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11

张楠: 躺着的爱情 第一卷

第一卷

1. 冤家路窄

中考那会儿,我十五,虽说不是什么乖孩子,成绩也还过得去。中考那几天下着狂大的雨,雨水漫过了半个自行车轮子,记得我那天穿一条白色长裙,到考场的时候全湿透了。好在那会儿我还是半个淑女,还没学会骂人,不然保不其就来一句“他妈的真倒霉”之类的话,非得吓我爸一跳不可。说起来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呐?也不见得印象有多深刻。哦,对了,肯定是宋乐天那厮在我耳朵根子底下成天念叨这事儿,我才记忆犹新的。
说实话那会儿我是一心气儿特高的丫头,根本没把中考搁眼里,觉着自个儿闭着眼睛也能考上省重点。第一场考语文,那时候一百二十分满吧好像,当时我翻了一遍卷子,觉着自己怎么也能得个一百一。坐我前头的是一瘦高瘦高的男生,白白净净跟没见过太阳似的,往后传卷子的时候我瞄了他一眼,还挺眉清目秀的。后来考数学的时候,那厮还坐我前头,答得飞快,我一看就知道是一理科天才。我数学不成,鼓捣了半天,估摸着能得个一百一,也就满意了。第五场考英语的时候,那厮还是坐我前头,细长条像个圆规似的,让我想起来鲁迅先生笔下的“杨二嫂”。答了一半卷子,他忽然举手说圆珠笔写不出字了,监考老师想把自己的笔借给他,结果也是写不出字。我当时就犯合计,怎么你一当老师的,连根儿好笔都没有啊?后来我自告奋勇把多余的笔借给他,他从老师手里接过笔,连声“谢谢”都没说,真不知好歹!
我也不用多说了,明眼人看到这肯定知道这厮就是我前面说起过的那个“活冤家”宋乐天。要不是我看到他出现在高中开学报道的教室里,我也不知道他就是总分全校第一、数学满分的人。后来他还嬉皮笑脸地总跟我叨咕,非说我考英语的时候偷看了他的答案,不然不能考到一百一十五那么高的分数。什么跟什么呀,我连我中考考几分都忘了,哪还记得英语考多少分呐?也就这小人,十多年了还念念不忘。
老师任命班干部的时候,学习委员点了宋乐天,我看着仍然坐在我前头的圆规晃晃悠悠站起来,吓了一跳——他叫宋乐天啊?咋不叫送上天呢?那多吉利啊。这话要是我光在心里念叨也就没事儿了,偏我就给小声嘟囔出来了。宋乐天那耳朵跟狗似的,一下子就听见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
我自己知道,我要是能混上个班干部,就肯定是语文科代表,因为除了语文成绩,我在这个班上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果不其然,我就当了语文科代表,成了宋乐天手下一个跑腿儿的。后来我一直管宋乐天叫“二嫂”,他反对了几次无效之后,就任我叫了。
我们那语文老师叫刘海波,是一刚毕业没多久的小伙子。头一天上我们班的语文课,他有点来晚了,站门口还没等进来呢,坐第一排的大牛就冲他喊:“快进来,老师还没来呢!”那会儿刚开学,大家还都不熟悉,
刘海波一张娃娃脸,怎么看怎么都不超过十八岁,让大牛给当成咱班学生了。我心想没见这么一号人呐,新来的?正想着呢,刘海波进来,怪不好意思地站到讲台上说:“我叫刘海波,今年教大家语文课。”一屋子人全傻了。刘海波顿了顿,又怪不好意思地问:“请问,哪位同学是语文科代表?”没人吱声。坐我前头的宋乐天扭头大喝:“叫你呐,没听见?”他那一嗓子真叫一个响,跟呵斥他们家宠物似的。我也没顾上回他一句,晃当着站起来。
“自我介绍一下吧。”刘海波和颜悦色。
“荆盈。”我说自己名字的时候着实有点打颤。头一天点名让我当语文科代表的时候,点完我的名字我站起来,宋乐天回头扫了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句:“操,我他妈还剔透呐!”这家伙是睚眦必报,刚才我说他一句“送上天”他不还一句誓不罢休。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么斯斯文文一书生模样的人,居然粗口脏话张嘴就来,看来人真的不可以貌相。
“好,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刘海波叫我坐下,开始讲课。那第一课的课文是什么我早忘了,只记得刘海波那一笔字可真够烂的,烂得我都不忍心看。比起宋乐天那一手行书,差了个十万八千里还不止。
后来我知道刘海波那年才二十二,刚从东北师范大学毕业。我那时候看了不少琼瑶席绢的书,深受其害,满脑子风花雪月,一肚子浪漫遐想。有时候给刘海波送作业的时候,我就琢磨着,没准儿能和这小老师擦出点火花来。真是大逆不道,那会儿我才十五啊,就这么多念头,给我姥姥知道了还不气得进医院呐?!顺便说一句我姥姥,老太太是满清皇族后代,算起来也是一格格。我老觉得姥姥比那些个一身珠光宝气的贵妇人都有气质,宋乐天说那叫血统,“你说你怎么就没遗传点儿你姥姥的高贵血统呐?瞅瞅你,一点儿教养都没有,走哪儿都跟个卖烤地瓜的似的。要不是我捡了你,谁要你啊你说。”
扯远了。还是接着说刘海波。
高一第一学期期末,我们教物理的班主任得了脑瘤,动手术后住在医院;第二学期开学,听说我们的新班主任是一超级帅哥。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我们学校哪个男老师能称得上帅哥,等门一开,进来的居然是刘海波!
说了一大堆废话之后,刘海波还是第一次来上课时候的腼腆神情,“我从来没当过班主任,同学们可别给我出难题,不然以后男生我不跟你们踢球,女生我不借给你们小说。”刘海波那德行这半年我算摸清楚了,他丫的跟宋乐天一个样儿,表里不一。表面上看着都人模狗样的,其实骨子里就是一小流氓,贫着呢。可是这种人上骗得了领导,下镇得住学生,刘海波还似乎对这一点认识得异常清楚,所以才义无返顾地投身到教师行列,也不怕辱没了“人民教师”这几个响当当的大字。
同学们显然都是高兴的,尽管大家都在为躺在医院里的前班主任担心,可来了这么一个聊天的时候能跟他开玩笑,踢球的时候能对他使绊,吃饭的时候能让他花钱的小老师,没哪个学生会不乐意。但说句良心话,刘海波是个好老师,他在这方面的确有天赋。我们班在他带的半年内,成绩突飞猛进,立马进了年级前三,一点儿不含糊。
我跟宋乐天的关系在高一那年毫无进展,因为我一门心思地盼着能跟刘海波擦出点什么火花来。刘海波夸我作文写得好,大比赛小比赛没有不推荐我去的,我乱七八糟得了一些奖,就蹭他的饭。我们念高一的时候学校还没食堂,刘海波就带着我上学校对面的炒面馆吃饭,隔壁班一同学因为老能见着我和刘海波在一块儿,有一次问我是不是对刘老师有意思,我当场口不对心地说哪儿能啊,瞅他长得跟范志毅似的,我能看上他么?
宋乐天跟刘海波的关系铁得没法说,跟一个寝室住出来的哥们儿似的,这肯定跟踢球的时候宋乐天踢前锋刘海波踢中场有着直接关系。另外这俩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电脑游戏。宋乐天那时候整天说他以后一定找一个赵灵儿当老婆;刘海波说,宋乐天把《仙剑奇侠传》来来回回打了六遍,就为了看不一样的结局,每次都觉得赵灵儿可惜。当时我有点感动,因为平时根本看不出来宋乐天那家伙还是这么感性的人。
刘海波问我高二分文理科我准备学什么,我想都没想就说我学文,我最烦化学。刘海波说你中考化学不是满分么?我说初中化学老师是一帅哥,不满分对不起他。刘海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心术不正,我没理他。刘海波说我们班不会分,下学期他还带这个班。我知道宋乐天一定学理,保不其以后还能成个科学家什么的。
高一过去,我也没和刘海波擦出什么火花来。也是的,虽然二十四岁的女孩和三十一岁的男人谈个恋爱很正常,可十五岁的女孩在二十二岁的男人眼里,除了是个小丫头片子,就啥也不是了。
本来我真没打算写这么些关于高中的事儿,谁知道一写就收不住了。我想,也许那是我跟宋乐天最初的经历,所以格外珍惜吧。还没写完,还得接着写,各位看官千万别烦,我保证后面有比这好玩的东西可看。


2. 三个三百六十五天

其实我一向挺尊师重教的,可我对刘海波就怎么也尊重不起来,这么长时间,我就从来没正儿八经叫过他一声“刘老师”,后来高中毕业了,刘海波让我管他叫声“刘哥”,我说我才不叫呐,你就比我大七岁当得起我哥么?我们家大堂哥比我大十六岁呐,一边儿呆着去吧你。刘海波连声叹气说世风日下家门不幸,教出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的学生来。
高二那年我去了新组建的文科班,宋乐天继续和刘海波厮混。刘海波那年涨了一级工资,还得了市教育局的一个什么表彰,宋乐天拿了省里数学竞赛的冠军,稳稳地做着他的年级第一名。
文科班六十来个人,二十七个男生,这其中有宋乐天的死党之一大牛。大牛个头不高,比宋乐天差了一截,人憨憨厚厚好得要命。后来我和宋乐天吵架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每次大牛都比宋乐天犯急。我就奇怪大牛怎么就学了文科呢?他理科不比宋乐天差多少啊。大牛说他一直都觉得玩儿文学特拽特浪漫,就想着以后能当个记者编剧什么的。我说那你怎么不玩儿原子弹呐?那玩意儿比文学拽多了。大牛想甩给我俩卫生球,可宣告失败――他那双眼睛黑多白少,跟宋乐天的眼睛有得一拼。说句跑题的话,宋乐天那双眼睛真是没话说的,好看得紧,我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儿来形容那双眼睛。我曾经说过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宋乐天立马做出掏心挖肺的呕吐状,说荆盈我告你,你要把我酸死了以后没人娶你。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这么说了。
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说大牛。大牛的文笔一般,可能是我一直以来是刘海波的御用文人,如果去市里参加比赛只有一个名额,那也是我的,所以大牛一直都郁郁不得志。我常说刘海波扼杀了大牛早期的创作才华,刘海波说不扼杀大牛的就得扼杀我的,相比之下他还是更愿意拿同性开刀。
我问大牛是不是因为刘海波才弃暗投明的,大牛说不是,刘海波是一挺好的人,每次踢球大牛给他使绊他都不吱声。大牛说荆盈我怎么老觉得刘老师对你有点意思呐?大牛跟刘海波不如宋乐天那么熟,所以他一直管刘海波叫刘老师。我正在专注地练习当时风行的转笔,甩给大牛一个白眼,“你有毛病啊?作风问题,瞎说什么啊你。”
我挺爱学历史的,可是成绩老是弄不上去,相反不爱学的政治倒是成绩奇高。我怀疑我有当政客的天赋,琢磨着以后考个外交学院什么的。大牛成绩一直比我好,我跟他做了两年的同桌,数学全靠他手把手地带着,不然早挂了。
上高二以后我跟宋乐天的来往渐渐少了,刘海波还带着我们文科一班的语文课,所以大牛还是没能逃出刘海波的魔爪,在我的阴影下屈辱地生活着。那时候学校里折腾着要搞一个什么艺术节,我们班主任方太(方太方太,方家老太。这外号是大牛给起的。大牛说方太一三十五岁良家妇女,唠叨起来跟他八十岁的奶奶一样。)让我写个剧本,排个小品参加比赛。我当场回绝,把这个机会让给了等待伯乐的大牛。我跟方太说:“方老师,不是我推辞,我真不会写剧本儿,要不这么着吧,我写两篇征文给咱班挣点分儿,实在不行我参加卡拉OK比赛去。”方太满意地点点头。
大牛编的一个烂戏,名字叫《路》,说的是五个高中时代的好朋友多年以后不同的经历。我看完首次排练后毫不客气地痛贬了一顿,我说:“大牛你真不争气,我好容易给你争取来这么一机会,你不好好把握,弄这么一出烂戏丢人现眼,知道的是你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咱班没人呐。”大牛让我给这么一说,气得冷汗直冒,哆嗦着说不出话。多亏我顾及大牛的面子把他拉到一边儿说的,要是当着五个同学的面儿,大牛非把我生吃了不可。为了挽回局面,我跟大牛说:“大牛,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这个本子太复杂,咱们拍不好,等以后你真当上大编剧,再拍成电影电视剧。可现在不成,你写一个跟生活贴近的,比如一男生,平时五迷三道的不爱学习,到了考试的时候没辙了,想作弊,再后来良心发现发奋图强什么的,贴近生活,有观众缘不说,还能得评委老师的欢心。”大牛听完我这话,不生气了,仔细思考着。老师们的心理我早就从刘海波那儿摸清楚了,让他背着学校领导给大牛的小品一个高分也不算以权谋私。我们这群高中生就是爱看一个亲切一个搞笑,大牛的幽默天赋没的说,所以我不担心到时候没掌声。末了,大牛摁了摁我的肩膀,“行,丫头,脑袋瓜儿挺灵。”

大牛的小品大获成功我就不说了吧,错就错在我写的那两篇征文其中的一篇。小说类的征文我得了一个二等奖,获奖作品要贴到布告栏里面示众,我那一笔比刘海波强不到哪去的钢笔字惭愧得不敢见人,于是托大牛帮我抄一份――大牛的字跟他的眼睛一样,很漂亮,但是比宋乐天的还是差点。他答应下来,几天也没动静。到了要交稿的时候我问大牛,那文章哪儿去了,大牛从书桌里掏出来给我,我那篇小说抄在白纸上,端端正正工工整整,极品正楷。“你写的??”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上天写的。”大牛不跟着我管宋乐天叫“二嫂”,但他始终记得我当初说的那句“送上天”,多年以来一直叫他“上天”。
我从没见过宋乐天写正楷,真是漂亮,我都舍不得交上去了。一兴奋,就忘了问大牛为什么把文章给宋乐天抄,千山万水的那么远。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小说好看还是宋乐天的字好看,反正我那篇东西前面站的人最多,我有点洋洋得意,大牛过来说:“上天找你呢,在小卖部门口。”
我心里纳闷,宋乐天找我干嘛,大牛朝我挤挤眼睛,说去吧,肯定是好事儿。我就去了,看见宋乐天像个电线杆子似的戳在那儿。“你找我啊?”
宋乐天看了我一会,小心翼翼地问:“你写那小说,是真事儿么?”
“创作来源于生活嘛。”我拽了一句文词儿。
宋乐天沉默了一会,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是封情书。“回去看看。”说完他就走了,全然没了当初那个满嘴跑火车的架势。我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情书很短,只说他一直对我有所钟情,只是不便表达,今日今时才知道了原来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便迫不及待地想将这窗纸捅破,能否现在做他的女朋友倒是不在乎,重要的是能为以后的日子留一个等待云云。我当时不会骂人,感叹词也没现在来得这么丰富,诸如“我靠”这样的词儿我是不会说的,只是说了一句:“什么呀?!”是啊,什么呀?怎么我就跟他有同样的想法了?什么等待?等待个屁啊?!我想了想,才想起来刚才宋乐天问我那小说写的是不是真事儿,恍然大悟。
我那小说题目是《三个三百六十五天》,写的是一个小姑娘中考进了重点高中,考场上偶遇一个男孩,俩人情投意合却始终没有道破天机,老师家长甚为欣慰等等等等。我靠,我那是为了骗奖品骗艺术节给班级加分儿而瞎扯啊,这丫的怎么就当真了呢?!还他妈的和他“有同样的想法”,“钟情”,我呸!我什么时候能看上这么一圆规,就算堕落到家了我!我恶狠狠地想着,回了教室。
大牛正笑盈盈地看着我,我狠狠横了他一眼,认准了他是这件事的帮凶。
“怎么了?”
“自己看。”我把那张纸扔给大牛,大牛没看。
“我知道是这事儿啊,你不乐意啊?”
“亏你说你自己是文学爱好者,小说,什么叫小说懂不懂?老师没教过你?我告诉你,小说是故事,编的,没有真事儿,懂不懂啊你?宋乐天犯颠,你也跟着发疯。”说完我再不理大牛,大牛怎么哄也不行。
那时候学校里明令禁止谈恋爱,被发现的统统被找去谈话,之后找家长,做工作,拆散了算。可没被发现的还都在苟且偷生,偷偷摸摸地爱着,以为自己碰上了这辈子最完美最浪漫最火热的爱情。这是公开的秘密,一男一女如果关系太近了就会被找去谈话,我跟大牛就被方太找去过。当时我急得头发都快立起来了,口不择言地说:“方老师您说,我能看上一个比我矮的么?”方太让我给这么一问还真愣了,在我和大牛急赤白脸地声明下,这事儿才告一段落。
我怎么也没想到宋乐天会喜欢我。高一那会儿我跟他光斗嘴来着。我不跟他比学习成绩,知道我这种贪玩的人成绩一辈子都比不上又聪明又用功的宋乐天,我就跟他比嘴皮子。宋乐天说不过我,每次都是大牛帮腔才能勉强打个平手。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儿打动宋乐天的,我跟他那赵灵儿的标准差了远了去了啊!按说我长得不怎么样,扔人堆儿里就找不着那种,个儿算高?可能吧。可我这个头儿在我们那儿遍地都是啊。那他看上我什么了?听说我们校花挺喜欢宋乐天的,可这小子不理。我想起看过一部叫《圈里圈外》的小说里面一个形容:“拽得跟全国粮票似的”,宋乐天那会儿就是这副德行。照大牛的话说,我还非得受宠若惊一把才算正常,真恶心,他不就是拽么?我用得着犯贱么?
后来的几天我都没怎么跟大牛说话,大牛问过我关于那封信的下落,我说要不是看着那厮写字儿好看我早当擦桌子纸了。大牛就没敢再问。


3. 第四首歌

其实我并不讨厌宋乐天,我觉得他还算是个帅哥,个头儿过了一米八,人也聪明伶俐,冲他这条件,学校里好多个小姑娘盯着,他能喜欢我,我可能还真应该像大牛说的似的受宠若惊一把。可我就烦他说的那句“没想到你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你追就追呗,什么一样不一样的。哦,我跟你没一样的想法你就不追了啊?说白了就是那时候小丫头片子的虚荣心,乐意让人追,还得无条件的。
宋乐天不怎么打扮,看来看去也就那么几件衣服,来回换着穿。我曾经怀疑他们家没钱给他买衣服,可看他那动辄好几百块钱的飞机模型往回买,不像是特困户啊。后来大牛告诉我,宋乐天他爸是一高干,市委的。我摸索了一遍市委里边儿姓宋的几个总上电视的领导,觉着哪个也不像是宋乐天他爸。我把这想法跟大牛说,大牛说:“你懂个屁,上天有俩姐姐你不知道啊?他爸今年都五十出头了。”哦,这么一说,那几个姓宋的领导就哪个都像是宋乐天他爸了。当时是实实在在对宋乐天有了好感:这年头不靠老子的小子太少了,就算是不靠,也没有瞒得这么密不透风的。我说怎么老有各年级的老师整天苍蝇似的往宋乐天身边靠呢,还特亲切的样子,原来他有这么个家庭背景。他这个不张扬的行为,大大博得了我的好感。
自打我对着大牛勃然大怒之后,宋乐天就再也没来找过我。虽然我嘴上一直骂他恶心恶心的,可心里边儿总希望他能来找我――女孩子嘛,有人追总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儿啊,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宝贝。摆点儿架子还摆砸了,他真不来找我了。
尽管我爱情小说看了不少,但我并不太懂得爱情是什么东西,也从未试过去喜欢谁。至于心动的感觉什么样儿,那就更无从说起了。所以我基本上不清楚我对宋乐天的感觉到底是不是喜欢,只是觉得他挺不错的,要再具体点儿,可能乐意多看他两眼。
那时候黄家驹刚死没多久,那以前我根本不知道Beyond是什么玩意儿,一天偶然在电台里听到了人家介绍这个乐队和黄家驹,一听见《真的爱你》就喜欢上了。刚喜欢上,那天杀的主持人就开始沉痛悼念黄家驹同志,把我给气得差点晕过去。第二天中午我跟大牛出去买煎饼果子当午饭,我叨咕了一句:“那个黄家驹死了真挺可惜的,唱歌真好听。”说完这句话看见宋乐天端着一盒担担面站在离我们不到两米的地方迎面走过来,“今天不回家吃饭?”他这是跟我说话呢。算起来我们冷战也有俩月了,如今人家主动跟我说话,我总不能驳人家面子了。
“我妈加班,来不及回家。”我解释说。我家离学校近,每天中午都骑车回家吃饭。
“哦。我先走了。”宋乐天跟大牛打了声招呼就走了,没再跟我多说一句话。
我朝他的背影狠狠翻了一下白眼,心说你牛什么牛,看我下回还搭理你不搭理。
转眼就快期末考试了,我也快过生日了。我这人命苦,每年过生日不单撞上期末考试,而且一准儿下雨,所以长这么大就没人给我开过生日会,每年都是我跟爸妈一起吃顿饭。那年过生日是一如既往,我收到了为数不少的礼物,都是初中的高中的朋友送的,大部分是毛绒玩具。我妈总抱怨说咱家毛绒玩具太多,以后给我儿子和儿子的儿子都够用。大牛送我一本精致得要命的日记本,当时礼品店标价三十五。我感动懵了,对着大牛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晚放学宋乐天守在车库门口等我出来,看见我,递给我一个包装盒,没说“生日快乐”,就说:“路上看见了,知道你喜欢,就买来了。”我一看那包装盒方方正正的,心里又是一阵激动,以为哥儿俩心有灵犀了,一人买了一本日记本给我。“你回家慢慢看吧,我先走了。”说完他骑车走了,大牛在我身后吆喝:“荆盈,你磨蹭什么呐?走不走哇你?”我赶紧骑车追过去,跟着大牛往宋乐天相反的方向走了。
回家我拆包装,没有惊喜的准备。所以我看见一套Beyond的纪念专辑的时候,根本没反应过来。那还是我这辈子头一回感动。那时候我特含情脉脉地想,一个男孩,能把我不经意间说出的话记得这么清楚,还特意买礼物给我,真是不容易。估计当时要配点儿煽情的音乐,我就水漫金山了。
那套专辑有一整本介绍,我打开扉页,上面是宋乐天的极品正楷――我猜是大牛跟宋乐天说过我第一次看到他写的楷书时候艳羡无比的贪婪眼神,所以他才写正楷给我。因为通常他是写行书的。宋乐天写:“黄家驹一生写过很多很多歌,我不知道你最喜欢哪一首。跟你推荐第二盘磁带的第四首歌。生日快乐。”没有题头,没有署名,就这么简单。我看了稍微有点丧气。把磁带从盒子里抠出来,看看A面第四首歌,立马精神振奋――那首歌叫《喜欢你》。
多年以后,我再跟宋乐天提起这件事,他都想要逃跑,不愿意承认他干过这么酸溜溜到极点的事儿。我逼着他说,他就说那是没辙了,我俩月没理他了,再不用点儿琼瑶电视剧里的招儿,他就河北省完县了(至于他哪儿学来的这北京土嗑儿,我们以后再谈)。
当时也不能说我就多喜欢宋乐天,但好感是肯定有的。你想啊,我一情窦初开的丫头片子,有这么一几乎是全校瞩目的男生追求,不傻了也呆了呀。如果我是相貌出众也就罢了,偏偏就是一柴禾妞水平的女孩,能不如坐针毡么?可就当我想要告诉宋乐天我也喜欢他的时候,居然出了一挡子谁也没想到的事。
六班有个女生,长得娇小玲珑的,也就一米六的个儿,我看了都想上去亲一口,别提男生了。他们班有一个挺有号的男生,姓龚,叫龚克――大牛听说的时候曾说:“妈的怎么不叫公斤呐?还公里呢!”龚克挺牛的,老爷子是教育局的一个什么处长,他上我们学校不是考来的,似乎是某个普通高中借读来的。废话少说,龚克看上了这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可这小姑娘有个小男朋友,是三班的一足球健将,俩人初中同学,青梅竹马。龚克交涉不成,动了歹心,非要收拾那足球健将一顿不可,于是吆喝了一干人等,放学了在学校后面等着。那足球健将是校队队长,跟宋乐天是哥们儿,宋乐天本来就不是省油的灯,这事儿还能少了他?明知道挨处分他也往上冲。当天晚上他和足球健将也招呼了一票小兄弟,一人怀里揣一根板凳条就出去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叫大牛,大牛可是丫最好的朋友啊。
我想龚克就算再牛,也是一不满十八岁的孩子,他不会胆子大到真敢把人打残了,就算是手里装模作样扬着一片儿刀也没用。可是半大男孩子打架是最没谱的,宋乐天还算理智,知道去了吓唬吓唬人也就完了,不会怎么动手。可是他们这帮小兄弟里面有愣头青,跟龚克那伙人叫号,结果龚克那伙儿在社会上混的哥们儿急了,抄起家伙就上,把这帮高中生打得头破血流。宋乐天说他当时真的阻止来着,还想拉着兄弟们跑,可拉不动啊,他们都以为自己是热血青年,比红卫兵还理直气壮。宋乐天说当时他就一个心思地想把那男主角拉走,可刚想找,就听一声惨叫,人全没动静了。
那足球健将后脑勺上挨了一铁锹,当场送了命。
这事儿震惊了全市,一时间成了我们那儿最最热门的话题,我们学校的声誉因此一落千丈。
龚克他爸疏通了好多人,花了好多钱,最后判了个什么刑我不知道,反正刘海波说龚克的前途是毁了。校领导对外声称这学生不是本校学生,推卸责任,真他妈不是东西。
宋乐天作为组织者之一,被记了过。要不是看在他竞赛连连得奖,年年区、市三好学生,又是所有老师的宠儿,我看离开除也差不多了。六班娇小玲珑的女孩哭成了泪人,谁也劝不住,学习成绩也和本校的声誉一样一落千丈。学校的声誉在那年高考之后得到了良好的恢复,而那女孩的学习成绩从此就再没好过。
宋乐天出了这档子事儿,闷闷不乐,人在一个星期之内瘦了好几圈儿。我再也不敢跟他提我们俩的事,暗地里跟大牛说:“二嫂挺仗义的,是个男人。”大牛说我唯恐天下不乱,他出那么大事儿,我还有闲工夫说风凉话。其实大牛说的不对。要不是这次,我还真不能确定我是真的喜欢宋乐天。因为我看着他一下子瘦下去的脸,忽然心疼起来。


