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18

江山美人 (筑音) 31-完

by 筑音

31 此情可待成追忆(一)

  这一年的秋捺钵因为天子圣体违和而被取消,在上京离宫休养了一月余,扈驾北归帝都西京。宫廷中,开始忙于筹备太后四十寿诞庆典。萧太后崇尚节俭,寿诞逢十方有大庆,故庆典颇为隆重。
  
  又一次午夜梦回,雨竹听见长风如啸、声声幽咽。连绵阴雨,令初入冬的西京分外寒冷,她拥紧被衾,却抵挡不住彻骨寒意。不是寝宫里不够暖和,也不是被衾不够舒适。虽然从落胎的那一日起,隆绪便如他所言,对雨竹再也不闻不问,但她一切衣食用度依然是最上乘的。只是,昔年苍澜江水让她的体质变得极其畏寒,每逢冬季,当她一人独眠时,卧榻总归于冰凉。
  
  窗外传来“沙沙”声,雨竹了无睡意,起身披上玄霜为她缝制的虎皮大氅,走过去撑开窗户,狂风卷着雪花从窗格吹入宫室,寒意更浓。雨竹重重透了一口气,胸中几欲窒息的感觉冲淡了许多。身旁有人递来一杯热茶,雨竹接过茶盏,双手捧紧,透过杯盏汲取温热,冰冷的指尖一点点回暖,她没有回头,道:“姐姐,下雪了,记得去年我入辽时,也正下着冬日里第一场雪。”
  
  “娘娘——”身旁的人恭敬道:“雪夜寒意浓重,奴婢恳请娘娘保重凤体。”
  
  雨竹回神,侧首看一眼身旁的人,怅然道:“若雅,是你?”这才想起,如今陪侍在她左右的人是女官若雅与吟风,生长在辽国的汉人。
  
  耐不住若雅苦劝,雨竹又重新躺回睡榻,卧听窗外风雪声,胧朦间,仿佛又回到了大宋秋水园,寒月正用从梅花瓣上收集来的积雪烹茶,玄霜在旁边堆着雪人,她则一边品茶赏梅,一边指着雪人,“玄霜,你的雪人怎么越看越像你呀?”
  
  若雅守侍在帐幄外,隐约间,似乎听到细碎的饮泣声,凝神细听,却再无声息。
  
  “御园中的梅花开了吗?” 雨竹突然问。
  
  “回娘娘,前日已开了数枝,落雪之后,明日应该会开得更盛些。”
  
  “哦。”雨竹含糊应一声,一切又归于沉静。
****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落了整整一夜,天亮后,大雪才止住,堆砌出满苑琼花玉树。御苑中的寒梅尽数绽放,凝为雪,错为霞,交相辉映。雨竹转过一树又一树,繁花如云,叠叠嶂嶂,寻不到边际。大辽御苑的梅林远比秋水园中的梅林宽广与茂密,却不是她想要的。伸手扶住积雪的技杆,刺骨的冷从手心透入心底,雨竹方能静心思索。
  
  轻语浅笑从梅林深处传出,雨竹不及回避,人已出现在她前方不远处,黑玉裘冠,夔龙锦袍,正是久未照面的大辽天子,在他身旁陪侍着明艳的云妃。隆绪的目光在雨竹身上停了一下,不过瞬息间,便越过她的身体,落在她身后一株白梅上。雨竹侧身让道,依照后宫礼仪俯身下拜:“臣妾参见陛下。”
  
  隆绪恍若未闻,脚不停步,从雨竹身前越过,衣袍摆动,带起一阵冷风,拂过她的脸庞。等不到他的准许,雨竹自行站了起来,从容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彼此交错而过,形同陌路,他与她,本该就是如此。云妃诧异,对雨竹屈身一礼后,匆忙追上隆绪的步伐,气氛略显沉闷。前行一段路后,隆绪脚步一顿,侧首对云妃温言:“想继续赏梅么?”似在无意中,他看一眼雨竹离去的方向。云妃凝目望去,伊人已不见踪影,微风过处,玉屑轻舞,落英缤纷。
  
  梅亭处于梅林中央,梅树环绕,既便于赏梅,又可阻隔寒风。雨竹坐在萧太后的对面,专注烹茶。水雾升腾,透过稀薄的雾,萧太后注视雨竹,风华依旧、清雅娴静,看不出丝毫悲戚之色, “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你会伤心难过。”
  
  雨竹抬眼一掠,美眸仿若秋影波光,潋滟明媚,“太后以为,怎样才是伤心难过的表现?痛不欲身、以泪洗面;还是,借酒浇愁,自轻自贱?”她把烹好的茶水注入杯盏,先拿一杯浅尝,惬意道:“嗯,终于泡得了一壶好茶。” 双手为萧太后捧上香茶,“太后可愿意品尝一杯?”
  
  萧太后轻晒,接过茶盏慢饮,“果然是好茶。”举目四顾,白雪寒梅,风和日丽,的确是品茶赏梅的好日子,她心平气和,道:“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因你郁郁寡欢;一个因你远走辽阳。饶是如此,我还是无法憎恶你。”
  
  雨竹再为萧太后添满茶,道:“太后何不说得直率些,我对于您的两个儿子已毫无影响,对于您却还有用处。”
  
  “你对于我的确还有用处,对于他们却未必没有影响。” 萧太后放下杯盏,叹道:“我的儿子,我很清楚。但是——”她正视雨竹,笃定的笑:“我更清楚,你永远不愿再去影响他们。”
  
  雨竹举目远眺,远方的天空在雪原映衬下,更加明朗,她的心境也逐渐开阔,微微一笑:“是的,我不愿,五年之约也该改一改了。”
  
  “怎么改?”
  
  “我何时完整交出太后要的东西,就何时让我走,不需要五年。”
  
  “好。”萧太后爽快应承,又道:“你求见我,就为这事?” 入宫一年,雨竹从未主动求见过萧太后,更勿论晨昏定省。不是懂礼数,而是她不愿做萧太后的儿媳,或者说,不愿成承认自己是隆绪的后宫妃嫔之一。第一次主动求见,萧太后便知她必有所求。
  
  雨竹道:“我还想向太后讨要一人的性命,再求太后救一人的性命。”
  
  “你想要颍媛的性命?”萧太后了然, 笑道:“她罪不至死,我没有理由把她的性命交给你。”
  
  雨竹也笑:“不需要理由,深宫中这么多人,病死一两个妃嫔,很正常,不是?”
  
  “你凭什么让我答应?”
  
  “齐国王耶律隆裕的安康,如何?”雨竹笑吟吟看见萧太后,“齐国王自幼痼疾缠身,虽暂时看似无碍,但毕竟身体赢弱,一生无法习武。那痼疾就如同刺骨箭簇,即便外部伤口合愈,箭簇却深入骨髓,天长日久,腐身蚀骨。痼疾如不尽除,只怕齐国王人生难渡而立之年。”
  
  萧太后薄怒:“这我都知道,当初我曾问过你,可有办法为隆裕除去痼疾,你叹而不语。”
  
  “但我并没有说不能治呀。”雨竹双手一摊,一脸的无辜,“齐国王当时不过双十年华,离而立之年尚早,何必着急。”
  
  “你——”萧太后气结,难得她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喘一口气,继而平静下来,“原来你是要把机会放在最有必要的时候使用。”
  
  “太后,侄女再亲,也亲不过儿子”。雨竹满面诚挚,道:“何况,颍媛与太后并无多少血亲,萧家女儿多得是,去了一个,他们自然会再送一个入宫,对吗?”萧氏虽为同一氏族,但每一宗支却各自为政,颍媛不属于萧太后这一宗支,血亲关系并不相近。
  
  “你对这一切倒是很清楚。”萧太后有些哭笑不得,却无可奈何,道:“你准备何时着手为隆裕除去痼疾?”
  
  雨竹见状,便知道萧太后已同意,微笑:“等颍媛不幸病逝的时候,不急,太后可以慢慢来。”
  
  萧太后冷哼一声,转首不再看雨竹,自行悠然赏梅品茶,她没忘记雨竹还有事相求。
  
  “我有一个女儿,五岁了,是陛下的骨肉。”雨竹低头饮一口茶,微凉的水流入喉底,冲淡了些许哽痛,“因为她的眼睛长得象太后,秦晋王的眼睛长得也象太后,所以,陛下不相信梦儿是他的骨肉......”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青瓷茶杯,苍白得近乎透明。
  
  “是赵芷萱么?”
  
  雨竹点头,并无多少意外,毕竟在大辽宫廷中,能瞒过萧太后的事并不多。
  
  萧太后疑惑的问:“你确定这个孩子是皇上血脉?”她曾派人详查过赵芷萱的身世,在隆绪与隆庆之中,无法确定这个孩子究竟是何人骨肉,但确实是她的孙女无疑。
  
  “当年,我以无瑕之躯失身于陛下,跳下苍澜江断壁崖的次日,被隆庆救起,苍澜江心的绝谷中只有我与他二人,相依为命四个月,我怀胎四月,但我与隆庆之间清清白白。太后可向陛下与隆庆求证。”雨竹走到梅亭的边缘,倚柱而立,斜阳照着她单薄的身影,恍惚间,似乎又听到那个声音,“长乐,嫁给我,让我做你孩子的父亲。”眼中不由自主的湿润,多少次,她与幸福擦肩而过,长乐已不在,如同剑浩,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萧太后沉思,眸中荡起一圈淡蓝的光晕,半晌,才道:“你们的恩怨,我也知道一些。这么多年,经历这么事,该恨的也恨够了,该罚的也罚完了。毕竟有过两个孩子,女儿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走?”
  
  “听说,我只是听说,太后不一定要回答,”雨竹神情恢复如常,“太后下嫁楚国公之前,曾赐鸠酒于楚国公元配之妻李氏。”
  
  “确有此事。”萧太后坦言,神情有些沉郁,“这一生,我唯一愧疚的事,却无悔,情之所钟,我不允许任何人与我分享。”
  
  “那么,楚国公呢,难道就无动于衷么?”雨竹笑意微冷,若有若无的不屑:“结发夫妻,无爱也该有情啊!”
  
  “怎会无动于衷,”萧太后瞟一眼雨竹,眼神有些凌厉:“但是,他懂得怎样才是最有利的取舍。”
  
  “太后认得我的父亲吗?”
  
  “闻名天下的儒将萧郎么?”萧太后点一点头:“当然认得,战场上的英雄,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都值得敬重。”
  
  “人人都说我父亲聪明绝顶,他却总在关键时候,不懂得作出最有利的取舍,如果当年他可以妥协,或许我的一切就不同了。”雨竹笑一笑,轻柔的话音透着刚毅:“而我,与父亲一样。我要走,不是因为恨,更不是为了惩罚,而是无法妥协;也许在你们的眼中,我是自讨苦吃,只要退让一步,便海阔天空,何乐而不为。但我做不到!以前还有孩子可以成为我妥协的理由,现在,儿子没有了;女儿,他不承认;唯一的理由也不存在了。”
  
  “隆绪这般待你,难道你就一点情份也没有吗?”萧太后眉稍微挑,略显不满。
  
  沉默良久,雨竹轻声道:“他曾对我说过,大辽的男人可以流血,却不可以流泪;无论如何伤心,都不可以哭泣。当他为那个孩子,在我面前落泪的时候,我很难过。”
  
  举眼望去,阳春白雪间,延绵不绝的花海,荡出眩目光泽,雨竹微微阖目,“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有情无情,结局终归都是一样。我若对他无情,便不会甘愿留在他身边,更不愿在这清凄深宫中耗尽后半生;我若对他有情,便会在意其它女子的存在,我要的是独一无二,他却是拥有三千粉黛的君王,太后总不至于希望我学你,把陛下所有后宫妃嫔,包括您的亲侄女在内,全部毒死吧?”停一下,雨竹嗤笑,“或许还可以选择妥协的方式,与众多女子共侍一夫。然,这样的我,便不再是我;而是后宫中千方百计取悦于他、费尽心机争夺宠爱的众多女人中一员。对于这样的女子,我并无轻视之意,但不想、更不能让自己变得如此可怜与无奈。于陛下而言,后宫中多一个、少一个取悦他的女子,又有什么区别?”
  
  箫太后正色端详雨竹片刻后,笑了起来,温煦友善:“只有你,才配得上大辽的骄阳,可惜,同样姓箫,你却不是我的侄女。至于那个孩子——”她沉吟一下,多年不育的萧菩萨哥太需要一个孩子了,尤其是长得与雨竹相似的孩子,“你能否做到一生不与这个孩子相认?”
  
  雨竹明白,这是救梦儿的条件,她没得选。交握的双手一点一点收紧,纤长的指几欲绞断,指尖苍白无色。骨肉分离,总好过生死两茫茫。她挺直脊梁, “一面,我只见她一面,太后若能确保她一生安乐,一面之后,我便永不再见她。否则,请让我带她一起走。”
  
  “在寿宴上,我会让她认祖归宗,从此她一生都是大辽尊贵的安乐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萧太后来到雨竹面前,摊开一掌。
  
  雨竹伸出手,两掌相击。 她不是君子,但同样是一诺千金。

32 此情可待成追忆(二)
  
  一弘冷月、几点寒星,镶嵌在廖落夜空中,冬天的子夜清凄寂静。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沉静,一队精骑由远及近,向皇城靠近。
  
  皇城上的守卫对着城下大声道:“城下是何人?”
  
  其中一人策马上前,手中高举一枚令牌:“秦晋王殿下奉召回京为太后娘娘贺寿,快开城门。”
  
  守城的将领走上城头,对城下的隆庆执手施礼,朗声道:“末将参见秦晋王殿下。按律令,子时之后,卯时之前,若无皇上御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城门,末将恳请殿下恕罪。”
  
  城下传令的人闻言,面露怒色,“放肆——”
  
  “子聪,罢了。”隆庆出声制止,行军打战多年,他自然知道军令如山,守城将士的行为无可厚非,他也不想为难守城将士,拔转马头,道:“先到天雄寺住一宿,待天亮后再入城。”
  
  天雄寺就在皇城近效,隆庆一行轻装简从,行动神速,只用了一刻钟时间,就到达了寺庙。萧太后崇佛,天雄寺是她亲自颁令建造的大辽皇家寺院,只有皇族成员才有资格入住。隆庆的亲随递上令牌之后,寺内僧官很快将他们迎入寺中。一路上,隆庆见寺内五步一岗,并不时有禁军巡视,守卫极为森严,便问:“谁在寺中?”
  
  “启禀王爷,”领路的僧官道:“右皇后娘娘在寺中斋戒诵经三日,为一位故人祈福。”
  
  隆庆怔了怔,脚步迟缓下来。往事如梦,已随风逝,却还清晰记得,她站在木叶山凌峰上,指着前方宏伟的天雄寺,“我不信天,也不信佛,求天求佛,不如求已。”那一种锐气与风采,让当空旭日也为之黯然。是什么磨去了她的锐气?
  
  夜风微凉,穿廊而过,吹起隆庆披风上的黑貂细绒轻轻拂动。轻微的箫音随风入耳,隐约透着忧伤,隆庆心一紧,她是那样的好强,从不在人前表现出自己的忧伤。甩开劝阻的随从与僧官,他循声寻去。
  
  一所幽雅的禅舍小院里, 雨竹手执长箫,箫音幽咽,望着供桌上的漆黑灵牌,仿佛又见玄霜笑靥如花:“主上,你的箫声真好听,教教我,好不好?”,“姐姐,我最爱听你吹箫……”
  
  隆庆站在门前,静静看着她,长发如云,白衣似雪,一如昔日宋京重逢时,他眼一热,怆然间,千言万语,却难言一语,口中只能喃喃道:“雨竹——”
  
  雨竹回首,素纱宫灯随着夜风轻摆,烛光忽明忽暗,照在隆庆的脸庞上.她无惊亦无喜,放下手中长箫,淡然颌首:“回来了?”
  
  目光不易察觉的扫过她平坦的腹,又迅速转开,望向她身前的供桌。供桌上一盏香炉,三杯清茶,漆黑灵牌上简单写着“玄霜”二字。虽然远在辽阳,因心中牵挂,隆庆已知晓皇宫中发生的一切。拭净双手,诚心点上一柱香后,沉声道:“雨竹,对不起,我不该一走了之,让你在深宫中孤立无援。”
  
  “与你无关,隆庆。”雨竹轻轻摇首,“我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善良与柔弱。” 也许,在他眼里,她始终都是怀心谷中的长乐,却忘记了,萧雨竹不是长乐。数日之前,颍媛的生命如轻烟般,无声无息消失在深宫中,没有引起一丝波澜。毕竟,在太后四十寿诞大庆将至之时,病死一个已经失宠的宫妃,并不值得任何关注。对于颍媛的父家而言,女儿是巩固家族势力的棋子,当一个棋子失去了作用,自然会有另一枚棋子补上。与其他人一样,隆庆看见的只是表面。
  
  阵阵梵音从大雄宝殿传来,雨竹阖目,樱红唇边浮起安详的笑意:“我不信神佛,可这样的声音,总能让我的心绪宁静,我想,也能让玄霜的亡灵早日得到超渡吧,我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些了。”瑟瑟寒风中,她长发轻舞,衣袂纷飞,身影愈见单薄。
  
  隆庆解下披风,披在她的身上。披风上留存着他的体温,久违的温暖让雨竹暂时忘记了拒绝。他轻颤的手,为她慢慢系着披风的束带,系了很久很久。她的幽香萦绕着他。雨竹眨了眨眼,双眸恢复了清明,伸手推开他,轻柔但坚定,“隆庆,我已经完全放下了,为什么你还放不下?”
  
  “我明白,有些人错过了,就永远别想回头,比如,你。”隆庆唇角轻牵,却笑得辛酸,“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想放,就放得下。”
  
  “路是你自己选的,做男人就该有担待。”雨竹转身向禅房走去,“我不想因为我,让另一个女人,承受与我母亲同样的命运。”在进入房内的前一刻,披风从她身上滑落,软软委落于地,“谢谢你的披风,但我已经不需了。”
  
  隆庆悄立原地,许久,乌云遮蔽了月华本已昏暗的光,霜寒露冷,他想起了在怀心谷中,她教过他一首汉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天亮之后,雨竹结束了三日的祈福,走出寺院时,看见隆庆已策马等候在她的马车旁。“让我最后陪你走一程。”他说,她含笑颌首。一路相伴,一路无语,他一直陪着她来到内宫门前。看着她走下马车,对他欠身致谢,他也躬身回礼。彼此恭谦有礼,目送着雨竹远去的倩影,隆庆明白,他离她,越来越远,终是遥不可及。
****
  晨曦初现之时,萧太后走进御书房,看一眼支额坐在御案前的隆绪,了然道:“一夜未眠?让自己的女儿认祖归宗,就这么为难么?”
  
  “母后,一夜未眠的人何止朕一个。”隆绪漫不经心靠向身后锦垫,唇角噙着浅笑,看不出情绪。他招一招手,侍从赶紧捧上大盏酒樽。
  
  见他清晨便要饮酒,萧太后不赞同的皱了皱眉,“那个孩子确实是你的女儿,就算你信不过右皇后,也该明白自已亲弟的人品,”
  
  隆绪大饮一口酒,烈酒入喉,烧得胸口滚烫。他嗤笑:“朕当然明白隆庆的人品。”手一挥,案前的一纸帛书直直飞入萧太后手中,“这是朕刚刚收到的消息。”
  
  看一眼手中的帛书,萧太后面色一变,道:“不过是在天雄寺见了一面,决不会有苟且之事。”
  
  “当然没有,否则,母后就要少一个儿子了。”隆绪笑,幽暗的眼眸深沉阴冷,“我不碰她,并不是说就可以让别人碰她,兄弟也不可以。”他摇了摇头,抱怨般嘀咕:“母后,你该管教一下隆庆了,他已经得到了她的心,怎么还可以……”声音渐渐低沉,直至消失。
  
  萧太后看着他,双眼闭合,气息平缓,显然,在不知不觉中,他沉睡了过去。即使是睡梦里,他的眉宇仍然紧锁。萧太后轻叹一声,接过侍从呈上的锦被,轻轻为他盖好,“皇帝近来可有反常?”
  
  “启禀太后娘娘,”近侍躬身应答:“陛下一如既往勤政英明,只是,每日要饮用大量烈酒,方能安睡。”
  
  萧太后眼中有了怜惜,别人看见的,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她看见的,却是一个因为受伤,而变得有些别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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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琐声金彻阁门环,帘卷珍珠十二间(1)。紫微殿前,大辽的贵胄携同女眷列班依次入,华美锦衣五彩纷呈,迤逦过青锦地衣红绣毯,金屋篆烟飞,龙脑郁金馨香满殿。萧太后满面含笑,与隆绪并肩,高坐御阶皇座上,受着百官朝贺,四方来使表礼;金樽清酒,玉盘珍羞,六宫歌舞齐奏,盛宴之上,满堂尽欢。
  
  雨竹执起酒樽,向前首座上的萧太后遥贺。萧太后举杯回应,彼此相视一笑。她的承诺,她的承诺,皆在同一刻兑现。雨竹微仰首,满杯美酒尽数咽入,冰冷沁心,几许悲哀,几许无奈。人生有舍才有得,为了女儿,她必须舍得。
  
  转眸,雨竹向着贵宾席上的赵堇望去。一年不见,他竟似苍老了许多,看来大宋皇朝的风雨让他过得颇为艰难。雨竹已有所耳闻,宋帝赵恒宠信刘贵妃,偏爱刘贵妃之子赵祯,早有易诸之心。碍于赵堇谪子身份,及宋太后执意反对,故一直未曾付诸于行动。半年前,郭皇后驾薨,宋太后老迈无力理事,刘贵妃被册立为后,使得赵祯同样具有谪子身份,诸位之争再次浮现,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察觉到雨竹的目光,赵堇也看向她,轻轻颌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微笑。一曲歌舞完毕之后,趁着间隙,赵堇站起身,对萧太后躬身施礼道:“太后娘娘,小王还有一样贺礼,想趁此机会进献给太后,不知太后可有兴趣一睹?”
  
  虽然早有准备,雨竹的心仍无可抑制的狂逃,双手抓紧了案几的边沿,支撑住轻颤的身躯,强作镇定。隆绪突然看了她一眼,从庆典开始到现在,他是第一次正眼看她,幽暗的眼眸,深不见底,波澜不动。
  
  “赵太子殿下有心。”萧太后微笑,“哀家早就盼着这份贺礼了。”
  
  赵堇双手相击,扬声道:“带上来。”
  
  宫人领着一名年约五岁左右的幼女进入正殿,走到大殿中央,那小女孩下跪叩首,稚气的声音清脆响亮:“芷萱参见太后娘娘,参见大辽皇帝陛下。恭祝太后娘娘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好,好孩子。”萧太后喜笑颜开,“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从芷萱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起,雨竹便一霎不霎的盯着她,迫切而仔细的看,唯恐错过一丝一毫。她的孩子,骨肉相连,血脉相通,只在她身旁停留了一百日,便生死不明的离去。再次相见,她只能远远的看一眼。
  
  倒底是小孩子心性,芷萱抬起头,好奇的张望着御阶上在座诸人,也不胆怯。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庞虽有着明显的辽国人特征,却清晰可见雨竹的影子,灵动的眼眸流转间,荡漾着一圈淡蓝光晕。萧太后满意的笑,隆绪则淡然打量着芷萱。
  
  隆庆本来正漠不关心的饮酒,无意瞟了芷萱一眼,酒盏险些手从手中滑落。凝神仔细看清了芷萱容貌,疑惑的看看雨竹,又向隆绪望去,恍然大悟。垂眸,涩涩一笑,早该想到,在皇兄告诉他,他们当年的恩怨时,就该想到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从此雨竹人生无憾。再抬眼时,他眸中一片清澈澄明。
  
  萧太后对芷萱招手,道:“好孩子,过来。”
  
  芷萱温顺的走到萧太后身旁,乖巧甜笑,雨竹却觉得心酸,抬起头,望见高殿黄梁上盘旋的雕龙,狰狞的张牙舞爪。几番隐忍,才将泪水逼回眼底。她的孩子,在逆境中成长,虽然年幼,却已懂得察颜观色。
  
  “果然是哀家的孙女。”萧太后慈爱的轻抚芷萱粉嫩小脸,“赵太子殿下,你不负哀家所托,为哀家寻回了流落民间的孙女,哀家该如谢你才好?”
  
