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国庆前一天恰好是星期六,肖颖中午飞回C市,直接去了公婆家。
按了门铃,门板很快应声而开,她先是瞥了一眼前来开门的人,然后将手上的东西放下,说:“妈,我回来了。”
叶母之前也不知正和谁讲电话,刚刚放下听筒,转身看见她不免有点惊讶:“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
“哦,反正也没什么事,就提早一天了。”
“那怎么不让昊宁去机场接?”
肖颖低着头径自去翻小皮箱,找出给婆婆带的丝巾:“妈,这是买给您的国庆节礼物。”
叶母很开心地接过去,顺便拉住她的手,嗔怪地看了叶昊宁一眼:“还是儿媳好,比我儿子还疼我。”又对肖颖说:“他呀,每回来都空着两只手,倒像是特意过来混吃混喝的。”
肖颖垂着眼睫笑了笑,心想,再混您不也是情愿的么。
叶昊宁坐在一边,看着这对堪比亲母女的婆媳,也笑道:“以前我也不是没买东西回来,可是哪样是您看得上眼的?再说了,您觉得肖颖好,估计有一半也是我反衬的功劳。”
结果叶母还没来得及说话,肖颖就已经冷笑着接道:“这么说来,我也该感谢你了?”
不对!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不该是这种语气,也不该配合此刻的表情,其实应当更柔和一点才对,最好带着点娇笑,因为那样才像一般打情骂俏的小夫妻。而自己现在这样子,倒更像是负气的怨妇。可是,明明生活那么平稳安好,又有何气可负?
幸好婆婆正将新款丝巾抖开来,对着光线细细瞧着,似乎并未发现她的不妥。
她站起身,只见叶昊宁单手支着下巴,幽深的视线也随着她的动作而转移,带了那么一点点不着痕迹的研究审视,弄得她不大自在。
这时家里阿姨从厨房里端了数只小碗出来,招呼说:“先过来喝汤吧,午饭很快就好。”又转过头笑意盈盈地对肖颖说:“恰好是你喜欢的竹荪鸡汤,快过来。”
十分难得,公公叶向国今天也在家,开饭的时候拿着报纸从楼上走下来,冲肖颖点点头,又问:“最近工作忙不忙?”
她笑一下:“还好。”
“那就好,就算再忙,身体也是要注意的。”
她连忙应承:“嗯,知道了。”
虽然平时接触得少,但肖颖与叶昊宁的父亲一向处得很不错,只觉得这位老人极有气度性格又和蔼,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官架子,竟然十分平易近人。
她曾想,自己的这段婚姻即使有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和失败,但至少,与叶昊宁全家人的相处状态却是完全值得称道的。
四个人一起吃了餐饭,随后肖颖便被叶母叫去楼上卧室聊天。
其实她心里有点犯怵,上了一定年纪的女人对于抱孙子的事总是异常执着,饶是像叶母这样平素修养气度都上佳的也不例外,抓住这个话题便不肯轻松撒手,而那又偏偏是她最没兴趣讨论的问题。
有鉴于上一回在餐厅里的经历,肖颖走上楼梯的时候下意识便回过头看了看,只见叶昊宁正坐在沙发一隅与叶向军说着话,目光落在与她相距甚远的位置,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看来想指望他是不行了。
幸好到了二楼才坐下没两分钟,叶昊宁远在澳洲的妹妹叶思颜恰好打电话回家,她便从叶母手中接过听筒讲了两句。
她问:“什么时候回来?”
叶思颜的声音在电话里既清晰又清脆:“估计要等到圣诞节前后。你们国庆休假打算去哪儿玩玩?”
“暂时没别的计划,就是回去看看我爸妈。”
“哦,我哥也会陪着一起去吧?替我向肖爸爸肖妈妈问好。”
“好的,多谢。”
“一家人客气什么。对了,我哥呢?”
“在楼下和爸聊天。你要不要找他们说话?”
“可以呀……”
肖颖终于找到机会,连忙跑出去,站在二楼的护栏旁居高临下地望下去,结果只见叶家俩父子各占一块空间,老的在看报,少的则正低着头摆弄手机。
她说:“爸,思颜电话。”
下面那两人同时应声抬起头,她又朝叶昊宁看过去,说:“她也要和你说话,快来接。”
片刻之后,肖颖不禁气馁地想,一定是刚才吃得太饱以至于脑子犯糊涂了,竟然忘记家中各个地方都有分机,居然还期待叶昊宁能上楼来以便在关键时刻打断叶母关于未出世的乖孙的谈兴。
结果眼见着公公坐在原位慢条斯礼地对着电话开腔道:“思颜啊……”肖颖的面容微微一垮,谁知转过头,正对上叶昊宁的视线,修长的身躯依旧舒服惬意地靠在沙发里,双手交叠在脑后,用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时只听见叶母在房间里说:“小颖,你在外面做什么呢?快过来我给你看照片。”
“好。”她应了一声,只见叶昊宁唇边的笑意仿佛更加深了一分,她不由瞪他,凶巴巴地隔空做了个口型:干嘛?!
结果他也学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然后便目送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她重新回到卧室。
叶母不知从哪翻出一摞相册,指着其中一本里的某一张说:“小颖你过来看,小时候的昊宁多么恶劣。”
她凑近低头,是从前没见过的。
相片里的叶昊宁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一身神气的海军服,而在他旁边的那个女孩子似乎更小一些,娇娇弱弱的,穿着粉色公主裙梳娃娃头,因为漂亮的裙子被弄了一大块污渍,所以放声大哭,眉毛鼻子全都皱在一起,嘴巴瘪瘪的,十足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是当时的叶昊宁却只是负手站在一边观看,脸上还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只有一双乌黑的眸子里藏着一丝隐约的得意。
叶母指给她看,不由笑道:“你瞧他背在身后的手。”
可不是么,满手的泥,在他背后的地上还有一大块泥团,估计是做了“案”后随手丢下的。
“……确实恶劣。”肖颖笑了一下,心里却忿忿地咬牙,那人刚才居然慢悠悠地微一扬眉,对着她比口型说:真可怜。然后远远望着她,笑得像只奸诈的狐狸。
怪不得,原来从小就那么坏!
看他在照片里的样子,其实更像一个小恶魔,让人恨不得在他背后加上一对黑翅膀。
想必叶母原本是要翻看叶思颜的照片的,结果恰巧找到这么一张。
肖颖看着那张照片突然问:“这个女孩子是思颜吗?”
叶母微微一顿:“不是的,是以前一个邻居家的小女儿。”
哦,难怪眉目与叶思颜不大像。
“那也算是叶昊宁的发小了,可是我现在都没见过呢。”
叶母笑了笑,将相簿“啪”的一下轻轻合起,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早就去了新加坡,估计那个时候你和昊宁还不认识,没见过也是正常的。”
肖颖心中微动,某种念头仿佛一闪即逝,来不及抓住。只是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反常,所以问题才会这么多:“后来就一直没回来过吗?”
叶母看向她,语气仍旧温缓:“不太清楚。”又牵起她的手,仪态标准地站起身,主动结束了话题:“跟我下楼去吃点水果,也不知道思颜那丫头和他们爷俩聊完没有。”
吃完水果又坐了一会儿,两人才开车回家。
在沉默了大半段路程之后,叶昊宁开口说:“总不能每次都靠我替你解围。”他以为她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肖颖点点头,望着窗外:“我才不靠你。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叶昊宁啼笑皆非地转过头来瞥她一眼:“你这两天是怎么回事?阴阳怪气的。”
“估计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似乎无心和她计较,将车开到家里楼下停好,叶昊宁说:“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要办。”
肖颖却压根没有下车的打算,手肘仍旧支在门上,斜斜地看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说说,你有什么令你难忘的人或事么?”
他不懂她的意思,微一扬眉。
她又说:“比如青梅竹马之类,又或者是初恋。对了,你的初恋情人是谁?那人现在在哪儿?”
叶昊宁看了看表,神色未变,只是说:“我觉得现在讨论这个不合时宜,我就快要迟到了。”
她继续不动如山:“一两句话就能回答的问题,浪费不了你多少时间。”
他看着她良久,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换档松了刹车,脚下油门轻轻一点,车子便顺着坡道快速滑了出去。
“哎,你要干嘛?”
“带你去见我的初恋情人。”
第三十二章
“……叶昊宁,你发什么疯?”车子开出一两百米,肖颖终于叫起来,“我要下车。”原本就情绪不佳,此时更是面色不快地转过头,几乎怒目而视:“听见没有?我没空陪你玩,快停下来,我要下车!”
然而操纵着方向盘的那人只是淡淡地看了看她,语调平缓:“刚才不是你想知道我有什么难忘的人吗?”
听他亲口这样形容,她心中莫名一紧,又似乎是微小的疼痛,转瞬即逝,不禁呆了一下:“难道你真要带我去见她?”
他的态度真假莫辨,慢悠悠地应道:“当然。”
说话间,右侧车道上的几台车已经被超了过去,远远抛在后头,在后视镜中越缩越小。
肖颖突然安静下来,心中微惶。
宽阔的路面反射着秋日明媚的阳光,两旁高楼林立繁华街景迅速向后退去。明明是熟悉的环境和景物,她在那一瞬间却仿佛恍惚,如同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游离在外,只知道车子在动,叶昊宁坐在旁边,而自己将要被带去某一个地方见某一个人。
又或许他是骗她的,只不过是随口胡诌罢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初恋情人。因为她一向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车厢里静谧异常,车速很快,他开车一向快,可是此刻肖颖的一颗心却跳得厉害,扑咚扑咚,一下接一下隐隐撞击着胸口。
后来那句话不知怎么就从口中溜出来:“我不去。”
叶昊宁直视前方的眼神微微一动,油门稍减。
她像是终于打了定了主意,重复一遍:“我不去,我要回家。”语气平稳坚定。
他没问她原因,甚至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只是车子最终靠在路旁停下,她同样一言不发地解开安全带推门而出,来不及去看他的表情,所以并不知道他神色复杂。
初秋的午后,依旧强烈的阳光兜头兜脸地笼罩下来,让人口干舌燥微微眩晕。
她只顾低着头匆匆向后走,听力却似乎异常灵敏,没有听见引擎声,所以知道叶昊宁大概仍将车子停在原地并没有立即驶开。
他在做什么?不知道。而同样弄不清楚的是,自己为什么不去呢?
这样难得的一个机会,她却一撒手就放掉了,可是在此之前明明一直都在好奇,甚至是十分的好奇,不是么?
结果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叶昊宁都没回来,直到傍晚时分打了个电话。
肖颖却抢先问:“你是不是不回来吃晚饭了?”
“嗯,有位朋友刚从国外回来……我可能会晚一些到家。”他沉吟一下又说:“你呢?家里没菜,你一个人出去吃点吧,或者叫外卖。”
其实他这样细心地交待真是有点反常,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倘若换作平时她一定会嘲笑他怎么变得如此啰嗦婆妈,可是今天她也只是应道:“好。”
电话那边很安静,安静得甚至让她想像不出此刻的叶昊宁正身处何种场合,只是过了一下才又听见他的声音说:“那先这样。”
“好,拜拜。”
她掐断了通话,却又有点怔忡。
刚才的气氛着实有些尴尬,似乎就是因为下午的事,所以双方都极有默契地变得小心翼翼。也是直到此刻肖颖才相信,原来他说的竟然是真的,恐怕他真是要带她去见初恋情人的,结果她半途中打了退堂鼓,而他呢?或许也后悔了,所以才会在她退缩时一言不发,任由她下车离开。
橙色夕阳偏转,渐渐沉没在灰色的钢铁丛林中,只余下窗边极淡一层光,犹如被人随手撒下的一层金粉。
这个时间,肖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饿。这多稀奇,因为她一向视吃饭与睡觉为人生两大至关重要之事,体内有最严格精密的生物钟,几乎到点便产生条件反射,过去许一心曾说:“你那哪儿是条件反射啊?简直就是非条件反射!我严重怀疑这属于天生本能……”
可是现在仿佛连本能都消失掉了。
好像有那么多的线索,零零落落的,现在终于能够串连起来,却将她从喉头到胸间,堵涨得满满当当,让人呼吸愈艰。
结果直到上床睡觉,叶昊宁仍旧未归,她在黑暗中百无聊赖,只好一直竖着耳朵听,可是大门处一点动静也没有。
因为想着第二天还要去看爸妈,终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睡眠质量却不好,不会醒,但整夜被梦境纠缠,无休无止,其间又仿佛听见淅淅呖呖的滴答声,像是雨声。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偏偏醒来之后又完全记不得梦见过些什么,因此两边太阳穴隐隐跳动,伸出手习惯性地往旁边摸去,碰到的却是空荡荡的床畔。
她这下子终于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叶昊宁没回来?叶昊宁没回来!他居然整夜不归?!
从床上弹起来,肖颖赤着脚快步走出卧室,拉开门的一刹那,清晨微凉的风呼地一下子迎面扑来,原来是客厅的落地窗被打开了一半,奶白色纱帘掀动在半空中不断翻飞。
因为半夜的雨,天气陡然凉爽下来。
她忙着低头去拢睡袍,结果有人从客卫里走出来,同她一样衣冠不整,头发还是湿的。
叶昊宁说:“醒了?”
她怔了一下,仍是不大明白:“你刚回来?”
“昨晚十二点多到家的,不想吵醒你所以睡了客房。”他淡淡地解释,也不看她,只是拿着干毛巾随意擦着头发,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发觉她仍呆立不动,不免微微停下动作,问:“怎么了?”
“哦……没事。”方才跳下床时高涨的气焰一下子灭了下去,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一下,她又瞥了他一眼,这才转身回屋里洗漱。
两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对话却不超过五句,肖颖昨晚没睡好,索性钻到后座补眠。
叶昊宁从镜子里看到她脱了鞋平躺下去,微一皱眉,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将车速再度放缓了一些。
所以到肖颖父母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门一开,肖颖便扑上去,大叫一声:“妈!”
肖母被蹭得连连后退了。几步,才半嗔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幼稚?”然后搂住女儿的肩,又朝叶昊宁和颜悦色地招呼:“快进来吧。”
肖慧一家三口在半个小时之后也到了,屋子里因为一个小孩子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其实另一位大孩子也不闲着。肖颖许久没回家,此时正兴奋地到处转来转去,就是不肯好好坐下来,简直比小外甥女还闹腾。
肖慧在一旁说:“怎么回事?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又转头问叶昊宁:“她该不会天天都这样吧?”神情中颇有点同情的意味。
叶昊宁说:“估计是在车上睡得太好了。”
吃午饭的时候,和蔼的丈母娘不忘叮嘱两位女婿:“少军,昊宁,你们两个多吃点,这可全都是老头子的拿手好菜。”又给冬冬的小碗里布了菜,语调越发宠溺:“什么都要吃,才会长得高。”
冬冬握着小汤匙,想了想说:“会有王小磊高吗?”
老太太疑惑地抬眼,肖慧笑着解释:“王小磊是我们家邻居,和她一起上中班的。”
“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哄了吃饭再说:“当然会有!把这些都吃了,明天我们就比他长得高了。”
肖颖撇着嘴,小声说:“不带这样骗人的。”
肖母立刻横她一眼,她假装没看到,只是又转过头去问姐姐:“这样楼上楼下的,又在一起读幼儿园,那什么王小磊平时会不会欺负冬冬?”
“咦?你怎么知道?我看现在的小孩子真是顽劣得不行,上回王小磊就把冬冬的书包藏起来了呢,害得她大哭了一通。诸如此类的事,简直数不胜数。”
肖颖扯着嘴角轻笑一下:“从过去到现在,小男生好像就是喜欢欺负小女生,尤其是平时和自己亲近的,也不知是什么心态。”
“小孩子闹着玩儿呗,还研究起心理学来了。”一直没开腔的肖父终于缓缓开了口:“从小就教你食不言寝不语,看看都学到哪儿去了?”又将目光调向一直默不作声用着餐的叶昊宁,语气缓和地说:“昊宁啊,以后这种基本礼仪,你要多教教她才行。”
叶昊宁点了点头,说了上桌之后的第一个字:“是。”
肖颖从小敬畏父亲,此时也不由得噤声,又用眼角余光去扫视身旁那人,确实是一副温良优雅风度翩翩的模样,并且似乎对她们方才的谈话恍若未闻。
可是,怎么可能没有听到?
所以肖颖趁着父亲起身去厨房盛汤的空档,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腿。
叶昊宁微微扬眉,侧过脸看她一眼。
她说:“要不你来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
声音原本就小,桌上其余人等的注意力又都在小宝贝身上,可她还是再度压低了声调说:“小男孩为什么喜欢欺负小女孩呀。”
叶昊宁睨她,眸光闪动,面无表情地说:“我怎么知道。”
“可我以为你有经验,难道不是吗?”
他偏过头似乎不想理她,可终究却又改变了主意,转回来用深晦的视线将她看了半晌,才突然微微眯着眼睛说:“让我猜猜你想要的答案。……或许你是想让我说,那是因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男孩从小就对那个女孩子有意思,对不对?”
她挑高了一边眉梢:“真聪明。难道不是吗?”
他却在下一刻无限嘲讽地动了动唇角,哂道:“只恐怕像你这样早熟的人并不多。”
第三十三章
他却在下一刻无限嘲讽地动了动唇角,哂道:“只恐怕像你这样早熟的人并不多。”
肖颖气结,从那一句之后便索性闭上嘴,甚至连目光都封闭了,再不肯给他正眼。
结果饭后偏偏母亲大人发话说:“小颖,把这给昊宁递过去。”手心里是又大又红的水蜜桃。
叶昊宁正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里看电视,喜庆而又热闹的国庆综艺专辑,明明一向都不符合他的观看标准,此刻却仿佛看得目不转睛。
肖颖拿眼角微瞟,也不作声,只是接过来自己啃了口,用力用得猛了,汁水都流出来滑到手腕上,并在母亲大人发出“咦——”的习惯性不满长音之前抢先道:“他不爱吃。”音量平常,但已足够大到能让客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见。
“是么。”肖母将信将疑地看看她,又说:“那就拿提子过去吧。”
她却摆摆手,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说道:“其实他从不吃水果。”然后探身抽了张纸巾,一边擦手一边步履轻快地绕过茶几,又从叶昊宁面前大摇大摆地晃过,推门进了卧室。
肖慧刚将女儿哄得睡着了,见她进来,便小声笑道:“刚才在饭桌上你们俩在嘀咕什么呢?后来我看你脸色都变了。怎么,吵架了?”
她语气有点颓丧:“没有。”想要转开话题,于是弯下腰去碰冬冬的小脸蛋,被肖慧眼快手更快地拦住。
“要是待会儿被吵醒了,你可给我负责带她啊。”又说:“既然这么喜欢,赶紧自己生一个去。我看叶昊宁也不排斥小孩子嘛,刚还抱了抱冬冬呢,笑得可亲切了。”
是么?肖颖暗想,真可惜她没看到,叶昊宁也能笑得亲切?他不是一向只会高深莫测地笑得人心里发毛吗?
一提起生孩子,她就习惯性的头大如斗,不由得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忽又想起来:“对了,我还给你带了套护肤品呢。”转身去翻立在墙边的小行李箱,谁知除了几套两人的换洗衣物之外,其余再没别的。
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小包,装着一些零碎的东西,竟然放在车里忘记拿上来了。
只好去找叶昊宁。
谁知拉开门一看,单人沙发上空落落的,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客厅只有肖老太太一个人正乐呵呵地看小品,姐夫施少军也不知去了哪儿。
肖颖问:“妈,叶昊宁人呢?”
肖母微一皱眉,只是说:“怎么总是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多难听。”然后才指指另一间卧室,“被你爸叫进去欣赏宝贝了。”
那扇门倒是敞开着,肖颖走过去,正好看见父亲大人将最近从旧市场上淘回来的一些古玩玉器拿给叶昊宁看,一老一少就聚在光线明亮的窗边,手里捧着不知是何年代的旧物,旁若无人地低声说着话。
肖颖在门边立了好一会儿,几乎就要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真是隐形的,结果叶昊宁终于转过头看了看她,目光平静无波,连眉头都不曾稍动一下,倒仿佛早就发现了她的存在。
她便朝他一伸手,有点不情愿地开口说:“把车钥匙给我。”
他放下手中的美人觚,拿了钥匙出来,淡淡地随口问:“你要干嘛?”