4. 以后我都这么照顾你

我就知道,宋乐天的处分毕业之前肯定会撤销,一向冠冕堂皇的学校,才不肯让这么一个高才生背着处分上清华丢自己的脸。就算是不为了学校的面子,看看宋乐天他们家老爷子,学校也不敢不撤。我打那会儿就佩服宋老爷子这点,不动声色,一句话都不说,还让人把事儿给办了。
高三上学期,宋乐天在他那一大堆什么奖杯奖状里面又添了一座关于化学的,学校趁热 打铁,表彰之余把处分撤销了。我和大牛长长松了一口气。
已经是冬天了,刚下过一场大雪,雪停了,一屋子人全体起立抄起铁锹去扫雪(说到这我得打断一下,我记得我们高三的学生是不扫雪的,可宋乐天非说那事儿是发生在高三。我记忆力没他好,要不然怎么那些化学方程式我老记不住呢?那就依他好了)。那天的雪真叫一个厚,还好刚停我们就出来了,不然被汽车轮子一压,给压实了,那再扫可就费了劲了。每次扫雪结束我都腰酸背痛的,那次回到教室刚扔下铁锹,就听广播里面叫我的名字,说教学楼南门有人找。我心里奇怪呀,这时候谁找我来着?没和谁约啊。我“噔噔噔”跑下楼,南门口没人。推门出去,立时小鸡一样被人拎了起来,“忽悠”一下就扔雪地里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埋在一米多深的雪里了。那会儿雪不是刚停么?操场上的雪还没清,干净得一个脚印儿都没,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这么干!我好不容易爬出来,已经是一身一脸的雪,脖子里也都是雪,冰凉冰凉的。没顾上把身上的雪拍干净,我就看见大牛和宋乐天俩人捂着肚子蹲在台阶上,笑得像俩个不倒翁,我猜我那时候的样子一定狼狈到了极点。
那天该他们俩倒霉。要搁在往常,这样的玩笑我指着鼻子骂他们几句也就完了,可那天月考成绩刚出来,我比上一次退了十名,心里正在憋屈,他们俩就给我来了这么一出,我正愁怨气没处发,抹了抹眼睛,哀怨地看了他们俩一眼,一言不发地上楼了。
过了一会大牛跟着上来,递给我一条不知道哪儿弄来的毛巾――估计是刘海波他们办公室的――见我不接,就给我擦脖子里面的雪水。我扬手一挡,“少碰我。”我知道宋乐天巴巴在门口等着呢,就是不给他们好脸色。
那一整天我再没跟大牛说过一句话,大牛一见有人要跟我说话,就赶紧挡着说:“别,这位姑奶奶让我给惹毛了,你可别引火烧身。”
高三那会儿我们早上七点到学校,晚上八点半才放学,等到要回家的时候,天早已经黑透了。通常我是和大牛一起骑车回家,那天当然是没理他,自个儿背起书包就走了。天寒地冻,又刚下过雪,我的自行车车锁给冻住了。我左开右开就是打不开,心里一急,气得照着自行车就是一脚。大牛站我身后一直没敢言语,忽然有人把我一把拉开,手里拿一只打火机,点着了在车锁上烤了烤,“啪嗒”,锁开了。我看着那个背影就知道是宋乐天,心下忽然一阵难以名状的温暖。“好了。”他转过身,“回家吧。”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宋乐天最最温柔的时候,我发誓,如果让这厮再这么温柔一回,我少活几年也乐意。
我仰着头,光顾着委屈,光顾着盯着宋乐天好看的眼睛看,忘了要回家这码事儿。多亏我们是站在围墙底下,不然得被放学回家的同学看个遍。“你要是不生我气,以后我都这么照顾你。”也亏他说得出口,大牛还在旁边儿呐!怎么那以后就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这样儿的人话呐?!
就这么着,我如此没出息地做了宋乐天的女朋友,甚至连一句稍微动听点儿的情话都没听见。
我跟宋乐天高中那会儿其实不能叫谈恋爱,我老觉着那时候我跟他的关系还没有他跟刘海波近,更别提大牛了。他只是告诉我,他大姐比他大五岁,二姐比他大三岁,家里有只京巴,名叫“奔儿头”。我连他爸在市委干什么的还是上大学以后才知道的。那会儿我老跟他抱怨,说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还不如你们家奔儿头呐。他说:“那哪儿能啊,你怎么也比狗强吧?”

说起高三,有件事儿,虽然是跑题,我也不得不讲。
那次我们班和宋乐天他们班一起上语文课,因为要看录像,似乎是《红楼梦》之类的东西,我忘了。没看之前,刘海波在前面口沫横飞地白话,一边儿白话还一边儿板书,宋乐天那天坐第一排,我和大牛坐他后面。从打一开始他就盯着黑板上面刘海波脑袋顶上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看,神情无比专注,就好像在盯着刘海波认真听讲一样。那蜘蛛也邪了,拉着一根丝,死活就是不下来。宋乐天足足盯了它五分钟,实在不耐烦了,情不自禁地就骂了一句:“我操,你快下来啊!”刘海波当场不言语了。
那是在电化教室,一百好几的人呐,静悄悄地都在听课,宋乐天这么一句,全给大伙听见了。刘海波不慌不忙地,用教鞭指着宋乐天说:“这位同学,你骂人?”
宋乐天慌了,赶紧摇头,“老师,我没骂人,我骂…骂蜘蛛。”瞧见没有?那是我亲眼所见的宋乐天唯一的一次管刘海波叫老师。我估摸着当时他是懵了。
刘海波摇头晃脑拿腔拿调,“骂谁也不行……”他说那个“谁”字的时候还特意拉长了音儿,像是私塾先生念古诗一样。
话音刚落,教室里就炸了,一百来号人笑得前仰后合。宋乐天的脸憋得雪青,恨不得把刘海波和那天杀的蜘蛛活吃了。
正因为我和宋乐天不像是在谈恋爱,所以高三后半年也没被谁找去谈话过。我曾问他有没有把我们的事儿跟刘海波说,宋乐天说刘海波没准儿是打入我军内部的党国特务,不能掉以轻心,军事机密还是不告诉他为妙。想起来也真够丧气的,说了我是他女朋友,可高中时代他连我的手都没牵过,也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
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宋乐天指使我考北京理工,他的理由是我几次模拟考试成绩都不稳定,上上下下的,报人大没准儿就歇菜了。还是捡个理工科院校的文科系保险点儿。他还振振有词地说:“我查了北京地图了,理工离清华特近。”当时高考在即,我不好说“你怎么就一定能考上清华”这样不吉利的话,所以当时也就斜了他一眼,没搭理。
宋乐天说得没错,我四次模拟考试成绩忽上忽下,考北大没戏,人大也挺玄。回家跟爸妈一说,他俩也同意让我考理工,说尊重我的意见。那哪儿是尊重我的意见呐,纯粹尊重宋乐天的意见!
这么着,宋乐天报了清华计算机,大牛报了人大新闻,我报了理工国贸。我们仨第一志愿都是北京,期待着能在北京继续厮混。
其实我的志愿是新闻系,从来没想过要学什么国际贸易。看见我这志愿的时候大牛说:“荆盈,你堕落了,好端端一文人,偏和金钱扯上关系,你真让为兄的失望。”刘海波也觉得可惜,说我该去考新闻系,拼一下没准可以。可当时我太想进北京和宋乐天在一起,我知道宋乐天考清华十拿九稳,而我害怕自己万一考不好人大就去不成,也就不能在北京上个好学校了。最终还是挑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专业,说到底还是为了爱情。
那年高考题目邪了门了,语文题奇偏,不少人纷纷落马,大牛只考了九十几分,宋乐天则没及格。我是误打误撞,居然得了一百二十五分。总分下来,我比大牛还多两分,那是高中时代从不曾有过的辉煌成绩。后来大牛被人大新闻系录取,宋乐天也压着分数线进了清华计算机,我更不用说,超常发挥得来的超常分数,自然能得到通知书了。可我看见大牛人大新闻系的录取通知就嫉妒羡慕得牙根儿直痒痒,心里说自己如果报,也能考上了。刘海波到现在还念叨:“让你当初不听我的话,要不然能落得今天这下场?”宋乐天一直觉得这事儿他对不起我,要不是因为他,没准儿我也像大牛似的已经有点儿名气了。
其实我没后悔,再让我来一次,我还会这么报。因为这样我有把握和宋乐天一起去北京。我宁可牺牲一些东西,也愿意要这些把握。这些话我没跟宋乐天说过,我怕他美得飞上天去,临了还不忘说我酸。


5. 那是我的人

要说这高考可真够折腾人的,要考还没考的时候吧,一天到晚胆战心惊地哆嗦,就害怕自个儿万一考砸了就对不起爹妈对不起亲人对不起毛主席;等考完了吧,又不知道本来拿来复习的时间该用来干嘛了。
最后一门我们考的是历史,交了答题卡交了卷子,我坐在那儿发呆,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的高中时代怎么就这么完了呢?我还觉着自个儿是个特清新特单纯的高中生呢,怎么一下子就要跨入青年行列再也不是少年了呢?回头再碰上戴红领巾的孩子们,就不能跟他们说我是姐姐,得说我是阿姨了。
拎着书包下楼的时候我遇上了宋乐天,他正摇头晃脑地给一女生讲解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雪白的T恤衫上全都是汗水。看见我,宋乐天把他那破书包往肩膀上一搭,说:“操,总算考完了,憋死我了!”
我递给宋乐天一瓶矿泉水,宋乐天接过去“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瓶,喘了口气儿,把剩下的半瓶也喝了个溜干净。我瞅着宋乐天,一点儿没惊讶他这种喝水的方式。我早就知道宋乐天特能喝水,夏天的时候要是赶上他踢完球儿,他能把我们学校小卖铺的存货喝掉一半儿去。大牛老说宋乐天肚子里肯定养了一只蛤蟆,要不然怎么那么能喝水呐?!
七月十号那天,宋乐天跟我宣布从今儿开始我们正式长大成人,再也不用搭理什么校规之类的东西,可以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了。我就眯着眼睛问宋乐天懂不懂什么叫“恋爱”,宋乐天说:“折腾呗!”
本来我以为高考完了我能特轻松,书一扔本儿一撇,躺在床上成天睡觉,把高中三年没睡够的觉全补回来;要么就成天在外头傻玩儿,把高三这一年浪费在学习上的时间全找回来。可现在我却每天习惯成自然地六点钟准时睁开眼睛,怎么睡也睡不着;想要出去玩儿吧,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该上哪儿玩儿去。大牛说了,我这叫“高三综合症”,百分之九十九的高三毕业生都有。我说大牛胡扯,应该是百分之百才对。大牛说不对,就是百分之九十九,剩下那百分之一我们身边有一个,就是宋乐天。
在宋乐天这“百分之一”的带领下,我们玩疯了。他带着我跟大牛成天卡丁车、保龄球、冰场、游泳池地转悠,反正他家宋老爷子有的是招待券。刘海波有时候也跟着我们掺和掺和,但我总觉得那个暑假他郁郁寡欢,我猜是因为我们这帮跟了他三年的不肖学生都要飞了。
我常在电视里看到描写大学生活的电视剧,可我老觉着那是虚构的,不足以相信。于是我问刘海波,大学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刘海波给我讲了一个例子。他说,他们大学里头的导员儿是个男的,卷毛儿,高颧骨,长得跟忍者神龟一摸一样。
刘海波拿给我一本《××师大校规》,说那是他们的神龟导员发给他们的第一本书,上头有一部分是必然受处分的各种行为,从记过到留校查看不等。其中的一条是这样的:“男生和女生拉手。”刘海波特认真地瞅着我说:“当时我们寝室几个哥们儿就说,学校里既然不准男生和女生拉手,那就是允许男生和男生拉手,可这似乎比男女拉手儿更违反标准吧?这破学校规定的是什么狗屁玩意儿啊?!后来我们几个就把这事儿跟导员儿说了,导员儿气得脸都变形儿了。”刘海波说这就是大学生活,朝夕相处的人不是家人而是朋友,害怕被戏弄的不是学生而是老师。
刘海波有时候也能说出几句经典的话来,这句是其中的一句。
我因为刘海波这句话对大学生活更加向往,天天盼着高考成绩赶紧出来,再也没了高考刚刚结束时候的那种深深的失落感。
那年我们学校高考成绩好得出奇,尤其是文科班,一个不漏全上了省本以上的大学,校长乐得差点癫儿了线。刘海波一时间成了名牌教师,因为全校就数他手下出的清华北大的多。等大家伙的去向都定了,该吃散伙饭的时候,我先跟着高二以后就呆着的文科班狂吃狂喝狂聊了一通,接着大家分头回去找自己从前的班级。我和大牛回到了当年的高一·五班。
那天不少人都喝大了,刘海波喝得也不少,嘴里直念叨:“小兔崽子们,你们要是有良心,飞了以后就给我来封信,再有点儿良心,有空儿了回来看看我,别让我白带了你们三年。”刘海波在我们身上花的心思真是不少,当初头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多年轻啊,跟宋乐天他们没什么区别,现在都有白头发了。
五班谈恋爱的不少,刘海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老说:“谁还没年轻过啊。”他还说:“越管越邪乎,让他们自己尝尝味儿,都是哥们儿,谁还不知道适可而止啊?”宋乐天听见这话就骂,当然是私下跟我和大牛说的,“操,我他妈就没见过这么当老师的。”
要分开了,宋乐天也没再“拽得跟全国粮票似的”了。忽然就有人问他:“乐天儿,跟你同学三年了我怎么没见你近过女色啊?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这帮人当着刘海波跟当着自己亲哥似的,什么都敢说。刘海波但凡是有点儿严师的样儿,也不至于啊。
宋乐天端着一杯酒站起来了,“大家静一静啊,我宣布一件事儿。”说着他清了清嗓子,“以后啊,但凡是比我小的,叫大嫂;比我大的,叫弟妹。就是她了。”他一把把我拽起来,我还没站稳当一只铁手就箍在我的腰上,“我先干为敬。”“咕咚咕咚”一杯酒下去,一屋子人没一个有动静的,连我都被他吓傻了。
过了大概有一分钟吧,猴子一顿杯子蹦了起来:“我操,你小子手脚够快的。妈的,痛快,来来,大家伙儿干杯!比翼双飞上北京了啊!”猴子是五班班长,一声令下,本来愣神儿的大伙儿全都沸腾了,本来同学聚会散伙饭,弄得跟我和宋乐天结婚似的。我一直对那次的事情耿耿于怀,怪宋乐天让我和他一起做了被人取笑的对象。
不光是我们,那天在宋乐天的带动下,还挖出了两对地下情人,猴子勾着刘海波的肩膀说他教导有方,刘海波一边儿喝酒一边儿说:“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结账出门的时候,好多人都哭了。我们那儿管男人都叫“老爷们儿”,这群半大不小的老爷们儿要是不喝酒肯定不会哭,打死也不哭。宋乐天喝大了,搂着刘海波不撒手,“刘哥,刘哥!今儿我得喊你声儿刘哥。你…好人!好人…我他妈要是再能念一回高中,还给你当学生。”
刘海波也高了,一只手攥着宋乐天的胳膊,一只手比划着说:“臭小子,你他妈给我添了多少麻烦你知道不?妈的学人家黑社会的出去打架,现如今还学人家电视剧里的给我找一女朋友!你说你找谁不行,干嘛偏偏他妈的找荆盈啊?操!”那是我唯一一次听见刘海波说粗口,那以前和以后再也没有过。
“怎…怎么了?荆盈怎么…了?”
“那是…那是我…我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啊?”
“我操,那是你科代表。”宋乐天给了刘海波一拳,“给我当女朋友也不耽误这身份。”
大牛一看这架势,再往下说就坏了,赶紧拉宋乐天,要打车送他回家。刘海波一被大牛拉开就抓住我的小细胳膊,说:“妹妹,妹妹,你不管我叫哥不要紧,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妹!宋乐天那混小子以后敢欺负你你告诉哥哥,哥哥上北京削他去。听见没?”我忽然一阵感动,用力扶着刘海波,不让他跌倒。
那天真是一个乱七八糟,男生差不多都喝大了,女生就一个一个把他们塞进出租车,然后自己再分头回家。大牛酒量好,算是最清醒的一个,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把刘海波和宋乐天送回去,自己才跟一个女孩搭伴骑车回家了。
高中时代就这么轰轰烈烈地结束了,如果让我说出两个于我而言最最深刻的场景,我会说那两个十年来我连做梦都会常常梦见的景象。一是高二那年宋乐天受处分以后形削骨立的脸,二是散伙饭那天他死命箍着我的腰说的那句话:“以后啊,比我小的叫大嫂,比我大的叫弟妹。就是她了。”


6. 清华人大北理工

人家上大学都有人送,我没人送。临上北京之前宋乐天和大牛拍着胸脯向我爸我妈保证说,一定照顾好我,“叔婶儿你们就放心吧,我们仨学校离得那么近,她打个喷嚏我都能听见。”这话是大牛说的。我妈从打高一的时候就喜欢大牛,说这孩子老实,好。大牛他们家就住我们家楼下,当初我爸买了新房子我来看的时候吓了一跳――这不是大牛他们家么?后来放假的时候我几点出门几点回家宋乐天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都是大牛说的。
我爸妈不知道我和宋乐天的事儿,我可不想让他们说我早恋。可是宋乐天他们家倒是大方,我头一回上他们家门儿,他妈就跟接待儿媳妇似的,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还给我讲宋乐天小时候的事儿。他妈跟我说,宋乐天小时候的床在地当间儿,因为他一靠着墙就抠,他们家的墙被他抠了好几个窟窿。我就笑,他妈就越讲越多越讲越高兴,这回我可真是受宠若惊来着。我上大学以前从来没见过宋乐天他爸,他爸成天开会,不开会就吃饭,反正见不着人。
在宋乐天和大牛的游说下,我爸我妈没去北京送我入学。火车开了的时候,我看见我妈哭了,一个没忍住,我眼圈也红了。我就这么离开家了,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离开过我妈呢。
要不怎么说年轻好呢,才一会儿功夫,仨人就开始胡吃海塞,把离家的愁绪扔一边儿去了。我指着他俩的鼻子小声说:“你俩给我注意点儿啊,好歹也是大学生了,别不骂人张不开嘴,让人家以为咱们是小流氓。”北方男生就这点不好,张嘴就骂人,粗口脏字像是生下来就会说似的。瞅宋乐天一副书生样儿,说起脏话来一点儿不含糊,我估计要是有一个什么说脏话奥林匹克,他也照样儿拿冠军。
上回来北京还是三岁的时候,我爸出差带我来的,三岁以后再也没到过北京。那趟车上不少去上学的学生,秦皇岛那站下了一批,其中有一个是我们原来五班的同学,是去燕山大学念电器自动化的。到了北京站,已经是傍晚了,站门口海海的人,好多都站在插着的横幅下面,横幅上边儿写着各个大学的名字。
“喏,你们清华在那儿呐。”大牛一捅宋乐天,朝前边努了努嘴。
三个人都找到了组织,约定第二天中午在人大门口见。那年头儿email还不时兴,我们仨没有传呼没有手机,谁也不知道谁的地址,想见面只有这么一招了。
我的寝室编号306,因为大一那年数次卫生不合格和寝室中美女四名,被老大誉为“乱室佳人”,还堂而皇之地让懂书法的老三写了挂在门上,大言不惭。
我睡靠窗的上铺,下铺是我大学时代的知交王燕。王燕是烟台姑娘,毫不夸张地说,那是我这辈子所亲眼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人家不都说天妒红颜么,王燕就是,她有哮喘病,一生气就犯病,心脏也不好,所以双颊总是红扑扑的,开始我还以为那是健康,后来王燕说是因为心脏不好,我惊愕了半天。北京理工是理科学校,男多女少最正常不过。人文系的美女最多,我们经管院的由于文理兼招,男女比例还不算失调。王燕绝对算是系花,可她从来不肯跟男生多说一句话,大一过后,她就有了一个绰号:冰美人。
真是的,我又把话扯远了。
第二天我想去人大门口见宋乐天和大牛,转来转去找不着大门了,结果一转转到了家属区,跟一老大爷打听大门在哪儿,老大爷告诉我让我从菜市场后面绕,有一偏门,出去就是友谊宾馆。我点着头道谢。这当口儿,看见一四十左右的大嫂左手叉腰,右手指着一彪形大汉大吼:“我拆了你小丫挺的!”她那不是一般的指,一般的指也就是用食指,人家那大嫂用的是中指。我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人家都说天津妇女泼辣,这北京嫂子也不差啊。那时那刻我怀疑是不是在京工家属院里,怎么就横杀出来这么一神仙嫂子呢?
人大门口不远处有一立交桥,我刚走到桥底下,就有一个模样猥琐的男人走过来,“小姐,要毕业证么?”我吓了一哆嗦。那时候刚到北京,哪领教过这个啊?后来可不了。后来我和宋乐天大牛俩在一起要碰上这事儿,宋乐天肯定也压低声音说:“我这儿也有,你要么?”对方立马撒丫子就跑。
老远就看见大牛冬瓜一样立在人大门口,跟个门神似的。宋乐天还没来,他路远,我走过来十分钟,他得坐车。
“丫的迟到了,等会儿让他请客。”大牛刚来北京一天就把北京男生挂嘴边儿上的词学会了,还真有天赋。
宋乐天从车站跑过来,T恤衫都湿透了,“我操,太热了,这他妈哪是人呆的地方啊!”
“你他妈少废话,找地儿吃饭去。”大牛招呼我,往理工那边走。
“你们俩嘴给我干净点儿,知道的你俩一个人大一个清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领俩流氓上派出所自首呐!哎,大牛,上哪儿啊?”
“我对铺是一北京的,跟我说魏公村儿那边儿东西挺好吃的。”魏公村里面有一个小市场,几个小店的菜还都不错,我们班的男生曾经戏言,“借问酒家何处有,书童遥指魏公村”。
那天我们仨在进入眼帘的第一家饭店吃了一顿,开了啤酒,干杯庆祝我们大学生涯的开始。
酒足饭饱之后,宋乐天让大牛先回人大了,他非要送我回宿舍不可。我们就沿着长长的围墙往南门走,进校门的时候,他忽然捉住我的手,紧紧握着。我当时特紧张,因为那是第一次有男孩子牵我的手。南门边上俩楼都是男生楼,里里外外都是男生,宋乐天牵着我的手低头走路,也不说话。
“你干嘛?”我憋不住问了他一句。
“我听人家说,你们学校男女生比例七比一?”哟嗬,敢情跟这儿吃醋啊?有意思。
“我可没听说你们学校男女生比例多少。”
“担心我干嘛呀你,你没听说过清华自古无美女么?”顿了顿,宋乐天问我:“你们寝室有电话么?”
“还没安呢,听说要连电话线,现在没有。怎么着,你还怕我飞了啊?”
“德行,你飞得了么你,就你那小样儿的,除了我谁要你啊。”
一听这话我来劲了,最烦宋乐天这种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口气,好像他自个儿是个空前绝后的帅哥似的。“宋乐天你别得意,这话你说的你记住了,你给我看着,看看有没有人追我!”说话间到了我们宿舍楼底下,我甩手就要上楼。你还别说,别看我没谈过恋爱,这耍脾气使性子我可是天生就会。
宋乐天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生什么气啊你,这不闹着玩儿呢么。”
“荆盈,谁啊?”正说着话,王燕和我们寝室老三从后面过来了,看见宋乐天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问我。
我真没有在人前介绍男朋友的心里准备,看见王燕和老三我就犯怵了。倒是宋乐天,不紧不慢地对王燕和老三说:“我叫宋乐天,二位一看就知道我俩啥关系了吧?我甭说了。二位美女怎么称呼啊?”我当时又羞又窘,当着王燕和老三的面就在背后狠狠给了宋乐天一脚。“您看,我说您是美女她还不乐意了。得,下回再见吧。荆盈,我礼拜六上午来找你,晚上早点睡。美女们拜拜啊!”我心里这个气啊,你说宋乐天怎么就这么贫呢?我这才上大学第二天,他就开始来给我搅局,这往后的四年怎么过啊我。
宋乐天一走,王燕和老三走过来,暴三八地一左一右夹住我,问:“行啊你,高中就糊弄回来一小男朋友?哎,是咱学校的么?哪个系的?”
我无辜地看着她们俩,只好把宋乐天的基本情况如实交代。不出所料地,那以后,在班级和系里的同学渐渐互相熟悉后,男生女生都知道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小男朋友。“青梅竹马”这样的词儿用在我和宋乐天身上实在是太让我恶心了,不行,以后再也不能用了。
军训的日子我是连滚带爬地过来的,要不是我打小儿就对当兵的有特殊的好感,可能那几个星期我都撑不过来。老天也照顾我,我们教官挺帅的。王燕说我色迷心窍,我说:“宋乐天那德行你也看见了,我什么迷心窍也不敢色迷心窍。”王燕说宋乐天是我的克星。没错。
我曾经主动要求要去清华找宋乐天来着,可宋乐天说在他把我培养成基本能看的女生之前,还不准备让我去清华丢他的脸。他说:“我要在清华找一个你这样儿也就算了,可你偏是我打家里带来的,要还跟清华的一水准,以后我还混个屁啊我!”他这话亏了是在北理工说的,要搁在清华,肯定被乱棒打死。
大一下半年我们装了电话,结束了在楼下电话亭排队的日子。那一整年我没去过清华,就为了宋乐天跟我说的那句不知道真假的话。王燕说宋乐天是我的克星,其实还不准确,他就是我命中一劫,怎么也躲不过的一劫。