  赵堇欠身,谦逊道:“不敢,太后满意就好。”
  
  看一眼惊愕中的在座诸人,萧太后正要开口,隆绪却已抢先道:“朕昔日在宋国游历时,曾与一名宋国女子结缘,生育有一女。多年来,朕的血脉流落民间。今得赵太子殿下相助,骨肉方得以团圆,朕心喜极。”他牵起芷萱的手,慈祥道:“女儿,你以后的名字就叫耶律梦,赐封安乐公主,由左皇后抚育。”他的神色不见多少喜悦,却温煦得无懈可击。雨竹蹙眉不解,心底隐约觉得不安。
  
  毕竟年幼,芷萱不知所措,圆睁明亮的双眼,怯怯看向让她觉得可亲的萧太后。萧太后安抚般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着指一指隆绪与萧菩萨哥:“傻孩子,还不快拜见父皇、母后。”
  
  灵巧的孩子立刻记起了数日来受到的教导,赶紧对着隆绪与菩萨哥跪下,甜甜道:“拜见父皇,母后。”
  
  萧菩萨哥一脸欢笑,抱起芷萱,喜道:“孩子,你以后就是母后的女儿了。”
  
  满殿欢声雷动:“恭喜太后娘娘,恭喜陛下,恭喜左皇后娘娘。”
  
  一片欢声中,隆庆与赵堇讶然,同时望向雨竹,忧虑关切之色浓郁。雨竹浑然不察,只深深凝望着芷萱。杯光交错,繁华盛宴,一切皆如尘烟。她只想再多看一眼,以后在想念的时候,可以清晰记起孩子的音容笑貌。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么?”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唤醒了雨竹的思绪,她向着声音来源处望去,隆绪正含笑回应臣下的敬酒,优雅高傲。
  
  悄悄靠近隆绪,雨竹低声道:“陛下,梦儿确实是您的亲生女儿,请您善待她。”祈求的语气几近卑微。
  
  侧首,隆绪温和看着她,柔声道:“朕这不是已经承认她了么?”
  
  一阵凛冽的寒意,从雨竹心底涌起,她抱紧微微颤动的双肩,“陛下想让我怎么做?”
  
  清浅的笑从紧抿的唇角泄出,隆绪转首不再看她,嘴唇微动,声音很轻,但雨竹却听得清楚,他只说了三个字:“太迟了!”
  
  殿外,礼袍轰然冲天,绚丽的焰火在夜空中燃放,隆绪从容站起身,司仪官立刻大声宣号:“起驾!”
  
  在众臣拥簇下,萧太后与隆绪向紫微殿外走去。雨竹僵立原地,痴痴看着萧太后怀中的梦儿。她想说:请让我再看一眼。张了张口,却凝噎无声。萧菩萨哥从她身前越过,匆匆留下一语:“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梦儿,视同亲生。”
  
  众人随驾到城楼上观赏礼花燃放,诺大的紫微殿顿显空旷清寂。雨竹没有动,隆庆也没有动,赵堇一个箭步冲上前,“表妹,怎么会这样?”
  
  隆庆走上前,伸手按住有些焦躁的赵堇,怜惜的看着雨竹,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要记住还有我,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请你告诉我,这是我欠你的。”
  
  满殿灯火璀璨,正统的大辽皇后朝服,金翎红玉裘冠,描金丝绣飞凤袍,映射出朦胧光泽。御阶上,雨竹对着他们微微一笑;御阶下,他们仰首望向她,炫光中,看不清那模糊的笑颜。无言转身,她缓缓离去,曳地袍裾,明霞流焰般,一路燃烧,美丽绝伦的身影,华丽而苍凉!
  
  注:(1)诗词引用花蕊夫人〈宫词〉

33 此情可待成追忆(三)

  三年的岁月,不过是白驹过隙的光阴。又到一年的春天,柳重烟深,御苑里的梨花与绯桃交错成林,不多不少,恰好千株,飘雪落红,飞舞相逐。漫天花雨中,梦儿荡着秋千,不时向着坐于沉香亭中的萧太后与萧菩萨哥挥手招呼,笑声如珠落玉盘,响彻林苑。
  
  “真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孩子,”萧太后笑意盈盈,敛去慑人威仪,她与寻人家的祖母无异,慈爱可亲,“越来越漂亮了,像她母亲。”
  
  萧菩萨正含笑望着梦儿,闻言,手不由攥紧了衣袖,恭敬但坚定道:“母后,她是儿臣的孩子。”
  
  “哦。”萧太后瞟她一眼,手执定瓷柚花茶盖,一下一下拨弄着浮在水面的茶叶,漫不经心道: “皇帝年近而立,至今只有梦儿一女,你们也该想点办法了。”
  
  “儿臣有罪。” 萧菩萨惶恐站立起,躬身谢罪,一如既往的温顺贤淑。
  
  萧太后觉得太阳穴一鼓一鼓的抽痛,她的这个侄女,以贤良淑德著称,虽被她亲手扶上了大辽皇后的宝座,却始终不得隆绪喜爱。“这也怪不得你。” 萧太后轻叹:“这三年,皇上与你们总是离多聚少。” 三年来,隆绪把京中政事交于萧太后主理,自已则忙于四处开拓疆土,流连于疆场与猎场的时间居十之八九。“梦儿一日日长大,我一日日老去,此外,这宫中为何就再也看不到别的变化呢?”萧太后无限感慨,神情倦怠。
  
  梦儿靠近萧太后,柔软双手搂住她的脖子,撒娇道:“皇祖母,笑一笑嘛,孙儿最爱看皇祖母的如花笑靥。”声音软侬甜美,萧太后胸中烦闷顿时消减不少,这孩儿向来聪明伶俐,很是懂得讨人欢心。萧太后笑着正欲开口,却看见雨竹的近身侍女若雅正向沉香亭走来。
  
  自从那次寿宴之后,雨竹便深居简出,即使是每年的各种大典,也不曾出席。每月,她会派遣若雅与吟风到钦安殿禀报一次修书的进展情况,并把所需的一切罗列清单交给萧太后。看着若雅走近,不等她下跪施礼,萧太后就问:“右皇后这次需要什么?”
  
  若雅跪下俯身道:“奴婢参见太后娘娘,参见左皇后娘娘,参见公主殿下。右皇后娘娘请太后娘娘移驾文宣殿。”
  
  “她要见我?”萧太哑然失笑,雨竹求见她,却要她自己送上门去,这宫内,如此大胆的人,也就这一人了。
  
  若雅偷偷瞄一眼萧太后的脸色,见她并无怒意,便壮起胆道:“启禀太后娘娘,右皇后娘娘说,太后娘娘一定会对此行满意。”
  
  “是么?”萧太后从座上站起,“那就见见吧。”
  
  梦儿依偎在萧菩萨哥怀中,仰起精致的脸庞,好奇问道:“母后,为何儿臣从未见过右皇后?”
  
  萧菩萨哥手一抖,轻轻揽住梦儿的肩,并不答话,对着乘上凤辇的萧太后施礼:“儿臣恭送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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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过花团锦簇的御苑,文宣殿的青瓦重檐遥遥可望。如果说,在皇宫中,宣德殿最宏伟,紫微殿最华丽,文宣殿则最庄重。凤辇来到文宣殿外时,协同雨竹修书的牙林院士与女吏们已齐齐跪于殿阶下迎驾。大殿门前,一道丽影玉立。隔着凤辇前低垂的薄纱,萧太后审视她,乌墨青丝间绾着一支碧玉钗,长发如练,披散于身后;白衣纤尘不染,清逸纯净,灵动神韵一如初见时。她这才发觉,三年的岁月,不曾改变过的不仅仅是日复一日的生活,还有眼前的这个人。
  
  迎着萧太后锐利的目光,雨竹从容走下殿阶,微微摆手;“太后娘娘,请!”
  
  虽是正午时分日中天,大殿内却十二支明烛长燃,成列排在玄铁架上。乌檀木的长条书案上,数叠书籍高累,“我想,”雨竹道:“太后会愿意看到这些。”
  
  萧太后趋前略略一览:〈农时疏〉、〈冶炼术〉、〈天时令〉、〈医律>………她曾经要求过的书籍,全部齐全,依次归类摆放,欣喜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么短的时间内?”
  
  “财力物力人力,三样俱全,有什么做不到呢?”雨竹笑着指一指侍立两旁的文士与女吏,“不是我,是我们,以及许多人。而且很多工艺农技,在汉家的书籍里就有记载,只需把汉文转录成契丹文即可。”
  
  萧太后眼中有了赞赏之意,“你可知,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知道。”雨竹从桌上捧起厚厚一本书,“这是我的所有医理记载,但书是死物,人才是活的,效用如何,就要看用的那个人了。”
  
  萧太后接过书,翻阅片刻,似随意问:“这三年,你过得如何?”
  
  雨竹看她一眼,书本遮住了萧太后的大半脸庞,雨竹想了想,答道:“还好。”
  
  “在哪里不是活呢。”萧太后声音温和,眼角的余光睨着雨竹,“一定要走吗?”
  
  雨竹侧首望向殿外,浅笑:“努力了这么长的时间,为得不就是这一日么?”明媚春光中,楼宇殿堂巍峨崇立,云绕霞飞,宏伟壮丽,但,不是她的家。回眸,她正视萧太后,毅然决然:“我明日早晨就离开。”
  
  萧太后惋惜的叹了一口气,一挥手,侍立两侧的文士与女吏井然退下。她道: “去见见皇上吧,他恰好近日回宫,此刻应该在御书房内,有他赐予的通关令牌,你才能走出皇城。”
  
  “太后!”雨竹皱了皱秀眉,“我没有食言,太后也不会食言,可对?“
  
  “是,我不会食言。”萧太后神色自若,微笑:“但,如果我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让你走,他会恨我一生。毕竟夫妻一场,就去见最后一面吧,总该作个了结。”
  
  雨竹沉默,一支明烛突然“滋”的一声,火焰暴跳。雨竹走向玄铁烛架,把十二支明烛一一吹熄,大殿内顿时暗了许多。“我与他,已经三年不见。”雨竹慢慢道:“三年的时间,即便是情深似海,也足已干涸。何况他是一国之君,江山如画,美眷如花。何必多此一举。”
  
  “你所忧虑的,不过是怕他不肯放手,”萧太后看得通透,“放心吧,你只需让他明白,是你自己要走就行;如果他不肯放手,我亲自送你出皇城。”她对着殿外扬声:“来人,为右皇后准备凤辇。”回转过头,又向雨竹道:“你从御苑西侧走,安乐公主在正在那里玩耍。”
****
  沉香亭外,梦儿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面前的小马驹,马驹通身赤红,四蹄却雪白,虽幼小,已显神骏之态,“这真是给我的吗?”她半惊半喜的问。
  
  “回公主殿下,”内待官答道:“这‘踏雪胭脂’是大宛名马中的极品,陛下特意令人带回来送给公主。”
  
  “哦。”她仰起脸,亮晶晶的眼中满是喜悦,对萧菩萨哥道:“母后,儿臣想学骑马。”
  
  “好,母后明日就带你去练马技。”萧菩萨宠溺的笑。
  
  微风吹来,一阵“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梦儿循着风铃声望去,看见一座凤辇缓缓移来,重重纱幕累垂,凤辇两旁挂着一对流鑫风铃,随着凤辇的移动,风铃轻晃,发出“叮当”之音。凤辇底座,雕刻着翔天飞凤。后宫中,能用这种凤辇的人,只有三个,梦儿惊奇的睁大眼晴。
  
  纤手莹白如玉,轻轻撩开垂幕,凤辇上,雨竹凝望着梦儿,笑颜温柔似水。萧菩萨哥神情有些紧张,下意识搂紧了梦儿的双肩。梦儿怔怔看着似曾相识的面孔,亲近之心犹然而生。凤辇从她身前经过,乱花飘过,落花旋面,雪絮飞来,“太美了!”稚幼如梦儿,也禁不住赞叹出声。
  
  轻纱滑不留手,从指间无声垂落,很长一段路后,雨竹听见梦儿清脆的声音:“母后,这就是右皇后娘娘吗?”心一颤,一丝一丝的痛,扣入心弦,骨肉至亲,相对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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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媚春光没有照耀到御书房,站在阴沉空旷的大殿中央,雨竹抬起头,向着御阶顶端望去,皇座上的人隐藏在浓厚的阴影中,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庞。也不知站了多久,从她进入大殿开始,隆绪便一直这样沉默的坐着。等她说明来意后,他还是一语不发。得不到他的准许,她无法离开这个大殿。
  
  窗外,日落长河,当最后一缕光彩没入云层后,雨竹也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放弃了获得通关令牌的念头,敛衽一礼,道:“陛下,请准许我先行告退。”也不管隆绪同不同意,她转身就走。
  
  “等一等。”隆绪终于开口,低沉而缓慢:“一起用晚膳吧。”不等雨竹答应,他双手一击,两列宫人依次入殿,琉璃宫灯一盏盏亮起,黑暗的大殿顿时明亮如白昼。他站在高阶上,幽黑眼眸如夜空般,深沉注视着她。三年未见,雨竹似乎已记不清他当初的模样。
  
  隆绪一步一步迈下御阶,不徐不缓走到雨竹面前,牵起她的手,道:“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他的手比她的手更冷。灯火阑珊,近在咫尺,雨竹反而觉得他的面目更加模糊。转眸,她出神盯着大殿上金兽熏香炉,上乘的苏穗香绕殿,烟引瑞云飞。
  
  隆绪手一摆,“撤下去。” 香炉迅速被抬走,大殿的中央摆上了雕花梨木案桌,珍馐美味流水一般端上。隆绪始终不曾动箸,只一杯接一杯饮着酒。
  
  雨竹每一样都略作品尝后,置箸,道:“谢谢了!”
  
  隆绪瞟她一眼,眼中有疑问。
  
  “听说陛下对梦儿极好。”雨竹解释。
  
  “我不该对她好么?” 隆绪怅然笑:“我本不想对她好的——”
  
  “你始终都不信我——”,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叹,雨竹执起酒盏,为他倒满酒,又为自己倒上一杯酒,“我要走了,陛下,请赐给我通关令牌。”
  
  “你想去哪里?”隆绪问,一杯酒徐徐饮入,尚未细品其中滋味,便已流入喉底,“去辽阳找隆庆,还是回宋国找赵堇?”
  
  雨竹不语,一口饮下满杯酒,烈性的酒,不同于清竹酒的温润,也不同于琼酿的甘醇,呛得她几乎落泪。
  
  隆绪向前微倾身,手无声抬起,迟疑的向着雨竹伸展,在触及她脸庞的瞬间,雨竹突然转首,脸侧向一旁,避开了他的碰触,指尖滑过她的长发。“然后呢?”他幽暗的眼眸聚然变深,死死盯住雨竹,“再嫁,生子?把我忘记,就当从来不曾在你生命中出现过?”
  
  雨竹望着他,眼波逐渐迷离,叹息般低语:“忘了吧,陛下,对你、对我,都好。”目光越过他,落在了大殿上方一盏悬空的琉璃灯上,眼前一片雾蒙蒙。
  
  在她失神的瞬间,隆绪已站在她面前,俯下身,灼灼目光能够炙人,“可我不想让你忘记我!”手轻轻抚过她乌黑柔顺的长发,支撑住她的后背,让她的身躯无法后辙。
  
  两人挨得极近,感受到他迫人的温热气息,雨竹一阵慌乱,双手用力推开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他扶在她后背的手突然一松,雨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因为刚入早春时分,厚实的地毡尚未撤下,她摔得倒也不痛。还来不及坐起,隆绪已俯身在她的上方,双手撑在她两侧的地面上,把她禁锢在地面与他的身躯之前。雨竹半撑起上身,迎着他略有狂乱的眼神,冷冷的笑:“这样的事,陛下已经做过很多次了,难道就不腻吗?”
  
  他眼眸的色泽又暗了几分,双手握住她纤弱的肩,忧伤道:“你不可以忘了我!”炙热的唇出其不意落下,流连在她芬芳甘甜的唇齿间,抑制了多年的欲望,在一瞬间,如山洪暴发。
  
  雨竹咬紧牙不吭一声,激烈反抗。她越挣扎,他就越粗暴。唇齿沿颈下滑,象野兽一样在她身上撕咬。他喘息着说:“我要你一辈子永远的记住我!”
  
  皓齿深深陷入樱红的唇,她恨恨道:“不过是被疯狗再咬一口。”
  
  “疯狗,呵呵,说得好。”他用力一推,把她推倒在地,双手开始斯条慢理的解她衣服,“不要再试图反抗,否则——” 他残忍的笑:“点穴与春药,你更喜欢哪一样?”
  
  雨竹忍无可忍,扬手,“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狠狠掴在了他的脸上。在许多年前,他对她说过这句话:“男人的脸是不能乱打的,即使是我的母亲也不允许这样做。”她没有忘记,所以要打这一巴掌。
  
  隆绪一愣,迷乱的眼神有了些许清明。雨竹倔强回视着他,等待他的暴怒。他没有动,只怔怔看着身下的雨竹。许久,他长长的睫毛轻轻翕动了一下,沾染了几点水雾,“我想你。”他说,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来忘记你,结果却想了你三年。”他的双手穿梭过她的长发,捧起那绝美的脸庞,“我想用征战厮杀的满足来填补失去你的空白,却总在疆场的黄沙血腥中想起你,想着如果我就这样马革裹尸归去,你是否会为我落泪;我想用纵情狩猎的快意抹平失去孩子的伤痛,却在猎场上看见母兽拚死保护幼兽时,就想起你怎能那么狠心的对待我们的孩子......每一年,隆庆可以借着回京问安的机会,以向你转述天下变迁为名,见你一面。而我却不能见你,我答应过你,不再去打扰你。看见你,我就痛,不见你,我却想。”一滴水珠从他眼中落下,滴入雨竹眼中,她刺痛的闭上眼,抵制在他胸口的手不知不觉垂下。他低头,温柔而细密的吻,轻轻落在她脸庞上,“我这一辈子永远也忘不了你,雨竹,不要忘了我。”
  
  眼泪毫无征兆的跌落,她擅抖着抓住他的肩,十指深深刺入肩胛。隆绪抱紧她,空洞的心终于有了充实的感觉。三年不见,不是不想见,而是没有勇气见,原来,他一直在等,等着她肯主动见他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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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来,隆绪第一次可以安稳入睡。半梦半醒之间,他想起雨竹怕冷,伸手向身旁搂去,却摸了个空。惊恐的感觉直袭心头,他霍然坐起,刚跳下锦榻,就看见了雨竹。她坐在窗前,三千青丝尽揽胸前,慢慢梳理着。天色微熹,灰蒙蒙的晨光透窗而入,照在她的侧影上,光与影勾勒出优美的弧度.
  
  隆绪心中一暖,怕惊扰了她,轻轻走近,从身后抱住她:“雨竹,我原谅你了,你也原谅我,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雨竹手一抖,不由握紧了手,木梳的硬齿刺得掌心发痛,许久,她抬眼望向窗外灰色的天空,下定决心般:“陛下,请赐予我通关令牌。”
  
  隆绪手臂一僵,把她抱得更紧,“雨竹,我们重新开始!”
  
  “陛下,请赐予我通关令牌。”雨竹重复一遍。
  
  隆绪松开手,怆惶后退。原来,是他会错了意,昨夜的温存,他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不料,她是用一夜温存,换取他的通关令牌。一枚令牌握在了手心,颤抖的指尖磨挲着令牌上凸起的刻纹,心犹不死,他怆然道:“雨竹,我爱你。”是哀求。
  
  “陛下,请赐予我通关令牌。”雨竹重复第三遍,仰脸正视着他,无可动摇的坚定。
  
  他看着她,漫长的相视,他眼中的希冀渐渐熄灭,只余一片死灰,一甩手,令牌狠狠砸在她身上,“滚!”他嘶声喊。
  
  “谢陛下。”雨竹弯腰捡起令牌,被令牌砸过的地方,痛入心髓。路是自己选的,再痛也要忍,她转身,走出偏殿。
  
  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门口,隆绪全身虚脱摊坐于地,双手捂住脸庞,一种痛,痛彻四肢百骸,他却再也流不出眼泪。在一片死寂中,他仿佛是一具失去了生命的躯壳。
  
  也不知过了多久,偏殿的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声音,萧太后闯入:“皇帝,朝臣已等候多时,你要罢朝吗?”
  
  隆绪猛然跳起,冲出门外,冲上瀛台,在他们曾经举行过大婚的地方,他远远望见她窈窕的背影。九重宫门依次开,她走出第一道宫门,没有回头;走出第二道宫门,没回头;直到走出最后一宫门,她始终没有回头。他颓然坐在瀛台的天阶上,她太狠心,对他如此,对他们的孩子也如此,他却无法不爱。
  
  “文殊奴,”萧太后来到他的身旁,伸手按住儿子颤动不已的肩,“你曾经说过,当江山与美人无法兼得时,你知道怎样选择。”
  
  隆绪重重吁了口气,“母后,朕已经作出了选择!” 重新站起,极目远眺,再也不见魂萦梦绕的身影。春风拂面过,脚下,是他的万里江山。他笑,罢了,所有的恩怨情仇,就此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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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骑快马直冲九重宫门,隆庆闯入金銮殿,“为什么将她驱逐,她一个弱女子,如何独自在这世道安身?”
  
  “秦晋王,” 隆绪高坐皇位上,森然提醒道:“你越矩了。”
  
  隆庆毫无畏惧,怒道:“你有没有想过,她从来就是锦衣玉食过惯了的,如今流落民间,钱财不够怎么办?她的美貌会给她带来多少麻烦?她毕竟曾经为你孕育过子嗣,你怎能不闻不问?”
  
  隆绪冷笑:“如果你认为她连这一点小事都没有为自己安排好,就太小觑了她。汴梁第一钱庄的幕后主人是谁,你知不知道?流花阁又是做什么用的,你清不清楚?你以为,她远嫁大辽四年,所有的势力就如风卷残云,一扫而空?象她那样的人,从来就不缺死心塌地为她卖命之人。是皇秦晋王的线报网不够灵通,还是遇到她的事,你就会糊涂?” 停一下,他倒向身后的椅背,仰首,脸庞隐入了大殿上方绣金帷幄的阴影里,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说得对,朕不能对她不闻不问,所以,朕早已派人沿途暗中保护她,直到把她送到她想去的地方,朕还以为她会去找你。”
  
  隆庆沉默了一会儿,摘下了头上那顶象征着尊贵身份的紫玉裘冠,双膝跪下:“陛下,臣弟从此再也不能为陛下效力,请陛下恕罪。”他把紫玉裘冠放在地上,对着隆绪叩首后,起身大步离去。
  
  在他即将行至大殿门口时,隆绪突然在他身后道:“不是我要驱逐她,是她不要我。你以为她还有可能重新接纳你吗?”
  
  回转过身,隆庆释怀笑:“她是否会重新接纳我,并不重要。我只要在她的身旁,守护她一生一世,便足够了。”
  
  “你们的女儿呢,你也不要了?”
  
  “我们的女儿?”隆庆一愣,道:“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怎么会有......”
  