她却依旧没好气:“反正不是开车去兜风。”
叶昊宁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下一刻一向威严的父亲大人就从老花镜后瞟过来,似乎眼神颇为不满,她咬着嘴唇接了钥匙转身就走,然后便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你平时是不是太宠她了,我看这丫头的气性越来越大……”
她不知道叶昊宁会如何回答,只是径自换了鞋子下楼去
因为是单位里的住宅楼,前前后后十几栋全是一个系统里的熟人,所以丝毫不出意外的,肖颖在楼底下碰上了好几个爸妈的同事。
其中一位阿姨见了她,不由笑道:“哟,过节了大家都回来了呀。”
肖颖以为指的是她与姐姐肖慧,于是便也笑着应道:“是啊,平时没什么空,趁着放假就回来看看我爸我妈。”结果等到对方离开,她掂着钥匙继续往车子方向走过去,才突然看见不远处那抹熟悉的身影,穿着洁白合身的衣衫,微倚在花坛边的灯柱旁。
她怔了一下,因为是真的太过熟悉,曾经有那样多的日子,他都会站在同样的位置等她下楼来。彼时两人还在读书,双方家长因为熟识了几十年,早就默认了他们的交往,肖母有时候甚至还会开玩笑说,希望她早些嫁去陈家,也省得她再操心。
于是每次等她下楼来,他便大大方方地牵住她的手,两人一路晃到公车站去坐车。有时是去学校,有时是有计划地去寻偏僻而又好吃的小饭店,而更多的时候,则是漫无目的满城乱逛,可是即使那样却也心满意足。
只因为当时陪在自己身边的,恰恰是那个人而已。
方才聊天的那位阿姨已经走远,可这时肖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大家”,竟是指她与陈耀。
都是一同长大的,恐怕在这些人的眼中,他们始终都脱离不了干系。
絮白的云层缓缓飘过遮蔽了秋日的阳光,只余下一点点光芒若隐若现地穿透下来,丝丝袅袅,却还是给花坛的绿叶上覆上一层细薄的金。
那人就站在那里,仿佛仍有少年时代温文宁静的气质,一双眼睛看过来,眉目清朗得胜似雨后青黛的远山。
肖颖倏忽闪了闪眼睫,如同被瞬间触动了身体里某个长久脆弱着的角落,心中陡然一恸,之前与人对答时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消失殆尽,便这样硬生生地僵滞在脸上,既而却又迅速转化成飘渺的怅然。
她站着没动,陈耀也不动,中间隔着不过百米的距离,却仿佛那样遥远,远到彼此面目都逐渐模糊。
可是,仍有些东西是清晰的。
倘若他在此时转过身,她几乎就会以为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那时也是这样的秋天,这样的天气,甚至同样都是在金色丰美的十月里,她倚在公园的长椅旁哭得毫无形象,而他却终究渐行渐远。
白衣胜雪,终于还是被漫漫烟尘给掩盖淹没,从此脱离了她的世界。
肖颖垂下眼睛,不自觉地紧握住双手,却冷不防掌心微痛,这才记起还拿着看着叶昊宁的车钥匙。因为这份细小的痛楚,她才恍惚醒过神来,朝陈耀的方向再度看了一眼,便迈开脚步走到车子旁边。
谁知他已先一步迎上来,速度比她快得多,在她拉开车门之前,他已经在她面前站定,微一犹豫地开口问:“就要走了么?”
他见她拿着车钥匙,竟然以为她就要驾车离开。
因为隔得近,她才看清他眼眶下面淡淡的阴影,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细小的胡碴。其实他一向修边幅,虽然比不上叶昊宁那样讲究,但也从来都是干净整洁的。可是此时却面容憔悴头发凌乱,就连衬衣上都有大小不一的褶皱。
她并不想管,但终究还是没忍住,直觉地反问:“你怎么了?”
陈耀微微一愣,眼底竟然有了一丝震动,半晌才皱着眉缓声说:“我爸在住院,我回来替他拿些换洗衣物。”细听之下,竟连声音都带着疲惫沙哑。
肖颖不免惊了一下,因为他向来从容不迫镇定自若,何时这样焦虑狼狈过。于是立刻问:“陈伯伯没事吧?什么病?”
“心脏病突发,昨天半夜送去医院急救,好在已经缓过来了。”
她松了口气:“所以,你就在医院守了一夜?”
“嗯。”
他又说:“过段时间可能还要做个手术。”
肖颖想了想,最终还是说:“现在方便探视吗?我想和你一起去医院看看。”
肖颖回到家,已经是两三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甫一进家门,就听见冬冬咯咯的笑声,一路从卧室跌跌撞撞跑出来,见了她,一把抱住她的腿:“小姨!”
她将小娃娃抱起来亲了一口,肖母已经开始质疑:“临出门的时候不是说只是下楼取个东西吗?怎么去了这么久?而且手机也不带,都联系不到你。”
她犹豫了一下才说:“……碰到一个老朋友,所以多聊了两句。”正想着要不要把陈耀父亲住院的消息说出来,结果肖慧恰好从卧室里探出头来问:“你要送我的护肤品呢,拿来没有?”
她愣了愣,不由得“哎呀”叫了句。
竟然忘记了。
从医院直接打了的士到楼下,于是忘记再去车里取东西。
“你这什么记性!”肖慧无奈地摇头。
她说:“你等等,我现在就下去拿。”
旧房子没有电梯,但幸好肖家在三楼,上上下下倒也方便。
肖颖一口气跑下楼之后又在后车厢里找出那只小行李包,翻了翻,那套护肤品果然在里面。结果等她转过头,却发现叶昊宁不知何时也已经跟了下来,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就站在楼道门口看着她。
她又被他这样悄无声息的动作吓了一跳,喘息未定,不禁皱起眉:“你干嘛?”
叶昊宁说:“你爸刚才问我,为什么你今天的脾气这么大。”
她愣了愣,然后装傻:“有吗?”
他不置可否地冷笑一下,仍是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就连眼神都仿佛晦暗不明:“说吧,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她却一口咬定:“没事。”
他倒是好脾气,也不继续追究,只是又将她审视了一会儿,便慢悠悠地说:“如果真没事那最好,那么你待会儿就别再阴阳怪气地说话,免得被你爸妈以为是我让你受了什么委屈。”
“放心,你在他们面前做得那么好,简直就是标准的最佳女婿典范,就连姐夫那样的老好人都被你比下去了。他们又怎么可能怀疑你亏待我?”
“是吗。”叶昊宁再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多谢夸奖。”
她也不甘示弱:“不客气。”然后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地举步就走。
可是转念想想又觉得没意思,明明前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已经那样好,好到足以令人称道羡慕,结果却因为突然冒出来的人和事打乱了节奏和步调。
某些被短暂粉饰过的东西终于再度曝露并恶化起来。
此时肖颖心中便如同梗着一团棉花,上下不得,只是堵着难受,有时甚至卡到她心口疼痛呼吸凝窒。
对于那个女人,叶昊宁的青梅竹马,或许还真是他的初恋,她竟越来越觉得好奇,可又偏偏不敢贸然触碰。
叶昊宁似乎从来都不是恋旧的人,却一直收藏着那块被人用过的女式腕表;他也极少有闲心陪她逛街,却偏偏记得另一个女人买东西时的态度和习惯;又或者还有更久远一些的,那日酒会之后,他开着车走神恍惚,当时是否也是因为想到了某个人?
她并不是才发现他有着不为自己所知的过去,但却是这几年来第一次发觉,自己竟然很在意。
她竟然很在意,在他的心底,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令他一直难忘的人。这样的猜测犹如小猫的爪子,痒痒地挠在心上,其实又带着愈演愈烈的刺痛,终究令人惶惑不安起来。
第三十五章
在娘家待了两天一夜之后,肖颖便跟着叶昊宁返回C市。她的公司入驻国内市场多年,早已入乡随俗,因此国庆给员工放足了七天假期。
平时工作的时候只恨休息时间不够,可一旦歇下来,而且是整整一个礼拜,反倒叫人有点无所适从。
肖颖就是这种状态,整天除了上网看电视吃饭睡觉之外,再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有几次心血来潮想要打扫卫生,结果手指沿着胡桃木的家俱一溜拂过去,却连半点零星灰尘都沾不到。
看来叶昊宁请来的钟点工实在是太敬业了,竟然将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她随口提及,不由夸奖说:“你到底从哪儿请来这样一位手脚麻利的阿姨?而且动作又轻又快,这一连几个早晨,我常常连她什么时候进来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清楚。”
刚刚洗完澡的叶昊宁看着电视,神色淡淡的:“张斌介绍来的,要请人当然就要请最好的。”
是啊,这倒是他一贯的风格。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起身去榨果汁,临到了厨房门口才又多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喝?”
叶昊宁长手长脚地半躺在沙发里看她一眼,摇头。
其实这几天两人的对话锐减,和国庆之前相比简直是少得可怜,常常说了上句没下句。恐怕唯一剩下的一点默契便是每当叶母打电话来叫他们回去吃饭的时候,她和他便会一致推拒,也无非不过是不想在长辈面前摆出两张臭脸罢了。
端着鲜榨果汁走出厨房的时候,肖颖像是突然想到,踟躇了一下又问:“市里最好的心脏外科是不是在医大附属?”
叶昊宁半眯着眼睛,仿佛都快要睡着了,但还是答她:“没错。”
“那你认不认识这方面的权威?……听说目前心血管方面手术做得最好的是一个姓杨的年轻教授?好像是叫……杨其山。”
叶昊宁睁开眼睛望向她,“你怎么觉得我就该认识这种人?我又没有心血管疾病。”见对方在瞬间语塞,他才又好心地说:“如果你指的是医大附属心二外的那位杨教授,我倒是没和他打过交道。不过,听说他的导师是曾院士,那个人,恰好我认识。”
肖颖不由面上一喜,只听他又反问道:“你要做什么?”
她说:“可不可以介绍我认识一下?”
“你还没回答我。”
她没办法,只好想了想才说:“是一位朋友的父亲,他近期需要做一个心脏搭桥手术,下周就会转院到医大附属去。你能不能当个中间人,介绍那位杨教授给我认识?”
“介绍给你有什么用?”叶昊宁微哂:“你恐怕连搭桥手术是什么都不知道吧。这样吧,我过两天联系一下,如果你那位朋友方便的话,到时候叫上他一起出来见个面,关于病人的病情和手术细节,还是由病人家属和医生亲自谈比较好。”
于是肖颖第二天便给陈耀打电话,讲明了情况,谁知电话那头半晌都没回音。
她不禁担心:“难道是陈伯伯病情有变?”
“不是的。”陈耀终于肯出声,只是停了停才又低低地叫她的名字:“小颖……他知道吗?”
这样没头没脑,她不解:“谁?”
“你丈夫。他知道你是在替我的父亲找主刀医师吗?”
肖颖突然静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
“是么。”陈耀心中一苦,随即却又笑了笑:“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先替我谢谢他,改天大家见面了,我再当面向他道谢。”
“不必这么客气……”她最后把电话挂断了,转头去书房找叶昊宁,只见他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盯住电脑屏幕,握着鼠标的修长手指不时动一下。
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有一双墨黑的眼底凝聚着微光。
她以为他只是在浏览网页,正要举步上前,结果恰好听见他说:“下一季度的市场份额争取再提高一到两个点,如果是那样的话……”
她不禁微微愣住,这才发现有细细的耳机线从他的胸前领口一路蜿蜒向上,竟然是在和下属讲电话忙公事
最后只好悄无声息地从门口退出去,肖颖一边给自己倒水喝一边暗想,幸好她不是叶昊宁手下的员工,否则连个国庆假期都过不安稳,那该有多悲惨?
十来分钟过后,书房的门开了,那人站在门边看她:“刚才你找我有事?”
“哦,对。”她立刻拿起遥控将电视机关掉,从沙发里站起来问:“手术那件事,什么时候能搞定?”
“这么急?”
“这种事,当然越快越好。”
叶昊宁微微扬眉,仿佛随口说:“第一次见你这样上心。那人是你以前的同学?”
“嗯。”
“男的?”其实他此刻的表情一点也不认真,甚至带了几分随意的调侃,但她却立刻想到方才陈耀在电话里说的话,于是不由得迟疑了一下,才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迟疑使得叶昊宁在下一刻微眯起眼睛,目光在她略微僵硬的脸上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然后才淡淡地说:“等长假结束以后,约他出来。”
她怔了怔,忙问:“杨教授那边已经同意了?”声音中有一丝欣喜。
他却可有可无地哼了声,不再搭理她,转身走回书房。
不得不承认,叶昊宁办事的效率真不是一般的高,国庆长假之后的第二天,便约了市里乃至在全国心脏外科界都赫赫有名的杨其山教授出来吃饭。
为了这件事,肖颖特意延请了两天的假期,留在C市。
杨教授当天有个研讨会,事前已经打过招呼可能会晚一些到,但他们还是去得很准时,因为叶昊宁一向不喜欢迟到,肖颖也不喜欢。
结果到了约定的酒店包厢,才发现,竟然有一个人比他们到得还要早。
陈耀独自坐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听见门口处传来响动,他立刻站起来,视线恰好与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撞了个正着。
其实他知道他,叶昊宁,这个曾经从好几个同学口中听得的名字,这个娶了肖颖的男人。
正因为这样,所以回国之后他才会特意去寻找关于他的信息,然后才发现,过程一点也不难。这样一个成功的年轻男士,无论是传统新闻抑或是花边绯闻,都能通过各种渠道轻易地传入打探者的耳中。
然而在那些无花八门的讯息里,却极少涉及到肖颖的名字。他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叶昊宁对她的保护,还是对她的忽略。
只知道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人胸口窒息直至疼痛。
第三十六章
他站了起来,然后伸出手去,与对方紧紧一握:“叶先生,你好。”其实肖颖就站在叶昊宁的身后,他却仿佛视而不见,好像突然失去了勇气,又好像此刻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于是,只是盯着叶昊宁的眼睛。
而叶昊宁也看着对方,漆黑的眼底深处恍如有一簇光,在温暖而明亮的灯下一闪而逝,他随即笑了一下:“幸会。”然后松开手,转头去看肖颖,脸上仍是那样轻淡的笑容,目光却深不见底:“路上不是有点晕车吗?现在还站着干嘛,过去坐吧,让服务员给你倒杯温水,好不好?”
肖颖点了点头,一张脸在灯光的映照下依旧略显苍白,经过陈耀身旁的时候,清淡的薄荷味隐约飘过来,原本应当刺激头脑,可她却越发觉得精神混沌,因为分不清那味道究竟是属于他的,还是叶昊宁的。
她在长沙发的一侧落了座,叶昊宁也跟上来,却拣了斜对面的另一张单人沙发,施施然坐下之后,递了支烟给陈耀。
结果陈耀说:“多谢,我不吸烟。”
叶昊宁的手只在半空中顿了半秒,便收回来熟练地将香烟放到自己唇边,又伸手去摸口袋,一旁正半跪着煮茶的服务员见状,连忙将自己的打火机点燃凑上前去。
叶昊宁说了声“谢谢”,微微侧头倾下身,猩红的火光很快便在修长的手指之间轻轻一闪,他慢慢吐出淡白的烟雾,然后才看着陈耀问:“是中途戒了,还是从来都不抽?”
陈耀笑了笑,似乎想起些什么:“大学的时候也抽过一阵子,可是后来身边的人不喜欢,索性就趁早戒了。”
“哦,应该是女朋友吧?”叶昊宁在烟雾背后露出一个并不怎么真切的笑容,停了停才又说:“就像肖颖,她也讨厌烟味。可是现在离得这么远,应该熏不到你吧?”最后一句话是对肖颖说的,可是后者正自低着头,握着水杯的手微微紧着,仿佛走神。
她的皮肤本来就白皙若凝脂,此刻被灯光映照,就连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隐约若现,指骨骨节微微泛白。
听不见她回答,叶昊宁也似乎并不怎样在意,只是轻描淡写地瞟她两眼,反倒是陈耀笑着接道:“其实女孩子都差不多,我家的女性全都是禁烟主义者,就连我父亲都经常说,他的心脏病是被我母亲强制戒烟之后患上的。”
叶昊宁也跟着笑了笑,自然地转了话题:“心脏搭桥算是小手术,你们不必太担心,一会儿等杨教授来了,你可以和他讨论一下具体细节。”
“说起这事,还真要多谢你和肖颖。其实我当初和肖颖提及的时候,也没想到能这么快就帮忙联系上最好的主刀医师。”
被念到名字的当事人终于恍过神来,抬起头看着正对话的二人,却不免疑惑,以为自己刚刚听错了。
其实找杨教授的事陈耀并没和她提起过,这完全是她的自作主张,当时在医院探望陈伯伯的时候,只是听说他要转去医大附属做手术罢了。至于杨其山这个名字,也是后来闲谈的时候偶尔说到的,她留了个心,便记住了。
她还没想明白,那边叶昊宁已经淡淡地开口说道:“不用客气,也难得肖颖会为了她的朋友来找我办事,这算是第一次,我倒觉得十分有意义。”
这回她可是听得明明白白。这叫什么话?当着陈耀的面,心里不禁既尴尬又有些恼怒,偏偏说这话的那人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表情,那张脸半隐在淡淡的烟雾后头,仿佛连眸中那份浓墨重彩的深黑也一起淡下去,愈加让人捉摸不透。
她牵动嘴角,想要反驳,却又似乎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只好作罢。
可是陈耀看着叶昊宁的目光却一动不动,只是很快便轻轻一笑:“肖颖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爱求人。所以,对此我也觉得很荣幸。”
叶昊宁没再说什么,伸手弹了弹烟灰,其实一支烟几乎已经燃尽,他却恍若未觉。
大包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有茶几上的酒精灯还冒着幽蓝的火焰,清澈通透的玻璃壶里隐约能听见热水沸腾的声音,咕噜咕噜……那些透明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又在瞬间破灭消失。
肖颖却觉得这样细小的声音仿佛有点遥远,竟似是来自于她的心底,只觉得一颗心也正被放在火上微微灼烧,这样的时间凝滞着,让人感到分外难熬。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她不该多事。
叶昊宁说的对,心脏搭桥不算什么大手术,并不一定需要全市最好的医生来主刀。这样劳师动众的,甚至连某院士的关系都搭上了,结果却好像是她在自讨苦吃。
将现任丈夫与旧日恋人聚集在一起,再加上一个自己,倒真有点像夹心饼干,又或者是汉堡三明治。
也许叶昊宁真的发现了什么。因为他一向敏锐,虽然总是看似漫不经心,可是她知道,其实他的心思敏锐得可怕。
认识相处这么外,从来都只有她看不透他,而自己在他眼中,却仿佛一直都是透明的。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常常恼羞成怒,毕竟被一个人看穿的滋味并不好受。
所以肖颖暗想,如果不是自己还没从晕车的那股劲中缓过来,那便一定是叶昊宁今天反常了。
因为她竟然觉得他在进门之后的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可是陈耀,对此却仿佛毫无察觉,一路下来面色正常地与他对答如流。
或许就像叶昊宁曾经说的那样,她是真的笨,才会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进退不得,自找尴尬。
服务员半跪着将火调小了,移开玻璃壶,手法繁复而又熟练地逐一排开杯子清洗斟茶,过程极为讲究。
肖颖盯着桌面,像是还在想着心事,又像是被对方熟悉而漂亮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那只小小的玻璃茶杯被摆到面前时,她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拿。
服务员抬头说了声:“小心烫……”
却已经来不及。
她的动作太快,又心神不宁,手指在半空中不经意一抖,那样滚烫的茶水就立刻飞溅出来,一滴滴砸在皮肤上,猎猎生疼。
肖颖忍不住抽了口气,咝咝呼痛,险些就要将杯子丢掉,但最终仍是咬牙忍了忍,飞快地将那仅剩的小半杯茶放回茶几上。
这才又皱着眉收回手来,可是还没来得及看清手背上的红痕,就听见陈耀在旁边沉着声急急地问:“怎么样?是不是烫到了?”
她听了却不禁微微怔住。
原来他还是会焦急。
原来他还是关心她。
可是当初走的时候,他曾一字一句地说,肖颖,你不能总是这样依赖我。他曾经那样狠了心让她一个人承担此后所有的痛苦。
但是此刻,他却又在担心她,为了这样的小事。
心中五味杂陈,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她只是突然说不出话来。
然而就在下一刻,淡淡的阴影笼罩过来,那只还僵在半空中的手便被人一把握住。对方的力道控制得刚刚好,不轻不重,指尖带着一点凉。
方才泡茶的服务员早已经站起身,朝洗手间的方向指了指:“先用冷水冲一下吧。”又立刻转身出门去找药膏。
叶昊宁也不说话,高大的阴影几乎将肖颖头底的光线尽数遮住,他先看了看一旁仍旧倾着身子的陈耀,修长的手指巧妙地避过了那几处被烫出微红印记的地方,然后稍一用力,便把肖颖拉了起来。
肖颖只是随着他的脚步一路往前走,脚下是软绵厚实的地毯,他走得快,她跌跌撞撞了几步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没有回头,但分明觉得身后有两道目光一直追着她。
她心中微恸,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前头那人若有所觉,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她一下,然后便面无表情地松了她的手,利落地替她推开洗手间的门板。
待到肖颖独自走进去关了门,叶昊宁才慢悠悠地转回到座位旁,却不坐下,修长的身躯微倚在高高的靠背边上。
他低眉,从烟盒里拿了支烟出来,又似乎并没有抽的打算,只是将它夹在指间,另一只手把玩着打火机,一开一关,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
那道幽蓝的火焰仿佛映到他的眼底深处,忽明忽灭,光亮转瞬即逝。
过了半晌,他才突然很随意地开口说:“这女人傻成这样,你当初怎么容忍得了?”他微微垂着眼眸,还在径自玩着打火机,仿佛自言自语,但又分明是对在场的另一人在说话。
陈耀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不免一怔,继而才笑了笑,意味不明地反问:“那么你呢?能这样一直容忍下去么?”