7. 给你一个惊喜

大二那年“五·一”,我接到一个把脑袋想掉了也想不到的电话。电话是刘海波打来的,他说,他在我们学校一食堂门口。
“瞎扯!今儿五月一啊,不是四月一。”我哪能信他这话啊,刘海波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么?编瞎话都不用打草稿,要不怎么教语文的呢?
刘海波在电话那边儿急了,“你们学校一食堂是不是白色的扁,红色的字,上边儿写着‘第一食堂’?食堂门前俩公用电话,桔红色的亭子。”
我一听不对啊,丫真在我们学校啊?!这不是闹呢么,他来干嘛来了?“你干嘛来了?”
“看看你们这几个天杀的不肖学生!顺道来北京玩一趟。你倒是来不来接我啊?我这儿背着行李怪沉的。”
我扔下啃了一半的苹果,从上铺蹦了下来,“你等着你等着,我先给大牛二嫂他们打个电话,我们学校女生楼不让男生上,你等着啊,别动地方啊。”我叮咛着,好像刘海波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生怕他让人贩子拐跑了。
宋乐天一听刘海波来了,电话那边就跟踩了耗子尾巴一样,“怎么着?怎么没言语一声就来了?你跟他在你们一食堂那儿等着啊,我这就过来。哎你别给大牛打电话了,赶紧把刘头儿招呼了,我告诉大牛成了。”
那是上午八点,还有点凉。操场上没什么人,我三步两步跑到了一食堂门口,看见了刘海波。“刘头儿,怎么一年不见你这么显老啊?让你带毕业班了?”其实刘海波一点没老,那张脸还是那么年轻,混在大学生堆里根本分不出来。可我就觉得刘海波沧桑了许多,肯定跟他当老师劳心劳力有关。
“别废话了你,有吃的么?”
我一看表,食堂应该还有早点。我把刘海波领进食堂,刷卡买了二两稀饭仨大包子。
“你就给我吃这个啊?”
“等会儿他俩来了中午咱吃好的去,留着点儿肚子亏不着你。”我抓起一个包子往嘴里塞,把剩下两个推倒刘海波面前。刘海波这两年一点没变,还是那副学生做派,好像从来没离开过大学校园似的。他在那儿忙不迭地吃包子喝稀饭,食堂的阿姨已经开始抹桌子收拾东西了。
这一年多我见天儿在一食堂吃饭,食堂的人我都混熟了。偶尔来晚了也能捞着吃的,有时候还不用花钱。胖阿姨友善地看了看我和刘海波,“朋友啊?”胖阿姨眼里,我带来食堂吃饭的男生要么成群结队,要么只宋乐天一个,单独和另一个男生吃饭,还是头一回,而且还是早点。那时刻我觉得胖阿姨特像我妈,我要真换个男朋友可能还真得跟她汇报一声。
“哪儿啊,您说我哪儿来的福气有这样儿的朋友啊?看不出来吧?这是我先生。”
刘海波一口包子没咽下去,噎着了,赶紧喝稀饭,好不容易咽下去了,这个喘呐,脸通红通红的。我瞪着眼睛看他,“你着什么急啊?我又没说什么。”扭头又跟胖阿姨说:“人家古时候不都管老师叫先生么?这位是我高中班主任。”
胖阿姨一听来了兴致,“哟,这么年轻的老师啊,我还当一大学生呐!”这胖阿姨话一向多,逮着就不放了,直到宋乐天和大牛屁颠儿屁颠儿打门外进来,我说我们要走了,阿姨才依依不舍地放刘海波走。
刘海波要住我们学校的宾馆,大牛没让,说他们寝北京那哥们儿回家了,空了一张床,刘海波住那儿就成了。我们几个跟着大牛把刘海波的东西扔在宿舍,奔着颐和园就去了。
说起来刘海波真是一土人,二十七了,马上三张儿的人了,北京都没来过。一路上让我们仨好一顿损呐。在颐和园兜了一上午,饿了。刘海波说这回来就是想把几个大学的饭都吃一遍,理工的早点吃完了,现在要吃清华的。宋乐天想都没想,拉起刘海波就往清华奔。我在后面喊:“宋乐天,你不是不让我上你们清华给你丢人么?”
宋乐天头也不回地说:“得了,这一年多你也算及格了,勉强凑合吧。”
你说气人不气人?我给宋乐天当了两年的女朋友,这还是我头一回上他们清华吃饭。其实清华不是没有美女,都是外边传的。只不过清华的女生真少,也可能因为那天是五一,我走了一路就只看见三个。我跟宋乐天说:“女生在清华是不是比大熊猫还珍贵啊?”
“多新鲜呐!你也不打听打听,全北京哪儿的男生有比我们苦的?”
清华的饭真好吃,那不是盖的。还不贵。我当时打定主意要连吃宋乐天一个月,专挑好的,把这一年半的亏欠全补回来。吃完了饭,宋乐天一抹嘴,“走吧,刘头儿,我带你拜见毛主席去。”刘海波就像个乡下人一样跟着我们仨到了天安门广场,接着又去北海逛了一圈,本来想划船,不成,那天北海里边儿船比鱼都多。晚上在人大食堂吃饭的时候,刘海波面有菜色,看样子是累坏了。
把他们打发回去睡觉以后,宋乐天送我回宿舍。路上我问他:“我听刘头儿说起过,你打算找一个赵灵儿当老婆?”
“丫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呐?”
“这你先别管。那你怎么看上我了呐?我跟赵灵儿差得忒多了吧?”
“这个…说不好。”宋乐天搔了搔后脑勺,“反正觉着你挺可怜的,不捡回来就没人要你了。”
我挥手照着宋乐天的脖颈子就是一掌,一点儿没留力气,把他打得哇哇叫,“让你再说!再说我就找一个比你帅比你有钱比你高干的,气死你!”
每次我一说这话宋乐天就嘿嘿笑着不说话了。这家伙倒是懂得什么时候见好就收。应了刘海波那句话:“都是哥儿们,谁还不知道适可而止啊?”
“哎你说刘头儿一大把年纪了,咋不找女朋友呢?”
“你跟他那么铁,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啊?”
宋乐天有点不乐意了,“我告你荆盈啊,我可记着毕业那会儿呢,刘头儿喝多了说过一句,‘荆盈是我的人’。”我靠,我以为宋乐天当时喝多了什么都记不住呐,敢情还记住一句,还是最关键的一句。
“你自个儿不是也说了么,我是他科代表,当你女朋友也不耽搁。”
“刘头儿别是对你有意思吧?”
我搡了宋乐天一把,“滚蛋!瞎扯什么你!”这种粗话我一般不说,跟宋乐天说这样的粗话更是少之又少,除非是他让我愤怒的时候,不然我不会这样。“我最烦你小心眼儿这副德行,好像谁都拿你女朋友当个宝似的。别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啊,你看上的人家不一定看得上。”
宋乐天不言语了,伸臂搂住我的肩膀,跟我一起进了宿舍区。


8. 爱上你的一个理由

我并不确定刘海波是不是喜欢我,或者这么说吧,我知道刘海波喜欢我,但我不确定刘海波是不是爱我。感情这玩意儿挺奇怪的,你可以挺随便的就喜欢上一个人,可你怎么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爱上一个人。
我得承认我是爱宋乐天的,我对他一心一意,从未想过以后或者以后的以后会跟别人好。
这世界变化越来越快,年轻人也越来越开放,宋乐天他们宿舍老大过生日,他们老六居然送了他一盒保险套。老大生日那天女朋友来了,哥几个都躲出去了,跟老大说俩小时以后回来。这样儿的事儿见怪不怪,我们系也有好几个女孩大二刚开学就搬出宿舍跟男朋友同居的。我不是没机会单独跟宋乐天共处一室,可宋乐天从来没要求过什么。其实他要真要求我猜我不会拒绝,可他什么都没要求过。那会儿我觉得宋乐天特正人君子,觉着这辈子嫁给这么一个人真挺好的。
就好像当初我是因为他打架那件事儿才确定我喜欢他的,我也是因为一件事儿才敢确定我是爱他的。
大二快期末考试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有天晚上上吐下泻的,不知道上了多少趟厕所。我睡上铺,厕所离寝室又远,几趟下来我就顶不住了,好悬倒走廊里。等我第N+1次从上铺爬下来的时候,终于把王燕给折腾起来了,她让我在她床上睡了后半夜。第二天早晨一来电,她的尖叫把全宿舍人都喊起来了。据王燕说当时我面无人色嘴唇发紫,额头滚烫滚烫吓死个人。
她们七手八脚把我抬到校医院去了。说实在的我对我们学校那校医院真不感冒,瞅着那医疗设施就跟个乡村诊所似的,不受人待见。可现在病病歪歪的就任由处置吧,总比外边儿看病便宜。
那天真是折腾惨了,我整个人都虚脱了。大夫说是急性肠胃炎,让我跟医院吊点滴。我肚子那个疼啊,疼得翻天覆地的,想吐,胃里没东西,呕出来的都是胃酸,难受死了。
正难受呢,门外边儿冲进来一人,细马长条的,我瞅着眼熟。当时我也烧迷糊了,看什么东西都是重影儿。宋乐天的脸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看出来的也是俩脸,于是我伸手出去想把俩脸和成一个脸,让宋乐天半路把我的手给截下了。“你…你怎么回事儿啊…”这句话是个疑问句,这是肯定的,可我为什么没用问号呢?因为宋乐天说这句话的时候嗓子发颤了,最后那问号哽住了。我尊重事实,就没写问号。我估摸着是王燕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把我说的跟个垂死的病人似的,把他吓着了。
我当时心里千奇百怪的感觉。我就觉着有他在我身边我就啥也不怕了,看见他的脸――两张也行――我就踏实得要命,肚子似乎也不疼了,似乎也不想吐了。就让他这么握着我的手吧,要是我生病他才能这么对我,那就让我病得久一点吧,我不在乎。宋乐天说我酸我也得实话实说,那时候,我真他妈的幸福。
我确实记不清当时我跟宋乐天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了,宋乐天非说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今儿早上没课啊?”我坚决反对。因为我从来不关心他有课没课,大学时代我曾经多次教唆他逃课未遂,我哪儿能管他那个啊。后来想跟王燕证实这件事,几次三番的都被其他事岔过去了。
我记得当时我想起来高三时候宋乐天对我说的一句话:“你要不生我气,我以后都这么照顾你。”他还真是这么做的。那当口儿我觉得这就是爱情吧,这要不是爱情,那我估计这辈子我是碰不上爱情了。
因为那次生病,宋乐天一个寒假几乎天天往我家跑,准时准点儿的,比送牛奶的来的还勤。因为这,我俩那个寒假没去找刘海波玩儿,他还老大意见。我妈我爸都知道我在和宋乐天谈恋爱了,至于他们所问的是不是我们在高中就密谋谋反,我死不承认。宋乐天他妈很夸张地熬了鸡汤让我去喝,弄得我好像真生了什么大病似的。
这不,开学不多久就“五·一”了,本来计划着和宋乐天到雍和宫烧香去的,结果刘海波颠儿来了,哪儿也没去成。我在北京呆了那么些年,愣是一趟雍和宫没去过,真是邪门儿!都是刘海波搅和的。

刘海波在北京呆了三天就张罗着要回去了,临走前一天晚上他要求到他吃北京第一顿饭的地方吃最后的晚餐。宋乐天说:“你们文人,就是麻烦!吃个饭还一套儿一套儿的。”我听了赶紧往饭卡里存了五十块钱,任由宰割。
食堂里碰上王燕了,没等我言语,宋乐天老远就喊:“王燕儿,这儿来!”那叫一个亲呐。
王燕拿着饭盒站在我们桌子边上,我给她介绍刘海波,“这俩流氓你都认识了,这是我高中班主任,刘海波。刘头儿,这是我们系第一美女,王燕儿。”刘海波正在跟一块排骨叫劲,听见我说话,含含糊糊答应了一声,冲王燕点了点头。
“我打饭去了,你们慢慢吃。”王燕走了,比平时的速度慢。宋乐天见怪不怪,他知道王燕跟我们学校的男生都懒得说话,何况不认识的刘海波呢?要不是宋乐天大牛是我死党,王燕也不搭理。可我却觉得王燕有点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儿,就说不清楚了。
大牛跟我说,刘海波住他宿舍那几个晚上跟他聊了很多,大牛告诉我,刘海波特坦白地跟他说,他来北京就是来看我的。大牛问刘海波是不是喜欢我,刘海波没吱声。大牛说刘海波嘱咐他这事儿不能跟我说,尤其不能跟宋乐天说。大牛还是跟我说了,我再次告诉大牛,千万不能跟宋乐天说。宋乐天那人是个醋缸,把这事儿一说,那刘海波跟他的友谊就算是完了。
刘海波没对我表现出来什么,临回家乡前还是那句话,“妹子,以后他要是敢欺负你,找我,哥帮你收拾他。”那口气,好像我亲哥似的。
我破天荒地没有臭他,真管他叫了一声“哥”,还说以后都不许反悔了。刘海波愣了一下,很是狐疑地看了大牛一眼。大牛那人实惠,心虚了。我把买的水果塞给刘海波,说:“你不是一直憋着能让我管你叫哥么,怎么着?今儿真叫了还不想认呐?”
“哪儿能啊!”刘海波笑,“小兔崽子,别忘了给你们刘老师多写几封信。”
刘海波上火车走了,我们三个又找借口吃了一顿,大牛请的。


9. 为了感慨的感慨

我离开北京已经太长时间了――至少我觉得时间很久很久,以至于很多事情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像是昨天,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想起来从理工去清华坐320到还是不到。所以对于我这种人,写回忆录是一件比较难的事儿,保不其哪儿就写差了。说实话,有时候我也怀疑我到底有没有去过北京,还在那儿呆了那么多年,怎么记忆里的东西就那么少呢?你让我回去找我住过的宿舍楼我能找着,你要问我是几号楼,我真想不起来了。人的记忆真是奇怪,这许多年过去,我连王燕当时带的传呼是几号都张嘴就来,我们寝室的电话我就记得开头的数字是6,后面的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并不能说大学时代于我而言不够深刻,并不是这样的。大学时代是我生命里最深刻的一部分,我在那里学会了长大。只是这深刻的记忆偶尔夹杂着痛苦,痛苦使人不得不抹去一些记忆,不小心地,就把不该抹去的也抹去了。
理工地盘没有清华那么大,可也有漂亮的时候。我最喜欢秋天的时候到小公园里边溜达,我记得我们那小公园里头有一条类似于“曲径通幽”一样的小路,还有挺高一座假山,老是有不知道谁家的孩子爬上爬下的。假山前头有块石碑,上头刻着挺好看的字,至于具体什么内容我死活想不起来了,似乎是有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吧。小公园里两排柿子树,到了秋末的时候结了满满当当都是柿子,据说是有人承包的,成熟了以后在公园门口叫卖。我们说那是大家伙儿的财产,不让摘,我们就去偷。想起来也够壮观的,晚上不好好上自习,一群贼眉鼠眼鬼头鬼脑的男男女女跑到柿子树前头,男的爬树去摘柿子,女的站在下面接着,就跟抗日战争时候偷日本鬼子粮食似的那么大义凛然。那会儿柿子还不能吃呐,都是涩的,男生还是爬树上摘下来,搁窗台上等着它熟。等真熟了,就用小刀切开,一人一口。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柿子。
最好看的还是那一小片银杏林。秋天的时候,天上地下的金黄,真是壮观。每回从教学区往宿舍区走都能路过那边,那几年总想找机会在银杏林里照张相,可每次等我把照相机借回来,树叶也都掉光了,我就只好跑清华对门圆明园那边咔嚓几张了事。
您可别怪我跟拍电影儿似的,一句话就带过一年,我要是把大学里那点事儿都告诉您,写十本书也不算多。再者说了,我要是都告诉您了,以后我怎么混呐?您说是不是?
大三那会儿出了点事儿。
我们寝对门有一小姑娘,好像是哪个系专科的,那阵子我见她出门两只脚上的袜子都不一个色儿,经常一只绿的一只粉红的。私底下我跟王燕说:“对面儿那位练什么功呐?怎么袜子都不一个色儿啊?”王燕跟我说,那小姑娘是外地考来的,本来考上我们学校本科了,后来被一高干的儿子给顶下去了,上了专科,那以后精神就不太好了。我没敢再嘲笑她,心里特同情她。北京这地儿,皇城根儿,随便撞上一个就是高干子弟。别看宋老爷子在我们那儿呼风唤雨的,宋乐天在北京根本不能算高干子弟。远的不说,就说王燕。那回王燕领我上木犀地她姥爷家去(她姥爷是前水利部某厅厅长),进门见了一慈眉善目的老头,王燕姥爷让我俩叫“田爷爷”,我哪儿认识啊,就知道肯定又是一老领导。出门儿我问王燕:“这田爷爷谁啊,咱姥爷老战友啊?”王燕盯着眼睛问我:“你真不认识啊?”我摇头。于是王燕告诉我一个某前副总理的名字,我下巴差点儿砸脚面上。
有一天晚上,对门小姑娘上我们寝看电视,坐那儿不走。她们寝的人都歧视她,老让她受气。我们寝都是好心人,也不忍心撵她走,就让她坐那儿看了。我们几个谁也不敢换台,就让她看。后来十一点半停电了,她还不走,就坐那儿。本来我都睡着了,半夜迷迷糊糊一睁眼睛,看见地当间儿坐着一人,吓了一身冷汗。我也不知道后来老大和老三怎么把她劝走的,前一宿我让蚊子搅和的没怎么睡好,那会儿正补觉呢。
第二天,警察就上门了。我上大学两年多了,还没见有男生上来过呢,这回一来就是仨,还气势汹汹的。
那天我跟王燕刚吃完饭捧了个西瓜回来,一见门口一大堆人,挤着进门,看见屋里站着仨警察。这时候我才知道,昨儿晚上坐我们屋里那看电视的女孩跳楼了,正在医院抢救呢。
我这人自觉天生不是什么好人,看见警察同志就心虚,因为我经常违反交通规则坐宋乐天的二等让他带我上新街口。警察把我们都问了一遍,说以后有什么事儿再来找我们,我们送瘟神一样把仨警察送走,人人都是一头汗。
谢天谢地那女孩没死,只是断了一条腿。医生诊断是精神轻微分裂,需要治疗。也不知道是哪个三孙子校领导,非让她退学。她那农民爸爸说死不肯,说:“我闺女好容易考上了大学,生生让人挤下来了,怎么你们现在连个毕业文凭都不让我闺女拿啊?!”学校那头儿就像没听见似的,甩给老头儿一张纸让签字。
女孩家是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县城,父母都是苦了大半辈子的人,现如今在这么大的北京城碰上这么件事儿,让他们怎么办呐?!这年头儿,办事儿不是讲人情就是讲钱,你要是没权就得有钱,不然什么事儿也办不成。她们家没权也没钱,我瞅着父女俩在食堂吃饭都没打一个好菜,这事儿能办了就奇了怪了!
我亲眼看见那个穿着朴素得过分的老父亲在某校领导办公室里老泪纵横地祈求,亲眼看见了某校领导漠然地无动于衷,当时我心里那叫一个堵得慌啊。不都说学校这地儿是净土么?怎么这会儿这净土上头也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乱事儿啊?!
我过了热血沸腾的年纪了,这事儿要是搁高中时代,没准儿我就能招人弄个签名请愿什么的,可现在不成了,我估摸着就算是我还有那热情学校里也没人搭理我――谁不顾自个儿的事儿啊?哪有闲工夫路见不平啊?
我把这事儿跟宋乐天说,宋乐天就说了一句话:“真他妈孙子!”
那天晚上我跟宋乐天窝在紫竹苑里边,我靠在他怀里,心里堵得要命,想说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宋乐天也没说话,大热天的,就让我那样靠着他,长胳膊死死抱着我,像是怕我跑了似的。
男朋友可能就这作用,你委屈了,想哭了,他就无条件地把肩膀和怀抱借给你。只要你往他怀里一靠,就踏实了,安心了,什么世态炎凉、人心叵测都可以不管了。对还有一年就要毕业的我们,这个打击不算小。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根本没我想象的美好,甚至连一半都没有。那时候就有人说我浪费了三年的时光跟宋乐天大牛厮混,不然经常去三里屯、国贸、鬼街这种地方见识见识,没准儿就看见大世界而忽视小我呢。
的确,这三年我跟宋乐天大牛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我们仨在一起就是吃饭聊天,酒吧都不常去,就跟高中时候一样。都说人在成长,我们几个怎么就这么不长进呐?我也纳闷。那时候我琢磨着考研,至少还能躲在学校里几年,免得进社会挨折腾。可是这世界上的事儿啊,永远都不是依你的意志为转移的,你想怎么样,他偏不让你怎么样,还给你弄出来一特意想不到的结局。