  “你刚才说什么?”隆绪打断了他的话,眨眼来到了隆庆面前,神情似惊似喜,又似悔恨懊恼:“再说一遍。”这一刻,他看清了,隆庆莫名其妙的表情是真实的。
  
  “我与雨竹清清......”隆庆话音一顿,恍然大悟,“你以为梦儿是我与雨竹的女儿?你承认了这个女儿,却又不相信她?”他哈哈大笑,笑声里含着愤懑,“难怪她不要你,陛下,并非每一个人都与你一样。”他再一次转身,与雨竹一样,直出九重宫门,不曾回头。
  
  萧太后闻询赶来时,只见隆绪一人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独自出神,她气急败坏道:“皇帝,你为什么不阻拦隆庆。“
  
  “让他去吧,母后。”隆绪神情黯淡,疲惫道:“他做了我一直想做,却没有勇气做的事。”
****
  咸平年春,宋太后殡天。国丧期间,太子赵堇趁皇宫守卫空虚,谋逆逼宫。事败,赵堇被贬为庶民投入天牢,不久,赵堇及一众妻妾子女被赐以鸠酒。饮下鸠酒后,赵堇仰天三呼 “冤枉”,吐血气绝身亡。同时,远嫁大辽四年的护国圣女日夜兼程归国奔丧,刚入宋京便惊闻太子之事。圣女直奔天牢,意欲营救,却见赵堇满门九口皆已亡,赵堇至死不曾瞑目。悲愤之余,圣女朝见宋帝,当庭怒斥宋帝残杀儿孙骨肉、有悖天理常伦,之后,裂玦而去(1),从此杳无音讯。
  
  未几,民间又有另一传闻,据说宋帝当众被斥,恼羞加交,立时将圣女处死。因圣女乃辽国右皇后身份,加之其恩德广被宋国军民,朝廷恐犯众怒,故对外隐瞒圣女死讯。消息传入辽国,大辽皇庭震怒。辽主三次派使臣前往大宋朝廷索人而不得,同年秋,辽主御驾亲征,率军大举南下,前锋抵达邢、洺、淄、齐一线。
  
  注:(1)“玦”音同绝,裂玦,意味着女主与大宋皇朝正式绝裂。

34 自笑天涯无定准(一)
  
  连续落了十天十夜的大雪终于停住,赫连辰砜再也无力行走。雪后的晴空湛蓝纯净,阳光照射在他冻得僵硬的身体上,些许暖意让他的意识有了短暂清醒。躺在雪地上,仰望天际几朵浮云飘过,积雪山上的千年冰峰在绮丽的金色阳光中,圣洁而美丽。辰砜想起了一个女人,如同这无瑕的雪峰一般,清雅绝丽,却冷酷得致命。一旁,烈风偎依着主人,不时用它的嘴拱着赫辰的脑袋,阻止他昏睡过去。辰砜笨拙伸出已冻得僵硬的手轻抚烈风,掌下马背脊骨嶙峋突出,他的眼底不禁有些濡湿,万里挑一的千里良驹,如今却要陪他死在这雪岭中。五日前,一场雪崩,他的随从尽数葬身雪底,全凭烈风神速,他才逃过一劫。生命没有在惊心动魂的雪崩中消亡,却在饥饿、寒冷与疲惫中怠尽。大雪已经封山,至少要待来年春天融雪时节才有出路,他再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拍了拍烈风的前额,“去吧,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听着烈风远去的足音,辰砜的知觉逐渐麻木。天色很快暗了下来,雪岭上,阳光不会驻足太久。依稀间,辰砜又被烈风的嘶呜声惊醒,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呀——前面果然躺了一个人,这马真有灵性。”在完全失去意识前,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娜,快拿雪莲来,他气息将尽。”
  
  很长一段时间里,辰砜的神志浑浑噩噩、忽清忽浊,全身似乎在烈火中焚烧,每每灼痛焦渴到无法忍耐时,就有一缕甘泉注入他口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如天籁般:“忍耐一下,很快就会好。”
  
  许多天以后,赫连辰砜醒来第一眼,看见窗外射入屋内的一缕阳光,他并非情绪易波动之人,却在刹那间,无端感动。回想神志模糊时,听到的那个声音,他拍了拍额头:“难道是在做梦?见鬼了,我怎么会梦到她?”人生最狼狈的两次遭遇,皆拜那个女人所赐,一想起她,辰砜至今心有余悸。他从床上坐起,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更换过,举目四顾,看见自己置身于一间竹简小屋内,小屋以竹帘分作前后两进,窗明几净,清幽怡人。他在竹帘外侧一张临时搭建的小床上,枕畔较整整齐齐叠放着他原先穿的衣服,床边的一张小木桌上,有一大碗稀饭与几个青稞面饼。
  
  “有人吗?”辰砜问了好几声,不见人影。他早已饿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不容多想,下床穿好衣服,风卷残云般,扫光桌上的食物,意犹味尽的拍拍手,自言自语:“从来不知稀饭也这般的美味。”
  
  屋外传来烈风的嘶鸣声,辰砜冲出门,映入眼帘的,没有料想中的白雪皑皑,却是大片青草地,烈风正欢快啃着草皮。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小湖泊,碧波荡漾,湖面烟雾氤氲,岸上红花胜火。小屋与湖泊四周,雪峰高耸入云,红杉,冷杉,铁杉等各式杉树,夹杂着银杏、香果树,交织成林。湖泊对岸的小树林中,稀疏错落着数间与他栖身处类似的竹简小屋。辰砜暗自惊讶,他在积雪山上居住近四年,居然从未发现这样一处地方,看情形,应该是在积雪山的谷底。他踱步到湖畔,湖水触手,温润生温,竟是天然温泉。
  
  湖旁的小林里传出了人声,辰砜凝神细听,一个男孩倔强的声音:“不,竹姐姐,我死也不向那个坏蛋学武功。”
  
  “好小子,有志气。”辰砜想想,又觉得不对:“他口中的坏蛋难道指我?”
  
  “坏蛋是坏蛋,武功是武功,坏蛋虽坏,武功不坏。阿达,你不是想变强,保护你的阿姐与族人吗?”这几句话虽然绕舌,但由这柔和悦耳的声音说出,似珠玉相磕,闻者心动。辰砜顿如遭雷击,目瞪口呆。如果可以,他宁可一辈子也不要听见这个声音。
  
  绕过几丛灌木,辰砜就看见了说话的人,一如往昔的白衣似雪,乌发如墨,她慵懒倚坐在一块巨石上,半眯着眼,对着面前的人温柔含笑,长发与衣袂交叠淌落下来,森冷的巨石也被沾染上了几分柔情。阳光穿过树阴,斑驳洒落在她身上,明眸皓齿,朱颜玉容,小小的树林,因为她的存在,风情无限。
  
  转首,看一眼惊愕盯着她的赫连辰砜,雨竹并无意外,不冷不热道:“醒了?”她从巨石上站起来,点点头,象是自言自语:“也该醒了。”
  
  顾不得看一眼与雨竹在一起的另外两个人,辰砜骇然指着她隆起的腹部,道:“你怀胎近四年,居然还没有生下孩子?”
  
  雨竹皱了皱眉,转首向身旁穿苗疆衣饰的女子道:“糟了,高娜,他病傻掉了。”
  
  高娜双手往纤细腰上一叉,满面敌意的瞪着辰砜,恶狠狠道:“即然傻掉了,就对我们没什么用处,把他扔出去喂雪熊好了。”辰砜这才注意在这名女子,正是多年前被他灭族后,掳到辽国去的苗疆托罗部圣女高娜。在她身旁还站着一名十二三岁的苗疆少年,瞪视的他目光,与高娜一样充满仇恨。
  
  “别这样粗鲁,高娜。”雨竹把高娜的手从腰部拉下来,柔声道:“你貌美如花,怎么能如此狠心。”辰砜还来不及表达赞同,她又说出了下一句:“我那两朵雪莲来之不易,你不心痛,还我心痛呢,就这样把他拿去喂雪熊岂不可惜了?不如给我试药用,或者给你练盅用,再不济,还可以给阿达当活靶练武用。”
  
  “有道理!”高娜钦佩的看着雨竹,“用尽其用。阿达,你以后每天就用这个家伙作靶子,打狠点没关系,但要注意别打死了,不要浪费你竹姐姐的两朵雪莲。”
  
  “知道了,阿姐。”那个苗疆少年已经在磨掌霍霍。
  
  听到他们对他视若无物的言谈,辰砜忍无可忍:“喂,女人,你们心肠也太歹毒了吧。”
  
  “歹毒?”高娜冷笑,“当年你把我们托罗部成年男子全部屠杀,女子与小孩驱逐至辽境内为奴时,怎么没想到狠毒二字?”
  
  “原来没有傻。”雨竹安抚的拍了拍那两姐弟的肩,道:“高娜、阿达,这个人还有点用,你们先去晒晒太阳,我要与他好好谈谈。”
  
  高娜与阿达顺从的走开几步,阿达又不放心的回头:“竹姐姐,我们就在附近,如果这个坏蛋敢欺负你,叫一声就行。”
  
  辰砜感慨万分:我敢欺负她?她不欺负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你本已经在雪地里冻僵了,而且受了很重的风寒,是我救了你。”目送高娜姐弟离开后,雨竹笑容可掬,辰砜毛骨悚然,每当她陷害他时,就是这种笑容,“可我不会白救你,虽然你有今日是因我而起。”
  
  “想让我传授那小鬼武功心法?”想起那少年仇恨的眼神,辰砜禁不住笑,她废了他的内功,现在还要他把武功心法传授给一个仇恨他的人,是不是太过份了点?“如果我拒绝了,你是拿我试药、练盅、还是当活靶?”
  
  “怎么可能,我心地善良,为人宽厚,以德报怨,怎会行如此狠毒之事!”雨竹一脸的笑容,倾城倾国,“而且,你又怎么可能会拒绝。救命之恩呐,虽然勉为其难,但我还是决定给你这个报恩机会,否则,你后半生如何过得安心快乐?”
  
  心地善良,为人宽厚,以德报怨?如果不报这个救命之恩,是否他下半生再也无法奢望安乐?辰砚仰天长叹:“天呐,天下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也知道自己厚颜无耻呀?”雨竹欣然道:“说真的,我早就觉得你很无耻,不过顾及你的颜面,不好意思告诉你罢了。”
  
  哗,她居然还会不好意思。辰砜快要吐血了。盯着雨竹左看右看,喃喃道:“不会是移魂错位吧?怎会变化如此之大?”
  
  雨竹靠回巨石上,拽着身旁一棵雪松的枝干,漫不经心的问:“你的内功重聚了几成?”
  
  辰砜伸出一个指头,晃了晃:“一成也没有,原因你应该比我清楚。”化功丹极其霸道,已溶入他的血液,渗透全身脉络,几年来,他每聚一分功力,就被化去一分,“也许,我这辈子都是一个废人了。”
  
  “我可以帮你清除化功丹的药力,用银针为你渡气疏通经脉,再辅之以雪莲,半年之内,你的内功可以更胜从前。”
  
  辰砜盯着她,半晌,慢慢道:“我记得你好象说过,化功丹没有解法。”
  
  “此一时,彼一时嘛。”雨竹说得理所当然:“世上物物相克,需要的不过是时间去寻找,我当年向唐家要化功丹,为的就是寻找破解之法!”
  
  “那么,你在什么时候找到了破解之法?”辰砜面色缓和下来,小心翼翼的问,唯恐错怪了好人。
  
  “唔,这个,大概是在给你吃化功丹之前吧。”雨竹专心数着雪松上的松针,自然忽略了辰砜的怒目,“清除药力和银针渡气的过程需要七天,而且很痛苦,我当年一时心软,不忍心看你受苦,才说没有解法。”
  
  辰砜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才能略微平静,笑得咬牙切齿:“这么说,我真该谢谢你的好意。”
  
  “不必,不必。”雨竹谦逊道;“以后多用点心思教阿达武功,就算是谢过我了。”
  
  “据我所知,你从来不会平白无故施恩于人,还有什么条件?”
  
  雨竹“哈哈”一笑,道:“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很轻松。”与辰砜当年对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态语气一模一样。只不过,时移事易,说话的换了一个人而已。
  
  辰砜苦笑不语。
  
  雨竹不愿再浪费口舌,直接道:“四年前,高娜从宋国获释后,带着她的族人千辛万苦回到故土九黎,家乡却已被辽国所霸占,辽主把九黎划归了你的封疆,成为你们赫连氏一族寻欢作乐之地。托罗部族的遗孀孤儿不得不四处流浪。半年前,我在蜀中遇到了高娜一行,当时我已怀有二个月的身孕,而且还被人追杀,高娜救了我......”
  
  “是什么人竟敢追杀你?”辰砜打断了她的话,眉宇微蹙,以雨竹的身份与威望,既使是宋帝赵恒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追杀她。
  
  雪松的枝杆从掌心中滑出,松针纷纷跌落,雨竹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我不知道。”她笑了笑,又用轻松的语气道:“当年我救了高娜一命,不过是几年时,又轮到她来救我,老天有眼,好人果然有好报。”
  
  辰砜嗤笑,好人,她居然是好人。
  
  雨竹接着道:“从那以后,我就一直与他们在一起。不久,高娜他们厌倦了流浪的生活,而我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生下孩子,所以就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是你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辰砜疑惑的问。
  
  “在我还是宋国的护国圣女时,每年都会来积雪山采摘雪莲。”雨竹对着远处比划了一个大圈,无不自豪:“这个山谷是我亲自所探寻,这里现有的一切屋舍与器具,都是我与我当年的部属所建造与置办。我们每年就住在这里等待雪莲花盛开......” 话语突然顿住,物是依旧、人已非,雨竹黯然,如今,除了她与寒月,其他人早已沉眠九泉。
  
  辰砜打破了沉寂:“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
  
  “高娜常对我说,九黎的山,四季常青;九黎的水,四季常绿;于他们而言,再好的地方也比不过家乡。”雨竹神情一敛,又恢复到了他以前所惯见的淡漠:“赫连辰砜,我助你恢复功力,你把九黎还给托罗部族的遗孀孤儿们。”
  
  “就这样?”
  
  “在他们变得足够强大前,请你庇护他们,但不要让他们知道。”看见辰砜沉吟不语,雨竹又道:“你不必担心他们会找你报仇,高娜曾说过,死者已矣,生者犹在,她不能为了仇恨,把生者推入死亡。她是我所见过的,最豁达坚强的女子。赫连辰砜,你欠托罗部族的遗孀孤儿们太多,是不是该还一点了!”
  
  辰砜正望着面前的一丛矮灌木出神,听到雨竹最后一句含讽的话语,他反笑了起来:“我可以把九黎还给他们,但把他们交由我庇护,你放心?由你自已来庇护他们,岂不是更好?”
  
  “我现在没有这个能力。”雨竹笑笑,有些无奈,“有时候,权力真是一个好东西。”
  
  “你想要,很快便会有。”辰砜若有若无瞄一眼雨竹的腹部,“尤其是在你当上大辽皇太后时。”
  
  雨竹瞟了他一眼,懒得开口,显然对他的提议没什么兴趣。
  
  “你可知为何这些年,陛下的后宫妃嫔中只有你孕育过子嗣?”也不管雨竹想不想听,辰砜道:“为了不让你与你们孩子的地位受到威胁,陛下从来就不曾给过其它妃嫔孕育子嗣的机会。所以,将来皇太后的位置非你莫属。不如,我先讨好讨好你,怎么样?”
  
  雨竹向辰砜勾了勾食指,示意他靠近,“你知不知道等我当上了大辽的皇太后,第一件事会做什么?嘿嘿——”她阴恻恻的笑。
  
  辰砜吓得向后大退一步:“做什么?”
  
  雨竹脸一变,恶狠狠道:“先割下你的舌头,泡酒给你自己喝,再让你入宫做宦官——”
  
  “行了,行了——”辰砜骇然:“你的条件,我全部答应,教那小鬼武功;把九黎还给托罗部族;还有,只要我活一日,就庇护他们一日。”

35 自笑天涯无定准(二)

  经过一番商谈,雨竹、高娜、辰砜三人最后确定,等到来年回春山路解封时,雨竹已分娩,辰砜的内功恰好完全恢复,便由辰砜陪同托罗部族人一起回到九黎。所有赫连氏族人辙出九黎,托罗部族人重建家园的全部花费由辰砜支付。
  
  出于对故土的向望,托罗部族人暂时收起了对辰砜的仇恨。加之雨竹喜静,她所居住的竹简小屋与托罗部族人隔着小湖泊,辰砜略微小心,便可避开那些对他充满敌意的托罗部族人,彼此相安无事共居积雪山谷底。雨竹的居所因为暂时被辰砜所占据,使她不得不每日到高娜的住处借宿。辰砜身体完全康复后,就挨着雨竹的竹简小屋,开始搭建自己的居所。幸好他四处游历多年,所学颇丰,找齐了质材,一日之内便搭好了一个简单结实的小木屋。辰砜满意的掸去身上灰尖,一转身,意外的看见无声悄立身后的雨竹,他微扬俊逸的眉眼,自嘲道:“武功没有了,耳目也失聪了。”
  
  雨竹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出神望着辰砜身旁的小屋,屋后雪峰高耸入云,在黄昏的余辉中,焕发出绮丽光泽,似真似幻,她仿佛看见一张纯真的笑颜:“长乐,长乐,我这是不是与古人一样,叫作结庐而居。”一缕浅笑不经意从樱红唇角倾泄,夕阳的光辉晕红了她眉稍娇腮,晚风吹起几缕青丝在胸前轻轻拂动。
  
  “喂,喂——”辰砜的叫声把雨竹惊醒,他的手在她眼前不停晃动。雨竹后退一步,怒道:“你鬼叫些什么?”
  
  “虽然我——”辰砜指了指自己,笑眯眯道:“英俊潇洒,气宇不凡,你也不必看得如些痴迷吧!”
  
  雨竹鄙视的斜睨他一眼,“烈风都比你好看多了。”她转身就走:“我去高娜那里取回自己的东西,在我回来之前,把你的东西全部清出我的屋子。”
  
  雨竹离去后,辰砜进竹简小屋收拾好东西,刚走出门口,一个人不声不响出现,两人险些相撞。辰砜急忙后退一步,看清了来人,道:“怎么你们主仆两个都这般神出鬼没?”
  
  看见辰砜,寒月倒也不意外,不安的向屋内张望了一下,道:“她呢?”
  
  “去苗蛮那里了。” 苗蛮是辰砜对高娜的称呼。
  
  “哦,”寒月如释重负般,在门口放下一个布袋,“我抓到了一只野免,你帮忙煮了,给雨竹补补身体,她怀有孩子呢,别说我来过。”
  
  辰砜奇怪的看她一眼,道:“她很快就会回来,你稍等片刻吧。”
  
  “不,不。”寒月闻言,反而慌乱起来,“她不会愿意看见我的。”言毕,她匆匆跑开。
  
  虽然不解,辰砜收拾完毕自己的小屋,还是依寒月之言将野免洗剥煮好,等着雨竹回来。从日落月升到月朗星稀,一直未见雨竹踪影。辰砜想到她身怀六甲,行动多有不便,不由焦急起来。顾不得托罗部族人对他的敌视,急急向高娜的居所寻去。
  
  当辰砜循着箫声,在林中巨石上找到雨竹时,月已挂上中天。冷月如霜,长萧如泣,美人如玉。辰砜并非是悲秋伤月之人,却也不禁有点凄然,安静的在雨竹身旁坐下。一曲音毕,雨竹放下长箫,轻轻叹一口气。
  
  “似曾相识燕归来。”辰砜低语,“我以前经常听隆庆吹这首曲子。”他看着自己摊开的手,一缕月光透过树影落在了掌心,“既然依恋,为什么不去找他?”
  
  雨竹摇了摇头,道:“我依恋的不是他......这世上,很多东西,一去就不复返。”
  
  辰砜犹豫了片刻,坦然对雨竹道:“虽然你对我救命之恩,但离开这里之后,我必须把你与孩子一起带回皇宫,希望你别见怪。”
  
  “你太多事了。”雨竹冷冷道:“他已经亲口准许我离开。”
  
  “这我知道,如果没有陛下的允许,你不可能走得出皇宫;但是,如果他知道你怀有身孕,绝无可能让你走出皇宫。”睨一眼雨竹有些恼怒的面色,辰砜笑了笑:“真的一点情份也没有吗?”
  
  雨竹没有理他。
  
  透过树叶的缝隙,辰砜仰望着半璧冷月,缓缓道:“如果没有一点情份,以你对医理的精通,怎会这个孩子的出现?有时候,太固执不是一件好事。”
  
  “这个孩子,不在我的意料之中。”雨竹轻声道,腹中的胎儿突然动了一下,她低头将手轻轻按在腹上,神色柔和了许多:“我要离开时,他说,不想让我忘记他。”她抿了抿干涩的唇,浅浅一笑,“你看,现在有了这个孩子,想忘也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离开皇宫回到宋国后,我才发觉自己有了身孕,以我当时的境况,这个孩子来得很不合时宜,我本不想留他。可是,当我准备让他消失时,想起了我那个胎死腹中的儿子,也许是他与我有缘,想与我再续母子情份,所以我留下了他。” 雨竹仰首直视辰砜,坚定道:“赫连辰砜,我不会与你一起回皇宫,这个孩子我已诊出是一个男胎,你应该比我清楚,在辽国,不是大辽萧氏女子所出的男孩,莫说登上皇位,既使是性命,也随时会有不测。就算是登上了皇位,江山也坐不稳。”
  
  一缕月光照在辰砜俊美的脸庞上,他的笑容温文尔雅,话语比雨竹更坚定:“我不能让皇上的嫡长子流落民间,你又何必多虑。有皇上在,这个孩子一定能登上大辽的皇位;有我与隆庆在,他的江山一定稳如磬石。”
  
  “你可知道是谁在派人追杀我?”雨竹似无意的问。
  
  “谁?”
  
  雨竹笑笑,意味深长,道:“我也不知道。”
  
  辰砜看她一眼,不再追问,眼底有了一抹深思。
  
  “他不会相信这个孩子是他的骨肉,就如他始终不相信梦儿是他的骨肉一般。”雨竹道:“你也不要多事了,我不求我的孩子成就什么大业,但求他一生平安快乐。”
  
  “男人的想法与女人的想法总是不同的,你的孩子未必如你一般,甘于一生平凡,你不能为他的人生做决定。”辰砜跳下巨石,道:“夜重风寒,回去吧,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腹中孩子想想,不为孩子着想,也要为我想想。”
  
  “关你什么事!”雨竹恼道。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腹中的可是大辽未来的国主。”辰砜又恢复了一派嘻笑的语气:“我下半生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就全靠他了。”
  
  “我看,耶律隆绪不象是短命的人,至少比你长寿。”
  
  “有你在,不短命才怪!”辰砜低声嘀咕。
  
  雨竹恶狠狠的问:“你说什么?”
  
  “我说——”辰砜指着天上的月亮,深情款款:“啊,月色太美了!”
****
  回到竹简小屋,辰砜感觉到饥肠辘辘,才想起为了寻找雨竹,还未及用晚膳,自行忽略雨竹不赞同的目光,冲入屋内,摸了摸装着兔肉的陶钵,道:“有些凉掉了,热一热就可以吃。”他把陶钵放在炭盆上,回身向着冷眼相对的雨竹陪笑:“别白费了一钵好肉,等热好了,你也吃一些,不为......”
  
  “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不为想孩子想,也要为你想,对不对。”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雨竹冷哼一声,正想下逐客令,突然注意到辰砜的外袍上撕裂了一个大口子,上面沾有不少尘土,奇道:“怎么会如此狼狈?”
  
  辰砜不甚在意的笑笑:“我去那边找你,被轰了出来。”
  
  “哦——”托罗部的遗孀与孤儿们有多恨辰砜,雨竹当然清楚,他到他们的聚居处,没被生吞活剥掉,已算是客气,她道:“他们都是一群可怜人!”
  
