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09

步飞烟: 让我们将悲伤流放 31-完

第三十一章

起风了。飘云把额头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阴郁的树林。枯黄的树叶被夜风卷得沙沙作响,林间的飞鸟惨叫一声,扑扑拍打着翅膀,以惊惶的姿态飞向漆黑深远的夜幕。
这里看不见绚丽如花的霓虹,也望不到璀璨如星的灯海,黑暗如水,汹涌而来。这片冰冷枯干的林野,被俗世的繁华遗弃在城市黑暗的边缘。
龙天佑起身打理自己, GUCCI衬衫,长裤,简洁利落的款式,精致的纹理,完美的拼接,考究的黑晶纽扣,每一个细节都奢华到了夸张的地步。
飘云看着他,只感到疲倦,男人衣冠楚楚,她却没有一丝片缕可以蔽体。龙天佑把自己的大衣盖在她身上,带着淡淡的麝香和烟草气息,手指轻轻碰触她的脸,她向窗边缩了一下。
男人的手停在空气中,慢慢的收了回去。
谁都没再说话。四周万籁俱寂,偶尔有候鸟从林间飞过。龙天佑点燃一根香烟,打开车顶的天窗。满天的星星,堆堆挤挤的挨在一起,中间缀着淡而模糊的星线,仿佛蛛网粘连的璀璨宝石,那样的美,那样的明亮,似乎触手可及。可是当你真正伸出手去,才会发现,指尖毫无所触,中间原来隔着天高地阔山长水远。
“给我只烟。”飘云声音轻而弱,在寂寂的空间里听着,却是分外清明。
龙天佑楞了一下,看着她平静的侧脸,柔润清丽的轮廓,在阴影中仿佛模糊不清。那样的熟悉,却又那样的陌生。
他什么都没说,点燃一只,放在她唇边,每月限量发行的黄鹤楼1916,有着金色的烟嘴,完美的包装和不菲的价格。
男士烟纯正甘冽,没有ESSE的细腻通幽,但是回味悠远。粗壮的身体,可以狠狠的夹在手指间,不必担心它会被折断。
不记得谁说过,香烟可以让沉默变得无懈可击。可是此时此刻,飘云却只想用它来麻痹自己零落的神经。幽暗的红光随着她熟稔的吐纳,在黑暗中眨着眼睛。轻烟袅袅,隔开了万丈红尘,疏影横斜,隔断了男人宛转的疼痛和无声的呼唤。
烟灰一截截断落,时间一点点过去。寂寂的空气里只有细碎如银的星光,甘醇的烟草香和压抑的沉默。空气像抽干了的海绵,紧紧的压缩着。手机的音乐忽然响了起来,还是那首《Veni Redemptor Gentium》,听不懂的歌词,听得懂的哀伤旋律,质朴的呼喊,配合着浩瀚博大的乐声,凄恻怅惋的感觉让人陶醉,是可以绝望到底的声音。
飘云没有动,只是静静的听着。龙天佑把掉在座椅旁边的手机拣了起来,打开盖子,一声不响的放在她的手心。寒城的照片在屏幕上闪动着,阳春白雪般的俊朗少年,眉宇间的纹路总带着忧郁心结,即使在万人之中,依旧孤独孑然的令人心疼。
飘云默默的看了一会,就关掉了电源,合上盖子,扔到一边。疏离的表情和决绝的动作,如同响亮的耳光打在男人脸上,红肿刺痛。手里的香烟已经燃至灰飞烟灭,飘云把烟蒂扔到窗外,淡淡的说:“送我回去。”
车子行进市区,路经被当地人称作“不夜街”烟华的地带,火树银花,美女如云,浮华世界的红男绿女,或彼此试探,道貌岸然的虚与委蛇。或一拍即合,直奔暗夜欲望而去。无论如何,总能得到一个圆满。露水情缘,银货两讫,没有人期待情爱无疆,地老天荒。
远处的石头森林仿佛冰冷的水塔,近处的霓虹明艳璀璨,却开不出动人的鲜花。
文化广场的天台,一对年轻的情侣正手挽着手,点燃一桶烟火。火光一亮,大蓬大蓬的烟火绽放在城市的夜空,仿佛一道道炫目的琉璃,五光十色的光带割裂光滑如缎的天幕。
于是,女孩在男孩怀里看到尘烟落尽,繁华似锦。便以为那是宇宙洪荒地久天长。
良辰美景,风月无边,再寂寥的城市也能炫丽到俗世的极致,仿若烟火盛开在漆黑如缎的冷夜,没有温度,可是绚烂至极。
飘云的手放在玻璃上,指尖冰冷。打开车窗,风呼的一下就灌了进来,于是全身都是冷的。男人从身后欺了过来,用自己的滚烫熨帖她的冰冷,感觉到她的抵触,却只是固执的抱着她,仿佛想说些什么。可是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无言以对,回首惘然,所有的语言都是微薄的借口,让人局促而汗颜。
车停在公寓楼下,龙天佑送飘云上楼。楼道里漆黑依旧,他点亮火机,一小簇温暖的火苗点亮一张苍白如雪的脸,发丝凌乱,神色疲倦暗淡。上楼的时候,飘云一只手扶着落满灰尘的楼梯扶手,一只手揪着大衣的领口,仿佛举步维艰。黑色的大衣空落落的罩在身上,龙天佑看着她羸弱的背影,觉得有什么东西如梗在喉。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紧紧的抱着她,仿佛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死死的抱住,如同溺水的人揪住那根救命的稻草,抓住了,就再也不想放手。
“还要?”飘云淡淡的问着,没有回头。楼道幽长空旷,她的声音清冷寡薄,带着瓮瓮的回响,仿佛相距千里之外。
男人的身体怕冷似的颤抖了一下,抱着那副瘦弱的身子站了很久很久,只是抱着她,仿佛失去了大脑,也失去了语言。只听到一颗心七零八落的摔成了碎片,仿佛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哽咽得难受。可是他说不出口,一个字都不出口。
直到楼道里传来晚归邻居的脚步声,他终于放开手,灼热的吻落在飘云秀美的颈上,轻轻的说了两字:“晚安。”就转身离开了。
就算感受不到他的颤抖,也听得出声音里的疼痛。可是飘云不想理他,没精力,没体力,也没心情照顾他一时一地心血来潮似的愧疚疼惜。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就像某部台湾青春偶像剧里那个经典的人物说的那句经典的对白: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
何况,从开始到最后,他一句抱歉的话都没说过。
不是她小气,而是任何一个女人被男人像妓女一样的对待后,如果她还能对那个男人笑笑说,没关系,我不介意。那么飘云真要用四十五度角来仰视她,顺便怀疑她的神经结构。
佛祖可以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可是飘云自认只是凡夫俗子,就算再修行百年,也无法如此高风亮节义薄云天。
可是老天爷今天似乎专门跟她过不去,打开家门,刚想进去,就听到走廊一声沉闷的巨响,一个男人惊慌失措的叫着:“喂,哥们,你怎么了?醒醒,醒醒……”
飘云回头一看,老天,开玩笑吧。
在那位好心大哥的帮忙下,飘云好不容易把意识不醒的龙天佑搬进屋里,扔到了床上。她一边擦汗,一边看着男人的脸,心想,怎么不走出楼道再晕?她就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了。
摸摸他的头,烫得吓人,家里没有体温计,不知道到底烧到多少度。不过能让这么强壮的男人晕倒,想必病得不轻。
可让人费解的是,这人发着高烧不去医院看病,却跑来找她做爱。当她是感康?康泰克?白加黑?还是伤风感冒胶囊?亲两口就能清热解毒,百病全消?
飘云无奈的看着他,病重的男人脸色绯红,气息紊乱,冷汗直冒。全没了平时锋芒毕露的气势和嚣张跋扈的霸道,像个孩子一样好欺负。
她左看看,右看看,心想,要不要叫救护车呢?应该不用了,人高马大,又壮得跟头牛似的,大概没那么容易死,还是给国家节省点资源吧。
飘云脱掉他的衣服,用毛巾沾着冷水帮他擦身降温。龙天佑迷迷糊糊的任她为所欲为。滚烫的身子遇到冰凉的东西,只觉得浑身清爽,每一个毛孔熨帖舒服得难以形容。
看着男人舒服的样子,飘云突然想起了虎头,于是发现自己的确比较擅于照顾雄性动物。
可是他比虎头可触目惊心多了。皮肤是传说中的古铜色,跟海报上的北欧模特似的,色泽诱人,质感上乘。从肩颈的弧线,到手肘的线条都完美得不可思议。还有那漂亮的腱子肉,即使躺着也能看出手臂和大腿肌肉的轮廓,好像希腊雕像,每一块都刚劲有力。尤其是用力的时候……想到这里,飘云觉得脸有点热,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在意淫他。
以前做爱根本没胆量仔细打量他悍壮的身子,怕自己想望风而逃,逃不掉,又徒增恐惧。现在仔细一瞧,倒真是活色生香,秀气可餐。那些伤疤和刺青不但没有影响美观,反而为他平添了一分性感不羁。
难怪世人都说,南方出风流倜傥的翩翩才子,北方出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所以江南烟雨地多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而白山黑水间多惊天动地的不世传奇。英雄美女,才子佳人,因地制宜,各得其所。
哟,还有胸肌呢。飘云用手指戳了戳,硬硬的,像包了绒布的钢板,货真价实,真材实料,绝对不是豆腐渣工程。
飘云笑笑,其实仔细想想,这样的男人,如果自己是个正常的女人,即使不爱他,也会喜欢跟他做爱吧。谁说女人不是情欲动物?张爱玲不是就在自己的小说里说过,通往男人的心要经过胃,通往女人的心要经过阴道。
食色,性也。大概指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从头到脚擦完后,飘云起来倒水。病的七荤八素的男人却一下身手矫健的抱住她的腰,嘴里梦呓般呢喃着:“不要走,不要走,求求你。”
飘云想,他真的是病糊涂了。若是平时,这样的话绝不会从他龙少嘴里说出来。他是什么样的人?习惯了君临天下发号施令的男人,万丈高楼平地起,每一句话都要像打桩似的地动山摇铿锵有力,哪能如此脆弱?
叹了口气,放下水盆,回头安慰病得有些智商退化的男人。
“我不走,不走。只是去给你拿药,乖一点,等我回来。”飘云揉揉男人的脖子,又用手指梳了梳他刺手的寸头,突然想起来,他不是虎头,不能同等待遇。于是亲亲他的额头,顺便测测体温,似乎没那么热了,估计再发发汗就好了。
龙天佑这才放手,听话的躺好。飘云拿来水杯,药片。扑热息痛,据说这药副作用大,但是拿来退烧最有效。
喂他吃完药,用最厚的被子把他裹得像个糯米粽子似的,只露出一张脸。飘云站起来,看了看,突然笑了,怎么把头东方雄狮弄得像只蚕宝宝?
原来再刚毅坚强的男人,生病的时候,也像孩子一样脆弱,是能激发女人母性爱的。
只是,床被他占了,自己要睡哪呢?


第三十二章

早晨的阳光斜斜的照进这方狭小的空间,龙天佑慢慢张开眼,望进满眼碎金子似的阳光。空气里到处都是黏稠甘甜的粥米香,身上的被子厚实温暖,面料柔软,有绒绒的毛球和旧棉花的味道,看得出是颇历时光的旧物,岁月的温情沉淀了无数。
他只觉得浑身骨骼酥软,人也有点恍惚,仿佛回到童年某个温煦的片段。一觉醒来,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飘香的皮蛋瘦肉粥,酥黄薄脆的油条,精致可口的八宝酱菜,金色的阳光照在乌漆油亮的紫檀桌上。而窗外是喧嚣的夏天,陌生的语言和一条永不停息的河流。
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切,被他深深掩埋在记忆的最深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单纯质朴,却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天气晴朗的早晨,被人在猝不及防之中唤醒。惊惶之间,只觉得手足无措,双眼刺痛,几乎招架不住。
“你醒了?”穿着白色棉质睡裙的飘云,细白的胳膊,细白的面孔,像团轻悠悠的棉花从天边飘过来。
龙天佑看着她光洁素净的脸,就这样把她跟太阳重合在了一起。
“我饿了。”他说。
飘云喂他吃粥,银白色的不锈钢勺,长长的把,末端的细瓷釉着白底红花。只是普通的白粥,米粒黏滑稠烂,没什么味道。可龙天佑吃得倍香甜,一滴都没剩下,竟然还不够。
飘云又盛了一碗,舀一小勺粥,在碗边磕一下,吹凉了才喂给他。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差,总是被父亲打得起不了床,所以飘云从小就很会照顾病人。
龙天佑突然不吃了,只是一动不动的瞧着她。
“怎么?烫着了?”飘云替他擦了下唇角,因为没出门,就随便挽了个松松的髻,低头的时候,鬓角滑下一绺碎发。逆光里坐着,眉眼不甚分明,周身裹了一层薄薄的晨曦,好像一副明动亮丽的西洋画。
“你怎么没去上班?”
飘云叹了口气:“你真是病糊涂了,今天是周日。”
龙天佑哦了一声,接着吃粥。
“那你不用去上班?”
飘云看着他,点点头:“是,我不用上班。”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龙天佑又哦了一声,然后低头接着吃。
“你……”
“想说什么?一口气说完吧。”飘云索性直截了当。
龙天佑看着她,抬起手帮她把那绺调皮的碎发别到耳后,轻轻的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这碗凉了,我再去给你盛一碗。”飘云站起来就走。
“对不起。”龙天佑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的说:“这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说这三个字,我不知道怎样说才算有诚意。以前无论使了多少手段,害了多少人,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我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可是这一次,我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可我不是成心的,我知道你想见他,本想成全你一次。可是一见到你们在一起,我整个人都蒙了,都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我们的事,你早就知道的。你早不发火,晚不发火,现在却来刁难我?”飘云突然感到委屈。
“我知道,知道。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心里想一,嘴上说二,做出来的却是三。我对自己说,就这一次。龙天佑,你是个有担当有气量的男人,别像个女人似的叽叽歪歪小肚鸡肠。可是后来才发现,这种事根本大方不起来。以前见到或者听说跟过我的女人,又跑去跟别人。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觉得好聚好散,男女之间不就是那么回事吗?谁离了谁活不了?可是,飘云,我就是不乐意看见你跟别人在一起,谁都不行。我知道最该教训的其实是那小子,是他一直牵着你,绊着你。有他在的一天,你眼里就没有旁人。有时候,我真想把他拆把拆把卸了,找个没人的地方埋了算了。”
飘云的肩膀明显抖了一下。龙天佑苦笑一下,接着说:“可是我知道,如果那样做,就真的什么都完了,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他突然像个要糖吃的孩子死死的抱着她:“原谅我这一次,就一次。我从来没求过什么人,就是被人把刀架到脖子上,也没服过软认过怂。可是,飘云,碰到你我认了,我认栽了。所以,别这么对我,我心里难受。”
飘云沉凝了很久,最后长叹一声:“算了。我没放在心上。”
就是放在心上的又能怎样?能让一个从不曲膝的男人低头认错,童飘云,可以了,见好就收吧。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这男人的秉性,她也摸透了几分。
看着吓人,发起脾气来,大多是雷声大,雨点小。轻易不下雨,可只要下了,就不是雨,是割肉剔骨的刀子。对旁人如何她不晓得,不过对她就是如此,再贴切不过了
这一刻飘云明白了,原来自己不是凡夫俗子,而是一个神经结构异常的傻瓜。

龙天佑的复原能力极强,像野生动物似的,不过一天就生龙活虎了。飘云以为这下好了,自己可以歇一歇,喘口气。可是后来发现,这个想法天真的近乎可怜。
这龙天佑紧逼盯人的本事,比起隋洋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天放学一出门,一定会看到他的车停在门外,准时准点,风雪无阻。飘云不禁纳罕,电影里的社团大哥不是都忙着走私贩毒聚赌打架逼良为娼吗?他怎么这么闲?太没有职业道德了吧。
他居心险恶的占据了她所有闲暇的时间,几乎密不透风。飘云除了在学校能跟寒城说几句话,其他时间根本没机会见面。所幸寒城最近功课压力大,也没什么时间找她风花雪月。
所以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局面还是蛮稳定的。
他们一起吃饭,龙天佑选择的餐厅都是隋洋没带她去过的,个中原因彼此心知肚明。事实上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很少,大多是把菜买回来自己做着吃,干净又卫生,健康又安全。自从上次的苍蝇事件后,龙天佑留下了不大不小的心理阴影。再说外面放了大量味精,脑满肠肥,含胆固醇极高的菜肴,哪有家常菜香甜可口,最重要的是,菜是飘云做的。
飘云做菜的时候喜欢听音乐,龙天佑就在厨房安了一个小型VCD,让她可以边听边看边做菜。所以最近飘云炒的菜,总是缺糖少盐,东辣西酸,可龙天佑照样吃的津津有味一口不剩。
吃过晚饭,飘云有很多事要做,批卷子,改作业,备课,按着编辑给的提纲写稿子。常常一忙就熬到深夜,第二天还要起早上晨读。看着她不停的打呵欠,脑袋直捣蒜,细长的手指还在键盘上飞舞着。龙天佑心疼得要命,可是只能瞪着眼睛干着急,一点忙都帮不上。
晚上抱着她的时候,感觉到怀里的身子瘦得直硌手,就忍不住问她:“干嘛让自己这么累?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飘云打了个呵欠,眯缝着眼睛说:“我想早点把欠你的钱还给你。”
这话让男人有点受伤,低声说:“我又没让你还。”
飘云翻了个身,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嘟囔着:“怎么能不还?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个理由听着似乎很充分,但龙天佑还是觉得不自在。亲亲她的额头说:“睡吧。”
飘云抬起脸瞧着他,神色有几分惊讶。他很久没碰过她了,这不像龙精虎猛的他一贯的作风。
“怎么不睡?明天不是还要起早吗?”龙天佑低沉的嗓音带着一点沙哑,湛亮的瞳仁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眼里的光却透着一种陌生而古怪的情绪,仿佛是忧郁。愁云惨淡的看尽世事沧桑,前路荒凉,却无能为力,无从着手。
飘云抬起手,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还是把手指放在他的眉心上,轻柔的抚平,仿佛想抹去什么。
滑溜溜的小手,指尖微凉。他握住那只手,把它拉到自己火热的胸前,贴放在落满伤疤的皮肤上。那里支离破碎,颓废荒凉。皮肤下面有颗突突跳动的东西,叫做心脏。
都说手指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他用心对她说的话,她听得到吗?
飘云一动不动,任他握着,仿佛明白这对男人来说意义重大。月光逆着他照过来,他的脸淹没在光的阴影里,然而轮廓分明,凛然的唇线呈现出难得的温情线条。
她用另一只手描摹男人嘴唇的轮廓,动作轻柔的仿佛它一碰即碎,忽然笑了:“我们好像两条被海水冲上沙滩的鱼,搁浅在这里,寸步难行,听天由命。”
龙天佑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说:“睡吧。”
午夜时分,龙天佑在黑暗中看着女人沉睡的脸,轻声说:“掏心掏肺的对你,你却把跟我做爱当作抵押和交易。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这么久了,我用手掌搓,用胸膛捂,千般打造,万般温存的,就算是块千年寒冰,也该捂化了。你怎么还这样呢?”

第二天上班,上完早课后,飘云坐在办公室的桌子上,边磕瓜子边给同事讲笑话。
“两只老鼠结婚后,母老鼠越发嚣张,一天晚上公老鼠想吓唬她一下,就到家门口学猫叫。谁知妻子不但不怕,反而柔情的说:‘猫哥,别叫了,我老公还没出差呢。’”
“呵呵……”一帮年轻的小老师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日子只有这样过才不会无聊。
“请问……”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站在门口,望着一干人等怯怯的说,“哪位是童老师?”
飘云从办公桌上跳下来,拍拍身上的瓜子皮:“我就是。”
小男孩一双黑漆漆的大眼把飘云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精细如同红外线扫描。验明正身,核对无误后,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多层餐盒递到她手上,趴在她耳边小声说:“这是龙哥让我交给你的。”神秘紧张如同敌特工。
飘云心想,完了,该不会是那些摇头丸、K粉没地方藏,派人送到她这来混淆视听吧。把孩子打发走后,赶紧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紧张兮兮的打开一看。
唉,原来是“铜锣湾”的牛肉菜丝粥,水晶虾饺,红烧凤爪。红白翠绿的港式小吃,装在精雕细工的白瓷餐盒里,跟美食版的广告画似的,色泽鲜亮,气味飘香,让人口水横流。
飘云这才想起来,今天起晚了,没来得及吃早餐。
心里一暖,给龙天佑发了个短信:龙哥,虾饺太小,不如巨无霸实惠。下次给我换换,记得多放生菜,少放洋葱。
龙天佑回信说:还想有下次?龙氏祖训,不吃早饭不许出门,知道不?
飘云问:不让我出门,那我的学生怎么办?
龙天佑回:再跟我提你的学生,我就把那帮小兔崽子全绑了,一个一个拿去填海。
飘云被逗得咯咯笑,这里四面环山,哪来的海?只有一条脏脏的河。
有时候觉得他真像个小孩,针眼大的事也计较很久。学生放学后给她打电话,时间久了,疏忽了他,他就闷闷不乐,半天不说话。
高三复习阶段,测试多,卷子多。飘云把考试卷拿回家,趴在地毯上批得昏天黑地。他就缠在她旁边,明明刚吃过饭,却每隔十五分钟就问她渴不渴,饿不饿。要么就摆出一大盘水果,坐在她旁边,一边看电视,一边不停的把空运来的龙眼、提子、芒果、荔枝挨排塞进她嘴里。飘云嘴小,来不及往下咽,鲜浓的果汁从嘴边流出来,他再一点点给她擦干净。
想到这,飘云捻起一只玲珑剔透的水晶虾饺,放进嘴里,鲜味十足,口感一流,胃部充满口腹之欲的满足感。那一刻,她其实很想告诉他,水晶虾饺的确比巨无霸好吃。可是她没有说,一个字都没说。
只是低头默默吃着这顿丰盛的早餐,心里还在想,刚才还觉得挺好的,现在怎么没什么味道呢?
这时候,手机响了。飘云拿起来看,是隋洋。他每天这个时间一定会打电话过来,天天如此,从未间断过。
今天的第一句话就是:“亲爱的,我下个月十五号到家,你跟天佑哥别忘了来接我。”


第三十三章

坐在黑色皮质转椅中的龙天佑,对着自己的手机发了一会怔,扭头问身边的人:“你说,怎样才能留住一个女人?”
面容白皙,相貌斯文的男人微微一愣,问道:“一夜?还是一辈子?”
龙天佑一笑,拿起桌上的酒杯,阳光下,琥珀色的液体摇曳着琉璃般的光。
“你这是明知故问。”
男子只是笑,轻轻弹了弹烟灰,戏谑道:“要一辈子,方法有很多啊。金钱,暴力,毒品,三部曲。先用钱砸,砸得她天旋地转,头昏脑胀。如果不行,就来个非法禁锢,找个深山老林关她个一年半载,别说是女人,就是男人,骨头再硬,也得乖乖倒架任你鱼肉。要是还不就范,那就只有下狠招了。狠狠心,给她打几针。一旦上了瘾,就是蓬莱瑶池的仙女,还不是任你搓圆捏扁?有什么难的?”
龙天佑剑眉一横,骂道:“操,你拿我寻开心呢。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还用你教?”
男子倒是一点都不怕,笑道:“玩长情?龙哥,那可是咱们碰不得的东西。谈恋爱可比砍人技术含量高多了。一入尘网,万劫不复。绝对不是耸人听闻,您可悠着点。”
龙天佑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对面那个笑得很欠扁的男人,烦躁的问道:“宗泽,能不能告诉我,爱,他妈的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
宗泽笑容一敛,惆怅道:“龙哥,你真的难住我了。人世间有百媚千红,这世上男女相爱的方式也有千万种,哪有定论呢?不过就算再怎么轰轰烈烈,爱到极致,也只落得一句话,一句最普通不过的话。”
龙天佑问:“什么话?”
“就是希望对方比自己幸福。不计得失,不计后果,不计身前身后名,甚至不计她是否爱你。全心全意,无怨无悔,一生一世,天长地久。可是,在这个以厘计算价值的年代,所谓的爱情,早就成了急功近利,毫厘必较的奢侈品。谁还相信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一无所求的付出?”
龙天佑听后,沉吟了很久,迟疑道:“如果有人能做到呢?”
“哈……”宗泽笑,玩味道:“稀有动物,那真要放进玻璃匣子里严加保护。”
龙天佑也笑了,心里想,这个稀有动物现在就在我手心里。可惜,被她这样爱着的人却不是我。
“龙哥,我这个军师帮到你了吗?”
龙天佑扬唇一笑:“宗泽,去帮我做件事。”

