「一定要穿这样吗?」她的面色冷到极点,忍受着脸上的胭脂水粉,头上的发簪垂摇,手腕珍珠、玉环,最最令她忍耐的是身上的衣服。过去灰色长袍、黑靴,宽松方便,行走如风;现在得穿上肚兜、交襟白衫,交襟深衣,腰束丝绦,件件精致刺绣,耀眼夺目,长裙曳地,脚踩绣花鞋,层层束缚,一不小心踩着裙襬,随时有可能跌得头破血流。
「宛儿……妳不喜欢我选的衣服吗?」俊目变色,俊颜紧张,屏气直望她,手足无措。
几天以来都顺着他的喜好装扮,眼看他不顾肩伤,不肯休息,对于打扮她显得兴高采烈,兴致高昂,她就不忍伤他一片心意。
她颦眉,凤眼抹上困扰,口是心非淡道:「……喜欢。」
随即看他眉开眼笑,对她痴迷深望,她心里暗叹,今天这一身衣服又脱不下来了。
「宛儿。」他低低俯身,轻吻她的唇。
她面红耳热地推开了他,站起身来,离开他几步。
「嘻嘻。」几个丫鬟排排站,目光全盯在这儿。
罗璟回头瞥一眼,「没见王妃脸皮薄吗?还不下去。」
「是!奴婢告退,王爷、总管……王妃!嘻嘻。」一串脚步声往楼下跑了。她微恼地白他一眼,却不知如何斥责他。他一脸笑容甜得跟蜜似的,两手缠上她的腰,低头吻上她的嘴。
她伸手想推他,想到他肩上有伤,两手搁在他胸膛上就停了。
他细细啃咬着她的嘴,吻遍了她的脸,轻啮她的耳垂,「宛儿……我爱妳。」
湿热的呼吸吐在她耳里,她的耳朵其实很敏戚,随即一阵轻颤,默默依靠在他身上。
他揽住她的腰,做她的支柱,捧起她脸儿来,吻住她微启的嘴儿……她眼迷蒙,气息轻喘,两手攀上他的肩膀。
「痛……」
「抱歉。」她连忙放下手,一脸窘迫的红。
「……嘻嘻。」他双眼发亮,闪着促狭光芒,「宛儿,妳也开始很爱我了吧?」
很爱吗?她瞇眼望他,心里想着,如果是跟他比的话,应该还好……
「宛儿,妳开始对我意乱情迷了吧?」他摆放在她柳腰的手不安分了起来。她低头看他把好不容易绑好的带子解开了,又把才刚穿好的米色深衣脱下……
「宛儿,其实妳还是比较喜欢『总管』的衣服吧?」
她抬起头来,对上他深情眼神……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她这几天一直都只是配合他的喜好。
「……我喜欢简单方便。」她老实回道,对一层层的束缚装扮,她着实困扰。罗璟拿掉她头上的发簪,手腕的珍珠、玉环,为她脱去层层装饰。
「王爷……」他这是做什么?
「我喜欢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不过我的宛儿不爱打扮。没有关系,妳不爱打扮也没有关系,妳想怎么穿都无妨。」他很大度地说。
她一向规定府内上下都须严守礼仪,日后她成为王妃,也不能坏了规矩,并不是说她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再说他有这么轻易放弃他的喜好,她就能稳稳当完她的总管,从此浪迹天涯去了。
……他在打什么主意?
「本王就对府内宣布,本王就爱妳那身总管的打扮,是本王规定妳穿的。妳以后是本王王妃,当然得听本王的。」这意思是,她坏了规矩的罪名,由他来背……他一向没规矩,确实也不差这一条。
「……什么条件?」
罗璟瞇眼凝视她,扬起了大大的笑容道:「好宛儿,跟着我说:『我很爱很爱王爷,我对王爷意乱情迷,我每天都要对王爷说一百遍!』 」
宋宛儿瞪着他,默默拾起衣服……
「好宛儿,那一天说一遍好了,就一遍好不好?」
一遍吗……凤眼出现犹豫,低头看着精致绣工的衣服……
我很爱很爱王爷,我对王爷意乱情迷……她瞇起了眼,眼里满是挣扎。
「宛儿?」快说啊、快说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