  “我知道,”辰砜点头,“是我欠他们的——”他脱下外袍递给雨竹,笑道:“帮个忙,我现在可只有这一件外袍。”
  
  雨竹禁不住哧笑出声,取下发钗拔弄了一下油灯,灯火顿时明亮了许多。 她一边缝补着外袍,一边随意道:“我忘了你现在只有一套衣物,我不会织布,幸好,当初带入山中的布匹还有不少,明日给你多缝两套换洗的衣物。入冬前,积存的兽皮也有不少,今非昔比,在你没有恢得内功前,还需要两件御寒大毡。”
  
  灯火下,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影,清丽的轮廓柔美妩媚,纤长的指,牵引着细线穿梭在衣袍间,莹白如玉,柔若无骨。辰砜坐在一旁望着她,不知不觉看得入迷。不其意间,雨竹抬起头微笑道:“好了。”把衣服扔给他。
  
  辰砜一震,如梦初醒般,伧促移开目光。匆忙间,把陶钵端放在桌上,道:“热好了,你也吃一些吧。”
  
  雨竹尝一口,赞道:“不错,不错,你居然还会煮饭,而且比我所煮的菜美味多了。”
  
  只在片刻,辰砜便又谈笑自如;“这个当然,昔时,我在外游历十年,可没有人侍候。命好时锦衣玉食,美女相伴;命歹时,风餐露宿,事事亲力亲为,结果,什么都学了一点。”
  
  “很好,很好,以后一日三餐就交给你了。”雨竹手一挥, “就这么决定了,当作是你付给我的诊金吧!”
  
  “啊——”辰砜指着雨竹,手指几乎在颤抖:“女人,你不觉得自已很过份吗?”
  
  “你可以拒绝呀。”雨竹一脸的无所谓,“不过,如果拒绝了,等我当上大辽的皇太后,第一件事就是调你去御膳房打杂。”
  
  “不是当宦官吗,怎么又变成打杂了?”
  
  雨竹阴恻恻的笑:“谁说宦官就不能去御膳房打杂了?”
  
  “天呐,”辰砜苦闷的抱着脑袋,哀叹:“天理何在!”
****
  次日,雨竹开始为辰砜清除化功丹的药力与针灸渡气打通经脉,整个过程正如她所说,极为痛苦。辰砜每日要在特意配制的药汤中泡上两个进辰,再由雨竹施行针灸两个时辰,四个时辰内,都要求辰砜调息配合治疗,一刻不得中断。由于他的内力全失,对烈性药力与银针引渡的真气毫无抵御之力,体内各大穴位受药力与真气冲击,全身由内而外,如烈火焚烧,痛不可抑。若是忍耐不住这种痛楚,调息不稳,就会引起内息紊乱,轻则身残,重则死亡。辰砜的意志极可为坚强,七日炼狱般的治疗,他竟能强忍住不哼一声。连身为仇人的高娜也忍不住赞一声“好一个硬汉。”
  
  第七日,雨竹把最后一根针从辰砜身上拔除后,重重吁一口气。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守护在旁边的高娜急忙扶住她,道:“雨竹,你怎样了。”
  
  给了高娜一个宽慰的笑,雨竹把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示意高娜不要吵到尚在调息中的辰砜。一如往日,她给辰砜赤裸的上身披一件御寒衣服,手指无意间拂过他的肌肤,指尖僵冷如冰。辰砜睁开了眼,询问般望向她惨白的脸,眼中关切之意浓重。治疗的过程于他是痛,于雨竹则是累,何况她本身是怀孕之人。七日下来,他形销骸立,她侧憔悴不堪。
  
  “我能做的都已完成,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雨竹疲惫倚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把一瓶丹药放在辰砜面前,“内功修练,你比我更清楚,这些丹药以雪莲为主、其它多种药材为辅而练成,能助你事半功倍。”她说着话,双眼已耐不住困倦的阖上,雪白的脸庞如积雪山顶峰的冰雪,晶莹剔透。
  
  辰砜出神看着她,神情怅惘。
  
  高娜轻咳一声,雨竹茫然睁眼,看着高娜,有些羞赧般笑笑:“真困呀!”
  
  “我扶你回屋去,好好睡一觉。”高娜扶起雨竹向门口走去,“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的。”自始至终,她没有看辰砜一眼。
  
  辰砜没动,坐在原位看着面前的药瓶,双手不由攥紧了身上的寒衣,片刻迷惘后,他又合上眼吐纳调息。他一生都是这样,清醒的时候远远多于迷惘的时候。
****
  山谷中的生活,简单而平静,日复一日过去。辰砜每日首要之事,便是爬上积雪山的凌峰,在千年玄冰上修习内功三个时辰,偶尔还能带回几枝雪莲给雨竹练丹。余下的时间,就用来教阿达武功,或捕捉一些小猎物给雨竹补身之用。虽然雨竹并没有真正的强迫他煮一日三餐,但只要有闲暇,多是由他煮饭给雨竹吃。辰砜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雨竹腹中的皇嗣着想,没什么不妥。
  
  随着雨竹临盆之日的接近,寒月开始频频出现。她每天守候在竹简小屋外的草地上,关切注意着雨竹的情况,雨竹对她却冷冷淡淡,不太理会。虽然奇怪她们之间的变化,但雨竹不说,辰砜便不多问。
  
  每当辰砜传授阿达武功之时,寒月就在一旁仔细聆听。起初,辰砜并不多作理会,直到一日,他又见寒月用左手笨拙的练剑,终于忍不住道:“能不能把你的右腕给我看看。”
  
  寒月没想到他会对她说话,愣了愣,顺从的把右腕递到他面前。辰砜两指搭在她的断腕上,探了探手脉,道:“还好,你的内功仍在,资质也不错,以你的境况不适宜用剑,修罗刀薄如蝉翼,轻巧锋利,最适宜用于练左手刀法。不如拜我为师,我传你一套内功心法与左手刀法,如何?”
  
  不远处,坐在竹简小屋前晒太阳的雨竹停下了手中针线活,向他们望过来,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瞪着辰砜。
  
  辰砜视而不见,悠闲的负手微笑,虽然甚是随意,却有着与生俱来的雍容优雅。
  
  寒月不假思索“扑”的一下,双膝重重落地,“弟子拜见师父!”
  
  看一眼雨竹愤愤不已的神情,辰砜冲她得意一笑,双手扶起寒月:“好徒弟,不必多礼。你的右腕可以装上‘九连环’弩弓,必要时一启动机关,就可制敌于死命;你暂用树枝练习左手刀法;出了积雪山后,我会为你备齐弩弓与修罗刀。到时,你便是行遍天下,也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与保护身边的人。”
  
  他向雨竹走去,“美人,借你笔墨用一用。”不必等到雨竹同意,他已冲入竹简小屋,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张纸出来,纸上墨汁未干,“你先按纸上的心法修习内功,有不解之处,再来问我。”
  
  看着寒月拿着那张内功心法高高兴兴的走向一旁修习,雨竹低声对辰砜道:“你想做什么?她对你没有利用价值。”
  
  “我想利用她?”辰砜似笑非笑,“我有这么落魄吗?”
  
  “你会有这么好心?平白无故的教她武功,而且她还曾经对你不利。”
  
  “你说呢?”辰砜斜睨雨竹一眼,俊秀的长眉入鬓,在温煦阳光中,更显丰神俊朗。
  
  雨竹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继续手中针线活,漠然道:“我不需要她的保护,你总是这么多事,烦不烦?”
  
  “唉——”辰砜无可奈何,“你们女人真麻烦,你分明很关心她,她又分明对你很忠心,非要装得这样僵冷。”辰砜一边摇头,一边往远处走,“难怪你们汉人的那位什么老子会说,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
  
  雨竹顺手拿起身旁的藤萝向他扔去,怒道:“蠢货,不学无术,这句话是老子说的吗?”
  
  辰砜头也没回,随手一挥,就抓住了藤萝,对面前目瞪口呆的阿达道:“看见没有,阿达,娶妻若此,不如去死。”
  
  阿达没有回应他,却向雨竹跑去,“竹姐姐,你怎么了?”
  
  辰砜回头,见雨竹半躺在地上,一手捂着腹部,神情痛苦。他冲到雨竹身旁,顾不得避嫌,匆忙把她抱进屋内的床上。正在练功的寒月也跑了进来,握住雨竹的手,对辰砜道:“怕是要生了,你快去找高娜,她们族中有稳婆——”
  
  雨竹猛然用力拂开了寒月的手,“你别碰我!阿达,去叫你姐姐。”
  
  阿达答应一声,急忙冲出屋外,向高娜居所跑去。
  
  寒月一脸黯然,对辰砜交待道:“你守着她,我去烧水。”说完,也走出了小屋。
  
  雨竹已痛得面色煞白,说不出话。第一次面对这种事,辰砜焦急看着她,不知所措。幸好,高娜很快带着稳婆匆匆赶到,一见辰砜,她就没好气道:“你出去,快去烧一锅热水。”
  
  来到屋后的厨房,寒月已经在烧水,也许是被柴火的浓烟熏痛了眼,她双眼通红,不断擦拭着泪水。看见辰砜进来,她勉强笑笑。
  
  “我来吧。”辰砜接过她手中的木柴,不紧不慢往灶膛里添加,“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感觉得到她很关心你,也许,她不过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寒月闻言,眼泪落得更急,“我害死了她的一个孩子,还有玄霜,她再也不会原谅我。可是,我离不开她。我在大辽的皇宫外等了三年,等到她出来,就一直跟随她在身后,我想,她就算是打我骂我,我也要陪在她身边。可是,她却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叫我不要跟着她,此后,就一直对我不理不睬。我真的是——宁可她天天打我骂我,也好过这般不理不睬......”这一刻,她忘记了辰砜是谁,心中郁结多年的痛,对着他倾诉彻底。
  
  难得的是,辰砜居然耐心听着她漫长的倾诉,许久,寒月终于安静下来。辰砜柔声道:“多给她一些时间,毕竟,你犯的错误不小。”
  
  寒月呆怔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辰砜把装着热水的木盆递给她:“送进去吧,我不方便。”
  
  站在屋外,辰砜听见雨竹的痛呼声,忧虑的紧锁眉心,连寒月悄悄来到身后,也没有察觉。“赫、赫连公子,”辰砜霍然转身,不安的盯着寒月,她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担心,她没事。赫连公子,等雨竹生下孩子,你会逼她回皇宫吗?”
  
  “我不会逼她。”辰砜望向前方的湖泊,想起她美丽的眼眸,如湖泊的碧波般宁静清澈。在皇宫时,她的眼眸固然美丽,却幽深寒冷,没有这般的神韵,半晌,他叹了一口气,“你不明白,她心里是有皇上的。”
  
  “不可能,”寒月肯定道:“他是造就她一切梦魇的源头,雨竹恨他。”
  
  “是呀,她恨他。”辰砜微笑,“造就她一切不幸的人,有很多,宋帝、赵堇、甚至隆庆,还有你、我;可是,她不恨你,不恨我,也不恨隆庆,更不恨其他任何人,只恨陛下。”
  
  天地间一片寂静,只闻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一阵嘹亮的哭声突然迸发,撕裂了这难耐的寂静,整个山谷顿时有了生命的灵动。
  
  寒月惊喜的叫:“生下来了!”辰砜淡笑,俊朗的眉宇愉悦舒展开来。

36 自笑天涯无定准(三)
  
  孩子出生的第三天,高娜按照汉人的习俗为他举行洗三礼,第一次看见这个惦念数日的小男婴,寒月欣喜道:“真漂亮呀!”辰砜则长长的“哦——”了一声,盯着襁褓中红红皱皱的婴儿左看右看,既没有父亲的丰神俊朗,也没有母亲的清丽出尘,不说丑已经很客气了,当然这句话辰砜是怎么也不敢说出口的,雨竹就在与他们一帘之隔的内室里。
  
  看着婴儿乌溜溜的大眼睛,寒月按捺不住满心的欢喜,伸手道:“让我抱一抱。”
  
  高娜正想把怀中的婴儿递给她,雨竹的声音从内室传出:“不行!”决然坚定。
  
  寒月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惨白,双眼泪意涌动,她明白雨竹不相信她,怕她再一次伤她的孩子。高娜抱着孩子,左右为难,气氛有些冷凝。
  
  辰砜爽朗的笑:“让我来抱抱我们大辽未来的国主。”伸出手,对寒月温言:“来,教教我怎么抱孩子,算是对我教你武功的回报。”寒月感激莞尔。依照她所教导的姿势,辰砜小心翼翼从高娜手中接过婴儿,入怀的小身躯温温软软,小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闭上眼睛开始没心没肺的睡觉,辰砜突然觉得很窝心,看着婴儿的眼光变得柔软无比:“取名字了吗?”
  
  “昊睿,”雨竹隔着竹帘回答,“昊为至高,睿为智慧,我希望我的孩子将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她的声音温柔而快乐。
  
  “耶律昊睿,”辰砜赞一声:“好名字。”
  
  “是萧昊睿。”雨竹纠正。
  
  辰砜反驳:“不对,是耶律昊睿。”
  
  雨竹道:“高娜,帮个忙,请把竹帘卷起。”
  
  高娜不明所以,依雨竹之言卷起竹帘。一个竹枕被扔了出来,准确无误的向着辰砜砸去,“是我的孩子,你凑什么热闹。”
  
  辰砜早已习惯,任意挥手抓住了竹枕,“悍妇,绝对是悍妇,乱扔东西的恶性再不改,看谁还敢要你。”
  
  “天——”高娜拍了拍额头,“又吵起来了!”一脸忍无可忍,自行退避三舍,寒月忍俊不禁。
  
  昊睿的到来,让宁静的雪谷热闹了许多,也给诸人带来了许多欢乐。每一次看见辰砜抱着昊睿不亦乐乎的来回闲逛,向来看他不顺眼的高娜就忍不住刺两句:“又不是你的孩子,穷乐乎个什么。”
  
  辰砜也不恼,笑眯眯道:“我抱着的可是我下半生的荣华富贵呀!”他想像着美好的未来,眉飞色舞。
  
  昊睿满月时,辰砜亲自下厨,一边煮菜,一边住唉声叹气,他从来只有不得已时,才会煮饭给自己吃;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心甘情愿为别人煮饭。煮好了满满一桌菜,他对雨竹道:“如果是在宫中,嫡长子满月应该大赦天下,大摆宴席。虽然雪谷里一切从简,但也不能太委屈了昊睿,先摆一桌满月酒,等回宫后,陛下必定会把一切礼数补全。”
  
  以往辰砜一提到回宫,雨竹必定与他争执,这一次却只看了他一眼,便转首他顾,忙于招呼前来庆贺的高娜、阿达等人,对寒月的态度也和善了许多,一场庆宴宾主尽欢。宴罢人散,辰砜收拾着碗筷, 雨竹在哄昊睿睡觉,低柔的歌声透过竹帘传出,辰砜侧耳倾听,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慢慢缭绕胸臆。
  
  他正听得入神,歌声停住,雨竹掀帘而出,“赫连辰砜,”她帮着他收拾碗筷,道:“听说九黎山清水秀,四季如春,我想去那里。”
  
  辰砜没有说话,仔细看了看她的手,素手依旧纤纤、莹白如玉,却比往昔粗糙了许多。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明白一个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怎能忍受这般简陋的生活。
  
  雨竹看透了他的心思,道:“我并不缺钱,还是宋国护国圣女时,我的俸禄很优厚,而且以千金一方为达官贵人治病,积存的财物一生也用不尽;离开大辽皇宫时,陛下又派人给我送来足以安逸一世的金银,我这人不是很清高,就全数收下了。不过,我喜欢简单一点的生活。”她也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笑:“我过得并不清苦,皇宫中的生活太累了,我很不喜欢。”
  
  “雪崩之前,我与陛下一直有联络,外界的变迁虽不详尽,也大致清楚。” 辰砜从雨竹手中接过洗净的碗,细心擦拭着水渍,“有件事现在也该让你知道了,在失去你音讯的次月,陛下御驾亲征,大举南下,直至我与陛下失去联络之时,辽宋交战已持续近半年。”
  
  雨竹手一颤,一个瓷碗自手中滑落。未及触地,辰砜已稳稳的接住,“小心点,别惊醒了昊睿。”
  
  雨竹心不在焉道:“我去看看他。”脚步却向屋外移去。辰砜不作阻止,缓慢收拾着屋内一切,他与她一样,很不擅长于家务之事,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一切清理洁净。
  
  走出屋外,皎洁明月倒影在湖泊中,湖面平静无波,宛若大片美玉,清碧含烟翠。雨竹坐在湖畔的青草地上,如瀑乌发婉延铺地。月色下,姣好的身影,如鬼斧神工的雕刻,每一处的线条优美柔畅。辰砜来到她身侧几步之遥处坐下,默然望着水中明月,岸上姣花照影。
  
  静坐了许久,雨竹轻问:“战况如何?”
  
  “大雪封山前,陛下率军远袭至邢州,隆庆率军攻克焰州。”
  
  “如果没有我,这场战争会不会发生?”
  
  “暂时应该不会,”辰砜诚实的回答:“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这么说,战事是因我而起。”雨竹神情淡定,思绪已经冷静下来,“那么,会不会为我而结束?”
  
  辰砜沉思半晌,道:“我无法回答你,临阵撤军是兵家大忌,陛下是真心钟情于你,却也是真正的王者。”
  
  “真正的王者?”雨竹喃喃,以手抵额,神色恹恹:“表哥并没有别人所认为的那般在意皇位,相对于‘太子’这个危险的位置,他更有兴趣做一个逍遥王,可是别人不会这样想,更不会放过他。”
  
  辰砜没想到她会突然绕到赵堇的事上,意外的“嗯?”了一声,不再置一词。
  
  “最让表哥伤心的是他父亲的态度,骨肉至亲,舅舅不忍心伤他,却又处处偏袒那个迫害他的人。”
  
  “这个自然,”辰砜点头表示理解,“赵恒是一个情种,这一点倒与陛下相似。”
  
  “这你也知道?”雨竹看他一眼,暗忖这家伙不会连别人的情事也要打听吧?一阵恶寒。
  
  “知已知彼嘛,对于赵恒,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少。”辰砜懒得理会她那中怪异猜测的眼光,“若是生在平常人家,赵恒或许会是一个谦谦君子,可惜生在帝王家,就显得仁厚优柔有余,果断刚毅不足。与宋国太祖、太宗皇帝不同,他憎恶战争,只要大辽不主动发兵,他永远也不会发动征战,对大辽没有什么威胁,倒是他的皇后刘氏强悍多了,颇有萧太后之风范。”
  
  “啧啧,大辽的眼线果然无处不在。”雨竹感叹完,又继续道:“在舅舅众多妃嫔中,刘氏是唯一个由他自己选中的人,无关地位身份,只是纯粹的男人对女人的爱恋。舅舅非常喜欢刘氏,喜欢到千依百顺,只为博她一展欢颜。如果是平常世家子弟,不过多了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可在帝王之家却成了一种灾难。”
  
  辰砜哧笑,意有所指道:“这倒是,太过多情的帝王,的确是一种灾难。”
  
  雨竹瞪他一眼,目光森冷,骇到他禁声不语,“表哥含冤而亡,死不瞑目。我想让他瞑目安息,就上朝呈请舅舅还他一个公道。舅舅明知儿子冤屈,我也看得出来,他的伤心悲痛并非是惺惺作态。为了庇护害死表哥的刘氏,却决意将错就错,真让人心寒。至于我,当时我虽已离开辽国,但陛下并没有颁下废后诏书,在名义上,我仍是大辽的右皇后,因为有这样一层身份,加上多年前我在宋国军民中的威望,刘氏虽忌我,却不敢碰我,便对舅舅说,为了宋辽情谊,理应将我送回辽国,舅舅竟听从了她的话。我一怒之下,在朝堂上摔裂远嫁时舅舅御赐的玉玦,立誓从此永不踏入大宋朝堂,大宋皇室兴衰荣辱与我再无任何关系。”
  
  辰砜知道她心中难过,柔声劝慰:“也许,这未必是坏事,你毕竟嫁入了大辽,以后不必左右为难。”
  
  “他们想强留下我送还给辽国,流花阁的亲卫为了护我安然退出皇宫,力敌上千御林军,寡不敌众,一一倒下。”一阵猛烈的悲怆,雨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说,泪意直逼双眼,她重重喘一口气,“最后,我拔剑对着自己的胸口问赵恒,是不是想看我血溅皇庭。他终于不忍心,下令任何人不得再阻拦我,并厚葬那群为我而亡的亲卫,抚恤他们的亲属,以及答应还表哥一个清白。就这样,我才得以离开宋国京城,也因此有了我被宋帝所杀的谣言。
  
  “我离开宋京不久,就听闻太子被昭雪,追封为仁孝太子,一干妻妾及子嗣均追封谥号。”她朱唇微抿,清冷的笑意,有几分愤恨,几嘲讽:“人死万事休,还要那些荣耀做什么。迫害表哥致死的人,只有几个小党羽被当作替罪羊剪除,真正的罪魁祸首依然活得逍遥自在。”
  
  辰砜听完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一切?”
  
  雨竹看他半晌,微笑:“那你又为什么告诉我宋辽交战的事?”
  
  "哦——",辰砜扬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与事,可以协迫到她,她只做她自己。
  
  “聪明,”雨竹从草地上站起,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一个国家的命脉,不该由一个女人来承担,对不对?我没有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何况,我已与大宋皇室恩断义绝。打战那一套,我至多在旁边看看热闹,不会再象上一次那样,舍生取义,投身狼窝了。”
  
  “狼窝,狼窝——”辰砜咬牙切齿,看见雨竹秀眉微挑,立刻换一副和煦的面孔,“说得太恰当了,才女,真是才女呀。”
  
  雨竹眼波一潋,深不见底的眼眸如这碧湖的水轻漾,漾得辰砜眼都花了,“不过——这次战乱因我起,我不希望自己成为灾难的源头。”她遥指南方,“那片土地上埋着我父母的骸骨,我不能让他们因我背负上祸国殃民的骂名。所以,我们再赌一次,如何?”
  
  “又赌?”辰砜惴惴不安,上一次赌,他输掉了一身功力,险些加上一条手臂,这一次天知道她又想要他什么东西。
  
  抬首凝望天际的明月,雨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道:“出了积雪山后,倘若战争仍在继续,你就把我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他;如果他立即为我停战,半月之内大军撤离宋国,我便带着昊睿随你回皇宫去,从此安安份份的做一名后宫妃嫔;如果他不会为我停战及撤兵,从此你不要再与我提及回宫的事,也不要向他泄露我们母子的行踪。”
  
  “这样的赌局,何谓输,何谓赢?”
  
  “没有输赢,你我都是尽人事,听天命。”雨竹笑,“无论结局是否属自己所希望的,双方都必须信守诺言,还有,不得把赌局透露给第三人,你如果做不到,就早点说。”
  
  看见雨竹质疑的表情,辰砜不满:“我象是那种背信违诺之人吗?”
  
  雨竹上下右左打量他一番,疑惑道:“难道你不象?”
  
  辰砜无语仰望苍天:“这一切你是什么时候想好的?”在他告诉她辽宋之战时,分明看见她思绪纷乱。
  
  “就在刚才。”
  
  冷静得太快了,辰砜有些佩服,“我怎么以前没发觉你有这么强悍?”
  