10. 情愿没有眼睛

我常跟王燕说,她老这么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不能老这么对男生爱理不理的,以后总得嫁人吧?“你心里就没个人儿?你要不好意思,我给你牵线儿。”
这时候王燕准定懒懒地回我一句:“我看上你们家宋乐天了,你给么?”
我说:“谁让咱俩是姐们儿呐,你要是要尽管拿去,只要宋乐天不反对,我一点儿含糊没有。不过我可得实话说,你可真够不开眼的。”王燕飞我一个白眼或者给我一巴掌,再也不谈这个话题。
王燕这人说话半真半假的,有时候你听她说话跟真的似的,其实是她逗你呢;有时候她像是开玩笑吧,又说的是心里话。所以我那时候没弄清楚她看上宋乐天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真的,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大四的时候大家似乎都有点发疯,除了找工作写论文,就是没完没了地谈恋爱,这情景有点像我们过去念高三的时候,可人毕竟长大了,考虑的问题随之多起来,没有高中生那么单纯了。我和宋乐天商量好了一起考研的,像当初一样,我坚信我们可以一起再次留在北京。大牛没打算继续念书,他说一家报社已经答应让他过去了。要不是后来那件对我来说惊天动地的大劫,也许我真的能和宋乐天平平静静地一起念完研究生,然后领证结婚了。
我从来都不怀疑宋乐天对我的诚意,因为我永远也忘不了高三时候他帮我打开车锁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的真诚,我觉得那是装不出来的。宋乐天的眼神一直清澈如水,像个涉世未深的男孩子,直到今天也是这样的。我曾经在傍晚的夕阳下,见过宋乐天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阳光在他英挺的脸上勾出一条金色的曲线,那时候真的觉得他是个故事里的白马王子,觉得我是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能和他这么一个优秀的人在一起。多少次我梦见我和宋乐天结婚了,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帅极了,然后就有一大堆孩子在身边,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可每次我醒来枕头都是湿的,不知道是为什么哭,可能是感动吧。
王燕是我在大学里――恐怕是这一辈子――最知心最信得过的女性朋友,她连宋乐天头一回亲我是什么时候都知道。所以尽管王燕长得漂亮,可她拉着宋乐天俩人逛中关村攒电脑,我一点都不吃醋。就连宋乐天告诉我说有一次他俩逛完中关村,在北大西门里面荷花池边上坐了俩小时,我也没生气。宋乐天有一天憋不住了,跟我说:“你别那么大方不行么?吃个醋给我瞅瞅。”我一点儿也不吃醋,真的,不说假话。不是我不爱宋乐天,而是我信得过他,或者说他们俩。
大牛实习的那家报社有个神人,文化圈里挺熟的,对大牛也挺好,有一回大牛说给他介绍一个女孩,也挺爱鼓捣文学的,平时没事儿也写俩字儿。那女孩就是我。
我去了,带着王燕。我早看出来大牛喜欢王燕了,总是有意无意地给他创造机会,这回是在大牛的地盘儿,不能放过这么一个让他出风头的好机会。大牛和宋乐天一起去的,宋乐天早就认识这个神人,在一起不知道喝了多少回酒了。大牛就爱把宋乐天和我往他的圈儿里折腾,宋乐天跟他们寝室的男生比跟他自己寝室的人都好。
那位爷姓刘叫刘星,我听大牛说圈里人都管他叫“星爷”,整得跟周星驰似的。北京人就这样儿,动不动就什么什么爷,感觉跟回到满清了一样。那回我们吃饭本来打算上“天外天”的,可偏巧那天“天外天”没位置,刘星就说:“干脆奔我那儿吧,买点儿回去,咱家吃。”我没反对,心里正好奇这么一位神仙,住的到底是什么房子。
打了辆车去刘星他们家。好家伙,车一开就开劲松去了,坐车坐得我直晕乎。不过那房子是真不错,三室一厅,就他一个人住。一进屋刘星就招呼我们随便坐,那架势,俨然我们认识好多年了。我看见客厅角上摆着一把电吉他,挺高级的。我心里合计,刘星没准儿和刘欢有点亲戚关系,要不怎么长得那么像呐?还都玩儿音乐。
从打我到了北京,我就清楚地认识到两个问题,一是千万千万不能和北京男生斗嘴,二是千万千万不能企图说服北京的哥同意你的观点。两样儿你沾上一样儿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跟刘星聊了几句,我立马明白我们班那些男生都是小菜,人星爷才是龙虾呐。
就说这劝酒吧。我和宋乐天本来是不爱喝酒的,尽管我们俩酒量都还算可以。王燕那更是一口酒不喝,她有哮喘病啊。我以为大牛能陪着刘星喝点就完了,谁想到刘星这么一劝,
一会儿一打燕京就没了,宋乐天还那儿吵吵着说不够。王燕那天也特高兴,大牛把我塞刘星旁边了,自己挨着王燕,我和宋乐天中间隔着一个刘星,怪别扭的。刘星跟我说:“妹妹,你爱写东西是不是?听哥哥一句话,这年头儿,想赚银子想出名儿,就忘了文笔那码子事儿!你得敢写,胆儿越大越好。”见我眼神游离,刘星又说:“妹妹你还不信呐?你既然爱看书,肯定知道最近炒得特火那本儿美女作家写的书吧?人家那就叫敢写!妹妹你要是也敢写这么一本儿,哥哥打包票,你准红!”
我在边儿笑,“得了吧星爷,我还想让我们家老头儿老太太多活几年呐。”
“大牛给我看过几篇你写的东西,文笔是真不错,可这年头儿不兴这个呀,妹子你放心,以后哥哥有路子了,一准儿帮你出本小说儿。哎,妹子,你写过小说么?”
我接触这么多北京男人,刘星这样头一回见面就跟见着亲妹妹似的还是第一个。但大牛跟他好几个月了,说这人不是满嘴跑火车瞎忽悠的人。我知道,可听着怎么就这么不实在呢?“写过,可拿不出手啊。那这么着吧星爷,我先提前敬您一杯,日后您可别忘了今儿您说的话。”说着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刘星直说“爽快爽快”,也干了一杯。
这当儿王燕吐了,我站起来要照顾照顾,刘星一把拉住我,“让他们俩爷们儿去,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扛不动那姐妹儿,坐这儿跟我说说你写的小说什么内容。”
刘星这么一说,我也不好动地方了,眼瞅着宋乐天大牛架着王燕进了卫生间。我始终觉得是男人见了王燕都得动心,可为什么刘星对我的兴趣超过对王燕呢?这话我是不好意思问刘星了,我后来问过大牛一次,大牛跟我说:“第一,刘星这人比较有味儿,你懂点儿文学,他对你挺刮目相看。第二,男人没有一个不好色这是真的,可兴趣所在不同。有的爱看脸蛋儿,有的爱看身材。星爷就属于后者。你瞅你这两条大长腿,又细又直,身上该胖的地儿胖,该瘦的地儿瘦,那刘星能不盯着么。”要真是大牛说的这样儿,我看我是栽在我这曾经引以为傲的好身材上了。
我给刘星大体讲了一遍我大一那会儿写的一部中篇,一边儿讲刘星一边儿评价我俩一边儿喝酒,到后来我觉得我是喝大了,虽然脑子清醒,可手不听使唤了,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酒,也不知道多少了。大牛打卫生间里出来,也跟着我俩喝,喝得晕晕乎乎的,我问大牛:“王燕儿呢?没事儿了吧?”
“屋里睡着呢,没事儿。”
本来我还想继续问王燕哮喘病犯了没有,刘星给岔过去了,“妹子,你听我说嘿,你这小说,听着还挺好的,可是配角太多了,这么一会儿我都听晕了。你呀,得改一改。”之后刘星特诚恳地给我提了好些修改意见,我当时是听进去了没错,可过后酒一醒全忘了。
那天晚上我是真喝高了,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一醒,发现自己横躺在沙发上,刘星靠在沙发扶手上睡得正香,大牛干脆直接躺在地毯上,摆成一“大”字,一副怪舒服的样子。我隐约记得昨儿晚上大牛说王燕吐够了进屋睡觉了,宋乐天哪儿去了呐?我头疼得跟要炸开了似的,本来想数一数地下到底有多少啤酒瓶子,数了两遍也没数明白,就不数了。说来奇怪,那天晚上我喝得烂醉,早晨起来居然一点儿没担心刘星会趁着我喝高了非礼我,可能是我潜意识里特相信大牛的酒量,相信他决不会在刘星之前就趴下。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绝对正确的。有大牛在,刘星就算是喝醉了真想把我怎么着,大牛也不能让。我这些话不是瞎说,因为第二天早上我看见刘星左眼是乌青的。
我脑袋疼得厉害,想找块冰毛巾敷敷,好不容易爬起来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总算好一些了。我想起王燕了,心说得去看看她去。我也不知道刘星他们家哪屋是哪屋,推开一扇门看一扇门。头一间书房,第二间健身房,我猜第三间肯定是卧室了。推门进去,我的酒立马全醒了,头却更疼,疼得像真的裂开了似的。
宽大的双人床上,我的宋乐天和王燕躺在一起,盖着一条被子,一丝不挂。


11. 错扣的衬衫扣子

我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刘星卧室门口,手啊脚啊全僵住了,我真希望当时我能晕倒,然后醒来以后他们告诉我曾经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切全是我凭空想出来的幻觉。可是,我当时连晕倒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忘了到底在卧室门口站了多久,也忘了我站着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我就记得我眼前的景象,那景象死死嵌在我的记忆里,怎么抠也抠不出去。
是大牛把我从这种僵持状态中喊出来的。他刚睡醒,从地上晃晃悠悠往起站,一个没站稳,趔趄着扑到我这边,“跟这儿守什么门呐荆盈?前边儿也没前锋…”他正要往下接着犯贫,一眼就看见了屋里床上的俩人,“呼”地一下把腰直了起来――真的,我都听见声儿了。我不知道当时他是替我生气还是替王燕生气,反正他的脸都青了,我就觉着热气顺着大牛那头发往外冒。“我操!宋乐天你丫给我起来!!你他妈的安的什么心?!”说着他冲过去,一把把宋乐天从床上拎了起来,照着门面就是一拳。那是我头一回看见男人不穿衣服的样子,尽管那男人是我男朋友,我看见的这“头一回”,他却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那边刘星也给吵醒了,一步一步蹭到这边,一见里屋打起来了,酒也全醒了,赶紧跑过去劝架,“哎,哎,有话好好说,都是自己哥们儿。哎,大牛,大牛你撒手,别打了,你看乐天儿鼻子都出血了,大牛!”
王燕也醒了,她一句话都没说,用被子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下巴搁膝盖上,缩在墙角里。我仍然是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手脚冰凉,动弹不得。
刘星好歹算把大牛给拉扯开了,从背后扳着大牛的胳膊,大牛还在喘着粗气,嘴里一点没闲着,“你大爷的宋乐天!宋乐天你干的这叫什么操蛋事儿啊?你说,你他妈自己说你对得起谁?!”
宋乐天是在我眼前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的,他慌乱的动作告诉我,他知道他这回犯大事儿了。等他把衬衫套身上,一边扣扣子一边就冲我来了,“荆盈,荆盈你听我说。”
“说什么呀?”我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我他妈怎么就能这么平静呐?我可是眼巴巴地看见我男朋友跟别的女人在床上的。“说你喝醉酒了情不自禁呐?我知道。行,宋乐天,咱俩好歹也在一块儿小五年了,感情还挺不一般,我成全你。”说完我发现我的腿脚居然能动了,扭身就要走。
宋乐天拉住我,“荆盈,你,你别这样,你让我解释一下行不行啊?”
我把胳膊从宋乐天手里狠命地抽出来,扬手就是一巴掌。我是真恨呐,恨得咬牙切齿的,可我对宋乐天怎么也下不了狠手。女人就是贱,都出了这样的事了还舍不得打。
我这一巴掌是打在我自己脸上的。一点儿力气没留,对面玻璃门上我能看见我右边脸上的红手印儿。
“荆盈!你这是干嘛呀!”宋乐天声音发颤。上回他声音发颤是我得肠胃炎那回,可现在听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大牛甩开刘星,“荆盈,你他妈傻冒儿啊?你打自己干嘛呀?抽他!”
“我跟你说大牛,这事儿怪我。”我眼泪下来了,流在脸上,火辣辣地,“我没把宋乐天照顾好。王燕儿,”我冲屋里喊,“咱该姐们儿还是姐们儿,你这招儿比妹妹我高多了,以后见着这乐天儿就得叫姐夫了。”我看着宋乐天的衬衫扣子,歪了。“姐,我再帮宋乐天扣回扣儿,您别见怪啊。”我把那些扣子一颗一颗解开,再一颗一颗扣上,身边仨男人谁也没言语。扣好了,我也没敢抬头看宋乐天,我怕我自己真抽他一巴掌。“乐天儿,你挺有本事,大牛没你那两下子。”我抄起书包就往门外走,三个男人一起上来拦着我。
“荆盈,你别走,我给你咳小丫挺的,你说什么时候停咱就什么时候停。”
“妹子,你这是干嘛呀!先别走先别走,哥给你买早点去,吃完了再说。”
“荆盈,你打我一巴掌吧,只要你好受。”
我拎着书包,冰冰冷冷地说:“别拦着我,让我回去,我他妈今儿上午还有课呢。”说着我一拨拉大牛,径直走到大门口,出了门,使尽全身的力气“咣当”把门关上,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排山倒海地涌了出来――我委屈死了呀!
我在男女情事这方面一直特单纯,念大学之前心里就以为一男的一女的在一张床上睡一晚上,第二天这女的准定有了。后来上大学了,把这想法跟寝室的人一说,好悬把她们笑背过气去,都大四了她们还有人问我,大一那会儿是跟大伙儿装纯情呢还是真不知道。熄灯以后的卧谈会上,老三说过,“这女人没有爱就没有性,可这男人不一样,有时候这帮人跟雄性动物没什么分别。”大家都挺同意老三这说法的,我记得我当时问了一句:“那你说,外头那些小姐都为什么呀?”
“多新鲜呐!为钱呐!”黑暗里我看见老三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手指着我的床,数落着说:“这年头儿,为了钱,人是什么都肯往外卖。别说是没念过多少书的,现在大学生有多少出去卖的你知道么?其实她们也挺苦的,都是不认识的男人。”
“年纪轻轻干点儿什么不好,偏干这个,不就是来钱来的容易么。”王燕说的这话。
“社会现实,各人有各人的情况。”老三说她在三里屯碰见过一个小姐,才十八,珠光宝气的满身名牌。长得真是漂亮,稍微一捧就能当电影明星了。那小姐跟老三聊的挺投脾气的,就跟老三说,现在很多女孩子都是十六七岁出来做,做个六七年,等二十三四岁的时候,找个好男人嫁了,自己也存了不少钱,开个小买卖,这辈子也就这么着了。“就怕她们到时候找不着男人嫁啊!”老三由衷地感叹到。
那时候我觉得这么一件原本挺美好的事儿忽然变成金钱交易挺不可思议的,而且一下子就玷污了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当时觉着一个年轻人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卖自己,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想起来就恶心。如果那时候我已经踏上社会,已经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我肯定不会那么想,真的。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一直坚信如果非金钱交易,那么男女双方一定是两情相悦的。我想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去忘情地亲吻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而一个女人怎么能忍受自己的身体被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触碰。
所以,当我走出刘星家门的时候,我悲哀地坚信,宋乐天和王燕背着我相爱了。当初我对王燕说过,如果她看上宋乐天,而宋乐天不反对,我一点儿含糊也没有。现在我真是一点儿含糊也没有地就把男朋友让出去了。看起来我挺大度的,其实,我真是委屈啊!我当时真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都想马上收拾行李回家乡找我妈哭一场了。那天我逃课了,那是我上大学以来头一次逃课。我跑到颐和园佛香阁上坐了一天,大冬天的,园子里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我坐在佛香阁上,北风呼呼地吹得我头皮发麻。我估计要是昆明湖没结冰,我可能一个猛子就扎下去了。真没出息,不就失恋了么,至于连死的心都有么?可不是,不就是失恋了么!
只是,我真是窝囊啊!


12. 爱情是哪回事儿

我这人天生就这样儿,把爱情放在第一位,永远都是。为了爱情,我能放弃一切东西,甚至我的生命。我发誓我爱宋乐天胜过爱我自己,让我为他去死我都愿意。这不是发疯,是真心话。现在看他和王燕这样,我都不怪他,我都不敢想我会去留住他。可我是真想留住他,只是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留住他。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挺贱的,人家都把你甩了,你还惦记着,这不是贱是什么?我琢磨着我要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折腾宋乐天,他肯定回我身边来。其实都不用这么闹,我了解宋乐天,只要我在他面前放声痛哭一次,一边哭一边委屈,他就扛不住。
可我不能那么干呐。宋乐天他不是全心全意对我了,他心里装了别人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我不介意他俩昨儿晚上的事儿,可我没办法不介意宋乐天心里装着另外一个女人。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朋友全心全意爱自己,哪怕是你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只要你心里只爱我一个就成(这是老三教我的,是后来她结婚以后跟我说的)。老三还说,女人也许不介意在肉体上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男人,但绝对介意在爱情上也跟别人分享。
我没打算和宋乐天继续下去,可我忘不了这么些年发生的这么些事儿。眼前来来回回地,全都是高中时候宋乐天的样子,我一想起来心就刀割似的疼。他怎么就背叛我了呢?他说他以后都这么照顾我的,他忘了么?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呢?当初要是真的他不喜欢我也就算了,可他喜欢我的啊!我真没打算和他继续下去,我真打算把他让给王燕。可我真忘不了他。
我不知道回去怎么说,我心里清楚宋乐天大牛一准儿在学校等着我,所以我不想回去。我知道回去只有一个结果――我和宋乐天分手。我不愿意面对这个结果,这对我来说太残酷。可人家要下班了,天都快黑了,我不得不走了。一天下来,我觉得颐和园跟我们家似的,怎么那么亲切呢?
坐车回学校的时候觉得饿了,这才想起来我一天没吃东西,生生在佛香阁上面喝了一天西北风。我冲回学校去赶在胖阿姨她们收摊儿之前杀进一食堂,买了俩肉卷,稀饭卖光了,胖阿姨把那天卖剩下的鸡翅膀给我了,还给我端来一盆咸菜丝。胖阿姨和几个小伙子收拾东西,我坐那儿吃,不到一刻钟,所有的东西都被我一扫而空。我好长时间没吃的这么多了,上回吃这么多是刚来北京的第二天,和宋乐天大牛在魏公村吃饭的时候。唉,又是宋乐天。他怎么就能这样呢?他融入了我的生活,那么彻底那么深刻,甚至,他融入了我的习惯、我的动作、我的表情、我的血液,我的一举一动都有他的痕迹,那是多年以来潜移默化的影响。
有人思考的时候喜欢双手交叉,我当初也是的。而宋乐天不是,他喜欢两只手对着,指尖对指尖。久而久之,我也有了这个习惯,想改都改不掉。
“哎哟,姑奶奶,您跟这儿起什么腻呐?我们哥儿几个都快把北京城翻过来啦!”我一抬头,看见刘星那张圆圆的脸,横冲直撞地冲我来了。文人说话就是夸张,怎么就叫“把北京城翻过来了”?就凭他们几个?且着吧!
那时候我忽然觉得刘星并非我所想象的那种不地道的男人,至少他肯为大牛和宋乐天到处找我,至少当时他脸上透着一种焦急和惊喜。我和他昨天才认识,能做到这样,也不易了。
“妹妹,乐天儿在你们楼底下巴巴等了一天了,这天寒地冻的,你说……”
刘星不说我也知道,宋乐天一准儿在我们楼下等我,不把我等回来决不会走。他是驴脾气,还谁也不能劝,谁劝他尥蹶子踢谁。
刘星看我没有动地方的意思,索性在我对面坐下了,“妹子,哥哥也是过来人,劝你两句你别不爱听。这爱情啊,看穿了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儿,男人没几个不花心的。我是昨儿才认识你的,可我跟乐天儿认识时间不短了,那哥儿们挺仗义的,对你也挺好,成天把你挂嘴边儿上,我真没想到能出这样儿的事儿。妹子,昨儿我听你给我讲你那小说的时候吧,我就觉着你是一特纯特痴的小姑娘,当时我就觉着你容易受伤。”本来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刘星在那说,可他一说他觉得我特纯特痴,我就难过开了,使劲儿憋也没憋住,眼圈红了。“哎,妹子你别哭啊,你听我说,”刘星从兜里掏出张纸巾递给我,“你得给乐天儿一机会,我估摸着他不是故意的。你想啊,他要是真想和别人有点儿什么事儿,用得着在昨儿那场合么?哦,还在你眼皮子底下,丫不是不想活了就是有病。妹子,哥哥告诉你,酒这玩意儿吧,它容易让人晕头转向,没准儿他把那姐妹儿当你了呢……”
我知道刘星是好心好意,可我听了他这些话心里真是发堵,甚至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还没等他说完,我就把饭盆收拾收拾,洗也没洗就扔到箱子里面,“得了星爷,您也别劝了,我这就跟您回去,跟宋乐天我们说清楚。”
天黑了,刘星一步不拉地跟在我旁边,嘴里还在不停地劝我,我估计他是怕我见着宋乐天就一个嘴巴上去,接着放声痛哭,他想让我给宋乐天留点面子。老远我就看见宋乐天那件
白色滑雪衫在我们宿舍楼门口晃悠,那件滑雪衫还是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在百盛给他买的呢,当时他还说在北京这大风天的穿白的糟践了。我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宋乐天的,我知道。还没等见着面,远远看见一个身影就翻江倒海了,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啊?!
“星爷,大牛呢?”
“哎哟,我给忘一干净!这小哥儿们还满北京翻你呐。你过去跟乐天儿聊,我给大牛打一传呼去。”我也不清楚刘星是不是有意躲开我们的,如果不是,那就算是我把他支开的吧。要真是这样,这人心眼还真不多,我还以为吃他这碗饭的都藏着百八十个心眼儿留着逗人呢。
宋乐天一见我,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把我拽到怀里,胳膊把我箍得生疼生疼的。他一般不在公共场合跟我亲热,礼拜天逛西单,那么多人他连手都不肯牵,最多拉着我胳膊,跟带孩子似的。我没问过他,因为我知道他受他爸影响太多,年纪轻轻就传统得要命,所以我不介意。今天,他居然在我们宿舍楼底下抱住我,为什么呢?真情流露,还是他知道我要飞了?
刚才远远看见他的时候,心里万千滋味说不清楚,可这会儿却平静得出奇,好像那心真的变硬了一样。“王燕儿呢?”我板着语气,毫无温度地说。
宋乐天的胳膊一下子松了下来,好像那力气在一瞬间都被人给抽走了。“荆盈,你别这样。”
“那可是我们系花儿,你得好好对人家,以后买好吃的别忘了我一份儿,好歹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不跟你说了,我得上楼睡觉了,怪累的。”
“荆盈!”宋乐天拉着我的大衣不撒手。
“蹬鼻子上脸是不是宋乐天?欺人太甚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还想让我怎么着你说?我是不是还得敲锣打鼓地庆祝庆祝啊?撒手!”最后一声我是喊出来的,周围人都听见了。宋乐天下意识地一松手,我扭头就上楼了。
宿舍里人全在,王燕也在。见我进门,她似乎想跟我说点什么,我没看她,我不愿意恨她。顺手把大衣往柜子里一扔,脱鞋上床,蒙上被子说:“我跟宋乐天从今以后半点儿关系也没有,以后谁也别跟我提他,谁也别问我。”这会儿电话响了,老三接的。
“荆盈啊,你等会儿啊。”
“把电话给我挂咯!电话线拔咯!天下这么大,谁没了谁活不成啊?谁也别找我!”我蒙着头要睡觉,听见老大跟老三说:“让你拔你就拔吧。”随后日光灯灭了,亮了一盏小台灯。
可是这夜,这没有宋乐天给我电话的夜,没有宋乐天给我爱情的夜,我怎么熬过去呢?