叶昊宁的姿势没变,只是在下一刻轻挑了唇角,盯住幽幽的火光,回以一个同样意味不明的低笑。
第三十七章
冲了冷水,又抹了些服务员送过来的药膏,手背上顿时清凉一片。肖颖稍作修整之后走出去,这才发现今天的主要客人杨其山教授已经到了,三个人正在席上寒暄交谈,气氛颇为融洽。
她走过去,叶昊宁介绍说:“这位是杨教授,这是我太太,肖颖。”
“你好,久仰大名。”她笑了笑,在叶昊宁身边的空位落了座。
对方极有礼貌地朝她点点头,语调却轻松风趣:“被叶太太这样一说,除了愧不敢当之外,我还觉得十分荣幸。”
真是凑巧,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今晚第二个因为她而感到“荣幸”的人了。
而第一个,是陈耀,就坐在她的正对面,此刻仿佛目光灼灼。
肖颖只好敷衍地微笑,轻轻垂下视线,只听见那道慵懒优雅的嗓音在耳边低缓地响起:“这可不是客套话。在整个C市的医院里,我估计能被我太太叫出名字的,只有杨教授一个人而已。而且,她从来没接触过心脏外科这一块,竟然也知道杨教授是这方面的权威,其实我当时听了都十分吃惊。”叶昊宁微微笑着,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滑到桌下,低凉的指尖触到她的手背有意无意地轻轻摩挲,竟似比药膏更加清凉。
“是吗,那我更是荣幸至致了。”杨其山举起杯子,笑道:“我从入行起就谢绝酒精,所以今天只好以茶代酒,先敬在座的唯一一位女士。”
喝了那一杯,接下来便开始讨论手术问题。
因为有导师曾院士的亲自交待,杨其山对于这次的手术自然没有推脱的意思,席间很认真地询问了关于陈父的一些情况,然后应承转院之后,一应事项他都会全权安排妥当。
事情几乎是以轻松而又完美的状态解决掉,最后走出酒店临分别之前,陈耀沉声说:“多谢。”他看着叶昊宁,径直伸出手去。
夜色之下,肖颖只见这两人轻描淡写地握了手又道了别,然后便各走各的路,在酒店门口分道扬镳。
车子一路疾驰。
这个时间,路况算不上太好,但是叶昊宁仍开得飞快,在车阵之中左右穿梭。
肖颖把窗户降下一点,结果夜风呼地一下灌进来,立刻便将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只好又悻悻地重新升起玻璃。
车速丝毫未减,她最后忍无可忍:“你今天没喝多少酒吧。”又指着前方正自闪动的醒目黄灯说:“这样冲过去肯定要被拍照的,你现在很赶时间吗?”
叶昊宁却不理她,脚下油门反倒轰地一响,终于还是赶在交通灯变化之前冲过了空荡荡的路口。
时间卡得刚刚好,预料之中的炫目白光在那一秒并没有闪烁,可是肖颖的心却急跳了两拍,不由得伸手扣紧安全带,又转过头去看他,车内光线明暗交错,映照着叶昊宁下巴上那道坚毅的线条,似乎正自紧绷着。
相处了这么久,她始终还是有几分了解他的,知道这是他正生着气的征兆。
可是,为什么生气呢?
她皱着眉疑虑,结果叶昊宁却很快转过头来,恰好瞥见她神色恍惚的脸,心中不禁怒意渐生,面上反倒极轻的一笑,问:“开得快了,你害怕吗?”声音淡淡的,又有说不出的温和,令她几乎忍不住怀疑方才不过只是错觉罢了。
她被他的态度搞糊涂了,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他却已经放缓了车速,转向灯咔嗒咔嗒地轻响着,车子被靠在路边停下。
叶昊宁索性偏转了身子,细细地盯住她的脸,嘴角边仍旧噙着一丝笑意,目光却越发幽深晦暗。
“干嘛?”肖颖被这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莫明其妙,不由皱眉问。
结果他摇头,慢悠悠地开口说:“这样的表情可不对。难道你就不该感谢我?”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问:“谢什么?”
他却只是微微扬了扬眉,唇边的笑意在那一瞬间仿佛颇有些嘲讽的意味,又更像是戏谑,总之终于让她明白过来。
脑袋里轰地一乱,她避不开他的目光,只得定了定神才说:“多谢你帮了我同学。”
“哦?”叶昊宁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轻轻叩击,看着她的眼睛轻描淡写道:“只是同学而已吗?”
原来他知道!
原来他是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肖颖只觉得一颗心倏然急急地在跳动,就像小时候做了什么亏心事而被妈妈发觉之后一样,竟然有些忐忑不安。
其实她为什么要怕呢?她只不过是瞒了陈耀的身份罢了,她只是没有料到他竟然这样敏锐,一眼就看穿了她与陈耀的关系。
毕竟,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从没过问过一句半句。对于她的过去和历史,她一向以为叶昊宁根本不在意。
她甚至不知道是哪里露了痕迹,结果只见他突然伸出手来,不轻不重地抚上她的脸颊,低低地笑了一下,眼底似有讽刺的微光在闪烁,语气却平缓温和得令人发指:“这样藏头露尾的习惯可不好。倘若你一开始就直说他是你的旧情人,说不定事情还能办得更快一点。”稍作停顿之后,也不等她开口,他又眯起眼,状似研究道:“他都已经不在这里了,怎么你的脸色还是这么差。难道那个人对你的影响力真有这么大?”
明明是那样平和的声音,却又犹如无数支锐利的箭,只怪车厢太小,避无可避,便直直击中肖颖的要害,就连胸口都禁不住微微疼痛。
她愣住,只有长长的眼睫在极轻地颤抖,半晌才懂得拍开他的手,咬了咬牙说:“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明明知道我是因为晕车……”她讨厌他此刻的腔调,轻漫,而又无限讽刺,仿佛又回到那段关系最恶劣的时期。
“可我记得你过去坐车从没晕过。怎么就这么巧,偏偏今天晕了?”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一定要我承认什么你才会高兴?”
结果叶昊宁仍是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觉得呢?如果你承认另一个男人对你有足够的影响力,甚至他的影响力都超过了我,你认为我会为此而感到高兴?”
他再度伸出手,却是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语调倏然冷下来:“知不知道,你根本不适合说谎,因为这张脸太透明,什么心思都写在上面。我只是不喜欢你一副余情未了的样子,见到他的时候,脸色眼神全都变了,表现得那么不自然,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落荒而逃。他就那么可怕吗?还是说,他留给你的记忆让你既难忘又不敢再度触碰?”
当初在B市公寓楼下的那一幕,恐怕他怎样也忘不掉。
当时他分明站在不远处,而她却恍若未见,只因为那时的她眼中只有那个姓陈的男人。久别重逢,就连声音都失了控,拔得那样高而尖利,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远远望见她语气僵硬地对陈耀说了句什么而后便匆匆逃走,一直到与他在电梯前面对面撞上,那双黑得像宝石般纯净的眼里仍有掩饰不了的慌乱和脆弱。
在那一刻,他竟然也会觉得心痛。那样久违的感觉,全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明显还忘不了旧爱的女人。
第三十八章
叶昊宁想着,黑眸一凝,手下的力道渐重,扼得肖颖的下巴隐隐生疼,却又摆脱不了。
又或许只是忘了摆脱,因为震惊。她竟然不知道,他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点点小小的心思都看得如此清楚明白。
如今被一字一句冷冷地揭露出来,连自己听了都觉得心惊。
可是他凭什么这样一味地指责她?做出这种事的恐怕并非只有她一个人。
于是便如同落水之人匆忙中抓住一根救生的浮木,肖颖闭了闭眼睛,很快冷声反诘:“那么你呢?难道你的历史就要比我清白很多?你不是也有一直难忘的人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请你告诉我,那块旧的女式手表背后有什么意义?和你现在戴的这块是情侣表吧!你这样一个连平时吃饭穿衣都不肯轻易重样的人,居然一直收藏着那样一件东西,这后头是不是有什么缠绵绯侧的爱情故事?我想一定是有的吧。那么你是不是也在对某个女人念念不忘呢?”像是赌气一般,她恶狠狠地下了结论:“所以叶昊宁,咱们俩是半斤八两,似乎谁也没资格说谁。”这样一长串说完,她终于停下来,兀自喘着气,心头在那一刻几乎痛不可抑,直视着他的目光脆得仿佛一碰即碎,却还在强自支撑,不肯移开。
不是只有他才需要答案,其实她也一样。
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不在乎,谁知道,终究还是失了控,如今和他相处的每一秒,她都会忍不住去揣测他和那个女人的故事。
原来嫉妒是这样的可怕,就连当年和陈耀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没有尝过这种滋味。
车厢内有一瞬间的安静,静到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肖颖的下巴仍旧被捏着,明明疼,她咬着唇却不肯再出声,只是看着他,只是看着叶昊宁,两人仿佛对峙,谁先躲闪便是谁认输了。
外头灯火辉煌一路蜿蜒,道路左侧不时有车辆刷刷地闪过,又呼啸着远去。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叶昊宁才终于沉声说:“我知道你好奇,可我曾经给过你机会的,不是么。是你自己不愿意去,在中途下了车,那么现在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没错,是我打了退堂鼓。可是你当时一说完不也立刻后悔了吗?不要不承认,叶昊宁,否则你怎么可能任由我下车离开却不阻拦?”
看,这就是时间的力量,虽然不能让她彻底忘掉一个人,但却能让她渐渐熟悉另一个人的性格和脾气。
或许有一天,也会同样的深入骨血永志难忘吧,只是恐怕他们并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和机会。
不知何时,车子已经在她轻轻的喘息声中重新启动,叶昊宁坐正了身子直视着前方,侧脸的线条有一丝僵硬,但转瞬即逝。在明灭的光线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平静地开口说:“我一直记着一个人,并不代表我还爱她。所以,不要拿我和你自己相提并论。”声音冷淡,一针见血得近乎残忍。
她却仿佛没有听见后半句,愣了愣只是冷笑:“你认为我很好骗吗?”这样没有说服力的话,当她是三岁的小孩子?
握在方向盘上的修长手指倏地一紧,其实就连漆黑的眼底都迅速蓄起怒意,但是停了停,叶昊宁终究还是回以她一个不遑多让的冷笑,然后轻描淡写地说:“这话我只说一遍,相不相信都随便你,其实我也并非一定要得到你的信任不可。”
肖颖第二天就飞回B市,销了假重新投入工作。
没过多久就被许一心发现异常:“咦,叶昊宁好一阵子没来了吧?”
肖颖只是仔细盯着电脑屏幕里的大堆数字,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最近休息不好,就连许久不见的失眠症状都再度重新显现,虽然轻微,但实在不是个好兆头,如今看着这些杂乱的数字符号,更是让人觉得头皮发麻,两侧太阳穴跳痛不已。
结果许一心又问:“怎么了?是不是又僵了?”
虽然这是事实,她却还是忍不住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你可真是悲观主义者。或许他只是太忙没时间呢?为什么你就一定觉得我们俩是闹僵了?”简直是误交损友,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是某人偏偏言之凿凿:“哦,那是因为你最近脸色黯淡双眼无神呐!十足的怨妇状。可是我看你们前一阵明明甜蜜得人神共愤嘛。快,快来八一八,国庆回去的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肖颖不肯说。
许一心当然也不肯轻易放过她,直接将手提电脑抱得远远的,然后两人一起躺倒在大床上。
“哎,还记得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吗,也是这样并排躺在草地上,看月亮数星星的,畅谈人生理想。”
“人生理想?”肖颖皱着眉头回忆,“可我记得明明只是爱情理想吧。”
“爱情不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么,何必计较这么多呢。”
“对,你曾经就把爱情当人生了。”
“那时候小,幼稚,现在早不一样了。”
“……嗯。”
“其实除了爱情,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是那时候偏偏以为那就是天底下的头等大事,比吃饭睡觉重要多了。要是换成现在,每次公司要加班的时候我就想,情愿每天能多睡两个小时,就算没有男人也陪没关系。”
“真有道理!想当年和陈耀分手的时候我还哭得稀里哗啦呢,天都要塌下来的样子。可是现在和叶昊宁之间再怎样不愉快,也不会再哭了……”说到这里,肖颖的声音戛然而止,话题转来转去,怎么又绕到那个人的身上?
明明不想提他的。
明明连想都不愿想起他。
她觉得气,虽然过了这么多天,但还是气,气到胸口都时常闷痛。
当时他的语调多么蛮不在乎多么嚣张啊,就那样淡淡的解释一句,毫无说服力,居然也并不在意她是否真的相信。
可是,她会相信才是真的傻。
手表只是其中的一个线索罢了,另外还有许许多多,她说不出来,只唯恐说出来了,就连自己都会忍受不了。
所以仿佛一直在赌着一口气,他不找她,她也不找他。
白天的时候肖颖会豪气万丈地想,没有谁离了谁是不能活的!在这样的大好年纪里,当代女性应当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事业的奋斗之中去!所以这段时间干起活儿来特别认真积极,也仿佛因为那样,时间才能过得飞快,一眨眼一天便结束了。
结果到了夜里,她偶尔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又或者根本失眠无法入睡的时候,才会感到一丝害怕。
和陈耀二十年的感情尚且抵不过一夕突变,那么与叶昊宁的呢?
当年分手之后,她曾一度觉得陈耀说得极对,她不能总是依赖他,否则也不至于伤得那样重。于是她开始反省,并努力改正,并不是为了讨好什么人,而是为着自己着想。
伤了一次之后,终归还是害怕的,所以才不敢再轻易地将感情依附于谁。
就连叶昊宁也不例外。
嗯,她以为他也不例外的。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上班接到通知,早几个月前订下的出差任务突然有了变化,不但出差地点由北京改成广州,就连时间也推迟了。
肖颖从会议室走出来,暗自盘算,这下倒是有足够的时间了,那么月底张斌的婚礼要不要去呢?
一念未歇,便已经有电话进来。
她看也没看地接起来,结果竟然是陈耀的声音:“在上班吗?”
“是的,刚开完会。”她想到又立刻问:“陈伯伯做了手术没有?”这段时间也不知怎么了,竟然已经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她觉得愧疚,因为过去陈耀的父亲待她非常好,简直比亲生女儿还要亲。
陈耀说:“打给你就是为了说这个的。前天就做完了,一切顺利,恢复得也很好。”他停了停又说:“这次是真的要感谢你。”
“是吗,那真好!”她下意识地开心,只是转瞬却又心中微苦,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只能说:“不用客气,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本来就是,她只是动了动嘴皮子,结果全是叶昊宁一手促成搞定的。
确实如他所说,她从没求他办过什么事,只有这一次,可是偏偏这么巧,只是一次就足以令二人的关系再度滑到崩溃边缘。
办公区人太多,肖颖举着手机神思有些恍惚地走到安全通道口,其实也没意识到陈耀在电话那头究竟沉默了多久,只是等他再度开口的时候,她才微微一愣:“什么?”
结果只听见极轻的一声叹息,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陈耀的声音紧接着低低地传过来:“你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她矢口否认:“我很好啊。”
他又问:“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一切都好得不得了,就是工作忙了点儿。”
陈耀便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叫她的名字:“肖颖。”
他一向不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可她这时却没发觉,只是低低地应一声:“嗯?”
或许是因为心情低落,她的声音轻而细,隔着遥远的距离,恍若游丝,仿佛一下子就散了,却又偏偏紧紧地缠住他的心口,令他突然不忍再说什么。即使都已隐约猜得到,但终究还是不忍说出来,于是只能小心地叮咛:“工作忙的话,你一个人要注意身体。”
一个人。她抿了抿唇,声音淡淡的:“知道了。”可是忽又微笑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关心我,这样会让我忍不住想起以前的事。”
见他似乎无言以对,她才继续说:“我开玩笑随便说的,别当真。”语调有一点轻松,又仿佛唏嘘,兀自陷入久远的回忆中,“因为你过去就是这样,总是问,……小颖你饿不饿闷不闷?……瞧你这样一脸迷糊的是不是还没有睡醒?又或者,……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出去玩?每一次的语气都那么温柔。……还有,无论我开心还是难过的时候,你都会第一时间发现并且陪在我身边,让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孤单,其实所有这些我全都记得。”
正是因为记得,因为印象那么深,所以才会一直摆脱不了,就犹如午夜梦魇,在他走后那样长的时间里仍旧时刻缠绕着挥之不去。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一种习惯,如同他的存在是一种习惯一样,记住他曾经所有的好也成了习惯。
她靠在雪白的墙壁上,声音渐渐低下来,似乎有些迷惑:“可是你现在再这样关心我又算什么呢?我都已经嫁人了,我都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但是每次见到你就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我都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电话那头只听见静静的呼吸声,她索性自顾自接道:“……可是我又控制不住,一直会去想。这样子是不是很傻?”楼梯间里有一丝闷热,她深深吸了口气,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心中好像终于突然通透了:“或许,怪只怪我们认识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才会令我念念不忘……”最后她微微闭上眼睛,声音却愈渐平静,仿佛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看清某些东西,心头竟然隐隐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小颖,”陈耀终于出声,因为有一丝犹豫,所以语速很慢:“那么你现在,究竟还有没有……”
她飞快截断他的话:“没有。”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所以她狠了心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已经不爱你了,早就不爱了。”轻细的声音回荡在楼狭窄的楼梯间内,又悠悠地飘散开来:“……是真的,已经不爱了。”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见到他,再听见他的声音,那样心痛的感觉却一次比一次轻,一次比一次淡。
所以她想,或许终有一天会痊愈的。
就像藏在额角的那道疤,是在陈耀离开之后,她某天哭得头晕目眩,在浴室里不小心磕伤的。流血的那一刻,是真的疼,撕心裂肺一般,可是后来终究淡得几乎看不见。
它只是存在,就如同陈耀,一直结结实实地存在着,这辈子都永远抹不去,可是带来的痛楚到底还是消失了。
最后她仿佛下定决心,作了个深呼吸,低声说:“我要上班了,下次有空再聊吧。再见,……陈耀哥哥。”
在这一刻,电话那头的人像是突然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半晌都不再出声,她看着发光的屏幕,终于还是切断了通话。
陈耀大她半年,可是从十二岁开始,她便不肯再这样叫他。
她曾经为能直呼他的姓名而感到某种雀跃,那是属于一名少女的稳秘的雀跃,以为改变一个称呼就如同改变一种身份和关系。
如今她二十五岁,却终于能够再像小时候那样,唤他一声哥哥,心甘情愿。
何大会计师周末有空,于是肖颖敲诈他请客吃披萨,顺便庆祝他这么多年的小计谋终于得逞,抱得美人归。
三个人要了十二寸的超级至尊,又点了小吃和冰淇淋,何明亮却完全提不起兴趣,观察了半晌也不动手,只是匪夷所思:“这不就是面饼么?怎么你们女人都爱吃这个,真是想不通。”
许一心啜着饮料只顾笑,显然这种话也不是第一次听他说了,倒是肖颖神色有点古怪地瞥他一眼,然后没好气地说:“怎么你们男人讲出来的话都差不多?真没水平!”
主要是因为叶昊宁也这样说过,他对她长年热衷于披萨一事嗤之以鼻,找到机会就冷嘲热讽,有一次甚至状似一本正经地提议道:“……不如你在家试着烤吧,把能想到的乱七八糟的材料都丢在那块大饼上,丢进烤箱就行了。”
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轻视和污辱。于是她气愤地纠正他:“首先,它绝不是你口中俗气而普通的大饼。其次,上面的材料一点也不乱七八糟,配色多么均衡啊,口感又好。”她甚至还想说服他,让他从自改观:“要不然下次你去亲自尝一尝吧。怎么样?大不了我请客就是了。”
他想都不想就拒绝:“我不花女人的钱。”
她顿时语塞,可这根本不是重点好不好?
结果为了故意气他,当天的晚餐就是宅急送必胜客,打开纸盒,她指着色彩缤纷的夏日新款披萨说:“看看,卖相多好!”
叶昊宁盯着看了半晌,只是不置可否地“唔”了声。
她以为他终于一改陈见了,谁知他却在下一刻悠然道:“可我还是觉得只是面饼一块。”气得她几乎吐血。
简直是冥顽不灵,并且和她有严重代沟!
不过现在肖颖发现,有代沟的,其实应该是男人们和女人们。因为大个子何明亮从头到尾竟然连一块披萨都吃不完,最后不得不又点了一份三文鱼面,这才勉强吃到八分饱。
许一心说:“你别理他,男人都这样。”
肖颖立刻心有戚戚焉:“对对。”
这样一来却引得何明亮不满,故作敏感地问:“许一心小姐,听你的语气,是和很多男人都来过这里喽?”
“这有什么稀奇?”
“你居然还理直气壮?”
“难道我该去写忏悔书外加保证书?”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许一心你这女人……”
眼见这两个人又开始例行斗嘴,肖颖连忙识时务地起身离座,躲避战火。
她拿着手机走到安静的洗手台前,想了想,还是拨了个电话出去。结果还没得她想好该说些什么,那边已经传来一声:“喂。”
她只好说:“是我。”
叶昊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知道,有来电显示。”
嗯,真是多此一举,多么愚蠢。她只能“哦”一声,然后便没了后文。好在叶昊宁似乎并不打算嘲笑她,只是接着问:“有什么事吗?”