  雨竹认真想了想,正色道:“大概你以前比较笨吧,最近与我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就变聪明一些。”
  
  辰砜无意识的点头,再一想,赶紧摇头,唉,被她荼毒至此。
****
  昊睿满百日时,山路的冰川终于融化,辰砜的功力修为更胜往昔。雨竹领着众人沿捷径走出了积雪山,来到党项族聚居的夏州府。刚入夏州就听闻宋辽交战之事,辽军已击败宋军于瀛州西南,遂自德州、棣州渡河(1)。辰砜将雨竹及托罗部诸人在夏州府最好的一家客栈内安顿好,留下一句等他归来的话和一笔可观的银两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注:(1)资料选自《宋辽战争》

37 自笑天涯无定淮(四)
  
  九旄大纛迎风烈烈,黑甲精骑阵列大宋淄州城下,艳阳中,如林长枪反射出无边无际刺目白芒。三军拥簇,隆绪策马居中,乌金甲胄紧束,泛着森然寒光, 明黄披袍上蟠龙狰狞盘旋。 抬眼远眺淄州城上,兵甲黑压压一片,挽满了弓,箭簇遥遥相对。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陛下,淄州守将拒降。”
  
  刚毅的嘴角轻牵,带起一丝笑意,冰凉彻骨,“传令,破城之后,财帛女子任将士取之。”
  
  传令官扬声高呼“传令——”,一声声延绵迭起,千军万马齐高呼:“万岁,万万岁——”咆哮之声,震天惊地,大军如潮水般涌向淄州城。
  
  当血海映红黄昏的天空时,大宋的幡帜被扔下城头,随着血腥晚风飘飘荡荡,盘旋委落,辅就了一地的苍凉;黑色缕金九旄大纛在淄州城上空霸气张扬,城内恸哭动天。望一眼血色残阳,隆庆刺痛的闭上眼,“她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恨我们。”
  
  “恨?”隆绪垂眸下望,在他的脚下,是一片修罗场,满地的尸体,四处慌乱逃窜的人群,挣扎哭泣的女子,惊恐万分的孩童,“如果恨,她一定会出来见朕。”
  
  “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禽兽不如。” 她曾经这样骂过他,殊不知战败者的命运都一样,无论是宋国还是辽国。那时,他正值年少轻狂,她风华正茂。把她软禁在朔州南院大王府内两日,仍然没有磨去锐角,美丽的眼眸纯净清澈,一望见底,从未有人敢这样骂他,看着她义愤填膺与怒不可遏的模样,他觉得可爱与有趣。再见之时,她成为了他名正言顺的妻,不会再那般直率的骂他,美丽的眼眸幽暗无边,却视他如无物;即使有偶然一个停驻,亦必然是冰冷无情,冷得他心绞痛。
  
  御林军统领述律平匆匆走上了城楼,“参见陛下,参见王爷。”
  
  “怎样?”隆绪与隆庆几乎同时发问。
  
  “整座城已细细搜寻过,没有任何踪迹。”
  
  两兄弟对视一眼,毫无意外,却难掩失望,每攻克一处,他们首要之事便是大举搜索她的踪迹,答案千遍一律。
  
  “皇兄,”隆庆惶然。“我真怕......”怕她已经不在了,他说不下去。
  
  “隆庆,我从未这般的后悔过。”隆绪缓步走下城楼,挺拔的身影显出几分萧索,他以为放手,她会过得更好,结果却是生死不明。
****
  夜幕中的淄州城,满目苍夷,残败冷清的街道上,一队队禁军不时来回巡逻,铠甲铿然。凉风中,不时飘来一两声悲呜低泣。淄州巡按府中却灯火辉煌,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大辽天子在犒赏三军。酒过三巡,生性直爽的契丹将士言行逐渐随意。其中一名将军盯着舞池中美艳的舞姬,道:“南蛮的女人果然漂亮,象水做的一般。”
  
  另一名将朗声笑:“说到美貌,天下有哪个女子比得上右皇后娘娘,当年瀛台婚庆大典上一笑,多少人从此茶饭不思。”
  
  正闷闷喝酒的隆庆突然把酒杯往案上重重一顿,“放肆!”
  
  四周陡然安静,那将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怆惶匍匐于地:“臣该死。”
  
  隆绪脸上并无不悦之声,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谈笑而已,不必认真。”
  
  声箫歌舞重起,宴席间欢声笑语一片,明知大战之际不宜多饮,隆绪仍捺不住,烈酒一杯接一杯入腹,仿佛唯有如此,方能熄灭胸中那团焦燥的焰火。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清越的歌声,惊起了他的思绪。舞池中央,一名女子抚琴高歌,白衣胜雪,长发如墨。隆绪痴望,广袤草原上,她在满天繁星下,曾击剑高歌,“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姿容纤尘不染,风华绝代谁与争锋!在那一刻,他的心灸热到痛疼。
  
  曲尽舞罢,那白衣女子施礼后退,隆绪向她一指,“你,过来。”
  
  白衣女子上前跪拜,以首磕地:“奴婢参见皇上。”
  
  隆绪伸手抬起她纤巧的下颌,一双清冷明眸看得他心猛然一跳,素净的脸庞未施脂粉,清雅秀美,“很好,很好。”他点了点头,起身离席而去。
  
  白衣女子茫然,眉宇间惶恐不安之色,更显楚楚动人,惹人爱怜。内侍监来到她身旁,道:“恭喜姑娘,起身随我来罢。”
  
  梳洗打扮一新后,白衣女子被内侍监带领着,绕过数幢亭台阁宇,走过迂回长廊,来到一幽雅居室门前。门外当值的禁卫看看他们一眼,未作任何阻拦。
  
  内侍监轻轻推开门,吩咐:“进去吧,好好侍候皇上。”
  
  她刚踏入室内,门立即无声合拢。室内没有灯火,月光穿过若大窗台,流水般倾泄一地。窗前,隆绪凝神静立,英挺的背影在月华冷辉中,透着沧桑与落寂。白衣女子走到他身旁,敛衽屈身:“参见陛下”不亢不卑,落落大方。
  
  隆绪回转过身,一手扶起她,微微含笑,神色和悦。换去庄重华贵的皇袍,他一身素色汉服锦袍,在月华中,隐没了叱咤风云的帝王气势,俊雅得恰似一名温润如玉翩翩佳公子。白衣女子安心了许多,对着他含羞微笑。
  
  “会吹箫么?”隆绪柔声问。
  
  “会一点。”
  
  “为朕吹一曲吧。”隆绪从身旁的书案上拿起一支玉箫透给她。
  
  “皇上想听什么曲子?”
  
  隆绪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似曾想识燕归来。”
  
  箫声幽咽,如泣如诉。隆绪深深凝望月下吹箫玉人,渐渐地,两张面孔交叠,修长的指轻抚凝脂雪肤,如梦如幻,“雨竹,你回来了?”长箫滚落在地,他把她拥入怀中,紧紧地,再也不肯松手。寻寻觅觅,仿佛终于寻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在隆绪看不见的地方,白衣女子眼中寒芒闪烁,双手交握搂住隆绪,在他背后,暗暗转动指环,一枚短小的尖芒从指环上镶钳的宝石中弹起,淬过剧毒的尖锋泛着湛蓝光泽。她把尖芒扭向手心的一面,缓缓抬手,温柔抚向隆绪的后颈。
  
  指尖拂过隆绪后颈的瞬间,白衣女子以为一切就要结束,一只手突然如铁箍般扣住了她的腕脉。她本能的运用内劲反击,却被一道凌利的劲道反震回丹田,外袭的功力与她自身的内力在丹田内四处激散开,猛烈冲击全身经脉。白衣女子痛不可抑,惨叫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点点猩红溅落在她雪白衣襟间,凄凉的艳丽。她软绵绵摔落在冰冷的乌砖地面上,如同一个残败的人偶。
  
  门被推开,一队禁卫冲了进来,室内顿时灯火大亮。在模糊的视野中,白衣女子勉强看清隆绪挺拔的身影傲立在她旁边,居高临下冷眼看她狼狈的模样,手中拈着她那枚暗藏机关的指环,他冷笑:“朕并不介意被一个美人勾引,但很讨厌别人装成她的模样,赝品始终是赝品,装得再象,也不可能比得上真品的万之一分。”
  
  白衣女子暗自运功,膻中穴、百汇穴空荡荡,再无内劲可运,自知武功已被尽废,她冲着隆绪惨笑:“你伤害了她的故国,她永远不会原谅你,活该你一辈子也得不到她。”
  
  隆绪面色变了变,述律平上前狠狠踢她一脚,白衣女子再也说不出话,口中微动,正想咬碎毒丸自尽。述律平抓住她的下颌,“咯”的一声轻响,整个下颌骨竟被摘了下来,软软挂在脸颊间,她痛得面色泛青,大滴冷汗如雨滴落。隆庆稍后进屋,一眼便看见了躺在地上痛苦不堪的白衣女子。心有不忍,他俯身从她口中取出毒丸,扶住她的下颌,手微微用劲,帮她把下颌骨装回了骨臼中。
  
  隆绪看隆庆一眼,似笑非笑,转首对述律平道:“拖下去好好拷问,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总之,最晚在子时,朕要知道一切答案。”
  
  述律平躬身:“臣谨遵圣谕。”
  
  白衣女子很快被拖出了房屋,屋内只剩隆绪兄弟二人,隆庆捏开裹在毒丸外面的薄蜡,仔细看了看,道:“她是流花阁的人。”
  
  “哦?”隆绪轻轻扬眉 :“流花阁已经没有了!”
  
  “还有存活的人。”隆庆把毒丸送到隆绪面前:“这是流花阁独门药物,雨竹以前给我看过。服食以后,只需一刻钟,人体就会呈现假死状态,七日之内解除药性,便可复活;如果超出七日没有解毒,则会在沉睡中毫无痛苦的死去。大宋流花阁与我大辽黑水宫类似,聚集诸多一流杀手,杀手们都备有用于失手时自尽的烈性毒药。雨竹入主流花阁后,想给自已的手下留一线生机,就特意配置了这种毒药。对于已服毒自尽的杀手,一般不会再有人关心他们的尸体,流花阁中人趁机把同伴的躯体寻回,灌下解药。”
  
  “这么说,果然是宋国朝廷派来的杀手。”隆沉思片刻,对门外扬声:“传述律平。”
  
  “皇兄,”隆庆犹豫了一下,道:“方才那女子似乎对雨竹颇为熟悉,只怕她们之间有一定交情。那女子如今已是废人一个,皇兄何不看在雨竹份上,给她一条生路。”
  
  不等隆绪回答,述律平已匆匆来到,“臣参见陛下,参见王爷。”
  
  “问得怎么样了?”隆绪问。
  
  “启禀陛下,刺客暂时未曾说出什么,臣恳请陛下稍候,容臣......”
  
  “不必了。”隆绪打断他的话,拿起那枚毒指环,“这个是她为朕准备的,现在给她自己用吧,让她走得痛快点。”
  
  “皇兄!”隆庆急唤,一脸的不赞同。
  
  隆绪没有理他,继续对述律平道:“想个办法,让宋国的细作知道朕今夜遇刺,性命危在旦夕,刺客被当场击毙。记住了,不得露出任何破绽。”待述律平离去后,隆绪才看向在一旁生闷气的隆庆:“如果放过刺客,如何让人相信朕已遇刺?”他语气严厉,“既然是征战,就讲得不仁慈,你久经沙战,怎会犯如此大忌?下去,好好想一想。”隆绪的责备,让隆庆哑口无言,他欠身退出。
  
  夜幕深沉,被无边无际暗夜包围着,隆绪窒息得无法透气,隆庆所害怕的事,也正是他所害怕的,只不过,他不敢想,更不愿说。以赵恒的性情,诛杀雨竹的可能很小,但赵恒身边的人却未必会如他那般不忍心。否则,这场战争天下皆知,依雨竹心性,绝无可能会至今坐视不理。
  
  “辰砜,如果辰砜在就好了。”隆绪低声叹息,足智多谋的辰砜,总有一种让人心安定的能力,如今亦是沓无音讯,派去搜寻的大量人手,一个个空手而归。
****
  隆绪遇刺的消息传出次日,辽军大将萧挞凛大规模调动军队,作撤军准备。三日,隆绪正与亲信部将围在大沙盘地图前商讨战略计划时,传来宋国大军从齐州发兵、直逼淄州的消息。众将大笑,“猎物入彀矣。”
  
  这时,负责外围警戒的述律平来到议事厅门外,激动道:“陛下,国师派人送来急函。”
  
  “辰砜?”隆绪惊喜,“快拿上来。”
  
  接过信使呈献上的密函,隆绪展开一看,呆怔在原地,幽黑的眼眸中,如有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目光热烈到灸人,旋继脸上显出失态的狂喜。他年少继位,向来深沉持重,鲜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众人忧心的看着他,不敢出声。隆庆因兄弟关系亲厚,便关切道:“皇兄,辰砜怎样了?”
  
  隆绪神情恢复如常,“很好,他的内功修为更胜往昔,本已是无敌于天下,如今只怕更难有人能出其左。”他俊眉微扬、唇畔含笑,溢出掩不住的喜悦。听闻辰砜的好消息,众人颇觉欣喜,倒也不觉得隆绪有什么异常,唯有隆庆狐疑的看了他好几眼。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没有影响到战略的布署,一个时辰后,隆绪满意看着摆在面前的战略方案,微笑:“众卿家辛苦了,去作好准备吧,隆庆留下。”
  
  目送所有人离开后,隆庆冲到隆绪面前,急切问:“是雨竹的消息吗?只有她才能令皇兄方才如此失态。”
  
  隆绪笑而不语,把辰砜送来的信函递给隆庆。
  
  接过信函,隆庆迫不急待的看阅,脸上神情忽喜忽悲,忽明忽暗,变幻不定,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只要她平安无事,我便——已知足!皇兄,恭喜了!”
  
  隆绪喜不自禁的室内来回走动,“昊睿,我的儿子名叫昊睿,辰砜说他长得很象我,这样很好,女儿象她母亲,儿子象我。隆庆——”他终于停住脚步,感激道:“谢谢!”
  
  隆庆知道他谢的是什么,苦笑一下,摇头:“皇兄,你不必谢我,这些年来,我每日都在为当年的那一次退让后悔,她已为你生儿育女,好好待她,看她过得好,我才会感觉值得。”
  
  “我会,”隆绪轻拍弟弟的肩,“等齐州之战结束后,我们便去接回他们母子。”
  
  隆庆诧异,“皇兄,齐州之战还有必要继续吗?”
  
  隆绪仍沉浸在喜悦中,顺口就答:“为什么不,万事已俱备。”
  
  隆庆默然,片刻后,道:“此次征战的本意是为迫使宋帝交出雨竹,如今人已找到,这一路所掠取的财富也远远多于征战的花费,我大辽暂无攻克整个大宋国的实力,皇兄何不见好就收。而且,皇兄是否想过,也许是雨竹授意辰砜把她的音讯传给你,为的就是阻止这场战争。”
  
  隆绪收敛了满脸的喜悦,沉默了一会儿,道:“朕看了信函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此战如果继续,雨竹也许会如那个刺客所言,永远不会原谅朕。但是,这一战不能停了,隆庆,你如何能让已射出的箭回头?”
  
  隆庆问:“难道你就能安心打战,一点也不担心她的安危?”
  
  隆绪笑笑,“朕很清楚如何分明家事与国事。有辰砜在,她不会有任何危险。” 停一下,他又正色道:“朕遇刺重伤的消息已传出去,如果把诱敌的佯装撤军变成真正的撤军,就坐实了这个假消息,会引起军心大乱。临阵撤军是兵家大忌,宋军必定趁机穷追不舍,到时,战败者就会变成我们。我们不能败,你明白吗,隆庆?朕既然带了十万大军走出大辽,就要尽数带回大辽。”
  
  “陛下,臣弟明白。”隆庆含讽冷笑,“齐州富庶天下闻名,岂有经过宝山而不入的道理,掠齐州而归,自然是远比直接从淄州撤离划算许多。”
  
  隆绪没有生气,瞟一眼隆庆讽刺的笑容,不徐不缓道:“这是战争,秦晋王殿下,战争是说停就能停下的么?枉你身为三军统帅,几时变得如此幼稚!”
  
  隆庆被噎了一下,半天,才道:“我并无反对皇兄征战宋国之意,但你总该为雨竹想想,她毕竟是宋国人,皇兄说过会好好待她。”
  
  “错了!”隆绪断然道:“从她嫁入大辽那一日起,她就是辽国人。朕自然会好好待她,但这是朕的私事,与军国大事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隆庆再无话可说,也不想再说什么,转身就向门外快步走去。
  
  “等一下,”隆绪叫住他,淡淡的神色看不出喜怒,“你已经没有了斗志,暂时不适宜再领兵,把兵符留下,好好休息一些时日吧!”
  
  隆庆顺从的把兵符放在隆绪面前,冷笑:“也许陛下会错过最后一次机会,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
  
  隆绪看着弟弟愤然离去,坐在原位一动不动,许久,他拿起信函又细细看一遍,慢慢靠向椅背,静望庭院中满树飞花。心中默念:雨竹,雨竹,等我,再给我一点时间,齐州之战很快会结束。
  
  他提起笔,开始给辰砜书写回函。

38 自笑天涯无定淮(五)

  月溯、月圆、月晦,整整等待了一个月,辰砜始终没有现身。夜阑人静,轻微的哨笛声随风飘来,是一曲苗疆的乡谣。雨竹披衣坐起,桌上一盏青灯犹未燃尽,几缕温柔的灯光透过纱帐,洒落在昊睿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看着儿子可爱香甜的睡颜,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世间再无任何景致,能令她如此赏心悦目。她俯身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轻缓下床。
  
  他们一行人居住在客栈的一个单独四合庭院内,幽雅清静,不会受到外界的打扰。打开门,借着晦暗不明的月光,雨竹看见庭院中央高娜的身影茕茕孑立,本应是欢快活泼的乡谣,此时却优伤悲切。雨竹暗叹,一个月的等待,从满怀希望到患得患失的忧虑, 一日日黯淡了托罗人热烈希望的眼眸。
  
  “雨竹,”高娜也看见了雨竹,放下哨笛,“你说,那个家伙会不会自食其言,溜之大吉?”
  
  “不会,”雨竹走近高娜,轻轻为她拂去肩上的一片飞絮,“赫连辰砜虽然行事手段狠绝,但为人并不失磊落,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他违诺背信。”
  
  高娜狐疑:“你就这么相信他?”
  
  “是,我相信他。人以品定性,他少年成名,成为一代武学宗师。如果是一个卑鄙小人,或许能得到权势富贵,但决无可能成为武学宗师。而且,无论是在萧太后还是在耶律隆绪手下,卑鄙小人根本就毫无立足之地,更惶论情同骨肉手足。”一朵乌云飘过,本已晦暗的月光被完全遮蔽,雨竹突然握紧了高娜的手,“快进屋去睡吧,记得,替我好好照顾昊睿。”
  
  “雨竹——”高娜不明所以,话音未落,被雨竹推进屋里,“帮我照看一下昊睿,我内急。”说完,顺手带上了门。
  
  一个黑影在雨竹身后飘落庭院中央,如同一片羽毛般轻盈,无声无息。回过头,雨竹镇定的走过去,轻抚被风吹乱的长发,低声道:“好久不见,过了这么些时日,你们还是没有放弃对我的追杀!”抬头,她望见庭院围墙的上端,还站立着三个黑影,轻笑:“这次是逃不了啦,动手吧,你们要的只是我一个人的性命,别伤及其他人。"
  
  黑衣蒙面的杀手无声看着她,眼中有意外和惋惜之色,剑锋飞速向她胸口刺去。“叮”的一声,一枚小石子飞过,强劲的力道把杀手的剑震脱,高娜随后飞掠而至,一掌挥向那个杀手,口中急道:“雨竹,你快躲回屋——”
  
  “小心——”雨竹急切提醒,另一个黑影从墙头掠下,双掌向高娜后心击去,他的武功明显高过高娜许多,眼看高娜闪避不及,寒月的弯刀从侧旁砍来,那个人手一缩,侧身攻向寒月。剩余的两道黑影也飘下了墙头,飞脚从两侧踢向寒月,寒月躲过左侧一脚的同时,却被右侧一脚踢中,滚落在地,一缕鲜血沿唇角滑落。
  
  “够了。”雨竹怒喝,把高娜与寒月护在身后,“你们想杀的人只是我——”
  
  “雨竹,别说了,没用的!”寒月拉住雨竹的衣袖,殷切盯着她:“你,现在可以原谅我么......”
  
  看一眼寒月惨白无人色的脸,雨竹握紧她的手,“如果你现在死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四名杀手分布在四面,把三名女子围在中央,位于东面的杀手点一点头,四人同时飞身跃起,向中央的三人攻去。一道优美的白色弧线划过,迅猛如闪电,翩翩若惊鸿。一阵重物撞击地面的声响过后,四名杀手僵坐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白衣人,俊目含笑,衣袂轻扬,说不出的潇洒飘逸。一招,只不过是一招,他们四名一流的杀手就被扔在地上不得动弹了。
  
  “啧啧,四个大男人欺负三个娇滴滴的美人,太过份了,本大侠不得不行侠仗义,英雄救美。”他回过头,信手拈起雨竹的一缕长发,轻轻一嗅,“唔,好香,美人,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赫连辰砜,”雨竹切齿,狠狠一脚踹过去,“还不快给寒月疗伤。”
  
  片刻前还是风流倜傥的大侠,此刻一脸的狼狈,“悍妇,真是悍妇!”辰砜口中咬牙切齿,人却乖乖蹲在了寒月面前,两指抵在她任督二脉上。
  
  四名杀手一听辰砜的名字,脸色顿时剧变,领头的杀手道:“阁下莫非就是号称天下第一的大辽国师?”
  
  “是呀!”辰砜懒洋洋道:“你们打伤了我的徒弟,吓着了我的美人,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他瞟见四名杀手嘴唇微动,眼神猛然一凝,盯着他们四人的眼睛,“先别想着咬毒自尽,我还有话要问,等问完再死,否则,就是死了也得给我活过来。”
  
  四名杀手的目光顿时凝滞,如木雕般,痴痴呆呆。雨竹看他们的神情,便知道辰砜对他们施行了锁魂功,一种极可怕的内功,不但可以清除人的记忆,而且可以控制人的意志。
  
  约半柱香之后,寒月脸上慢慢有了血色,辰砜站起身,依旧是一幅气定神闲的轻松样:“美人,给她吃一点你以前为我调配的丹药,保证到了明日就能活蹦乱跳。”他掸了掸身上的灰,“扶我的乖徒弟回你屋里休息吧,顺便看看昊睿有没有被惊醒,我与这几位仁兄聊一聊,再去看你们。”
  
  屋内,昊睿还在熟睡中,雨竹安顿好一切,再次走出屋外。辰砜显然已经问完话,神情极其冷峻,修长的手迅速拂过四名杀手的肩,四人顿时面色惨白,却咬紧牙一声不吭。辰砜点头:“不错,还算是硬汉,我就饶过你们的性命!你们不该追杀她,捏碎你们的琵琶骨算是惩诫,回去告诉你们的雇主,我,赫连辰砜在此,任何人休想伤她分毫!”四名杀手相互扶持着跄踉离去。
  
  转过身,辰砜望着静立屋阶前的雨竹,许久,问:“你早就知道追杀你的人是谁,所以不愿回皇宫?”
  
  雨竹默然。
  
  看她的神情,辰砜便已明白她是知道的,轻叹一声,“杀手们知道得不多,但足够了,我已知道我所想知道的。”
  
  “他们这次得到的命令是什么?”雨竹问:“杀了我,把孩子带走?”
  
  辰砜轻轻“嗯”了一声,半晌,含糊低语:“我会一直在......”
  
  雨竹没有听清,“什么?”
  
  辰砜立刻又换回惯有的嘻笑神情:“你刚才对苗蛮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煽情的擦擦眼睛,“你如此信任我,我实在是太感动了,作为报答,我决定......”
  