难得的假日,阳光很好,十一月的北方,冬意还只是薄薄的一层晴暖。
早上起来,飘云对龙天佑说:“隋洋下个月十五号回来。”
正在喝豆浆的男人点点头:“哦,我知道了。”
“我今天要出去买点换季的衣服。”
男人放下碗,拿起餐巾擦擦嘴说:“反正今天没什么事,我陪你去。”说着就走进衣帽间换衣服。
飘云收拾碗筷,发现今天的碗怎么洗都不干净,油渍渍的。拿起来仔细一瞅,哦,原来忘了放洗涤灵。
水龙头还在哗哗的响,飘云把碗放在一边,盯着白浪似的水花出神。看了一会,关掉了它,水声就停了。再打开,水声就响了。
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发现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姿势。可这世上的许多人,许多事,许多感情,离索分和,熙熙扰扰,如果开始和结束也能如此的简单,那就好了。
因为是周末,街上到处熙熙攘攘,人多,车多,噪音多,交通堵塞多。龙天佑把车开进商业街,城市繁华的最深处,街道两边对排的精品屋千娇百媚,姹紫嫣红。
龙天佑把车停在停车场 ,拉着她走进一家。胸前挂着工号牌的服务小姐,眉清目秀,恭顺勤良,笑容可掬。见到龙天佑,笑得更灿烂。
“龙先生,好久没有光临本店了。正好到了一批新货,很适合这位小姐,拿出来给您看看?”
“我的规矩,你知道的。”
“您放心,本地绝找不到第二件。”
龙天佑满意的点头,凑在飘云耳边柔声说:“去试试。”
飘云楞了一下,看看服务小姐,把衣服接过来,走进了更衣室。
几分钟后出来,整个人焕然一新,白色的绣花软皮靴精致典雅,一袭烛光白锦缎旗袍玲珑婉约,服务小姐帮飘云把头发挽起,露出秀美的颈,古意盎然的装扮顿时惊艳全场。
龙天佑走过来,从身后抱着她纤细的腰身,沉醉的说:“真漂亮,好像专门给你定做的一样。”
转过脸对那位服务小姐说:“谢谢,你眼光不错。”
小姐笑笑,知趣的退了出去。
“这么好看,买下来吧。然后出去再选几套,我要你每天都穿得漂漂亮亮的。”男人的吻落在飘云的脖子上,有温情的纹路。
飘云望着镜子中的景象,的确好看。店里的装潢有复古的味道,他一身黑色休闲西装,站在她身后,就像二三十年代旧上海的老照片,蒙着岁月的金沙,仿佛一个遥远的梦境。
“我不喜欢这件,还是去别家看看吧。”飘云说。
龙天佑楞了一下,讨好似的问:“我看挺漂亮的。哪里不满意,可以让她们帮忙改一下。”
飘云只是摇头:“真的不喜欢。”
“是不是嫌太贵?其实不贵,你看看这质量,这款式,在这个牌子中算是价格比较便宜的了 ,还是挺值的。”龙天佑觉得自己有点像售货员。
飘云笑,回头看他:“你说的质量,牌子什么的,我不懂。只是觉得穿一套价钱能抵得上我半年工资的衣服,人就有点找不到北,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衣服是为人服务的,哪能人为衣服活着,那不是本末倒置吗?所以我觉得,还是舒服最重要。”
龙天佑看着她一张小嘴吧吧的说着,发现她拒绝人的时候总是很有道理,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你无言以对,仿佛就是那么回事。可是回头仔细一琢磨,又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从服装店里出来,龙天佑闷闷的开车。心里老大不痛快。说实在的,他从没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过,几乎是竭尽全力的讨好她,人家却一点都不领情。不过是一套衣服,就算她不喜欢,为他穿穿又怎么了?可她就是这么不给他面子。
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碰到红灯。龙天佑点燃一只烟,郁闷的吸着。飘云扭头看他生闷气的脸,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那家服装店,隋洋带我去过。那个店员认识我,还记得我的尺寸。刚进去的时候,我也没想起来。试衣服的时候,才回过味来。”
龙天佑惊讶的看着她,飘云笑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一种难言的尴尬和内疚从心里春笋似的冒出尖来,他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光顾着自己高兴,却没注意到那些人看飘云的眼神,暗中藏了多少把不屑的尖刀。
“哎,信号灯变了。”飘云提醒他。他却一动不动,后头的车全都在不耐烦的按着喇叭。
龙天佑在震天响的噪音中,低声说了句什么,可是飘云没听清楚。
车行在路上,飘云说:“我知道一个地方,衣服漂亮,价格也便宜,我们去哪儿看看吧。让你也体验一下陪女人逛街的乐趣。”
龙天佑笑:“好,以后都听你的,你说怎样就怎样。”
飘云带他逛地下商业街,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俗艳的店面,杂牌的服装。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的香水,空气清新剂,还有隐约而来的汗臭味。一对对情侣勾肩搭背,高挑亮丽的北方女孩结伴而行。
讨价声,还价声,互不退让的谩骂声,嬉闹声,声声不觉于耳。繁华热闹的景象充分的展现了祖国的安定繁荣。
龙天佑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手上,跟着飘云穿梭在人群中,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扎在人堆里,挑衣服,试衣服,热热闹闹的跟人家讲价,言辞犀利,反应敏捷,一看就知道是个中高手。
飘云人瘦,却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龙天佑发现她试衣服的时候,店里的女孩都会不约而同的看她,然后问老板娘,还有没有同款的。
龙天佑想,要是以后开服装店,一定把她摆在门口当活招牌。
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如果他有一个女儿,这样的漂亮,活泼,灵动,努力,善良,宽容。他一定觉得很幸福。
看着飘云平坦的小腹,不禁就想,如果里面有个小宝宝,那该多好。最好是个女孩,一定很漂亮。不过男孩也行,不容易被人欺负。
要是龙凤胎,那就最称心了。给他们买一样的衣服,手拉手上幼儿园,呵,多神气。
可要飘云同时带两个孩子,是不是太辛苦了?如果没时间陪他,他不是很可怜?不过没关系,可以请专职保姆。
女孩叫龙飘飘,小名就叫小龙女。男孩叫龙小云,小名叫……
“喂……”飘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大声说:“想什么呢?笑得一脸阴险。”周围环境太闹,不大声讲话听不到。
龙天佑把她拉进怀里,狠狠亲了一口,贴在她耳边大声说:“我不告诉你。”
大包小包买了一堆,还不到一千块。两个人坐在麦当劳喝果汁,吃圣代。飘云瞅着大汗淋漓的男人,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龙天佑伸出手捏她的鼻子,气道:“还笑,都是你害得。”
飘云乐得更欢,把果汁递到他面前:“这是我第一次享受男士全程拎包服务,真是太过瘾了。”
龙天佑疑惑的看着她,问道:“隋洋,没陪过你?”
飘云咬着吸管摇头:“没有,他不食人间烟火的。”
听到这话,龙天佑突然感到心疼,觉得飘云真像个孩子,一个缺少人照顾的寂寞的孩子。总是一个人站在阴影里,等待,寻觅着温暖的来临。一点微光,便如获至宝的感动珍惜。
飘云推推他:“你看那个小孩。”
龙天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个肉嘟嘟的小男孩正捧着一个超大的汉堡大快朵颐,肥胖的小脸沾了红红的番茄酱,像只花猫。
“看到了,怎么了?没什么特别啊。”龙天佑不明所以。
飘云瞟他一眼:“我是要你看他手上的东西。”
龙天佑这才反应过来,好笑的戳了一下她的脑袋:“想要不直接说,跟我绕弯弯。”
“说话绕弯弯,这是女人的天性,就是要男人猜的。什么都说白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女人心海底针,听过没有?女人就像天上的云,发现没有?女人……”飘云晃着小脑袋,把一套歪理邪说解释得头头是道。
“行了,打住,我说不过你。”龙天佑举双手投降,“我去买,你还吃什么?”
飘云翻翻眼睛说:“薯条,鸡翅,红豆派,芒果特饮。还有……”
“汉堡多放生菜,少放洋葱。”龙天佑站起来,摸摸飘云的脑袋,“小馋猫,看好东西,等我回来。”
飘云很乖的点头:“嗯,快点回来。我等着你。”
龙天佑边走边笑,摸着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他不敢回头,怕看见飘云无辜的样子,怕自己会心软,怕眼泪会夺眶而出。
他对自己说,你要记住这一天,因为你很幸福,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就是以后老了,死了,化成灰,变成土,也不能忘记,你们曾经有过这么幸福的时候。


第三十四章

活着的,生不如死,死去的,虽死犹生。没有赢家,这是一个你死我亡的结局。
飘云从浴室里出来,裹着大大的浴巾,头发还滴着水就坐在地毯上,边看影碟,边吃草莓。
《不夜城》是一部老电影,金城武在日本的转型之作,也是他演艺事业的巅峰之作。
整整两个小时的电影,充斥了血腥,暴力,欲望,阴谋和背叛。男人野兽般的眼神,女人真假难辨的诺言和泪水,大胆的性爱镜头,淫乱肮脏的歌舞伎厅,浮华世界的爱情虚幻到让人唏嘘。
飘云最喜欢其中一个远距离长镜头,男女主人公站在空旷的十字路口,女人悲哀的泪水,男人凄艳绝望的拥抱,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灰色的天空飘下来,如同无望的哀悼。
伴着宛如哭诉的歌声,天与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一生一世的感觉,让人迷乱而无助。
飘云看得痴了,龙天佑一屁股坐在旁边,孩子气的威胁道:“你要是敢哭,我立刻把电视砸了。”
飘云把一颗草莓塞进他嘴里,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嘘,乖点,别吵。”
龙天佑非常郁闷,发觉自己的待遇跟虎头差不多。一张嘴咬住她的手指,飘云哎呀的叫了一声,喊道:“08年快到了,和谐社会,咬人可不好,快点松口。”
他简直悲愤,这口气,这语调,咋就跟训狗如出一辙呢?
长臂一锁,将人霸道的搂进怀里:“先别顾着看帅哥,我有话跟你说。”
“嗯,好,我听着呢。”飘云答应的很好,可一双眼睛还是滴溜溜的对着金城武的俊脸猛瞅。
龙天佑却只是搂着她,犹豫良久,终于说:“我在北京给他找了一所贵族学校。”
飘云仿佛被什么东西施了定身法,一下子魇住了,转过头,呆若木鸡的看着他。
龙天佑在心里苦笑,果然还是如此。
“是一所条件很好的寄宿式学校,升学率很高。我正在托人给他办北京户口,估计下个月就能下来,毕业在那边报考,升名校的几率会提高很多。”
岂止提高很多,简直就是康庄大道。名校都有地方保护政策,本地考生分数线会降低很多,北京学府也是如此。按寒城目前的状态,如果能在北京安家落户,考个北大清华,似乎不成问题。
可是……
飘云艰难的笑了笑:“你不用这样,我们现在根本没机会单独见面。他不过是个孩子,他以后会有自己的人生和前途,不会妨碍到你。”
龙天佑抱着她微微发抖的身体,轻声说:“我知道,可我还是容不下他。飘云,我不想伤害你,可我现在很害怕。害怕你,也害怕自己。 我怕你终有一天会为了他而伤害我,我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因为他而伤害你。让他远离我们,远离这座城市,是最好的选择。”
飘云很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一颗心却抖个不停。她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拿起一个苹果默默的削起来,削到一半的时候,她说:“好,我跟他商量一下。”
龙天佑看着她,斩钉截铁的说:“不是商量,他必须走。”语气冷硬,没留一点转圜的余地。
飘云手一抖,锋利的刀子把手指当成了苹果,削去了一层皮,血顺着手指流下来,噼里啪啦的落在雪白的地毯上,很快就泅红了一片。
然而龙天佑只是看着,不动,不说话。像个陌生人一样冷眼旁观,看着她流血,看着她疼,看着她割剃,他什么都没做。
曾经因为她割破了一点皮,他就心疼的六神无主。曾经不愿看她委屈的泪水,他辛苦的克制自己。曾经那么的怜她,那么的疼她,那么的护她。而现在,她伤得这么重,血肉剥离,他却只是看着,冷静而残酷。
飘云把染了血的水果刀和削好的苹果放在通透的水晶果盘里,点点头:“我明白了。”
音响里传来刺耳的枪声,划破了雪夜,也划破了爱情的幻觉。故事的最后,男人终于杀掉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抱着她的尸体,一直站到天亮,雪停了,她再也不能对他说一句谎话。
活着的,生不如死,死去的,虽死犹生。没有赢家,这是一个你死我亡的结局。
龙天佑拿出医药箱给她敷药,消毒药水抹在伤口上,杀得周围的皮肤都红了。可是飘云似乎失去了痛感神经,一声不吭的任他摆弄。
龙天佑一边包裹伤口,一边说:“如果难受,你就哭出来。如果还不够,你可以骂我,也可以打我。不要自己憋着,这样很伤神。”
飘云却只是摇头:“没有,这很好。就像你说的,对他,对我都好。”
龙天佑悲戚的一笑:“我不是隋洋,你不需要这样委屈自己。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知道这对你意味这什么。你这样忍辱负重,反而让我难受。”
飘云看着他,半晌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我没有委曲求全,也没有忍辱负重。就像当初跟隋洋在一起。我很清楚自己的动机。因为我妈,我欠了他很大一笔。这个世界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应该报答他。什么东西是我有而他没有的?只有一样。在他所需要的东西中,只有这一样我给的起。或许他还觉得不够好,但我不可能做得更好。因为,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身体,我可以控制。可是心,它是不由我做主的。”
她顿了一下,无奈的笑了笑,接着说:“还有你,我知道你有很多方法让他消失,但你选了最仁慈的一种。你为他铺了一条光明的大道,让他可以平步青云。或许这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但你已经尽力。这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
龙天佑发现,眼前的女人已经理性的超乎他的想象。如果她跟他哭,跟他吵,跟她闹,他都可以理解。可是她如此深明大义,波澜不惊,反而让他感到心虚。
看着她素净的脸,心疼的问:“那你呢?”
飘云看着自己包扎好的伤口,血又漫了出来,染红了纱布。都说十指连心,其实不然。心里的痛,手指体会不到万分之一。
“我要感谢你帮我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其实我早就明白,我们的故事,从开始就在等待结束。明明知道不可能,明明知道这无望的感情如同泥沼,还是义无反顾的陷下去。不是没想过割舍,不是没想过放弃。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越想忘记,越是刻骨铭心。越想放弃,抓得越紧。”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眼里仿佛有泪,又仿佛只是潋滟的流光:“现在放手,对我来说,也是最好的结局。”
飘云抬起手,轻轻抚摸男人的脸:“说这些,只是要你明白。从开始到现在,我只是在努力做好每一件事,努力继续我的人生,努力让每一个人获得他们应有的幸福,包括我自己。虽然生活与理想背道而驰,可我不会怨天尤人,也不会轻言放弃,更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委屈。对于生活,对于命运,对于人性和变故,我向来很有自知之明。”
龙天佑已经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面对这个女人,他已经无话好说。只是紧紧的抱着她,渴望自己强壮的身体可以让她温暖点,安全点,舒服点。却发现,他抱得越紧,她抖得越凶。他越热烈,她越畏惧。
过了不知多久,龙天佑说:“我想过了,等隋洋回来。我就跟他说,要他把你让给我。你不爱他,他也不见得非你不行。你们这段关系,早就该结束了。你不用担心,隋洋,他向来活泛,他会找到新的乐趣。”
“可是……”
“你妈妈的事我也可以帮你办好。而且,隋洋眼里不揉沙子,如果他发现你跟柳寒城的事,后果更严重。现在了结,对他也好。”
飘云沉吟了很久,低声说:“你决定吧。”
当天晚上,他们再次做爱。龙天佑几乎一刻不停的缠着她,拥抱,亲吻,缱绻缠绵,欲生欲死。高昂的激情如同喷薄的烈火,直到筋疲力尽。最后,他满身都是粘稠的汗水,贴在她耳边轻却坚定的说:“我死也不会放开你,死也不会。”
飘云侧过脸,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划过脸颊,破裂在虚冷的空气里。躯壳已经成了被掏空的容器,心底却有一个清醒的声音低低的回荡着。
我知道你不会放手,从来都知道。

午夜时分,身边的男人睡得很沉,飘云睡不着,从他臂弯里爬起来,披上睡衣,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吸烟看风景。
整个城市,沉睡的得像个玩闹过度的孩子,甜美而含蓄。远处的霓虹点燃夜的沉寂,迷离的稀光好像田野里飘散的蒲公英。
飘云看着高远的天空,想起了很多往昔的时光,久远的记忆。惨痛的童年,父亲的暴虐,母亲的泪水。孤独的少年,在同学异样的目光中,为了人生和未来辛苦打拼。成年后,以为人生最悲惨的时光终于过去了,却没想到,一切不过是个开始。
这一路走来,丢了很多东西,回望来路,却只落了四个字,悲辛无尽。
手上的烟燃尽了,飘云又点燃一根,看着床上的男人,想到了很多。想到他给予她的金钱温柔爱护怜惜,想到他的强悍霸道暴力兽性,想到他待她的好,他给她的痛。
她对他说,她不觉得委屈。可是她没说,她不会疼。
原来所谓的割舍,就是将与你生命紧紧相连的一部分,如同壮士断腕般,活活的剥离。
去年的秋天,仿佛有人信手一点,把寒城放进她的生命里。今年的冬天,有只翻云覆雨手将他拉出她的轨迹。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的确是《诗经》里最悲哀的句子。悲哀到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要骗自己。
看着迷蒙的夜色,飘云想,究竟是生离苦,还是死别痛?或许都差不多,殊途同归,都是生不如死的结局。
那一晚,她就这样抱着膝盖一直枯坐到天亮,椅子下面是一堆香烟的尸体。黎明的时候,打扫干净战场,悄无声息的躺回男人的臂弯里。
很好,从此四海归一,天下太平。
飘云不知道的是,那个人其实根本没有睡,就这样陪着她,一直熬到天亮,心痛如绞。


第三十五章

童飘云,你告诉我,我还应该怎么对你?你究竟还要我怎么做?
“龙哥,这是学校的资料。”宗泽把一沓纸放在龙天佑面前,“按你的要求,找了一家条件最好的。教学楼和寝室都是欧式建筑,宿舍单人单间,保姆式管理。花园式学校,配有露天游泳池,娱乐中心,电子图书馆,所有设施一应俱全。上面有图片,您老人家看看,满不满意?可真够贵的”
龙天佑看着资料上的图片,整个学校依山傍水,绿草如茵,倒真是一个与世隔绝,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他看了一会,啪的一声把资料扔在桌子上:“你再帮我查查国外的学校,像美国,法国,澳大利亚什么的,总之越远越好。”
宗泽一下蒙了,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哥,至于吗?一个小毛孩子而已,何必那么较真?”
龙天佑站起来,透过反光玻璃,看着外面擂台上厮杀得你死我活的男人,沉声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宗泽笑笑:“那我可不可以知道,到底是哪路神仙座下的仙子,让我们龙少如此煞费苦心。”
龙天佑低头点烟,漫不经心的说:“你见过。”
宗泽眼珠一转,拍着额头叫道:“我的龙大少爷,你说的,该不会是隋洋那位宠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女朋友吧。”
龙天佑瞟他一眼,没有说话。自顾看外面的风景,一个男人已经趴在擂台上吐血,高手过招,生死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哥,你在玩火。”宗泽此刻是异常严肃。
“怎么说?”
“我的亲哥,这还用说吗?“宗泽惨叫一声,“隋洋待她如何,你不是不知道。你这么做,不是只等着兄弟阋墙吗?”
龙天佑低头沉思,隋洋会跟他翻脸吗?也许会。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隋洋面子上总会过不去。可是如果说他有多舍不得飘云,龙天佑过去很相信,现在却一点都不信。
如果真的在乎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交往整整一年,竟然没去看过她的妈妈,没陪她逛过一次商店?
如果真的爱她,怎么可能不顾时间、不顾地点、甚至不顾她是否舒服方便,只顾着自己高兴,随时随地,想要就要。
他一直记得,那天夜里,脸色惨白,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飘云,被隋洋拉进他那辆该死的切诺基时的情景。
而当时,他竟然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
他深深叹了口气,总觉得隋洋在糟蹋她,可是回想当时的自己,却真的像飘云说的,他连隋洋都不如。
“哥,隋洋先不说,老爷子那里要怎么交待?总不能说,隋洋要你照顾他的女人,结果你照顾来照顾去,最后照顾到床上去了吧?”宗泽还在絮絮叨叨的对着龙天佑说教。
“宗泽,我现在考虑是不是该把你送到擂台上去。”有人开始不耐烦了。
“行,你要忍心你就送,反正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就看着办吧。”
龙天佑一个烟头扔过去:“你他妈的就没一句正经。”
宗泽一叹:“说正经的你又不爱听。老爷子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隋洋可是他老人家的心头肉,他郑重其事的交待过,谁要是让儿子一天不高兴,他就让那人一辈子不高兴。哥,老爷子待你是不错,可你毕竟不是他亲生的。再说世上好女人那么多,你干嘛非给自己找这个晦气?”
龙天佑叹了口气:“宗泽,这世上的好女人的确很多,可我就是稀罕她,跟疯了似的。”说着苦笑了一下,“不怕告诉你,我他妈的心都快掏给她了。能做的,都做了。都不知道还能怎么对她好。可是直到现在,我连她心上那道门冲哪边开,都不知道。你说,是不是窝囊到家了?”
宗泽有些难过,龙少是什么样的人?意气风发, 顶天立地的汉子。从来都是让人仰视的男人,现在却被一个女人折腾成这样。好好端端的一块百炼钢,楞让人家磨成绕指柔了。
可悲啊。而悲剧是什么?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显然,原本铁骨铮铮的硬汉被人打成碎片了。
“哥,何必那么认真呢。人得了,也就算了。既然人家不喜欢,又何必强人所难。干脆让她从哪来,回哪去。你也落个清净。”
“可我就是不想要这个清净。老爷子会怎么样,隋洋会怎么样,会承受什么样的压力,受到什么样的排挤和非难,我都没功夫想了。满脑子都是她,就装不下旁的。可是她,竟然为了那个小子伤心得一夜没睡。我就不明白,我到底是哪里不如他?有时候想想,自己都觉得委屈。”
宗泽叹了口气:“你是真的陷进去了。”
龙天佑也觉得自己是陷进去了,真的陷进去了,前面都是死胡同,就没有一条能见着亮的。
外面又传来雷鸣般的叫好声,又有人被打得吐血,又有人兴高采烈激动万分。这以前都是看惯了的,现在却让他心烦得直想杀人。
“哥,跟你玩个游戏。”宗泽又开始嬉皮笑脸。
龙天佑瞥他一眼:“你看我有那心思吗?”
“哎,这可不是普通的游戏,是心理测试,相信我,对你绝对有帮助。”
龙天佑狐疑的看着他:“你要是敢耍我,我就地废了你。”