其实没有事,她只是突然想到他而已。看见许一心与何明亮的你来我往唇枪舌箭斗得不亦乐乎,所以不由得想到他,觉得有一点点孤单。
第四十章
其实没有事,她只是突然想到他而已。看见许一心与何明亮的你来我往唇枪舌箭斗得不亦乐乎,所以不由得想到他,觉得有一点点孤单。
好半天才找出个话题,却是:“你吃过没有?”话一出口,肖颖自己都忍不住叹气。
“刚吃完。”
“哦。”
头起得不好,所以再度成功冷场。
叶昊宁像是终于忍无可忍:“肖颖,你到底有没有什么事要说?”
结果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电话那端就隐约远远地飘来一句:“昊宁,你快过来看……”很美很婉转的女声,透过电波的传递却足够清晰而动人,听得她不禁微微一愣。
她下意识地屏了气不作声,只听见叶昊宁似乎低低地向对方说了句什么,然后才又转回来问:“张斌结婚你回不回来?”
她应道:“不知道,再说吧。”稍作停顿才又问:“你在哪儿?”
他说:“商场,和一位朋友在一起,挑选送给张斌他们的新婚礼物。”
她垂下眼睛再度沉默了一下,洗手台前的镜子里映出她微黯的脸色,最终只是说:“那你先挑着吧,我饭还没吃完呢,拜拜。”然后便将手机从耳旁拿开,合了盖子。
结果月末肖颖到底还是回了C市,临行前一连加了三天班,用许一心的话来说就是简直熬得像只游魂野鬼,一直到坐上飞机精神仍旧恢复不了,惹得空乘人员在短短一个小时的飞行途中频频过来关切地询问:“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她面色憔悴地闭着眼睛,一切都好,除了有点晕机。
结果下了飞机,终究还是忍不住,跑去机场的洗手间里吐了一番,收拾完毕走出来的时候,脸色青白得吓人,眼圈却是红的。
叶昊宁第一眼便发觉不对,等她晃悠悠地坐进车里,他不由立刻问:“怎么,不舒服?”又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所幸触手并不热,很正常的体温,他才稍微放心了一点。
肖颖却只是闭着眼睛不想动弹,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隐约知道他为她系了安全带,又调低了座椅,包围在身边的尽是自己熟悉的气息,于是头一歪,很快便安静地睡过去。
到了家门口犹不自知,只隐约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叶昊宁的脸赫然被放大至眼前。
她听见他问:“要我抱你上去?”右侧的车门早已经大开,他有模有样地朝她伸出手。
“……丢人。”她嘴里咕哝着推开他,但随即还是紧紧攀住他的胳膊,才借势稳稳当当地站起来。
其实头还是晕沉沉的,所以才会忘了两个人之前明明一直都在闹别扭。
叶昊宁不轻不重地挽了她一把,问:“你到底是怎么了?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她不想搭理他的讥讽,只是有气无力地说:“真可惜,你并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转头想想又觉得难免气愤,于是手下微一用力地掐住他:“你们资本家没一个好东西!”
叶昊宁立刻会意,笑了一下猜测:“又加班了是吧?”丝毫不在意她将自己的衬衣揉得一团乱,只说:“喝你血吃你骨头的人又不是我,有本事找你老板算账去。”
她哼哼了两声,实在没有力气再多费口舌,只得偎着他一路走进家门。
正式的婚宴是在晚上,肖颖一个人占据着两米宽的大床睡了一整个下午,又在淋浴下冲了十来分钟,这才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神清气爽。
刚走出来,就看见叶昊宁衣冠楚楚地立在落地窗边抽烟,她在离他远远的地方站定,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他转过身来看她一眼,用挟着香烟的手朝衣帽间方向指了指:“衣服在里面,半小时之后下楼。”
“哦。”她没什么异议地直接去换衣服,在这方面早就习惯了听从他的安排。
结果半途中却又突然停下来,回头问:“礼物买好了,是什么?”
叶昊宁说:“一对缅玉。”
她只是点头,不置可否地走进衣帽间。
过去无数次的事实已经证明,叶昊宁的眼光简直好得无可挑剔。
当穿着水蓝色小礼服的肖颖出现的酒店宴会大厅里的时候,立刻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就连盛装明艳的新娘子都过来称赞:“这个颜色很称你!”
“是吗?其实我很少穿蓝色。”
王若琳笑道:“真的很漂亮。”又转过头去问男士的权威意见:“昊宁,你说是不是?”
叶昊宁正与新郎说着话。
张斌说:“……子维说他赶不回来,就托人带了份礼物给我,说是赔罪用的。”
“只恐怕是他不想回来吧。”叶昊宁冷笑了一下,又听见王若琳叫他,便将目光扫过去,似乎不经意地点了一下头,肖颖却不看他,只是拉住王若琳的手问:“一会儿要喝酒吧,你酒量好不好?”
“不好。”对方无奈地笑:“平时几乎滴酒不沾。不过幸好,我的伴娘团个个好酒量。”
肖颖点点头:“那就行。”然后才想起来,既然是发小,关系又都一直这么好,为什么今天叶昊宁没去当伴郎?真奇怪。
尽管张斌和王若琳力求简便甚至想要旅行结婚,但终究拗不过老一辈,发请贴发到手软,硬是将一场婚礼办得既排场又热闹。
当晚包下了两个宴会厅,分成中西两式,所有新郎新娘的年轻朋友们便全都自愿分配去西式厅,吃自助餐,气氛反倒更加轻松活跃些,将正规的中餐厅留给长辈和张王两家的其他亲戚们。
其实这样麻烦,受苦的只能是结婚的这二人,连带一众伴郎和伴娘们。于是十来个人,便在这两个大厅中间来回穿梭,伺候好了老的,再来招呼小的,人人酒杯不离手,声势颇为浩荡。
肖颖捧着一碟蛋糕,靠着墙兀自笑道:“这样中西合璧的婚礼,还真是第一次参加。”因为一对新人刚从她这边经过并且照例敬了酒,她的目光便很自然地追随着那一拨再度远去的人马,声音稍微停了停,忽然又轻飘飘地问:“你怎么不去作伴郎?”
叶昊宁姿态慵懒地坐在一旁的沙发里,仿佛盯着香槟酒杯出了神,听了连眼皮都未抬,只是反问:“有人规定我一定要去么?”
“当然没有,我只是觉得可惜罢了。”她讪讪地笑一下,收回目光,径自转身离开。
其实肖颖一开始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面孔。
那个处在伴娘团中最是明媚耀眼的美女,当她刚才陪着新娘一起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几乎连酒杯都拿不稳。
幸好杯中的液体不满,否则倒极有可能倾洒出来。
当时王若琳半是讨好半是哀求地说:“肖颖,我真是喝不了酒,咱们就随意一下吧,怎么样?”
其实她也不常喝,但还是不依不饶:“不行。”又笑说:“如果你喝不了,就让伴娘代替吧。”
王若琳十分开心,连忙说:“行行,都在这里了,随便你挑一位。”
于是肖颖便挑了其中那个最美的美女,对方不但美丽,就连声音也都婉转动听。
看着她优雅的齐眉刘海,还有旁边那个神情始终捉摸不透的叶昊宁,肖颖将杯中的酒仰脖喝下去,突然发现,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近年来大行其道的复古风!
一楼西宴大厅外面就是花园,还带着一个巨大而奢华的喷水池,被金色的灯光映照着,水柱粼粼闪动。
肖颖早将蛋糕吃完,端着个空碟子在草坪上到处游荡,觉得很不方便,可一时又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儿比较好。
结果只见有人分花拂叶地从暗处走出来,在月色下露出一张年轻的男性面庞。
两人面对面撞了个正着,俱是一怔,不过对方的反应显然比她快很多,不一会儿便微微“咦”了声,说:“是你啊,真巧。”
巧什么?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人。
谁知他又接着说:“怎么,今天又出来看月亮?”唇角扬起,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肖颖猛地想起来了。
原来是多早以前的事了,那个在某个宴会时遇见过的男人,那个曾说她像他朋友的那个男人。
她眯着眼睛看他:“突然让我想起一首老歌。”
“哦,什么歌?”他似乎也很感兴趣。
“人生何处不相逢。”
其实她是信口说的,结果他却貌似极认真地接道:“陈慧娴是我最喜欢的女歌手之一,当年告别歌坛的最后一场演唱会我还特意去了现场。”
她不由笑开来:“同道中人。”
“对,所以才会这么有缘。”他接过她手上的空盘子,搁在一旁的长椅上:“你这个习惯可不好,怎么总是从宴会上开溜呢?”
她反驳:“你不是也一样?”
月色皎洁,银光泄了满地,她低着头忽然心中一动,想了想便问:“你那位喜欢看月亮的朋友呢,今天她来了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等待答案的时候,她有一点紧张,甚至觉得呼吸都不大顺畅。
其实十月底的夜里十分凉爽,喷泉里的水随着风飞溅出来,细细轻轻地落在皮肤上,有一种湿润的凉意,可是她的手心里却隐隐生出一层薄汗,因为她听见对方说:“来了,只不过今晚恐怕她没空出来透气。”
她又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为什么?”
“因为她是伴娘。”
喉咙干涩,仿佛正被什么东西堵着,呼吸上不来,可是一颗心却陡然往下坠了坠,五脏六腑都被撞得隐约疼痛。
肖颖半晌才讷讷地说:“……原来是这样。”剩下半句却不敢问:我和她真的有些像吗?
她不敢问,没有勇气问,因为她从来都不是个勇敢的人。
所以只能匆匆地告了辞,也顾不得礼仪,此刻只想一个人避到角落里静一静。因为好像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排山倒海地涌过来,压得她神思恍惚喘不过气,叶昊宁常说她笨,她这时觉得自己是真的笨,那么多的东西,一时之间理不清,也消化不了,好像头脑都麻木掉,不会思考,只剩下身体里的痛感,却还是那样清晰。
她一心往回走,脚步有些凌乱,重新回到明亮热闹的宴会厅外,却没有进去,只是从旁边绕过,因为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一道很长的走廊,两侧似乎还有房间,应该是供客人休息用的。
她慢慢走过去,心想,那里很安静,应该没有人打扰。
她现在只需要静一静。
虽然穿着高跟鞋,但厚实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转过拐角,前方便没了遮挡,长长的走廊一眼便可望到尽头,可是肖颖却在下一刻硬生生地停住脚步,并下意识往回退倒,肩膀猝然撞在坚强的墙壁上,疼得她直皱眉。
可她却暗暗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点声音。
铺着深灰色地毯的走廊顶头,唐昕正从叶昊宁的怀中离开,眼里犹有泪意。
“今天可是王若琳的好日子,你身为伴娘,怎么能这样。”叶昊宁微叹,将纸巾递过去。
“我知道……”唐昕接过纸巾低下头,伸手按住眼角吸去泪水,顿了顿才说:“很丢人很失礼是不是?幸好只被你看见。”
叶昊宁微微挑起唇角似乎低笑,却并不说话。
“其实我只是气。难道我就这么可怕,让他为了躲开我,就连好朋友的婚礼都不肯回来参加。”
他淡淡地说:“或许他是真的有事走不开。”
“这个理由你相信?”唐昕复又抬起头看向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目光微闪:“何必这样安慰我,瞿子维那个人,我再清楚不过了。”忽又无奈地笑了笑:“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真欠他什么了?”
她说话的样子带着点恼怒,又仿佛有些许幼稚,其实和某人很像,叶昊宁眯起眼睛看她,面色从容地开口:“我记得你大学时主修天体物理,这样科学的一门学科怎么反倒让你越来越迷信了?”
“因为我现在万念俱灰。有时候甚至想,如果下辈子投胎,干脆做个男的算了,游戏花丛,伤透一群女人的心。”
“嗯,这确实是个远大的理想。”旁边就是落地窗,视野极好,可以望见外面大半个花园,叶昊宁将脸转过去,仿佛漫不经心一般,目光投向远处那块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的草坪。
唐昕不由笑起来:“真难得你也赞同我的观点。从小到大,好像你从来都是和我对着干的,如今总算达成一致了。”
“嗯?”他微一扬眉,回过头,“难道这样不好吗。”
“当然好。”唐昕想了想又说:“我下个月去澳洲。……如果实在不行,只当是做个了断吧。”
“没到最后一步,就别胡思乱想。”他终于伸出手轻揽了一下她的肩,“新娘子还在休息室里等你一起换衣服,快进去吧,这样中途躲起来,简直枉顾王若琳对你的信任。”
“等一下!”她却一把拖住他:“我的眼睛肿不肿?妆有没有花掉?”其实这样的动作和语气,这么多年以来两人对此再习惯不过,习惯到几乎已经成了自然,所以叶昊宁并不在意,只是侧过头将她审视了一番,然后微微一笑,英俊的眉目缓缓舒展开来:“不用担心,一切都很好。”
唐昕这才放心地推开旁边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走廊上的灯光太过明亮,四面八方地笼罩下来,一切都无所遁形,并将他们的每一个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只可惜离得太远,才听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反倒更像低低的私语。
可是肖颖又隐隐觉得庆幸,幸好离得远,因为如此温和的笑容,如此亲密无间的动作和神态,就已经足以令她觉得不愉快。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叶昊宁并没有发现她,只是径自退回到窗边,低着头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来,可是刚刚放到唇边,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捏着打火机的那只手微微一顿,然后便将它重新放回到口袋里。
他姿态随意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拿着那支细白的香烟在手中把玩,似乎百无聊赖,因为那张脸稍稍低着,所以此刻的表情显得深晦不明。
可是肖颖却觉得他正在想着什么心事,因为有好长一段的时间,他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犹如凝成一副安静的剪影,几乎要与窗外深重的夜色渐渐融为一体。
这样的心事重重,真是少见。
而她也居然鬼使神差一般,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始终没有挪开脚步。
想来是酒店里的中央空调开得太强,站得久了,竟然觉得有一点冷,垂在身侧的指尖忍不住轻微地在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着叶昊宁若有所思的侧面,肖颖终于动了动,却觉得胃里仿佛有一些痛,其实竟上并没有喝多少酒,可是此时却有隐约灼烧的感觉,就那样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甚至逐渐上涌,顶到心口都簌簌发疼。
她终于拿出手机,一边往外走一边拨通那个号码。
不消片刻,便听见叶昊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可是两个人明明只是一墙之隔,数十米的距离。
她突兀地说:“我要回去了。”
“可是宴会还没有结束。”
她顿了一下,语气愈发僵硬:“我不舒服。”
他以为她还没从中午的委靡不振中缓过来,于是反问:“你现在在哪里?”
她却不想再理他,其实是连话都不愿再多说一句,身体里仿佛仍旧灼烧着疼痛,也分不清窨是哪一个部位出了问题,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今天不该回来的,今天不该回来的……
她是真的后悔了。
或许继续留在B市的公司里加班,也经比现在的情况要令她感到好受得多。
肖颖脚步飞快,不一会儿就穿过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走到门口。
等待计程车的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已经从后面一把攫住她的手臂。
“你到底怎么了?”叶昊宁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来,倒是听不出情绪。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恰好此时并没有进进出出的客人,于是肆无忌惮地甩开他的手:“我说了,我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家。”
酒店门外的亮白灯光映在她的脸上,那一丝僵硬的怒意显而易见,叶昊宁似乎很仔细地看了看她,才慢慢皱起眉,忍着气道:“好吧,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了?”
又是那样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神情,仿佛笃定了她在说谎,恐怕又只将她当做是无理取闹。
肖颖不由得转开目光,停了片刻,才冷笑道:“你这一晚上,要关心安抚的人也太多了吧。”
他微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吗?”这样的语气连自己都觉得尖酸刻薄,像极了妒妇,可她还是忍不住,“我现在真有点后悔了,刚才怎么就没让你来作个介绍。那个被你拥在怀里哭泣的女人,其实我好奇她很久了。她叫什么名字?既然和你这么亲密,在时间一起出来吃餐饭怎么样?”
见到对方眉心的皱褶又加深了一分,此刻的肖颖仿佛有种自虐般的快感,明明心口堵得难受,却偏偏停不下来:“她就是你曾经喜欢过的人吧?又或许,现在仍旧喜欢着?叶昊宁,你现在后悔吗?你还记不记得上回在车里说的话?”她禁不住冷笑,笑到连肩头都在抖,“恐怕你是真把我当成傻瓜了吧!”
不远处黄白色的车灯轻轻一闪,肖颖不再说话,只是抬起手,将计程车招至面前。
手臂却再度被人拉住,她回过头,因为逆着光,叶昊宁的脸上有淡淡的阴影,眼底越发幽暗深邃。
她假装看不见他紧绷的嘴角,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用力狠狠地挥开他的手,钻进车内。
他却赶在她的前面扳住了车门,声音冷淡而强硬:“下来。”
她不理,自顾自对司机说:“请开车。”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让你下来。”
她依旧不为所动。
最后他真的恼火了,也顾不上她的尖叫,修长的身体迅速弯下去,将她连拖带抱地拉出车子,然后“嘭”的一声关了车门,示意司机先行离开。
他按住她不安分的身体,沉声说:“你确定要在这里大吵大闹?我可不想丢脸。”
她不禁微微一怔,结果他便趁着这个她拽着一路走进大堂入口处的电梯里。
一直到了地下停车场,他才终于松开她。
“这里没人,随便你怎么发疯都行。”
肖颖冷冷地看他:“就算我真的疯了,那也是你逼的。”
“哦,你倒说给我听,我怎么逼你了?”与她恰恰相反的是,叶昊宁的语调轻淡缓和,仿佛正在认真地讨论一件正事,其实就连表情都和平常并无两样,就只有一双眼睛里正隐约跳动着微波的火焰,泄露了胸中的怒意。
见她一时无言以对,只是神色冷淡地盯着自己,他才慢慢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关于唐昕的事,我上次就已经说过了,而且我也不打算再说一次。我只是好奇,你是单纯的对我缺乏信任呢,还是根本只想找个发作的借口罢了?你并不是今天才发现她的存在,可是为什么过去有那么多的时间,你却从来都绝口不提?”他停了停,看着她,嘴角边满是讥诮,“肖颖,我真怀疑你的动机,难道你直到现在才终于下定决定,呆借这个机会来和我翻脸吗?然后呢,然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去找那个始终令你念念不忘的陈耀?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不得不说,你也太优柔寡断了,过去的两年里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我过,难道不觉得难受吗?一心二用,真是难为你了。其实如果你要走,只要说一声,我叶某人也绝不至于拦着你!”
是这样吗?原来他竟这样想她?!
肖颖的脑子不由“嗡”地一下,仿佛一片空白。
其实印象中他很少这样说话,过去即使有了争执,他也只是冷嘲热讽一个人郁闷或生气。
可是召集肖颖才发现,原来过去的那些根本算不了什么。原来是不愿意说,可是一旦说出来,便字字句句都犹如利刀,会伤人,会交人伤得体无完肤。
他竟然以为她只是在寻一个拙劣的借口。
他竟然以为她想要和陈耀重归于好。
他甚至从来都不认为,在这两年多的婚姻里,她曾用过一点半点的真心。
可是如果没有心,又怎么可能像此刻这样痛?
一时间仿佛痛急攻心,过了许久才终于找回声音,肖颖听见自己的冷笑声,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咬着牙发了狠地说:“没错,你真聪明!我就是为了他,怎么样!反正我们都从没忘记过去,不如趁早断了,省得彼此碍眼!叶昊宁我告诉你吧,和你在一起,我从来就不开心不幸福!”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对面的那张脸在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终于露出一丝苍白,之前所有的淡然镇定讥诮嘲讽全都如同破裂的冰层,在那张脸上逐一碎裂化开,剩下的只有迅速紧绷起的线条和眼底一望无际的深黑。
叶昊宁抿着唇角,狠狠地盯着她半晌,最终却怒极反笑,声音冷得像冰:“很好,终于肯承认了吗,这么久了,你终于说了次真话。”然后竟也不等她说话,转过身大步走回自己的车旁,开锁上车,车门被关起的巨大声响还在安静的地下室内回荡,而他早已利落地大幅度转动方向盘,车胎在地面上划出尖锐的痕迹和噪声,而后从她身前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幽冷的风,卷动着她的发丝和裙角,轻轻飘动。
肖颖当晚连家也没回,直接住在酒店里,等到第二天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正好碰上前来例行打扫的钟点工。
那位中年阿姨笑呵呵地说:“又要走了啊?你们工作可真够辛苦的。我看小叶也是的,一大早就出门去,估计昨天晚上睡得也晚,抽烟抽得太凶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烟灰缸的烟蒂倒出来,将书房收拾干净。
肖颖瞥了一眼,拎着行李箱朝她笑笑:“黄阿姨您才辛苦呢,以后还请多费心。”
阿姨笑眯眯地:“这是应该的,其实干这活很轻松。”
“反正多谢您了,我走了。”她想了想,却又转回卧室,将钥匙卸下来放进床头的抽屉里,再次跟钟点工道了别,大门才在身后轻轻地关上。
随后便马不停蹄地去深圳出差,与女同事一起住在分公司安排的两室一厅里,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其实并非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事实上,正常的七小时工作时间,反倒比平时在总公司里要轻松一些。
只可惜这个城市没有太多的浏览性,商业气息浓重,五光十色的生活与其他大城市毫无二致。有时候窝在沙发里百无聊赖,肖颖便会突发感叹:“什么时候派我去丽江出差吧。要不大理也行,或者西双版纳,张家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比这里好。”
同事每每笑道:“你确定是去出差而非旅游?”
