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18

江山美人 (筑音) 21-30

by 筑音

21 问君能有几多愁(五)

  隆绪的御帐并未如雨竹所认为的那般热闹,御前侍卫重重把守,澄亮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光与影构成了一道冰冷无形的樊篱,拒人于千里之外。
  
  御前亲卫队只听命于皇帝本人,没有皇帝的许可,既使是贵为左皇后的萧菩萨哥也被阻拦在了御帐外,她仍穿着白日里那身火色的猎装,衬托出憔悴的脸庞越发苍白,脸上泪痕残存。看见雨竹走来,她仰起脸,保持着萧家女子特有的高贵与矜持,道:“萧寿蓉的事与我无关。”在她身后,数名女官垂首环侍,勉强的恭敬中含着隐约的敌意。
  
  雨竹从她们身前走过,漠然扫视一眼,“知道了。”
  
  “寿蓉是我妹妹,陛下便认定此事与我有关。我只想看一眼他是否还好,他竟连这一眼也不肯施舍。” 萧菩萨哥禁不住泪水潸潸,高贵矜持的仪态顿时崩塌,清凄的月色下,憔悴的脸庞不失美丽,拥有大辽女子最尊贵的身份,她却满脸的落寂与悲苦:“即使没有你,也会有别的女人,我早已经习惯,又怎会愚蠢到用如此危险的方式来争宠。”
  
  看着她,雨竹想起了另一个人,同样的尊贵与美丽,同样的落寂与悲苦。女人的幸福,怎能完全取决于男人?难得早已练就的铁石心肠居然动了恻隐之心,本想说:“他若有心,自然就会明白你的无辜,只怕是他不想明白”。话到嘴边,却改口成劝慰:“陛下受伤不轻,有些事思量不周全,待他伤好后,自然会清楚一切。” 她举步继续前行。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你。”萧菩萨哥突兀的说:“但是,我希望你能安心留下来,好好侍奉陛下。”
  
  雨竹脚步一顿,回首审视她片刻,淡淡道:“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容忍?”
  
  “我喜不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喜欢。我十八岁入宫,至今历时四年多,看遍深宫百媚千红,转眼成过眼烟云。陛下是天,要的只是恭顺谦忍的后妃,任何女人于陛下并无分别,无偏宠、无厚薄、可有可无;后妃之选,其实更是家族之选;唯有你——,我从未料到,他竟会为了一个女人不惜以身涉险。我不清楚你与秦晋王曾经有过什么,但我却明白如果不是喜欢之极,没有男人可以容忍这样的耻辱。身为后宫之主,陛下的喜乐便是我的喜乐。”
  
  雨竹点一点头,道:“他果然没有选错皇后,你的确有母仪天下的气度。但我却没有容人的雅量,在很早的时候,就已有先例让我明白,男女之情,或是独一无二,或是一无所有。如果彼此无法完完整整的拥有对方,我宁可不拥有也不被拥有。”
  
  萧菩萨哥有些愕然,半晌,才道:“陛下是皇上,天下属于他,我们也属于他,他却不能独属于任何一个人。”
  
  “所以,大辽的后宫是你们的;而我,不属于后宫,更不属于他。”雨竹含笑,冲着萧菩萨哥微微一颌首,转身向御帐走去。也许早已有过交待,御帐前的侍卫看见雨竹,立即躬身侧退,让出了一条通道,行动整齐划一,未发出一丝声响。
  
  进入御帐,雨竹一眼便望见闭目躺在宽大锦榻上的隆绪。烛火结花,在孤独中跳跃,昏暗的光线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显得无一丝人色。四周寂然无声,静得让雨竹有些心惊。移步靠近锦塌,伸出两指搭在他手腕脉门上。他细密纤长的睫毛轻轻翕动了几下,雨竹心一宽,突然记起隆庆的睫毛似乎也很长,不由无声一笑,到底是兄弟,相似的地方可真不少!
  