13. 炸酱面里的记忆

我也说不好宋乐天是我什么人,这么多年来,他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浪漫的时候我把他当爱人,委屈的时候我把他当哥哥,需要理解的时候我把他当朋友,需要宽慰的时候我把他当父亲。对我来说,宋乐天是个无所不能的人,我的喜怒哀乐全由他控制,往往我一整天是否开心的标准就是能否见到宋乐天或者能接到他几个电话。不记得是哪个作家说的了,如果让一个人控制了你所有的情绪,你就完了。没错儿,我完了,早就完了。
这天我头一次下了课不知道往哪儿去了,仔细想了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从我点头答应做宋乐天的女朋友开始,已经四年多了。
如果你是从头在看我这个故事,就能发觉,开头的时候我的故事充满了欢乐,您说我犯贫也不为过。可写到我上大学以后,笔调明显变得低沉起来,就是犯贫也贫得很勉强。这不是我灵感突变,也不是我文风突转,是经历愈发地沉重,使我无法明快。您说,宋乐天和我之间发生这样的事儿,如果我还能像故事刚开头一样开场就跟您耍贫嘴,那我不是有病么?
人就是这么个东西,犯贱,永远都追随着那些个自己认为美好的东西,有时候嘴上说放弃放弃的,其实潜意识里还是在追随,就好像我对我的爱情。
走回宿舍楼,看见大牛正靠在一辆自行车上抽烟。我拧了自己一把才强挤出笑容,朝大牛走过去,“怎么着大牛,二嫂没和你一块儿来啊?今儿谁请吃饭?”
大牛吐出一口烟,盯着我瞧了半天,然后把剩下的大半棵烟都扔地下踩一瓷实,“走,喝酒去。”
我被大牛拉着进了一间酒吧,灯光很暗,里头都是大学生。大牛叫了一打儿燕京,一句话不说就开始喝。我也不说话,抄起一瓶来就喝,几口就喝光了。我们俩一人喝了两瓶,谁也没说一句话。等到拿起第三瓶来,我终于忍不住了。大牛不是外人,我早把他当成我亲哥哥那么看待了。现如今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想不出来除了大牛我还能找谁。我抓着啤酒瓶子,往椅背上一仰,感觉眼泪流进耳朵里了。“大牛,你说,他怎么挑那么一场合啊?也不嫌人多碍事儿?挑就挑了呗,他干嘛不把门锁上啊?他把门锁上了,我也就看不见了,这事儿不也就没了么?大牛,你说为什么啊?”
“我看出来王燕儿挺待见上天的,早就看出来了。”大牛说,开始喝第四瓶。“和你说也是白说,你丫傻妞一个,连醋都不知道吃。”
我把脑袋从椅背上抬起来,看着大牛,祥林嫂似的问他:“你说,他怎么就没想起来锁门呐?”
“荆盈,你别是傻了吧?”
“后来你找过他么?”我觉得自己挺奇怪的,见着宋乐天的时候发誓决不原谅他,可见不着的时候又惦记得心慌。
“没有,我怕我一见着他把他打残了。”说到这儿大牛搁下啤酒瓶子,特认真地看着我说:“荆盈,你也知道我挺喜欢王燕儿的,可也就是喜欢,没别的了。那天早上我看见他俩的时候,冒火不是为了王燕儿,是为你,你知道么?”
大牛这人就是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跟我一样,把喜欢和爱分得倍儿清楚。我也不知道他要爱起一个人来是什么样,可我知道他如果真的爱着王燕的话,肯定不是这样。那天早晨在刘星家我就看出来了――如果大牛对王燕是爱情,他当场就能把宋乐天打残咯。按说这兄弟如手足,兄弟抢了自己的心上人应该大度一点,接着做兄弟才对。可那是书上的写法,现实生活里谁要是能做到谁就是圣人。至少刚知道这码事儿的时候没人能那么冷静。
其实我要说大牛为了我不值才能把宋乐天打残,可能更能体现我跟大牛的阶级感情。可这不现实,相对于我而言,大牛跟宋乐天的关系始终都更亲近,男人跟男人之间的友谊有时候是很难打破的。
“我能不知道么,这么些年了,知根知底儿的,我还不知道你?”
“荆盈啊,你对他什么感情,我比谁都清楚,你真打算就这么算了?”我躲在啤酒瓶后面,躲在暗涩的灯光里偷偷流着泪,不给大牛看见,也不说话。“你至少听他解释解释吧?也许真有理由呢?怎么说也是喝多了……”
“喝多了是理由?那我要是喝多了随便找个男人上床,过后儿跟他说我把那男的当成他了,他能接受得了么?他要能接受,咱就试试。”我的精神受酒精刺激有点儿不听话了,这番话说出来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大牛蹦起来了,“你他妈说什么混话?!荆盈,我可告你啊,别干傻事儿,到啥时候也不能糟践自己,听见没有?”
我喝多了,也是真的想放声痛哭一场,根本不知道酒吧里到底有多少人,趴在桌上就哭开了,一边哭还一边嘟囔:“他怎么就忘了锁门呐?他怎么就忘了锁门呐……”
我趴在桌上哭得撕心裂肺,大牛没来拉我。我猜那时候全酒吧的人都在看他,以为他把我给弄哭了。都说哭能够宣泄痛苦,还真是这样。大哭之后,我心里似乎没有先前那么憋得慌了。等我哭够了,抬起眼睛,大牛正在喝桌上的最后一瓶啤酒,见我起来了,把剩下的半瓶递给我,“今儿我可开眼了,我估计你妈都没见你这么哭过。给你,喝了,咱们闪。”我没说话,几口把剩下的啤酒喝干净,穿好衣服站起来就往外走。临走听见临桌一帮小伙儿议论:“瞧着吧,出门儿不得甩那哥们儿一锅贴啊。”他们真以为大牛把我惹哭了。可他们不知道,女人舍不得打自己心爱的男人,哪怕这男人做了一千一万件对不起她的事,就好像我对宋乐天。
半夜了,天黑得像宋乐天写毛笔字时候用的墨。今晚天特别好,满天的星星,这在北京可真是难得。我扶着大牛,一边走路一边抬着头看天,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宋乐天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我曾经说他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他还说,不让我酸他,把他酸死了就没人娶我了。现在,我是没酸他了,可他还是不能娶我。
可能是我看天看得时间长了眼花,也可能真是一颗星星滑过,我使劲儿拽了大牛一把,“流星!”
“不可能,刘星颠儿广州去了。”
“是天上的星星,屁广州啊!你看!”那哪儿能来得及啊,星星早就没影儿了。我忽然失落到极点,因为本来我有一个许愿的机会的,本来我可以跟老天乞求让我的爱情回复完美的,可现在不行了。“大牛,你知道么,人家说每个人都有愿望,没实现的愿望就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要是上帝准备实现一个人的愿望,他就会让那个人看见属于他的这颗星星掉下来,如果那人能看见,并且把愿望再许一回,那就能实现了。”我想哭来着,可好像刚才在酒吧里我的眼泪都流光了,这会儿竟哭不出来。
大牛停了脚步,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他肯定看出来,我被击垮了。是的,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我被爱情击垮了。可大牛不能劝我,因为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我和宋乐天一样,驴脾气,认准了就肯定往下走,谁劝我我踢谁。
“饿么?”
“嗯。”
我俩说了加起来一共仨字儿的两句话,拐进了中关村门口的“永和豆浆”。
此时此刻我是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时候,如果再让我受什么刺激,我怕我也会像大三时候对门寝室的那小姑娘似的得精神分裂症。可老天爷不知道,他肯定以为我的神经足够坚强,坚强到完全应付得了眼前的场面――客人寥寥无几的豆浆店里,坐着宋乐天和王燕。
我有一个礼拜没看见宋乐天了,我是真想他,想他想得揪心。我夜夜睡不好,每天硬逼着自己睡,最多也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我顿顿吃不好,我不是不想吃,可我真的不能吃。我吃了真吐,吃什么吐什么。
宋乐天瘦了,一个礼拜就瘦得不成样子了,脸颊居然凹了下去,憔悴得很。电视里要表达男人憔悴,会让他不刮胡子,可宋乐天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他爱干净,什么都喜欢整整齐齐。但我注意到了,他那双眼睛不像星星了,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平时就算是好几宿不睡觉,再困再累也好,眼睛里布满血丝也好,那双眼睛也还是亮闪闪的摄人魂魄的美丽,可今儿这是怎么了?
“哟,吃饭呐?赶早儿不如赶巧儿,算我一份儿吧。”大牛往外拉我,我一把甩开,径直走到了宋乐天的桌子前面,一点不客气地坐下了。
王燕还是想跟我说话,像这一个星期以来她一直想的一样,可她还是没敢说,像这一个星期以来她一直顾虑的一样。
“我给你买炸酱面去。”宋乐天说。
这一句话就把我刚才似乎已经干涸的眼泪给说下来了,我的心脏像是被谁狠狠捶了一拳,疼得我喘不过气。这么多年来,每次我和宋乐天来这里吃饭,我都会吃一碗炸酱面。难为他了,这样的时候还能这么从容不迫地给我要炸酱面。猛然间我变得怒火中烧,数日来压抑的焦虑和委屈全部爆发了出来,我把宋乐天和王燕这次的相会理所当然地当成了他俩对我猜测的默认,而我愤怒的原因在于,我和宋乐天还没有正式分手。于是,我变得狰狞起来。“省省吧您,我不吃。也就是说说,你当什么真呐,得了,我可不打扰你俩二人世界了,先闪了。”我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淡淡地说着,起身要走。
大牛也站起来要跟着走,我立刻大吼道:“别跟着我!!谁也别跟着我!谁跟着我我抽谁!我就不相信这世界还没了天理了,这么大一北京城连我呆的地儿都没有了是怎么着?!”我摔门出去,大牛没再敢跟着过来。
我没打算回宿舍,大半夜的,迎着呼呼的北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反正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背静。我忘记了怕,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一切。黑暗里我看到几个人影在我眼前闪过,我想喊宋乐天的名字。瞬间知道自己是在瞎想。我想我是眼花了。
不是,我眼没花。是有人,两个。
“姐们儿,大半夜的逛什么呐?什么价儿啊?”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天太黑,这里除了星光和月光,什么光都没有。我没说话。“嘿,还装清高,我可没时间跟你这儿逗闷子啊,赶紧开个价儿吧。”那男人说着伸手来勾我的肩膀,我一闪,躲开了。
“我不是二位要的人,您另找吧。”我说。
“得了吧姐们儿,都这年月了,害什么羞啊?”另外一个男人说着话也走过来,隐约间我看到了他的脸。
“我瞧二位长得也人模狗样儿的,不至于找不着女朋友,何必大半夜的上这荒郊野外的找乐子呐?我劝你们别找我麻烦,不然真动起手来医药费不便宜。”我不怕他们。我五岁到十五岁在武术队练了十年,像他们这样儿不会功夫的,别说两个,再来两个我也不害怕。我不能保证我一定能打过他们,但至少我不怕他们伤着我。
“哟呵,小姐们儿挺横啊,要不咱来硬的吧……”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想把我扛起来,我心里想着,打人一顿没准儿能消消气,不下狠手就是了。于是我装着很害怕的样子蹲下,本来打算捡一块砖头什么的,谁知道随手一摸,竟然摸到一根木棒。该他们倒霉,我在武术队练的就是棍。我“蹭”地站起来,把棒子抡起来就是一阵狂挥,这俩男人本来就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加上我动作太快,他们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等到气喘吁吁的时候,我停下手,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我连脸都没看清的男人,一边哭一边说:“我都跟你们说了别找我麻烦,你们说你们这是干嘛呀?!干嘛呀……”
我神志不清了。哭的时候,黑暗里全都是宋乐天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


14. 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我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而且我面对的是两个正当壮年的男人,就算是我拿着家伙,就算是我会点儿功夫,可我还是免不了受伤。那俩男的被我打得趴在地上直哼哼没错,可我的左手从手心一直到小臂被木棒梢儿上一根尖刺划出了一道十来公分长的血口,像张着的嘴,汩汩地冒血,挺吓人的。
如果我说我这会儿痛苦得连疼都忘了,那我是瞎扯,这伤口伤着了动脉,我要是再不赶 紧上医院,小命就得交代在这不知名的荒郊野外。
两个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我看见他们没什么大伤,松了一口气。我担心自己头脑发热的时候真对他们下什么黑手,那我可是犯罪啊。
没理他们俩,我往外走,想叫辆车上医院。天真冷啊,冻得我伤口钻心地疼。我奇怪我怎么走了这么远呐?走了这么长时间还看不见马路。我觉着我失血太多,人好像要晕过去了似的。身后那俩男的又跟过来了,这时候我是真有点害怕了――要是他俩再来硬的,我再没力气跟他们打了。谢天谢地,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怕了我。这会儿我腾出来点时间想想这两个男人,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我失恋往这荒郊野外走也就算了,这俩人往这儿走干嘛呀?
我靠在路边一根电线杆子上等出租车,眼前一阵阵发黑。当时我很后悔,觉得我应该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去。我不是怕死,是替我爸我妈难受,好不容易把个闺女养大了,就这么死了,太可惜了,往后让老两口怎么活啊?我正感慨人生呢,过来一辆出租车。我确实特待见北京的哥,可像今天这么欣喜若狂还是第一次。那车停在我身边,还没等的哥张嘴,我就扑向车门,“师傅,上…上医院…”以前对“奄奄一息”这样的词儿都是书上见的,现如今我也亲身体验了一把,这辈子也值了。这句话说完我就不省人事了,看来我是在看见的哥的那一霎那,彻底灯枯油尽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闻着味儿我也知道是北医三院,上回宋乐天有门不走非得翻墙进学校把胳膊摔折了,来来回回跑的就是这儿。手怎么这么疼啊?打点滴呢?我抬起手来打算看看,可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的。
“姑奶奶,你可别动啊,缝了十八针呐!”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不认识。
哦,可能是把我送医院来的那位的哥,我真得谢谢人家,“师傅,谢谢您了,耽误您拉活儿了吧?我该给您多少钱您直说。”
“哟,妹子,见什么外呐,星爷的妹妹不就是我的妹妹嘛,咱谁跟谁啊?”
星爷?哪儿的星爷?哦,刘星吧?这事儿跟刘星有什么关系啊?我纳着闷,又有一个人推门进来了,“怎么着?醒啦?没事儿了吧?”
我又仔细看了看,还是不认识,这俩人谁啊?“对不起,两位,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哎哟,我们哪敢认错啊!”其中一个举着缠着绷带的胳膊,敢情也是受伤来看病的,要不就是以前见过我给忘了?没记得刘星给我介绍过这么俩人呐。“您瞅瞅,我这胳臂好悬让您给我打折咯,我还能认错人?”
我打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什么时候打他了?“有这事儿么?二位别拿我开涮啊。”
“没这事儿?我说妹妹,你是不是练过啊?你瞅瞅,瞅瞅把我打的。”另外一个说着话把袖子卷起来一截,青一块紫一块的,看样子打他们的人使了不少劲,“回头你得给我买瓶儿红花油什么的,要不然哪百年能好哇!”
我仍然是一头雾水,就记得刚才荒郊野外的我收拾了两个打算非礼我的男人,还记得叫了一辆出租车上医院,没记得碰上熟人啊。
“荆盈,你可能不认识我们俩。”绑着绷带的人坐我身边说,“我叫罗涛,他叫邢振羽,我们俩都是星爷的哥们儿。大概一个礼拜以前吧,我们仨在一块儿跟天外天吃饭,正好坐窗口了,赶巧儿那天你打那儿过,星爷把你的事儿跟我们俩大概念叨了一遍,还说你挺不容易的。星爷说你是他妹妹,他上广州这俩月让我俩有空就照应着。”哦,是这么回事儿。可我还是没明白,他俩怎么挨的打呢?
刚才卷起袖子让我看胳膊的叫邢振羽的接着说:“本来我跟家写稿子来着,后来写不出来了,就让涛子开车带我兜风找找灵感,哪知道就看见你了,面无表情地往荒郊野外走,我们俩怕你出事儿,就跟去了。”
哦,敢情跟我起腻的是这二位爷啊!“那你们问我‘什么价儿’干嘛呀?”
“哎哟!”罗涛听见我说这话一脸的苦相,恨不能把“后悔”俩字儿刻脸上,“那不是跟您那儿闹着玩儿嘛,我们哪儿知道您那么当真呐,还没等我们俩跟您说明白呐,好家伙,抄起家伙就是一顿毒打,好歹您没下狠手,不然我们哥儿俩命都得搭上。”
坏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儿啊?!敢情我眼前发黑的时候看见的那辆车不是出租车,是罗涛的车。他俩跟我往相反的方向走不是跑了也不是怕我,是去开车去了。“那你们怎么不喊我啊?”
邢振羽特夸张地瞪大眼睛,“别逗了您,再喊,您再给我们一顿打,那我还不歇菜啊?”
哎哟!这下子我可现眼了,赶紧道歉,“您看这事儿闹的,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星爷也没跟我提过这事儿啊,当时我也是怕碰上坏人,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那心情也实在不好,劳您二位惦记了,真是…这怎么话儿说的这是。”
“得啦,”邢振羽摆摆手,“不打不成交,以后你得教我两招啊。你自个儿伤得也不轻,缝了这么些针,得好好养养了。大夫说你身体挺虚的,这瓶葡萄糖吊完了我们送你回去。”
我那时候真是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都说这世界上的人都认钱了,可人家俩凭什么素不相识的就这么关照我?尤其让我感动的是刘星,我跟他认识才一个多星期,他能这么惦记我,让我说点什么好啊??我在刘星家里吃饭那天晚上,他没少跟我说文化圈儿里的事儿,黑的人不少,好的也有,可善良到他这份儿上,我是真没想到。“我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们。”
“甭谢了,我们跟星爷什么交情啊!”他们肯定不知道,我跟刘星认识一共还不到半个月。“哎,你是不是真练过啊?”罗涛问我。
我点头,“练过十年。”
“我操,十年呐?”邢振羽差点蹦起来,“当时你要想把我们俩打残了也不是不行吧?”
我让他说得脸红了,“我真不知道您二位是好心,真不知道。耽误了你们这么些时间,我真不知道……我这…”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了,觉得特无地自容。
“没事儿没事儿,等你手好了教我练两招儿不是不行吧?”我看邢振羽的样子,不超过二十五岁,算是年轻有为了吧?谁知道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我都三张儿多了,连个女朋友还没呐,以后泡妞也有一手儿显摆的。妹妹,都靠你了啊!”怎么这帮人都喜欢见第一面就认妹妹?
吊葡萄糖的时候,罗涛跟邢振羽跟我聊了好多,我让他们逗得一直笑,手上的伤也渐渐忘记了。可是心里的痛却一阵一阵直逼上来,赶都赶不走。
宋乐天,你知道么,我在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心里想的还是你!


15. 爱的疤痕

除了上课,那些日子我整天价跟罗涛邢振羽一起混,不是我轻信人,是在医院里聊大天儿的时候让我发现了一件特别特别巧合的事情。
“哎,你老家哪儿的啊?”罗涛问我。我告诉他我家乡城市的名字,他跟刚在别人在窗根儿底下点了一根二踢脚似的那么兴奋,“哎,真的啊?你哪个中学的啊?”
我笑,“您别是对我们那儿了如指掌吧?我怎么瞅您怎么都是一京城大少,跟我们那东北小地方能扯上什么关系啊?”
“不是不是,”罗涛说,“我是想问你认识不认识我一哥儿们,大学同学,在你们那儿四中当老师,教语文的。”
他说完这句话我立刻想到了刘海波,因为我们学校跟罗涛差不多年纪的男老师就刘海波一个。“怎么着,你是东北师范中文系的?”
罗涛一听有门儿,差点儿乐歪了,“这么说你认识海波儿啊?教过你?”
“何止啊!他是我高一时候的班主任。哦,敢情你也是师范毕业的?怎么没当老师了?”
罗涛挥挥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当年不好好学习嘛不是,要不我好好一北京孩子也不至于往外地跑。我们老爷子在文化圈儿里认识俩人儿,我大学一毕业就回来了,我没海波儿那两下子,当不了老师,误人子弟!哎,海波儿没跟你提过我们俩?”
“怎么着?你也是他们一起的?”我明明记得邢振羽刚才跟我说他过了三十的,不应该是刘海波一起的啊。
邢振羽这会儿笑得都岔气了,“多新鲜呐,要不然哪儿能到了现在还被他缠着不放啊?”这我才知道,邢振羽当初大学毕业以后留校,给罗涛和刘海波当了四年的导员儿,后来他俩大学毕业,刘海波给分到我们学校当老师去了,罗涛因为家里有点路子就回北京闯荡,顺道把邢振羽也给拽来了。按罗涛的解释就是,不能把邢振羽这种人混水摸鱼地留在教师队伍里残害祖国的花骨朵儿们。
“要让刘头儿知道了我把你们俩给打成这样儿,他非骂死我不可。”
邢振羽还在笑,上气不接下气,“得告诉他,可得告诉他,要不然他怎么知道他教出来这么一厉害学生呐!哎,荆盈,你们班有没有一小姑娘给海波儿当了三年科代表的?”有了刘海波这层关系,我跟他们俩一下子变得亲近了,好像认识很久了一样。我看得出,刘海波跟邢振羽的关系就好像宋乐天跟刘海波一样,肯定是特铁的那种。而罗涛相对于刘海波,就是大牛相对于宋乐天。妈的,又是宋乐天,不提他了!!
“有哇,怎么着?”
罗涛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问:“长得漂亮么?”
“还行。什么事儿啊?”
“先这么说吧,你觉着师生恋可能么?”邢振羽递给我一盒纸盒装牛奶,我接过来仰头喝。
“什么跟什么呀?什么师生恋?”
“哦,海波儿看上他那小科代表了,说是考北京来了,那年他还特意来北京看了一回,我问他在哪个学校想去瞅瞅,这小子死活不说。”
这么说,刘海波果然是喜欢我的咯?算起来我跟刘海波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快七年了。我听见罗涛这么说并没有什么惊讶,因为大牛早先就跟我说起过。可我为刘海波不值,我觉得我真不值得他为我花这么多年的功夫。
“怎么着妹子,你倒告诉我们,那小科代表现在哪个学校啊?我们俩想看看呐,看看海波儿念叨了四年的小丫头到底怎么个像样儿法儿。”
我向上牵了牵嘴角,极其不自然地一笑,“二位爷,如果我要告诉你们,他的小科代表就是我,你俩会不会气绝身亡?”
罗涛邢振羽憋了半天,我估摸着他俩是觉出来话说错了,足足两分多钟,邢振羽才说:“明儿你要没课,咱上后海找情调去得了。”罗涛说邢振羽在朋友圈儿里得到一个方法,说想找古典情调得上什刹海,租条船,那叫一个浪漫。罗涛问我知道不知道银锭桥,我说我听说过,他说那儿有“北京最美丽的拐弯”。
“行啊,我没课。”
我们仨再也没提关于刘海波和他小科代表的八卦新闻,我于是开始了与罗涛邢振羽胡吹猛侃的堕落生涯。
其实我成天往外跑,就是想避开宋乐天和王燕,我害怕见着他们,我对上次在“永和豆浆”那一幕心有余悸,我手上那到伤口现在还在疼,大夫说以后肯定留下一道疤。我心口上也有一道伤口,如果运气好能愈合的话,那疤痕肯定比手上那道深,而且深得多。
那天我又是赶在宿舍楼关门前回学校的,老远就看见一双一对的情侣在楼下告别,只有一个身影挺孤单的,我曾以为或者我曾希望是宋乐天,可惜不是。是大牛。
“荆盈,你丫这几天上哪儿晃荡去了?怎么找也找不着你。”
“跟俩朋友到处找情调呐,什么后海、五塔山我都逛遍了。”
大牛望着我,眼神里满是不解,我还从来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望着我,“荆盈,你是彻底不打算管他了是不是?”“他”指的是宋乐天,我知道。
“他还用我管呐?不是有美人相伴么?”
大牛抖着双手点了一根烟,犹豫着说:“荆盈啊,好歹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还能不了解他么?我现在跟你说他对你一心一意的,估计你是打死也不信了,你不听他解释就算了,多少去瞅他一眼。”大牛一般不用这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跟我说话,我猛然间意识到,宋乐天肯定出事儿了。
一旦事情牵扯到宋乐天,我就无法镇静,强装出来的镇静也装不下去了,“他怎么了?病了还是怎么的?”
大牛深深叹了一口气,“发烧烧到三十九度多,烧了四天了,要送医院他死活不去,你去劝劝他吧,他就听你的。”这会儿大牛才注意到我手上的绷带,“你这手,怎么话儿说?”
“不小心碰的。”
大牛才不信,抓过我的手一看手腕上缠了纱布,脸立马白了,“荆盈,你是不是干傻事儿了?!”他肯定以为我割腕自杀了。
我抽回自己的手,“我没自杀,你放心,我这人惜命。都说了不小心碰的,从手心儿到小臂,缝了几针。”我这时候没心思跟他讨论我的手,我关心的是宋乐天。“你们就是抬也应该把他抬医院去啊,三十九度多烧了四天,那不烧傻了么?”
“谁说不是呐!他就是死活不让动地方,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么?我估计他是等你去呢,你就去看看他吧。”
我一听就急了,我无法不担心宋乐天,他是我的生命。“那怎么办呐?现在他们学校宿舍肯定也关门了,我也上不去啊!”
大牛掐了烟,“你答应去了就好,明儿你早点儿起来,我来接你,咱俩一起去。现在你快回去吧,你瞅你们阿姨马上锁门儿了。”
我答应着,转身回了宿舍。我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夜,我是睡不着了。