当天晚上,飘云坐在电脑前写东西,龙天佑在她身边像条小狗似的绕着圈圈。
“飘云,你要不要喝果汁?”
“不要,刚喝完。”
“那你要不要吃水果?”
“不要,吃多了闹肚子。”
“那,我帮你揉揉肩吧。”
飘云笑了,拍拍肩上的巨灵神掌:“喂,我可受宠若惊了,我习以为常了,我接着可就理所当然了啊。”
“我就是要你受宠若惊,要你习以为常,要你理所当然。等你享受惯了,就离不开我了。是不是?哎,到底是不是啊?”龙天佑在身后搂着她,两只爪子坏心的挠她肋条边上的痒痒肉。
“哈哈……”飘云最怕痒,咯咯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是,是。”
这男人今天超级可爱,稿是写不下去了。飘云站起来,一双玉臂环住男人的脖子,跟他香香嘴巴,嘴唇贴在他鼻子上轻声说:“乖点,我马上就写完了,一会就来陪你。”
龙天佑一下就美得不知今夕是何夕。连连点头,没办法,一遇到飘云,他就这么点出息。
过了半天,才回过味来,该问的还没问呢。
“飘云,随便说两个四字成语,什么都行。”
“痛彻心扉,无能无力。”飘云脱口而出。
龙天佑一下僵住了,飘云发觉气氛不大对,回头看看他,疑惑的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龙天佑牵强的扯了扯嘴角。沉默了一会,说道:“我出去一下。”
话音刚落,飘云再回头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剩了她一个人百般不解,这人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说变就变?
龙天佑开着他那辆名贵的跑车飞驰在无人的高架桥上,两边高低不平的树木,房屋,空旷的天与黝黑的云都成了黑色的线条,嗖嗖的掠过。
痛彻心扉,无能无力。痛彻心扉,无能无力……
“龙哥,随便说两个四字成语,要快,不要刻意去想。”
“九死一生,义无反顾。”
“果然,现在的你,就如同走在刀尖上。”
“到底什么意思?”
“第一个成语,是你对生活的感受。第二个成语,是你对爱情的感受。不一定准确,但可以从某个侧面反映出你潜意识里的心理状态。”
妈的,什么破心理测试。真不应该相信那个臭小子。龙天佑愤愤的想。完全没有科学根据,他竟然就当了真。
或许飘云不过随便说说,或许她心里根本就不是这么想的,或许她现在是这么想,以后就不这么想了。或许……
龙天佑发现,他现在的智商,基本是零。飘云的一颦一笑就是他情绪的指挥棒,每天跟个傻小子似的,一会高兴的欢天喜地,一会难受的要死要活。
到底是谁,让他变成这样的?他又是为了谁,把自己折磨的死去活来?
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多了一分怨愤。
童飘云,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对你?你究竟要我怎么做?
龙天佑绕着城市的边缘一路狂飙,先是把跑车当成赛车开,然后又把赛车当成飞机开,最后,直接变成飞碟了。
直到发泄够了,才滴溜溜的往回转。路上经过肯德基,突然想起来,飘云说过想吃新上市的紫薯蛋塔,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下车,进去,买了两盒,很好,还是热的。把蛋塔捧在怀里,然后心满意足的回家去了。
进门一看,飘云已经睡了。穿着蓝色的卡通熊睡衣,还夹着被子。
龙天佑无奈的笑笑,这丫头,永远能让自己过得很好。他是又安慰,又嫉妒。
大手不觉的抚上她的额头,可飘云睡得不沉,一下就醒了。
“你回来了。”飘云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的说:“我一直在等你,没想到睡着了。”
龙天佑心里暖烘烘的,把她抱起来,放进自己怀里。
“嗯,给你买了蛋挞。喏,还是热的。”
“哇,真好。”飘云搓搓手,打开盒子,油渍渍,黄澄澄的蛋挞煞是可爱。拿出一块,酥黄焦脆,周圈都卷了层,边吃边说:“好吃,好吃。”
“喂,你光顾你自己啊。”
“那,我给你拿一块。”飘云感觉自己没功夫说话,嘴都塞满了。
“不用了,我就要你嘴上那块。”
两盒蛋塔,只吃了一块,剩下的被丢在地毯上摔了个稀烂,实在暴殄天物。
两个人的嘴唇像刚刚蒸熟的鸡蛋糕,滑溜溜,香喷喷,热呼呼的。
龙天佑手脚利落的脱掉两人的衣服,抱着怀里的身子啃起来。热热的气息,加上新长出来的胡子茬,亲在身上又痒又麻。飘云被他弄得一刻都安静不下来,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龙天佑实在太有满足感了,今天要做一场酣畅淋漓的爱,让那个该死的心理测试见鬼去吧。
可就在激情正酣的时候,飘云滑溜溜的小手,突然抵住男人的胸口。
“怎么了?”龙天佑喘着粗气,眼睛都红了。这样急刹车,如同灌篮高手突然停在半空中,是会要人命的。
“天佑,我在危险期。你戴上那个好不好?”
“不好。”龙天佑压住飘云的手,断然拒绝。
“为什么?”
“飘云,给我生个孩子。我们结婚,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对孩子好。好不好?”
“不好。”飘云把这两个字还给他。
“为什么?”
飘云叹了口气:“天佑,我还没有资格做母亲。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和未完成的理想,现在要孩子,对我,对孩子都不公平。”
“你还想做什么?”龙天佑扣着她的脸,急切的问:“我还有什么让你不满意?如果你不喜欢我做黑道生意,那我就不做,我改学正行。如果你觉得这里环境不好,那我们就到别的城市去,去江南。你不是最喜欢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情画意吗?或者去国外也行。只要你喜欢,我怎么样都可以。”
“天佑,你先别激动……”
“飘云,我什么都听你的。”龙天佑紧紧的抱着她,他现在人很乱,说出的话也是乱七八糟的,全没了章法。
“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我怎样就怎样。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给你。这还不行吗?还不行吗?”
“天佑。”飘云摸着男人的头发,叹道:“不要这样。听我说,不是你不好。而是我,我还想去很多地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想去农村教书,想让贫困的孩子也能受到高质量低成本的教育。这是我从小的梦想,我念师范大学也是为了这个。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解释这些,只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今生今生不能完成这个梦想,我想我会死不瞑目。”
龙天佑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就这样很久很久。平静下来后,他冷笑一声:“你总是有理由。”
飘云一震,他这话说的很冷。
“算了,睡吧。”龙天佑转过身,留给飘云一个决绝的背。
飘云看着他的背影,没再说什么,侧过身,睡到另一边去了。
当天晚上,飘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寒城站在悬崖边上,一边看着她,一边向后退。身后就是万丈深渊,他却一点都不怕,甚至还在对她笑。悬崖下面刮来阵阵阴风,冻得飘云直发抖。
飘云说:“寒城,回来,那里很危险。”
寒城摇摇头,身后的夕阳仿佛一个溃烂的伤口,染红了朵朵白云,天与地之间,只留下一片浓腥的血红。
飘云吓得大叫:“寒城,回来。”
寒城却对她挥挥手,一个利落的转身,就纵身跳了下去。
飘云腾的一下坐了起来,心脏仿佛被很细很细的丝线紧紧的勒着,几乎在失血中窒息,对着一室的黑暗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墙上的闹钟指到凌晨两点,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整个城市万籁俱寂。
飘云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身边的男人似乎睡得很沉。起身走进厨房,倒了杯水,还是心有余悸。
这个梦太真实,太骇人了。
她不敢再睡,坐在阳台的小天地里,抽烟,喝水,压惊。
当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看到十八楼的日出的时候,飘云揉了揉额角,她知道,她又该去文惠那里报到了。


第三十六章

人生如此变换莫测,没有人知道自己下一秒会遇到什么.
“你说,最近一直梦到寒城自杀?”文惠推了推眼镜,再次求证。
飘云点头:“是,不过……”
“不过什么?”
“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我说不清楚。”飘云敲着自己的脑袋,“文惠,我最近的过得很糟糕。“
文惠仔细瞧了瞧她的黑眼圈:“看得出来。你有多少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觉了。”
“记不清楚了。最近就没怎么睡。”
文惠叹气:“飘云,实在不行,服点药物吧。你再这样下去,别说是精神,身体也熬不住啊。”
“真要这样?你知道,我一直尽量避免服用镇静类药物,我怕把脑子吃坏。”
“飘云,心理调适不是万能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要借助药物。记得我跟你说过,这种病,不能拖。”
飘云一怔,添了添嘴唇:“文惠,你别吓我。告诉你,我胆子小,可不经吓。”
“你看我像吗?”文惠又叹气,“早期抑郁症前兆。我也没想到你会发展到这一步。”
“那,那怎么办?”飘云有点蒙,抑郁症,这么多年了,她防它犹如洪水猛兽。没想到躲了这么多年,防了这么多年,避了这么多年,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你先不要害怕,就目前的情况看,还不算严重,先吃点药。我明天就去北京请教我的导师,把你的个案交给她。你放心,她是这方面的权威,一定能帮到你。飘云,在我回来之前,你尽量不要给自己独处的机会,无论早晚身边一定要有人陪,明白吗?”
“为什么?”飘云瞪大了眼睛问,满脸恐惧。
“抑郁症的病人很容易被一时的情绪左右,就好像鬼附身一样,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所以飘云,你一定要好好的,挺住了,完整无缺等我回来,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飘云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
“我吃药,不独处,不自戕,我等着你回来,全须全尾的等着你回来。”
飘云突然哭了:“文惠,我还是害怕,你可快点回来啊。”

从诊所出来,飘云刚抹干眼泪,就接到了龙天佑的电话。约她晚上吃饭,听语气,似乎很平静。飘云答应了。刚走两步,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寒城。
“飘云,我想见你。”
飘云心里一紧,说实话,她真的很想见他。她不知道自己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仿佛一切都乱了套,脑子里所有的发条都扭成了螺旋型,每天惶惶不可终日。只有在学校见到寒城的时候,看见他完整无缺的,健健康康的站在她面前,她才能稍稍的安心。
“寒城,我晚上有事。”
“明天是你的生日,我们说好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一起倒数的,你忘了吗?”
飘云确实是忘了,忘的结结实实的。这几天她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过得云山雾罩,身边的世界好像蒙了一层塑料布,她看得见,可是摸不着,什么都把握不住。
“再说我们都一个多月没见面了,飘云,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每天神神秘秘的,放学之后就看不见你的人影。”
“我,我还能忙什么。还不是吃饭,睡觉,写稿,上网跟人瞎侃吗?对了,寒城,去北京的事跟柳阿姨说了吗?”
寒城停顿了一下,说:“说了,我妈很高兴。”
飘云问:“那你呢?”
“飘云,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你说的学校我上网查过,没听说他们招特费生。何况那么好的学校,不缺生源,何必远隔千山万水跑到我们这儿来挖人?”
飘云想,这小子还真是不好骗。
“你想太多了,我们这里怎么了?现在很多私立学校为了创牌子甚至跑到农村去挖人。这名额原本也轮不到你,是我一个师兄在那当老师,正好专管这一摊,我求了好些日子人家才答应的。你怀疑我?”飘云干脆倒打一耙。
那边没动静了,飘云的一颗心悬着。半天后,寒城说:“我是怕你为了我委屈自己。你的路已经很难走,背上你妈一个就够了,我不想你把我也扛在肩上。”
“寒城,你听着,我妈从来就不是我的负担,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养育之恩比天大,我为她做什么都不过分。如果说到负担,过去那么多日子,我颠三倒四的折腾你,你整夜整夜的陪着我,谁有我麻烦?谁有我这个负担重?你嫌弃过我吗?我现在为你做点事怎么了?你就这么不领情?我一直觉得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这些。”
飘云噼里啪啦的说完,突然感到疲倦,原来人真的不能有太多的秘密,当对着一个平时无所不谈的人也需要隐瞒的时候,会让人不堪负重。
“对不起,我让你生气了?”
飘云有些内疚,寒城没做错什么,惦记着她的生日,心疼她的劳苦,还被她数落。
“没有,今天情绪有点低,你别往心里去。”
寒城迟疑了一下,说:“飘云,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妈住院的时候,有个人来看她,说是你的表哥。但是,我没听说你有什么表哥。他是隋洋的表哥是不是?就是经常到学校门口接你的那个。”
飘云有点蒙,说:“是,他听说我的朋友住院,所以过来看看,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随便问问。我电话没电了,挂了啊。还有,提前祝你生日快乐。等你有时间了,我再给你补过一个。”
飘云迷迷糊糊的使劲点头,也不管寒城能不能看得到:“好好……我们补过,补过。”
挂断了电话,飘云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鳞次栉比的楼宇,四通八达的街道,太阳下的太平盛世。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张爱玲那部《倾城之恋》,香港沦陷了,一个城市坍塌了,千百个家庭破碎败裂,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却成全了一个女人末路的幸福。
人生如此变换莫测,没有人知道自己下一秒会遇到什么.

晚上,龙天佑把飘云带到一家新开张的日本料理店,两个人要了一个包间。
日式拉门,塌塌米,枫红色的和氏壁灯,清寂的月牙窗,还有穿着和服的美女壁画,店面的装修颇有东洋味道。服务员是日本留学生,穿和服,双手叠膝,90度鞠躬,说生硬的带着浓重日语腔的中国话,让人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龙天佑今天的穿着很是应景,新式中山装,削肩立领,有点像李连杰在《精武门》里的扮相,不过他可比李高大威猛多了。利落的平寸头,配上洞若观火的眼神,加之孔武有力的身材,坐在那里,一看就不是好人。
飘云向门外瞄了瞄,两个穿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站在包厢外面,锐利的眼神跟雷达似的,虎视眈眈的架势跟猎狗似的,比她监考还认真,时刻准备以身殉职。
“今天怎么这么大阵势?”飘云指指外面,跟她出来还带着人,这倒是第一次。
龙天佑摇摇头:“最近不太平。”
他不愿意多说,飘云也就没问,只顾看菜谱,图片精美鲜亮,乖乖,这么贵!估计两个人这一顿饭能抵得上普通老百姓几个月的菜钱。
最后点了生鱼船,什锦天妇罗,神户牛肉卷,清酒蒸毛蟹,还有江户前握寿司,这是服务员特别推荐的,据说是用七种传统材料做成,所以一盘寿司含七种食味和煮法,非常鲜美可口。
菜一道道上桌,比图片还要漂亮。特别是那盘寿司,白醋饭配红刺身,放在黑色的木匣里,又可爱又打眼。
龙天佑今天有些沉默,只顾喝酒,也不多话。飘云看着一桌子美食,不知先从哪里下手。
隔壁房间似乎有人喝高了,唱起“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荒腔走板的。一帮子人热热闹闹,舞舞喧喧,高兴的跟八年抗战刚结束似的,更显得他们这边的清冷寡淡。
龙天佑不知道是热了,还是烦了,三两下解开外套的纽扣,里面是一件棉质衬衫,衬衫下面是突突跳动的心脏,结实的肌肉和火热的胸膛。
飘云忽然笑了,戏谑道:“我突然有点怕。”
龙天佑抬眼瞧着她,问道:“怕什么?”
“一般情节发展到这里,男人就会把酒杯一摔,将女人压在塌塌米上,然后兽性大发为所欲为,黑道电影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龙天佑瞅瞅她,目光阴鸷,啪的一声将酒杯扔了,手一伸就把她连拖带拽拉到身前,接着扬手一推,标准的饿虎扑食。
“喂,你干嘛,来真的啊。”飘云奋力扒拉着怀里的脑袋,可龙天佑一只爪子已经伸到她裙子下面去了,另一只爪子则像模像样的解着皮带,仿佛真的暴徒,绝对有变身人狼的危险。
“你要就地正法,能不能先让我把那块寿司吃完,好饿。”飘云可怜巴巴的瞧着桌子上吃了一半的寿司,像只偷不到食吃的小老鼠。
龙天佑瞅了瞅她,又瞧了瞧桌子上的寿司,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你真是……”龙天佑把她拉起来,拿起一块寿司,塞进她嘴里。“总有办法让我一会天堂,一会地狱的。一颗心只跟着你打转,人也变得疯疯傻傻。”
“哇,好辣,好辣。”青芥末沾多了,飘云辣的直吐舌头。
龙天佑干脆喝了一大口清酒,含在嘴里,扣着她的下巴,一低头,全都灌给她了。还坏心的封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吐出来。
“你……”飘云在他怀里连拍带打,酒和芥末都卡在喉咙里,呛的眼泪都出来了。“龙天佑,你杀人啊。”
“呵呵。”龙天佑大笑,很是爽朗,眉眼全都舒展开了。
飘云抹干眼泪,也笑了:“不生气了?”
龙天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生鱼片喂她:“我哪敢生你的气?你能多看我一眼,多待见待见我,我已经感激涕零了。”
龙天佑又夹了一块,飘云摇摇头:“不好吃。”
他立马把生鱼片扔一边,又夹了块牛肉卷,塞给她。
“有时候,我真挺恨你。总觉得你是仗着我喜欢你,所以你就不拿我当回事,所以你就可着劲的欺负我。你说,到底是不是啊?”
飘云的嘴巴被他塞的鼓鼓囊囊的,几乎张不开嘴:“偶那哟,都市里欺负偶。”
龙天佑笑得快断气了,舔掉她嘴角的饭粒,倒了杯茶给她顺顺气。
飘云喘过气来,歪着小脑袋说:“你看,我现在人就在你怀里,势单力薄,孤苦伶仃。像个面团一样任你揉搓,哪来的本事欺负你?”
龙天佑顶着她的额头:“我还真希望能把你揉搓揉搓,重新打造。让你只看我,只想我,只听我说话,心里,眼里,嘴里,耳朵里,除了我就没有别的。”
飘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天佑,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遗忘和喜欢都需要时间,就像一件旧衣,年代久远了,颜色会暗淡,款式会过时,可是那件衣服上有你身体的轮廓,有你的体温,有你心酸的眼泪和辛劳的汗水。即使不喜欢了,也舍不得将它丢弃。衣服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呢?”
“我知道你需要时间,可是,这个时间究竟是多久呢?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会不会是另一个基因改造工程?”
飘云笑:“也许不需要那么久,也许比那个还要久。我不敢对你保证,可是我会努力。很努力,很努力。”
她摸了摸男人的下巴:“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在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这是真的。”
龙天佑叹了一口气,轻轻抱住她,抚摸着那头丝缎般的长发,这女人身上每一样东西,都深深让他着迷。
她说她会努力,她说她感谢他,她说她会记得他为她做过的每一件事。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其实,他不过是第二个隋洋而已。


第三十七章

吃过晚饭,龙天佑没有直接回家,把飘云带到了“红狱”。
几个月不见,这里依旧群魔乱舞,灯红酒绿。有莺歌,有燕舞,有挥金买醉的痴男怨女。
这种风月之地,飘云很久没来过了,每天窝在家里写字,以静止的力度来支持整个身体,感觉自己快变成木乃伊了。
现在听到这熟悉又劲爆的音乐,望着这喧闹又刺激的场景,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被激醒了,人也精神了许多。
“今天我们好好玩,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玩累了,你晚上一定能睡个好觉。”龙天佑贴在她耳边说。
飘云扭头看他,觉得这男人实在神奇,永远知道她最需要什么。
一阵震天响的掌声和口哨声中,一个身穿黑色透明舞衣的女孩,站在聚光灯下,站在舞台中央,站在众人的目光中,如同站在整个世界的中心。
梦幻般的音乐一起,她年轻柔韧的身体围着白色的椅子妖娆扭动,举手投足间,媚态横生,起承转合中,风情无限,煞是撩人。
“这女孩不错,我们这里很少有人能把new jazz跳得这么好,你从哪里找来的?”飘云坐在吧台的高背椅上,一边喝果汁,一边问身边的男人。
龙天佑弹了弹烟灰,漫不经心的说:“花重金从舞蹈学院请来的,好吗?”突然恶狠狠的抓住飘云的肩膀,“这都要怪你。”
“我?”飘云指了指自己,疑惑的问:“这关我什么事?”
“要不是你把客人的胃口吊得那么高,我何苦花这个冤枉钱,你说,这怪不怪你。“
飘云一叹:“我给你讲个故事。话说小白兔在森林里散步,大灰狼迎面走过来,啪啪给了兔兔两个大耳刮子,说,我让你不戴帽子。小白兔很委屈地跑了。第二天,她戴着帽子蹦蹦跳跳地走出家门,又遇到大灰狼,他走上来啪啪又给了小白兔两个大嘴巴,说,我让你戴帽子。小白兔决定去找居委主任老虎投诉。说明了情况后,老虎说,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当天,老虎就找来大灰狼,说,你这样做不妥啊,让我这个当官的很难办嘛。你可以说,兔兔过来,给我找块儿肉去!她找来肥的,你说你要瘦的,她找来瘦的,你说你要肥的,这样不就可以揍她了嘛。当然,你也可以这样说,兔兔过来,给我找个女人去。她找来丰满的,你说你喜欢苗条的。她找来苗条的,你说你喜欢丰满的。可以揍她揍得有理有度有节。
“不料以上指导工作,被正在窗外给老虎家除草的小白兔听到了,心里这个恨啊。次日,小白兔又出门了,怎么那么巧,迎面走来的还是大灰狼。
“兔兔,过来,给我找块儿肉去。那你是要肥的,还是要瘦的呢?大灰狼听罢,心说,幸好还有B方案。他又说,兔兔,麻利儿给我找个女人来。小白兔问,那你是喜欢丰满的,还是喜欢苗条的呢?大灰狼沉默了二秒钟,抬手更狠地给了兔兔两个大耳刮子。靠,我让你不戴帽子。”
龙天佑瞪着她,飘云不怕死的笑:“故事的名字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别名是‘流氓,就是这样炼成的’。”
龙天佑气得用胳膊勒她的脖子,飘云吓得直喊救命。
呵呵,台上台下同样热闹。
“你想不想今晚的气氛再热烈点?”飘云摸着脖子问他
龙天佑捏着她的鼻子:“你又有什么鬼点子?”
飘云笑:“让你的人换段音乐,要节奏快点,动感强点的。我保证今天的气氛热到爆棚。”
龙天佑长叹:“我好像天生就是被你奴役的命。”
音乐一变,台上的女孩蒙了,一只玉足还撂在椅子上,有些不知所措。酒吧里的客人也蒙了,只听一声响亮的口哨,一个俏丽的身影踩着椅子跃上宽敞的吧台,震惊四座。
脱掉衬衫,露出里面的白色紧身小吊带。牛仔裙,黑色高筒靴,青丝素颜,五光十色的射灯投在素净的衣饰上,霎时姹紫嫣红,仿佛霓虹烂醉,如梦似幻。
撩撩发,甩甩头,窈窕的身段随乐而动,舞出竟然是时尚个性的Rave Dance。
这是现今代替hip hop的后起之秀,通常是光鲜亮丽,身材纤细的人在跳。而玩rave 的大多是极有自信和个性的女孩,也是在hip hop女性团队里顶梁的灵魂人物。
飘云上大学的时候,就迷上了。每到舞会,就带着一票中文系的女生跑去跟艺术系的飚舞,竟然屡战屡胜。回想当年,真是风光无限。
台上的女孩心领神会,把椅子踢到一边,帅气的摆出竞舞的手势,毫不逊色的回敬了一段。
而此刻音乐又变了,竟是李孝利那首火辣劲爆的《Anyclub》,酒吧的大屏幕应景的放起李美女和权帅哥那部超炫的MTV,绝对的毒药。
飘云舞随心动,把Rave换成了性感的Poping Wave。发丝拂面,咬唇微笑,混迹大小夜店的经历让她永远知道哪种表情最是风情万种。
就在这一刻,吧台绽出无数蓬绚丽的烟花,仿佛千万条银色的琉璃飞射喷溅,又仿佛无数星子坠落人间,真真的红尘滚滚,火树银花不夜天。
整个酒吧沸腾了,被这两个舞技出众的女孩搅成了地壳中心,年轻人跳上吧台,就成了世界的主角。认识的,不认识的。击掌,共舞,欢笑,你推我搡,热火朝天。
飘云拿起吧台上的香槟,用力晃一晃,雪白的酒沫喷向火热的人群,她彻底的玩疯了。
龙天佑坐在阴影里,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这么生动的女人,此刻正立于众人之巅,如此的鲜活大胆,美丽热烈。她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宝,他要把她私家珍藏一辈子。
这么想的时候,人已经径直走了过去,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一手搂腰一手抱腿,把这个惹得全场男士耳热心跳的小妖精从吧台上扛了下来,独家专用。
飘云吓得大声尖叫,刺耳的音量马上被暧昧的口哨声和嬉笑声淹没。整个人倒挂在男人的肩上,眼前的一切瞬间逆转,颠倒成光怪陆离的世界。
“喂,你能不能别总像扛死猪一样扛我,很难看的。”粉拳敲在男人肩上,大声抗议。
龙天佑走进一个稍微安静的拐角,把人放下来,往墙上一推:“玩够了?”
香汗淋淋,气喘吁吁的飘云很老实的摇头:“没有。正高兴的时候,被你扛下来了。”
龙天佑气得直咬牙:“那我们再玩点别的。”
说着就捧起她的小脑袋,劈头盖脸的啃起来。
“哎,你给我留口气。”飘云扎着手推他,“我没法呼吸了。”
龙天佑突然不动了,十根手指如同铁锚,深深嵌进飘云的皮肤里,攥得人生疼。
“怎么了?”飘云感到奇怪,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立刻瞪大了眼睛。
“寒城!”