  隆绪猛然翻手握住雨竹的手,声音低沉如梦呓:“我就在你身边,为什么你总是想着他?”他的双眼仍然闭阖着,眉宇紧紧纠结,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雨竹愣愣看着他,有了短暂的恍惚,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象个孩子般的脆弱无助。人还是一样的人,心境却早已不同,她从来不会给别人第二次伤害自己的机会。雨竹用力从他的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放下一瓶药在他的枕畔。微弱的烛火激烈跳跃了一下,在她转身准备离去的瞬间,湮灭于一片黑暗中。
  
  “对不起,雨竹。”寂静的夜里,隆绪低哑微弱的声音分外清晰。
  
  泪水毫无征兆的涌入雨竹眼中,她很幸庆,在黑夜里,没有人能够看得见。昔日的严律,今日的耶律隆绪,她生命中最初的爱恋,不见得有多刻骨铭心,却是最真实的情、最纯净的爱、最美丽的情怀。少不更事,情窦初开,她的恋情还不及完全展开,已被他一手摧毁,连带着被摧毁的还有她年少时的人生,这一声道歉来得太迟了。她精通医理,既使当时不知,日后也必然会知道西域合欢散的药性是何等强烈。如果当年,他多一份诚挚的歉意,少一份凌人的气势;如果没有大殿里的那一幕;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一切不幸;如果......或许、也许他与她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景象。错过的再也不可能挽回,就如人生无法重新再走一遭。
  
  隆绪的手再一次紧紧握住了雨竹的手,她想到了父亲,想到了不知所踪的女儿,还想到了隆庆。她想:“如果他不能完全康复,隆庆这一生都不会安乐”。伸出另一只手,抚慰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睡一觉,伤势才能好得快些。”
  
  “陪陪我!”他在求她,不自觉中仍有几分命令的意味,也许是习惯了发号施令。
  
  “好!”
  
  那一夜,隆绪睡得分外香甜,一股清雅幽香萦绕盘旋入梦中.朦胧中,他感觉到她用药水为他擦拭全身的针伤,为他重新包扎手腕的伤处,给他喂食丹药,沉醉在这样的温柔里,他再也不愿醒来。梦到尽头终须醒,一梦醒来,雨竹又如上一次那般,早已踪影不再。紫鑫香炉中,她亲手点起的焚香犹未燃尽,淡雅的清香袅袅四散,是他梦中的幽香。
  
  御帐外,群臣整齐排列候驾。见隆绪神清气爽的走出御帐,众人皆喜。赫连辰砜惊叹:“果然名不虚传,有这样的医术,也不枉了圣女之名。”
  
  隆绪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在立于首位的萧菩萨哥身上停留一下,又很快移开,无喜无怒,“回到你的宫帐去,无朕许可,不得擅自离开。”
  
  萧菩萨哥脸色煞白,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恭顺的屈身下拜:“臣妾遵旨。”她向来恭顺,萧家的女儿里,她不是最出众的一个,却是最恭顺的一个。大辽世代君主必须册立萧家的女儿为后,这是隆绪无可选择的事,那么至少他可以从中选择最恭顺的一个为后,或者说,既使不恭顺,入了皇宫也必须变得恭顺。
  
  当隆绪由辰砜与寒水柔陪侍着走出很远之后,萧菩萨哥还在原地维持着下拜的姿势,纹丝不动。寒水柔回望一眼,心有不忍,道:“陛下,萧寿蓉行刺的事未必与左皇后娘娘有关。”
  
  隆绪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脚步未停,波澜不兴。
  
  “皇上......”寒水柔追上前。辰砜挥手拦住她。前方几步之遥,便是隆庆的营帐,晨曦的金光沿着营帐青灰色的尖顶洒落,两串精巧的青铜风铃垂挂在帐帘两旁,轻风过处,金光流转,铃音阵阵。肃穆的营地平凭几分温謦。辰砜眉头不易觉察的皱了皱,抓住寒水柔的手臂,停步不前。
  
  目送隆绪进入隆庆的营帐后,寒水柔狠狠甩开辰砜的手,恼道:“你干什么?”
  
  “还是不进去的好。”望着随风晃动的风铃,辰砜低声缓缓道:“让陛下少一分难堪。”
  
  顺着辰砜的视线看去,寒水柔若有所悟,“她在里面?”
  