16. 你别离开我

去清华之前,我知道我肯定会心疼宋乐天,可我没想到我会心疼到那种程度,以至于我一看见躺在床上烧得神志不清的宋乐天的时候,眼泪就漫了一脸。
他的嘴唇好干啊,干得都快裂开了。脸红得不行,我把手搭上去,烫得不行。宋乐天一直在呻吟,我得肠胃炎的时候发烧快要到四十度,我知道他是什么滋味。我坐在床边,攥着宋乐天的手,好几次想说话都没说出来。这会儿我忘了他对不起我,忘了我已经决定跟他分手,也忘了我受过的伤痛,我只是希望他好起来,只是希望他别再这样折磨自己。
“乐天,我是荆盈。”
宋乐天听见我说话,慢慢睁开了眼睛,一看真的是我,眼中立刻焕发出了那种我曾经最爱的光芒。他握着我的手说的第一句话,让我一下子哭出声来,“你手怎么了?去医院看了么?”是啊,他是爱我的。不管他有没有同时爱着别人,他都是爱我的。
“我去过了,你呢?你怎么不去医院?”我尽量控制自己的声调,可说话的语气还是像一个母亲在哄自己心爱的孩子。
宋乐天一句话又让我把心揪起来,“你要是以后都不理我了,我还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他没骗我,我知道。宋乐天从来不跟我撒谎,他如果不想说他就不说,但他从来不跟我说假话。
我赶紧站起来招呼大牛和宋乐天他们寝室同学,“别说傻话了,我哪儿能不理你啊。那我以后理你,你就上医院么?”宋乐天虚弱地点点头,没等我说话,大牛已经冲出门外叫车去了。
出租车不让进学校大门,他们几个用自行车把宋乐天带出校门,我和大牛带着宋乐天去了医院。值班大夫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替宋乐天检查之后就开始埋怨我跟大牛,“你们怎么回事儿啊?都烧成这样儿了才送来,再晚几天肺都烧没了!怎么当朋友的你们?!”大牛一个劲儿地跟小大夫陪着不是,我则守着宋乐天,看着他干涩的嘴唇一言不发。
小大夫给宋乐天吊了一瓶不知道什么药,让我们用酒精给他做物理降温,说是去查房,等会儿再回来。宋乐天紧闭着眼睛,大牛坐在另一头,我们俩盯着他,他偶尔会说话,说的都是同一句:“荆盈,我错了。”听见这句话大牛深深看着我,我别过头去,不肯让大牛看见我的眼泪。
宋乐天终归是了解我的,他深知我的脾气,深知如果他不出事,我是怎么也不肯见他的。是,他是对的,这个时候,只要他能快些好起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小大夫查房回来,看见我发红的眼圈,也不忍心再训斥我了,换了一种稍微温和点儿的语气对我说:“甭着急了,他没事儿,现在已经见好了,以后可别这样儿了啊,人都烧成什么样儿啦!”
“你会听他解释么?”小大夫再次走后,大牛小声问我。
我摇头。
“为什么?!”
“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了,你说我是那没原则的人么?他把天说下来也好,该发生的也发生了,你叫我拿什么理由原谅他?大牛,我这人就一点不好,我对宋乐天半点儿抵抗力也没有。所以,我不能听他的理由,一听,我就连原则也没了。”
大牛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刘海波。
我和大牛陪着宋乐天在医院呆了一天,傍晚的时候,小大夫又给宋乐天打了一针什么针,说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让我俩带他回家歇着去。宋乐天挺艰难地从病床上下来,整个人直晃当,大牛一看赶紧扶住,我伸过手去,像从前那样挽住了他的胳膊。
“吃过东西了没有?”宋乐天摸摸我的头发。从前我总说他这个动作适合跟他们家奔儿头,而不适合我,可他改不过来,我也就让他去了。
“中午吃了一个煎饼。大牛请的。”说着我笑,我自己都觉着特假。
宋乐天挺犹豫地顿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说:“等会儿,你…要回学校?”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陪他。现在他这个样儿,我说什么也放心不下,别说我不恨他,就算是我恨死他了我也放不下他这病病歪歪的样子。与其回宿舍去面对王燕,我宁可守着宋乐天看着他一点点好起来。“不,我陪你到你们宿舍熄灯。”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宋乐天少有的在一瞬间就变得情绪激昂,语气里带了笑,也带了精神,“那你怎么回去啊?”
“我们那儿阿姨对我好,晚上回去敲敲窗户就得了。”我忽然间觉得宋乐天像个容易满足的孩子,你给他一颗糖,他就开心地任你摆布。如果没有那天的事儿该多好啊,如果没有那天的事儿,这时候他该在清华订我俩回家的火车票了。
临离开清华之前,宋乐天躺在床上攥着我的手不放,直到我答应他明天一下课就带着永和豆浆的炸酱面来看他,他才松手。忽然我想起了王燕,我发誓当时我不是有心报复宋乐天而去故意刺激他,我发誓。我只是问了一句:“你病了王燕儿知道么?”我是真心实意地关心宋乐天,我觉得他见到王燕会高兴,至少有那么一点高兴吧?
宋乐天听到我这句话,眼睛中的光芒立刻黯淡下去,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幽怨语气问我:“你恨我,是么?”
“那我明天来看你。”我拉着大牛出门,心里一阵阵发酸。宋乐天是一个顶要面子的人,他从来都没在人前跟我服过软,如今他居然当着他们寝室所有人的面跟我撒娇,跟我耍赖,还跟我耍小孩子脾气。他是想留住我么?可他为什么不给我解释呢?我是说过不想听他解释,可他如果说了,我能不听么?我又不能把耳朵摘了去。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替自己开脱。我也不知道。
我跟王燕的关系变得很僵,我并不是不跟她说话,但不是必要的话我肯定不说。你要说我小心眼儿我也不反对,可我就是没办法忘记那天早上的一幕。我从来没有嫉妒过王燕的美貌,从来没有嫉妒过她的高干血统,我更从来没有嫉妒过她有成群结队数也数不清楚的追求者,可我嫉妒她能那么迅速而明目张胆地从我手里把宋乐天抢走,不管是肉体还是心灵。我嫉妒透了!我想不明白王燕为什么喜欢宋乐天,追她的人里面比宋乐天强的人海了去了,她怎么就挑上宋乐天了呢?难道就因为宋乐天看起来难以征服?我这话说得可能忒混了,感觉这东西说不清楚也毫无条件,这话是我自个儿说的。我真不应该这么说王燕。可是,我他妈的真是委屈啊,我跟谁说去啊我?!
扛着吧,反正我当惯了人家眼睛里的坚强人,谁都以为天塌下来我也死不了。
宋乐天生病那几天,我每天一下课就往清华跑,陪着他吃饭陪着他聊天,只是我不肯单独跟他在一起,也不肯让他跟我过分亲密。我这是给自己留后路,我怕我抵抗不住爱情的诱惑。我深深知道,一旦我陷入这个泥潭,我迟早会后悔。因为我那时候根本无法忘记也根本无法忍受宋乐天对我赤裸裸的背叛。
刘海波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洗完脸刚进门,寝室其他人都还没回来,屋里就王燕一个人。她拿着听筒,见我进来,想跟我说句话。我没让她开口,接过听筒说了句“谢谢”,抱着电话就爬到上铺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善良,当时看着王燕有点发红的眼圈,我忽然心软了。于是我说:“等会儿别忘了关灯啊,今儿早上一来电晃得我挺好的梦醒了。”那是在刘星家里喝完酒的晚上以后,我第一次主动跟王燕说一句本来没必要说的话。
“知道,忘不了,你接电话吧。”王燕冲我笑,由衷的,开怀的。王燕真是美,我琢磨她要是当演员去,比什么小燕子大燕子都得强。我一直都记得刚入学的时候我见到王燕坐在床上朝我微笑的样子,当时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活脱脱的一个仙女。她一直都是整齐干净而且善良纯洁的――至少我看起来是这样。有多少次她不声不响地把我的牛仔裤拿去洗,大冬天的,冻得双手通红。王燕是个内向的女孩,在学校里除了我,她基本上没什么太好的朋友。她一直对我特别好,体贴周到得像一个母亲对待孩子。我没想到的是,我为此付出的回报居然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份爱情。
“喂?”…“哎!刘头儿啊,少见呐,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啦?怎么着升官发财,四中给你装公费电话了?”…“我什么事儿啊?没事儿,挺好的啊。”……“谁跟你说的?大牛?”……“罗涛?他刚认识我几天呐就跟那儿传我闲话?挺大个人了怎么那么不知道深浅呐!你等着,我给他打个电话骂骂他,回头再给你打过去。”……“我知道罗涛是你哥儿们,当初你来北京也不介绍给我认识。我说你那一嘴北京土嗑儿跟谁学的呐。”……“没有,他俩没跟我说你什么坏事儿,就说你们在东师大瞎混的事儿来着。”……“我哪儿知道宋乐天呐,他跟我什么关系啊?你要找他你自个儿给他打电话去。”……“我说刘海波你烦不烦呐?穷打听什么你?”……“我知道你是我老师,老师怎么着?老师就有特权窥探别人隐私啊?邢振羽当初也这么窥探你来着?”……“这还差不多,亏我还把你当好朋友来着。哎,电话费不是公家报销吧?”…“不是你就少说两句,我眼瞅着放寒假了,回去再找你聊。你要是想知道我跟宋乐天的事儿,回头你当面问他去,那是你好学生好兄弟,说得肯定比我清楚。就这么着了啊,刘头儿拜拜啊!”我还怕刘海波接茬儿问个没完,赶紧把电话挂了。
“你们那个高中老师?”王燕见我放了电话,凑过来,手搁在我床上问我。
“嗯。”
“你上回说,他叫刘海波?”
“是。”
王燕肯定看出来我不爱跟她说话了,咬了咬嘴唇,又问了一句,“是不是海洋的海,波涛的波?”
“是。怎么你认识他啊?”我有点儿不耐烦了,特困,想睡觉。
“不…不是。”王燕本来一直红扑扑的苹果脸一下子变白了,接下来她问我刘海波是不是东师大毕业的,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后,脸变得惨白。我怀疑她真的认识刘海波。可不能啊,上回在食堂,她当面见着刘海波都没认出来,怎么这会儿才想起来啊?这反射弧也忒长了点儿吧?
“你没事儿吧?”
王燕抬起一双大眼,里面竟都是泪水,“荆盈,我知道你怪我,你给我个机会跟你解释行不行?就听我说几句话。”
我一听这话立刻翻脸,转身面对着墙,用被子盖住头,说:“要解释也让宋乐天解释,我跟他还有话没说清楚呐。等你们俩真确定关系了你再来跟我谈。”
也许是我太刻薄了吧,我听见王燕哭了。我觉得我挺狠挺不是东西的。


17. 我不离开你

从前写过一部小说,出版社看过之后给的修改意见是“男配角的戏居然比男主角还多,建议删改”,我这人有忘性没记性,这篇类似于回忆录的故事居然又重蹈覆辙了。我这里面有诸多的“男配角”,似乎谁的戏都比宋乐天的多。可我想说的是,我不正面写他,并不代表他就不是我故事的男主角。男主角在我心里,跟戏份儿的多少没关系。
您看看我,一打开电脑就犯晕,好好的故事又让我给岔开了。得,我接着讲故事。
第二天宋乐天来找我,像往常一样扯着嗓子在楼下喊:“306荆盈!!”我听见,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王燕,王燕没动。我真怀疑我这三年多看错了人,大四之前王燕都是那么单纯善良的,怎么一上大四发生了那件事儿以后我就不认识她了呐?还是她心机太深,我根本没看透她?
“荆盈!”宋乐天在楼下喊我,我站起来穿上外套出门了。
“气色好多了。”我看到宋乐天,他病已经好了,只是脸色还是比平时苍白。眼睛依然亮晶晶,眼神依然如水清澈。
“想来告诉你,火车票给你订好了。”
“哦。”
“……能跟你谈谈么?”
“行。”我知道我不能再躲了,这样躲下去根本不是办法。我和宋乐天迟早都要说清楚,就算是我一千一万个不情愿,我还是要去面对。早晚要死,那就死在今天好了。“永和吧。”我说。我要找一个对我和宋乐天有特殊意义的地方,我要让宋乐天一辈子记住这个日子。当年刚到北京的时候,我让宋乐天带我去北大,看看我梦想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从北大出来,我们就在“永和豆浆”吃饭,宋乐天说他一定一定得记住这个日子和这个地方,因为我就着豆浆和炸酱面把梦想给嚼了。
永和今天生意特别好,我和宋乐天站着等了一会儿才有了坐位。我照例吃炸酱面喝甜豆浆,宋乐天买了一只肉粽。
“大牛说,你不愿意听我解释。”宋乐天这个开场白忒菜了,让我禁不住想抽他。我要是不想听他解释干嘛拖到现在还不跟他分手?我要是不想听他解释干嘛还跟他出来?我要是不想听他解释干嘛还让他帮我订票坐一趟车回家???他傻啊?!
“大牛还说什么了?”
“还说…还说你这回真伤心了。”宋乐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我向上牵了牵嘴角,说:“我现在想吃面。”
“啊,那你吃啊。”
“你不用问问大牛去?”宋乐天就这样儿,说话的时候我给他下个套儿他就往里钻,四年来没有一次幸免。
宋乐天忽然不说话了。我捧着那碗炸酱面埋头苦吃,心里万分希望宋乐天能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解释。这些日子以来,我发现我是那么希望能够拾回从前的日子,我是那么希望能够重新和宋乐天在一起。这时候如果他告诉我那天他只是喝醉了倒在床上睡觉而和王燕毫无瓜葛,我想我都会相信。可宋乐天不会这么说的,因为宋乐天从来不跟我撒谎,而我想出来的理由并不是事实。宋乐天不了解女人。一个女人,若是能够跟自己心爱的人厮守,那么天大的谎言她也是愿意去相信的。
“荆盈,今儿什么日子你还记得么?”
这些日子我都过糊涂了,记不得是几号,记不得是星期几。宋乐天这么一问,我看了看手表,一看日子,心脏狠狠地疼了一下,疼得我差点叫出声来――四年前的今天,宋乐天在冰天雪地里帮我打开了车锁,就是那天,我做了他的女朋友。你大爷的宋乐天,真会挑日子啊。看来比起他来,我还是略逊一筹。怎么最近身边的人都让我这么糊涂呢?先是王燕,再是宋乐天。我看错王燕是我眼拙,可宋乐天是除了我爸我妈之外我最亲的人啊,我认识他快七年了,我跟了他快四年了,我都打算把自己嫁给他了,怎么到今天才发现我看错他了呐??
“这个,送给你。”宋乐天拿出一个钥匙圈递给我。
“你大爷的。”我骂了一句。刚才我说宋乐天不了解女人,我错了。他有可能不了解女人,但他绝对了解我。他对我的弱点了如指掌,他知道什么能打动我,什么能触动我心中最柔软的神经。
宋乐天送我的钥匙圈是一辆精巧的银白色自行车模型,跟我高中时候骑的那辆几乎是一模一样。
我是骂他了没错,可这时候他就算什么都不解释求我原谅他,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我傻冒吧?对,我就是一傻冒。我早就说我对宋乐天没有抵抗力,谁知道现在居然连个理由都不要就打算原谅他了,不是傻冒是什么?
“能给我个机会解释么?”宋乐天七年来第一次这么小心翼翼地跟我说话,眼神充满期待。丫比我还傻,刚说完他了解我,现在又回去了!解释什么啊?越解释越乱。我这人吹毛求疵,你的理由稍微有点不完美我就能一脚蹬了你。那一刻我又绝望了,因为我知道宋乐天根本拿不出能让我满意的解释。
“你说吧,我听着呢。但有一点宋乐天,咱俩认识这么些年了,你从来没跟我说过瞎话,别到了这时候儿让我说你这人不实在。”
“那你保证一定听完,不摔门走人?”
“宋乐天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腻歪人呐?你说不说?”我在想,如果一直以来我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子,就像王燕那样,宋乐天是不是就不会背着我跟别人好了?可我为什么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也温柔不起来呢?哪怕是稍微软一点儿,给他留个最后的温柔印象也行啊!
“我要说我心里就你一个人儿,这会儿你肯定不信了。我要说我跟王燕儿没事儿,你也肯定不信了。那我就跟你说说王燕儿的事儿吧。”
“哎,你等会儿,我对她的事儿没兴趣啊。怎么着,还没跟我摊牌呢就打算让我叫嫂子了?忒邪乎了吧你?”我怒火中烧,恨不能把眼前那碗面扣宋乐天脸上。七年来我第一次看不清他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在我心中忽然模糊起来了。唯一清楚的,就是他那双眼,依然那么晶亮晶亮的。
“你说过你一定听完的。给我点儿时间,让我说。”
“那你也不能这样儿吧,”说着我委屈起来了,声调里带了哭音儿,“你要是我,你能爱听么你?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混呐你?”
“荆盈,你冷静点儿,我不是跟你说我跟王燕儿怎么着,我是跟你说她为什么非要跟我怎么着。”
我确实想知道原因,就算是听完了心碎了我也想听。我想知道,她王燕凭什么就把宋乐天抢走了。“听你这意思,是王燕儿先看上你的?”
“荆盈你别这么说话,我听了难受。”
本来我想说“现在你难受了,你知道我那天看见你俩的时候多难受么”,可我憋回去了。端起豆浆一口喝干,咬着牙逼着自己不说话,等着宋乐天的下文。
“王燕儿可能没跟你说过,她之所以对男生爱理不理的,是因为她心里一直都喜欢一个人,是她高中时候的一老师。那老师比她大不了几岁,当时刚从大学出来。以前王燕儿就老说觉着我像一人,说话的语气和做派都挺象的,所以她挺喜欢跟我在一块儿的。后来我知道,其实我就是像她那个老师。本来她想考师范,然后争取分到她老师的学校,可头一年没考上,第二年复读的时候,她和那老师就失去联系了。她找不着老师,特失落,就随便挑了个学校,上北京来了。后来她认识我了,她觉着我像她喜欢那人,所以接触多。那天在…在刘星那儿…我想她是把我当成那人了。我…我喝醉了,真喝醉了,我当时稀里糊涂干了什么我真不知道。”像是怕我打断他,也像是怕自己没勇气再说下去,反正宋乐天一口气没停把话说完了。
我预料的没错,他这个解释根本不能让我满意。
多年后的某一天,当老三结了婚,并且得到了老公给的她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以后,她跟我说:“男人没有一个不花心的,他要是头有点儿晕,又有个人一勾,准没跑儿。有很多时候男人的生理需求都是被他们摆在第一位的,脑袋理智没用,男人的冲动比他们的脑袋决定的事儿多。”老三这话不全对可也不无道理,这么多年了我才明白,原来男人和一个女人亲热,并不代表他爱这个女人。可能仅仅为了亲热而亲热,也可能为了解决冲动而亲热。
可是二十二岁不到的我并不了解这一点,那时候我觉得喝醉了酒并不是可以出轨的理由,有人主动献身也不是可以出轨的理由,可这两条要是搁在一块儿,也许能算了理由?鬼知道!
“没了?”
“没…了。”
“你要是我,你会原谅你自己么?”我看着宋乐天,痛心地,失望地,万般难过地。
“我想我不会。”
“你要是我,你能接受你给我的这个理由么?”
“不。”
“宋乐天,你最大的优点就是诚实。”我长叹一口气,“可有时候你太诚实了除了伤害别人没别的结果,你懂不懂啊?你不打算让我原谅你你干嘛非要跟我解释?这样儿的解释我不听也罢,听了只会让我恨你。”
宋乐天把头深深埋了下去,“你恨我是对的,我他妈自己都恨我自己。”
“你爱她么?”我哭了,眼泪滴在面里,化成酱紫色的水。
“不!”我没想到宋乐天会否定得这么迅速这么坚决,忽然心里又是一动,“荆盈你也说我从来不跟你撒谎,我没骗你,我一直把王燕儿当朋友,就这么简单。除了你我没喜欢过别人。”
要不是我咬着嘴唇,我肯定哭出声来了。四年来宋乐天没说过他爱我,到了这时候他还是不肯说他爱我。他说一句啊,他说一句我就原谅他,他说一句我就服软,他说一句我就回到他身边。他倒是说啊!!好吧,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我就是这么容易满足,我爱一个男人爱到把自己都快丢了。他背叛了我,他违背了他的诺言,可我愿意原谅他,因为我爱他。条件就这么简单,就是让他说一句他爱我。
我使劲儿咬着嘴唇,手里攥着那辆小自行车。伤口还没拆线,被自行车的棱角格得针刺般地疼,可我就是想疼,这样我才能知道我是清醒的。人有时候再清醒也会做傻事,好比我现在。如此说来,那天宋乐天喝醉了做的傻事也就值得原谅了。
妈的,我鄙视我自己。
“荆盈,”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宋乐天终于开口了,“我知道我怎么说都没用了,说什么也留不住你,可我想让你知道,我…一直以来我…我是爱你的。”
我“哇”地一声哭开了,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宋乐天慌了手脚,站起来到我身边直问“怎么了怎么了”,我极其没出息地抱住他的腰,一边哭一边说:“我不离开你。”


18. 不祥的预感

我跟宋乐天和好了,谁也没想到。
最高兴的是大牛,当天晚上他拉着我跟宋乐天在我们学校“学子居”狠吃了一顿。罗涛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没说什么,他说我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见天儿就知道爱情。“什么时候知道放弃了,你就算长大了。”我没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当时我跟他打哈哈说:“人家都劝和不劝离,你这人怎么这么损呐?”我还跟大牛要了刘星的手机号,他正在广州组稿,我
给他打电话谢谢他这么长时间这么惦记我。刘星一听就急了:“哎哟妹妹,你这话儿怎么说呐?你这不损我嘛!等我回北京请你吃饭啊!”
我知道失去宋乐天也许我会痛苦得死掉,可我不知道的是,继续跟宋乐天在一起是不是也一样会痛苦得死掉。其实,我并不是对宋乐天产生了怀疑,而是对我自己产生了怀疑。因为我发现,我一点也不了解男人。
那会儿刚刚兴起了网络同学录,上网的时候我在五班说的话比在文科班说的多。大伙儿一见我去,就问我眼瞅着毕业了打算什么时候把自个儿嫁给宋乐天。我就说我还没念够书呐,考研考不上再议。在我们同学的眼里,我和宋乐天无疑是天长地久的典型代表:高中谈恋爱,一起来北京,一起考研,没准儿以后一起出国。反正同学们都认准了我一准儿嫁给宋乐天,而万一我跟宋乐天掰了,肯定是我甩的他。我问他们为什么这么想,他们说,宋乐天在别人眼里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既然他当初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儿保证了,就说明他肯定是认准我了并且特爱我。我没话说。
跟往年一样,我、大牛和宋乐天一起坐火车回家,下车后他俩把我送回家,在我家吃晚饭。我妈看见我手上刚拆了线的恐怖伤疤,立即惊叫起来,质问宋乐天和大牛怎么回事儿,宋乐天脸色发白,说起话来也结巴了。我妈认定了这事儿跟他有关,大牛怎么要求解释她也不听,非要宋乐天说不可。宋乐天这人不会撒谎,他求救地看着我,我温柔的保护心全给他勾起来了,于是我赶紧拉过我妈说:“那天我俩上圆明园溜达,碰上拿刀抢钱的了,我们俩把钱都给他们了,他们还要乐天儿那手表,妈,那手表是我给他买的。”说到这儿我不言语了。我对我妈了如指掌。
“傻孩子,给他就给他吧,哪儿能拼命啊!”我妈没再问。她知道宋乐天能为他的手表拼命,我就能为宋乐天拼命。我妈对我也了如指掌。
我爸妈没有看出任何端倪,他俩也像所有人一样,认为宋乐天有朝一日会变成他们的女婿。如果说有人对这事儿有那么一点儿怀疑,那人肯定是刘海波。
我们三个照例找刘海波吃饭,吃饭的时候刘海波不像从前那么爱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瞅着宋乐天,一个劲儿地灌他喝酒。还说什么“做人要老实,做男人要对得起自己的女人”,刘海波一般不说“女人”这样的词,我想他是喝多了。
过小年那天宋乐天他家老太太叫我去吃饭,宋老爷子居然也在。我头一次跟老爷子坐一块儿吃饭,有点紧张。我妈说宋老爷子仍然频频在地方新闻里露脸,似乎很容光焕发的样子,老太太也私下跟我透露说,老爷子很有可能调到省委,继续平步青云。当时我心里特害怕老头儿老太太跟我提我和宋乐天的事儿。我知道老两口最疼这个小儿子,盼着他能早点结婚,好抱孙子。老太太对我一直特别好,恨不能把我留在他们家吃住,有时候弄得我有点受宠若惊,有时候弄得我有点不自在。要是搁在以前,我可能还巴不得他们跟我提这事儿,可现在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怕。
吃完饭宋乐天他妈把乱七八糟的吃的塞给我一大包,我本来想推辞,宋乐天替我接过来了。我心想拿着就拿着吧,这包里的东西要是让我出去买,多少钱都不见得能买到,拿回去给我爸妈尝个新鲜也挺好。
从北京回来以后,宋乐天对我的态度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比如说,他现在上街会主动牵我的手。
天很冷,快要三九了。路上没什么人,灰蒙蒙的。市委家属院出来就是一条大路,宽阔气派,灯火通明。我没带手套,宋乐天把我的手放在他滑雪衫口袋里,用手握着,可我还是觉得很冷。“今儿有零下二十多吧?”我一说话,呵出成群结队的小水滴,在冰冷的空气里变成雾。
“有了,刚才没看天气预报么,明儿下大雪。还好咱们不用扫雪了。”我忽然想起了高 三时候宋乐天和大牛把我扔雪地里的事,真快,一晃过去四年了。
“一直也忘了问你,你考试考得怎么样?”宋乐天和王燕这事儿闹开的时候,正赶上研究生入学考试那几天,我是考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他怎么样。
宋乐天笑了笑,有点无奈地说:“考英语那天我没去,头天晚上喝多了。”
“哦。”我收住了这个话题。每次我触碰到记忆里的那个场景我都会异常惊恐,而后尽可能快地逃之夭夭。所以我不愿意听宋乐天那天晚上喝了多少,也不愿意听他跟我说他为什么去喝酒。尽管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我还是逼着自己去忘记。忽然间发现我和宋乐天居然没有话题了,忽然间发现我跟他说话要挑拣字眼儿了,忽然间发现我靠在他身边没有从前那么安全了。“乐天。”
“嗯?”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觉着肯定有点什么事儿发生。”
宋乐天抽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宠溺地皱了皱眉头,说:“你爸过年本命年,别忘了给你爸买点儿避邪的东西,这样儿你就不倒霉了。”
“不是,我真的觉得会有点儿事儿,要不,咱俩上长白山?哈尔滨?”
这下宋乐天笑得开怀极了,看看四下无人,居然冷不丁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小姑娘,别发傻了。”
不是,我不是发傻,我真的有一种特别不好的感觉,我觉得我要大难临头了。我想逃出这里,和宋乐天一起,躲得远远的。我要拼死保护失而复得的这份感情,我不能再丢一次了。可能书看多了的人容易相信直觉,东西写多了的人容易胡思乱想。但愿我的感觉是错的。我禁不起折腾了,再折腾一次,我怕真挺不过去。
转年就是我爸妈的本命年,他俩都四十八了。我跑到我们那儿新开的一个叫“石头记”的小店,买了两块鸡血石,一块给我爸挂手机上,一块给我妈挂皮包上。我跟他们说,避邪。我妈常说石头是有灵性的,石头跟着你就是和你有缘分。我从小就信我妈的话,我妈说啥我信啥。所以我认定我给我爸我妈买的石头能保佑他们平安。
可我忘了给我自己也买一块。虽然鸡血石那玩意儿不便宜,可要是我花点儿钱就能把后面的灾难消除,我不在乎花钱在身上挂一块有灵性的石头。
一过年,又是没完没了的应酬,高中五班的同学聚会订在年初八,在文科班聚会的后一天。说实话我有点儿犯怵。从打高考之后散伙饭开始,每次聚会我和宋乐天都是大家开玩笑的对象,尤其是到了大三我们班上其他几对儿都散了之后,我们俩更成了稀有动物,大家伙儿一聚在一起就拿我俩开刀。现在面临毕业,他们的话题肯定更没谱了,在网上就已经开始讨论以后谁给我和宋乐天的儿子当干爹干妈了。
他们订了饭店里最大的包房,满满当当坐了两桌,人基本全,就是没见大牛。全班人都问我和宋乐天要人,我们俩上哪儿知道去啊。于是,矛头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我和宋乐天身上,玩笑越开越大,我捧着碗喝酸辣汤的时候有人勾住宋乐天的肩膀窃笑着喊:“行啊乐天儿,什么时候下的手啊?日子定了没?”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又一个站起来了:“荆盈,想吃酸的啊?给你买包话梅吧?”一屋子人哄堂大笑,我的脸烧得像着了火一样――您别误会,我这不是害臊,这种玩笑我听得太多了,早就不害臊了。我这是气的。因为我又一次无法避免地想到了宋乐天那晚和王燕所做的事情。
“哟,怎么了荆盈?生气啦?以前不是这么小心眼儿啊?”
宋乐天肯定想明白我为什么这反应了,赶紧招呼着:“知道错了就赶紧赔罪,喝酒喝酒,少废话!”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和宋乐天结婚,一定把两个班的同学都叫上,到时候他们怎么开玩笑怎么闹都行,反正那时候我是宋乐天的老婆了,我不在乎。相反的,他们要是不闹不开玩笑,我倒觉得不自在了。可今天,他们跟我开这种玩笑只会让我愤怒。我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生气过,我觉得我心口上那道伤疤裂开了,汩汩地流血,就好像当初我手臂上的伤一样。手上的伤能治,可心上的伤怎么治?哪个高明的大夫能帮我缝几针呐?!
这时候刘海波说话了:“你个臭小子,人家要知道刑警学院教出你这么个败类学生,那刑警学院以后就没人去了!就你这样儿的,对得起‘人民警察’这几个响当当的大字儿么?”这话听着真熟悉啊!哦,对了,这是当年我说刘海波的话――你这样儿的,对得起“人民教师”这几个响当当的大字儿么?“以后千万不能把你分到扫黄组去,要不你还不堕落得比披萨斜塔上扔下来的铁球儿还快啊?”刘海波故意把“比撒”说成“披萨”,话音刚落,大家伙又“哄”地笑开了。
我也笑了。刘海波真是个好老师,他总能成功地把大家的注意力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就好像当年我们上高中的时候,他总是能让我们心甘情愿地念书写字而不去注意窗外的篮球赛或者美女如云的体操队训练。
正笑着,包房的门“咣当”一声被撞开,大牛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一把拉住宋乐天,“你赶紧跟我走!”