  “我不要你以身相许。”雨竹急忙撇清,转念一想,又怒道:“你这混蛋,原来早就来了,居然眼睁睁看着我差点被杀,寒月受伤。”
  
  辰砜面无愧色,理直气壮:“你以为那个小石子是谁扔的?我是给寒月一个历练的机会,武功要这样才能练就。” 看看雨竹的脸色,他脸上浮起捉狭的笑,“你想让我以身相许?哪可不行,你已经嫁人生子,可我还是冰清玉洁。”春寒尚且料峭,不知道他从哪时找了一把扇子来,“唰”的一把甩开,装模作样的扇了几下。
  
  雨竹忍不住哧笑出声。
  
  见雨竹气消,他得意的眨了眨眼,“刚才,我是想说为了报答你,我决定多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九黎还是上京,你自己选,今天选好,明天就起程。”
  
  雨竹秀眉微微一蹙,复又一脸平静,微笑看着辰砜,不发一语。
  
  辰砜心虚避开雨竹的目光,故作轻松的调笑:“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1)”
  
  雨竹也不生气,还是笑盈盈看着他。
  
  辰砜拍了拍脑门,老天,这世间为什么要有女人,既然有了,为什么不让她们笨一些?
  
  “雨竹,”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陛下是一个好君主,他有他的不得已,就如你不能不为大宋担忧一般,他不能不为大辽考虑。”
  
  雨竹沉默,过了很长时间,“战打到哪里了?”
  
  “陛下给我回函时,还在淄州,现在应该到齐州了。”
  
  “这一仗不是因我而起吧?”雨竹艰涩的笑,“这样,我不必再愧疚了。”
  
  “你本就不必愧疚,正如你所言,一个国家的命脉不该由一个女人来承担,否则,坐在金銮殿上那个受万民朝拜的人做什么呢?”
  
  “有道理,”雨竹点头,“我做了我所能做的,至于结果,不由我来决定。赫连辰砜,我们应该遵守最初的约定,送我去九黎吧。为了不让他知道我的去向,我会一路易容行走。”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认真,齐州之战是最后一役。陛下知道你有了昊睿,很高兴;他听说你不喜欢皇宫,就让我护送你们母子去上京离宫。这样吧,当是我食言了,如果你愿意......”夜色虽浓,他仍能看见雨竹冰冷眼眸深处浓郁的悲伤与绝望,延绵不绝,仿佛要将他掩没般,深深喘一口气,“好吧,就去九黎!”
  
  雨竹转身向屋内走去,“早点安歇,明日还要赶路呢。”优美的身姿,在浓暗夜色中,孤独清凄。
  
  “雨竹,”辰砜道:“他不知道这个赌局,别责怪他。”
  
  雨竹回眸浅笑,“他所做的一切,以大辽国主的身份来衡量,我没有理由责怪他。但我再也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
  从夏州到九黎路途漫长,辰砜买了两辆马车和十数匹马,带着众人一路游山玩水、沿途品尝各地风味美食,行程虽然稍显缓慢,但旅途不会让人感觉枯燥劳累。
  
  途中常有宋辽交战的消息传来,齐州之战,辽军胜得极为出色。先以辽主遇刺重伤的消息为饵,再示弱撤兵,诱使宋军追击至隘关口,大将萧挞凛领军出其后一战而胜,继而与大将韩匡嗣率领的另一支军队分进合击,大败宋军主力。与此同时,辽主耶律隆绪亲率三万大军佯装宋国军队直扑兵力空虚的齐州,以宋国降将李继忠诱骗齐州守军打开城门,不费一兵一卒占据齐州。齐州城内金帛财物被劫掠一空,并掠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及美女共千人返回辽国。(2)
  
  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雨竹正在云州的一家大饭庄内用膳。听着食客对此战的议论,不知不觉狠狠握住手中的竹筷,用力到指甲泛白。一只修长优美的手从旁伸过来,握住竹筷的顶部轻轻一抖,就把筷子从她手中抽了出来,紧接着一杯温热的清茶塞入了她手中,“饶过这可怜的筷子吧,都快被你捏断了。”
  
  雨竹回过神,看向辰砜,他正低着头逗弄怀中的昊睿,五个月大的昊睿已经认得人,舒舒服服窝辰砜怀中,小手捏住他的一个手指,咿咿呀呀发出一长串声音。看着儿子,雨竹神色温柔了许多,“又让你见笑了。”
  
  “没什么可笑的,”辰砜摇头,不再有任何调笑的意思,“如果换作我处于与你一样的境地,也会这般难过。”他抬起头,温和看着雨竹:“无论如何,战事已结束,既然决定了放下,就不要再多想;如果实在放不下,就回宋国看看,我陪你去。总之,别让自己活得太累就行。”
  
  “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战场,战争倒底是什么样?”雨竹双手捧着清茶,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群长鞭威逼下含泪裸舞的女子,眼中有了愤然之色,“血流成河,尸首成山,掠夺财物,还要搭上许多无辜的弱女子?”
  
  辰砜轻声笑:“先帝在位之时,宋太宗赵光义于太平兴国四年六月,最早引发了辽宋之战,大辽措不及手,相继丧失易州、涿州两处,当时,宋军在辽境内的行为,并不比现在辽军在宋境内的行为客气多少。战争就是如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太苛求于陛下了。”
  
  听到他为辽军辩解,雨竹轻叹:“你终究是辽国人,就如我终究是宋国人。”
  
  “一样都是人呵!”辰砜感慨,“细想一下,你我相似之处还颇多,你母亲是大宋的公主,我母亲是大辽的公主;你在宋国皇宫中长大,我则在辽国皇宫中长大;你是宋国的护国圣女,我则是辽国的安邦国师......,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大辽皇庭从未亏待过我,而大宋的皇庭却亏待了你。”
  
  雨竹想了想,严肃道:“没有,他们不欠我什么,我也不再欠他们什么,两两不相欠,很好。”
  
  “来,笑一笑,”辰砜把昊睿举到雨竹面前,“你这副样子会吓到小孩子的。”昊睿被举在半空,面对着母亲,兴奋得手舞足蹈,“咯咯”大笑起来。雨竹不禁莞乐,伸手抱过儿子胖胖的小身躯,温软馨香,她所有的烦恼顿时一扫而空,笑逐颜开,容光潋艳。辰砜看着她,喃喃一句:“笑靥如花颜如玉!”
  
  雨竹睨他一眼:“你在填词?”
  
  辰砜坦然:“我是说,你很美!”
  
  “知道!”雨竹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说过这句话。”
  
  “女人,”辰砚叹息,“你能不能谦逊一点,别总是一副受之无愧的样子?”
  
  “好呀,”雨竹轻轻一点昊睿小巧的鼻尖,对辰砜诚挚道:“哪里哪里,怎及仁兄你貌美如花!”
  
  “天哪!”辰砜再次绝倒。
****
  因为辰砜的庇护,雨竹与托罗部族人一路无惊无险平安到达了九黎。离开积雪山时是早春时节,到达九黎已是盛夏时分。人间芳菲尽,九黎依旧青山绿水,桃李缤纷,一派春意盎然。重归思念已久的故乡,托罗部族人激动得不能自持,许多人当即扑倒在热恋的土地上,失声痛哭。向来冷静的高娜也禁不住热泪盈眶,颤抖着手抚过故乡的一草一木。
  
  看着眼前一切,雨竹不由动容,对身旁的辰砜道:“你看,如此美丽的地方与善良的人,值得你庇护一生!”
  
  辰砜还没有答话,高娜已冲了过来,握住雨竹的手,泣不成声:“雨竹,没有你,我们永远回不了故乡,我该怎么谢你?”托罗部族人相继涌上前围住了雨竹,“姑娘,谢谢,愿真神永远保佑你。”
  
  辰砜被挤到了一旁,摸一摸昊睿的小脑袋,长叹:“奇怪,明明是我让他们回到了故乡,怎么都谢你娘亲?”
  
  昊睿挥舞着小手,发出“哦,哦——”的声音。
  
  “咦,你也这样认为,真是个好孩子。”他亲了亲昊睿的粉嫩的小脸,那一种软柔一直触到了心底。
  
  雨竹好不容易摆脱了众人的包围,回到辰砜身边,“你怎么不说当初是你把他们驱逐出了故土?”
  
  “呵,呵——”辰砜理亏的干笑,赶紧转移话题,“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
  
  “你想送一幢给我?”雨竹问。
  
  辰砜领着她向前走,一边走,一边道:“九黎最美的山是黎山,最美的湖是碧湖,在数月前,我已传询,命人在依山傍水处建造了一间雅居小舍,幽雅清静,与世隔绝,最适合避世隐居。”
  
  “与世隔绝,避世隐居?”雨竹秀眉紧蹙,“难道,你以为我以风为餐,以露为饮,以树叶为衣,就能活下来?”
  
  “嗬——”辰砜仿佛受到惊吓般,“你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么?”
  
  雨竹笑,笑得辰砜遍体发寒:“这么高雅的事,还是留给你去做吧。我只是一介凡人,虽然喜欢安静,但不想避世隐居,我喜欢看往来人群欢乐的笑容,听到小孩子嘻戏打闹的声音,望见遍地牛羊的生机。如果躲在深山老林中,过那种见树多过见人的生活,我会疯掉。何况,我还有很多钱,足以锦衣玉食一生,凭什么要在深山中粗茶淡饭清苦踱日。”
  
  “真有很多钱?”辰砜上下打量雨竹,两指托着下颌,“嘿嘿——”的奸笑。
  
  “干什么?”雨竹恶狠狠的问:“想劫财劫色?”
  
  “想是这么想,不过——”辰砜笑,“我现在还不缺钱,也不缺美色,先预留着吧!”
  
  雨竹凉凉瞟他一眼,“作梦!”
  
  辰砜大笑,转过一个弯,他往前一指,“到了。”
  
  雅居小舍确实是依山傍水,幽雅清静,但并没有与世隔绝。在碧湖的另一侧,辰砜已命人建造起托罗部族人的聚居庄院,与雨竹的雅舍隔湖相望。彼此相距不远,便于照应,又使雅舍不失清静。湖泊上架起一座竹桥,岸边草原茵茵,百花争艳,整个布局与积雪山谷中有些相似,但远比积雪山中的构造宽敞完善许多。
  
  辰砜抱着昊睿中踏上竹桥,雨竹紧随其后。来雅舍前,寒月已含笑相迎,在她身后,一排篱笆栅栏上,青青蔓藤五色花。
  
  雨竹惊喜,上前牵起寒月的手,回首对辰砜笑:“你说是让人送寒月去养伤,原来是先送她来这里。”
  
  辰砜含笑,“我不在的时候,她会保护你和昊睿,她现在已有这个能力。”他拍了拍手,两名婢女从庭院内走出,“以后由她们侍奉你的日常起居,她们都是汉人,略通拳脚功夫,必要时,也可起一些作用。”
  
  雨竹道:“我不需要这么多人。”
  
  “要的,要的。”辰砜一脸坏笑:“你有财又有色,如果不保护好,万一被别人先劫走了,等我想劫的时候,就没得劫了!”
  
  昊睿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感叹:“啊——”
  
  寒月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两名女子也乐呵呵的笑,雨竹本想绷紧的脸,不禁嫣然。辰砜远眺湖光山色,黎山清清,碧湖水秀,怎及她的嫣然一笑!
  
  “为雅舍取个名字吧。”他对雨竹说。
  
  雨竹想了想:“思乐居!”
  
  安顿好一切后,辰砜第二日便离去,约过了数十日,他回到思乐居,说是想看看雨竹在九黎是否住得适应;三日后,他再次离去。约过半个月,他又回到思乐居,说是想起该拿药草给昊睿浸泡筋骨,为将来习武打基础;住了一个月,他第三次离去。过了十多日,他第三次回来,说是......总之反反复复,每离去一段时间,他又会回到思乐居,雨竹渐渐习以为常,不再向他过问任何理由。
  
  昊睿一天天长大,雨竹偶而会望着那张越来越相似的小脸庞发呆。他说:你不可以忘了我!我要你一辈子永远的记住我!有了昊睿,她已经是一辈子也忘不了;而且昊睿是如此的像他。每当这时,雨竹会在昊睿纯真的大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哀伤;但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快乐的时光远远多于哀伤的时候。
  
  注:(1)《迢迢牵牛星》; (2)汗,我不擅长写战争谋略,此段战争描写借鉴了《宋辽战争》中,耶律斜轸与耶律休哥大败宋军于高梁河的片断。

39 天若有情天亦老(一)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又到了隆冬时节,九黎恰似人间仙境,依旧青山绿水,温润宜人。漫漫草原上,一人一马踽踽而行,来到碧湖之畔, 隆庆下马俯身,在湖水的碧波中,看见自己满面的风尘。他松开手中缰绳子,放任马匹在岸边啃噬青草,掬起一捧湖水覆面,清凉沁骨,涤净了一身倦意。微风吹过,夹杂着清新的花草馨香,一阵风铃声随风飘来。隆庆举目四顾,在湖对岸,一幢雅居小舍盘据青山绿水间,屋舍外围的篱笆栅栏上青藤环绕,藤蔓上开满了五色小花。隆庆沿着碧湖上的竹桥向雅舍走去,越接近,风铃声越清晰,仿佛听见了亲人的召唤,他心中的喜悦一点一点溢满。
  
  透过栅栏的间隙,隆庆看见了那个婉约身姿,她站花架下,微微昂首似乎在寻觅着什么,乌墨长发如瀑布般流淌而下,铺开在蜀锦白衣上,发间只绾有一支碧玉钗,再无其他饰物。一如既往,衣饰素雅,却不失精美。在她身后,大片花圃中繁花似锦,她的容颜让百媚千红失却了颜色。隆庆痴痴凝望,隔着栅栏,似乎仍然能够闻到她泌人的芬芳。在寻寻觅觅的日子里,“雨竹”这两个字在心中唤过了千万遍,每一次,仿佛滚烫的油浇过心田,痛到彻心彻痛。他轻轻颤抖着,向前迈步,心中唤过千万次的名字即将冲口而出时,她突然转身,对着屋内扬声:“辰砜,辰砜,你快来看!”声音温柔甜美。
  
  隆庆脚步停滞,僵立原地不能动弹。
  
  “什么事让你大呼小叫的?”伴着清雅悦耳的声音,辰砜出现在了她的身边,一样的白衣似雪,乌发如墨;一个英挺俊雅,一个绝色倾城;一个潇洒清逸,一个婉约如仙;怎样看都是一双璧人,恍若画中仙眷。
  
  雨竹指着花架上端,“你看,素兰居然会结果,不知道能不能吃。”
  
  辰砜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呀,怎么与昊睿一般,整天就想着吃。”举止甚是亲昵,盈盈笑意间,溢满宠溺。
  
  隆庆觉得晕眩,悦耳的风铃声又响起,在屋舍正门处一串精致的琉璃风铃随风摇曳,正门上头“思乐居”三个字龙飞风舞。隆庆忆起怀心谷中的小石屋,曾说过,要为她盖起一座真正的“思乐居”。结果他没有做到,辰砜却做到了。
  
  隆庆踉跄着想转身离去,却一脚陷入了凹坑中,发出细微的声音。辰砜笑容一敛,凌厉的眼神穿透栅栏:“什么人?”
  
  伸手推开栅栏的门,隆庆走进了院落,脚步凝重迟缓。辰砜与雨竹意外的看着他,相互依偎的两人并没分开。他再一次细看雨竹,与深宫中的单薄苍白相比,她丰腴了些许,妩媚的红晕沿着娇腮淡淡漾开,少了几分孤高冷傲,多了几分柔媚风情。显然,她与辰砜在一起过得很好。从一刻起,她真正成为一个他永远不可企及的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对雨竹道:“看见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她怔怔看着他,一言不发。
  
  隆庆把目光转向辰砜,有痛、有悔、但没有恨,“你比我更有勇气,所以比我更有理由幸福,好好照顾她!”他怆惶转身。
  
  “隆庆,”辰砜关切道:“既然来到,先住下来歇几日吧。”
  
  隆庆惨淡的笑,没有回头,“请原谅我没有留下来祝福你们的勇气。”他逃似的冲了出去,始终不敢回首一顾。
  
  雨竹一直望着隆庆远去的背影,在他身影消失于视野的一刹那,她虚脱般跌坐在旁边的石凳上,面色苍白。
  
  辰砜弹了一个响指,一名男子如魅影般闪现,辰砜吩咐:“跟着秦晋王,通知沿途的暗卫照顾好王爷,别让他有任何闪失。”魅影躬身称“是”后,无声无息消失。
  
  “一出戏唱完了,你似乎很累!”辰砜看着雨竹,有些怜惜:“何苦呢?”
  
  “他似乎很伤心。”雨竹双手支在前额上,眼帘低敛,扇形睫毛如蝶翼般,轻轻翕动:“这世上,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就是他!”
  
  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辰砜在她身旁坐下,道:“当年,你离开皇宫后,隆庆曾舍弃了一切,只身去寻找你;身份地位、权势富贵,他全部抛下,但求能从此陪你浪迹天涯。可惜,还没有走出大辽的疆域,他就被太后派去的人截回。被强行带京城后,他在永泰宫外跪了五天五夜,求太后让他去找你。就在那时,传来了你被宋帝诛杀的消息。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这一次,他能找到你,想必其中也有不少曲折。雨竹,如果后悔了,让我去找他回来,不要顾虑太多,只要你高兴就好。”
  
  “当年,我离开皇宫之前,就听闻秦晋王妃已怀有身孕。”雨竹伤感的笑:“我能怎么做?难道,把一个弱女子的夫君、一个孩子的父亲,生生从他们身边夺走,然后一脸无辜的说,对不起,我们两情相悦,情不自禁,请你们成全。这样,是不是太无耻了?”
  
  辰砜失声笑:“听你这么一说,倒真觉得有点无耻。”
  
  “我曾经是多么的喜欢他,既使他刻薄的叫我自重、说不要我,只要一想到昔日剑浩的好,我就无法产生丝毫恨意。也是从那时起,我明白了隆庆不是剑浩,于是下定了决心,要把他从心里连根拔出,一天一点,辛苦的坚持着,到他大婚的那一日,我就完完全全放下了。”雨竹微笑,眼眸中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很绝情,是不是?我不会觊觎不属于我的人与物,尤其是别人的夫君。长痛不如短痛,今日一次痛到彻底,他才会对我死心,从此专心爱护他的妻与子。我永远不会后悔今日所为!”
  
  辰砜双手扶在她纤巧的肩上,抚慰般轻轻拍了拍,“你很好,真的很好!”
  
  雨竹狠狠横他一眼:“好不好关你什么事,把你的爪子收回去。”
  
  辰砜受惊般,骇然后退,“啧啧,河东狮吼!”
  
  一阵欢声笑语从栅栏外传了进来,寒月抱着昊睿、高娜捧着一坛酒,一起走了进来。一见到辰砜,昊睿就兴奋的张开手臂,“抱,抱——”
  
  辰砜满面堆欢,从寒月手中接过昊睿,向花圃走去。高娜有些奇怪的看了辰砜几眼,把酒坛放在石桌上,笑道:“过两日就昊睿的周岁生辰,这坛黄果子酒是专程为他酿造的,到那日,我与阿达再送些野味来。”
  
  寒月道:“你们先坐坐,我去泡几杯茶,刚才老嬷嬷送了一包好茶叶给我呢。”
  
  雨竹的心绪已经平静如常,含笑对高娜道:“一个小孩子过周岁而已,何必如此隆重。”
  
  “你呀,就是懒。”高娜嗔道:“一生中,第一次的生辰,能不隆重吗?”她向昊睿与辰砜望去,看见昊睿正拉扯花圃里的怒菊,菊瓣被大把大把的扯下来,一旁,辰砜笑咪咪的看着,那满足的神情仿佛在看这个小孩儿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她忍不住好奇道:“他怎么又回来了?”
  
  雨竹随口回答:“我怎么知道。” 心痛看着被昊睿蹂躏的菊花,她长长哀叹一声“唉——”这花圃里的花大多是辰砜所种,每次雨竹想阻止昊睿在花圃里施虐时,辰砜总是说:“随他去,下次我带些更好的花苗来。”然后宠溺的摸摸昊睿的小脑袋:“宝宝真聪明。”久而久之,雨竹也失去了教导的耐心。
  
  高娜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反复打量雨竹。
  
  雨竹被她看得毛骨耸然,“怎么了?”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高娜瞪大明媚的眼,道:“他喜欢你呀,以你的聪明,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雨竹仿佛被吓了一跳,骇然道:“不可能!”停顿一下,又补充一句,“他是喜欢昊睿!”
  
  “谁喜欢谁?”寒月端着几杯香茶走屋舍,依次摆放。
  
  “寒月,”高娜拉住她,“你说,赫连辰砜是不是喜欢雨竹?”
  
  “我怎么知道,”寒月手一摊,道:“为什么不去问他呢?”雨竹来不及阻拦,她已转首向着辰砜,“师父,你是不是喜欢雨竹?”
  
  辰砜不屑的看了三个女人一眼,满脸鄙夷:“女人,唉,真麻烦!她有什么好,只不过比一般人漂亮一点罢了。”
  
  “你看,”雨竹如释重负,“他不喜欢我。”
  
  高娜双手往纤腰上一叉,对辰砜凶狠道:“既然不喜欢,你为什么总在这里留连不去?”
  
  辰砜看向高娜,秀目微眯,一抹靛蓝在眼底流动,俊逸的笑容魅惑人心。九黎山美、水美、人更美。就如高娜,一身色彩斑斓的苗服,也只有她能穿得这般艳光四身,媚而不俗。他盯着高娜,含情脉脉道:“因为你在这里呀!”
  
  高娜两眼一翻,向天“嗤”一声,道:“欲盖弥彰”。顺手一弹雨竹的脑袋,“看你装傻到什么时候。”说完,悻悻转身走开了。
  
  笑了许多,雨竹慢慢敛起笑容,认真道:“辰砜,永远不要对不可能回应你情意的人付出真情!”
  
  辰砜微微扬眉:“比如?”
  
  “比如——”雨竹想了想,“高娜,家仇国恨,她永远也不会喜欢你。”
  
  辰砜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把昊睿抱给寒月,走到雨竹面前,低头直视她。一络阳光透过花架上枝叶的缝隙,照在她的眉心,黝黑的眼眸如玛瑙般,折射出七彩波光,神韵灵动,他一字一字道:“我与你没有家仇国恨!”
  
  雨竹沉默。
  
  辰砜抬起头,望着栅栏外的碧湖出神,湖旁,一只栖息已久的白丝鹭突然长鸣一声,拍翅冲天。辰砜恍然一笑,眉宇舒展,长眉斜飞入鬓:“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是你放心,我既不是陛下,也不是隆庆,你所担心的事永远不可能会发生。”
  
  “你还是走吧!”雨竹盯着一株被昊睿扯得花枝凌乱的怒菊:“这里不适合你,以后不要来了。”
  
  “好啊!”他微笑,轻轻松松的转身,刚向外迈出两步,衣摆却被人拉住了。
  
  昊睿揪着他的衣服,仰起小小的脑袋,“爹、爹——”
  
  雨竹大惊,昊睿一月前开始说话,雨竹从未教过他这个词,他也从未说过这个词,
  
  不动声色的伪装,在瞬间被击溃,辰砜蹲下身,把昊睿楼在怀中。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在;满月的时候,他在;长第一颗牙的时候,他在;第一次会走路的时候,他在;会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也在。如今他要走,这个孩子拉着他叫“爹爹”。辰砜觉得恨透了雨竹,既然要赶他走,为什么不早一点,难道她不知道,人是有感情的,在一起久了,就会心生眷恋。他亲亲了昊睿,把他轻轻推给寒月,站起身没再看雨竹一眼,大步的离去。身后,昊睿大声的哭了起来。
  
  “雨竹——”寒月犹犹豫豫的叫。
  
  雨竹摆了摆手,看着辰砜消失在视野里,道:“收拾东西,我们今晚就离开这里。”
  
  “离开?”寒月大惊失色,“为什么?”
  