  辰砜答非所问:“萧寿蓉的事,你最好别过问。”
  
  寒水柔冷哼一声:“秦晋王逼令南平郡王父女日落之前必须起程回京,本意是怕他们伤及萧雨竹,结果反而逼急了萧寿蓉,这一切缘于他们自已处置不当。皇上为了那个女人,居然迁怒于无辜的左皇后!”
  
  “无不无辜该由陛下说了算,陛下对右皇后虽然宠爱,还至于糊涂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萧寿蓉是出了名的有胆无脑,光看她敢当众行刺,就可知有多愚蠢。她对于太后的宠爱与萧族的权势太过自信,以为凭此便可为所欲为。这样的人最易受人利用,既使此事与左皇后无关,也与萧氏一族脱不了关系。碍于太后的情面,皇上不便再多作追究,但给萧氏族人一个警示还是要的。”辰砜顿了顿,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水柔,我知道你很不喜欢右皇后,但不要因为皇上对你我的宽容与友好而放纵自己,君始终是君,臣始终是臣。”
  
  寒水柔默然无语,许久,幽幽一叹,“我是为陛下不值。”
  
  “可是,陛下愿意,他愿意就行了,不是么?”
  ****
  隆庆一直在做梦,人生的际遇重新再走一遭,他依然痛得彻心刺骨。依稀间,他听见雨竹的哭泣,“剑浩,剑浩......”她在喊他。用力一挣,隆庆挣脱了梦境的束缚。锦榻旁,雨竹倦极伏案而眠,沉睡中,她的手仍交握着他的手,仿佛在努力挽留住什么。阵阵悦耳的铃音透过厚重的帐帘,一声声荡入他的心间。他记得她说过这是召唤亲人归来的声音。不忍心、也不舍得惊醒她,他一动不动,默默凝睇着她,却忽略了呆立在营帐门口的隆绪。
  
  心如有灵犀,雨竹忽然醒来,站在榻前,俯身愣愣盯着隆庆的脸,同样忽略了隆绪的存在,许多,她才犹犹豫豫,似惊似喜道:“你,醒来了——?”一滴泪从她的眼帘中落下,滴入隆庆的眼窝。
  
  伸出一指,轻轻拭过她的眼,“为什么要哭?”隆庆微笑。
  
  指了指胸口,雨竹说:“这里痛。”
  
  “往事,我全部想起来了,长乐,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哭的。”
  
  她抬手用力擦拭眼角,微笑:“以后不哭就是了。”
  
  他看着她笑,她也看着他笑,劫后余生,恍若隔世,彼此不愿再一次错过。
  
  生命一丝丝抽离隆绪的身体,他看着他们,他们看见的只有对方,他是多余的。昨夜的温柔,今朝的希望,原来全是他的错觉。剜心之痛,其实不是那么痛,只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要她在,她在,他才有希望;她不在,他仅余绝望。走近雨竹,隆绪挽起她的纤腰,紧紧锁在怀中。第一次,他看向自已从小关爱的弟弟的眼神中,有了恨意。隆庆看向隆绪,眼中是歉意与祈求。彼此对望,谁也没有开口。隆绪突然转身,扯着雨竹大步离去。
  
  雨竹没有反抗,被隆绪牵着手,踉踉跄跄跟随他凌乱的步伐,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停下,松开手,他酸楚的问:“你们倒底想让我怎么做呢?”
  
  慢慢退开两步,雨竹双膝着地,郑重跪在了他的面前,“陛下,我求你,废去我的皇后之位。”
  
  远方,猎场的上空,丛林震动,寒鸦冲天,擂鼓声声,该是围猎正酣时,隆绪觉得自己就是那头困兽。她极其骄傲,从来不曾向他下跪,即使是行大礼时,她也只是屈身而膝不着地。第一次下跪,第一次放下她的骄傲,居然是求他废去她的皇后之位。真是荒谬得可笑,隆绪却笑不出来。“我可以给你一切,比隆庆所给的一切更多更好。”他说。
  
  “在世人眼中,隆庆给予我的,并不见得多、也不见得好,一钵煮得太咸的鸡汤,一套洗得不怎么干净的衣服,一个简陋的石屋。却是在我一无所有时,他把自己仅有的一切让给了我。至高无上的君主,我要不起;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从我一出生就已注定拥有。我要得并不多,一个能在我危难时,为我煮鸡汤、洗衣服的男人足矣。”雨竹伏下身,深深一拜,“放过我,我会用我一生的感激来回报你。”
  