“忙里偷闲总是可以的吧。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客观一针见血地打断我的幻想?”
“你这是不切实际的美梦,做多了没什么好处。”
她就顺口接着哼唱:“人生如梦一场……”
“咦,这是谁的歌?怎么我没听过?”
她哈哈大笑:“我编的。”
其实她并不觉得人生像梦,倘若真的是梦反倒好了,只可惜,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天,可是仍旧历历在目。
忘不掉。
就如同忘不掉当时她与叶昊宁你来我往的冷言冷语,终于将二人的关系推至冰点。
整整十五天,一个电话都没有,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抽屉里的那两把家门钥匙,只知道当自己回到寓所后,几乎满眼都是他留下的生活痕迹。
他的拖鞋,衣橱里的衣服,洗手间里的男士护肤用品,甚至还有茶几上他专用的喝水的杯子。
想当初,还是两人一同去买的。
叶昊宁这人简直有怪癖,当初死都不肯用她特意买回来的成对猫咪造型的水杯,直嗤她,甚至宁可用碗喝水也不屈服。
最后还是去了超市,选中一只最普通的钢化玻璃杯,她为了报复,嘲笑他:“死板不知变通,根本没有生活情趣!”
他并不急于反驳,只是将手掌紧紧贴住她的腰,暗中使力把她拥至身前附在她耳边低声奸笑道:“今晚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有情趣,如何?”
大庭广众下之,这么多人呢!如此暧昧的姿势,立刻便吸引了周遭三三两两的目光,她不由得用手肘顶了顶,却动弹不得,而他的呼吸毫无遮挡地喷在颈边,非常的痒。
结果她几乎就要佯装发怒,他才不动声色地放开她,冲收银员温和优雅地微微一笑:“多少钱?”却让对方小姑娘闪了神,愣了几秒才两颊微红手忙脚乱地转过头去查金额,她不禁拿眼睛瞪他,同时在心里暗斥一声,祸害!
可是,他怎么能以为她从来没有对他用过真心?在她已经与陈耀正式告别之后,他却始终认为她对过去念念不忘。
多么可笑。
在需要相爱与信任的婚姻里,或许她和他,全都不是合格的参与者。
把那些男士衣物用品统统收进箱子里装好之后,肖颖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刚接通便听见电话那头轻微的沙沙声,似乎是雨声,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B市的天空倒是一派秋高气爽。
她不问他在哪里,只是语调平板地说:“你什么时候来拿东西?”
叶昊宁也淡淡地:“什么东西?”
他大概是在开车,因为随后还有喇叭声传过来。她盯着墙角的行李箱:“你的衣服鞋子还有一些零碎的物品,我都已经收好了。”摆明了是要和他划清界线。
叶昊宁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后才说:“我暂时没空。”语气越发冷淡。
她因为还憋着一口气,于是冷下脸来:“我家小,没地方放。”
“那就随便你处置。”
“如果扔了呢?”
肖颖正自冷笑,结果却没想到叶昊宁早已二话不说地收了线。
一时间,电话里只听见急促的嘟嘟声,气得她不由怔了两秒,然后便将手机重重地砸进抱枕堆里,借以汇愤。
叶母坐在车后座,见叶昊宁扯下蓝牙耳机丢到一旁,后视镜里映出的那双眼睛幽冷得仿佛没有丝毫温度,不禁开口问:“语气这么差,是在和谁讲电话呢?”
叶昊宁只是抿着唇角,直视前方,不答话。
叶母缓了缓,才又轻描淡写地问:“小颖最近在干什么,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大概是出差。”
“大概?连你都不清楚吗?”
“我最近也忙。”
“不要拿这个当借口,说实话,你们两个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将车稳稳停在院子里的门廊下,叶昊宁才转过头:“没有,您别乱想。”
叶母却笑:“你们不肯说实话,当然只能由我自己猜测想象了。唉,其实我有时候也在想,当初你和小颖结婚得是有些草率,才认识没多久,互相了解能有多深?婚后有磨擦也在所难免……”
“妈,”叶昊宁替她拉开车门及时打断了这个话题,“这些我自己会处理的。您先回去吧,我还要赶回公司开会。”
“我看你这两天好像特别忙。”叶母迈下车,仔细打量着他,又不忘叮咛,“天气不好,开车小心一点。”
“知道。”
车子在下一分钟便沿着斜坡滑出去,重新冲进雨幕里。
一场临时召开的三个多小时,公司各高层包括财务部门的大小主管一起聚集在长桌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偌大的会议室变得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却又不敢松懈,只是目光齐刷刷看向坐在首位的那个人。
即使叶昊宁平时极少发怒,但此时见到他这般脸色,众人也知道事态有多么严重。
最后还是财务总监沉着声音说了句:“叶总,请给我三天时间,如果到时候还找不出泄露公司财务报表的人,我会向您递出辞呈。”
叶昊宁并不看他,只是面色沉冷地挥了挥手:“就这样,散会。”
直到众人陆续散去,他才靠进宽大的椅背里,揉了揉眉心,随即接通了内线。
秘书不一会儿便敲门走进来,他问:“B市那边有什么动静?”
“w公司的总裁半个小时前再度亲自打来电话,还是希望能忙和您见一面,他已经得知我们这边的事,所以对双方日后的继续合作产生了一定的疑虑。”
叶昊宁闭上眼睛,神色疲惫,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秘书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结果他停了停,才又开口:“帮我订明天去B市的机票。”
“可是明天下午您还要和税务局的人谈话,恐怕来不及。”
“那就后天的。”叶昊宁睁开眼睛站起身,走到门口处却又突然停下来,“还有,替我在酒店订好房间。”
“……是。”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怔,精明能干的秘书立刻应下来。
肖颖也是直到第二天上班才隐约知道出了事。
以前看电视或者小说里经常提及洗手间八卦,可这却是她入行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撞见,当时三五个女同事站在洗手台前整理妆容,只听其中一位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我们那个高尔夫度假村的开发计划极可能要搁浅呢。”
一旁立刻引来好奇的声音:“啊,为什么?”
爆料的那人正是老板的秘书:“小声点!听说是我们的合作方在税务上出了点问题,具体情况不清楚,反正总裁对此很重视,昨晚下班之后电话都打了好几遍。”
肖颖原本都已经走到门口,结果硬生生停了脚步,转过头只听见对方又说:“……那位叶总也来过我们公司啦,又年轻人长得又帅,偏偏事业还做得那么大,简直就是极品!”
“对啊,也不知道他结婚了没有。”
“听说已经有太太了。”
“是什么人?”
“不清楚……”
“……”
眼见话题中心迅速转移到自己身上,肖颖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不由拉开门立刻逃出去。
出去之后就给叶昊宁打电话,得到复却是对方已关机,就连私人号码都接不通,于是肖颖不得不打给婆婆家。
叶母的反应倒是很正常,只是慢条斯礼地问:“最近是不是很忙?我昨天听昊宁说你出差去了?”
“是的,前一阵去了深圳。”肖颖心并没有微微一松,但还是忍不住 旁敲侧击,“妈,大家都还好吗?”
“当然啦。就是你太久没回来,我和你爸前两天还提到你。”
“哦,”她有些心不在焉,或许婆婆也不知道叶昊宁公司里的事,于是嘴上只说,“最近是比较忙,你和爸爸要注意身体。”
“好,你也是。”
收了线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再拨叶昊宁的手机,这回倒是通了,可是长时间无人接听,最后仍是那个机械的女声传出来:……请稍后再拨。
几乎和关机没什么区别。
肖颖不死心,又连续试了两三次,结果次次如此,最后只好颓然放弃,烦躁郁闷地坐回位子上发呆。
其实她一向不清楚他生意睥事,也不太关心,就连这次的度假村计划都是双方签了合同之后她才知晓的。可是方才听同事所说的税务问题,因为含糊其辞所以更加显得可大可小,召集甚至引得自家老板都重视起来,所以她实在是想第一时间知道叶昊宁将如何处理善后。
一直熬到晚上六点多,包里的手机才突然铃声大作。
当时肖颖正挤在公车上。
因为今天下班晚了,正好赶上出租车交班期,她一反常态地,仅在路边等了几分钟便觉得不耐烦,于是一怒之下上了公交车,然后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简直比沙丁鱼罐头,被挤得连手机都几乎拿不住。
她看着闪动着的名字,连忙艰难地接起来,只听见叶昊宁问:“你找过我?”
明明是平日里所熟悉的轻淡嗓音,明明她也觉得松了口气,可是话一出口却变了味,她皱起眉怒道:“为什么一下午都不接电话!”
大概是语气太凶恶,引得周围好几位男性乘客纷纷侧目。
她只得困难地转过身避开他们的视线,可是不知道究竟是车厢里太吵,抑或是叶昊宁的声音太低,他说了句什么,她竟听不清。
“什么?”她不禁后着另一边耳朵问。
这下终于听清了,他说的是:“找我有什么事?”
想起在此之前的冰点关系,她不禁有些犹豫,都到了这个时候,再关心还有必要吗?
可就是在她兀自思考的短短几稍里,叶昊宁却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隐约的,而又极其冷淡地说:“如果你打电话来还是为了要我去拿衣物的话,那就算了,我现在真的没空和你纠缠这些,要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咔嗒一声,挂了她的电话。
她还来不及说出口的那半句话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堵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卡得十分窝火而难受。
当晚把这番话转述给许一心听,许一心想了半天才说:“看来你平时经常无理取闹,所以他才会惯性思维。”
肖颖不禁冷哼:“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才会想要打电话问他公司的情况。其实关我什么事?真是自作多情了。”
“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他?就这么任由他误会你会陈耀还有感觉,那么以后可怎么办?”
“他说我是为了找个借口和他吵架分开,其实我觉得他才是。他对那个女人从来就没忘怀过,情侣手表一直戴着不换,就连给别人买结婚礼物也是他们一同去挑的,还当我不知道呢。更何况,婚礼当天他们又那么亲密……大概陈耀才是他的一个借口,而我不过是正好顺着他,让他满意罢了。”
她又顿了一下,才又颓丧着面孔道:“或许一开始我们就不该结婚的,心里想着另一个人,这样的婚姻根本不纯粹,又或许连继续存在的价值都没有。”
许一心惊道:“你可别动傻念头。”
她不理她,只是径自拿出手机摆弄一番,其实心里也隐隐闷得难受,但最终还是终了一行字上去,按了发送。
几百公里之外C市暴雨整日未歇,二百七十度的弧面落地窗此时更像一块宽大的水幕,室内灯火通明的光线映照在上面,正在粼粼闪动着星点白光。
短信蜂鸣声响起来的时候,刚刚从临时会议上下来的财务总监正坐在总裁办公室里发言,眼见叶昊宁倾身去拿手机,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雨幕无声地从下班上刷过,几十层的高楼下面是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因为天气的原因,那些光点仿佛都凝固不动,渐渐在黑暗里模糊成一片。
三四位高管坐在一起,都很自学地暂不出声,空气便在一瞬间变得安静至极。
低垂着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在亮白的屏幕上,仿佛过了很久,叶昊宁才放下手机抬起脸来,眼神平静地示意:“继续。”
财务总监应了声,“是。”这才又说,“关于我们这次内部账外泄的事件,我们最终的考量是……”
叶昊宁只听了一会儿便神色立体冷峻地站起身,兀自走到落地窗前,明亮的灯光投在他的身后,形成一道修长的影子,而他就这样背对着仍在阐述着进一步应对之策的公司高管,一直过了十来分钟,当讲座终于告一段落,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未动,仿佛若有所思。
众人停下来,不禁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谁都摸不清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能再度齐齐看向那些背影,只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决策。
外面的雨势似乎更大了些,将下班上的倒影冲得面目模糊,而叶昊宁在长久的静默之后终于转过身,开口说:“就按刚才说的去做,另外一些细节由我亲自处理。很晚了,你们先下班吧。”
直到众人散去,他才慢慢踱回办公桌前,为自己点了支烟,谁知只吸了两口便又似乎不耐烦,伸手草草掐掉,然后又去拿手机。
手指滑动,刚才那条短信很快就被调出来,其实只有短短一行字,他却垂着眸看了又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猛地扬起手,那只手机便凌空飞了出去,重重砸在雪白的墙壁上,哗啦一下,四分五裂。
零件全部散开来滚落在地毯上,把恰好进来报送会议总结的秘书吓得呆在门口,一动都不敢动。
他瞥她一眼,只是沉着嘴角大步走出去。
第二天是星期六,谁知一大早便有物业人员上来敲门。
“肖小姐,这个月楼下停车位的费用您什么时候来交一下?其实已经到期了,但是前两天您家都没人,所以今天只好再上来催一下。”
肖颖人还迷糊着,想都不想便直接一点头说:“等会儿就去交。”等到关上门她才又突然想起来,那车是叶昊宁的,虽然昨晚的短信他一直没回复,可是说不定哪天他就过来开走了呢,连带着行李一起拿走,又顺便彻底结束掉这段婚姻。
昨晚和许一心聊过之后,她竟前所未有的灰心与捻,对于现状,对于他们现在的关系,她只觉得前途未卜,只觉得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脑子里乱成一团,可是心里偏偏空落落的。
去物业交钱的时候,接到陈耀的电话,她着实有点意外,因为那天过后几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晚上有个小型的烘烤聚餐,你去不去?”
“和谁?”
“几个同学。许一心难道没告诉你吗?”
肖颖想了半天,才想起昨晚貌似许一心真的提起过,只不过当时的她心不在焉,压根没记到心里去。
她想,反正也没什么事,一帮旧同学也很久没见了,于是便答应下来。
陈耀说:“那到时候我去接你。”似乎是怕她误会,接着又说,“每位男士都分配了任务的,负责接送离自己最近的女同学。”
而和她家最近的,恰好是他。
两只烧烤炉架在半山腰的一个农庄里,是其中一位同学家亲戚的房子。
十来个人喝着啤酒吃烤鸡翅,院子里居然还种着几株枣树,虽然错过了最佳的结果时期,但枝叶依旧繁茂,还有红彤彤的圆枣垂在枝头,喜气丰硕,完全遮蔽了夜空里稀疏的星光。
虽然平时同在一个城市,但其实聚会见面的机会并不太多,好不容易取到了一起,于是一君人畅谈当年,将多少年前的旧事都一一翻了,出来,那些在当时根本不足为提的小事,如今却都成了话题,众人聊得不亦乐乎,不时有笑声远远地传出去,穿过低矮的篱笆和灌木,一直飘到遥远的黑暗里。
肖颖几乎都已经忘记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仿佛明明前一刻还在院子里喝酒,可是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屋里的大床上。
外面是黑的夜,许一心在旁边睡得极沉,她轻轻叫了两声,地没有反应,最后只好咬着牙自行下床。
其实是晚上吃的东西杂了,又喝了不少酒,结果导致胃痛难忍。
肖颖想去找药,但四处一片漆黑,看来大家早就睡下了。山上空气潮湿低凉,尤其在这半夜里,寒意几乎立刻透过长袖渗进皮肤里。
她只觉得四肢冰凉,偏偏胃里又痛得厉害,每走一步仿佛都要狠狠抽气。
结果好不容易摸索着一脚踏出门口,手臂便被人轻轻托了一下。
她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颤抖,并且短促地“啊”了声。
那人掌心温暖无比,只是将她又拖近了些,连忙低低地出声:“别怕,是我。”
熟悉的声音,靠得近了,其实就连气息都是熟悉的。
是陈耀。
肖颖不禁重重喘口气,微弯着腰,额上冷汗直冒:“……差点被你吓死。”
“大半夜的,跑出来干吗?”
其实她想反问,你半夜不睡出来干吗,可是实在,只能咝咝吸着气:“胃疼,有药吗?”
陈耀连忙扶着她在空地上站好,有些犯难:“没有。是不是疼得厉害?要不我去把他们叫醒,问问看有谁带了药来。”他关切地俯下身,低沉悦耳的声音从耳边拂过。
黑暗里,连月光都被移动着的云层遮蔽,只余一线清辉,缥缥缈缈地浮在土地上。肖颖一只手按着胃部,另一只手仍被他紧紧托住,他的脸就近在眼前,可是轮廓却那样模糊,其实就连声息也同样不甚清晰,有那么一刻,肖颖甚至觉得它们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似乎熟悉,又似乎早已经变得陌生。
最后几乎将大家都吵醒了,才终于在其中一个人的背包里找到治疗急性肠胃炎的药。
吃下去之前陈耀犹自不放心:“如果能忍一忍的话,那就不要乱吃了,我现在就送你下山去找医院好不好?”
她笑一下,和着水把药吞下去才说:“我经常这样的,吃了药过一会儿就好。”
他看着她,便不再说话。因为据他所知,过去的她生冷不忌却从来不会觉得不舒服,胃口好得连他都自愧不如,所以那时常常笑她怎么那么能吃,将来真是养不起……
可那只是玩笑话,他曾一度认为以后是要认真养活她的。
天经地义。
然而最终辜负她的人仍旧是他,当年那样转身一走,此后她的生活他从来没有参与过,就连她何时变得肠胃敏感他也不知道。
几年的时光,或许就错过了一生。
可是这一次,吞了药片之后情况却并没有好转太多,于是天刚蒙蒙亮,肖颖便被塞进车里。
许一心原本坚持要陪着一起下山,后来还是陈耀说:“你们都留下来吧,该干吗干吗,不是原订还要再玩一个白天的吗?有我送她去就行了。”
肖颖恹恹地靠在车窗上,对此也极力赞同,许一心最后只好放弃,临行前又不忘叮嘱:“山路上开车要小心啊!”
“知道了。”陈耀向她保证。
狭窄的山道一路向下蜿蜒盘旋。
清晨起了些薄雾,虽然此时路上车少,但陈耀仍不敢大意,小心谨慎地驾驶,间或不忘用眼角余光瞟向身边的人。
“还难受吗?”
这是他第N次问起类似的问题,肖颖狐朋狗友笑起来:“好多了。”
他便也跟着失笑,“是不是觉得我罗嗦?”
“没有。”她在心里加了句,这样温柔,和过去相差无几。
可是她已经不习惯。
分开这么久,原以为会想念,可是如今却发现再也不能习惯。
或许是因为真正释然了所以才能做到这样,她突然觉得松了口气,望着窗外刷刷闪过的山壁 林木,深灰和青绿交融在一起,远处是雾蒙蒙的一片,可是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却仿佛分外清澈明净。
车子终于绕到山脚下,她还望着窗外发呆,结果只听见陈耀问:“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回过头,看见对方温和俊朗的眉眼,她不禁怔了一下,自然不方便说出实话,正暗自思忖着该怎样答他,却猛 然瞥见从前方的岔路口里冲出的货车。
一切都发生也那样突然,几乎让人猝不及防。
或许是失了控,那车一路歪歪扭扭速度极快地朝他们直冲过来。
前面恰好是环岛,避无可避,她还来不及叫一声“小心”,陈耀已经下意识地踩了刹车,同时大力向右扭转过方向盘,车并没有的左前侧便在尖锐的刹车声中硬生生迎向那辆中型货车。
仿佛电光石火,强烈的撞击在同一时刻产生,肖颖只觉得车子在震,后脑重重撞在窗子上,头晕目眩间只看见一道身影向自己压过来,然后眼前犯地一花,伴随着“膨膨”几声闷响,安全气囊全部弹开来,刹时间车内白烟弥漫。
……粘腻的鲜血一滴一滴从脸侧颈边迅速滑下,很快便染红了衣襟,她想抬手去擦,可是手臂动不了,还有扑在她身上的那个人,也同样一动不动。
她想尖叫,却偏偏喘不过气,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不但夺走了呼吸,也仿佛一并夺去了她的思考能力。
最后她终于咬着牙一使劲,想要扳起他的脸看一看,手臂上便立刻传来一阵剧痛,让她忍不住失声痛呼。
……
“……小姐,你醒了?”
是谁在说话?
肖颖在痛楚中努力睁开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视线才由模糊变得清晰,却只能望见一片白花花的屋顶,顶上还有灯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愈加让人晕眩。
不一会儿周围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声,蝍跟着有人俯下身来对她对视。
那是一张年轻温和的脸孔,琥珀色的眸底清澈温柔:“肖小姐,请您听得见我说话吗?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呆呆地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却仿佛突然想起来,瞳孔在下一刻急剧收缩:“……陈耀呢?他在哪里?!”又不禁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那里已经被牢牢固定住并裹着层层的白色纱布,一尘不染的雪白,并没有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的鲜血。
可是他是真是流血了。
其实她也分不清,当时滴下来的血窨是她的抑或是他的,可是她分明知道他将自己的位置暴露在最直接的撞击中。
鲜红的液体明明那样温热,让她连碰都不敢碰,然而渗 进皮肤里却又似乎冷得彻骨。
她挣扎着要起来,只是稍微动了动,便忍不住 趴在床沿开始呕吐。
年轻的医生一边和护士合力按住 她一边说:“您有轻微脑震荡,现在不宜乱动。”
“……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她忍住眩晕地抬起眼睛,眼眶里已经有薄薄的泪水,喘着粗气狼狈异常,“……和我一起送来的那个人,他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给出的回答却是:“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中,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
她立刻揪住他的衣服大骂:“什么叫你也不清楚?你不是医生吗,你怎么会不清楚呢?你告诉我,他伤得怎么样?到底有没有危险?……”点滴架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下终于倾倒,连带挂翻了床头矮柜上的药盘,大大小小的下班器皿立刻哗啦啦地碎了满地。然而肖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然后便开始飞快地撕去手背上的胶布,针头拔出来的时候还带着血珠,轻轻盈盈地浮在苍白的肌肤上。
“肖小姐,你现在不能下床!”医生立刻过来制止她的动作,却被她用力推开。
她硬是下了地,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其实头晕得几欲作呕,眼睛里的水雾也早已经遮蔽了视线,连路都看不清,可她还是强撑着冲出去。
那条受了伤的手臂钻心的疼,或许是伤到了骨头或肌腱,又或许只是流血过多,可她顾不得这些,这样的疼痛正好让她更清醒。
其实这种疼痛,根本不及她此刻心里的万分之一。
她发了疯一般地往外冲,只是想知道陈耀怎么样了,在车上晕厥过去的那一刻,她还清楚地感受到他夺在自己身上的重量,那时的他仿佛整个人都已经脱了力,一动也不动,如同已经毫无生机。
可是他怎么可以出事,更加不可以死!