第三十八章

“你怎么在这?”飘云问,大脑一片白雪茫茫,吃惊已经压过了恐惧。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寒城走过来,一把拉住飘云的手:“我们走。”
龙天佑揪住飘云另一只手,目光森冷:“你走,我立马废了他。”
寒城看着龙天佑:“你他妈的混蛋!”
飘云觉得自己快疯了。
“别理他,我们走。”寒城用力拽飘云。
飘云看看寒城,又看了看龙天佑,摇了摇头,甩掉寒城的手:“寒城,你走吧。”
寒城看看飘云,又看看龙天佑,一口吐沫淬在他脸上:“你有本事,现在就废了我。”
飘云急了,一个耳光扇过去,指着门口喊:“柳寒城,你给我滚!”
寒城咬着牙,顽固的像块石头:“你不走,我也不走!”
几个体格彪悍的保卫聚了过来,龙天佑用手绢抹干净脸,朝寒城努努下巴,吩咐道:“给我扔出去!”
“天佑。”飘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龙天佑搂着她微微发抖的肩膀,贴在她耳边轻声说:“听话,我们回家。”
寒城想过去,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拦住他,寒城想都没想挥手就是一拳。
“妈的,小兔崽子,还有两下子。”那人吐了口血沫,抬腿就是一脚,正好踢在寒城的小腹上,他跪在地上,咬咬牙,又冲上了来。
这个傻孩子,以一敌众,你能想象出那样的结局。
“够了,天佑。你叫他们住手,快住手啊。我听你的,都听你的,我们回家,马上回去。”飘云急哭了,对倒在地上的寒城说:“寒城,你走吧,走吧,算我求你了,别再闹了。”
寒城抹掉嘴角的血,依旧顽固:“我不走,死也不走。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委屈自己,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被这个混蛋欺负。”
龙天佑看着寒城悲愤的表情,看着飘云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好,真好,一个有情,一个有义,好一对感天动地的痴情男女。
那他是什么?强占民女的地主恶霸?还是棒打鸳鸯的土豪劣绅?
他们情意绵绵,心有灵犀。剩下他这个自作多情的坏人该下十八层地狱?
这里的骚乱已经引起了客人的注意,龙天佑递了个眼色,那几个高头大马的男人把寒城架起来,拖进角落里的杂物室,寒城一路挣扎叫骂,那架势看起来像有去无回。飘云想追过去,被龙天佑揪着胳膊拖进了经理办公室,用力扔在宽大的靠背椅上,毫不怜香惜玉。
“天佑,他不过是个孩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飘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她哭得这么惨,龙天佑是又心疼,又生气。拿起桌上的纸巾笨手笨脚的给她擦眼泪,可擦完还流,怎么都弄不干净。
“妈的!你再哭,我马上把他卸了拿去喂狗。”龙天佑吼了起来。
飘云立刻抹干眼泪,眼巴巴的看着他:“我不哭了,你放了他,好不好?”
龙天佑看着飘云隐忍的脸,恨得牙痒痒。正好外面的手下隔着门问他:“龙哥,那小子闹腾的厉害,怎么处置?”
龙天佑脱口而出:“你让他去死!”
“天佑!”飘云站起来拉住他的衣袖,“你听我说……”
“我他妈的不想听!”龙天佑猛的将她甩在靠椅上,死死的按住她的肩膀,虎目闪着凶光。
“你当我是什么?三岁的孩子?每天被你耍着玩?告诉你童飘云,别再用你那些大道理来糊弄我,别再跟说需要时间之类的屁话。你为什么不直接说,你根本把做爱当卖淫,先是卖给隋洋,然后卖给我。我们就是你的金主、嫖客。你用你自己换你妈的安全,换你小情人的前程,让我们两个傻子像狗一样被你牵着鼻子走……”
飘云扬起手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震得手臂发麻。
她指着他,浑身颤抖:“龙天佑,你别再用钱来砸我!寒城的事,你我心知肚明。我从没要求你做什么。我妈的事,我承认我亏欠隋洋。可我还得还不够吗?我只有一个人,一颗心。能给的我全都给了,你们还要我怎么做?!”
最后那句话,是彻底吼出来的。
“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求你一个字。寒城要杀要剐,随便你!我妈的事也不劳你费心,是死是活我认了!你问我到底对你有什么不满,我告诉你,我受够了你的喜怒无常,受够了你的怀疑嫉妒。我每天在你的眼皮子低下喜怒哀乐,每一个表情都谨小慎微,诚惶诚恐。隋洋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每天就像走在刀尖上,生怕行差踏错,会招惹雷霆之怒。既然你也厌烦了我,那正好,我们从此一拍两散!”
飘云站起来就往外冲,龙天佑扣住她的脖子,一把将她按回椅子上,面目狰狞:“一拍两散?谁允许?你欠我的还没还清楚,谁允许你离开我?”
“龙天佑,你放开我。”飘云被他扣着脖子呼吸困难,可是勉强还能说话:“我还欠你什么?”
龙天佑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脏上:“我的心没了,这里面是空的,你摸摸。你把我的心还给我。”
飘云被男人疯子似的表情吓着了,脖子还在他手上,只要他再用点力气,她就算彻底交代了。于是更用力的挣扎起来:“放开我,你疯了。”
“对,我就是疯了。”龙天佑像只受伤的东北虎,悲泣似的咆哮着,“我被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妖精逼疯了。我到底哪里不好?让你这么讨厌我?我喜怒无常,我怀疑嫉妒,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喜欢得快疯了,喜欢的就差跪下来求你爱我,可你就是不爱,你就是不爱。”
他扣着她的下巴狠狠的亲她,慌乱中被飘云咬住了嘴唇,咬出了血,他也不松口,任凭浓重的铁锈味漫在嘴里,拼命似的。
亲够了,就扯着她的胳膊用力摇晃着:“我不再求你了,你喜欢他是不是?他断手断脚你还喜不喜欢?他瞎了聋了你还喜不喜欢?说话呀,你喜不喜欢!”
双手无力的捶打着男人的胸膛,飘云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混蛋!龙天佑,你混蛋!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啊?”
龙天佑看着蜷缩在他怀里的女人,突然神经兮兮的拉住她的手:“飘云,给我生个孩子。有了孩子你就踏实了,就不想离开了。我们生个孩子。”
说着就压在她身上,一手撩起她的裙子,一手解开自己的皮带。
“不,你放开我,放开。”
飘云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哭喊着,可是,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这个曾经对她呵护备至的男人,几乎拧碎了她的手腕。
龙天佑看着飘云惨白的脸,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强行做爱,他一定会弄疼她,可是被恐惧和嫉妒蒙蔽的男人已经管不了这些,他需要借助某种方式增加自己的安全感,他不想输得一败涂地。
“天佑,别这样,求你了。”飘云声泪俱下的哀求他,凄厉的叫声让门外硬扎扎的汉子听得心惊肉跳。
这痛苦的哀求如此耳聪目明,可是身上的男人偏偏装聋作哑,闭目塞听。
这男人说他喜欢她,可是此刻他覆在她的身上,没有感情,只有疯狂。飘云泪眼朦胧的望着墙壁上的时钟,十二点零一分,今天是她的生日,没有蛋糕,没有蜡烛,除了一个施暴的男人,没有人祝她生日快乐。
惨痛的记忆被残酷的现实唤醒,那里有她永远无法回避的过去。
8岁那年的生日,母亲被父亲打得吐血。九岁那年,她被父亲打坏了耳膜。十岁那年,十一岁那年……每一年,看到的都是血淋淋的红色。每一年的生日都不快乐。
父亲走后,这么多年,母亲没给她过过一个像样的生日,记忆太痛苦了,母女两人都不堪负荷。
飘云想,她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跟母亲可以活得简单快乐。只希望过去的阴影不要打扰她现在的生活,她还有好多路没有走,还有多事情没有做。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快乐,那么多的幸福,她还不曾经历过。她不要在童年的悲剧里孤独终老,她要很努力很努力的生活。
只是这样,也不可以吗?
都说上帝有一双悲悯的眼睛,他能看见我们的眼泪,听见我们的呼唤,不会让悲剧重演。
可是为什么,上帝就是看不见她的眼泪,听不见她的呼唤,让这无尽的悲剧在她身上不断的重演再重演。
身上的男人一刻不停的亲吻她,飘云没有感到丝毫的慰藉,她的眼泪一直在流,一直没停过。她很疼,她开始流血了。这一切她感受得到,可是她说不出来。她被这个噩梦魇住,迷失其中,似乎再也无法走出来。
她有目不明,有口无言,有苦难诉。可是她能感觉到他在她身体里,如此的惨痛暴烈。
爱是这样的吗?喜欢就可以如此吗?为什么这些男人的爱情与她的信仰如此南辕北辙?
为什么他们可以在爱的同时让他们所爱的人这么痛苦?
是谁说过,没有爱情,我们会冻僵。没有永远,我们会死亡。
如果爱情只是这样,我们还能相信什么?
如果幸福只能守望,我们还能期待什么?
如果爱和幸福没有关系,我们何必坚守希望?
这么想的时候,飘云听到心里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的坍塌着。
远处的街角,教堂的钟声敲响,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外面的世界繁华依旧,喧闹的人群歌舞升平。
此地于她,已是冰冷的废铁。


第三十九章

飘云,如果我昏倒在这里,如果我跟你说对不起,你还会不会把我带走?
龙天佑跌跌撞撞的从办公室出来,慌乱的表情把门外的手下吓了一跳。他揪住那人的衣领,抖着声音问:“那小子呢。”
“还,还在杂物间。”手下结结巴巴的说,被吓得几乎神经错乱。
“快,把他带过来。”
那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龙天佑一个耳光扇过去:“妈的!你聋了!”
那人连滚带爬的跑了。
“你看看,她怎么了?”龙天佑一只手扯着寒城,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指着墙角。
在那一刻,寒城希望自己瞎掉,这样他就可以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没有瞎,所以他什么都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
门没关,龙天佑的手下都站在门口,粗枝大叶的男人们,一个个惊得张口结舌。
“我的天,这,她,她还活着吗?”其中一个结结巴巴的说。
“嘘,你他妈的不想活了。”
“为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寒城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他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殷红的血迹,从黑色的靠背椅,拉出长长的粗线,一直延伸到墙角。那里摆放着一个一人高的鱼缸,龙天佑在里面蓄养了一条镇宅避凶的金龙。
飘云此刻,就坐在那个硕大的鱼缸里,好像一条被人褪了鳞的美人鱼。海藻般的长发散在水里,遮住了脸,被撕烂的衣服一条一条的飘荡着。周围的水已经变成污浊的深红,那条一米多长的金龙摇曳着矫健的身姿,在她身边兴奋的绕着圈圈,仿佛眼前的女人是一道活色生香的美食,正在思忖着该从哪里下口。
诡异的景象,宛如活生生的恐怖电影,昏暗的灯光下,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寂寂的深夜里看着,让人惊骇莫名。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做完后,她就一直流血,一直流。我要看她,她不让我碰,跌在地上还不住的向后蹭,一直蹭到墙角。我出去的时候她还没在鱼缸里,她什么时候进去的?”龙天佑惊恐的睁大眼睛,语无伦次。
寒城一拳挥过去:“你他妈的是畜牲吗?!你是畜牲吗?!”
龙天佑抓住他的拳头,嘶吼道:“你先看看她到底是怎么了,再来骂我。”
寒城推开龙天佑,顺着血线走过去,每一步都惊心动魄。他没见过飘云这个样子,过去的事再怎么不堪忍受,她也没有如此失控过。他很害怕,如果这道坎过不去,飘云会不会永远都回不来了?
“飘云。”寒城试着唤她。
鱼缸里的人没有反应,寒城努力让自己平静,微笑。
“飘云,别躲在里面,那里很冷的,我们出来好不好?”寒城像哄孩子似的跟她讲话,可依然没有进展。鱼缸里的水似乎越来越红,飘云伸手抚摸金龙滑滑的身子,嘴里仿佛在说什么,却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
龙天佑心急如焚,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大手一伸,就要把人拉出来。
“别碰她!”寒城厉声喝住了他。龙天佑一惊,手停在空气中。再看飘云,她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发出细微的悲鸣,不断向鱼缸的角落里蜷缩着,猩红的水几乎淹没了她。
“她,为什么会这样?”龙天佑痛心疾首的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女人。这是飘云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他认识的飘云,可是他知道,这是她。这是他从没见过的她,这是不为人知的她,这是被他折磨的人事不清的她。
“因为她觉得那里安全。她糊涂了,这次恐怕是真的糊涂了,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寒城木然的看着她,几乎绝望。他知道,如果飘云不能自己走出来,就算把她强拉出来,她也是死的。
“好冷,好冷……”飘云突然抱着自己的肩膀,不断呢喃着。
寒城眼里闪过一道微光,只要她肯说话,或许还有希望。他努力的笑笑,轻声哄她:“你呆在水里,当然会冷,听话,出来,我们到温暖的地方去。”
“我不出去,他在外面,他会打我。没有温暖的地方,都是这么冷,都是这么冷。”
龙天佑蒙了,看着自己的手,他确信自己没打过她,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寒城的声音哽咽了:“飘云,你出来看看,你父亲不在外面。他走了,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你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你出来看看啊。”
飘云抱着自己的头,无声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水里,不声不响:“没有,他没走,一直都在。我也以为他走了,可是他一直都在。他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身体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从来没有。”
“飘云,你别吓我。以前那么苦,那么难我们都熬过去了。你怎么能让自己输在这里?你怎么能就这样认输?”
寒城急得眼圈都红了,他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哭。可是,看到这么凄惨的飘云,这是他用尽全部生命爱着的女人,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明明就在她身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悲剧发生,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多希望飘云能像以前一样,抹干眼泪,坚强的笑笑,对他说,她不会输。
可是飘云只是轻轻的摇头,低哀的声音飘飘渺渺,若有若无的传过来,仿佛绝响。
“我熬不住了,再也熬不住了。前面的路没有尽头,我走的太辛苦。我困了,也累了。对不起,我要睡了。”
对不起,我要睡了。看着飘云一点一点沉进水里,龙天佑傻了,寒城哭了。
“你说你熬不住了,那我要怎么办?是你教会我要勇于面对苦难,要懂得感谢命运。是你告诉我人生没有永远的黑暗,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也要努力寻找光明。是你对我说,即使再怎么绝望也好,都不要跟这灰色的天一起沉沉的睡去。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我把自己所有的痛苦和快乐,义无反顾的交给你,你却说你熬不住了,那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啊!?”
寒城隔着玻璃抚摸飘云沉浮在血水里的脸,痛苦而绝望,一个大小伙子,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一塌糊涂。
“飘云,我们说过,终有一天,我们会拥抱在蓝天白云下,你忘了吗?我们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忘了吗?我们说过,即使将来不能在一起,也希望对方过得比自己更幸福,你全都忘了吗?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要我怎么活下去,你要我怎么活?飘云,飘云……”
寒城的声音嘶哑了,他没办法了,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他告诉自己要勇敢,要坚强,要顶天立地做她的依靠。可是,他的依靠却没了,他整个人被抽干了。
他把头撞在鱼缸上,一下又一下,凶狠的力度,震得所有人心惊肉跳。
“童飘云,你给我出来!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你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你要看着我上大学,你要看着你妈妈重获自由。你垮了,我要怎么办?你妈妈要怎么办?你不能这么任性,这么自私!你快给我出来啊!”
寒城抱着鱼缸恸哭不止,绝望的眼泪流成了河,隔着玻璃贴在飘云脸上,仿佛流泪的不是他,而是她。
不知过了多久。
“寒城。”飘云仿佛受到感召,慢慢从水里浮出来,看着寒城哭红的眼睛:“你别哭啊。”
寒城一怔,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傻子似的楞了半天,扑过去紧紧的抱住她。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仿佛可以流一辈子:“飘云,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飘云用冰冷的手指为寒城擦眼泪,悲伤的说:“别哭,你说过,你从来不哭的。”
寒城突然笑了,笑着流泪,紧紧拉住她的手:“我不哭,不哭。”
“对不起。我又让你担心了。”
“是的,你又让我担心了,担心得快死了。飘云,你不能这样考验我的神经啊,会出人命的。”
飘云泪中带笑,抽噎不止。没经历过生死,总觉得别人劫后余生的泪水太做作,仿佛是演戏。
经历过生死,才真正明白,这泪水是多么的真实,因为你有太多值得庆幸的理由。
还好,她没有让自己放肆的走。还好,她还有机会让自己活得更好。
所以一切还好……
寒城把飘云抱出鱼缸,屋子里有暖气,飘云还是冷得发抖,根本站不住。
“我们去医院。”寒城脱掉自己的外套披在飘云身上,拥着她往外走。
“飘云……”龙天佑站在一边,看着飘云被冷水泡得雪白的脸,他的心被人掏了出来,切成了片,又剁成了丝。他多希望她能看他一眼,只要一眼就好。可是她没看他,好像他是一团透明的空气,没有形体,没有重量。不值得她看一眼。
“滚开!”寒城怒目圆睁的呵斥道。
龙天佑没动,他的手下一个个面面相觑。
寒城拥着飘云走到门口,飘云突然站住了,没有回头。龙天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的声音淡定通透,宛若空谷,她对他说:“天佑,对你来说,爱是什么?”
龙天佑觉得自己的嗓子突然干得厉害,如梗在喉。
“我上大学的时候, 曾经跟同学跑到教堂偷看别人的婚礼。那天的阳光很好,风和日丽。新娘的婚纱很美,就像梦一样。可是让我印象最深的,却是神父对他们说的话。他说,爱是恒久的忍耐,又有慈悲。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很长的一段教义,艰涩拗口,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
“飘云……”
“天佑,我们无法相爱,无关金钱,无关身份,无关我是否爱寒城,无关其他任何人任何理由。只因为面对爱情,我们,是如此的不同。”
她转过身,看着他,距离不远,却是咫尺天涯。
“抱歉,你的爱我要不起,它太沉重。”
龙天佑跌坐在地上,寒城抱着飘云走到门口,堵在那里的人自动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他们走远后,龙天佑对自己的手下说:“你们走吧,帮我把门关上。”
事已至此,曲终人散,分道扬镳。
一个男人压着嗓子对一个说:“我觉得今天这事,龙哥做得有点过。当时我一直站在门口,那丫头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叫得那么惨。我听了心里都直发毛。”
“唉,别说了。你没看见龙哥难受得恨不得把自己剁了。这次恐怕是来真的,你没看到他跟那丫头在一起的样子,高兴的跟什么似的。现在闹成这样,我都替他难过。”
“那,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万一他一时想不开……”
“没事,那丫头还好好的,他就没事。男人嘛,谁心里没个坎,但总能扛得住。”
“妈的,咱们这种人是不是就没资格跟人家谈情说爱?”
“你问我,我问谁?又软又暖的身子,谁不喜欢?温柔多情的好女人,谁不想要?可是动什么,也别动真感情。太他妈磨人了。”
人都散净了,整个酒吧安静的如同一座华丽的废墟。龙天佑坐在地上,看着那个被血染红的鱼缸,那条凶猛的金龙在血水里蜿蜒游动。
他在回想,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一起吃寿司,喝清酒。飘云给他讲笑话,为他跳舞。他高兴得几乎想就这么死掉。然后,柳寒城来了。他们吵架,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她打了他一个耳光。
然后,他强暴了她。
龙天佑捂住脸,头疼欲裂,神经质的盯着自己的手表。
一分钟。
从吵架到开始施暴,他只用了一分钟。
他们认识了一年,朝夕相处了一个月,幸福了一天,毁掉这一切,只用了一分钟。
他站起来,拎起那把椅子,砸碎了鱼缸,砸碎了那条昂贵的金龙。砸碎了他的爱情,他的幸福,也砸碎了他的希望和人生。
屋子里凡是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粉碎。直到筋疲力尽,颓唐的坐在铺满玻璃碎屑的地板上,给宗泽打了个电话。
“喂,是我。你去医院看看她。哪家医院我不知道。你他妈的不会自己查!好了,有结果通知我。”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宗泽的电话打过来。
“哥,你听完别激动。她小产了,孩子才一个月,她自己都不知道。人没大碍,精神还好。我交代医院好好照料。还有,那小子一直陪着她。”
龙天佑挂断了电话。站起来,向窗外看看了。
下雪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漆黑的夜幕飘落下来,无尽的悲伤泛滥成河。
走出酒吧,寒风刺骨,迎面吹得人遍体通透。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没有方向,沿着午夜的长街,像个游离的孤魂漫无目的行走。
眼前是无尽的永夜,绝望的人生,黑暗的道路。
不知不觉,来到飘云的公寓楼下。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无边的黑夜,飞雪飘落,他听到一个声音低低的说:“飘云,如果我昏倒在这里,如果我跟你说对不起,你还会不会把我带走?”


第四十章

夜里九点一刻,在这座北方小城,有人加班,有人睡觉,有人合家团聚,有人跟远方归来的男友做爱。
只有他,孤身一人,疼得天翻地覆。
在那之后,龙天佑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
依旧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算计别人,同时被别人算计。经常打人,有时也被人打。偶尔杀人,随时等待被人杀。
每天跟不同的女人做爱,看着她们卖力的表演,刻意的讨好。
技术娴熟的老手,身体柔软,经验丰富,很懂得推波助澜,新奇的花样层出不穷。
受过专业训练的妓女,可以摆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如同活色生香的表演,看了只觉得滑稽有趣。反而不得投入。
手下懂事的找来几个未经人事的处女,模样清纯可爱,宛如邻家女孩,倒让他眼前一亮。
做过之后,血流漂杵,女人还跟没事人一样,处女之宝难辨真假,他也懒得计较。
只有一次,一个大眼睛的女孩,瘦瘦的,一进屋就怯生生的看着他。他才开始脱衣服,女孩就在发抖。进了还不到一半,就哭得要死要活。
龙天佑退出来,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吻干她的眼泪,味道竟然是这么的苦。
“不要哭,别哭了,好不好?”他哄着她,极尽温柔。
女孩怔怔的看着他,不哭了。他抱着她,于是心满意足的睡了个好觉。
日子就这么糊弄着过。剩下的时间就是想飘云,没日没夜的想。想她做的家常菜,想她讲的笑话,想她吃东西时孩子气的表情,想她睁着眼说瞎话,还能理直气壮。
想她给他的快乐,他给她的痛。
想到不行的时候,就跑到学校门口,远远的看上一眼。看着她的脸色由苍白憔悴,慢慢变得健康红润。看着她的小靴子踩在洁白的雪花上,看着她的背影在人群中渐行渐远,于是发觉人生还是很美好。
有时候看见她和寒城在北山体育馆打篮球,无人的黄昏,或是寂寥的午后,明暗交替的室内篮球馆,阳光的影子一束一束的晃动。
飘云穿着白T恤,修身运动裤,长发绑成两个松松的麻花辫,清纯的像个高中小女生。
寒城站在她身后,手把手贴身指导。投进一个,他就抱着她转一个大大的圆圈,飘云抱着他的手臂快乐的大声尖叫。
他站在窗子外面,无声无息。他们很温暖,很快乐。他很冷,很痛苦。
离开他后,她似乎过得更好了。可他依然不明白,面对爱情,他们到底是哪里不同?
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仇家越结越多,地盘越来越大,酒越喝越凶。最厉害的一次,喝得胃出血进了医院
醒过来后,宗泽看着他,无奈的叹气:“哥,你这么折腾自己,有意思吗?”
他也想知道,这么绝望的人生,继续下去,有意思吗?
“那天晚上,我强暴了她。”龙天佑说。
宗泽看着他,点点头:“我知道。”
“我们的孩子,被我就那么折腾没了。”
宗泽又点点头:“我也知道。”
“她流了好多血,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宗泽不吱声了,直直的看着他。
龙天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那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他妈的为什么还活着?”
宗泽看着男人充血的双眼,认真的说:“哥,去找柳寒城谈谈吧。”
龙天佑推开他,冷笑道:“你故意埋汰我是不是?”
宗泽摇头:“我没有那个精神,所有的弟兄都没那个精神。你疯了,我们也快跟着你疯了。哥,如果不从问题的根本入手,任何途径都是旁门左道。这是佛经上的话。事实就是,有些事他知道,你不知道。有些话你的心肝宝贝能对他说,却不能对你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你这么下去,自己痛苦,也让你爱的人痛苦。没的用。”
宗泽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快出病房的时候,他停下来:“哥,知道为什么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却有一个词叫做追悔莫及吗?因为没有人跑得过时间。而人的眼睛是要向前看的,往者不谏,来者可追。你让自己的心死在无可挽回的永夜,没人救得了你。”
宗泽走了,剩了龙天佑对着医院的白墙发呆。
当天晚上,他梦见自己不在医院。在铺满阳光的步行街上,飘云拉着他的手,拿着一条粉红色的小裙子比在身上,歪着小脑袋笑着问他,好看吗?
他刚想说话,地点就变了。变成了“红狱”的吧台,飘云站在吧台上快活的大笑,香槟的飞沫喷在他脸上。他跳上吧台,想拥她入怀。
可是,拥到的却是一张痛苦饮泣的脸。他看到自己把她压在那张黑色的靠背椅上,撕烂了她的衣服,她不停的流泪,不停的哀求他。可是他聋了,又瞎了。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他亲手把她淹没在一片红色的血海中,生不如死,万劫不复。
是的,他跑不过时间,跑不过岁月,跑不回那个无法挽回的永夜。
他什么都挽救不了,只能看着自己的心,一点一点死掉。