19. 一生一次的歇斯底里

“怎么着大牛?迟到了就迟到了,不自罚三杯也就算了,你干嘛还想把乐天儿拽走啊?”
大牛扭头极其不自然地一笑,“对不住,真对不住,出了点事儿,非他去不可,我也得跟着去。”
“大牛,怎么了?”我看着大牛着急慌张的样子,知道肯定不是小事,要不然一向处变不惊的大牛不会这么慌乱无措。
“乐天儿他们家的事儿。快走啊你!你也真是的,手机也不带出来!”大牛把宋乐天往外拽,一边和同学打招呼:“对不住啊,过两天我请,咱‘元太祖’烤肉去!”
大牛肯定在跟我撒谎。他这个瞎话编的一点也不高明,让我一下子就看穿了。宋乐天他们家有事儿,干嘛不直接找宋乐天?就是找我也轮不上找他呀!宋乐天没带手机出来是没错儿,可我的手机开着呢,他们家老太太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手机号。我跟着他俩出门,大牛见我跟出来了,连忙说:“荆盈,你陪着他们再玩儿一会儿吧,我们俩回去就成了。”
“什么事儿啊那么着急?他们家有事儿我不去不好吧?”我狐疑地看着大牛。
“没…没什么事儿,真的,你回去好好玩儿吧。”
本来刚才我就一肚子气,现在大牛当着我的面说瞎话,我急了,“怎么着大牛?跟我起腻是不是?我告你,你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别那儿跟我逗闷子,有话说话有事儿办事儿,还嫌我不够烦啊你?说,到底什么事儿?”
宋乐天这会儿也一头雾水,迷茫地看着大牛。大牛已经满头是汗,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说。我看了更生气了,冲过去搡了他一把,“你怎么回事儿啊你?”
我们当时在酒店二楼,二楼临街的一整面墙都被换成了玻璃,我推了大牛一下,自己正好站到了玻璃墙跟前儿,大街上灯火通明,我一眼就看见了酒店门口一辆黑色奥迪旁边站着的一个人。
王燕。
那时那刻,我觉得我受到了双重的背叛。我的爱情背叛了我,我的友情也背叛了我。我无法冷静地思考,无法冷静地判断大牛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不让我受伤。我承认我的确怨过王燕,但我发誓在此之前我没有恨过她。可是在这个时候,我真的恨她,她明知道我刚刚和宋乐天和好没多久,她明知道我要迈出这一步付出了多少辛苦,她也是女孩子,为什么几次三番地伤害我啊?!那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王燕是来找宋乐天的,而她隔山越海地跑过来,绝不是小事。这大事,只有一种可能性――她怀孕了。那一刻我万念俱灰,我想我活不下去了。
“荆盈……”大牛见我僵在玻璃墙前面,知道我看到了王燕。大牛是好人,他是为了我好,他真笨,他为什么不把王燕带得远一点儿呢?他想不到我有可能会跟出来么?真是个傻瓜!
我动了一下身体,面朝着宋乐天,这个时候,我要看他是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她来。”宋乐天斩钉截铁地说,不像是解释也不像是申辩。大多数时候宋乐天都是这种语气,因为大多数时候他都问心无愧。
我想笑来着,可是我的嘴不听我的使唤,我笑不出来。“怪冷的,回头再冻着,你去吧。”这话不是由衷的,我是不希望宋乐天去的。我告诉我自己,如果宋乐天把我一个人扔下去见王燕,那我跟他就算彻底完了。
谢天谢地,宋乐天没有再一次让我失望,他对大牛说:“你去把她叫上来吧,我跟荆盈这儿等着。”
大牛惊异地望着宋乐天有三四秒钟,确定了宋乐天没有改变的意思,才朝楼梯走过去。为宋乐天这句话,我差点哭了。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因为我觉得我已经被残酷的现实冲昏了头脑,我控制自己,是害怕等一会儿见了王燕,我会毫不犹豫地给她一巴掌。我没打过人,就算是那次在刘星家里我也没想过要打王燕,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恨她。现在我恨她了,所以我真想给她一巴掌。
大牛领着王燕上来,她还是那样儿,我见尤怜,娇小的身材,俊俏的脸蛋儿,美丽不可方物。王燕穿着一件对于东北冬天而言过于单薄的棉衣,显得更加楚楚可怜了。她看到我,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溢满了哀愁,要搁在从前,我肯定心软,可是今天,我就是想抽她。我忽然觉得她的一切可怜一切善良都是假的,她骗了我三年,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最后残暴卑鄙地夺走了我的幸福。为什么?为什么??从前我与她素不相识,后来我与她相知相惜,她为什么忍心这样伤害我?就为了一个宋乐天?一个像她曾经爱人的宋乐天?请原谅我说自己最好的朋友卑鄙,请原谅我说她的善良和惹人怜爱都是假相,因为我受伤太深太重,今时今日,我无法不去怨恨她。尽管我知道宋乐天对此事逃脱不了干系。
宋乐天是并没有慌乱,这个时候他都没有慌乱,我确定这件事是与他无干的,至少他并没有背着我接着和王燕来往。我放心了。
“荆盈,我是来找你的。”
我??她是来找我的?!不是来找宋乐天??奇怪了……那么,她没怀孕??
“我有些话想跟你谈谈。”大老远从烟台跑到东北来,就为了跟我谈谈??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这时候我已经不敢再轻信眼前这个美丽得仙女一样的女孩了,我怕了她了。
“你说吧。”我的声音发抖,因为我注意到王燕看宋乐天的眼神充满了爱怜。他妈的,当着我的面居然这么明目张胆,我不抽她对不起我自己!
“能回去说么?”
“回哪儿??”我看看大牛,大牛又开始冒汗了。猛然间我想起来,宋老爷子出门坐的就是一辆黑色奥迪。当时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完了,她是先去找的老头儿老太太才来找的宋乐天。她真的有了宋乐天的孩子,她这是找我摊牌来了。我无助而惶恐地看着宋乐天,聪明如他,不可能没想到我所想。宋乐天的脸惨白。这时候他做了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我感觉到他的手心冰凉冰凉。
走到楼下,我看见的果然是那辆在马路上倒着开也没人拦的车。我没勇气上去。我几乎能够想象王燕对我说出她有了宋乐天的孩子我会做何反应。我可能会疯掉,也可能会死掉。那还不如让我自动消失,她不就是这个目的么?那么我就成全他们。我只想多活一些时候,我还没给我爹妈尽孝呢。
所以,我选择不听。
“我不去了。我也不想跟你谈。”我往后退了一步,离开了那扇黑黝黝的车门。“以后你也别跟我谈了,我不想听。宋乐天,咱俩从现在开始没有关系,你爱找女朋友爱找老婆都跟我无关。”
宋乐天一把拉住我的手,额头上爆出了青筋,“你说什么?!”
“我们分手!!!!”我大喊着,摔开宋乐天的手,冲向一辆等在酒店门口的出租车,“师傅,开车。”
“小姐,你得把门儿关严啊。”
司机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宋乐天已经跟着冲过来,伸手要拉车门,“荆盈,事儿还没弄清楚呢,你这是干嘛呀?!”
我使劲儿一带车门,“师傅,开车。”司机回头看看五官已经快要扭曲了的宋乐天,犹豫了一下,我冲他吼,“开车!!!”司机一个激灵,一踩油门,车开出去了。宋乐天跟着车跑了一段,之后就被远远地落下了。
我觉得我快要晕倒了。我的手机发疯似地响,我却找不到它在哪里。出租车开到我家楼下,付钱的时候,我居然又看见了那辆奥迪车。宋乐天站在车前面,痛苦地望着我。他们怎么可能比我还快?哦,对了,我忘了那是市委的车,我坐出租车得绕道儿,因为我家那条街是单行道。
“荆盈,你能听我说么?”
两个礼拜以前,他在“永和豆浆”里面就是这么问我的。我现在还听什么?听他跟我说他要娶王燕了?听他跟我说他要当爹了?听他跟我说他对不起我?听他跟我说他这辈子就爱我一个?算了吧,我才不听!丫宋乐天要是敢跟我说他准备让王燕把孩子拿掉,我踹死他小丫挺的!
您肯定又要说我傻了吧?那是意外,拿掉没什么希奇,可那是个小生命。我永远都会记得我四岁那年妈妈大病一场,之后每天掉眼泪直到整个人都虚脱的样子。那年妈妈拿掉了一个胎儿,因为那时候她和爸爸无法多养活一个孩子。你别不信,那个时候我家就是这么凄凉。爸爸上有老父,下有年幼的弟妹,全家都靠他一个人,无法不艰难,就连我也是勉强养活。后来我长大了,我妈才告诉我,那时候她是去做人工流产,可她舍不得那个孩子,那是个生命。我觉得没人有权剥夺一个生命来到世上的权利,这也许是受我妈影响太大的缘故。
“荆盈,你说话啊!”
“我不听,刚才说清楚了,我要回家。”算了吧宋乐天,算了吧,下辈子我再来找你吧,你再娶我。
宋乐天几乎暴跳如雷了,他拉开后车门,朝王燕怒吼:“你倒是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快说啊!你没看见她要跟我分手么??怎么你铁石心肠啊?!”
王燕走下车,想要拉我的手,我触电一般躲开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荆盈,我知道你想什么。放心,我没怀孕。”
我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没怀孕。”王燕看着我,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再次溢满了哀愁。


20. 求你原谅我

王燕这句话像是一只大锤子在我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子,我顿时觉得自己特无聊特小心眼儿特有病。我空凭着想象,无缘无故跟宋乐天发了一顿脾气,还说要跟他分手。就爱瞎想,我怀疑我该去看心理医生了。我的怨恨跟怒气在一瞬间被扔到了九霄云外,我看看宋乐天,他没我这么放松,仍然绷着一张扑克脸,神情严肃。
“能跟你谈谈么?”王燕再一次请求我,用她柔软的表情和柔软的声调,我没办法拒绝 .
“上楼吧。”我说。
“我不上去了,先回去,回头你给我打电话。”宋乐天说,“你过来,我跟你说两句。”他把我扯到一边儿,咬着牙问我:“还分手么?”那表情就好像我要再敢提分手他就能把我掐死似的。我慌乱地摇摇头。我从来没怕过宋乐天,这会儿真有点儿怕了,我觉得他要跟我发火了。“这话也是随便儿说的?你到底怎么看我?”宋乐天使劲儿掐着我的胳膊,脸都绿了。
我记得大二时候,宋乐天他们寝室有一哥们儿,女朋友动不动就说要分手,那老兄被折腾得都快脱相了。宋乐天跟我说:“以后咱可不能那样儿啊,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不能说分手。忒伤感情。”我一直是照他的话做的,就连前些日子我那么生气那么绝望,我都没有跟宋乐天说过“分手”这两个字。可是今天我却毫不犹豫地决定并且毫不犹豫地说了,为了一种我臆想出来的错误,把宋乐天打入十八层地狱,还一副让他永世不得超生的架势。我知道宋乐天生气了,他还从来没跟我生过气呢。
“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不知道,你问问她,我回家问我爸,咱俩明儿再谈。”宋乐天说着朝那辆奥迪车横了一眼,眼睛里快要烧出火来。
“哦,那你回家给我打电话。”我怯怯地说。
“不了,等你们俩谈明白了,你给我打电话。”宋乐天气呼呼地走到车旁边儿,上车,关门。车临开之前,他朝我看了一眼,似乎还轻轻叹了口气,我没听见,那车的隔音效果一向很好。
“上楼吧。”我招呼王燕,把她带到我家。一进家门,我就朝我妈喊:“妈,我老跟你念叨那王燕儿来了,从烟台过来的。”我妈爱热闹,一听见我同学来了,高高兴兴迎了出来,拉着王燕问长问短,又是饮料又是水果的摆了一桌。“妈,饿了,给弄点儿吃的吧。”
“行,行,等着,现成儿的,晚上刚炖的芸豆。”我妈上厨房忙活去了,我把王燕让到了我的房间。
“说吧。”我不知道王燕究竟是为了什么来找我的,她这么大费周折地来东北找我,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我想不出来。而宋老爷子那辆车也把我弄得很糊涂,我等着王燕一件事一件事地给我解释。不过虽然我不知道她想跟我说什么,可我知道她跟我说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刘星家里发生那件事,这我连想都不用想。
“荆盈啊,”王燕开口了,“我对不起你。”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强忍着才忍住。
“乐天儿跟你说什么了么?关于我?”
“说了,他说他很像你喜欢的人。”这功夫我妈端着一大碗芸豆烧排骨推门进来,一会儿又送进来两碗饭,招呼王燕儿赶紧吃,自己把门带上出去了。我饿了,刚才同学聚会上什么都没吃,就喝了半碗酸辣汤,这会儿端起饭碗来狼吞虎咽。
王燕也拿起筷子端起碗,没客气,跟我一起吃。王燕一直吃得很少,在学校我俩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她二两饭都吃不了,每次打完饭都拨一半给我,我说那你就打一两吧,她说不行,她怕我饿着。于是三年半来我一直保持着每次打二两饭的习惯,偶尔不够吃了,王燕就会把她吃不下的给我。
“我喜欢的老师是高一时候来的一个实习老师,当时他才二十二岁不到,教语文的。”
王燕说完,看着我的反应,我忘记了嚼饭,表情僵住了。此时我深信不疑王燕喜欢的人就是刘海波,而我也确定了王燕来东北的目的――刘海波。
王燕把嘴里的饭吞下去,笑了笑,接着说:“他长得挺好看的,我们女生都觉得他特风度翩翩,我当时简直迷上他了,每天就盼着上语文课,他让我背什么我都能背出来,作文儿也越写越好。”我忽然想起了王晓玉《紫藤花园》里描写的李可心就是因为爱上了自己的国文老师才去背书写文章的。“他也开始越来越注意我,我觉得他是喜欢我的,可他一直说不是,他说他对我的感情只是老师对学生,充其量就是哥哥对妹妹。他还说不让我多想,我跟他年龄差的太多。他只比我大五岁呀!荆盈,你碰上过这样儿的老师么?”
我开始飞速计算刘海波的年龄,更加确定了王燕的想法――刘海波比我大七岁,王燕比我大两岁,没错儿!这会儿我琢磨不透刘海波了,怎么这家伙就盯着自己的女学生?丫怎么跑烟台实习去了呢?“我倒是有个语文老师,不过他没你说的那么好,我没觉得他帅,我也没觉得他风度翩翩,不过他倒是挺有才的。”刘海波在我心里的美好形象有些走样儿了,因为我记起我们在一食堂吃饭碰见王燕的事儿,我就觉得王燕当时不对劲,她似乎是等着刘海波认出她来。可刘海波故意装着没看见她,连头都没抬。怎么当的男人呐这是!
“嗯,有才,肯定的啊,中文系出来的嘛。后来他走了,我们有一阵子一直通信联系,那时候我觉着自己就是在恋爱吧。高三毕业,我想考师范去,没考上。”
“东师大?”
王燕点点头,对我准确的猜测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复读那年我一门儿心思地考东师大,可我却找不到他了。我给他写的信都被退回来,我给他打电话打不通,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教书,我找不到他了……”王燕说着,忽然哭起来了,看来这段往事对于她而言过于深刻了,以至于一碰就会钻心地痛。
我拿了一张手帕给王燕擦眼泪,想安慰她两句,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现在想想,当初我喜欢宋乐天喜欢得不得了的时候,也就是高二,那会儿我十六岁。王燕喜欢刘海波也是十六岁。我比她幸福多了,不管经历多少波折吧,我总还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块,可王燕就不,她痴痴傻傻爱了刘海波这么多年,居然连他人在哪儿都不知道,最后只能找一个像他的人托付自己,说起来怪可怜的。奶奶的刘海波,明儿我就找你算帐去!看不出来你还是这么一道貌岸然深藏不露的伪君子啊!
我就奇了怪了,我总能轻易地把自个儿的情绪转换到别人的情绪上去,设身处地地替别人想,想来想去就把自个儿的烦心事儿扔一边儿了。等帮着别人烦完了,自己接茬儿烦。我真是有病!
“后来,我遇到乐天儿了。”王燕偷眼看看我,怕我一听见这事儿就蹦起来。可我没有,我料到她要说的。“他特像我那老师,举止行动都像。你注意到他喜欢皱眉头么?他眉毛中间有两道很明显的细纹,就是皱眉头皱出来的。”
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没有回答。宋乐天举止行为什么样儿我能不知道么?我看了他七年呐!我还总说他小小年纪就长皱纹,以后不定老成什么样儿呐。别人皱眉头都是发愁或者有心事的时候,宋乐天不,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不是在笑,就总也不忘了皱眉头。
王燕看出了我的冷淡,有些尴尬,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说:“我那个老师也是这样的,年纪轻轻的就有了皱纹。”我狂想刘海波眉毛中间有没有皱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我不能说我不喜欢乐天儿,可是我喜欢他是因为他长得像那谁。”
我本来消了的气现在又被王燕这句话给勾起来了――怎么着,宋乐天长得像你喜欢的人你就可以随便喜欢?你随便喜欢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干出那种事儿来啊,这不是明摆着要往我心口上甩刀伤么?想到这儿我有点儿口不择言了,刻薄了王燕一句:“你使的招儿倒是不赖,宋乐天想跑都跑不了。”
王燕刚才还没掉完的眼泪这会儿接茬儿掉,拿着我给她的手帕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荆盈,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可是我想把自个儿交给一个我喜欢的人啊,我真想。荆盈,我从头到尾就爱过一个人,就是我那老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乐天儿,你了解我……”
我眼睛一横,“不,我以为我了解你,现在证明,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
“你是不准备原谅我了,是不是?”
“压根儿就没这打算。”我端起碗继续吃饭,捡着碗里的肉吃。忽然想起宋乐天来了,他爱吃我妈做的饭,尤其是我妈炖的芸豆。这会儿他要是在,肯定乐坏了。
王燕又哭了。我最看不得人家哭,谁哭我看着都难受,别说王燕这是我给惹的了。我一下子又心软了,叹了口气,“你别哭啊,有话就说,你倒是让我知道这到底儿怎么回事儿,我就是死也死个痛快啊。”
“我日子不多了,我想在我死之前,能和自个儿喜欢的人一起睡一夜,能和他躺在一起,能把自个儿交给他,临死前,也当回女人……”王燕不哭了,一双秀眼望着我,眼神里没有胆怯。
这回我可真蹦起来了,菜碗好悬让我给蹬翻咯,“什么?!什么叫你日子不多了??”
王燕又来拉我的手,这回我没躲――她的手可真凉,冰一样的。“荆盈,你来,你听我说。”我万分不解地看着王燕,看她那张我越来越看不清楚的俏脸,迷茫得要命。
“你心脏病犯了?哮喘??那也不是要命的病啊!怎么回事儿啊?”我着急了,真着急了。王燕这么一说,我就把仇啊恨啊都忘了,一门儿心思地想着她怎么这么年轻就说自个儿要死了呐?
王燕居然微微笑了笑,“我得的是淋巴癌,绝症,没救儿。”