  “隆庆已经来过了,既然他能找到我们,耶律隆绪就没有可能找不到。”
  
  “可是,”寒月道:“他当年亲口答应给你自由,君无戏言!”
  
  雨竹苦笑:“他没有答应过让我带着昊睿呀,我不能让他带走昊睿,梦儿是女孩子,在辽国皇宫中可以安然无恙,昊睿是男孩子,在辽国皇宫中危机重重,他还这么小,如何抵御那些危机!”
  
  “就为这个原因,所以你赶赫连公子走?”
  
  雨竹点头,道:“一个人不能总是心安理得的要求别人不断付出,他早已不欠我什么!”
****
  夜幕降临后,雨竹抱着熟睡的昊睿,站在栅栏门前,寒月提着包裹一步三回头。
  
  “走吧!”雨竹叹息,眷恋的再看一眼思乐居,打开了栅栏的门。面前刮过一阵凉风,她眼一花,尚不及看清,昊睿已被夺走。黑暗的草原上,突然亮起了无数火把,火光倒映在碧湖水中,发出幽幽冷芒。寒水柔抱着昊睿,站在最前端,屈膝下拜,“臣参见皇后娘娘!”思乐居四周的草地上,站满了大辽禁卫军,众人一起下拜,齐声:“参见皇后娘娘!”声如雷动,在空旷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寒月冲向前,想夺回昊睿,寒水柔向后一退,黑水宫四姬拦在了前面。寒月怕伤着昊睿,不敢发射连环驽箭,咬牙正想挥刀上前,雨竹一把拉住了她,对寒水柔道:“你们想怎样?”
  
  “回皇后娘娘,”寒水柔恭敬道:“陛下命臣转告娘娘,当年他曾答应过给娘娘自由,君无戏言,娘娘若不想见他,陛下决不强迫。但小皇子乃皇室血脉,不能流落民间,陛下必须带回皇宫。陛下的行辕驻于五里之外,娘娘若是愿意与陛下相见,可命臣恭送娘娘前往,臣等在此候驾,以供娘娘随时差遣。”她说完,跃起后退,寒月追上前,却被侍卫团团困住不得脱身。寒水柔抱着昊睿跃上马,策马飞驰而去,远远抛下一句话,“娘娘请放心,臣万万不敢伤及小皇子分毫,现在送小皇子去与陛下团聚。”

40 天若有情天亦老(二)
  
  皇帝的行辕驻扎在九黎东面草原上,延绵的灰色帐篷井然有序,把金顶的御帐围在中央。寒水柔抱着昊睿进入行辕营地,远远便望见所有御前侍从被屏退在御帐之外,她向迎上前的一名侍从低声询问:“陛下呢?”
  
  “回宫主,”侍从答道:“陛下在御帐内。”
  
  来到御帐前,寒水柔轻轻勾起帐帘一角,向内张望。帐内寂静无声,隆绪独自一人坐在王座上,望着青铜仙鹤底座上跳跃的烛火出神,流光中,他俊朗的脸庞,忽明忽暗,晦涩不明。寒水柔凝目细看,想看清楚他的神色。
  
  若有感觉般,隆绪向着帐帘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道:“进来!”
  
  寒水柔抱着昊睿进入帐中时,隆绪双眼陡然一亮,随即黯淡下来。他什么也没问,走下王座,从寒水柔手中笨拙的抱过昊睿。也许感觉到不太舒服,昊睿睁开惺松睡眼,看了看眼前的陌生人,“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隆绪不知所措,愣愣看着怀中的孩子,这种境况,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陛下,把小皇子交给臣吧!”寒水柔伸出手,试图把昊睿从隆绪身上抱开。
  
  隆绪猛然惊醒般,后退一大步,把怀中的孩子抱紧了几分,仿佛唯恐别人与他争夺这稀世的珍宝。沉默了片刻,他抱着孩子,轻拍他的背,在御帐内来来回回走动。昊睿越哭越伤心,扭动着小小的身躯,哭喊着:“娘亲,娘亲......” 隆绪的额上密布了一层细汗,却仍不愿假手于他人,更加小心的抱住儿子轻声哄着。昊睿哭了很久,哭到声音嘶哑,还在不停的喊:“娘,娘——”
  
  隆绪脚步一顿,盯着儿子满面的泪痕,眼圈慢慢发红,冲寒水柔厉声道:“去把他母亲带来。”寒水柔早就想这么做了,顾不得告退一声,转身就向帐外冲。
  
  “等一下,”隆绪的声音又从她身后传来,疲惫到虚弱,“告诉她,孩子在哭,来不来,由她自己决定!”
  
  孩子渐渐哭累了,小脑袋靠在隆绪胸前抽泣着,朦朦胧胧合上了眼。隆绪轻轻替儿子擦干泪水,仔细端详着小小的庞脸,昊睿的长相像极了他。看着这样一张脸时,孩子的母亲可曾想过他?就如梦儿像她母亲,每次看见梦儿,他就会想起她的母亲,然后,怅惘转开视线,以致于梦儿总以为父亲不喜欢她。他又怎么可能会不喜欢雨竹为他生育的孩子?
  
  寒水柔很快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她躬身道:“右皇后娘娘让臣转告陛下一句话。”
  
  隆绪轻柔的把儿子放在锦榻上,拉过被子为他盖好,小心翼翼地做完一切,才直起身,看向寒水柔。
  
  “右皇后娘娘说,她生平最恨受人胁迫。既然陛下思子心切,她便没有理由阻止陛下骨内团圆。明天日落之前,她会一直在居所内等候,陛下若觉得无法照顾好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可将小皇子送还给她;日落之后,她便会离开,届时陛下就不必再送还小皇子给她,她相信陛下能照顾好自己的亲骨肉。希望......”寒水柔嚅嗫着,欲言又止。
  
  “希望什么?”
  
  “希望从此与陛下永无瓜葛,至死不复相见!”
  
  隆绪无声静立了很久,烛光中,他的脸色惨白。
  
  “陛下,”寒水柔低声劝慰,“娘娘的居所周围布满了禁卫军,走不了的。”
  
  “你不明白——”隆绪只觉筋疲力竭,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挥了挥手,示意寒水柔离开。预料了她会怨恨、会愤怒,他已准备好承受她的愤怒与怨恨;却不料,她用了最冷漠的一种方式,就如当年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如此绝决。他转过头,望着那张熟睡中的小脸庞,早该想到,当年她可以为了自由舍下女儿,今日同样可以舍下儿子。隆绪微微闭上了眼,想起了她离开皇宫前一夜,在他面前跌落的泪珠,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
  
  帐帘轻晃,凉风趁隙入帐,吹得烛火剧烈颤动。隆绪警觉的睁眼,看见了悄无声息出现在面前的辰砜,他漠然瞟了辰砜一眼,眼眸比凉夜的风更森寒。辰砜郑重下跪行君臣参拜之礼。十八年君臣,三十年兄弟,他与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疏离到这种程度。
  
  “你欠朕一个解释。”隆绪冷冷道,端起案几上的清茶饮一口,茶水早已冰凉,一线直冲咽喉底。他呛了一下,他是他最亲的兄弟,最好的朋友!
  
  “在积雪山谷里,她与臣定下了一个赌局。”辰砜仍跪在地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隆绪没有让他平身。
  
  “齐州之战?”隆绪来到王座前坐下,思索了一下,道:“如果朕不打那一战,她便会回到朕的身边?”
  
  辰砜点头,问:“倘若当时陛下知道这个赌局,会不会继续一战?”
  
  隆绪想了想,道:“朕不喜欢半途而废,更不能承受败局!”
  
  “那么——”辰砜叹一口气,有些无可奈何,“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隆绪看着他,不置一词。
  
  “陛下是否还记得十五年前,曾许给臣一个承诺?”
  
  隆绪默然,十五年前,他们还都是懵懂吨少年,高丽之战,他身陷重围,辰砜单枪匹马将他救出。他身中剧毒,所有人,包括母后,都以为他已无药可治。辰砜独自一人十天十夜不眠不休奔赴天山,觅得世稀的天山雪蟾为他解毒,使他具备百毒不侵的体质。他曾携辰砜之手,在木叶山上起誓,天下一切,愿与赫连辰砜共享之,辰砜所求,求无不应。这么多年,辰砜从未求过什么,忠心耿耿,殚精竭虑。忆及往事,隆绪神色稍霁,俯身双手扶起辰砜,“你想要什么?”
  
  “把昊睿还给她,给她自由。”
  
  隆绪定定盯着辰砜,眼神冷凝;辰砜回视着他,坦坦荡荡,气氛冷然凝固,御帐内,一片难耐的宁静。
  
  许久,辰砜率先开口:“洛阳的牡丹倾国倾城,强行移植入大辽西京的皇宫,必定会凋零败落。陛下,大辽后宫中没有雨竹的生存之地。”
  
  隆绪淡漠的问:“你喜欢她?”
  
  辰砜没有回答,侧首,望着红烛结花,潸然垂泪,他缓缓道:“大辽的后宫是大辽萧氏的天下,萧家的女儿从知人事起,所学便是如何做后宫的女人,如何争心斗角,如何争宠。雨竹虽然聪慧,并没有学过这些,更不屑去争斗。陛下尚不能为她放弃齐州之战,又怎么可能会为她放弃萧氏!”
  
  隆绪的手紧握住茶盏,冷冷的笑:“为什么不回答朕,不敢承认?”
  
  辰砜觉得烦躁,一语冲口而出:“既然陛下已经知道,何必再问!”
  
  “啪”的一声,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熟睡中的昊睿突然受惊,大哭起来。隆绪与辰砜同时冲到榻前,昊睿一头扎进了辰砜怀中,哭喊着:“爹、爹——”
  
  隆绪愕然看向辰砜,冰凉的眼底一片悲凉!然后,他转身慢慢退开,回到王座上,一手支额,疲惫的闭上眼。
  
  自幼早已熟悉了辰砜的怀抱,昊睿很快又安心入睡,小心的把他睡榻上安置好,辰砜回到隆绪面前:“陛下——”
  
  “你走吧,”隆绪酸楚的说:“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兄弟。”
  
  “她心里从来没有过我,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是陛下的挚爱。想爱不能爱,思之人欲狂,陛下可知道这种感觉有多难受?”一旁,蜡炬成灰泪始干,辰砜萧洒的微笑,掩埋了落寂与痛楚,“陛下当然不会知道,只要陛下喜欢的,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向来是先强占了再说。”
  
  “这么说——”隆绪唇角轻牵,悲凉的笑:“你也与我争夺吗?”
  
  “我从未想过要得到她,更未想过要与陛下争夺些什么。”辰砜怅怅然,微笑:“但,陛下是否想过,她那样的性情,苦苦相逼,只会适得其反,何不给她自由,让她自己决定何去何从?
  
  隆绪不悦蹙眉:“走吧,辰砜,回西京去,朕什么也不想听!”
  
  辰砜后退俯身下拜,“臣,告退——”话语还没有落下,他已闪身到隆绪跟前,迅速点了他的穴位。隆绪不能动,也不能言,眼内似有雷霆之火,愤恨的瞪着辰砜。
  
  辰砜从隆绪身上摸出一块令牌,把他扶上了睡榻后,又抱起昊睿,跪地一拜: “待臣安顿好雨竹母子,自会归来向陛下请罪,到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臣决无怨言。”他抱着昊睿闪身出了御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一滴泪,沿着隆绪的眼角,缓缓滑落。
****
  雨竹坐在阁楼的露天平台上,仰望着缀满星辰的夜幕。依稀间,似乎听见昊睿支离破碎的哭泣,她惊跳而起,惶然四顾,触目所及,是无边无际的暗夜。九黎的冬天虽温润如春,夜风却依然寒气袭人,她抱紧双臂,象孩子般无助蜷缩,低低唤着:“昊儿,昊儿——”。他以为夺走了她的儿子,便可以让她认命,她偏偏就是不认命。他是一个狠心的父亲,连自己的儿子也可以利用,她又何偿不是一个自私的母亲!
  
  隐约间,雨竹感觉到了另一个人存在的气息,反弹似的挺直了脊梁。还来不及看清来人,怀中被塞入了一个温软的小身躯,雨竹抱着正睡得香甜的儿子,看了又看,惊喜交加,老半天,才抬起头,诧异道:“怎么——?”
  
  辰砜一脸闲适:“皇上让我送来的。”
  
  雨竹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辰砜。
  
  他笑嘻嘻道:“真的,是我向皇上求来的,为了帮你求回儿子,我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全使上了,一世英名毁于今朝呀,你该怎么谢我?”
  
  “辰砜,”雨竹叹道:“你倒底做了什么?”
  
  辰砜终于敛起了嘻笑的神色, “我点了陛下的穴位。”他计算着时间,独门点穴手法虽无人能解,但以隆绪的内力,到了辰时,便可自行冲开穴,“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离开?”雨竹笑得意味深长,目光投向思乐居外苍茫夜色。
  
  远方的夜空,一道焰火突然腾空而起,绚丽的烟火划开沉沉夜幕,在思乐居四周围,一排排火把依次燃起,照着黎山碧湖,明如白昼。火光中,辰砜望见弓箭手挽起了长弓,箭簇齐齐指向思乐居,远处一支火龙正蜿蜒靠近。原来一切早已有所防备,辰砜苦笑,既使是情同手足,他依然提防了他。
  
  雨竹毫无意外,对着辰砜宽慰的笑:“离开这里吧,辰砜,就当从来没有来过,以你们的情谊,他至多是训斥你一顿。” 这样的阵势阻拦不了他,但是带着两个累赘,就另当别论了。
  
  辰砜道:“烈风就在外面,我先把寒月带出去,稍后回来护送你们母子离开,让寒月骑着烈风来接应,以烈风的脚程,没有任何马可以追上你们,你现在去准备一下。”
  
  雨竹没有动,道:“你知不知道自已在做什么?谋逆是要诛灭九族的。”
  
  “赫连氏与萧氏一样,是辽国的大族,陛下是明君,不好诛族这一套,向来讲求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看——” 辰砜自嘲,“我真不是一个君子,居然利用陛下的仁德。”
  
  “你呢?”雨竹问,“你会被怎样?”
  
  “我?总不至于被拔舌、充作宦官、再入御膳房打杂吧。”辰砜一脸不在乎的笑,火光映照出了他眼底的沉痛,不为权势富贵,只为三十年的兄弟情份,从出生那一日起,他们就是兄弟,迈出了今夜这一步,从此恩断义绝。大辽的后宫掌控在萧太后手中,那样的权力,即使是皇帝也无法撼动,一旦回宫,雨竹失去的不仅是自由,还有性命。为着这一点,他必须坚持下去,催促道:“走吧,要快一点了。”
  
  “去哪里呢?”雨竹轻声问,“逃过这一次,还有下一次,他一辈子不放手,难道,我就要逃一辈子?”她喜欢自由没错,却是想自由的享乐人生,而不是下半生都在逃亡中度过。
  
  辰砜沉默,大辽的密探孔不入,除非真正与世隔绝,否则,总会寻查到她的行踪。辽国境内自然不必多说;党项归附了大辽;大宋正翻天覆地的寻找雨竹,找到后,十有八九会被宋帝王送回大辽,毕竟,她是和亲的圣女,送回大辽,合情合理;大理国小兵弱,一封国书,于情于理,也可让他们送还雨竹。
  
  院落外,火龙盘旋,夺去了漫天星辰的光辉。雨竹平静的看了一会儿,道:“也许,我该与陛下见上一面了。”她在身旁的软椅坐下,拢了拢昊睿身上的斗篷,为他挡去寒风,“就在这里等他来见我吧!”
  
  辰砜瞪着她,半晌,转首别顾,“你改变主意了吗?”他低低一笑:“也好,随陛下回去后,让他另外安置你们母子,你要切记,在太后有生之年,不可回皇宫。”
  
  “放弃自由,舍去本性,安心做他众多女人中的一员?”雨竹摇头,“不值得!见这一面,不过是万事总该有个了断,不然,无论我、抑或是他,这一生如何才能安乐?”
  
  “如果可以,陛下早就放手!”
  
  “他放过手的,不是?”雨竹笑,故作轻松的调侃:“我会动之以情,晓之心理,以德服人。”
  
  辰砜没笑,认真道:“万一不行呢?”
  
  “万一?”雨竹想了想,恶狠狠道:“我就阉——”
  
  辰砜作了一个手势,打住她的话,笑:“别说粗话!”不理会雨竹的横眉冷对,又道:“与陛下见过后,如果他依然不愿给你自由,你还可以来找我,我会倾尽全力,助你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
  
  雨竹微微动容:“你何必——”
  
  辰砜道:“当年,是我设定计谋迫使你嫁入大辽,是我向陛下提议让你怀上子嗣,也是我以寒月为人质协迫你伺俸陛下......昔日因,今日果,世间原来真有因果报应这回事,也许,我是在还债。”
  
  “你不欠我什么,辰砜, 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雨竹涩笑,“我一直都在利用你。”
  
  “哦!”辰砜垂眸,淡淡应了一声,没有什么兴趣听下去的样子。
  
  “你该知道,暗血门的天涯追杀令有多可怕。”
  
  辰砜点一点头,天下三大暗杀组织,大辽黑水宫,大宋流花阁,江湖暗血门。前两者为朝廷所有,并非专司暗杀之事,更不接受朝廷以外的暗杀事宜。江湖暗血门不属任何一国,专以杀人为职,其可怕程度远胜于前两者。暗血门一旦发出了天涯追杀令,便如附骨之蛆,至死方休。
  
  雨竹继续道:“他们没有成功杀掉我,是因为入雪谷之前,有流花阁,为保护我,流花阁死了很多人;出雪谷之后,有你,在你的势力范围之内,暗血门不敢追杀我。早在夏州之时,我便料到迟早会有今日之局面。我想,即使陛下找到了我,也不会伤我分毫;如果落入暗血门手中,我则必死无疑;因此就随你一起来到了九黎。”
  
  “总在有意无意间,我常提起对暗血门的惧怕与痛恨。一切便如我所希望的那般,你用了半年时间查清暗血门所有据点,然后调集大辽的铁甲精锐一举歼灭了暗血门,这一切,你虽从未对我说过,我却都知道。没有了暗血门的威胁,我才决定离开,所以——”
  
  “所以——”辰砜接过了她的话,“你那日趁机赶我走,因为不再需要我的保护,对不对?”
  
  雨竹点头,“你早该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辰砜沉默,过了很久,他突然笑了起来,仿佛风吹云散,一派明朗。
  
  雨竹看他一眼,问:“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了寒水柔,”辰砜微笑:“她一直喜欢着陛下,在陛下身边守护了十年,却只字未提,陛下至今不知。看到她,我才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要得那个人,默默的守护也是一种很好的方式。”
  
  雨竹呆怔,许久,她抱着犹在睡梦中的昊睿,一步一步,小心走下阁楼。
  
  辰砜凝望着天际闪烁的启明星,对她的离去仿佛浑然不觉,甚至未曾再多看她一眼,在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于阁楼的一瞬间,他说:“如果觉得还有利用价值,就继续利用吧!”

41 天若有情天亦老(三)

  隆绪躺在锦榻上,听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御帐里寂寂无声,守侍在锦榻前的侍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烛火突然“啪”的一声,爆出一朵火花。隆绪把目光转向摇曳的烛火,惚恍间,仿佛看见了她姣好的容颜,离宫前的那一夜,半梦半醒中,依稀听见她在耳畔轻泣:“我早已原谅了你,你也要原谅我!”是真是幻,他至今没有分清。只记得第二日他清醒后,对她重复了这一句话,她一脸木然的说:“陛下,请赐予我通关令牌。”也许,不过是梦中的错觉罢了,与她在一起,他常常产生错觉。隆绪抿唇浅笑,忧郁而悲伤,想爱不能爱,思之人欲狂,辰砜说得真好!
  
  寒水柔匆匆进入御帐,在锦榻前躬身道:“陛下,娘娘还在居所内,四处已被围得严严实实,想必走不了,请陛下安心歇息。”
  
  隆绪乏力的闭上了眼,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辰砜的武功,犹如上古的旷世宝剑,不出则已,一旦出鞘,锐不可挡,谁能拦得住他! 错过了今朝,此生是否还有再相见的那一日?为什么一定要走? 即使有了两个孩子,也无法羁绊她远走的脚步?他曾对她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回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从来就是两个人的事,陛下难道想一手牵着我的手,一手牵着一大群妃嫔的手,大家一起偕老吗?那么,请陛下放开牵着我的那只手吧!
  
  隆绪胸口一凌,隐约间,似乎找到了答案,细细回想曾与雨竹有过的交谈,“陛下有执着的东西,我也有所执着的东西,如果我们各自放弃了自己所执着的,那么,你将不再是你,我也将不再是我。所以,陛下不必为我放弃什么,也请别逼我放弃自己所执着的东西。”她所执着的是什么?隆绪思索:家国,骄傲,自由,还有对他的恨?对呵,她恨他,离别前的一日,在御书房里,他紧拥着她,她的眼泪渗透了他胸襟,冰凉的沁入他胸臆,“我恨你呵,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我,真是恨透了你!”就如他恨她一般?
  
  隆绪心潮涌动,凝聚内力冲激穴道。片刻后,他从锦榻上一跃而起。旁边,寒水柔大吃一惊,他冲开穴道的时间,比她所预计的时间提早了足足一个时辰。
  
  “此刻是什么时候?”隆绪问。
  
  “启禀陛下,是卯时。”
  
  话音未落,隆绪已冲出了御帐,机灵的侍从早已备好马,他跃身上马,飞驰而去,大队扈从紧随其后。
  
  隆绪焦虑的冲入思乐居时,辰砜正抱着昊睿在花圃前掐花,破晓的晨光中,一大一小两个人悠闲自在。看见隆绪,辰砜有些意外,很快又镇定下来。他放下怀中的昊睿,不慌不忙迎上前,右身平举胸前躬身道:“臣参见陛下,恭喜陛下内力精进一层。”
  
  隆绪的目光迅速扫视过整个院落,看见昊睿后,他重重的松了一口气,孩子还在,雨竹不可能离去。视线重新落在面前的辰砜身上,手不由自主按上了系在腰畔的剑柄,皮笑肉不笑:“国师很清闲呀,朕却一夜无眠,很累!”
  
  “是臣的过失,”辰砜神情自若,“下次臣会记住直接点睡穴。”
  
  下次,居然还想有下次。隆绪握紧了剑柄,胸膛起伏,有一种想把他一剑劈成两半的冲动。昊睿晃晃摇摇的来到两人之间,对着隆绪举起胖胖的小手,口齿不清的叫:“花、花。”小小的掌心上,托着一片红艳的花瓣。隆绪目光下移,在触及昊睿的瞬间变得柔软,他慢慢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俯身蹲下,轻抚那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昊睿乖巧的冲着他笑,隆绪突然觉得非常快乐,不同于江山在握的满足,也不同于驰骋疆场的豪气,是一种纯纯粹粹、别有所求的快乐。他亲了亲昊睿粉嫩的小脸庞,一股奶香让他差点醉倒。
  
  一声轻响,思乐居的门被打开,一道丽影闯入了漫天扯落的金光,宛若凌波仙子般踏着一地光辉向他们走来,她对着他含颌微笑:“你来了?”仿佛招呼远方归来的朋友,带着平和的温情。
  
  隆绪眼眶微微发热,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1)?望断了千山万水,终是见到魂萦梦绕的人。他迎上前,声音低沉:“你不肯来见我,只好由我来见你了!”
  