十二月十五号,在阔别家乡近三个月后,隋洋终于凯旋而归。
飘云去机场接他,与龙天佑狭路相逢。
隋洋一出来,就给了飘云一个熊式拥抱,快活的说:“亲爱的,你可想死我了。”
飘云在他怀里,笑得淡定从容。
“哥,谢谢你帮我照顾她,没太麻烦你吧?”隋洋搂着女友笑呵呵的看着自己的表哥。
“没有。”龙天佑低头点烟,“她自己过得很好,不用我照顾。”
随行的人负责拿行李,隋洋一身轻松,带着飘云上了龙天佑那辆SL65。
“去哪?”龙天佑问。
“我们先去吃饭,然后,你知道的。”隋洋笑着摸飘云的脸。
龙天佑从倒车镜看了他们一眼,隋洋低头亲她,手从衣襟探进飘云的胸口。他低头,点火,踩下离合,发动引擎,车子沿着高速一路飞驰。
“亲爱的,你怎么瘦了?”隋洋忽然说。
“没有啊,我觉得差不多啊。”
“还说差不多,都瘦的硌手了。”
飘云疑惑的看着他:“难不成你喜欢抱着一头猪?”
“呵呵,是不是想我想的啊?”隋洋美滋滋的说。
飘云笑:“是啊,想得都快想不起来了。”
“你敢?”隋洋捏着她的下巴亲她。
“去哪儿吃?”龙天佑打断他们。
“夏威夷啊,哥,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哦。对了,隋洋,你不先回去看看老爷子?”
“没事,我在电话里跟他说了,明天再回去,今天我们三个好好聚聚。哥,我从上海带回一些当地的特产送你,不是什么贵东西,你别嫌弃。”
扭头看着飘云:“亲爱的,我买了很多东西给你。等一下我让他们送到宾馆,你慢慢的看。”
“不是跟你说了,别再给我花钱了吗?”
“我喜欢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话说回来,上海真是不错。浦东新区那叫一个漂亮,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办不到。飘云,我看以后我们去那边定居好了,反正老爷子迟早要把这边的生意搬到上海。”
飘云有点吃惊:“挪到上海?那里沧海横流,英雄辈出的,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隋洋斜睨着一双桃花眼看着她笑:“你还是不了解老爷子的实力,他呀,高深着呢。今年做完步行街的地下人防工程,基本可以安枕无忧了。”
飘云先是一怔,接着摇头轻笑。这个人防工程,她早有耳闻,当地的老百姓意见颇大。那条步行街是上任市领导组织修建的,还不到三年。当时已经是劳民伤财,现在却要把好好的大理石路翻开重修。
这一个工程下来,新任领导有了业绩,承包商赚得盆满钵满,花的是公家钱,百姓受益了了。
越小的地方,财富越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话说得真没错。
不过话说回来,隋家还真是侯门深似海。飘云再不通时事也知道,要想拿下这个人防工程,省里没人,市里罩不住,基本就是天方夜谭。
老爷子,山水不露,却是大隐于市的有道之人,莫测高深,举足轻重。
晚餐照例丰盛,隋洋胃口很好,兴致很高,说上海什么都好,就是菜吃不惯。酒杯小,菜盘小,上海人酒量更小,一顿饭下来没滋没味的。哪像东北人,大杯酒,大碗肉,要的就是一个敞亮痛快。
两个男人杯觥交错,你来我往,喝了不少。龙天佑刚出医院,撑着一颗千疮百孔的胃,纯粮白酒一杯一杯的干,跟喝水似的。
隋洋都看傻了:“哥,两个多月没见,酒量见涨啊。”
龙天佑笑得爽朗:“看见你回来,高兴。”
飘云低头吃菜,满桌的美食,看得人眼花缭乱。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上了一道黑椒牛柳,隋洋随手给飘云舀了一勺,飘云还没动,龙天佑筷子一伸,把里面的洋葱一块一块的挑了出来。
此举一出,把另外两个人全镇住了。
龙天佑瞧见隋洋困惑的眼神,这才回过味来,妈的!他都习惯成自然了。
拍着额头呵呵一笑:“喝晕了,晕了。”
一餐饭吃完,倒也风平浪静。龙天佑似乎真喝高了,摇摇晃晃的走出酒店,冲着隋洋他们摆摆手:“抱歉哈,喝多了,送不了你们了。你们自己打车走吧。”
“没事,哥。我们今晚就住这了,你要紧不?要不我们先送你回去吧。”
“我没事,在这吹吹风,醒醒酒。你们上去吧,怪冷的。”
“那我们走了啊。”
龙天佑靠在车上,看着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酒店大堂的玻璃门里,他站直了身子。
他没醉,只是疼的快死了。
抬起头,眼前的酒店金碧辉煌,灯火通明,气派非凡的矗立在辽阔的天与地之间,头顶是漆黑如墨的夜空,繁星闪烁。
他数了一下,酒店大厦,二十层楼,三百零八个房间,三百零八张床,他爱的要死的女人就在其中的一个,与她的男朋友,自己的好弟弟共赴巫山云雨情。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胃里,好像是酒,更像是割肉的刀子。
夜里九点一刻,在这座北方小城,有人加班,有人睡觉,有人合家团聚,有人跟远方归来的男友做爱。
只有他,孤身一人,疼得天翻地覆。
飘云,你知不知道,有个男人在大雪天里像傻子似的守在学校门口,只为了远远的看你一眼。你知不知道,有个男人做梦都是你的脸,梦里都在请求你的宽恕。你又知不知道,有个男人想你想得心都碎了,把自己弄得丑态百出。
你一定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你不会狠心的看都不看我一眼,是不是?
虽然你不爱我,可能你恨透了我,可是你的心那么软,你还是会可怜我的,是不是?
飘云,我想把你带走,可我不敢把你带走。我怕你会讨厌我,我怕自己不得不承认,我连隋洋都不如。
听人说,人有三个魂魄,丢了一个就萎靡不振,丢了两个就百病缠身,丢了三个,自不必说了。我的灵魂在那个飞雪飘落的夜晚,已是负数。
我已成魔。

隋洋在洗澡,飘云撩开窗帘看着楼下的万家灯火,几场大雪,整个城市银装素裹,宛如处子,宁静清透。
外面是白色的街道,树木,房屋,一段她要不起的爱情,一个独自伫立在雪地中的男人,龙天佑。
飘云并不吃惊,她早有预感,他会在下面,看着她,辗转在隋洋怀中。
这些日子,他一直跟着她,像个孤独的影子。学校,体育馆,超市,公寓楼下,在那不远不近的距离里,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知道,她全都知道。
隋洋从身后悄无声息的抱着她,吻的细致缠绵。飘云感到自己的心在发抖。
他把她抱起来,走向那张玫瑰色的大床,上面堆满了他送给她的礼物。Dior的香水,Hermes的丝巾,PRADA的大衣,还有兰蔻的整套化妆品,每一件都跟这个男人一样,尊贵非凡。
飘云躺在一堆漂亮的礼物中,身心俱冷。她看着隋洋解开浴巾,瘦长精壮的身体慢慢欺近。看着他一件一件的剥开她的衣服,亲吻她的身体。
这都是平时最熟悉不过的,承受惯了的。可是,今天,这一切却让她不堪负重。难过卡在嗓子里,像根尖利的鱼骨,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扎得人难受。
隋洋很激动,低头亲她,呢喃着:“飘云,我好想你,每天都在想你。”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把头别了过去。
隋洋愣了一下,扶过她的脸:“飘云,你怎么哭了?”


第四十一章

龙天佑坐在自己的车里吸烟,手机忽然响了,他拿起来一看,竟然是隋洋。
“哥,你在家?”
他按下车窗:“是,我在家,怎么了?”
“出来喝杯酒吧,我睡不着,有点闷。”
他低头看表,一点多了。
“好,我去接你。”
两个人在“飞龙”一楼的酒吧,过了一点,因为有特别表演,这里的喧嚣是有增无减。
隋洋也不说话,什么也不看,只顾闷头喝酒。龙天佑看着他,一颗心被另一个人揪着,七上八下。
“哥……”他终于开口,已是醉眼惺忪,“如果一个女人,跟你做爱的时候,一直哭,这能说明什么?”
“啪!”龙天佑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隋洋醉意正浓,只顾着自己的酒,没留意到这一幕。
“你们怎么了?”龙天佑发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隋洋盯着杯子苦笑:“刚才做的时候,她一直在哭,不声不响的,就没停过。”
“你没问她原因?或许是她身体不舒服,她生病了。隋洋,不是我说你,你有时候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心疼人呢?”
“哥,你怎么了?”隋洋疑惑的看着他,“干嘛这么激动啊?”
“没,没有啊。我这不是担心你们吗。”
“哦。”隋洋点点头,信了。
“她说,昨天刚去过看守所,她妈妈的精神状况越来越遭,她太担心了,所以没状态。可我觉得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你知道吗?我刚进去的时候,她连身子都在发抖。以前从不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她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隋洋醉熏熏的看着龙天佑,表情诚恳。
龙天佑愣了一下:“你说什么呢?你的女朋友,当然是喜欢你了。”
隋洋乐了,摇摇头,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哥,你甭逗了。她从来就没喜欢过我,从来没有。”
龙天佑有点懵,以前一直拿他当孩子,以为他一天傻乐傻乐的没心眼,没想到他的眼睛这么尖,竟然什么知道。
“我好像还没跟你讲过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们是高中同学,那时她是学校的文艺部长,学习好,舞跳得好,人也长得透亮,很多男孩子喜欢她。哥,你知道的。我从小身边就不缺女孩。要么冲我的钱来的,要么冲我的人来的,总归有一样。我一直以为最好的东西就应该是我的。谁想到,她就是不待见我。每天只知道学习,看都不多看我一眼。大学毕业后,在同学会上,我们又遇见了。我本以为,她书念完了,该想点其他事了。男子汉就应该爽快点,没想到我主动示爱,人家拒绝的更爽快,一点活路都没给我留。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想跟一个人好,却落了这么个结果。我是又生气,又不甘心。可过了没几天,我就在大街上看到她,跪在雪地里,被一群人指指点点。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龙天佑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我想的是,童飘云,你总算落在我手里了,不过如此嘛。把她妈妈送进高间的那天晚上,我就要了她。那是她第一次,就这么给了我。现在想想,都觉得那时候自己特混蛋,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一方面的确是情不自禁,另一方面我生她的气,气她为什么就是不稀罕我。可是,我却越来越喜欢她,喜欢到不行了。哥你不知道,她平时看着挺精的,其实是个傻丫头,傻的被人打掉了牙还得往肚子吞。呵呵,这个傻丫头,可怜的傻丫头。”
隋洋笑起来,仿佛很愉快,可每个音符都透着凄凉。
龙天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飘云不是傻,她是无奈。被生活逼得精不起来,看得越透,痛苦越深。索性大智若愚。
“在那之后,我用尽全力对她好。可是,过去做错的事我弥补不了。飘云不说,可是我知道,那一直是她心里的一道疤。所以她不可能喜欢我,永远不可能。”
看着隋洋绝望的表情,龙天佑觉得有些难受:“你也别这么说,飘云对你不错,什么不是把你放在前面。她一直很感激你,这就行了,别要求太多了。”
隋洋哼笑一声:“感激,没错,她一直在感激我。”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眯着眼睛伏在龙天佑的耳边神秘兮兮的说,“哥,我再告诉你件事,你可别往外说。飘云妈妈的案子,其实早就能结了。一年前就查清楚了,她是被冤枉的。如果不是我让老爷子压着不放,她早就……”
“什么!”龙天佑一把揪住隋洋衣领,怒吼道:“你小子简直是混账!有你这么耍人的吗?这叫人命关天!要是出了意外,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我知道,知道。可是,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办?我喜欢她,我不能让她离开我。除了让她感激,我还剩什么?我一无所有啊,哥……”
隋洋哭了,借着酒劲趴在龙天佑肩膀上哭得涕泪滂沱。这个秘密压抑的太久了,像一块冒着浓烟的焦炭,火热烫手,把心都熏黑了。
龙天佑看着隋洋,这个从小衣食无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弟弟,竟然哭着对他说,他在自己的女朋友面前一无所有。而他,只感到愤怒。
“你喜欢?就因为你喜欢,你就什么都敢做?就因为你喜欢,你就把一切当作理所当然?那是她唯一的亲人,被你晒在班房里做成了鱼饵。你把钩子挂在她嘴上,不死不活的吊着她,有你这么喜欢人的吗?你他妈的没资格说喜欢!”
龙天佑彻底怒了,也乱了。他不知道这些话是说给谁的,隋洋听不见,早就晕菜了。
说给自己?他就比隋洋强吗?隋洋走了五十步,他起码走了一百步。越走越远。
把醉得人事不清的隋洋交给手下送回家,龙天佑开着车在高速上一路狂飙,心乱如麻。
眼前是笔直的道路,黑黝黝的山川,苍郁的树林,这是他熟悉的世界,可是他忽然不认识它了,眼前的一切颠覆破碎。冰冷的夜风吹进来,整个世界扭曲了。
他拿出电话,拨通了飘云的号码,几个“嘟”声后,飘云的声音从无线耳麦里传出来。
“谁,说话……”他扰了她的轻梦。
龙天佑看着电话,只是听到她的声音,他就六神无主了。他想跟她说话,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可是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寒城,是你吗?”飘云点亮了台灯,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与龙天佑通话中。
她僵在那里。
龙天佑把手机一关,嗖的一声扔出了窗外。
他能跟她说什么?说你被骗了,被你一直感激一直心存愧疚的人骗了?说你一年的付出换来的却是你妈妈一年的牢狱之灾?说你别做梦了,隋洋一天不烦你,你妈妈就别想出来。
他不能说,他怕她会垮掉,自己会死掉,所有的人会崩溃掉。
龙天佑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在冰冷的晨风点燃一根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他的心很乱,千头万绪,各种想法纷至沓来。看看远方,夜色将尽,曙光微露。这里的天亮了,他的心暗了。迷失在旷野中,茫然无措。
当第一缕曙光刺痛双眼,当他再次想起宗泽在医院说的话的时候,他有了一个决定,一个他不知道究竟是对,还是是错的决定。


第四十二章

放学后,寒城背着书包走出校门,一声响亮的汽车喇叭,龙天佑从车里出来:“我们找地方谈谈。”
寒城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跟他上了车。
龙天佑把车开到郊外风景区,停下来。
寒城下车一看,前面是当地著名的瀑布湖。夏天的时候瀑布飞流直下,冬天水小,潭底只有静得像镜子似的湖水,瓦蓝碧透。他们此刻就在瀑布边上,向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怎么,想在这里杀了我,然后毁尸灭迹?”寒城冷笑。
龙天佑靠在车上看他一眼:“要你的命不用我亲自动手,有的是人替我收拾你。把你带这儿来,是有事问你,你要是敢对我说一句谎话,我就把你扔下去。”
“你想知道什么?”
“真相。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所有事实的真相。这对我很重要。”
“真相?”寒城睨着他,笑容讽刺,“那你之前自以为是的真相是什么?你的好弟弟对她千依百顺,你对她万般温存,她却不甘寂寞,厚颜无耻的跟自己的学生苟且偷欢,是不是?”
龙天佑无言以对,在昨晚之前,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所有人都会这么想。你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高高在上,只相信表面看到的,以为那就是真的。没有人会去在意事实的另一面究竟隐藏着什么,你们没那个心情。”
龙天佑皱眉,觉得这小子是话里有话。
“她是他的女朋友,他对她一直很好,有什么问题?”
寒城哼笑一声:“好?对你来说好的定义是什么?要你的女朋友为亲人磨得心力交瘁的时候陪着你夜夜笙歌,这叫好吗?要你的女朋友发着四十度的高烧跟你做爱,这叫好吗?要你的女朋友声泪俱下的向你求救,得到的永远是暧昧不明的答复,这叫好吗?如果这都叫好,那么我告诉你,最初的那段时间,飘云快被你弟弟的‘好’逼疯了。”
“什么?“龙天佑惊讶,“隋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爱她,因为他心血来潮,因为他随意,因为他跟你一样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好。一年前的冬天,那是飘云最无助的时候,亲眼看着自己的妈妈在检察院被人虐待,她几乎要崩溃了。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走告无门,你弟弟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一次次的去求他,你弟弟每次都说他知道了,漂亮话说了一大堆,就是不说她妈妈什么时候能出来。飘云流了多少眼泪?没人知道。可你的好弟弟,竟然要她擦干眼泪,一边对她说‘我爱你’,一边把她压在办公桌上跟她做爱,一次又一次。”
寒城看着龙天佑震惊的脸,一字一句的说:“你弟弟,飘云的男朋友,当初就是这样对她‘好’的。怎么样,与你所谓的‘好’是否如出一辙?”
“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孩,为什么要这样忍隋洋?”龙天佑觉得自己的脑子乱了套,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真快要疯了。
寒城冷笑:“这种话只有你们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人才会说。不会逆来顺受?生死攸关之际,尊严算什么?换不来亲人的安全,它就一钱不值。她妈妈还被关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翘首企盼,等着你弟弟从指缝里施舍点滴仁慈来保她周全。所以飘云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那些日子,每次从你弟弟那里回来,她都会失眠,整夜整夜无法入睡。一闭上眼睛,看到的就是她妈妈在狱中的样子,听到的就是你弟弟那句重复了无数次的‘我爱你’。或许你弟弟是无心的,可是这种心理上的损毁,没人受得了。”
龙天佑觉得自己的喉咙发干,手心冒汗,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无知,对这个女人的无知,对悲哀的无知,对苦难的无知,对过去和未来的无知。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这些事她对我说,却不对你说。为什么她可以对我无所顾忌,对你却总是障碍重重?如果我告诉你,我占了一个便宜,占了又穷又有骨气的便宜,你能理解吗?如果我告诉你,在这场纠葛中,我不是第三者,你弟弟才是,你相信吗?不用把眼睛睁那么大。我们那时什么都没做过,飘云说,她要去农村教书,我要上大学。等我们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完成了,如果对彼此依然不失不忘,我们才能在一起。她对于感情和人生,一直认真而理性。”
“她想去农村教书,这是真的?”龙天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她不想为他生孩子的借口。
“当然是真的。一年前她支教的申请都交了,去山东,她妈妈的老家。我忘了具体在什么地方,只知道是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她妈妈当年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嫁给她父亲,却因为农村的身份,在他父亲家连吃饭都不敢大声。所以她一直有个愿望,可以让农村的孩子受到好的教育,跟城里的孩子一样扬眉吐气。”
说到这里,寒城讽刺的笑了笑:“可惜,这个梦想因她妈妈而生,却也因她而夭折。有时候看着她受苦,看到她从你弟弟床上回来,身上那些又青又紫的吻痕。我真希望她妈妈干脆在看守所里死掉算了,可是我知道,她其实毫无过错。这对苦命的母女,只是希望对方能过得好一些,结果把自己全都赔上了。”
龙天佑拿出烟来抽,可是怎么都打不着火,手抖得厉害,最后他干脆把香烟和火机顺着山崖扔下去,落入湖底,如同往事沉淀,悄无声息。
寒城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能这么平静的跟你说这些吗?我猜到你会来找我。那你知道我最初是怎么想的吗?我想了一万种方法跟你同归于尽。可我现在不会这么做,杀了你,赔上我的一生和飘云的期望,不值得。飘云说过,人的眼睛是用来寻找光明的,我们没有必要为了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隋洋本性不坏,只是被优渥的生活骄纵得随心所欲。你的本性也不坏,只是被蛮暴的过去蒙蔽了感知。你们在她眼里,都不坏。”
“可是我不明白。”寒城停顿了一下,上前一步揪住龙天佑的衣领,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明明是你们强取豪夺,凭什么用那么残忍的方式来惩罚她?只因为她不喜欢你们?只因为她的心倾向我?只因为你们占尽了金钱道义名分,就可以为所欲为,是不是?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她凭什么要喜欢你们?而我们,除了她是我的老师,我是她的学生,她的年纪比我大,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这个男孩,在龙天佑面前极力压抑着自己,可是最后,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哽咽。
“你们的年纪都比我大,怎么样去爱一个人,你们应该比我懂。可是,为什么爱情在你们面前就变得这么利欲熏心?你们用金钱和权势交换爱情,换不来,就暴力相向。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差一点就毁了她。她好不容易才摆脱她父亲的阴影,你却轻而易举的把她拉回那场恶梦。你跟你弟弟,一个恣情纵欲,一个仗势欺人。而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你们糟蹋,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点办法都没有。”

龙天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市区,耳边一直徘徊着寒城刀子似的话,还有为爱神伤的少年那撕心裂肺的哀啸。
看到市区的高楼大厦,他才想起来,竟然把寒城一个人扔在了风景区。
可是他没有意愿去接他回来,甚至怕见到他。
真相是如此的不堪入目,他不忍淬睹,唯有落荒而逃。
他甚至怨恨自己为什么要来见他?为什么要听他说这些?如果不知道她受过的苦,会不会更好?
抬起头,天高云淡,时光正好。是谁说过,摔倒的时候仰望天空,天空也会对你微笑?
是你说过,飘云,为什么你总是让我在你面前丑态百出?让我看到自己有多么的可笑?多么的丑陋?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音像店,龙天佑走进去,跟老板说,他要最搞笑的电影。老板杂七杂八地给他装了满满一箱。
当天晚上,他坐在家里一张一张的看。一张石膏脸木然的看着屏幕,全然不知所云。
后来看了《钟无艳》,是一部老片子。电影里,郑秀文演的钟无艳,问张柏芝演的狐狸精,到底爱是什么?
狐狸精说,爱就是为心上人无条件的付出,牺牲,一心只想让她得到幸福,快乐。
心灰意冷的钟无艳说,错!爱就是霸占,摧毁,还有破坏。为了得到对方不择手段,不惜让对方伤心,必要的时候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看到这里,龙天佑哭了。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落泪,为了一部做作的电影的一段浅显的对白。
大颗大颗的眼泪还没破裂,就已坠落,衣襟被泅湿了一片。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龙天佑每每想起那段对白,依然心疼如绞。
爱是什么?他现在才懂。
可是,飘云,这一切都太晚了,是不是?
记得小时候,母亲对我说过,每个孩子都曾问过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越是长大,越想知道存在的意义。每个人都是被神遗弃的孩子,等人认领。
你发现了我,却不能带走我,我只有一个人,躺在旷野中,仰望昼夜苍穹。


第四十三章

想哭的时候,只要我们抬头仰望星空,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是不是?
宗泽看着一脸阴沉的男人,叹了口气:“哥,要我说几遍你才能开窍?这件事,你插不上手。或者说,你不能插手。你忘了,这些年,你是在为谁辛苦为谁忙?”
龙天佑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街景,再过几天就是元旦,一场大雪让节日的气氛更加浓重,可是这里于他,只是一座冰冷的空城。
“我只想为她做点事,她那样的女人,不该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可是你帮不了她,你心里明白。老爷子不发话,没人能帮她。况且老爷子对你恩同再造。哥,以你的性子,恩将仇报的事你做不出来。只能夹在中间两面不待见,这又是何苦呢?等隋洋想明白了,自然会给她一个圆满的交代,你稍安毋躁就是了。”
“等隋洋想明白,这要等多久?一个月?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我上次去看她妈妈,她连话都说不明白,那个样子,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你没有亲人在那种地方,你不会明白。一分一秒,都是煎熬。那个傻丫头整整煎熬了一年,够了。”
宗泽看着他愠怒的脸,低声说:“哥,她煎熬了一年。你替她出头,那你打算煎熬多久?老爷子先不说,我们就说她。你放她跟那小子双宿双栖,那你要怎么办?对着照片睹物思人?还是空守着一段记忆了此残生?这种苦你就能受得了?”
龙天佑摇摇头:“宗泽,你信吗?如果你以前这么说,我光听着都毛骨耸然,可是现在,我根本顾不了这些。我只希望她好,只要她过得好,让我做什么都行。我过去做错了很多很多,或许只有这一件,是对的。”
宗泽叹息:“有人说,爱情永远是女人的宗教。看来这句话并不绝对。哥,你铁了心自寻死路,我知道自己拦不住你。说句不好听的,你敢死,我就敢埋。你说吧,怎么做,我奉陪到底就是了。”
龙天佑笑了,拍了拍宗泽的肩膀:“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仗义。”
宗泽哭笑不得:“我要是仗义,就该一棒子打晕你。看来我还不够仗义,只能看着你一条道走到黑。我知道劝不了你,因为,你乐意。”
龙天佑点点头:“没错,我就是乐意。”

元旦期间,学校放了两天假。
奥运的祝福声中,2008如期来临,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
一号早上,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今年冬天的雪尤其厚重,不过几分钟,整个城市银装素裹,苍茫无际。
飘云刚起床,就接到隋洋电话,让她去江南的别墅过节,飘云说好,她下午就过去。
洗漱完毕,一层层穿好衣服,出门,坐车到世纪联华买了海蛎子罐头,烤鸭,海苔,蛋塔,红肠,八宝榨菜,装了满满一塑料袋。在市里最大的花店包了一大捧粉红色的香水百合,然后拿着早就买好的玫瑰红毛衣,打车去了市郊的看守所。
这里的冬天较之城市更加的清冷萧杀,看守所背后的西山白雪茫茫,仿佛白发苍苍的老人,向来者讲诉遗失千年的隐秘故事,说不尽的悲凉沉郁。
飘云向门口站岗的警卫点点头,警卫为她打开大门。
“你可真是风雪无阻啊。”警卫笑呵呵的说,嘴巴冒着白气。
“大哥,怪冷的,这个给你。”飘云从口袋里拿出一杯热呼呼的奶茶,“刚从超市买的,喏,还是热的。”
“哎,这个不行。”警卫指指佩枪,“正值班呢,这要犯错误的。”
飘云笑笑:“那我给你放警卫室里,你接班的时候再喝。”
“行了,妹子,快去吧。你妈妈一定等着急了。”
飘云拎着一大堆东西,却是脚步如飞,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到母亲身边去。