21. 菠菜汤一样的生活

我在脑子里搜索我那点儿少得可怜的医学知识,我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道淋巴是什么东西,可王燕她竟然得了癌症,就这么要活到头儿了。这不是闹呢么?她才二十三岁多一点啊!我想说点什么,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站着,僵着,惊愕着,任由王燕握着我的手,把她手心上的冷汗一点一点传到我的手心。
“洗手间在哪儿?”王燕忽然说。我没反应过来,错愕地望着她,她笑笑,又说了一遍 :“洗手间在哪儿?”
“哦,客厅旁边儿的玻璃门。”我开门要带王燕去,她拉住我,摇摇头,自己出去了。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忽然觉得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这么年轻,怎么就得了癌症呢?怎么就是绝症呢?怎么就不能治呢?这什么世界啊?!我呆呆地看着王燕吃过的饭碗,回想她刚才的样子,竟然那么模糊,我想不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揣着一种怎样的心理偷偷翻了王燕的皮包的,也许是我潜意识里害怕或者希望这件事儿是假的。我是不是特混?到了这时候还怀疑王燕。可我真希望这事儿是假的,那样儿这么一个花一样的姑娘总不用去死了。
王燕的皮包里有一张纸,那一角上是北京最有名的一家肿瘤医院的标志,我认得是因为大牛实习的时候给这家医院写了一篇扬名的稿子,写完以后跟我显摆来着,还拿出医院里被他采访过的领导送给他的纪念品给我看,那上边儿有这个标志。
我终于还是抽出了那张纸,那是一张化验单。这张纸证实了王燕对我说过的话,看来,我是太混了。
“信了?”王燕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我一个激灵,手里的化验单掉在地上。
我窘在原地,尴尬得要死,就好像一个小偷当场被人抓住,所有阴暗的心理都被揭穿了一样。而实际上,我的阴暗心理是一下子被王燕揭穿了。这时候我是彻底明白了书上经常用的一个形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么不值得相信的。”王燕走进来,稍显落寞地坐下,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当场乱了手脚,“不是啊,不是……”我就知道说“不是”,可是为什么“不是”我却说不出来。实际情况是我不太相信她而去求证的,实际情况是我在这样的时候还去怀疑她。我怀疑的是一个身患癌症的朋友,我真不是东西!
我都说了我最怕人家在我面前哭,这种我内疚得不得了的时候,我就更怕人家哭。王燕真哭了,我心里更加内疚了。她一边儿哭一边儿说:“荆盈,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你非恨我不可么?”
这会儿她抬起眼睛,妈呀,那是一双曾经美丽的眼睛??怎么都肿成这样儿了?刚才在厕所就哭过了?我这一惊可不小,我知道我是真伤害她了。我要是能忍下心去恨一个得了癌症的还曾经是我最好朋友的人,我他妈就是疯了。这时候我心理只有一件事――我得去找刘海波,我得让王燕见着刘海波,我得让她了了一个心愿,我不能让她到了这个时候还找不着自己心爱的男人。
“那我要是原谅你了,不恨你了,你是不是就不哭了啊?”我蹲下,使出全身解数去哄她,就好像宋乐天哄我似的。有时候我是觉着我跟王燕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像个男的,总得保护她。相反她在任何时候都是个柔弱女子,总需要别人保护。
王燕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你真不恨我?”
我估摸着我要是说我从来没恨过她,她也不能信,于是我说:“以前恨,但现在不了。这事儿要说不对,宋乐天不对的地儿更多,你瞧我连他都原谅了,还能不原谅你么?”
王燕那一双大眼立刻放出了光彩,吓得我差点儿坐地上,“真的?”
我忽然有点害怕,说不出来为啥,我就觉得王燕眼睛里的光彩来得太快太突然――我又在胡思乱想了,不能再想,再想我就真不是人了。“真的啊,我没骗过你吧?”
王燕拉过我的手,破涕为笑,“我总算没白来。”
她来找我就是为了求我原谅她?真的假的?有点儿忒过了吧?我一直以为她大老远地跑这儿来有什么大事儿呢,至少也是来找刘海波的呀,怎么就是来找我的呢??哦,对了,刘海波,她肯定是不好意思通过我找刘海波,她还以为我恨她呢!那我得去给刘海波打电话去。我“蹭”地从地板上蹦起来,“你等会儿,我打个电话去啊。”我冲到离我房间最远的书
房,抄起电话打通了刘海波的手机,“刘海波,我荆盈。”我极少直呼刘海波的名字,因为心里总觉着他好歹也当过我老师,这么着对他太不尊重,除了开玩笑的时候,也就这回了。因为我生气了。
“啊,啥事儿啊?”
“你告诉我,当年你当实习老师那会儿,是不是有一女生挺喜欢你的?后来还给你写信来着?”
刘海波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这女生是我大学同学!亏你还记得这事儿,面对面见着了你都装不认识人家,你良心让什么玩意儿吃了??”
“我怎么就装不认识了?我什么时候面对面见过她来着?”
“少跟我装,我告你刘海波,我全知道了,甭跟我那儿瞎掰了,赶紧上我家来,人家小姑娘等着你呐。”
“什么跟什么呐?什么小姑娘啊?我都好几年没跟她联系了,怎么就等着我了?”
我一听这个生气啊,差点儿把电话吃咯,“刘海波你怎么这么腻歪人呐?你在烟台当过实习老师是不是?你后来就不跟人家联系了因为人家小姑娘要上东北来找你是不是?我告你人家小姑娘现在得癌症了,大老远来就想看看你,你要连这都不见,你就忒不是人了。”
刘海波不言语了,听筒里只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
“我没听她说起过她要上东北来找我,后来不联系了也是她那边儿先中断的,而且她从来没明说她喜欢我。你要觉得真有必要,那我现在就过来。”
“你怎么现在还不说真话呀?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推卸责任也不能这样儿吧?!”
刘海波跟我急了,“荆盈你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没跟你说真话了?你把事儿弄清楚没有啊就来骂我?你说我什么都行,就不能说我没良心,我怎么没良心了我?”
我愣了一下,想想刚才自己说的话,似乎是有点儿过,于是我换了一种口气,“那你总认识王燕儿吧?”
“王燕儿?是不是你一宿舍的那个?”
“对。”
“你介绍给我的,我哪儿能不认识。”
“不是你学生?”
“哪儿跟哪儿啊?说什么呢你??”
我糊涂了,半天说不出话。刘海波那边真急了,冲着电话就开吼:“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没谱儿了,我说你是不是最近受刺激太多了?什么事儿啊就往我头上扣?整的我跟陈世美似的……”
我也没顾上给刘海波道歉,跟他说了句等会儿再给他打电话,扔下电话就跑回房间去了。王燕坐在那儿正拿着我床头上放的我和我爸妈的合影看,见我疯牛一样冲进来,冲我笑。我估摸着我鼻子里还往外冒气儿呢,要不然王燕不能笑得那么灿烂。“谁气着你了?”
“你说的那个实习老师,是东师大毕业的叫刘海波的?”
王燕放下相架,摇摇头,困惑地望着我说:“不是啊。”
“不是?!”我更加糊涂了。她在食堂看见刘海波的表情,她在宿舍里听见我接刘海波电话的神态,她问我刘海波是否是东师大毕业的,她问我刘海波名字的写法,她当时苍白的脸,这些都是为什么啊?!难道我记错了?使她慌张错乱的不是刘海波??那是我的幻觉?
“他确实是东师大毕业的,”王燕说,“他叫罗涛。”
“谁?!”我触电了一般窜到了一尺之外。
“罗涛。”
要说这世界上的事儿就是一个字儿:巧。可这也忒巧了吧?我原本以为王燕认识刘海波就够巧的了,结果到头来给我弄出来一罗涛,简直巧到让我晕菜。这会儿要是有我身边儿的谁告诉我他跟邢振羽有点儿啥关系,我肯定一点都不奇怪。赵本山说啥来着?生活啊,它就是一锅菠菜汤,乱啊!
我问了一遍这事儿的整个过程,才知道刘海波罗涛俩人当年可能是一块儿上的烟台,后来刘海波先回东北的。王燕见过刘海波一次,所以有那么点印象,那天在食堂碰见,她就是在想哪儿见过这人。后来我跟刘海波通电话的时候提到罗涛了,王燕才想起来,她说她当时还记起来罗涛给刘海波往东北写信,她帮着寄的,所以她才问我刘海波是不是“海洋的海,波涛的波”。
“那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我直接带你找罗涛去啊。”
王燕脸一红,“那时候你乐意跟我说话?”
我又开始发窘,爬上床拿起电话,又把电话本翻出来要找罗涛,“我给罗涛打电话,你等着。”
王燕一把拉住我拿电话的手,“别了,等开学了再说吧。”
我大惑不解。她来我这里真的只是为了求我原谅她?她没想找罗涛?要知道,罗涛是她这辈子唯一爱的人呐,她都病成这样儿了,还是不着急见罗涛?还真是处变不惊,要是我,我肯定做不到。我要是得了什么绝症,死也要死在宋乐天怀里,不然我死不瞑目。
“你特喜欢乐天儿吧?”
我没听见王燕这句话,因为我还在琢磨她是怎么跟宋老爷子搭上关系的,她上东北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正乱想,王燕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特喜欢乐天儿?”
“你认识宋乐天他爸?”
王燕显然没想到我有这么一问,微微一顿,然后笑了,“我姥爷原来在你们这儿当过市委副书记,乐天儿他爸那时候在你们沈河区当区长,我大舅跟他爸一样儿大,俩人那会儿关系挺铁的。”
我皱着眉头开想。宋老爷子当区长,那是哪百年前的事儿了啊?怪不得连着往上升,敢情上头有人呐!按说王燕她姥爷离休了,面子也没这么大了吧?宋老爷子这么感恩戴德的,还真难得。这几年宋老爷子不还要往上调呢么?老爷子在官场上算是年轻的了,瞧这意思往后仍然官运亨通啊。难道王燕姥爷还有权?哦,对了!这我怎么给忘了呐,上回木犀地看见那位“田爷爷”的老部下,现在在国务院办公厅的一位“咱舅舅”,那不王燕的亲大舅嘛!这高干要是真高起来,你是想都不敢想啊。你瞧瞧,国务院呐!我打中南海门口过想仔细看看大门口站岗的英俊解放军哥哥,都不敢往前走,我怕他当我是恐怖分子拿怀里那冲锋枪把我突突咯。可“咱舅”就能坐着红旗轿里出外进大摇大摆,这人比人,是真不能比。
想到这儿我又犯合计了,王燕她们家这种背景这种资格,怎么癌症到了晚期才查出来呐?非到了不能治的时候才上医院?王燕平时有个小病儿就往医院跑,她整天不断药啊,别是自个儿早就知道了不跟家里说,不想活了吧?这念头一出来,我立马一身冷汗。我正琢磨着,又被王燕打断了,“想什么呐你?我又不是乐天儿指腹为婚的媳妇儿,你不用吃醋吧?”
嘿!她还会跟我开玩笑!看来真到了绝望的时候,就真什么都能看开了。我挺佩服王燕的,我估摸着我要是处在她的境地,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笑不出来。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总算是有了个结果了。这样的时候,要怪王燕我是做不到了,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我们的友情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好好对她。既然她的病没治了,那就让她快快乐乐地过完最后一段时间吧。我没问她究竟还有多少日子,因为我觉着这种问题太残忍,我问不出口。我想这时候她跟我提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都不会含糊,哪怕是把宋乐天借她几天――这话要是让宋乐天听见肯定又得发火――不过我琢磨王燕不能,既然她知道我能找着罗涛,那她肯定会找罗涛陪她一段日子。多亏这厮没娶媳妇,要不然王燕真是倒了霉了。
晚上我给宋乐天打了个电话,把大体情况说了一下,宋乐天拿着听筒沉默了好半天,然后重重叹了一口气,跟我说他明天过来,才挂了电话。王燕没走,跟我睡一张床。我翻出了一套新的睡衣给她,她才一米六多点儿,比我矮了将近十公分,穿我的衣服跟穿一面袋子似的,特乐。我这人不习惯有人跟我一块儿睡,除了我妈。晚上我睡不着,王燕倒是睡得特香,我估计她也老和她妈一起睡,要不她也不能一宿都把脑袋靠在我肩膀窝里,还抱着我的胳臂。那一夜我觉得她真可怜,年纪轻轻的就得了癌症,她们家人不一定怎么难受呢,尤其是当妈的。唉,世事难料啊。
第二天早晨宋乐天来了,看见王燕,脸上写着俩字儿:可惜。我没告诉我妈王燕的病,要不我妈又该感慨了。我和宋乐天带王燕出去玩儿,领她上沈阳故宫。宋乐天听说她是满族的,叫车就把我们拉东陵去了,说是让她拜见拜见她们老祖宗。后来我们去吃烧烤,王燕开心极了,红润的脸蛋儿上满是欣喜,路上她不是勾着我的胳膊就是拉着我的手,就好像以前一起上街的时候一样。我也觉着这样挺好的,就把以前的事儿都忘了吧,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何况我们还都是没长开的半大孩子呐。
王燕要走了,宋老爷子亲自去送的,宋乐天上大学他都没去,王燕这面子真够大的。王燕让我开学前就上北京,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知道她想找罗涛。本来我要把罗涛的手机号给王燕,可王燕没要,她说这么些年了罗涛可能都不记得她了,她自个儿这么去找不太合适。我连忙点头,说我尽早回学校。这忙我一定得帮,保不其我还得骂罗涛一顿没良心,就跟那天我骂刘海波似的。
宋老爷子回市委上班了,我和宋乐天去吃烧卖。吃饭的时候宋乐天没怎么说话,他是个不说话舌头就不会动的主儿,这回怎么了?我猜他是在为王燕的事儿难受,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也就由他去了。
“王燕真可惜,咱们没摊上这事儿,要是摊上了可怎么办呐?”我咬着羊肉馅的烧卖,往面前的小碟儿里倒了点醋。“哎,你们家老爷子知道这事儿么?”
“不知道,没敢告诉他,王燕儿说千万不能说。哎,你说,这得了病的人,是不是啥要求都能得到满足啊?”
“她要天上的星星你也给啊?”
“关我什么事儿啊?你胡扯什么你!”宋乐天急赤白脸的,好像我抢了他一架F14的模型似的。不对啊,丫今儿怎么情绪这么激动啊?我没怎么他呀。“荆盈,我对你怎么样,你知道,是不是?”
我看着宋乐天,好像不认识他,“吃错药了你?”
“你说啊!”
“我知道啊,怎么了?”
“那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儿,你都不能说我不喜欢你。”
我一听就乐了,“宋乐天你这话说得就不漂亮了,你要是想跟我说我对你特重要你特喜欢我你就直说,我不怕酸,越酸我就越爱听。”
宋乐天隔着桌子抓住我的手,眼睛里一下子漫得都是泪水,我呆住了。认识他七年,第一次见他的眼泪。“是,我是喜欢你,你对我非常重要,一直都是,以后也是。”周围人不多,可按宋乐天的性子,人再少他也不会在公共场合跟我说出这种话来啊。上回是在“永和豆浆”,因为那会儿我要跟他散伙,这回是为什么啊?没事儿闲得表哪门子忠心呐?谁刺激他了?
“你…没事儿吧?”
“你也喜欢我吧?你跟我说一句。”
“你别逗了,这儿说啊?”我讪笑,扭头看了看周围。
宋乐天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扔桌子上就拉我出门,也不管我哇哇叫着说“二十五就够了啊你干嘛扔五十你钱多啊”。出了门,冷风一下子吹进我的领子,我抖了一下。宋乐天帮我把围巾系好,宠溺地摸着我的头发,望着我,眼睛里的泪还没有干。“告诉我,你爱我么?”
天呐,这儿可是大街上啊,宋乐天今儿不是疯了就是傻了。是,我是从来没跟他说过我爱他,可他是知道的啊。想听我说也用不着挑这个场合吧?眼瞅着过情人节了,到时候想听什么听不见呐?怎么了这是?我正琢磨,宋乐天忽然就亲了我一下,“说,你爱我么?”
我张着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就喜欢你这傻样儿。”宋乐天又摸了摸我的头发,又亲了我一下。
我必须承认我是满心幸福的,因为这种情话宋乐天极少极少说,尤其是大白天的当街。我定了定神,想告诉他我爱他,可那三个字哽在喉咙里死活说不出来,急死我了。我绷着,
脸憋得通红,最后终于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嗯,我…我…我…我爱你。”我说得跟蚊子打喷嚏似的,我怕宋乐天听不见让我再说一遍,那我可就真死了。
宋乐天听见了,他把我拉到他怀里,紧紧抱着,颤着声音说:“我知道。我也爱你。”
“嗯?你没事儿吧?”我窝在宋乐天的怀里,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特扫兴的话。
宋乐天放开我,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眼泪流下来,眼睁睁地听着他说:“荆盈,我们分手吧。”


22. 分手吧 没有理由

《基督山伯爵》里边常常用的一个比喻是“即使一个霹雳打在他的脚下,劈开一个深渊,地狱就在深渊之底大张着口,也不会像这个始料不及的消息一样,对他产成那么迅捷、电流一般、使他目瞪口呆的效果。”我一直佩服大仲马,这会儿更加佩服――他怎么知道我这时候的感觉呢?
我压根儿就没往这上边儿想过,这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愣在原地,甚至忘了问宋乐天一句“为什么”。我的脑子不会思考,我根本想不到是什么原因能让宋乐天跟我说出这样的话,或者说我根本不去想,根本不想听。是我么?因为我前几天跟他无缘无故发脾气无缘无故说分手他生气了?不能啊,他刚才还跟我说他爱我呢。那是为什么?为王燕?也不能啊,王燕都找着罗涛了,还要宋乐天干嘛?这场合我是应该掉两滴眼泪博取同情的,没准儿宋乐天一后悔就收回刚才说的话了。可我哭不出来,真哭不出来。
我盯着宋乐天,不哭不笑也不说话,我的脚又不会动了,跟上回在刘星家里一样儿。
“我本来不想跟你说,可是我骗谁也不能骗你,我跟你说不出来假话。”宋乐天又把我拉到怀里,“你恨我吧,恨我吧。”
我木木地说了一句:“恨你干嘛呀?你都哭了,我还能恨你么?”
宋乐天都快哭出声儿来了,我听得出他强忍着,嘴里一直叨咕:“我爸他有心脏病,我爸他有心脏病啊……”
怎么着?是宋老爷子逼着宋乐天跟我分手的?这也忒没谱儿了吧?我跟宋乐天在一块儿四年多了啊,他一直知道,从来没反对过啊!这会儿捣的哪门子浆糊啊?!难不成老爷子想让这唯一的儿子跟“咱舅”的外甥女结亲?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不能吧……
“乐天儿,你能告诉我你爸他为啥反对咱俩么?”就好像我一般不直呼刘海波的名字一个道理,我对宋乐天从来是直呼其名,偶尔才叫他“乐天”,那肯定是非常时期。我跟宋乐天说话的语气柔和异常,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可能人到了绝望的时候,就彻底平静了,什么都想开了。好比王燕。
宋乐天半天半天没吱声儿,最后声音极小地说了俩字儿:“不能。”
“嗯,我知道了。”我是知道了,确实知道了。宋乐天不跟我说肯定是因为怕破坏他爸的高大形象,他从来不说他爸一个不字儿。这个原因肯定是不光彩的,保不其他爸给他物色了哪个高干家的千金,总比我这平头老百姓家的丫头高级。宋乐天是个大孝子,当年我看上他也有这个原因,我一直觉得孝顺的人都特地道。我记得高中那会儿,宋乐天跟我上街,一看见什么保健用品或者什么补品,就念叨要给他爹妈买点儿。就他爸那身份,缺什么也不能缺这些啊,可宋乐天就是惦记着。在家里,宋乐天对他爸他妈的指使从来都不打一点儿含糊地完成,他妈让他擦玻璃他就擦,让他刷碗他就刷。高考以后宋乐天跟我说,他当年本来准备跟我一起去学文的,可他爸一句话他就不去了。他当初想考清华建筑,他爸一句话,他就改了计算机。我老说他是为了他爸活着,他就说:“那是我爸,我就这一个爸,他说啥我都得听。”我始终觉得这是宋乐天的一大优点,因为他对我爸妈也一样体贴入微孝顺至极,我还跟我妈学他说那句话时候的语气神态,把我妈弄得挺感动的,直说宋乐天是好孩子。可我没想到,我们的爱情栽在这个优点上了。我对宋乐天没有抵抗力,宋乐天对他爸没有抵抗力,他爸说什么是什么,他甚至一点儿争辩的念头都没有。我太了解他了,所以他说不告诉我,我就不问了。
我想着,宋乐天又说话了:“荆盈,我不是没跟我爸争过,我不甘心就这么跟你算了,可我爸……前两天差点儿犯病进医院。荆盈,他是我爸,我就这一个爸……”
对,女朋友可以另找,爸只有一个。别看我是个能为爱情抛弃一切的家伙,可我唯一不能放弃的就是我爹妈。如果当初我跟宋乐天在一块儿我爹妈不同意,我铁定跟他分手。这是我的原则――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父母。宋乐天跟我有着同样的原则,要不怎么志同道合呐!
尽管我知道这事儿不会跟王燕有关系,我还是心有余悸地问:“不是王燕儿跟你爸说什么了吧?”
宋乐天摇头,“不是。”
我瞅着宋乐天,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只要这事儿跟王燕儿没关系,就成。”嗯,是啊,宋乐天可以跟我分手,但不能因为王燕,我受不了在一个地方死两次,受不了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杀我两次,我也受不了宋乐天因为同一个人背叛我两次。
宋乐天又掉眼泪了,他说他对不起我。他真傻,他骗骗我或者骗骗他爸都行啊,反正我俩早晚要回北京的,他爸还能管到北京去?他不告诉我这事儿也行啊,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少找我两趟我也不会骂他。可宋乐天就是傻,他不光跟我不会撒谎,他跟他们家老头儿老太太也不会,要不然也不能高三的时候把我领他们家去告诉他爹妈我们俩在谈恋爱。
一想到以后我不能跟宋乐天在一起了,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了一下,疼得我倒抽冷气。可我没恨他。我是爱他的,我觉着这辈子我不可能再这么去爱一个人了,我觉着我把我的感情在他身上倒光了。你看,我连个分手的理由都没问宋乐天要,就因为我怕他为难。
晚上回家看新闻,宋老爷子又一次出现在头条新闻的画面里,我抄起遥控器换了台,我爸喊:“哎,看新闻呐。”
“官场的事儿有啥好看的,乌烟瘴气!”我是头脑发热了,我爸也是当官儿的,只不过他没在机关里而是在企业里。还好我没说官场上没一个好人,不然把我爸也扔进去了。吃完饭我跟我爸妈正式宣布我跟宋乐天分手的消息,我爸妈问我为什么,我笑了笑跟我爸说:“宋乐天他爸嫌你官儿太小。”
我妈不信,一直问我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她说她不信好几年的感情因为这就完了,我妈说当年我跟宋乐天刚好的时候我爸的官儿还没现在大呐,宋老爷子也不是不知道。我说:“妈,宋乐天眼瞅着大学毕业了,到了能娶媳妇儿的岁数了,再说了,宋老爷子以后没准儿能上北京呐,跟着我有啥出息?”我跟我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儿似的。其实,我心里疼啊,真疼啊。
半夜里,我又梦到我和宋乐天结婚了,他穿着黑色燕尾服站在我旁边,笑得阳光灿烂。我把手伸给他,他却消失了,只留在我手上一只戒指,人却无影无踪了。我哭着喊着找他,可谁也不告诉我他在哪里。一着急,我醒了,一脸的泪水。
我抱着枕头哭了。我想念颐和园。一个月以前,我他妈就应该跳进昆明湖去,省得现在比死了还难受。


23. 等你给我一个理由

我心情奇差,越想越生气。宋老爷子在我心里那点儿本来就不多的形象全没了,我想着宋乐天以后可能会跟别的女孩在一起,就更生气。我开始骂宋乐天,骂他不知道是非,埋怨他为什么就不能跟他爸抗争到底。我甚至在那边儿蛮不讲理地想宋老爷子心脏病犯了真的假的。我又开始犯混了,老头儿身体不好我一直知道,这会儿跟他叫什么劲呐。我一生气就爱吃东西,抱了一大堆水果干果在面前,一顿狠吃。大牛就是这时候来的电话。
“荆盈,你…你俩又怎么了?”
我听大牛这么一问,委屈开了,“我哪儿知道啊?我哪儿知道怎么了啊?就这么完了,我委屈我找谁去啊?!”
大牛叹了一口气,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说:“你先别委屈了,上天跟刘老师一块儿跟‘老八件’喝酒呐,刘老师不知道怎么知道的这事儿,非把他拽出去喝酒不可,当时我跟上天一块儿三好街逛呢,要不我都不知道你俩的事儿。我没拦住,你来看看吧。”
我一愣。刘海波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我连大牛都没告诉啊,他怎么可能知道的?!
“荆盈,荆盈你干嘛呢?我瞅刘老师那眼睛要是能杀人,上天早死好几回了,你快点儿过来吧,回头俩人再打起来。哎,不跟你说了啊,不能把他俩单独留那儿,我得去打岔去。”大牛说完挂了电话。
我坐在原地愣了愣神,站起来穿上大衣蹬上皮鞋出了门,奔着“老八件”就去了。
我到了“老八件”,看见大牛、宋乐天、刘海波三个人正在那儿热火朝天的聊足球,桌上摆着三屉小笼饺子,一大盘酱排骨和一锅沙锅老豆腐,边儿上桌子底下已经七八个空酒瓶子了,仨人还在喝,没有停的意思。宋乐天显然没想到我会来,表情在一瞬间由兴奋转成了愕然,手情不自禁地一哆嗦,啤酒洒了一桌子。
“刘头儿,我听说今儿你请客啊,不够意思啊,不叫我。”我一边摘围巾一边坐下,服务员帮我拿来碗筷,我又管她要了一个酒杯。
刘海波没说话,仔细地在我脸上寻找着什么,我估计他是在找我受伤的痕迹。我是个不善于掩饰的人,这几天晚上我天天哭,这会儿眼睛可能还是肿着的,怪不得宋乐天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好多内疚和心疼――可能是心疼吧,我猜的。
我扭头问宋乐天:“二嫂,你们家老爷子没事儿了吧?”宋乐天痛苦地望着我,可我装没看见。是,我是不恨他,可我心里赌得慌,可我就是想让他尝尝痛苦的滋味,我就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我觉得我怎么折磨他都应该。“怎么着,新嫂子见着面儿了么?啥时候领出来遛遛,让咱也见识见识。”
刘海波“呼啦”一下子站起来,伸胳膊就要揪宋乐天的领子,让大牛给拦住了。我以为最先发火的肯定是大牛呢,没成想是刘海波。大牛皱着眉头看着宋乐天,等着他给一个解释。宋乐天可能也有点儿懵了,要不然他不会不奇怪刘海波跟着着什么急,还急成这样儿。他心里就一件事,怎么把现在这场合对付过去。我能看出来,他直冒汗,额头上密密麻麻全是汗珠,这种情况通常只有他从球场上下来我才能看见。
这会儿我觉着我挺阴损的,本来大牛是让我来劝架的,结果我来了就点火。我存着心来的,我就阴险了,怎么着吧?总得让我发泄发泄吧?要不然我怎么活下去?
“哟,刘头儿,你不是比大牛知道得还早么?不知道为什么吧?跟你说,我也不知道,我是猜的,要不是因为有个比我好的千金小姐,宋乐天他舍不得我吧?乐天儿,是不是啊?”
宋乐天死死攥着拳头,脸色发青,咬着牙愣是一句话也不说。我又说:“我今儿来不是白来的,我跟你们说件事儿。”我一仰头喝了一杯酒,擦了擦嘴,继续说:“我拿了毕业证儿就出国了,我爸在那边儿有个朋友担保我出去。”
我没撒谎。这几天下来,我心力交瘁,受不了了。我根本受不了往后的日子留在北京或者家乡,看着我和宋乐天曾经共同拥有的一切。我想彻底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里一切的一切。我爸见我这样,心疼得不行,跟我说:“要不你出国吧。”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根本没去想以后的事儿该怎么办。我忽然间觉得事情根本不是我能控制的,未来发生什么我永远也不知道,所以还不如不去想。我爸说我变得消极了,可我能不消极么?就这么点儿时间,发生了多少事儿啊?我连明天什么样儿我都不知道,管他半年以后怎么回事儿呐!
三个男人都傻眼了,瞪着眼睛望着我,等着我说为什么出国,上哪个国家,或者更具体点儿,什么学校之类。可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硬撑也撑到极限了,再也撑不下去,想说刻薄的话损损宋乐天也说不出来,我看着宋乐天,眼睛里又带了泪水,“乐天儿啊,往后别忘了我,啊。”我真怕啊,我怕宋乐天把我给忘了,那我真就什么都没有了。既然我不能和他在一块儿,那他在心里给我留一个别人代替不了的位置,我也知足了。
“非走不可?”大牛问我。
我凄然一笑,“那你给我出个比这好的主意得了。”
大牛不言语了,火辣辣地盯着宋乐天。刘海波一杯一杯地喝酒,喝道最后,忽然拽住宋乐天的袖子,“乐天儿,好歹也认识这么些年了,到底咋回事儿你说明白了,别到最后连个明白话儿也没有,窝囊不窝囊啊!你小子得有点儿良心,你这么着对得起荆盈么你?!”
我看着宋乐天,等着他给我一个理由。
宋乐天憋着,低着头,死也不说话。
我气得心都要炸了,他怎么这么没心呐?我没缠着他,我就要他一句明白话都不行?他把我当什么啊?说扔就扔了!这会儿我恨所有的人,我恨大牛,干嘛拉着刘海波,就让刘海波咳丫一顿怎么了?我还恨刘海波,你跟丫和颜悦色个屁啊?直接揍他不就完了?!我最恨的就是宋乐天,他给我说句话能死么?到底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啊?!
“宋乐天,你把头抬起来。”我说。宋乐天抬起头,那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我,我第一次看不懂他的眼神了。“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跟我分手?”
宋乐天咬着嘴唇看着我,还是不说话。我等了五秒钟,他还不吱声。我真火了,“腾”地站起来,扬手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真打宋乐天脸上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下去手的,按说我看见宋乐天那双眼睛就没脾气了啊,我怎么就能下去狠手打他呢?我宁可打我自个儿也不能打他啊。可我还是给了他一巴掌,并且在抓起书包夺门而出之前,冲他大喊:“你给我记着宋乐天,从今往后我不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