她觉得自己每往外走一步,心口就加剧地痛一分,整个人犹如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给迅速掏空了,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顾不了,只是念一个名字,只是念那个从小到大陪伴了她二十年的名字。
他爱她,他照顾她,到后来他不再爱她,他那样夕地弃她而去……曾经以为天大的事,可是现在却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爱与不爱她又有什么关系?
他最后还是用生命保护了她,而她只要他没事,只要没事就好。
医生和护士仍在拉她,几乎异口同声:“请您冷静一点!”
她全然不理,又踉跄了几步,脚下终于一软,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到,猝然跪倒在地上。
想要爬起来,结果听见他们又说:“您先生很快就会赶到了……”
仅仅是怔了一秒钟,肖颖便又继续着自己的挣扎,无奈身体一阵阵发软,胸口痛得厉害,歇斯底里地试了几次,都再没办法摆脱护士的禁锢。
医生已经打算使用最坏的手段,扭头吩咐道:“去准备镇定剂给病人注射!”
药水顺着针头被推进血管里,她气喘吁吁地抬起脸,感觉胳膊正被人小心翼翼地架起来,其实距离门口已不过数步之遥,她却觉得仿佛那么远,自己再也过去。
就在药效发作之前,有两三名护士从走廊上匆匆跑过,因为焦急所以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对话一清二楚地传过来。
“第二手术室的车祸伤者正大量内出血,情况危急,可是血库里的AB型血浆不够用了!”
“快去通知冯医师……”
“好,你立刻打电话去市血液中心看看。”
“……”
那阵凌乱的脚步声又逐渐远去,肖颖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茫然转过头去,眼见着身旁那位医生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是不是他?”
医生什么都没说,只是安抚道:“你先好好休息,其实的事院方会处理。”
这样却几乎等于是默认了。
她突然心口慌得无以复加,耳边尽是蜂鸣声,只有失了水分的嘴唇轻轻哆嗦着,就连声音也在颤抖:“……抽我的血可不可以?我是O型,不是万能献血吗,用我的好不好?”她想捋起袖子,一时间却忘了右手受了伤,根本弯曲不了,稍稍一动便痛得锥心刺骨。
眼泪便在下一刻迅速汹涌而出,可她知道并不是因为疼痛。陈耀正躺在手术室里死命垂危,或许他原本可以不用伤得这么重,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的周全,他也许就不会流那样多的血,鲜红触目的颜色,几乎将她的世界瞬间倾没。
大量出血,情况危急……
护士的话仿佛还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她突然紧紧抓住一旁医生的手,泪水涟涟:“救救他……”因为镇定剂的关系,她只能身体脱力地躺在病床上,心慌意乱,眼泪顺着眼角滑进凌乱的头发里,无助的模样楚楚可怜,只是一遍又一遍颤抖而执著地说,“求你们了,救他好不好?他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他,真的不能!……如果可以,全部抽我的血也没关系,只求你们救活他……一定要救活他……”
简直就像面临着生离死别的恩爱情侣,可是他们明明还这么年轻。在场的小护士中已经有人面露不忍,扶住肖颖单薄的肩膀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抚摸,期望可以安定她的情绪。
就连见惯了这种场景的医生也反握住她的手,虽然明知这个时候再摆出科学道理也于事无补,但见此刻她这般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抽血。不过你放心,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去血液中心调集血浆了,我们一定会尽力。”见她潮湿在一径流泪,那双乌黑明澈的眼睛里似乎没有焦聚,只剩下满溢的慌乱和哀恸,他又放柔了声音说:“你自己伤得也不轻,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请想念我们……”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终于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肖颖的手指一根根慢慢松开来,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最后还是不得不乏力地合上了眼睛。
那个梦境混合了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幽远而绵长,她整个人都恍如飘浮在半空中,俯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最初的最初,她只是受人欺负的小女孩,而他是从天而降的小王子,她跟在他后面,从一开始“哥哥”“哥哥”地乱叫,一直到后来只肯直呼其名,绿树成荫的校园里,她因为他,仿佛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生,走到哪里都备受瞩目和艳羡。
可是而后的画面却突然一转,在那样一个美好的秋天,他转过身离她而去,不顾她的失声痛哭,从此只将背影留在她的记忆里。
可是后来,他又回来了,他们中间却隔了太多的东西,似乎不仅仅是漫长的岁月和时光,更加重要的是,还隔着某些人。
即使是在梦里,即使仿佛已经超脱出来,可肖颖仍觉得自己与眼前那个女人心意相通。
她知道,她已经能够彻底将他放下,却偏偏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了意外。
她看见车里的那个人用力转动方向盘,然后扑向副驾座,用整个身体挡住直冲而来的撞击......
原来二十年的时间,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分合纠葛,终究还是将对方永远留在了自己心里的最深处。
在最危急的时刻,他舍不得她,而她也一样。
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所以她不想他死,甚至一想到那个可能发生的后果便感到由衷的恐惧。
也不知睡了多久,肖颖睁开眼睛的时候病房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在场,窗外是阴沉的天空,似乎就要突降暴雨。
她扶着受伤的手臂下了床,脚步仍旧虚浮不稳,走到门口才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急忙问:“那个叫陈耀的伤者怎么样了?”
对方打量着她,满眼疑惑。
想来自己的样子也够狼狈的,可她顾不上这么多,只是说:“就是早晨出了车祸被送来的,之前在第二手术室。”
“哦”那护士立刻了然地点点头,“刚在二楼做完手术,现在正送去病房。”
“哪间病房?”
“这就不太清楚了,要不我去替你护士站问一下,你先回去休息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扶,却被颖退后避开。
“他已经没有危险了,是吗?”她现在最关心的只是这样。
“对。”
浑身的神经似乎都随着这一个字而松懈下来,没了支撑,她立刻觉得头晕目眩,不由得靠往雪白的墙壁微微喘气,护士见她这样便上前一步,一边说:“放心吧,他的运气很好,本来血浆都已经不够用了,结果有位病人的家属主动献了血来应急。”
肖颖一愣:“真的?”
“对呀,直接抽了400CC呢,完了之后脸都白了,所以才说你朋友运气好,在危急关头有贵人相助,你也就不必太担心了,回去床上歇着吧。”
肖颖摇摇头:“可是我想去看他。”想了想又说,“那位献血的人,他还在吗?”
“不知道,刚抽完血的时候好像有点恢复不过来,还是我让他在病房里躺着休息的,也不知道这会儿人走了没有。”
“如果还没走的话,我想先去谢谢他。”
“是啊,”护士摇头说“我看他的身体状态似乎也不太好,如果早知道这样,医生哪能允许他一次献那么多血啊,真是太乱来了。”
肖颖看看她,也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更应该去感谢他了."
“嗯,他就在612号病房”
原来是在同一层楼里,只需要向前走十来米再拐个弯,便是612病房门口。
肖颖抬了抬手刚想敲门,结果门板却在同一时刻被人拉开。
那人站在她面前,微垂着视线里似乎闪过一抹讶异,而肖颖则更是惊讶,立在原地几乎目瞪口呆,半晌才说:“怎么是你?”
叶昊宁的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扶在门框上,目光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才反问:“怎么又随便乱跑?”
可惜她没注意到他的用词,人还处在极度震惊中,难道方才护士口中那个抽了血给陈耀的人,就是他?!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没搞清。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在她第一次醒来之后,貌似医生也说过,你先生很快就会赶过来了......可是,医院怎么会有办法通知到他?
此刻肖颖只觉得混乱无比,想到护士刚才的描述,又不由得抬头去看他,虽然迎着光,但那脸上仍旧现出失血的苍白。
她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可是刚刚碰到叶昊宁的指尖便被他迅速避开。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陈耀在十二楼加护病房。”
她问:“你没事吧?”
叶昊宁不回答,只是无声地审视她,那双墨色的眼睛里神情显得错综复杂。想起之前病房里她近乎崩溃的泪水,他再次心里陡然一痛,仿佛痉挛。
当时他明明就站在病房门口,可是她却根本没看见,只是抓住医生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哭泣着哀求,脸上的神情竟是那样的无助。
那样的肖颖,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悲伤得似乎不堪一击,可又偏偏执著坚定,好像是真的无法忍受自己将要失去躺在手术室里的那个人。
那个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人。
一接到通知,肖颖便立刻从自己的病房赶到他面前,其实下午她也曾在这里守了一会儿,可毕竟自己也还是伤员,自从知道他脱离危险之后,她便不再刻意违逆医生的叮嘱,终于肯乖乖回去休息。
可是一见到他,她仍忍不住鼻尖一酸,期期艾艾地坐在床边,想要碰碰他,却又发现无从下手。
陈耀的情况比她严重多了,身上多处地方均有擦伤,一条腿中度骨折被打上厚厚的石膏吊了起来,而最为危险的则是左侧三条肋骨的断裂刺破了内脏,才引起车祸后的大量出血。
氧气罩刚被撤掉,肖颖望着他半晌,不说话。
反倒是他最后笑了笑,虽然那个笑容微若游丝,仿佛一触即碎:“.......怎么了?”他也看向她,眼底有些暗淡无神,“你的手.....”
明明连说话的都极费力气了,他却还在关心她?!
她微一摇头,眼里那些滚烫的液体就倏然滑落,一滴一滴氲开在雪一般白的被单上。
陈耀喘了口气,想要移动,可是身体的剧痛让他丝毫动弹不得,最后只能继续吃力地说:“伤得重吗?让我看看.......”
她哽咽:“不严重,没你严重,你怎么那么傻呢,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似乎怔了一下,才扯动干涩的唇角,眼睛里倒映着床头柔和的光,一瞬间仿佛潋潋水波在流动。
“应该的。”他的声音很低很慢,可还是那样温和平静。
肖颖听了,却不由哭得更加历害。
他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再发出声音,或许由于精神不济的缘故,他看着她的眼神很快涣散开来,再一次沉沉地昏睡过去。
肖颖回到自己的病房里,护工还在耐心等待,见她终于出现了,那位今天才认识的胖胖的大婶立刻迎上来扶住她。
肖颖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脸上还有明显的泪痕,想来一双眼睛也是红肿的,于是别过脸去,挨到床前坐下才说:“阿姨您回去吧,这么晚了,您在这儿也已经守了大半天了,早点回家休息吧,我这里挺好的,其实不需要人照顾。”
“那怎么行。”护工让她睡下,又替她盖上被子,十分尽责地道,“我是叶先生特意请来的,至少也要等你睡着了才能走啊。”
叶昊宁。
提起叶昊宁,肖颖心里又是一阵混乱。
其实还有隐约的担忧和纠结,自从他中午离开之后,这种心情便一直缠绕着她,挥之不云去。
可是他偏偏不接电话。
她一遍又一遍地拨他的号码,但都是没有回音,只是在午后来了位自称是护工的人,就是眼前这位胖大婶,说是叶昊宁请来负责照看她的,直到她出院为止。
言下之意,他是不会再出现了。
而肖颖后来终于弄清楚了,叶昊宁上午之所以会及明赶来医院,完全是因为她向医生报了他的手机号码。
据说是在120救护车上,医护人员询问紧急联系人时,是她亲口念出叶昊宁的名字和那串数字,然后便又再度晕了过去。
可是,偏偏关于那些细节,她如今全都记不得了,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短暂地清醒过。
所以,听到医生转述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因为当时并不知道叶昊宁恰好就在B市,如今看来,一切竟然都如此凑巧。
两天后陈耀转出加护病房,而肖颖也可以顺利出院,她只是右臂上有轻微挫伤和骨裂,这几天被护工照顾的极好,补血生肌壮骨的汤水轮番伺候着,最后医生格外恩准她搬回家休养。
她找到医生道别,结果医生笑道:“明天我们还是会再见面的吧,你朋友不是还在这里?”
她微微一怔,也不禁笑起来:“对啊。”又说,“这几天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不必客气,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医生一边送她出去一边开玩笑,“不过真看不出来,你个子不大,力气倒是不小,那天一支镇定剂打下去我差点都要怀疑它根本没有用。”
“你当时该不会还想给我再来第二支吧?”
“几乎。”
“幸好。”肖颖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微微笑道,“那天是我太激动了,不好意思。”
医生稍稍正色道:”其实那也是正常反应,当至亲至爱的人遇到生命危险,如果还能保持冷静,那才是瞎扯。“
”是啊。“肖颖一手按着被风撩起的发丝,点头应着,若有感悟。
回到家才发现屋子里有了一些变化,明明那样细微,但还是一开门便注意到,原本立在客厅东北角的那只黑色行李箱不见了!
她着实愣住,丢下钥匙和包,连鞋也顾不上脱,将不大的公寓里里外外地搜了个遍,可是半个人影都没有。
一切维持原样,什么都没动过,只是少了属于叶昊宁的箱子。
右手还没好利索,肖颖只得一只手从乱糟糟的包里费力翻出手机来,打电话过去,照例是长久枯燥的等待音。
这年月,别人早都用上彩铃绚铃了,就只有叶灏宁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单调,和他这人平时的表现完全不相配。
最后是移动那个呆板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中英文来回循环,倒是不厌其烦。
其实肖颖也已经被磨得没脾气了,尤其是这两天,她一有空就拨打他的电话,简直近乎变态的骚扰。
她想,有本事你就永远不要接,我一直打,打到你电池耗光为止!这样想的时候,颇有一种恶意报复的快感。
最后还是因为有其他线路插进来,改变策略,将电话拨到办公室去,这回只响了两声便有人接起来,果然是叶昊宁专署秘书的一贯精干作风。
秘书说:“叶总正在开会。”
“哦,所以才不接电话?”她仿佛自言自语,也听不出什么情绪,“难道连续开了好几天吗?24小时都不间断?”
秘书显然因为她的莫名语气而微微怔住,但过了一会,仍旧声音温和地说:“叶总因为昨天才出差回来,最近公司事情比较多。”她很聪明地省略掉了出差的地点,毕竟有叶太在B市,他却还是订了酒店,这是多么可疑的一件事。
明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然而肖颖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交代:“等会议结束后,请你让他一定要回电话给我。”
“好的”
像是不放心,她又加了句:“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
“好的,叶太太 。”
一直等到傍晚,叶昊宁才终于打过来问:“什么事?”
肖颖当时几乎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被铃声惊出一层薄汗,一时反应不过来。
叶昊宁又问:“你不是说有非常重要的事吗?”
“果然还是李秘书的办事效率高啊。‘她爬起来冷哼一声,”我起码打了几十个电话给你,为什么你都不接?“
”难道你所谓重要的事情,就是质问我?“
”当然不是!“其实她也忘了,自己这几天执著地拨着同一个号码的初衷到底是为什么。
听筒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一阵细微的声音,她问:”你在干吗?“
叶昊宁似乎冷笑:”和你有关吗?“
“是你把行李箱拿走的?”
“那又怎么样?”
她忽然沉默下来,受伤的右手手指轻轻扣住床单。
叶昊宁却终于在下一刻发了怒,只听见电话那头哐啷一阵闷响,也不知道他顺手挥落了什么东西,只是抖然提高了声音,字字犀利,却又愈发沉冷:“不是你说要我将东西拿走吗?不是你发短信说要我考虑离婚?现在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又是为了什么?你放心,文书协议我会尽快准备好,财产方面也不会亏待你,”稍一停顿,他才仿佛无限嘲讽地说,“你到时候只需要签个字,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被握得发烫的手机一路往下滑,掉在床沿顺势翻滚着跌落下去,‘啪“的一声摔在地板上。
没有碎。
这个以坚固闻名的牌子,这样低矮的高度,当然摔不碎。
可是坐在床上的人却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正在慢慢龟裂开来,因为手指的用力,尚未痊愈的手臂仍有一丝疼痛,很明显,仿佛沿着血管经络迅速传递蔓延至全身,让她几乎分不清究竟是那里在痛,又是那里痛的更深一些。
陈耀这几天一直住在医院里,虽说是单人病房,但因为几乎天天都会有人前来探视,所以十分热闹。
肖颖每回去看他,总能碰见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有的是过去的同学,有的则是陈耀现在的同事,大家陪着病床上的他说说笑笑,她有时反倒插不上话,不免觉得有些别扭,好象自己待在那儿是多余的。
后来似乎陈耀也发现了,便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说:”你的伤也才放好,不用天天这样跑来跑去的。”又笑:“是怕我闷吗?其实不会,你看每天都来这么多人,医生护士都快提意见了。”
”是呀。”肖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削着苹果,“谁叫你人缘好呢。我只担心他们太吵,会影响你休息。”
陈耀的嘴角仿佛向上弯得更加厉害,看着她仍是笑:”那儿有那么弱,其实我已经好得差不多,或许下周就可以出院。’
“你别逞能,多住一阵把,彻底好了再说。”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起身去洗手,洗完手出来之后却见他拿着苹果,正自垂着视线出神。
其实他是真的恢复得很不错,面色已经不像最初时那样苍白憔悴,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有了光彩,她只看着只觉得终于能够安下心来。
那日的生死一线,仿佛已经变得无比遥远,那样的噩梦,她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经历第二回。
她慢慢走到床边,身体遮住了窗外的光线,在他的脸上划过一道暧昧不明的阴影,他抬起眼睛,忽然问:“小颖,你最近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啊。”可是事实上她却有点恍惚,因为突然发觉陈耀与叶昊宁在这一点上非常像,似乎都极为敏锐,可以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又或者真如叶昊宁所说,她的脸上藏不住任何东西。
见她不承认,陈耀却不肯轻易作罢,又问:叶昊宁来了吗?
肖颖下意识便说了实话:“没有”
陈耀不由皱眉:“你受伤,他都没过来照顾?”
“哦,不是的,他忙,前阵子不是请了护工来吗?”简直越说越没有底气,她不禁暗自咬住舌头,索性不再讲话,只看着忽明忽暗的光影在陈耀的眼底流动。
病房里安静下来,她只觉得他盯住自己的眼神锐利如有锋芒,几乎能将她看穿,心中不大自在,于是说:”我走了。”
“好”他微一点头,脸上神色也似乎带了些须倦意,等她走到门口即将迈出去的时候,他才又忽然低底地说:“不要觉得歉疚,如果换作其他人,我当时也会这么做的。”
她停下来,却不回头,手指搭在门把上微微颤抖。
“我的伤很快就能好,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而影响到你的生活,你明白吗?”
“恩”因为背对着,她并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如何,只觉得心中发苦,像是十分艰难才能发出声音,”......你放心,一切都很好。“
可是事实上,一点儿都不好。
许一心后来怒其不争地说:“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是呀,短信是她亲手发出去的,再去追究当时是否一时头昏脑热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
等待的日子仿佛变得漫长,每分每秒如同无声的煎熬。
可是,肖颖有时候甚至恍惚,因为不知道自己真正在等的究竟是什么。是离婚协议?还是某个转机?
接到律师的电话是一周后,通知她回C市签字。
星期六乘飞机回去,在庞大的机体离地升空的那一刹那,某些并不太遥远的记忆突然伴随着轰鸣的引擎声席卷而来。
那天的傍晚,那个人出其不意地落座在她的旁边,旋窗外是接近地平线的如血夕阳,清冷却又眩目,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上一层隐隐的金光,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欣赏着她目瞪口呆的表情,然后一贯微凉的手掌稳稳地覆住她的手,曼声说,坐好,要起飞了。
那一刻,她竟心旌神摇,不能自抑.
有叶昊宁在的日子,似乎永远那样新鲜,虽然他常恶意地耍她,可是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其实后来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生气,甚至偶尔乐在其中.
最初,只是将他当作自己的救赎,谁知道,他带给她的,却是一方真真切切的全新的天地.
这样的结果,始料未及.
所以飞机一落地,肖颖就改了主意,并没有急着去找律师,反而坐上的士直接回家.
到了楼下她才记起已经没有钥匙了,看了看时间,按理说这个点上叶昊宁正在外面花天酒地声色犬马.
正犯愁,结果电梯开了,她不由眼睛一亮迎了上去.
钟点工黄阿姨看见她也微微睁大眼睛在:“噫,小肖,你回来了呀."
肖颖笑了笑说:"阿姨,可不可以把钥匙借给我?我忘记带了."