下午的家宴,很是热闹。隋洋的哥哥们带着自己的妻子,孩子,女朋友,纷纷带着礼物,光鲜亮丽地来别墅陪老爷子过节。老爷子乐得合不拢嘴,手里的龙头拐杖也仿佛来了神气,目光炯炯,精神抖擞。
龙天佑顶着大雪进屋,放下礼物,身上的雪花还没化,眼睛就不自觉的搜寻那个惜惜念念的身影。
飘云在厨房帮保姆包饺子,素着一张脸,表情专注,眼神认真,眼眶却是红的,仿佛刚哭过的样子,又仿佛只是睡眠不足。龙天佑在厨房门口转了几个圆圈,最后被隋洋一个堂哥拉走了。
吃饭的时候,男女分桌,这是隋家的老规矩了。
隋家的男人在当地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女人也绝非等闲。要么身家富贵,要么姿容艳丽。总有一样值得炫耀,于是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骄傲得仿佛孔雀开屏。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只有飘云坐在角落里,盯着满满的一盘饺子出神,素净的衣服与这华丽的背景格格不入,遗世独立的让人心疼。
隋洋被一群哥哥围着灌酒,龙天佑穿过餐桌,越过人头看着飘云。总觉得她今天很不对劲,眼神死,表情更死,仿佛丢掉了什么东西,惴惴不安,失魂落魄。
“怎么没有饺子汤啊。”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啊,我去盛。”飘云站起来,转身去厨房。
“她一个女孩子拿不了这么多,我去帮帮她。”龙天佑仿佛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是在跟谁交代。
飘云用汤勺把乳白色的汤汁舀进一只只精致的瓷碗,外面有人放起了响亮热闹的鞭炮,还有小孩子的笑声,人们都在欢天喜地的辞旧迎新。
举国欢庆,合家团聚的日子。可是,她的家在哪?她的亲人在哪?
飘云透过玻璃看着窗外的夜色,雪停了,星光璀璨,银月如泓。忽然想起一部老电影,女主角对男主角说,想哭的时候,只要我们抬头仰望星空,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是不是?
飘云笑笑,低头盛汤,却发现有水落进碗里,一滴,两滴,三滴……泛起小小的涟漪,扩散,平静。
她用手指抹了抹眼睛,端起瓷碗,转身,却不期然与一双宛如深潭的黑眸相对,龙天佑,站在那不远不近的距离里,端然冷凝。
飘云向后退了一步,后背贴上了壁橱。碗里的汤水溅在手上,烫红了皮肤,灼痛了心。
餐厅传来阵阵喧闹,隋洋的笑声一波一波,鼓得人耳膜生疼。
龙天佑看了看她发红的手,什么都没说,端起流理台上的瓷碗,走了出去。
等飘云调整好自己,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龙天佑已经不见人影。

时间飞逝如梭。
过完元旦,紧张的期末考试结束后,就是寒假了。学生和老师辛苦拼搏四个月后唯一慰藉。北方寒假长,今年的春节又晚。隋洋想在新年前带飘云去欧洲滑雪,飘云笑他舍近求远,家门口的资源都不懂得好好利用。滑雪场,北方遍地都是,何必跑出去崇洋媚外。外国的月亮不见得比中国的圆。
隋洋气得直掐她脖子。
正好龙天佑从门口进来。飘云直起身子,撩了撩被隋洋弄乱的头发,站起来跟趴在客厅里的虎头玩去了。
隋洋笑着问龙天佑要不要一起去,龙天佑说,算了,他有事要忙。
隋洋于是很奇怪:“哥,你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龙天佑看看飘云,不过一会工夫,她就打了一大盆热水,拿了玫瑰浴盐,薄荷香波,薰衣草精油和一个超大号的刷子。看那架势,似乎要给狗狗洗澡,顺便做个芳香SPA。虎头吓得呜呜直叫,一双狗眼可怜巴巴的瞅着她。仿佛在说,姐姐,你干脆直接弄死我算了。
龙天佑捋捋青涩的头顶:“我去看看老爷子。”
隋洋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睛说:“他老先生正在花房陪他那些花花草草呢?”
虽已进入深冬,花室的暖房却是人间的第五个季节,嫣红的花,碧绿的叶,千娇百媚,春意盎然。阳光下,茂密的紫藤倾泻如瀑,花叶相映成趣,美丽非凡如同紫绯流虹。
老爷子正在给白萼红蕊的龙吐珠换土,小保姆在旁边帮手,眼明手快,老爷子一个眼神,就知道什么时候该递什么东西,不敢有一丝怠慢。
看见龙天佑,老爷子喜笑颜开:“来了,天佑。”
小保姆递上手巾,老爷子擦擦手,招呼龙天佑回书房喝茶聊天。起身的时候有点眩晕,身子摇摇欲坠,龙天佑一把扶住了他。
“舅舅,您慢着点。”龙天佑扶着老爷子坐下,老人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唐装,排扣对襟,本就慈善的眉目,更显得仙风道骨。
老爷子摆摆手:“唉,老了,不中用了。夜里总是睡不踏实,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的。跟你们年轻人是没得比了。对了,天佑,听说你最近忙得很啊,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需要我这个老头子帮忙的地方?有你就说话,可别跟我藏着,掖着的,那可就生分了。”
龙天佑心里一紧,原来今天单独叫他过来不是为了嘘寒问暖,而是敲山震虎。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做事有自己的方法,不喜欢我们这些老家伙多事。飘云那孩子也是,每次我一说她跟隋洋的婚事,她就推脱,让人放心不下啊。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踏实,心太野。看来,隋洋跟她还有的磨呢。”
“舅舅。”龙天佑迟疑了一下,“您觉得,她跟隋洋合适吗?”
老爷子望定龙天佑,笃定的笑笑:“不合适。论家世,背景,经历都差了不只一截。天佑,你心里一定在嘀咕,既然不合适,为什么我还让他们在一起,还这么上心。原因只有一个,就是隋洋喜欢。只要隋洋喜欢,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你明白吗?”
龙天佑没说话,定定的望着老人儒雅的微笑,老爷子向来谈笑能用兵,这里的弦外之音,他又岂会不懂。
老爷子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当然,还有你。”老爷子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天佑,你就是我的儿子,隋洋的亲哥哥。我老了,不能为他保驾护航一辈子。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兄弟两个,要彼此担当,祸福与共。有些东西,不一定非要分个你我。特别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意。隋洋他是小孩心气,喜欢图个新鲜,你当哥哥的就多让让他。反正他也没什么长性,你年长,应该比他看得开,你说是不是?”
龙天佑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是不是幻听?
“这女人嘛,就像一件衣服,能让男人开心,她就是好女人。不能让男人开心,她就是祸水。飘云那丫头能让我们家的男人开心,自然好。反之,就只有听天由命了。没有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是神仙。”
老爷子端起茶杯,轻啜慢饮,几句话说得云淡风轻,玄机重重。
龙天佑只想马上离开,他一定是吃错东西了,胃里一阵阵翻云覆雨的恶心。他要出去看看飘云的脸,看看她好不好。
“舅舅,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我那边还有点事要忙。”龙天佑站起来。
“呦,这不是刚来吗?怎么就急着走?吃过晚饭再回去吧。”
“不了,舅舅,我吃不下。”
龙天佑走出书房,路过客厅的时候,看到虎头舒舒服服的趴在地板上睡午觉。湿辘辘的毛发被飘云用风筒吹得蓬松柔软,还香喷喷的。
龙天佑走过去,摸摸虎头的脖子,低声说:“我真羡慕你,可以跟她靠得那么近。”
虎头美滋滋得在他怀里蹭蹭脑袋,得意洋洋。
龙天佑站起来,打算离开。忽然想到,上次来的时候,匆忙中把打火机落在二楼的游戏室。
上楼去拿火机,路过隋洋卧室的时候,隐约听见暧昧不明的声音从门缝传出来,而门虚掩着。
龙天佑站住了,脚底仿佛生了根,心如擂鼓。他知道此刻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转身,下楼,扬长而去。
可是,他竟然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
透过狭长的门缝看卧室,仿佛某个电影的取景。遮光窗帘尽职尽责的将所有的光线据之窗外,整个房间晦涩昏暗。隋洋富有力度的男性身躯叠在飘云身上,像冷硬的钢板挤压着洁白的海绵。一只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揉捻着飘云俏然挺立的乳房。蠕动的身子掩在玫瑰红的丝绸被子下面,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简单的机械律动。
因为角度的关系,除了隋洋结实有力的后背,龙天佑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那被子下紧密相连的躯体,正在上演着这世上最可耻最甜蜜最残忍的戏码。
听声音,隋洋仿佛很享受,飘云的脸朦胧在阴影里,承受着,习惯着,沉默着。始终无声无息。
龙天佑拿了火机,下楼,走出客厅,前面是鹅卵石铺的小路,路两边的槐树,落满了积雪,向空气中伸展着银白色的枝桠,仿佛妖精的利爪。他从衣袋里摸出电话,电话掉在地上。他愣了一下,俯身去捡,眼前突然模糊一片。直起身,控制住不断发抖的手指,按下一串号码。
电话接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楚有力:“你告诉他们,这个月底是最后期限。我不管用什么方法,就是劫狱,也要把人给我弄出来!”


第四十四章

三天之后,滑雪之旅如期而行。不过不是欧洲,而是位于我们伟大祖国白山黑水间,享有中国雪乡之称,却由于地点偏僻而游人甚少的天峰滑雪场。
因为飘云不想去欧洲,隋洋就选了这里。他喜欢这里安静,景色优美,而且人烟稀少,不必担心与别的游客相撞,可以玩得尽兴。
隋洋约了几个朋友一同前往。
飘云一下车,就被这里古朴自然的原生态风光吸引得移不开眼睛。这里的天比海深,雪比花美,连空气都透着一股超凡脱俗的清幽味道。
真真的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怪不得当年毛爷爷面对着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一代伟人也不免惆怅,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
“我们这里的雪道长3080米, 宽60米,坡度30度。相对来说比较安全。北部边缘横卧着羊草山,南面是本省第一高峰“老秃顶子”,海拔1686.9米,居群峰之冠。远看此山,酷似一秃发老翁,故此得名。“顶子”是满语转音,译成汉语就是“主峰”的意思。”导游尽职的介绍着。
飘云看了看西面,那里有片一望无际的树林,每一棵都高大参天,硕大的树冠攒着一串串银白色的冰花,仿若怒放的玉菊。远远望去,似烟似雾,与蓝天白云相接,让人模糊了视线,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
微风一过,轻柔的冰晶飘然而落,是如诗如画的天上人间。
“没想到,这里竟然有雾凇。”飘云惊讶的说,她一直以为,雾凇是吉林的“特产”,因为那里有严寒的大气和温暖的江水,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造就了“柳树结银花,松树绽银菊”的天然奇景。
“本来没有的,因为这里不靠近江边。可是今年的气候反常,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雾,接着冷风一吹,树就上了挂。别说,还真挺漂亮的。”导游啧啧称奇。
飘云心里想,岂止是漂亮,简直是奇迹。北方的雾凇与桂林山水、路南石林、长江三峡并称为中国四大自然奇观。而雾凇与其他三处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不可预见性。
有人这样形容,雾凇来时“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雾凇去时“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真正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一派天地使者的凛凛之气。
曾经有人坐大板船漂流到雾凇岛,苦盼数日,却难觅芳踪。如今,竟在懵懂之中被她偶遇,这是何等的幸运?
“我能不能去看看?”飘云回头问正在拿工具的隋洋。
“亲爱的,咱们不是来滑雪的吗?”隋洋为飘云拉了拉滑雪服的领子。
“要看在边上转转就行了,千万别往里走。”导游在旁边说。
“为什么?”
“西面是北方最大的原始森林,林子又大又深,极容易迷失方向。还有许多陡坡,被大雪掩着,表面上看不出来,一个不小心跌下去,伤筋动骨不说,如果运气不好,碰上出山觅食的野狼,人就别想活着走出去。已经出了好多次意外了,我们正打算把那边围起来。”导游绘声绘色的解释道。
“听见了吧,那么危险的地方,咱就别去凑热闹了。走,我教你滑雪去。”
第N次摔倒后,飘云发现自己真是没有游戏的天分。不但棋牌类动脑的游戏一窍不通,就连滑雪这种体育游戏都玩不转。要说自己有舞蹈基础,身体的协调能力是不错的,怎么一站在雪板上就手脚不能自控,整个一小儿麻痹。
再看看人家隋洋,身手矫健,英姿飒爽,雪板仿佛长在他脚上,任他纵横雪场,所向披靡。
英俊,帅气,阳光,多金。这就是世人眼中的隋洋。
所以说,上帝造人还真是神奇。竟然能把这么多的优点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正想着,隋洋刷的一声,一个漂亮的回旋,停在她面前。
“怎么了?又摔跤了?不是告诉你,不要总是屁股朝前,要控制好重心的吗?摔哪了,我看看。”
“行了。”飘云用手抵住他,“我跟它没缘分,你跟他们玩吧,我去车里歇口气。”
飘云回到车上,摘掉手套,拿出矿泉水来喝,眼睛不觉又望向那片雪树银花。雾凇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银光闪闪,仿佛一座瑰丽的水晶宫。玉屑似的雪沫随风飘扬,辉映出万道琉璃似的彩虹。
如此美丽,诱人心动。
飘云的眼睛闪闪发亮,跃跃欲试,跳动着危险的不安分的光。

下午五点,龙天佑在开车,手机响了。
宗泽的声音是少有的压抑:“哥,坏消息,看守所的人刚来电话说,她妈妈……”
嚓!刺耳的刹车声,龙天佑突然把车停在马路上,后面的车险些追尾。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震天响的谩骂声和汽车喇叭声中,听到自己清楚镇定的声音,没有激动,甚至连温度都没有。
“隋洋知道吗?”
“应该知道了,据说有人告诉他了。哥,你……”
龙天佑没等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重新发动引擎,上路。直奔天峰滑雪场。
一切,都该结束了,是不是?
一路上风驰电掣,车行了大约一个小时。电话又响了,龙天佑接起来,听见隋洋焦急的声音:“哥,飘云不见了。雪地上有狼的脚印,我们这里人手不够,你快带些人过来帮我找她呀。”
说完最后一句话,隋洋哭了。

月光凄冷,林荫中,是浓的化不开的黑暗。
飘云睁开眼睛,看见黑黝黝的夜空,皎洁的月亮从厚黑的云层中露出脸,满满的圆月,是人间的景象。
她还活着。
她试着动了一下,四肢冰冷僵硬,皮肤失去触觉,她昏了多久?
脑筋逐渐灵光,飘云开始反省自己。因为贪恋那片宛若仙境的琼楼玉宇,把自己害到如斯田地。
致命的美丽背后往往隐藏着致命的陷阱,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当她在那片童话般的林海中游荡的忘乎所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了,忘记了回去的路。
目之所及,是同样的雾凇,同样的树木,同样的风景,向来方向感极差的她,早已分辨不出南北东西。
如果她此刻坐下来,等待隋洋发现少了她这号人物,等待他们救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她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人东游西逛,寻找出路,结果却是与生路越走越远。
一只银灰色的雪狼,隐藏在茂密的树丛后面,幽绿的眼,贪婪的光,尖利的牙齿,涎水横流。
飘云知道,她又错了。她还没有祥林嫂聪明。人家还知道雪天野狼在深山里没食吃,会跑出来叼小孩。
她却把导游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她真傻,真的。
那头孤独的雪狼,陆地上食物链最高总结者之一,距飘云大约五米开外,小心的逡巡着,仿佛别有深意,饱经沧桑的兽眼,尖刻而锐利的打量着眼前的两足生物,计量,对比,强大的敌手,或是美味食物。
飘云不敢妄动,她是北方人,从小就听老人说过,与狼对峙,最忌掉头就跑,慌不择路。人的两条腿跑不过野兽,除非你腿上安了马达,速度堪比赛车。
冷汗流进眼睛,飘云不敢擦,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忘了。她能看到它两额威风凛凛的白斑,粗硬的狼毫粘着雪,横直的尾巴,四颗狼牙雪白森冷,嘴唇翻起。
突然,这矫健的掠食者扬身昂头,仰天长啸,穿透力极强狼啸,直破云霄。
后来发生了什么,飘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记得自己在莽莽林海中仓皇逃生,白色的树,白色的雪,前路茫茫。在猛烈的风声中听到自己狂暴的心跳。
她慢慢爬起身,抬起头,看着眼前尽二十米高的陡坡,断崖一样。她要感谢它,要不是从这上面滑下来,摔在雪地上,她此刻早已经葬身狼腹,尸骨无存。
这陡坡,救了她一命。也让她摔断了一根肋骨,左边腋下第三根,疼得撕心裂肺。还有脚骨碎裂,她站不起来。
不过,手没有受伤,勉强还能动,万幸。
飘云看看自己的手,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脱了一只,僵硬红肿的左手。她把它抱在滑雪服的袖子里,又看了看面前的陡坡,点点银白,细碎星光,寒风一起,雪在萧冷的月光下奋飞起舞,仿佛浴火焚烧。
她说话,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楚坚定:“就是爬,我也要爬出去。”


第四十五章

龙天佑赶到滑雪场的休息室,看见目光呆滞的隋洋,像滩烂泥一样堆坐在椅子上,头发,脖子,还有宝蓝色的滑雪服上都沾满了雪,脸上的雪已经化成了水,沿着脸颊流下来,整个人狼狈不堪。
看见龙天佑,仿佛看见天降的神兵,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慌乱的语无伦次:“哥,有狼,我把她弄丢了,她如果出事,我要怎么办?我怎么办才好?”
龙天佑生平第一次,面对隋洋,想狠狠把拳头挥在他那张漂亮的脸上。可是他忍住了,隋洋的狼狈和红肿的眼眶让他忍住了。
他推开他,转向旁边的工作人员:“你们的搜救队有多少人?出去多久了?”
那人低头看表:“十二个人,五个半小时,两人一对,分区域搜索。雪地上有狼的脚印,可是没发现血迹。目前为止,还没有新消息。”
龙天佑想,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起码知道她可能还没有成为野狼的晚餐。
“那片森林有多大?”他问。
“算上旁边相接的防护林,大约一千二百平方公里。”
龙天佑皱眉:“一千二百平方公里,十二个人,分六批搜索。你们打算搜多久?十天?还是一个月?”
工作人员面有难色:“我们这里客人少,搜救队不过是做做样子,大部分都是工作人员兼职,一般是用不上的。我们的导游提醒过她,能做的都做了,这是她自己的责任。”
龙天佑看着他,点点头:“好,我给你一百个人,你们熟悉地形,负责调度。人能回来,一切好说。如果回不来……”他停了一下,冷笑:“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责任。”

圆月,树林,黑暗,断崖,狼嚎……
仿佛只有小说和电视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如果出现在你的生命中,何等感受?
“哦呜……”遥远的树林深处,雪狼的嚎叫沁入灵魂,声声呜咽,如泣如诉。这驰骋雪域荒原的无冕之王,也寂寞了,是不是?
又一次从雪坡上滑下来,飘云抬头仰望夜空,黑色的天幕如同深邃的大海,广阔安详。在那遥远的天际边,闪烁的寒星处,不知何时幻化出一弧洪紫色的流光,如同上帝的眼睛,神秘莫测,又如彩色的缎带,随风飘动。
这如烟如雾的神奇之光,在海洋似的天幕上波光潋滟。接着行云流水般,慢慢化成一个硕大无比的光环,萦绕在北斗星的周围。宛如皓月当空,深情照亮四下的原野,山石,树海,悬崖……天宇下的万物变得清晰分明,形影可见。连星星,在这晨光曙色般的神迹面前都变得黯然失色。
这尘世间不应有的玄妙壮丽,难道是极光?
飘云不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忽然想到,爱斯基摩人有这样的传说,极光,是鬼神引导往生的灵魂去往天堂的火炬。
所以,当天边出现壮丽动人的极光,他们就会无比的悲伤。因为,那是逝去的亲人俯视人间的最后一眼。
有人死了吗?还是,她要死了?
飘云困极了,眼皮越来越重,寒冷,饥饿,恐惧,疼痛,永无止境的黑暗,永远攀不上的山坡,冰冷的身体,僵硬的手脚。
绚丽的极光轻盈飘荡,似彩霞,似霓虹,忽明忽暗中,飘云触到一双温暖的手。
“云云,快起来啊。”
飘云睁开眼睛,惊讶的说:“妈,你怎么在这儿?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妈妈只是微笑,摸摸她的头:“云云,过得苦不苦?”
飘云咯咯的笑:“不苦,我过得很好啊,大家都很疼我。还有你陪着我呢,哪里苦?”
妈妈摇摇头:“傻孩子,照顾好自己,妈妈要走了。”
飘云看着母亲,她穿着那件玫红色的毛衣,平静慈爱的向她微笑,飘云哽咽了:“妈,你是不是怪我?”
妈妈轻轻的把她抱在怀里,好温暖,好温柔。
“云云,我们再也不用求人了,再也不用求人了,妈妈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比这里美多了。”
“妈,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们从不分开的。”
“不行啊,你还有好多事儿没做呢,怎么能偷懒呢?”
“妈……”
“云云,妈妈希望你记得,妈妈爱你,很爱很爱你。所以你一定要幸福。你要过得比我幸福。”
“妈,你别走,别丢下我啊,不要走……”
飘云去拉妈妈的衣角,就像小时候那样,妈妈要去上班,把她丢给幼儿园的阿姨,她揪着她的衣角,哭得惊天动地,肝肠寸断。
可是,她拉不住。她的脚动不了,她拉不到妈妈的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越走越远,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飘云,飘云,别哭,醒醒,醒醒啊。”
飘云慢慢睁开眼睛,泪水已经淹没了视线,一双粗壮的手臂轻轻的抱着她,温柔的为她擦干眼泪。
当最后一滴眼泪滑过眼角,她终于看清来人。
“天佑?”她轻轻的呓语,声音中包含着不确定的茫然。
龙天佑点点头:“是我,你没看错。”
他们躺在一间小木屋里,外面是密密匝匝的森林,皑皑的白雪。可屋里有个小铁炉,炉膛里燃着火。他们身上盖着厚实肮脏的棉被,看不出颜色,有浓重的灰尘味道。
而棉被下面,飘云未着寸缕,龙天佑也只穿了一条短裤。他抱着她,他们肌肤相贴,眼对眼,心对心,下身贴合,手脚缠绵在一起,像两棵纠结的植物,分不清你,也分不清我。
“这间小屋可能是以前鄂温克的猎人留下的。我找到了你的手套,发现你在陡坡下面,已经被雪埋的只剩一只手。把你挖出来后,带到这里。你的滑雪服进了雪,浑身僵硬。你的内衣选得不对,全湿透了。我只有这一个办法,让你缓过来。”龙天佑一字一句的解释,每说一个字,就冒出一串白气。俊朗的脸孔因焦虑,劳累,恐惧,已经憔悴不堪。只是一双眼睛,依旧精道湛亮,炯炯有神,漆黑如墨。
野狼,雪地,森林,黑暗,无边的恐惧,可怕的梦境,被胁迫的无力感,被压抑的委屈。这一切的苦难,因这个男人的出现,仿佛化成了过眼烟云。
飘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没来由的控制不住。
龙天佑为她抹掉眼泪,轻声说:“对不起,你讨厌,也忍一忍。让我把你暖热了,好不好?”
飘云的眼泪却越掉越凶,仿佛一辈子不会停。龙天佑手足无措,放开她,她冷得瑟瑟发抖。抱紧她,又不忍看她哭得泪眼婆娑。
他无奈,俯下身,在她耳边宛转的疼痛:“飘云,你要我怎么办?我究竟拿你怎么办才好?”