  “我不需要,没有你的效忠,大辽依然强盛富足。”隆绪双手扶起她,紧紧握着她的手臂,仿佛恨不得嵌入骨血中,俊美无铸的脸庞上,优雅的笑容残忍而悲切,“可你,永远不要妄想我会放手,现在不会,五年后也不会,一辈子都不会。”

22 人生长恨水长东(一)

  冬捺钵之猎持续了一月之余,此期间,所有国事,皇帝皆在捺钵与北、南大臣议定。到冬猎即将结束之时,也就到了早春时节。暖意融融的春光中,玄霜惋惜抚摸着刚刚制成的虎皮大氅,“可惜,主上今年是穿不了啦,都怪我太笨,没有早点猎到虎。”
  
  雨竹坐在拉木伦河畔,望着滔滔水流,闷闷的说:“明年,玄霜,明年我还可以穿,以后每一年,我都要穿的。”顺手从身旁抓起一枚石子,用力掷入河心,“咚”的一声,水花飞溅,她恨恨的说了句粗话:“王八蛋!”
  
  “啊——?”玄霜目瞪口呆,半天,才小心翼翼问:“主上,你在骂人?”
  
  雨竹两眼一瞪,有些凶狠,“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玄霜忙不迭的点头。
  
  爽朗的笑声从她们身后传来,“你与当年在怀心谷的时候一样凶,一点都没有变。”蓦然回首,杨柳叠垂,新芽初绽,飞花拂柳间,隆庆含笑而立,紫玉金翎冠,劲服骑装,右手执乌黑马鞭,漫不经心的敲击着左掌心,英气逼人,俊朗非凡。
  
  隔着柳帘绿幕,雨竹匆匆望他一眼,便转眸它顾。长河逐浪,无奈东流,相见争如不见。当日,隆绪强行将她带离隆庆的营帐后,就下了禁令,禁止他们私下会面。此时,隆庆擅自跑来见她,雨竹知道隆绪自然不会对她怎样,但她却不知道他会对隆庆怎样。
  
  隆庆来到雨竹身旁坐下,与她同看河心浪潮涌动,上游的冰雪已开始融化,河水升涨了许多,他问:“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望着湍急的水流,雨竹觉得晕眩,封存多年的痛,向四体蔓延,她无法想象急雨惊涛中,一个刚满百日婴儿的命运,“我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她,可是,找不到......”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只闻水流“哗哗”声。
  
  隆庆沉默,伸出手,轻轻握着雨竹的手,温暖坚定。许久,才柔声道:“我听说,你与母后有一个‘五年之约’,五年后,你想去哪里,回宋国的朝堂么?”
  
  雨竹摇头,“不。”被至亲出卖的感觉很不好受,她不想被再卖一次,从被送出和亲的那一日起,就没有想过要回去的那一日。
  
  “那——避世隐居?”他小心的问,象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雨竹抿唇轻笑,隐居避世,听起来很不错,可身在世间,如何能避世。“隆庆,”她说:“我并不想一生苦寂,老死荒野,如果一定要这样,我宁可出家为尼。人生在世,活着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要从这两种中选择。”
  
  “说得有理。”隆庆点头,道:“长乐,你会选择哪一种方式活着?”
  
  “天下很大,我与寒月、玄霜三人都想到处走走看看,高兴时,顺便替人治病,看得顺眼的人,就不收诊金,看得不顺眼的人,就狠狠大赚一笔。有名有利有自由,人生多美妙。”出于对未来的憧憬,雨竹神彩飞扬,渲染得春光也变得分外明媚,“当然,我会先做好准备。大辽的富庶甲天下,离去之前,我定然要赚个瓢满钵满,以保我们三人下半生衣食无忧,不必为五斗米折腰,所以,你若有什么用不尽的金银珠宝大可以往我这里放,不必担心会侮辱了我清高的品格;然后,我要去找赵堇,取回那枚金牌,必要时还可以用来唬唬人;最后——”她的笑容微微凝滞,轻声道:“我一定要找到梦儿。”
  
  “梦儿?”隆庆笑:“是女儿?与你一样漂亮?”
  