  雨竹微微一笑,回头对身后的两名婢女低声交待了几句后,又对隆绪道:“陛下满面风尘,想必还未及洗漱用膳,不如,先将就洗漱用膳?”说着,一名婢女已端了洗漱用具出来,另一名婢女开始在庭院的石桌上摆放早膳。
  
  隆绪一声不吭,顺从雨竹的安排:漱口、净面、用膳。旁边一干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预料中的一场绵缠悱恻、哀惋动人、爱恨相煎、波澜迭起的重逢,居然就这样平静淡然?辰砜暗忖:难道她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德服人,就是色诱?也太没新意了吧!再一想,似乎这一招很有效,至少在他身上就曾屡试不爽。感觉到隆绪锐利的眼眸正在他身上反复扫视,辰砜立即识趣的抱起昊睿,道:“臣告退。”其它一干人等也乖觉的跟着告退。
  
  走出思乐居的庭院,辰砜看见天子行辕正在碧湖旁的草地上驻扎,碧湖对岸,托罗部族人惴惴不安的张望着。他把怀中的昊睿递给寒月,道:“你先带昊睿去高娜那里稍候,顺便告诉她,陛下冶军极严,军队不会随意扰民,让她的族人安心。等行辕驻扎好后,就会有人去接你们过来。”
  
  寒月抱着昊睿离去后,辰砜似无意转身向思乐居望了一眼,越过栅栏上青青蔓藤的枝叶,望见雨竹正取下隆绪的发冠,为他梳理稍有凌乱的发。回过头,寒水柔冲着他神秘的笑:“国师,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悲伤。”
  
  辰砜勾起线条优美的唇角,优雅的笑:“你肯定是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
  
  辰砜的笑容更加优雅雍容:“我说你看错了,就一定是错了。”他略带湛蓝的眼眸,仿若寒星两点,泛着明亮的冷芒。
  
  寒水柔恭顺的欠身:“是,属下看错了。”
  
  辰砚满意的点头,“我一夜未眠,现在要去补眠,没事别吵我,记住要把小皇子接回来。”说完,他一头钻入就近一个搭建完毕的营帐里。
****
  隆绪安静坐着,任由雨竹摆弄他的头发,在他专宠她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曾这样为他梳头结发,虽然那时的柔情是为了利用、算计他而作的伪装,但那段时光依然成为了他生命中最甘甜的回忆。他的头发极好,乌黑浓密,雨竹轻柔的梳理着,一根白发刺眼的出现在一丛黑发中,她轻轻拔下,怅然捏在两指间,倒底不复年少时。
  
  “怎么了?”隆绪从她手中拿过那根白发,不甚在意笑笑:“又多了一根白发而已。”
  
  雨竹看着他,片刻,柔声道:“陛下知不知道,在最初相遇时,你用鲜血为我解毒的第二日清晨,我从昏迷中醒来,看见你站在金色的晨光中,周身被镀上一屋淡淡的金色光泽,那时,我觉得你完美得像天神。”
  
  “哦,”隆绪愉悦的笑:“你该早点告诉我。”
  
  “你是我除去亲人以外,第一个接触到的男人。在你之前,我被保护得太好,每一个人,在我面所展现的,全是最好的一面;我从不知道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另一面。因为最初认定的你完美无暇,所以当看见你的另一面时,我的恨强烈到无以复加,就想毁灭另一面的你,永远保留心中那个完美的你。我以为我救了你一命,就有权索取回你的性命......”
  
  “可是,你还是手下留情了。”
  
  “你知道?”雨竹问。
  
  “我知道。”隆绪点头,当年云梦关断壁崖上的一刀,她本可以杀了他,事到临头,他看见了她眼中的不忍、犹豫、还有浓郁的悲怆,然后,她松开了手,跃入苍澜江。
  
  雨竹叹息:“你是第一个走进我心里的人,却改变了我的命运!”没有他,她将会是怎样的一生?也许更好,也许更坏,谁又知道呢!
  
  “我很抱歉,让你承受了很多苦难!”隆绪慨叹:“十一年了——”
  
  “十一年——”雨竹轻声重复。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隆绪轻轻握住雨竹的手:“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就一直想,只要你还在,只要还能见你一面,让我做什么都可以。雨竹,带着昊睿随我回去吧,我在上京建造了一座与大宋秋水园一模一样的府第,也叫秋水园。你不喜欢住皇宫,可以住秋水园,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他说后一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些怪异,几乎是咬牙切齿。
  
  雨竹禁不住失声笑,凭他那样,就算她愿意,也没有人敢和她在一起。
  
  隆绪自己也笑了起来,把雨竹的手又握紧了几分,认真道:“相信我,雨竹,我永远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只要让我时时看见你,知道你平安就足矣。”
  
  雨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们,好好聊一聊?”
  
  “聊一聊?”隆绪沉思,相识十一年,真正相守不过两年,既使在少得可怜的两年里,也参杂着他的猜忌、她的算计,爱恨交缠,痴怨相煎,是该好好聊一聊了!
  
  隆绪与雨竹聊了很久,从旭日东升到夕阳袅红,聊到最后,谁也不再说话,只沉静坐着。
  
  许久,隆绪才惘然道:“我以为这世上,只要是你想要的,没有我给不起的;到现在才发觉,自已从未真正明白过你.......”
  
  雨竹惆怅:“少年初识君,正值轻狂时......”
  
  年少轻狂,许多事,他不明白,她又何曾明白。许多话,在那个时候,不屑于说,也不愿意听。历经沧桑,才有了悟,却韶华不再,彼此相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疲倦与沧桑,天若有情天亦老!
  
  “雨竹,”隆绪动容:“我是真心爱恋着你。”
  
  “我知道。”雨竹点头,若无真心的爱恋,他与她早已形同陌路、天各一方, 何苦纠缠至今。
  
  他侧首凝视着她,深邃幽暗的眼眸里倒映出她的影子,冰雕玉砌,纤尘不染。呵——,他竟无法不爱。很想问问她,他可曾再次走入过她的心中,却欲语还休,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一定要离开么?”他问。
  
  “陛下,留在后宫的,应该是帝王需要的女人,也是适合帝王的女人,而我,很不合适。我也曾想给自己找个妥协的理由,所以与辰砜定下那个赌局,结果,陛下作出了选择,我也就有了自己的选择,无可更改的选择......”
  
  两人并肩而立,共看云卷云舒,望尽芳草碧树、斜阳红隐。长久的静默后,隆绪说:“给我三天的时间!”
  
  注:(1)引用自清代纳兰性德词

42 天若有情天亦老(四)

  辰砜一觉醒来已经天黑,睁开眼,他立即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能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进入营帐的人,决非泛泛之辈。四周一片黑暗,他本能的向着那个人所在的方位挥掌。一道火焰腾起,火光中,辰砜看见了隆绪俊挺的脸庞。匆忙收回内劲,掌风扫向一旁,“轰”的一声,在地面上击出一个深坑。部分内力反噬,他胸口一阵翻腾。
  
  隆绪斯条慢理点燃烛火,坐在营帐中央铺就的地毡上,慵懒斜靠着身后软垫,“不错,不错,” 他一脸恶意的笑:“好凌厉的一掌,若击在朕身上,不死也要重伤。”
  
  依照常理,一个人深更半夜不声不响跑入另一个人房中,不是偷袭就是偷窥,以隆绪的身份当然没有必要偷袭。一个大男人偷窥另一个大男人睡觉?辰砜一阵恶寒,没想到隆绪居然还有这种嗜好!
  
  “朕在等着一个人的陪罪,”隆绪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他身上瞄来瞄去,“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哦——”
  
  辰砜心中狠狠的骂:心胸狭窄的家伙,想当年,我对你是怎么怎么的宽容......表面上却保持着诚惶诚恐的样子,上前一揖到底:“陛下,能不能先让我填饱肚子?”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他感到饿了,吃饭大过天。
  
  一盘糕点被推到了辰砜面前,“她听说你睡了一天,没有用过膳食,就特意让人送来这个。” 隆绪咬牙切齿:“岂有此理,竟然如此关心你。”
  
  辰砜苦笑,何谓人心不足,这便是了。雨竹已经为他生育了两个孩子,他居然还为一盘糕点吃干醋。辰砜明智的保持沉默,低头专心吃东西。这是她亲手做的糕点,他吃得出来,甜而不腻,香酥细软。当初因为她想学做糕点,他特意寻来了苏州碧芳斋的秘方。辰砜慢慢的吃,细细的品,依然不小心的被哽住了。
  
  大盏酒樽递到他面前,碧色琼液倒映着烛火,浮光掠影,“辰砜,”隆绪和煦微笑,深邃眼眸似千年幽潭,沉淀着对世事的透彻,“什么都可以分享,唯独她,不可以!”
  
  辰砜接过酒樽,仰首,醇酒一线直下,冲去咽喉的凝滞,“即使陛下愿意,我也不会愿意;她是人,不是什么可以分享的物品。”他俊秀的双眼微熏,清浅的笑,“你的至爱,我永远不会与你争;她的命运就让她自己决定吧;而我,拿得起,自然就放得下!”
  
  隆绪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走出了营帐。
  
  辰砜静静坐着,一动不动,许久,他重新拿起糕点,一点一点,吃得干干净净,然后,也起身走出了营帐。
  
  月色下的碧湖美丽幽静,隆绪躺在湖畔草地上,一手枕在头下,一手举着牛皮酒囊,大口豪饮,居然不会被呛到。辰砜佩服的看了好一会儿,来到他身旁坐下,拿起另一只酒囊,拔开木塞,猛灌一口,辛辣的烈酒回旋在胸臆,辰砜畅快的喘了一口气,道:“陛下,另外找一个国师吧!”
  
  隆绪霍然坐起,质疑的看着他,眉宇紧锁。
  
  辰砜摇了摇头:“陛下不必误会,我想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仅此而已。本就是闲云野鹤,喜欢四处游荡,这个身份束缚了我。”他对着隆绪举了举酒囊,“我们永远是好兄弟!”
  
  隆绪似乎松了口气,举起酒囊畅饮一口,又重新躺下,半闭着眼:“她同意随我回上京了。”
  
  “哦,”辰砜平静道:“恭喜陛下!”
  
  “是喜吗?”隆绪低声自问,继续躺着喝酒,越喝越急,终于呛到,剧烈咳嗽,咳得眼圈泛红,才慢慢止住,“我用一生的承诺换取三天的幸福,你说,值不值?”
  
  辰砜没有意外,默默喝了好一会儿酒,道:“终于决定放手了吗?”
  
  “我还能怎么办?”隆绪悲哀的问:“唔,强行留住她?”这个方法,他已经试过很多次,相互怨怼,相互折磨,无穷无尽的痛苦!“或者,爱美人不爱江山。”隆绪笑,“听起来很动人,不是?”他的眼眸灼灼发亮,开始想象可能出现的美好未来:夫唱妇随,神仙眷侣,鹣鹣鲽鲽,比翼双飞,哗——,多么的幸福!
  
  碧色湖水下,一轮明月美丽惑人,隆绪挥手用力划过水面,水波荡漾,扰乱一池碎玉。水中月,近在咫尺又如何?他慢慢敛去了眼中的光华,再美的梦,终有醒的那一刻,有些事,在梦里想一下就够了。他长长吁了口气,道:“大辽国从来就没有活着走下皇位的皇帝,用江山换美人,那不是我!”十二岁登基,他立志做大辽的圣主,开创一个大辽的盛世。十九年的执着,一朝放弃,他就不再是他,骄阳不会甘于平凡!
  
  辰砜喝一口酒,轻声:“那也不是她,用江山不一定能换到美人。”她不会为了隆绪放弃自己所执着的,也不会要隆绪为她放弃他所执着的。
  
  隆绪大笑,“是的,是的——”他改变不了她,她也改变不了他。他爱的却正是这样的她,如果有朝一日,她变成了适合留在帝王身边的女人,他的爱还会在么?隆绪觉得自己醉了,明晃晃的月色太过刺眼,他闭上了被刺痛的双眼。
****
  天色微熹之际,辰砜来不及向雨竹告别一声,就只身起程前往帝都西京。一路风雨兼程,风尘仆仆回到西京,他便立即入宫觐见萧太后。从被散尽功力离开京城后,五年来,他第一次与萧太后相见。永泰宫还是旧时模样,富丽庄重,一如高贵威严的萧太后。
  
  见礼之后,萧太后坐在大殿上首,辰砜陪坐下首,相对无语,彼此眼中有着真实的欣慰与欢喜。年幼丧母,辰砜自小与隆绪一起在萧太后身边成长,她视他如亲生骨肉,他敬她如亲生母亲。
  
  “舅母,”辰砜终于先开口,叫得不是太后,而是幼年时的称呼,“这些年来,辰砜时常惦念着舅母。”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些回来?”萧太后威严的神色柔和了许多,半带着无奈、半带着气恼,道:“你们几兄弟,一个如此,两个如此,三个也如此!唉——”
  
  辰砜道:“舅母,那不是她的错,放过她,好么?”
  
  萧太后皱了皱眉, “辰砜,她散尽了你的功力。”
  
  “她已经加倍还给我了。”
  
  萧太后不语。
  
  辰砜又道:“舅母的苦衷,辰砜明白,陛下为了她,不愿让后宫妃嫔生育子嗣;隆庆为了她,浪迹天涯。身为母亲,无法狠心痛责自己的儿子,所以她就成了非除不可的祸害。可是,舅母,杀了她于事无补,只会让您失去两个儿子。如果陛下与隆庆知道您派人去追杀她,会是怎样的伤心难过?她本有很多机会向他们说出这件事,结果却什么也没有说!”
  
  萧太后沉思片刻,问:“皇帝现在与她在一起?”
  
  “是,”辰砜应道:“陛下给她一生自由的承诺,换取三天一家团圆的生活。她已让隆庆回家,陛下也只做三天的平民。三天后,她会远离陛下,陛下依然是一个英明的帝王。舅母,她是皇长子与皇长女的生母,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皇长子——”萧太后眼中浮现一丝温情,“那个孩子象谁?”
  
  “象极了陛下。”
  
  萧太后叹:“可惜,他的母亲是宋国人。”
  
  “陛下已经答应让她带走昊睿,舅母,那是您的孙儿。”辰砜淡薄的笑容透着坚定,“我会一直在她身边,保护他们母子。”
  
  萧太审视着辰砜,许久,道:“辰砜,为什么如此帮她?”
  
  辰砜坦然迎着她的目光:“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仅此而已?”
  
  辰砜微微仰首,大殿金柱上盘旋的雕龙,狰狞的张牙舞爪,扑面而来,他无声喘了口气:“是的——仅此而已!”
  
  萧太后颌首,温和的笑着:“她会平安到老的!”
  
  辰砜深深俯身下拜,“谢舅母,以后,辰砜不能常伴舅母左右,您要多多保重!”
  
  萧太后有些伤感,“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吗?”这个孩子,在她身边长大,就如同她的亲生儿子一般,儿子要远离,做母亲的难免不舍。
  
  “每年,春暖花开时,辰砜会归来看望舅母。”
  
  窗外,飞雪漫天狂舞,辰砜想起了四季如春的九黎,她坐在素兰的花架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着她清丽脸庞,她的目光有些凄迷:“如果有朝一日,我可以心安理得在深宫中做他的宠妃,那一定是变成了一个令我自己也憎恶的人,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凭什么让别人爱?”
  
  明月下,碧湖畔,他对他说:“你的至爱,我永远不会与你争;她的命运就让她自己决定吧;而我,拿得起,自然就放得下!”
  
  辰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
****
  隆绪带着雨竹与昊睿来到上京秋水园时,梦儿已被送达那里。在秋水园门前,她率众迎接父亲,十岁的孩子,初长成少女的风姿与娴雅。看见父亲下马,梦儿迎上前正要参拜,一双手抢先扶住了她。抬起头,梦儿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眸,仿若夜空里的星辰,璀璨美丽。因为强忍着泪意,凝睇她的眼眸,慢慢蒙上了一层薄雾。梦儿一阵心悸,讶然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脸庞,亲切却又陌生。她询问的目光向父亲望去,却看见了父亲怀中的昊睿,小小的脸庞与父亲同出一辙。回过头,她在雨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想起在深宫中无意间听到的传闻,顿时若有所悟。十岁的梦儿,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更继承了母亲的聪慧,她不再询问什么,对着得雨竹俯身下拜,喊:“右皇后娘娘!”
  
  雨竹扶着女儿,她的女儿,十年来,从未好好照顾陪伴过的女儿,她小心隐藏着自己的悲伤与激动。看得出来,梦儿很好,被照顾得很好,也被教导得很好。就凭这一点,值得让雨竹信守当年与萧太后的约定——母女永不相认。不能给她更好的,就让她拥有现在最好的。
  
  一家四口终于团聚,在三天里,他只是她的夫君,孩子的父亲;她只是他的爱妻,孩子的母亲。雨竹尽心尽力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对夫君温柔体贴,对儿女爱护入微;隆绪全心全意做一个好夫君好父亲,对妻子呵护备至,对儿女疼爱有加。他们不知道民间许多平凡小家庭的幸福是什么样子,但他们自己所拥有的三天幸福,足以让他们回味一生一世。
  
  许多年后,隆绪还常常想:如果那时我要的是一生,而不是三天,会是怎样的情景?他用一个承诺,换取了三天极至的幸福,然后,用下半生漫长的岁月,回味这美好无比的三天,廖以打发一生的孤寂。
  
  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梦里佳期,未及细细品味,便已惊醒。
  
  相见时难别亦难,离别的那一日,隆绪带着梦儿,送过一程又一程。一路上,他静静凝视着她,把她的一分一毫,点点滴滴刻入心底,却不发一语,更未稍作挽留。他终究是真正懂得了她,虽然晚了点。
  
  走出上京城郊,放眼过去,一马平川,大路旁,几棵枯树吐出稀稀疏疏的新芽,为苍茫天地凭添几分生气。雨竹勒住马,“隆绪,就送到这里吧!”
  
  隆绪低下头,呆呆注视着怀中的昊睿,稚子无知,不识离愁别绪,他正快乐拉扯着父亲的衣带,一脸纯真的笑,乌黑眼眸如雪后的睛空,纯净无暇。
  
  雨竹下马来到梦儿面前,张开手臂紧紧拥抱女儿,久久不舍撒手,她欠这个孩子的,一生也弥补不了。当她终于狠下心松开手时,梦儿突然伸手抱住了母亲,在她耳畔轻轻唤:“母亲!”
  
  我知道你是我的生母,我在心里已经唤过你千万声母亲,可是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承认我!
  
  雨竹恸动,泪水再也忍不住洒落,晶莹的泪珠,带着她的温热,滴入了梦儿颈侧,“母亲,”梦儿又唤了一声,“别走!”
  
  雨竹歉意的摇头,轻柔为梦儿抚平被风吹乱的长发 “我会再来看望你!”
  
  她从隆绪怀中抱过昊睿,轻声:“我走了。”
  
  隆绪点头。
  
  在她转过身的刹那间,他猛然牵住她的手臂,紧紧的握着,恨不能融入她的骨血中。炽热的体温从他的掌心传递到她身上,雨竹炙痛,回首,“陛下——?”
  
  “不要忘了,每年春暖花开时,你我的约定。”
  
  雨竹点头,在九黎时,他与她已有约定,一年一度,让他见昊睿一面。其实,他更想见到的人是她。
  
  “我会为昊睿留住大辽的皇位!”
  
  “天下很大,我会带昊睿到处走走看看,待他长大后,如果你觉得他适合,再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吧。”
  
  隆绪点头,手仍紧紧握着她的手臂,不肯松开,“雨竹,雨竹......”很想再问一次,这些年来,她待他,可曾有过几分真情!
  
  雨竹沉静凝望着他。
  
  踌躇许久,那一句话,倒底是没有勇气问出口。她不想说,不过是怕他难堪,他又何必难为她。隆绪缓缓松开了手,沉默半晌,强笑:“来,我扶你上马。”
  
  隆绪亲自扶着雨竹与昊睿在马背上坐定,手恋恋不舍的收回之时,她把一卷帛书放入了他的手中,“等我走远了再看。”最后看隆绪与梦儿一眼,她拔转马头飞驰而去。
  
  骏马疾驰,昊睿在马背上兴奋的“咯咯”大笑,寒风扑面,刮得雨竹两颊生痛。行出了很远,她勒马回首张望,茫茫平原上,黄沙枯草,浮云流动。伸手抚过刺痛的脸庞,才发觉泪水洇湿了两颊。人生总是面对着这样或那样的选择,每一种选择都会痛,她所能选择的,只有不会后悔的那一种。
  
  “爹、爹——”昊睿快乐舞动着小手。
  
  前方,辰砜斜靠光秃秃的树杆,悠悠闲闲观赏天际变幻的云朵,雪白的衣袂,在风中随意飘动。明明是一幅懒洋洋的样子,却让人想到了玉树临风。看见雨竹,他笑眯眯招手:“嘿,美人!”
  
  雨竹装作没看见,马不停蹄从他面前越过。
  
  辰砜跃上马,紧随其后:“美人,去哪里?”
  
  雨竹无奈,放缓马速,道:“辰砜,你不要再跟着我,好不好?我回九黎找寒月,然后我们要去周游天下。你总不能放着国师不做,也跟着我们四处闲逛吧?”
  
  辰砜笑嘻嘻:“碰巧,我也要去九黎见见我的心上人,再周游天下,行侠仗义,做一名万人景仰的大侠,不如结伴而行?”
  
  “辰砜,”雨竹勒马停下,正色看着他,认真道:“不值得的!”
  
  “啥,啥不值得?”辰砜一脸的莫明其妙,上上下下来回看了雨竹几遍,恍然大悟:“唔,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值几个钱?我又没打算买下你,值不值钱关我什么事。”
  
  “你——”雨竹气结,策马继续向前冲,昊睿挥着小手:“飞——飞——”
  
  “喂,喂——”辰砜追了上来,“女人,你听我说完,行不行?你很有钱,我也很有钱,我们谁也不必担心会被对方占便宜。我向来喜好华衣美食,沉醉美人温柔乡,一路上,难免会有桃花劫,可我不想为一棵树而失一片树林,必要时,你为我挡一挡,让那些桃花债知难而退;你一个孤身女子带着小孩,偏又貌美如花,财资丰厚,难免会碰到一些心怀不轨、劫财劫色之徒,必要时,我为你打发一切麻烦;我们互助互利,如何?”
  
  雨竹叹口气,“赫连辰砜,爱恨情仇于我而言,经历过便足矣,我已经没有心力再去经历一次。”
  
  辰砜向来不耻下问:“你能不能说得明白点?”
  
  “也就是说,”雨竹没好气道;“我永远不会喜欢你!”
  
  “哦——”辰砜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那我就放心了,要知道,象我这般气宇不凡的人,经常会令人情不自禁。”
  
  雨竹无语望苍天,天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为何要受这种惩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嘴,能有多快,跑多快。雨竹这样想着,并且立即付诸实施,催马疾冲。
  
  辰砜不依不饶在后面追:“喂,喂,女人,大不了,我传你儿子武功不收钱;大不了,我每月请你吃一餐美食;再大不了......喂,女人,女人,等一下——”
  
  昊睿欢快的笑声,一路飞扬!
  
  上京的瞭望塔楼上,隆绪遥望远方一前一后追逐着的两骑快马。手心中的帛书,犹存着她独有的幽香,上好的丝娟,柔软细腻,如同她优美的柔夷。
  
  身旁,梦儿仰首:“父皇,母亲什么一定要走?”
  
  “因为父皇不够好!”
  
  “父皇很好,下一次母亲来看望孩儿时,孩儿一定会告诉她,父皇非常非常的好!”
  
  隆绪忧郁的笑,轻抚了一下梦儿的脑袋,慢慢展开熨贴在手心的帛书,她刚劲不失秀丽的字迹呈现在他面前: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