第四十六章

飘云,我带你回家……
“天佑,小时候做过梦吗?”
“做过。”
“梦见了什么?”
“吃的,很多很多吃的。那时候家里穷,总是吃不饱,每天想的就是从哪里弄点吃的。我妈跟你一样,很会做饭。能用最简单的材料做出最好吃的菜。她很疼我。可惜,她跟我爸都死得早。”
龙天佑把自己的衣服垫在飘云的脑后,尽量让她躺得舒服些。
飘云轻轻咳嗽了一声:“你有没有梦见过他们?你的父母。”
龙天佑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不敢梦到,连想都不敢想。”
飘云迟疑:“他们,走得很辛苦?”
“车祸,司机疲劳驾驶,货车翻下了山。尸体四分五裂,头一直没找到,我去认尸的时候,根本辨认不出来。最后认出了他们手上那对变了色的婚戒,他们的手还紧紧的握在一起。”
飘云有片刻的沉默,屋外北风呼啸,像个莽撞的醉汉狂躁地拍打着木屋的玻璃。黑压压的乌云迅速掠过天空和山顶,狂风,暴雪,冰蓝的天,冷硬的地,蛮荒世界冷酷到不可理喻。
而那小小的铁炉,炉膛里的火苗烧得正旺。屋子里渐渐暖起来,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这方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是块温暖的小天地。
龙天佑低下头,看着飘云柔润的眉目,还有她皎洁的身体。她柔软的胸脯无辜的贴在他胸前,勾起最销魂可爱的记忆。
他想起了在她身体里的感觉,紧密的契合,温暖的包裹,骨血相连的亲密。想起了她形状姣好的乳房,激情迸射的瞬间,随着他的推进可怜地颤动着。想起了那徘徊在他耳边的清甜的呼吸。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她红透的眼眶,难言的委屈。
想起了她的泪水,他的暴戾。
他真的拥有过她吗?他忽然有片刻的不确定。仿佛过去的一切只是梦中的情景,记忆美的刻骨,疼得揪心,因而完全丧失了真实感。
不用做爱,哪怕亲亲她也好。只要低一下头,只要一下,她的柔软简直触手可及。她就在他手心里,孤身一人无法抗拒,她可怜的保护不了自己。他的身体,他的心,被欲念狠狠的撕扯着,撕裂般的甜蜜。
可是,他不能。他克制着自己,但这爱欲太强烈,不是狂风暴雨,而是涓涓细流,一点一点,销魂蚀骨。他难以招架,他力不从心。
“你妈妈一定很漂亮。”飘云笑了笑,天真安静,对潜藏的危机浑然不觉。
“她个子不高,皮肤黑,但是眼睛亮。她跟你一样,喜欢讲道理,喜欢笑,喜欢说故事给我听,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把她冻得红肿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耐心的揉搓着。
“是吗?其实,我是跟我妈妈学的。她会讲很多故事,每个故事都有一个很好的结局。好人有好报,有情人终成眷属。王子和灰姑娘在美丽的城堡里,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她总是讲很快乐的故事,然后笑着对我说,云云,你看,幸福离我们这么近。”
龙天佑静静的听她说话,移不开眼,停不下心。他受了蛊惑,被她的声音,她的身体,她无辜的诱惑,她脆弱的美丽,深深的蛊惑。
为什么会这么迷恋她?迷恋到自己都心惊。迷恋到只想拿这一刻当永远?迷恋到沉醉在她怀里,恨不能立刻死去?
他用手指描摹她细致的轮廓,温存,耐心,滚烫的皮肤,每一次触摸都饱含欲望。
飘云不说话了,忽然明白了他,却只是看着他,不躲不避,柔和安静。
龙体佑粗糙的手指突然探进她的头发里,托起她的后脑,面容冷峻,眼神狂乱。他在渴求着什么,又在抗拒着什么。在人生的惘局中进退两难,在情欲的泥沼中破碎流离。
他低头轻嗅,她芳香四溢。他的嘴唇徘徊在她的唇边,真想就这样吻下去,咬下去,缠住她的唇舌,占据她的生命。不管明天,不顾命运,他爱得太苦太难,丧失了未来,迷失了自己,却注定落得有去无回的结局。他不甘心,他不认命。
在这混乱的时空,在这冰天雪地,不需要慈悲,不需要道理,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可以厚颜无耻,可以随心所欲。
飘云不说话,望定他,处变不惊,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的决定,宽恕,或者索取。
龙天佑对正她的眼睛,水一样的目光,蒙着情欲的雾气。可眼前的盈盈剪水,偏偏波澜不惊,仿若一面不染尘埃的明镜,映着他的影子,清晰的毫发毕现。
龙天佑摇头,无奈,最后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身体因压抑而颤动,汗珠大颗大颗的落下来。这个女人,已经把他从里到外看得清清楚楚,看透了他,于是吃定了他。
他咬着牙,侧头看到她笃定的笑,突然感到委屈:“你怎么专门可着我欺负?”
飘云笑起来,笑得岔了气,咳嗽几声,手扶上男人强壮结实的后背:“这种地方,这样的时间,顺理成章是不是?这很容易,可是,你会后悔,我不想你后悔。”
龙天佑抬头,借着月光看她的脸,他变成了她懵懂的学生,仿佛明白,又仿佛不明白,可是他迷信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奉若神偈。
她不喜欢,他就什么都不做。这一刻,她在他怀里,他们贴的这么近,她跟他说话,对他微笑,还笑得那么开心。他已经欢天喜地。
不能吻她,可以。不要做爱,可以。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如果这一刻能永远停驻,他宁愿什么都不要,有什么关系?
“天佑,相信亲人之间有心灵感应吗?”她的手臂怕冷似的拥紧了他。
龙天佑看着她,没说话。
“我相信。刚才,我看到了极光。可是你知道,我们这里不是漠河。没有太阳风,没有超低的气压,又不在地球的磁极上,根本不可能看到极光。”
龙天佑突然有些害怕,飘云又咳嗽了几声,他扶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飘云摇摇头:“天佑,你为什么来?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什么来的?”
他为什么来?当然是为了救她。可是,在她遇险之前,他就已经决定来了。他有事情对她说,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她。
她被蒙蔽的太久,太苦。她的路走得太艰辛,她把自己的理想,信念,自由,尊严,还有那可怜的,为世俗所不容的爱情,放在一个男人脚下,几乎赔上了一切,结果却是缘木求鱼。
需要有人给她一个交代。可是,真的能说吗?
那几乎是她这一年来所有的念想和唯一的动力,真的能说吗?
他知道,她很坚强,可是她是否坚强到面对支离破碎的现实依旧天高云淡?面对难堪的悲剧一笑置之?
如果她真那样做,他更恐惧。
“飘云,听我说。”龙天佑用手掌托起她的身体,紧紧抱了个满怀。炽热的手掌,滚烫的皮肤,辗转的语言,愁苦的心,希冀着能够借助这样的方式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即使杯水车薪。
“你妈妈,她发生了意外。真的只是意外,她……”龙天佑笨拙地揣摩着语言的分寸和力度。思忖着怎么说才能将震撼和伤害降到最低。
飘云拍拍他的肩膀:“天佑,直接说重点吧。”
龙天佑懊恼,飘云才是善用语言的行家,他欲盖弥彰的修饰遮掩根本是班门弄斧。
他叹了口气:“她走了。”三个字而已,竟然这么难。
“怎么走的?辛不辛苦?”飘云没有被撼动,很平静,难以想象的平静。
“用胸针刺穿了脖子上的动脉,在晚上,没有发出声音。早上发现的时候,人已经硬了。”
他看到她仿佛笑了一下。
“那胸针,是我第一次发工资时买给她的。她一直很喜欢,一直带着。你知道吗?我妈她很爱漂亮,最喜欢系白色的丝巾。她有时把那枚胸针别再丝巾上,有时别在襟口上。没想到这一次,她把它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这是她喜欢的方式,只是,太痛苦了。那么小的洞,血要流多少个小时才能放干净?”
看着她用平静的语调,慢慢的诉说这一切。龙天佑发觉自己错了,他以为爱若入骨入血,便可与她感同身受,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她心里的痛,他根本体会不到万分之一。
她的丧母之痛,他体会不到万分之一。
他的动作突然变得急躁,变得暴戾,仿佛丧失了所有的耐心。所有的刻意,所有的隐忍,在强大的悲剧面前,全部熬至化境。
“你哭吧,飘云,你哭出来啊!你骂我,你打我,怎么样都行!你发泄出来,你别这样难为自己,你让我难受,你让我难受得想杀了自己!”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狠狠的占据,仿佛在蹂躏她,又仿佛在惩罚自己。他需要她反应,正常人的反应,厌恶也好,愤怒也罢,他要她忍无可忍。这苦难的人生,无奈的命运,随着一个可怜生命的逝去,一切的付出,一切的忍耐,一切的辛酸,一切的委屈,没有意义,统统没有意义。她为什么还要忍下去?!他们为什么还要忍下去?!
男人撕心裂肺的嘶吼,仿佛比她还要痛,飘云胸口一窒。
就在这一刻,她想推开他,可是来不及。
一切快得让人来不及。
滚烫的液体,喷进他的嘴里,腥甜芬芳,有野蛮生猛的香气。
龙天佑懵了,离开她,摸摸自己嘴角,红色的汁液,有粘稠滑腻的触感,是血!
然后他看见,殷红的鲜血沿着飘云的嘴角一股一股的冒出来,染红了她的肩膀,泅湿了她身下的草席。
他大脑里所有的神经变成了高压管道,“砰”的一声炸了,整个人碎了,魂飞魄散,分崩离析了。
飘云无奈的摇头:“傻瓜,不是告诉你离我远一点吗。我的话,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硬扎扎的汉子,就这么掉下泪来。“你这是干什么?跟我示威是不是?你怎么这样?怎么能这样?”
他用颤抖的手指去抹她嘴角的鲜血,可是没有用,他抹不干净。就像他擦不净她的眼泪,救不了她的母亲。他的双手可以操控别人的生死,却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永远无能为力。
“怎么办?怎么办?”男人一边流泪,一边看着自己鲜红的手指。这个善于掌握一切的男人,看着沾满至爱鲜血的手,不知道自己可以问谁?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
他不知道,除了流泪,他什么都不知道。
“天佑,不要哭。”飘云抬起手,轻轻的为他擦眼泪,“安静点,听我说。”
“我带你走,我们去看医生。让我带你走,飘云。”
龙天佑说着就要抱她起来,飘云摇头,咳嗽一声,呕出一口血,吐在龙天佑赤裸的胸口上。
龙天佑心疼得几乎肝胆俱裂,他不敢再动,只是牢牢的抓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可以抓住她的生命。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的砸在她惨白的脸上,砸在她冰冷的手指上,砸在她颤动的睫毛上。
她的血,他的泪,汁液交融,血脉相连在一起。
飘云调整了一下呼吸,男人不敢动了,她可以好好跟他说几句话。
“天佑,不要紧张,不要激动,也不要白白浪费力气。你知道的,我们不能走出这间屋子。我们走得太远了,跟本找不到回去的路。你身上有指南针是不是?可是你知道,那没用。否则,你也不会把我带到这儿。”飘云咳嗽着,声音虚弱,可是她必须说话。
“你做得很对,与其在雪地里冻死,或是被野狼咬死,呆在这里等待救援是最聪明的选择。没有食物,可是雪地里不缺水。起码可以支撑七八天,没有问题。可是,你终究是百密一疏。你没想到我断了肋骨,伤了内脏。没想到我等不了那么久。可是你不需要自责,因为,这是天意。”
龙天佑悲痛欲绝的看着怀里的女人,生死攸关啊,她怎么可以这么冷静的评价自己的死亡,她怎么可以这么中肯的分析他的失误?她怎么做到的?她怎么可以?
“天佑,不要出去。外面的气温太低,有狼觅食。一只,或许你能应付。可是如果遇到一群……我的滑雪服里有打火机,不要让炉膛里的火灭掉。上衣的口袋里有巧克力,够你支持一段时间。你可以活着……”
龙天佑突然吻住这个明明连呼吸都费力,却还能对他喋喋不休的女人。他不要再听她说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要听。
他用舌头添干她嘴角的血迹,像狼族为爱侣舔舐伤口,细致,耐心,蛮暴,野性。
他贴在她耳边,挟着泪水,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狠戾:“如果我们走不出这片该死的森林,就干脆死在外面!我说了算,不管你同不同意。”
他抱她起来,宛如抱着洁白无瑕的婴儿,蹭着她白玉般的脸颊,温柔怜惜。
屋外北风呼啸,天地已然冻了个彻底,他擦干眼泪,对怀里的人轻声诉说:“我带你回家。飘云,我们回家……”
飘云,我们回家……


第四十七章

或许爱情故事只有两个结局,一个叫永远,在童话里。
一个叫死亡,在现实里。
龙天佑给飘云吃了几片曲马多,检查她的伤处,脚骨碎裂的很严重,不过不会造成生命危险。
可是左侧胸壁凹陷,他凭借多年的实战经验判断,肋骨应该断了不只一根。
还好前后胸没伤口,飘云很懂得保护自己,断骨没有刺穿胸膜,万幸。
但还是在移动中触伤了内脏,才会呕血。
龙天佑把棉被撕成布条,一层层裹住飘云的上身,固定好断骨,避免二次伤害。
“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飘云点点头,一动不动的任他摆布。
等龙天包扎好,她已经是冷汗涔涔。
他们出发时,雪终于停了,东方晨曦微露,冉冉的旭日像一道撕裂的伤口,新鲜的汁液染红了鱼鳞般的朝霞。
紫绯斑斓,霞光万丈。
雪霁天晴,是个拨云见日的好天气。
飘云趴在男人的背上,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在密林的雪窝中固执的穿行。
风停了,空气中弥漫着干爽的冰雪味道,雪地上有阳光的影子。
形迹可疑的小动物穿梭在树木的枝桠间,动作灵敏,模样俏丽,是松鼠。
飘云吹了一声口哨,那狡猾的小东西蹿来跳去,三两下就没了踪影。
龙天佑笑笑,感觉背上的女人似乎好了很多,把她用力向上托了托,继续前行,没有目标,就向着太阳的方向,举步维艰。
飘云掏出手绢,给男人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贴在他耳边轻声说:“天佑,我给你讲个故事。”
“不听!你又要耍我,我才不上当。”
飘云看着他的侧脸,奇怪的问:“咦,你变聪明了?”
龙天佑扭头碰碰她的脸:“你老实呆着,听话。”
飘云于是很老实的趴在男人的背上,手攀着他的肩头,小声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具体如何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是有一对情侣,两个人走失在雪山里,又冷又饿,却始终等不到救援。两个人就躲在山洞里依偎着取暖,有一次男人出去找吃的,过了很久都没回来,女人以为男人扔下她一个人走了,很绝望的哭。没想到男人却回来了,满身都是血,一只手臂不见了。”
龙天佑震动了一下,不放心,又把她往上托了托。
“女人哭得更凶,问他怎么了。男人说是被熊扯掉的,然后递给女人一块肉。烤的很焦,已经看不出颜色,接着就昏了过去。女人靠那块烤焦的肉活下来,男人却死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应该可以猜到的,那块肉是男人的……”
“不要说了!”龙天佑停下来,坐在冰冷的雪坷上,把飘云放在自己的膝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
飘云看着他:“我想告诉你故事最终的结局,女人活了下来,后来嫁给了一个很有钱的男人。可是结婚没多久,丈夫就不要她了。因为每天晚上她都会做梦,梦里喊得都是前男友的名字。后来,女人精神崩溃,进了疯人院。你以为这是一个关于爱和奉献的故事吗?不,这是一个同归于尽的故事。因为同归于尽,所以没有意义。”
飘云拉着龙天佑的手,探进自己的衣服里,呼吸微弱。
“这里断了,好像还有这里。肺叶有损伤,我现在连呼吸都困难。天佑,别在自欺欺人了。我走不出去,我会拖垮你。放我下来,你自己走。”
龙天佑用力捏着她的下巴,咬着牙,目光凶狠:“童飘云,你给我听着,如果你敢死在这儿。我就把你的小情人大卸八块,让他下去好好陪你,让你们在阴曹地府双宿双栖。我说到做到!”
飘云笑,把脸埋在男人的颈窝里:“你明明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为什么还拿狠话来吓唬我?你总是这样,说一套,做一套,口是心非。”
“童飘云,你故意欺负我是不是?就因为我喜欢你,你就可着劲欺负我是不是?为什么总是赶我走,你就这么不待见我?让我为你做点事不行吗?就算死,让我陪着你不行吗?如果是柳寒城,你会叫他走吗?你会吗?”
男人拥着她的手很温柔,唯有语气咄咄逼人,飘云没说话,只是把脸埋的更深。
脖子那一小块肌肤,有男人的体温。
“就算你不稀罕我,柳寒城你也不管了吗?你不想见他了吗?”龙天佑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多痛,他自己明白。
可是他顾不得,除了眼前这个身心都不属于她的女人,他什么都顾不得。
“天佑……”飘云冰冷的手指摸着男人的脸,她想说些什么,可是胸口痛得厉害,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一寸寸的碎裂。
把脸搭在男人宽厚的肩膀上,疼痛似乎缓和了些。
“我带你去见他,飘云。”龙天佑重新把她背起来。
到处都是积雪,他的脚步很沉,却感到后背的身子似乎越来越轻。
“飘云,不要睡。跟我说点什么,我们来说点什么。”
飘云捂着嘴咳嗽:“你说,我听着。”
“说说你跟柳寒城的事,你们究竟是怎么开始的?我一直很好奇。”
“作业本。”
“作业本?”
“是,六十多本,很重。我一个人搬不动,刚毕业,不好意思找人帮忙。结果手一滑,全掉在地上,同学们都在笑,只有他帮我一本一本捡起来。”
“就这么简单?”
飘云笑:“有多难?”
飘云把头靠在龙天佑的肩膀上,好像有些张不开眼睛。
“你喜欢他什么?”
“洗得很白的衬衫,漂亮的手指,阳光和青草的味道。说不清楚,只是每次看到他,都觉得心疼。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你相信缘分吗?”
龙天佑点点头:“相信。”
总觉得她的身子在向下滑,他把她又向上托了托。
不能让她睡着。
“飘云,如果你先遇到的人是我,会不会喜欢我?”
“不会。”
“为什么?”
“你那么凶。”
“那我以后不凶你了,你会不会喜欢我?”
“不会。”
“为什么?”
“你对我不好。”
“那我以后对你好,你会不会喜欢我?”
“不会……”
“为什么?”
“……”
没有意义的问题,没有意义的答案,在莽莽林海间无休止的重复。
飘云想起了母亲讲的童话故事,凶猛的野兽每晚拿着玫瑰花问被自己囚禁的美女,你爱我吗?
她爱他吗?
或许爱情故事只有两个结局,一个叫永远,在童话里。
一个叫死亡,在现实里。
而前方的路,没有尽头。
飘云感到很疲倦,侧头看看龙天佑,这么冷的天,他的汗水却顺着下巴淌进脖子里。
她想拿出手绢帮他擦擦,却发现,自己冻得手脚僵硬。
还是很困,可是她不能睡。
用力张大眼睛,向远处看,忽然发现一团毛绒绒的活物掩藏在树林后,飘云心里一惊。
同一时间,龙天佑也停住了。
呜呜咽咽的悲啼,从树林的西北方传过来,像小狗的哭声,拉着怪怪的长声,凄厉悲凉,可怜极了。
飘云拍拍龙天佑的肩膀:“过去看看吧,顺便歇歇脚,你太累了。”
龙天佑问她:“你不怕?”
“怕也没用。真进了它们的掠食区,我们怎么都走不出去,干脆从容点。”
龙天佑点点头。
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胖乎乎的小雪狼,雪团一样的白,肉嘟嘟的后腿被夹在一只锈迹斑斑的捕兽夹上,血肉翻开着。
可怜的小东西,一定是不听大人的话偷跑出来玩,结果中了埋伏。
“这里怎么会有兽夹?”
“应该是以前的猎人留下的。听这里的工作人员说,这片原始森林建国前是鄂伦春、鄂温克这些游猎民族的猎区。飘云,咱们走吧。幼崽跑不远,狼窝可能就在附近。”
飘云点头,他们准备离开,小狼却越叫越惨,像被遗弃的婴孩,凄凄哀哀的。
飘云不忍心,看看龙天佑,眼神跟小狼一样楚楚可怜。
男人叹了口气,把飘云安放在旁边的雪地上,让她靠着树。
精铁制成的捕兽夹,经过岁月的侵蚀,略有老化,但是对付这样一只毫无战斗经验的小动物,依然绰绰有余。
小家伙不知其中凶险,越疼越挣扎,越挣扎被咬得越紧。
龙天佑慢慢把兽夹掰开,飘云小心翼翼的把痛得嗷嗷叫的狼崽抱出来。
伤口很深,所幸兽夹不大,没伤到筋骨。
龙天佑的衣袋里有救急用的止血药,白色的粉末,抹在伤口上微微刺痛。
飘云用手绢给小家伙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小家伙很听话,一副不经世事的模样,还没学会戒备和仇视。
飘云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块巧克力,一掰两半,一半塞给龙天佑,另一半喂给了小雪狼。
“你不要?”龙天佑匀出一份给她。
飘云摇摇头,一抬手全塞进他嘴里:“你比我需要。”
小狼舔舔嘴巴,直往飘云怀里钻。
龙天佑摸摸小家伙的头:“这小东西一定是公的。”
“你怎么知道?”
“我发现雄性动物对你都没什么免疫力。”
飘云揉了一个雪团扔在他脸上,黏在嘴唇和下巴上,像圣诞老公公。
飘云想笑,呼吸里却带着血沫。
龙天佑的脸立刻变了色,把她背起来。
小狼跳出来咬龙天佑的裤脚,妄想英雄救美,被他一跺脚吓跑了。
他们目送它一瘸一拐的离开,继续走自己的路。


第四十八章

飘云,下辈子,你会不会喜欢我?
原始森林,树木密实,高大参天。
仿佛没有尽头,他们忘记了时间,但见树木的影子,可知日已西斜。
少了日光的当头照射,树林变得更加阴森寒冷,恐怖狰狞,处处危机。
“天佑,停下来歇一歇吧。再这么下去,你支持不住。”
“不行,天快黑了。”
飘云向西方看了看,日光熹微,是的,天快黑了。
这个世界果然没有奇迹。
“天佑,后不后悔?”
“后悔在木屋里应该多亲亲你。”
飘云笑,摸摸男人的脸。
他们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天终于暗了,幽冥的树林,闪动着无数只绿莹莹的眼睛,邪恶诡异。
狼嚎声此起彼伏,互相传达着信息。
他们是有组织的团体,每个成员都是掠食高手,擅长单独进攻,更长于协同作战。
等级森严,组织严密,狡猾残忍,凶狠无比,这就是让百兽之王闻风丧胆,北方游猎民族谈之色变的雪域狼群。
月亮刚刚升起。
龙天佑拔出随身的匕首,冷寒的刀锋,映着一双比野兽更狠戾的眼睛。
飘云搂紧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侧脸上。
“飘云,下辈子,你会不会喜欢我?”
“会。下辈子,我一定喜欢你。”
男人满足的微笑,扭头亲了亲她的脸。
“那我们说好了,下辈子,我等着你。”
狼群慢慢集结,聚拢,合围成一个半圆型。
每一只都毛发光亮,体格彪悍,硕大无比。
它们是有耐心,有力量,有智慧的战士。
恶劣的天气和残酷的自然环境造就了他们艰苦卓绝的毅力和出类拔萃的猎杀能力。
龙天佑知道,这些雪域杀手,已经暗中跟了他们很久。
它们不出手,是在等待最佳的狩猎时机,狼群从不打无把握的仗,一击必杀!
冷汗沿着额角流下来,野狼喜欢吃活物。
他不担心自己,但是想到背上的女人被尖牙利爪撕裂分食,便觉心痛如绞,悍壮的身子仿佛摇摇欲坠。
“天佑,你手里有刀,我相信你的手法够快。”
男人震动,他明白,这个勇敢的小女人是要他在关键时刻亲手解决她。
无需多言,危机和死亡让他们心有灵犀。
龙天佑点点头,决然道:“好!我不会死在你前面。”
同生共死,有什么好怕的?他们早已百无禁忌。
群狼蹲坐在雪地上岿然不动,月光下宛如白玉雕像,半碗的尖耳如同敏锐的雷达,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克制着私心和贪欲,等待着头狼的命令。
一只体型庞大如豹的雪狼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月华下,尖嘴立耳,白斑吊睛,尖刀似的目光四面刮着你的皮肉,每一刀都精准无比。
凶傲的虎狼之威,王者风范一览无余。
飘云从没见过这么威风的雪狼,比之前碰到的饿狼更加的粗壮凶悍,不怒而威的架势让人惊惧之余,肃然起敬。
狼王慢慢逼近,距他们大约十米的距离,龙天佑握紧手里的匕首,汗水浸湿了手心,神经崩成了一发千钧的丝线,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群狼陡然立起,前爪扣地,后腿绷直,如同上弦的利箭,蓄势待发,因期待一场血腥的杀戮而兴奋不已。
龙天佑明白,一旦开始,就不是战争,而是屠杀!
他探手摸摸飘云的脖子,柔嫩的皮肤下面,有条蓝色的血管,叫做动脉,一刀下去,即刻毙命。
他做了最惨烈的打算。
风中似乎可以嗅到血的味道,月亮染上红色的光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随着一声尖细的狺吠,一只笨笨的小狼,从狼王身后颠颠的跑出来,像团白色的绒球,磕磕绊绊的向他们这里滚过来。
紧张的气氛陡转直下,群狼齐刷刷的看着小狼,悻悻的摇着尾巴,戾气全消。
小狼跑过来就咬龙天佑的裤脚,龙天佑楞了一下,借着月光看到狼崽绑在后腿上的手绢,立刻明白了什么。
他把飘云放下,安置在雪地上。
小狼立刻跳进飘云的怀里,伸出舌头亲昵地添她的脸。
“呜哦……”狼王仰天长啸,群狼听到命令,十几只雪狼掉转身子,整齐划一的向密林深处撤去,猛狼在前,巨狼压后,像军队一样井然有序。
危机解除,狼口余生。
可是龙天佑高兴不起来。
因为狼王没走,不但没走,它还迈着稳健的步伐慢慢踱到飘云周围,转了几个圆圈,仿佛在盘算着什么。
龙天佑握紧匕首,猛兽在前,一刻不敢松懈。
突然,硕大的狼头向飘云的颈窝处探去,龙天佑惊骇,匕首眼看就要扎进狼王的脖子。
狼王却只是叼起小狼的后颈,把这个小糊涂蛋从飘云的怀里拽了出来。
龙天佑松了一口气,这险恶的形势如同飞虹急流,直上直下。
一颗心也跟着大起大落,人几乎瘫坐在地上。
他蹲下来,在月光下看着飘云白皙的面孔,与他一样毫无血色。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没有泪水,没有语言,只有生死与共的不离不弃,这种感情早已超越了爱与恨的界限。
但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他们曾在红尘彼岸遥遥相望,历经尘劫,罹患不愈,可所有的困顿和隔绝在这一刻都已轰然倒塌。
纵使宇宙破碎,乾坤逆转,也无法再撼动他们一分一毫。
此情此景,才是真正的天上人间。
狼王叼着自己的幼崽怔怔的看着他们,冷月寒霜,孤星自照,这人间如火如荼的至情至性,仿佛令凶狠的野兽也唏嘘不已。
雪域荒原,孤山冷月,此刻却是,春暖花开……
龙天佑把飘云背在背上,想继续他们的路程。
阵阵狼嚎穿透铅灰色的云层,是狼群在呼唤首领。
可狼王却在原地踯躅,仿佛不想跟他们分道扬镳。
站在那里直勾勾的望着他们,尖嘴向一个方向努了努。
“它想干什么?”龙天佑问。
“好像是让我们跟它走。”飘云说。
“那我们……”
“跟它走吧,它要想吃我们,早就下手了。”
“好,听你的。”
狼王叼着小狼,龙天佑背着飘云,一前一后在密林中穿行,明月当空,清白如练,照亮盈盈白雪,叠银泻玉的光辉,成了他们的明灯。
“它们为什么不攻击我们?”龙天佑不相信野兽能这么通人性,仅仅为了报恩就放弃一顿美餐。
“我们救了那小东西是一部分原因。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它们不饿,围攻我们是因为我们闯入了他们的领地。”
“哦?你怎么知道的?”
“看毛色就知道了,饿狼的毛发没那么亮。”
龙天佑笑笑:“没想到你懂这么多,厉害。”
“其实,是寒城讲给我听的。他对军事,战争,野外求生都很感兴趣。”
龙天佑点点头:“那小子,的确不能小看他,假以时日绝非等闲。”回头看着飘云的眼睛,柔声说,“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定把你送回他身边去。”
飘云没说话,紧紧攀着他的肩膀,森林里的黑夜很寒冷,那里却很温暖。