"小叶在家啊."见她似乎有些诧异,黄阿姨又说,"正病着呢,都在家里休养了三四天了,怎么,你还不知道?"
她心里"咯噔"一下往下沉:"怎么回事?"
"有点低烧不退把,具体什么原因他没说我也不好问.不过一开始还真把我给吓着了,那天他出差回来,刚进门就好象站不住了,一张脸更加白得可怕,最后还是我扶着他进屋休息的."
肖颖连忙上前一步问:"那后来呢,叫了医生没有?医生怎么说?"
“哪个时候他只说太累了,睡一觉就会没事.我看他第二天一早又上班去了,以为真没大碍呢,谁知道没过两天就开始感冒发烧,现在基本都改在家里办公了,那位秘书小姐一天来回好几趟地送文件."
“谢谢您阿姨.“肖颖立刻转身走进电梯,在金属门合上之前勉强笑道:"我上去看看,您先回去把"
按下门铃没多久,叶昊宁的身影就出现在打开的门板后面.
肖颖不由自主地打量他,只觉得或许是穿着黑色睡袍的缘故,整个人确实显得消瘦了一些,但是精神似乎还不错,因为那道眼神仍旧仿佛有穿透的力度,冷冷地看着她,让她觉得颇不自在.
于是,刚刚涌起的一点柔情暖意通通暂时退避三舍,她只楞了一下,便很自觉的地走进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换鞋.
叶昊宁随手将门关上居高临下地看她,微微皱眉:"协议签好了?"
"没有"她倒是神态自若地仰脸,却有仿佛心虚于和他对视,于是只是盯着他的嘴唇,说:"先前也和律师谈过了,我对协议内容不太满意."
叶昊宁目光一敛,语调毫无起伏:“哦?哪里不满意了?”
“所有。”
他看着她半晌,才微微挑起唇角,似乎失笑,目光却是冷的:“是指财产分配吗?如果你觉得钱少了,可以自己重新拟一份,到时拿来给我签字。”
他说得如此轻松淡然,仿佛什么也阻碍不了离婚的进程,肖颖胸口一窒,不禁脱口而出:“我要房子和车,还有股票”
“可以。”
她咬牙强调:“我指的可是你名下所有的房子和所有的车子!”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为难到他,谁知叶昊宁仍是那副淡漠的腔调,不动声色地应道:“可以。”就只有那双眼睛深得令人摸不总有些丝毫情绪。
她不禁皱起眉:“那你以后住哪儿?”
“这和你有关吗?”
“叶昊宁,”她仿佛终于恼羞成怒,“呼”地一下站起来,“难道你这样不惜一切,就只求能和我尽快离掉?”
“这不正如你所愿?”
不是,当然不是!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低喊,可是她的嘴唇动了动,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再次看了她一眼,英俊的面孔神情冷淡倦怠,像是无意再作纠缠,转身要走,谁知脚步刚动一下,身体便禁不住微微晃了晃。
他顺手撑在鞋柜上,眼角余光却瞥见肖颖瞬间失色的脸,那里面似乎带着惊慌,因为她的手也在下一刻伸了出来,触到他的胳膊。
想必自己的脸色是真的很糟糕,所以她才会飞快地问:“你怎么了?”
可是叶昊宁仅仅愣了一下,便毫不留情地挥开她的手,兀自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然后才慢慢走进卧室里,并顺手关了门。
肖颖一个人待在原地,这才发现客厅的茶几上随意散乱着水杯和药袋,俯身拾起来一看,居然各式各样用途的都有,治疗感冒,退烧,补充维生素,甚至还有一包药袋的标签上写满了英文,全是专业术语,她只勉强认得其中几个关键词,猜想大约是用来提高免疫力的。
幸好叶昊宁只是关了门,还没有小气到再给门加上一道锁,她乘机推开门板探头进去,见他已经躺上床,便走过去推推他,柔声柔气地问:“听说你病了?”
他仿佛睡着了,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一动不动。
她等了片刻,索性将手探上他的额头,结果才触到一点热度,却被他立刻挥手挡开。
床上那人仍旧闭着眼睛,只有眉心蹙起,似乎显得十分不耐烦,甚至感到嫌恶,肖颖只觉得心中微痛,刻意忽略他此时的神情,只是再度将手伸出去,“让我看看。”
这一回,叶昊宁倒是任由她试着温度,片刻之后薄唇微动:“你觉得这样还有意思吗?”并不像是在问她,因为声音过于冷淡,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诮。
她只装作听不见,耐住性子问:“吃过药了?”
“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写新的协议书,”
“是感冒引起的吗?医生怎么说?”
“你还有什么条件,可以一起提出来,我都能答应你。”他终于睁开眼睛看她,一字一句却犹如利刃,也不知将谁的心刮得更痛一些,他冷冷地说,“肖颖,我只是好奇,两年多的时间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气压太低,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肖颖深深呼吸,却还是抵不住胸口窒息般的疼痛,最后只得捏紧拳头直起身:“我也好奇,为什么偏偏是你救了陈耀。”
他只怔了下,便冷笑出声:“怎么,你要感激我吗?”翻身慢慢坐起来,眉梢眼角尽是嘲讽的意味。
见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叶昊宁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突然伸出手去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其实他的手心还是凉,但她却一动不动,甚至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就这样任由他在下一刻猛地用力,整个人重心不稳地跌坐在他身侧的床铺上。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对不对?”那样温热的气息尽数拂过肖颖的颈边,她却似乎忘了躲闪,“那么我救了他,你难道不该有所表示?”
“你想要我怎么样?”
她突然转过头,直视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只有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仿佛有极微弱的光亮猝然闪过,但很快便又暗淡下来。
结果叶昊宁只是静默了一会儿,突然退开身子低低一笑,其实那双眼睛里又哪有分毫笑意:“不要信口开河,我要的,你给得了吗?”
然后不再理她,就连目光都越发的冷淡。
旧的离婚协议被恶意的否决掉,已经作废,而新的又暂时没有草拟好,所以肖颖理所当然地住下来。
所幸家里的房间多,这一次她竟也不跟叶昊宁争床睡,只是在几个偏卧和客房之间来回轮换,最后终于找到一张比较舒适、软硬适中的床,与B市公寓里那张很像,躺上去,好歹能够睡个安稳觉。
钟点工每天都会过来,除去打扫卫生之外,甚至不知从何时起,也一并包下了洗衣煮饭的活。
肖颖初时还觉得不太习惯,于是便跟进厨房说:“我来吧。”
结果倒被那位阿姨推出来:“你去陪小叶,反正之几天一直都是我在做,没事。”
陪他?恐怕他现在连一个正眼都吝啬给她。
阿姨又是一副笑得很满足的样子:“而且他也喜欢我烧的菜。”一看就知道,一颗心早就被叶昊宁给收买了。
对此肖颖毫不意外,因为他就是这样,似乎只要他愿意,就能轻而易取地老少通吃。
倒是几天之后,钟点工阿姨开始好奇了:“小肖,你最近都不用上班吗?”
当时饭菜刚刚摆上桌,公司里的秘书也才报着大摞文件离开不久,叶昊宇从书房里走出来,正好听见这句话,所以肖颖的动作微一停顿,才面色自若地拖开餐桌千的椅子说:“嗯,请了假。”
阿姨说:“真好。外国人开的公司是不是比较宽松?我小儿子在国有银行工作,别说请两天假简直比登天还难了,平时甚至经常需要加班加点的,太辛苦。”
肖颖笑了笑:“各有利弊吧。况且,我也是有特殊情况。”
这时候叶昊宇也已经在她隔壁的位子上坐下来,却自始自终敛着眸光,仿佛对她们的对话充耳不闻,径自喝了半碗汤,又随便吃了两口方才便搁下碗筷。
正在整理流理台的阿姨立刻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上还拿着沾了洗洁精的抹布,看着他问:“不吃了?"
叶昊宇点了点头:“嗯,饱了。”其实是因为上午吊了药水,有点影响食欲。
眼见他又走回书房里去,阿姨冲肖颖叹气道:“这几天他都是这样吧,吃得太少了,这可怎么行?”
肖颖也在心里暗暗皱眉,这会儿只好硬着头皮,在母性大发的钟点工阿姨慈祥又和蔼的注视下,推开椅子跟去书房。
窗外天气阴沉,眼看就有大片乌云压境,微凉的风卷动着窗前轻薄纱帘兀自来回飘荡,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书房里倒是一片灯火通明,而叶昊宇就靠坐宽大的书桌后,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肖颖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直到了近前,才说:“刚吃完饭,怎么就要睡觉了?”虽然吃得并不多,但总归是对身体不好吧。
结果叶昊宇姿势一动未动,只是低低“嗯”了声,像是完全出于礼貌修养的样子,其实这种态度更能将人噎死,倒还不如不答。
肖颖却一点也不计较,因为正自恍了神,不由得想到上一次,在B市的公寓里给他做消夜,他好像也是这样刚吃完就躺上床。
明明并没有相隔多久,可是彼时今日,无论关系和气氛,都早已经不能再相提并论。
她最后只好说:“你起来,我要用电脑。”
“你不是有笔记本?"
"没带来。”风吹在手臂上隐约有些冷,她又走过去轻轻关上窗,转回身时叶昊宇已经站了起来,她突然一咬牙说,“我准备辞职了。”
“哦,是吗?”这么多天以来,他似乎第一次正眼看她,紧接着却是极度不怀好意地猜测,“以后打算靠着分回去的财产过日子?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劝你最好尽快拟出一份令你自己满意的离婚协议来,就用眼前这台电脑。”他伸手示意,又停顿了一下,才说,“趁我改变主意之前,我倒是认真建议你多替自己某些福利。”
“那你就改变主意吧!”她突然恨恨地说,“最好你现在就反悔,我一点也不在乎!”
他愣了一下,眉心微动:“你说什么?”他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却好像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肖颖只觉得喉间如同堵着一团纱,十指在身后慢慢绞纽在一起,看着对方冷淡中带着几分讥嘲的眉眼唇鼻,那些全都是她所熟悉的,可是如今它们的作用只是将她心里的那些话统统顶回去,毫不留情地顶回去。
过了好半晌,她才终于再度发出声音:“你口口声声提离婚,叶昊宇,你真就这么想和我离吗?”腔调虽然依旧倔犟,但她的样子还是仿佛有点委屈,背后就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乌黑的云层隐隐翻滚,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逆着光,此刻却像漾着水,那样清晰地柔软,仿佛一碰即化,又令人不敢逼视。
叶昊宇看着她,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强子定了神,唇角的线条才再度逐渐僵硬下来,微微眯着眼睛,似乎觉得她荒谬无比:“你失忆了吗?离婚是你亲口提的,如今怎么反倒像是被我欺负了一样?”
说完转身欲走,可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动作这么快,几步追上来,拉住他的手臂。
他侧过脸去皱了皱眉,结果她说:“我后悔了。”等了等,见他似乎没有反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我后悔了,哪天我根本还没想清楚。”
“所以,我不要离婚。"
长久的静默之后,雨点终于穿过厚重的云层,霹雳啪啦落下来,砸在窗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可能。”
下一刻,她的手就被不清不重地拂开。好像这是第一次,肖颖觉得自己的指尖和掌心竟然变得比他还要凉,其实这样的丝丝凉意早已经迅速地延着经络钻进心里去,她茫然地低头去看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然后又同样茫然地抬起头,只觉得叶昊宇的唇边如同噙着寒冰:“你当我是什么人?你又把这段婚姻当成什么了?予取予求,随来随走,肖颖,你真当自己有这份本事?”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平稳,可是据她对他的了解,这才正是他盛怒之下的表现。
叶昊宇的脸色在灯光下依旧显得有些苍白,其实就连眼神都仿佛带着无限倦意,不肯再多看他一眼,径自走出房间。
婆婆那边也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知道她回到家来小住,于是一个电话打过来,让两人抽个时间过去吃饭。
只不过以他们目前的关系,一同出现在老人家面前,实在是件既累人又很冒风险的事,况且叶昊宇的这一场感冒断断续续几乎一直没有好,每天只在家里处理几个小时的公务,可是对他来说却都像是要耗费掉许多精力,与之前备受许一心推崇的超人形象相去甚远。
所以肖颖只好打扮得妥妥贴贴,只身赴会。
席间也主动将自己要辞职一事告知给叶母听,肖颖说:“辞职报告其实已经交上去了,只等上司批准。”
叶母自然十分高兴,又问:“不是还要办交接手续吗?你现在待在这边,没问题吗?”
“没有,我将年假一起请出来了。”其实当初请假的时候颇有点豁出去的味道,并不是不爱这份工作,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东西要比一份远在B市的工作更为重要。
就像当初所说,去B市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能力和价值,那么现在呢?或许她只希望可以做些什么,然后成功地留住某一样东西。
叶向国下到县里考察去了,按原定行程应该还需要三四天才能回家,所以叶母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好不容易有人陪她说话了,自然不肯轻易放人离开。
肖颖后来才终于知道什么叫做言多必失,有些话本来不该说的,结果到底还是说漏了嘴。
果然,叶母立刻皱起眉问:“病了?既然都这么久了,怎么也没和我说过?”
肖颖觉得为难,嗫嚅道:“其实就是感冒,不想让你们担心。”
叶母像是想到了什么,便叹气:“这孩子小时候也是这样,因为当年生他的时候是早产,导致他感冒发烧简直就像家常便饭,那时候叶向国又经常不在家,几乎一到晚上我就担惊受怕的。”
"真的吗?可是我认识叶昊宇之后,他到很少生病。”
“嗯,后来长大了也就自己慢慢好了。”叶母说,“他小时候还贫血呢,唉,说到底就是先天体质不好。记得有一次他逃课,那时候才八岁,结果被他爷爷施行家法关了起来,就关在那种老四合院的小杂物间里,谁知等一家人外出看完电影回来才知道停了电,而他当时就躺在黑漆漆的角落里,浑身滚烫不省人事,差点把我们吓死。”
肖颖有些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问:“所以他怕黑?”
“是呀,后来连睡觉都要开着灯。就为这事,他爷爷也后悔得要命,从那之后就再没用过这种方式惩罚小辈。”或许是见肖颖脸上神色莫名,以为她也在担心,婆婆便拍拍她的手安抚道,“不过,以后你回来就好了,可要记住时常监督他,争取规律的饮食和作息。”
肖颖的申请有点僵,垂下眼睛说:“只恐怕他不会听我的。”
“瞎说。我倒觉得你说话比我管用得多。那小子什么时候把我的叮嘱当回事了?反而是你,有时说他两句,我看他居然还不会反驳。”
有吗?
肖颖不禁纳闷,该不会是婆婆大人那一向引以为傲德记忆力突然失灵了吧?她怎么觉得恰恰相反呢,她有哪句话是不会被叶昊宁反驳的?
况且现在就算有尚方宝剑也没用了,叶昊宁似乎是铁了心要将她视作空气,进进出出爱理不理,只怕是碍于一时未能解除的夫妻关系,所以才很给面子地没把她立刻赶出去。
现在这样,她哪里还有资格监督他的饮食作息?
不过对于婆婆的话,肖颖倒是留意了几分,于是当天私下找到叶昊宁的医生,开门见山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医生貌似不解,立刻微笑道:“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应该是叶先生最近工作太累才导致免疫力下降,恢复的速度自然比较慢。”
“他以前也是一样这么忙。”摆明了不信任,肖颖追问,“病历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结果医生一本正经地摇头:“对不起,因为叶先生亲自交代过。”
“就连我也不能看?”
“对。”
愈加显得可疑,肖颖只得不依不饶:“那请你跟我说真话。”
“什么真话?”
她气得真想一把掐死眼前这男人。心想,他怎么不去做演员?这幅疑惑又无辜的样子装得真像啊,任她是出浑身解数地纠缠,他也不为所动。
最后她实在没办法,只好动之以情,有些委屈地说:“可我毕竟是他老婆,他这样让我很担心。”
或许是脸上的表情真的十分配合,对方竟然似乎被打动了少许,面露难色:“其实你可以直接去问他,岂不是更方便?”
“如果他肯说实话,我又怎么会来找你呢?”她想了想,突然神色极其认真地说,“其实他前不久一次性抽了400cc的血,我一直想问,这样子对身体有没有影响?”
从下一刻那医生的眼神来看,肖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心里一紧,立刻接着问:“听说一般献血之后如果休息不好,很容易导致抵抗力量下降对不对?那如果那人正好先天抵抗力就比较差呢,又或者原来贫血呢?”
医生深深看她一眼,终于转身从铁柜上抽出一份病历,她几乎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结果却发现那并不是递给她的。
医生只是慢条斯礼地将病历本翻开来,清了清喉咙,然后说:“因为叶先生本人交代过,所以我不能把他的病历给你看,但是你刚才提的问题,很凑巧,最近我手上有一位病人恰好就是这样的。”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正襟危坐的肖颖,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才接着说,“在身体状况原本就不太允许的情况下抽了血,并且之后又没注意休养,结果除了免疫力会急剧下降之外,还有可能导致急性贫血。”
肖颖一惊,想说话,却被对方抬手打断:“不过幸好,目前这种症状只是轻微的,经过药物和调养,一至三个月之后就会逐渐恢复痊愈,也不必太过担心。”
肖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走回家的,只知道一路上胸口都在突突发疼。
其实医院距离家里并不近,天气也不好,持续着几日的连绵阴雨,地上湿滑肮脏,道路上的汽车飞驰而过,随时都可能卷起飞溅的水花和泥星。
但她只是茫然地迈着双腿,思维仿佛被人搅碎,脑子里乱轰轰地一片,唯一的感觉一个,那就是疼痛。
到家的时候钟点工正要离开,阿姨见了她的样子不由叫道:“哎呀,怎么搞成这样?”
肖颖自己倒没注意,低下头看了看才发现米色裤腿上尽是深褐的泥浆印子,邋遢无比。
她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却并不急着换衣服,反倒一把推开卧室的门,可是里面没有人,她呆了一下,又立刻转身走到书房门口,只听见身后传来阿姨的声音:“小叶出去了。”
“去哪儿了?”
“说是出去见朋友。”
她又问:“走了多久?”
“午休之后就出门了,怎么着也有两三个小时了吧。”阿姨解释,“临走前说不回来吃晚饭,我以为你也一样呢,所以正准备走。”
“哦,没事,您先走吧。”
打发走了阿姨,肖颖也没什么胃口中,便心不在焉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结果一直到了夜幕低垂,叶昊宁才开门进屋。
肖颖几乎跳起来问:“你去哪儿了?”
可对方却只是淡淡瞥她一眼,反问:“需要向你报备吗?”
心头只是软软的,仿佛陷进吸足阳光温度的沙子里,一片温暖的绵软,她跟在他身后轻声说:“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叶昊宁走在前面,听后步子微微一顿,半晌才侧过头说:“我没事。”
其实他的面色依旧冷淡,但气氛还是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肖颖来不及细想,就已经凭着本能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又似乎怯怯地试探,生怕被甩开,所以不太敢用力。
结果叶昊宁的手指只是动了一下,仅仅只是动了一下而已。
心头提着的一口气倏然松下来,肖颖觉得机不可失,于是飞快地紧紧用力攥住他的手。
“你干嘛?”一时半会儿,叶昊宁的声音里倒也听不出喜怒。
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突然靠过去,将脸贴在了他的背后。
其实过去从没做过这样的举动,所以不知道竟会是如此踏实温暖的感觉。
叶昊宁一怔,背部线条不禁有些僵硬。
她说:“对不起。”声音闷闷的,但又十分坚决干脆。
叶昊宁问:“你对不起我什么?”
肖颖说不出来,只说:“我们不要离婚好不好?”
结果身前的人沉默片刻,突然轻忽地笑了笑,带着冷哼:“这样拖泥带水,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当初发短信的时候呢?恐怕根本没有犹豫吧。”
她似乎语塞,半天才懊恼地说:“是我错了,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才可以呢?”
然后死死地环抱住他的腰不肯松手,硬声硬气,近乎耍赖道:“反正我是不会签字的,随便你怎么办!或许你是正好想借着这次和我一刀两断,然后去找别的女人过好日子?那我就更加不会撒手了!”
叶昊宁本来还想翻脸,谁知听到最后一句,终究还是忍不住口气微松:“我可没你想的那样龌龊。”
她趁机道:“那就不要和我离婚。”
“理由呢?你不能永远像个小孩一样,随着自己的喜好做事。”他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点倦,“这样反复无常,你当我不会累吗?”
“......”
恍惚记起很久以前也有人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肖颖心里蓦然一紧,以为他下一刻就要分开她的双手,可是他说完之后却一动不动,瘦削的背挺提直直的,犹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山峰。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够了解他,是因为他总是藏得太深,让她永远走不进他的心里去,可是如今才知道,只不过是自己没有用心罢了。
他没说错,她是真的不够用心,心有旁骛,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误解和错过。
已经是那样明显的事实,她却一直发现不了。
那些曾经以为离自己十分遥远的东西,如今才知道,近得触手可及。
“有一个理由。”最后肖颖说,“只怕你不会相信。”
谁知叶昊宁却说:“为什么不信?我早说过,你根本不会撒谎。”
她有点尴尬:“谢谢夸奖。”顿了顿,才郑重其事地说,“因为我爱你。”
他仿佛没听清,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便要求:“再说一遍。”
她仿佛是豁出去了,一咬牙,沉声说:“不管你信不信,以前的人和事,我真的已经都放下了.....现在我爱的人是你,所以不想离婚。”
事后过了很久,这个话题仍时常被某恶劣之人拿来说笑。
“我说肖颖,你主动起来真是可怕。”
她早就习惯了,所以不理他。
“难道当时不担心我拒绝你?”