  雨竹也笑:“是的,一个女儿,比我漂亮。”
  
  “天下之大,我也想到处走走看看。不如,一起走,结伴去找梦儿?”他侧首,凝目注视着她,是询问也是希望。
  
  雨竹遥望天际,南雁北归,成行飞过,她是折翼的鸿雁,原先所设想的一切,不过她这样一个痴人在说梦而已,真真能做的,其实只有叹息一声: “走不了啦,也许一辈子都走不了啦。”
  
  隆庆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眼眸凝注着她,平静而从容,“既然无法在五年后离开,不如现在就走?”
  
  雨竹震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许是隆庆说错了,定定看着他,不能语。
  
  “那一日,你与皇兄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有那般的勇气,我却如此的懦弱。”迎前她的目光,隆庆用汉语一字一字,说得极清晰,“几度生死,我总是让你为我流泪,人生短短数十年,我不想一次又一次的与你擦肩而过。长乐,我们一起走!”
  
  “一起走?” 很诱人的提议,雨竹轻笑,明眸中荡起潋滟的波光,却很快黯淡在一片幽暗里,“我很快乐,隆庆,因为你这份心而快乐,可是——”她没有再说下去,他也没有追问下去。她的顾虑,也是他的顾虑。妻子与他人私奔,于天下男人而言都一样,是奇耻大辱,即使是名义上的妻,即使是不受宠的妻。战争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改变,却会因为一个女人带来的耻辱而发动。她是宋国送来和亲的女人,这样的身份,雨竹从来没有忘记。并非是她崇高到舍已为人的境界,但是,如果宋辽之战是不可避免的,她希望不是因她而起,毕竟那是她的故土,是她父母的安息所在地。何况,天下虽大,辽国国主的势力无处不在,他不放手,他们能走到哪里去?
  
  隆庆招一招手,侍立在不远处的婢女款款上前,躬身呈上手中所捧物什,明艳似火的锦绣托垫上,是蜀地最上乘的紫烟云锦,嫣然的红衬托着灵韵的紫,在早春的暖日下,明耀得眩目,“祁连山顶峰最圣洁的冰雪因为有了烈火般的云霞点缀,而更具有生命的神韵。我知道你偏爱白衣,但是紫色的衣裳,会让你的美丽更完整的展现。明日,便是冬猎的最后一天,封猎典仪上,所有人都会穿上猎装,希望这一身衣裳,你能用得上。”隆庆亲手捧起衣裳,递到雨竹面前:“长乐,请相信我,我不会让你一世背负祸水的骂名,也不愿让皇兄成为天下的笑柄,我要光明正大的带着你离开西京,堂堂正正的陪同你远走天涯。”
  
  “怎么可能做得到?”雨竹轻轻叹息,双手接过衣裳,轻轻搂在怀中,莹白的手叠加着深紫的衣,美玉无瑕,紫霞生烟。原来这世上,说梦的痴人不止她一个。
  
  “皇兄继位之时,年仅十二,母后奉父皇遗诏摄政,明达治道,闻善必从,故群臣咸竭其忠。(1)皇兄对母后敬之爱之,军政之事皆会征询母后意见。后宫事务,若有母后懿旨,皇兄便不可驳回。冬猎结束之后,皇兄御驾将取道燕京,一路南下巡视。你可求得皇兄让你先行回京;我则取道焦山,赶在皇兄之前回到西京。我们一起去向母后求取废位诏书,除去你与皇兄的夫妻之名。在我大辽,夫妻离异,再娶再嫁,皆无限制。”
  
  “皇上,他会善罢甘休么?”承载过太多的失望,雨竹甚至不敢再有希望。
  
  “不会,皇兄永远也不会原谅我。”隆庆怅怅然望着河心,“此事了结后,我会向皇兄请罪,除去死,我甘愿接受任何惩罚。人非神,无法做到事事周全;那么,长乐,至少我希望能给你幸福。”
  