他们在莽莽林海中走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狼王停下来,端凝的视线直视前方。
龙天佑顺着它的方向望过去,顿时惊喜万分。
“飘云,你看。”龙天佑唤醒在他背上昏昏欲睡的女人。
飘云睁开眼睛,不敢相信,又揉了揉眼睛,才相信是真的。
一千二百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宛如一座城池大的迷宫。
在熟悉地形的野兽引领下,他们终于突出重围,绝处逢生。
森林边缘是一片皓白的茫茫雪原,少了树木的掩护,雪狼不会轻易踏入。
分别在即,小狼从狼王嘴里挣脱出来,半跑半颠的跑到龙天佑脚下。
龙天佑放下飘云,小狼依依不舍的添着她的手。
狼王仿佛有些不耐,低声嚎叫,催促着自己的幼崽。
小狼终于离开,却一步一回头,跑回狼王身边,想学父亲那样帅气的长啸,结果尖细的嗓子更像小狗撒娇。
飘云对它挥挥手,当时一念之仁结下的善因,为他们创造的生命奇迹,简直堪比创世传说。
现在想想,有句话说的真对,你应该相信,在你的平凡生活之外,有些人正在经历着传奇。
而她与龙天佑,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轮回的惊世传奇。
仿佛转世投胎,是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们坐在雪地上休息,虽然出了森林,可前方的路还很长。
飘云的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一小块巧克力。
龙天佑的止疼药也用完了,背着飘云走了一天一夜,整个人累得几乎脱节。
飘云断骨的地方开始疼得锥心噬骨。
她忍耐着,把巧克力掰成小块,塞进龙天佑的嘴里。
“别都给我,你也要吃,不然撑不下去。”
飘云摇头:“我没有你消耗大。我倒下,你有力气背我。你倒下,我哪里背得了你?”
龙天佑不说话,乖乖的就着雪咽下去。
这种时候,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体力。
重新上路,远远望去,空旷的荒原白雪迷茫,他们是白屏上不和谐的黑点,固执的寻找着出路,满怀期待能够逃出生天。
他们创造了一个奇迹,便相信可以创造第二个奇迹。
而眼前的雪原,宽阔坦荡,一马平川,只要一直向前走,找到公路,就真的可以获救了。
人最紧张的时候,不是置于死地,不是安享太平,而是命悬生死之间的一线生机,在可与不可之间追逐求生,最残酷,也最磨人。
没有树木的遮挡,阳光经过雪地的反射,变得异常刺眼。
龙天佑拿出一块手绢蒙住飘云的眼睛。
“天佑……”
“别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飘云安心的伏在男人的背上,即使目不视物,也安全无虞。
记忆犹如暗涌层层退却,往昔的一切,恍若电影镜头在脑海中一幕幕闪现。
快乐的,痛苦的,无奈的,悲戚的。
无论她是否心甘情愿,龙天佑这三个字,已经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牢牢镌刻在她的记忆里,盘根错节,休戚与共的感觉惨痛而绝烈。
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理所当然的走进她的生命,飓风一般,席卷了一切。
无奈吗?悲伤吗?痛楚吗?心酸吗?
人心究竟有多大?可以容得下如此多复杂而矛盾的情感?
她理不清,也不想理清楚。
此刻趴在男人的背上,小动物一样依赖着他的宽厚和温暖。
天长地久的感觉,让人几乎期待这条生死茫茫的道路,永远没有终点。
如果就这样走下去,永远永远的走下去……
这无尽的悲伤,可否流放?
没有答案。


第四十九章

我不哭。
天佑,我们回家。
不知走了多久……
“啲啲……”飘云侧耳倾听,这声音随着风飘过来,好像是汽车的喇叭声。
老天,他们终于……飘云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天佑,你听到了吗?”
男人没有回应,突然双腿一软,栽倒在雪地上。
飘云趴在他背上,没有受伤。
她从雪窝里挣扎着爬起来,扯掉脸上的手绢,看到龙天佑脸朝下伏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飘云吓坏了,扶起男人的脸,他嘴唇青紫,脸色铁青。
这个强壮的男人,背着她走了几十个小时,因寒冷和劳累而精疲力竭。
“天佑,天佑,你别吓我,你张开眼睛看看,是公路,我们走出来了,我们终于走出来了。”
龙天佑慢慢张开眼睛,不置信的喃喃低语:“是吗?我们走出来了?”
飘云握紧他的手,激动地泪盈于睫:“是的,你看,前面就是公路,我们可以回家了。”
“公路,在哪?”龙天佑伸出手,探向前方,可是双眼,没有焦距。
飘云一怔,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声音颤抖:“天佑,你的眼睛……”
龙天佑看不见,他失明了。
飘云的眼泪一滴一滴的砸在他的脸上,冰冷的液体仿佛可以瞬间凝结。
“别哭,是雪盲,被反射的太阳光灼伤了眼睛。 我不会真的瞎掉。”龙天佑摸到她的脸,凭着感觉给她擦眼泪。
飘云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我不哭。天佑,我们回家。”
飘云的脚骨碎了,她站不起来。
龙天佑的眼睛失明,他看不见。
他抱着她,做她的腿。
她为他指引方向,当他的眼。
命运令他们合而为一,抵死纠缠。
历经千辛万苦,他们终于摸索到高速公路边上。
只要有车经过,就可以获救了。
飘云依偎在龙天佑怀里,迷迷糊糊的想。
他们满怀希望和期待。
可是,过往的车辆很多,任凭他们招手呼喊,就是没有一辆车肯停下来看一看这个饱经磨难的男人和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长途运输,大家都在赶路,都怕招惹麻烦。
雪地上,体温在不断的流失。
飘云的呼吸越来越艰难,又呕出鲜血,龙天佑看不见,可他听得到。
听得到,于是心急如焚。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货车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头:“怎么了?这是。”
“我们滑雪,发生意外,她受伤了,请你帮帮忙,把她送到医院,再晚就来不急了。”龙天佑耐着性子好言相求。
“怎么办?怪可怜的。”司机跟身边的人说。
那人探了探头:“那女的好像快不行了,走吧,别惹麻烦。”
司机发动引擎。
龙天佑一下站了起来,他看不见,跌跌撞撞的摸索到高速公路上,接着,双膝一弯,咚的一声跪在冰冷的柏油路上,把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我求求你们,救救她,救救她,我求求你们。”
冰冷的雪花落在飘云脸上,好像母亲温柔的手,她慢慢张开眼睛,看到暗灰色的天空,云峰峥嵘。
天佑……
她慢慢撑起上半身,望向高速公路。
她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哭有什么用?眼泪有什么用?可是,她忍不住。
眼前的景象比断骨还要痛,她不堪负重。
雪盖了一身,他跪了多久?哀求了多久?被欺侮了多久?没人知道。
那辆货车早就开走了,无数的货车开走了,无数陌生的面孔讪笑着飘然而过,某些时候,人的慈悲比不过动物。
飘云慢慢的爬过去,爬向这个带走她的一切,又因她而失去一切的男人。
她拉住男人的手,把他的头拉进自己的怀里。
她的眼泪无声无息的坠落,与他的绝望水乳交融。
“对不起,我真没用。”男人靠在她怀里难过的颤抖,“一辆车都叫不到。”
“天佑,够了,够了。”
他受了多少苦?为了这个不爱他的女人,他究竟受了多少苦?
值得吗?
所以够了,天佑。
“不够,我要带你回去,回你喜欢的人的身边去。这是我欠你的,这是隋洋欠你的。我放了你,我让隋洋放了你,飘云,你听见了吗?”
后来他说了什么,飘云没有听清楚。
她不想听,她累了,很困,只想躺在男人怀里,美美的睡上一觉。
即使永远不醒也没关系,不要紧,她不在乎。
明月为鉴……她真的不在乎。

她再次醒来,看到的是隋洋的脸。
躺在医院温暖的病床上,身上插着无数条管子,闻到花瓶里百合的清香。
她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发不出声音。
隋洋摸着她的脸:“飘云,你刚做完手术,需要休息。”
天佑呢?他在哪儿?
“不要担心,你会得到最好的照顾。脚骨接的很好,你还能走路,还能跳舞。”
天佑呢?求求你,告诉我,他怎么样了?
隋洋笑了笑,帮她合上眼睛。
温柔的吻落在她纤密的睫毛上,很快,就被泪水濡湿了。
一片冰冷……


第五十章

一连几天,飘云都昏昏沉沉的,身上少了一些管子,又加了一些管子。
每天都有人来看她。
隋洋的父亲,亲戚,朋友,塞了不少的红包,嘱咐她好好养病。
学校的领导,握着她的手郑重的说,小童是个好同志,尽快好起来,学校需要你。
同事则担心的问,你这样,下学期还能不能上班?你的那个坑谁来填?
还有她的学生,一帮子少男少女围在她的病床边,哭哭啼啼,童老师,我们离不开你,只要你回来,我们再也不气你了,你可挺住了啊。
寒城夹在众人之中,她望着他红肿的眼眶,默默的掉眼泪,说不上话,又昏睡过去。
梦中反复出现那座林间小屋,呼啸的北风,鹅毛大雪,男人火热的胸膛和滚烫的泪水。
还有一条永远都走不完的路。
身体在这儿,记忆却停留在那片莽莽雪域,大雪纷飞,无边无际。
她想见他,可是心越急病好得越慢。
偶尔清醒的时候,看见隋洋坐在床边,她虚弱的说不出话,就伸出打着点滴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字。
隋洋看了半天,恍然大悟。
“你是问天佑哥的情况?”
飘云用力点头。
“他就在你隔壁,身体没大碍。不过眼角膜上皮病变,暂时看不见东西,医生说要观察一段时间。你放心,不是大毛病,再过七八天就可以出院了。”
飘云在隋洋手心里写到;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吗?
隋洋看了看,嘿嘿一笑:“亲爱的,你在开玩笑。你连话都说不来,怎么能下床呢?乖一点,他好了,会来看你的,稍安勿躁。”
飘云觉得隋洋今天的笑容很不一样,仿佛藏着某种居心,让人不安。
可是她顾不了这么多。
他救了我一命,我应该去看他。
飘云写到。
隋洋把她的手按回床上;“飘云,听话。”
隋洋低头亲她,飘云想推开他,手上打着吊针,她用不上力气,一时情急,就在嘴上较了劲,咬破了隋洋的嘴唇,味道又咸又腥。
隋洋吃疼,放开她。
看着她淡漠的眼睛,忽然笑了。
“我没让医生给你做牵引,用的是保守治疗,看来是对的。虽然痊愈的时间长一点,过程更痛苦点。可是不会留下疤痕,相信你会喜欢。”
隋洋扯开飘云的病服,露出她被胸带和粘贴胶条缠裹的身体。
那纤细的身子经过一场劫难,树枝割刮,岩石磕绊,早已伤痕累累。
断裂的骨头支撑着羸弱的生命,需要包容和怜惜,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愤怒和拨动。
他却剥开她的绷带,含住她的乳头,用牙齿厮磨,带着力气。
顶棚的白炽灯好像坏了,嗡嗡直响。
飘云疼得浑身颤抖,脚上打着石膏,两只手都挂着吊针,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像具被人玩坏的提线木偶,破碎狼狈的任人宰割。
喊不出,动不了,她只有抓着他的肩膀,手上的针管都回了血,鲜红的液体沿着输液管逆流而上。
尖细的针头在皮肉里撕扯,滚动,暴徒一样乱闯乱撞。
他的嘴唇沿着苍白的肌肤一路向上,烙在飘云的脖子上。
飘云用力一挣,输液袋掉在地上,针头就从血管里直挺挺的挑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带着血星。
手背扎针的地方血肉模糊,飘云就用那只手扒隋洋的脑袋,混乱中,血蹭在他脸上。
隋洋楞了一下,看着飘云激红的眼睛,她是真的在拒绝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太过激动而咳嗽不止,牙齿咬破了嘴角,有细细的血丝。
“你生病了,所以心情不好是不是?我知道了,别生气。”隋洋亲了亲飘云的额角,帮她拉好衣服,然后很好心的按了呼叫器。
穿着粉红色制服的小护士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跑过来,一进屋,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地上有血,不多,可是颜色殷红。
男人的脸上也有血,也不多,所以他还在笑。
躺在床上的女孩像张菲薄的纸片,因疼痛而呼吸急促,被汗水濡湿的头发一绺一绺的黏在脸上,男人在为她擦汗。
输液袋,点滴管,带着血的针头躺在地上,药液横流,一片狼藉。
还有那灯管,真的坏了。
幽明幽暗,闪闪烁烁,仿佛LOMO风格的照片,零落混乱的诡异气息。
“麻烦你,她需要点滴,请你再配袋药来。”隋洋擦掉脸上的血,笑了笑,一双桃花眼,依旧秀亮迷人。
小护士看了看女孩比床单还白的脸孔,脖子上的痕迹暧昧不明,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出去。
男人是什么人物,她知道。
女孩是什么身份,她也知道。
所以是死是活,与她何干?
可是扎针的时候还是犯了难,飘云的手肿得很高,皮下出血,青中带紫,扎不下手。
隋洋挽起飘云的袖子,露出纤细的胳膊,手肘处青蓝的血管微微突起,纵横交织。
“就扎这儿吧,这里好。”
护士看了他一眼:“那里疼。”
“没关系,我女朋友很坚强,能挺住。”

二月到了,再过几天就是春节。
南方却发生历史上罕见的重大雪灾,波及人数达三千多万,很多地区断水断电,百姓要在黑暗中度过春节。
电视上,国家领导安抚受灾群众,解放军战士抢险救灾,各个地区大力支持,真正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由于通讯实施,道路交通全部瘫痪,春运受阻,漂泊异地的莘莘游子,只有在他乡度过春节,无法与家乡的亲人团聚。
看到这里,飘云深深的悸动,仿佛又回到那片无边的荒域,冰天雪地,前路茫茫。
天与地之间,云霭沉沉,长空万里。
只有家,是回不去的地方。
隋洋走过来,关掉了病房里的电视。
“别看了,一会儿又难受。”
飘云看了看他,隋洋坐在床边,给她扶正靠在身后的枕头。
小保姆刚榨好番茄汁,他给她倒了一杯。
“医生说你的意志力很强,肋骨愈合得很好,只是脚上打着石膏,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走路。春节恐怕要在医院过了,你喜欢吃什么?我叫人……”
飘云打断他:“隋洋,我想看看我妈妈。”
隋洋把杯子放在飘云手上,粘稠的浆汁红得像血。
“好,我明天带她来见你。”


第五十一章

第二天,隋洋带她来了,装在玄色的木匣里。
精致的兰花图案,黑白照片,白森森的底子,笑容灿烂的有些刻骨。
飘云把它放在床头,睡觉的时候就抱在怀里,骨痛欲裂的时候就看上一眼,似乎没那么疼了。
寒城来过好几次,跟在蒋逸和一群男生后面。
隋洋和小保姆一直都在,招呼的很热情。
几个臭小子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废话,吃了一地的果皮,然后拍拍屁股,拉着寒城走了。
他们说不上话,两个人似乎遥不可及。
龙天佑一直没来看她,隋洋说他已经回家修养了。
飘云感到难过,断骨的地方疼得厉害,以为引起了并发症。
医生却说是心理作用,伤口愈合的很好,脚上的石膏再过几天就可以拆了。
飘云却疼得几天吃不下饭,晚上做梦,梦里有雪花轻轻飘落,月光如寒,一个男人温柔的耳语:“飘云,下辈子,你会不会喜欢我?”
她听到自己哽咽的哭声,小保姆在陪护床上鼾声均匀,她可以任眼泪放肆的流个够。

大年三十,雪下的很大,天刚擦黑,街上有人放鞭炮,热热闹闹的辞旧迎新。
瑞需兆丰年,不管是不是迷信,能不能实现,人们都愿意相信,这是个吉祥的好兆头。
隋洋要回家过年,初一才能回来。
让人送来吃的喝的,留下小保姆陪飘云,亲亲她就走了。
晚上八点,春节晚会开始了,喜庆的音乐漂浮在走廊静悄悄的空气里,除了几个值班的护士,能走的人都走了。
远方的夜空燃起绚丽的烟火,小保姆有些心不在焉。
飘云笑笑,对她说:“你回家吧,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小保姆先是一喜,之后又面露难色。
“放心吧,我不跟任何人说。你明天早点回来就成。”
小保姆走了,病房里一下空荡了很多。
飘云一个人看电视,吃保温饭盒里的饺子,学生白天送来的。
隋家的菜一口没动,太肥腻,吃不下。
春节晚会,小品做作,相声无趣,歌舞老套,还是一样的无聊。
唯有背景一年比一年华丽,见证了我们伟大的祖国的欣欣向荣与时俱进。
一个卖房的小品。
梳着蘑菇头的蔡明,捏着嗓子,对老搭档郭达嗲嗲的说:“你真是我的吉祥物。”
飘云笑了,用餐巾纸擦擦嘴,回头看骨灰盒上的母亲,她也在笑。
飘云把盒子从床头柜上拿下来,用袖子擦了擦。
“妈,有个男人,他总是在我最危险的时候出现,你说,他是不是也是我的吉祥物?”
母亲不说话,静静的看着她,仿佛在说,孩子,你真傻。
是啊,她真傻。
飘云把骨灰盒放回去,觉得口渴,四周看了看,水瓶在病房角落的茶几上。
她脚上的石膏上午已经拆了,可是没经过物理治疗,走路依然困难。
没有意外的跌在地上,还好有地毯,不怎么疼,就是姿势难看了点,模样狼狈了点。
就在这时候,门开了。
飘云揉了揉眼睛,对自己说:“不可能,哪有这么好?”
龙天佑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子挡住走廊上的灯光,手里拎着三叠式餐盒,楞楞的看着趴在地上的女人。
听到她说:“不可能……”
他大步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三秒后,扔掉餐盒,把她结结实实的抱在怀里。
菜香味飘出来,芙蓉虾仁,清炒芦笋,凤梨海鲜盅,汤水撒了一地。
飘云把头靠在男人的颈窝上,低声呢喃:“你去哪了?吉祥物。”
男人想笑,笑出来的却是泪。
飘云搂着男人的脖子,攀在他身上像只无家可归的浣熊。
“我想去找你,他不让,我动不了。”
“……”男人无语,感动。
“我的伤没好,他扒开我的衣服,我又冷又疼。”
“……”男人震惊,疼痛。
“我每天都在等你,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男人抬起飘云的下巴,直勾勾的看着那张哭得很委屈的小脸,几天不见,她又瘦了。
“飘云,我怎么感觉你在勾引我?”
怀里的人于是哭得更委屈:“我疼得这么厉害,你都不来看我,你不来看我……”
龙天佑抓住那双根本没力气,还一直捶打他的小手,脑袋有点热,身子也热。
另一只手固定住她不断摇晃的小脑袋,扣着她的后颈,贴近了看她:“你要我吗?飘云,告诉我,你要我吗?”
“你不来看过我,你都不来看。”女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不知道是真的很委屈,还是不愿意面对男人的质疑。
这只小鸵鸟……
男人开始烦躁,捏着她的下巴,面孔有些凶神恶煞:“告诉你,我他妈的再也折腾不起了。你要了就不能后悔,要了就不能三心二意左顾右盼,要了就是一辈子。你要是反悔,我不会扒光你,我会掐死你。”
回答他的是飘云的嘴唇,她吻他,心里不明白,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她都做到这份上了,他还不懂吗?还有时间说这么多废话?
“妈的!”男人用粗鲁的脏话,色厉内荏地掩饰他的慌乱,气急败坏的搂紧女人的身子,“你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童飘云,这是你自己选的。你以后就是哭着求饶,我也不会放过你,所以你千万别后悔……”
“嘘,你好吵。”飘云点住他男人的嘴唇,摩挲着他的曲线,“这么漂亮嘴唇,不是用来唠叨的。”
窗外是寂静的街道,冰冷的黑夜,喧嚣的除夕。
屋里是肮脏的地毯,火热的胸膛,冷酷的身体。
飘云躺在地毯上,越过男人的肩膀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原来这个世界如此的渺小,渺小得寻寻觅觅,让人看不清自己。
身上的男人剥光她蓝白条的病服,拉开拉链,压住她赤条条的身子,像揉碎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你行吗?”男人进来后,不敢动,气息浑浊的看着黑暗中她明亮的眼睛,她的眉目似光,清晰的倒映在他的瞳孔里。
飘云摸了摸自己的肋骨,长得很好,微微有点疼而已,受得了,没问题。
于是夹紧了男人坚硬的腰杆,迎着他的身体。
火热的器官,滚烫的皮肤,细密的褶皱,每一条纹理都蕴含玄机,这耗尽生命的激情,只是不知道怎样相拥才能贴得更紧密。
男人低吼,忍无可忍,每一次冲击都要嵌进她的最深处,每一次都要她呻吟震颤,她是他的礼物,他的祭品,他的善意和慈悲,他的欲望和暴力。
是他刻骨铭心的痛楚和悲伤,是他至死不悔的信仰和爱情。
手被他扣在头顶,这是龙天佑喜欢的方式。
飘云扭头看着床头柜上的骨灰盒,妈妈微笑着看她的眼睛。
仿佛又在说,孩子,你真傻。这条路有多难,知不知道?
飘云微笑,流泪,妈,我不后悔。把自己交给他,我不后悔。
指尖触到女人的泪,龙天佑有些悲伤,仿佛走回那条生死茫茫的道路,爱情有多远?生命有多长?未来是否荒凉?
不愿去想。
这是他用尽生命去爱着的女人,辗转在她身体里,可以忘记明天的太阳是否会升起。
开始的那一刻,我们都自负的以为不会爱的这么多,这么伤。
直到最后才明白,为了那看不见的东西,我们几乎耗尽了看得见的生命。
龙天佑坐起来,抱紧她。
口对口,眼对眼,心对心,坚硬的器官与她生命的核心紧密契合,仿佛凌霄花攀援着橡树,骨血相连,汁液交融。
仿佛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
吻干她的泪,拥紧她的身体,用自己全部的热情贯穿她的生命,直到精疲力竭。
飘云抱着他的头,听到涌动的体液和男人粗噶的喘息,仿佛夏夜的潮水拍打着堤岸,淹没在欲望的海洋里,她的灵魂,她的心,伴着他的身体一起升空,迸发,高潮,破碎。
灰飞烟灭……
攀上顶峰的瞬间,龙天佑突然感到恐惧,这场性爱太过酣畅淋漓,是否预支了所有平淡相守的幸运?
“飘云,飘云……”男人闭着眼睛,孩子似的慌乱无助。
女人温柔的亲吻他的额头:“天佑,别怕。我在,我在你怀里,永远永远在你怀里,直到你不要我,直到死亡让我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