“在你面前我早就没有面子可言了,难道不是吗?”
“不要这样说,我什么时候不尊重你了?”
“.....”
每到这个时候,肖颖就会愤恨地想,早知道就离了算了,也好过此后天天受这种讥讽,简直是非人的待遇,精神上的折磨!
把饭菜端上桌,她板着脸说:“麻烦让一让。”
叶昊宁倚在门边,侧开身子,仍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恼羞成怒地开腔道:“你是不是前一阵低烧烧傻了,好好的笑什么笑。”
可是对方根本不与她计较,只是不置可否地转过身施施然去洗手,准备开饭,她就好比攒了很久的力气,却一拳打在一大堆棉花上,根本无处发泄。
于是只好在吃饭的时候小声嘀咕:”我看原来就是傻的。”
仿佛是自言自语,但还是被叶昊宁听见了,他很快便停下筷子扬眉问:“你说什么?”
她说:“如果不傻,当初在医院里怎么可能那样见义勇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有这么夸张吗?”叶昊宁哂道:“我自己的情况,我心里清楚的很。”忽又狐疑地微微眯起眼睛看她,“肖颖,你该不会以为我那样做是因为不想你伤心吧?”
她抬起眼睛瞪他。
他立刻笑得很诡异:“你会不会想太多了?其实我只是纯粹出于人道主义罢了。”
“随你怎么说。”她讪笑一下,重新埋头吃饭。
不争论并不代表不计较。
肖颖私下盘算了一番,觉得十分有必要为自己扳回一城,否则这日子以后没法过了。
恰好叶昊宁的妹妹带着男友从澳洲回国来渡假,一家人吃完饭之后,肖颖便在厨房帮忙准备水果。
阿姨三番五次地催她:“你别忙了,出去和他们聊天吧。”
“没事,我就想站着多活动活动、”
“说起来你最近倒像胖了些。”阿姨侧过头来打量她。
肖颖不禁一窘,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讲出去都丢人,这阵子叶昊宁生病,她照顾他,结果却把自己照顾胖了三四斤。
上次因为回B市办离职手续,和几个老朋友见了一面,许一心就颇为怀疑地问:“你是不是把叶昊宁的补品全都偷偷吃进自己肚子里去了?”
可是事实上哪有什么补品?叶昊宁趁着生病,简直已经将他一贯挑剔的特质发挥到了极致,尤其是在她主动示弱之后,更是当机立断地打发走了能干的阿姨,开始明目张胆地奴役她,却又常常说这个不满意,对那个不合胃口的,气得她想跳起来骂人。
但终究还是于心有愧,不得不忍气吞声。
然而就是在如此受压迫的环境下,她反倒胖了,真是千古奇事。
所以叶昊宁才会嘲笑她:“人家都说心宽体胖,看来你对现状十分适应及满意嘛。”
天知道她有多么想冲上去拳打脚踢一番,可看着他那张明显清减下去的面孔,最终还是只能咬着牙忍了又忍。
不过现在可好了,果然如医生之前说的那样,经过悉心调养,叶昊要又重新恢复了许一心心目上无可比拟的超人形象。
肖颖觉得眼前仿佛有一大片曙光,七彩绚烂,意味着苦日子就要到头了。
端着果盘进客厅的时候,正好听见叶思颜在跟她的亲大哥说:“我上礼拜还在街上遇见她,看起来挺好的。”
肖颖顺口接了句:“在说谁?”
“嫂子!”叶思颜却立刻止了话题,似乎有点尴尬,所以目光很快便转向肖颖手中的水果,顾左右而言它:“我要吃橙子。”伸手一推身旁的男友,拿眼睛轻轻瞟过去:“你倒是主动点儿啊。”
其实她的眼睛与叶昊宁的极为相似,同样漆黑深邃仿佛蕴着微光,十分漂亮勾人,可是对方却似乎不为所动,又或许是早就习惯了,竟然只是抿着唇角淡淡地笑了一下:“我都已经得到你家人的一致认可了,还需要穷表现什么?”
“就冲你这态度,我就不认可你。”
“都见过家长了,再反悔是不是有点迟?”
“还没加印盖戳呢,是你高兴得太早了!”叶思颜拖着他站起来,连水果也不吃了,两人一路回到卧室,继续唇枪舌剑。
肖颖回过头,就只见叶昊宁靠在沙发上低低地笑,她心中若有所动,便问:“是不是感觉特别开心,遇上同类了。”
“还好,一般般。”他又看她一眼,指指楼上,“我不吃,你拿去给爸妈。”
“阿姨已经送了一份上去了。”肖颖自顾自坐下来,挑了一颗草莓,看都不看他,“谁说是给你吃的?”结果没过几秒钟,她还是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刚才在谈论谁呢?”
叶昊宁似乎不懂,扬眉反问:“谁?”
“你妹在澳洲街头遇到的那个,一见我走过来,她就神色古怪,到底怎么回事?”
见她满腹狐疑,叶昊宁倒是忍不住笑了声:“真奇怪,你最近怎么越来越敏感?”
“你是说我以前很迟钝?对于这一点,我早就承认过了,用不着你提醒。不过,近墨者黑嘛,我难免要改变一点。”又说,“别打岔,快说!”
叶昊宁仿佛无所谓,轻描淡写地报了个名字:“唐昕。”
“哦。”肖颖应得飞快,其实是因为心里隐约猜到了,于是不再出声。
结果却听见叶昊宁再度闲闲地开腔:“没别的问题了?”看样子似乎意犹未尽。
她被这样一撩拨,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问题多着呢!就看你会不会如实回答了。”
“说吧。”他换了个更舒服惬意的姿势,连眉心都未动一下,仿佛早有准备。
可是,在公婆家讨论这种问题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肖颖看了看四周,偌大的客厅,倒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叶昊宁的眼神望过来,平静的毫无波澜,她最终还是开口道:“你们为什么会分手?”
“因为她不爱我。”
看见肖颖在下一刻变得无比惊讶的表情,叶昊宁啼笑皆非,又说:“你的样子真呆。”脸上照旧是一排云淡风轻,仿佛他的心情并没因为这个问题而受到丝毫影响。
可是肖颖却真的连反驳都忘了,半晌才将看似简单的信息消化完全,讷讷地:“是这样啊......”
谁知叶昊宁却又语气平淡地纠正:“其实更笨算不上分手,我和唐昕从来就没开始过。”
“什么?”她反映了好半天,才突然省悟,可又更加难以置信,难道是你单恋?“
他不置可否地睨她一眼,显然对这样的措辞感到轻微不满:”那时候还年轻。”几乎是从青葱岁月开始,又或许更早一些,他曾经是真的爱过唐昕。
那个从小与自己为伴的女孩子,他亲眼看着她一点一点地长大,从娇气漂亮的小公主逐渐变成美丽惊艳的女人,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可她偏偏不爱他。
他是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似乎走到哪里都能得到倾慕的眼光,但他最想要的,却永远得不到。
所以,就算旁人都早已心知肚明,但那个时候的叶昊宁却从没告诉过唐昕,他爱她。
因为那自小而来的骄傲和执拗,他始终都不曾松过口。
直到晚上回了家,肖颖还在继续着自己各式各样的疑问,结果叶昊宁终于不耐烦了,拿眼角冷冷地瞟她:“你不累吗?”
“不累。”她同样瞟回去,目光却落在他的手腕上,语气突然一沉,“你说,你是不是还对唐昕余情未了?否则为什么已知戴着情侣表不肯换?!”
“你怎么知道这是情侣表?”叶昊宁微怔,随即眯起眼睛又问,“说吧,发现多久了 ?”
她冷哼:“很久了。”
“那为什么知道现在才提?”
她突然语塞。
“看来你以前根本不好奇。”他停了一下,“或者说,不重视。”
怎么形势突然大逆转了,现在倒好象该她理亏似的。所幸最近与叶昊宁朝夕相处,反应能力却是上了一个台阶,因此肖颖也只是愣了一会儿,便又板起脸来:“休想转移话题,先把你的历史问题解释清楚再说别的。”
“没什么好解释的,只是因为戴习惯了。”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唐昕生日,他确实是抱着私心,便买了这一对表,可是后来也许被她发现了什么,结果一段时间之后,她找了个借口,将手表还了回来,嘴上只说“太贵重”,可是其实大家都明白,这样一块用过的女士表,即使还给了他,以后又能有什么用处?
但他还是收了回来,只记得当时自己神色自若地说:“我送给别人,比这贵重的多了去了。”
只是她那是陡然松懈下来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他却至今仍旧忘不掉。
有些话,终究还是不该说。
也不能说。
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就如同相信终有一天会有另一个女人让他爱上一样。
“你保险柜里有那么多手表,随便换一块怎么样?”耳边某人还在嘀嘀咕咕,叶昊宁托着下巴考虑了片刻:“可以,但我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只要换掉那碍眼的东西,什么条件都好商量。
“暂时还没想到。”他又一本正经地提议,“不如我们先去洗澡吧,其他的慢慢再说。”
“好啊。”
“你去拿睡衣。”
“好。”
“连我的也一起拿上。”
“……为什么?”
“因为是你刚才亲口答应的。”
“……”
眼前那张英俊的脸笑得多么奸诈,而肖颖则不禁纳闷,她亲口答应他什么了?
那只手已经揽过来,她最后只能十分疑惑地任由他拥着,带进浴室,嘴上仍在说:“我觉得,有时候我们沟通很有障碍。”
“不会。”身边那人似乎很勉强才守住笑容,然后语气认真地说,“亲爱的,我却觉得现在这样刚刚好。”
——全书完
番外---结婚记
病房里气氛沉闷,雪白的床前围了一堆人,最后还是医生领着两三个护士进来说:“请各位先出去吧,病人该休息了。”众人听了,这才散开。
叶昊宁走在最后,所以听见病床上的老人低低地哼了声,他连忙回过头,只见祖父正半睁着眼睛望着自己。因为病着,目光有些混浊,全然不似往日神采熠熠的模样。
叶昊宁心下一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又折回床边俯下身子问:“您想说什么?”
祖父家的规矩一向很多,又极为严格,因此叶家所有的小辈都被调教得十分谦和有礼,对长辈从来都用“您”来称呼。
此时叶昊宁弯下腰去,耳边只听见低微虚弱的几个字,虽然断断续续,但到底还是听清了。
你快结婚。
叶家最有权威的人似乎终于找到一个最恰当的时机,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而又令当事人无法反驳否决。
从床上老人的眼里看去,这个在叶家孙辈中最为出众的年轻人,正自微微敛了眉,一张英俊的脸上神色仿佛有轻微的波动变幻,简直是难得一见的情形。
这时候,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众人也都停了下来,相互对视的眼神中不乏疑惑。
最后叶昊宁沉声点点头:“好,我答应您。”
他的声音倒是被大家听得清清楚楚,所以出来之后叶母就问他:“你答应你爷爷什么了?”
叶昊宁靠坐在车内座椅里,嘴角不着痕迹地抽动了一下:“结婚。”竟然有种被威逼算计的感觉。
其实这个话题早已被反复提起过很多次,但每每都因为他漫不经心的态度而不了了之,可是这一回,却是避无可避。
门铃响起的时候,肖颖正在看书,被打扰了阅读的兴致,自然有点不悦,便看着来人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谁知叶昊宁竟比她更嚣张,扬了扬眉,轻推开她撑在门上的胳膊,径自坐进沙发里。
“吃了火药了?”她仔细觑他的脸色,不怀好意地揣测:“难道是有人给你气受?男的还是女的?我猜八成是后者吧。”
“哦,何以见得?”对方不置可否,只是拿那双漂亮得不像话的眼睛斜斜睨她。
他的眼神里嗖嗖地如飞小箭,肖颖撇了一下唇角,很识时务地选择闭口不答。
真是奇怪,和叶昊宁相处的时间久了,她竟不知不觉养成了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性格,一旦发现他不好招惹了,她便下意识地避战。
结果反倒是叶昊宁又接着说:“看来你很自觉,知道只有像你这样的女人才敢给我气受。”
真是天大的冤枉!
其实算算时间,他们已经有一个多礼拜不曾见过面,就连电话也通得少,平时各忙各的,偶尔联络一下,也是不咸不淡的。她身边的那些好友加损友们,诸如许一心之流,甚至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叶昊宁找到新欢了。
可是现在,她这枚“弃妇”居然被某人转回头来安了这么一个罪名,多么可笑。
所以她立刻辩驳:“不要血口喷人,我明明一直都是逆来顺受。”又将手上的书本扬起来:“你看,你不打一声招呼就过来,打扰我看书,我不也没说什么吗。”
“还用得着说么。一打开门,不耐烦的情绪就写了满脸。”叶昊宁终于露出进门之后的第一个笑容,一伸手将书夺过来,并顺带着拉她坐到自己身
他随意看了眼封面,便似笑非笑地开口:“金刚经?肖颖,你打算出家么?”
“修身养性不行吗。”她被束缚在有力的臂弯里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挣扎了两下,又说:“就算是要出家,那又怎么样?”
她故意和他作对。
“那可不行。”
“为什么?”
“你今年多大?”叶昊宁却突然转了话题。
“二十四。”
“哦,那也不算小了。”
被他上上下下打量得有些莫明其妙,肖颖揪住衣襟,神色警惕:“什么意思?”
其实这是有心理阴影的,因为总会不由得想起爸妈家的邻居李阿姨,那位热心的阿姨每回见到她也会用这样的语气说“已经不小了啊”,再接下来要做的当然就是给她介绍相亲对象。
所幸后来认识了叶昊宁,她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绝说:“我有男朋友了。”这才让那位阿姨打消了热心助人的念头。
“你怕什么?”叶昊宁的眼神仿佛鄙夷,“把护在胸前手放下来。我只是想和你商量件事。”
她不免“哼哼”两声,突然有些小人得志:“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好,你说吧,先说了我再考虑同不同意。”
商量嘛,当然是有商有量咯。而且,这是多么难得,他叶大少爷居然也会有事需要和她商量。
叶昊宁再度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才慢慢说:“没什么可考虑的,你一定要同意。”
他的神色竟是少有的郑重,令她隐隐生疑:“到底什么事?难道说是你破产了?想向我借钱?”兀自算了算:“我的存款倒是有一些,但只怕杯水车薪。不过,如果你有需要,我当然义不容辞立刻借给你……”
“和我结婚吧。”某人最后忍无可忍,很不给面子地打断她的“好意”。
肖颖怔了怔,还没说完的话就这样卡在喉间,眼睛死死盯着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仿佛不可置信,好半天才猛地推开他站起来,讪笑道:“你的玩笑开过头了吧。”
其实叶昊宁心里忽然有些许懊恼,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笑得越发开怀,索性将空出来的两只手交叠垫在脑后,慢条斯礼地说:“我是认真建议的。难道你之前一点这方面的想法都没有?”
见对面那女人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他轻轻扬起眉梢:“那么,难道你觉得嫁给我你会吃亏?”
那倒不是。
肖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也相信以他的条件,再好的女人都能找得到。
所以不得不颇为怀疑地反问:“你是不是发烧了?”还是受了什么刺激?后半句忍着没敢说,因为叶昊宁的眼神又在瞬间变得凌厉了。
如飞小箭。
幸好他并不打算和她计较,停了停,只是继续语气温和地摆事实讲道理:“如今你年纪也不算太小,而我们俩一时半会儿又没有分手的迹象,等哪天真的分手了,说不定那也已经是三四年之后的事了。到那个时候,你还指望能再次成功地找一个与自己合拍的人么?”
她没反驳,只在心里腹诽,切,她和他就很合拍么?
“与其指望一个未知的将来,倒不如现在就行动,反正迟早都是要结的,你说对不对?”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道理啊,她垂下眼睛心中微微松动,结果却听见他又说:“除非,你早有别的人选,非那人不嫁。”
屋子里似乎突然静下来。
她低着头,所以表情昏晦不明,半晌才听见自己开口说:“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她以为他不会答应,可最后他却漫声说:“好。”
最终点头同意结婚,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因为打算一切从简,便只邀请了两家亲戚参加酒宴。
婚礼前一晚,肖颖对许一心说:“真好!本来爷爷还重病住院的,谁知最近突然好转了,明天也要参加婚礼呢。”
“那就是双喜临门喽。”
“嗯。”肖颖点点头,“都是叶昊宁说爷爷身体快不行了,一直催着快点办,我总觉得太仓促了。”
“现在只差临门一脚,想这么多做什么!再说了,老人家身体好转,不是好事么。”
“是呀。其实我也觉得叶昊宁说得很对,错过了他,指不定我还找不找得到比他好的呢。”
“难道只是因为这个?”许一心问。
她略想了想,“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
“因为我自己也愿意呀。”
虽然他并不是那个自己从小期待着的人,可是,她也同样不再是过去的她了。不是么?
从此,一段崭新的生活徐徐拉开序幕。
婚礼当天,叶老精神熠熠端坐在太师椅上,递给两位新人一人一封大红包,同时示意孙子俯身过来。
“爷爷也是迫不得已啊,谁让你迟迟不肯结婚。”
小叶低眉顺眼:“您做得对。”
“不会怪爷爷骗你吧。”
小叶仍旧低眉顺眼:“不会。”心想,不就是顺水推舟的事么,当然不怪您。回过头,朝微微纳闷的新婚妻子轻轻一笑,直笑得她不禁皱眉疑惑,他才神色自若的真诚夸奖道:“叶太太,你今天真漂亮。”
番外--小江和小叶的幼稚园生活
故事发生在若干年前的C市。
启明星幼稚园的王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眯眯地宣布:“今天我们班又加入了一个新的小伙伴!江允正小朋友今后会和大家在一起,你们要好好相处,就像兄弟姐妹一样,知不知道?”
“知——道——了。”
“很好。来,江允正小朋友,让我看看把你安排在哪儿……”王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搜寻了一遍,自言自语:“到底坐在哪儿好呢?……”突然眼睛一亮,“啊,就坐在叶昊宁小朋友的旁边吧!”
结果班上两个最粉嫩俊俏的小男孩就这么并排坐在了一起。
王老师继续笑眯眯地,挨个摸了摸江允正和叶昊宁的小脸蛋,啧啧,触感真好,简直爱不释手。
“你们要乖乖的哟。”
两个小朋友俱睁着乌黑清澈的大眼睛,穿白毛衣的叶昊宁乖巧地点了点头,而穿蓝色小外套的江允正眨眨眼面无表情,没什么表示,看样子是刚换陌生环境,有点怕生。
接下来的时间里,王老师讲故事的时候总忍不住要朝靠窗的那张桌子多瞄两眼。多么可爱啊!做幼儿工作五六年,她从没见过这么机灵俊俏的男孩子,而且还是并排的两个!
所以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向其他老师炫耀了一番,又憧憬:“如果其中一个是我儿子就好了……”话音还没落,就有人颠颠地跑进来,“老师——老师——”
“良辰?你怎么跑来了?”她皱眉,接住扑过来的小娃娃,“现在是睡午觉时间,不可以到处乱跑的。”
苏良辰脸上红扑扑的,两只小麻花辫摇摇晃晃,奶声奶气地说:“王老师——,叶昊宁和那个新来的江允正……”喘了口气,“他们……打~~~~起来了——”
“啊?”
王老师跑着苏良辰一边往午休室小跑前进,一边问:“他们为什么打架?”
“叶昊宁又把毛毛虫丢在我的枕头上……”怀里的小女孩突然嘴一瘪,大大的眼睛立刻闪动着水光,讲不下去了。
“别怕别怕!”王老师连忙安慰,“等下老师就去处罚他。”又想,哦,应该是这样的——那个叶昊宁恶作剧,恰好被江允正看到,小家伙嫉恶如仇,于是就忍不住替受欺负的女同学出气了。
谁知一路跑进房间一看,所有的小朋友都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好好的,十分安静,根本没有想像中的混乱场面。
王老师先把苏良辰放回床上,才轻步走到另一张床边,压低声音问:“叶昊宁,江允正,你们不好好睡觉,挤在一起干嘛?”
叶昊宁先抬起头,小脸笑得很天真:“老师,我在给江允正看我的玩具。”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果然拿着一只崭新的变形金钢。
再看小江允正,也是一脸兴味盎然的样子,与新同桌挤在一张床上,十分亲密。
哪里打架了?王老师不由怀疑地回头看看来报告的苏良辰,不过心倒是放下来,和声和气地说:“下午你们再玩,现在小朋友们都在睡觉,你们也要乖乖睡觉。”然后不由分说将小江允正抱起来,送回他自己的床上。
十几个小朋友睡得很安稳香甜,王老师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满意地关门退出去。
五分钟之后,两个粉嫩的男孩又挤在了一块儿,恶形恶状。
“叶昊宁,你干嘛要抢我的毛毛虫!”
“那明明是我捉来的!”
“明明是我先找到的!”
“……现在它还在苏良辰的床上。”
“算了,不要了。把你的变形金钢借我玩儿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