  “这一走,你就什么也不是了!”雨竹对着他轻柔的笑,美丽无双的眼眸,清澈澄明,是清冷的理智 。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是天皇贵胄,统率千军万马、战功赫赫的名将。一朝陪同她远走天涯,从此便是滚滚红尘中凡夫俗子一名。她不希望五年、十年或者更久远后,当最初的激情怠尽,他将生活在无穷无尽的悔恨中。
  
  “你不也一样么?不但什么也不是了,而且为了能顺利废位,不得不承担某种罪名。”隆庆的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明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人生总有遗憾,我不想为了未知的将来,放弃已知的现在。”他站起身,接过阿里虎牵来的马缰,“好好想一想,再给我一个答案,无论怎样的选择,我只愿从此能看见你真真实实的幸福着。”他跃身上马,挥鞭而去,身后扬起一阵轻尘,远远的一句话随风送来:“明日,当你穿上紫色猎装时,我便会知道你的答案。”
  ****
  从日落星启,再到星沉日升,雨竹一直坐在宫帐中,盯着面前的两套猎装发呆。一红一紫,正红色是大辽国主亲赐,于昨夜命御前女官特意呈来,并嘱咐用于今日的封猎典仪;深紫色是隆庆所赠,承载前她下半生的苦乐年华。
  
  “雨竹,该梳洗了。”寒月来到她身后,看一眼案几上的衣裳,似有意,又似无意,道:“如果喜欢紫色,就试一试吧,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如现在这般,继续穿着白衣。”
  
  雨竹沉思无语,不经意间,她想起了隆庆的话:“你有那般的勇气,我却如此的懦弱。”
  
  寒月招来数名侍女上前,将两套猎装平铺开来,展现给雨竹看:红似朝霞夕阳、烈焰流淌;紫如霓虹徽星,流光溢彩;姹紫嫣红,交相浑映,顿时满室生辉。
  
  “太美了,”玄霜感叹,“主上,您今日会穿哪一套猎装?”
  
  一句话本能的脱口而出:“紫色的。”
  ****
  所谓的封猎大典实际上就是最后一场大型屠猎,方圆数百里的猎物全部被驱赶到了包围圈内。号角声交加着擂鼓声,惊恐的猎物四处逃窜,包围圈逐渐缩小。隆绪凝神扣弦,不经意,一个紫色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野,耀眼明艳的紫、光彩四溢的紫,狠狠刺痛了他的眼,扣弦的手一松,黑羽铁箭呼啸而出,直冲云宵。无力垂下手中长弓,他望着雨竹,悲怆而绝望。银鞍骏马,姹紫猎装裹着窈窕身姿,乌发如墨,肤若凝脂,她的美丽举世无双,以最绚丽的姿态绽放,照亮所有人的眼,当空的煦日失去了光彩,他看到的却是日薄西山时的无望殒落。
  
  上空传来长长一声悲啸,一只黑色大雕急剧坠下,天子御用铁箭穿刺在它的胸口。猎场上一片欢呼,箭簇如雨,射向包围圈中的猎物,猎场顿如修罗场,浓郁的血腥气息充斥四处。猎场上方,另一只黑雕低低盘旋哀鸣,久久不肯离去。凝望许久,雨竹举起手中驽弓,机关启动,短驽飞射,黑雕扑腾着跌落在伴侣的身旁。回望策马靠近身旁的隆绪,她微笑,“如果不能让它们一起生,就让它们一起死吧!”
  
  隆绪也笑,俊逸的笑容有着些许阴狠,“朕有礼物要送给你。”第一次,他对她用了这个象征着身份的称谓。
  
  一只精铁铸成的笼子被抬到了雨竹面前,铁笼里,一只幼豹不甘的低吼,尖锐的爪子不停抓挠坚实的笼壁。阳光下,它光滑的皮毛泛出金色的光泽,金色眼眸里有着接近于人类的无奈悲愤与桀骜不驯。雨竹不解的瞥了隆绪一眼。
  
  隆绪微笑,锐利的眼中闪烁着类似于狩捕猎物时的残忍,声音却出奇柔和,解释着:“你看,我们很多人出猎时,都有随行猎豹,你却没有。这是刚刚捕捉回来的小豹,野性未除。驯顺之后,便会磨去野性,屈从于主人,可用于出猎时随行捕捉猎物。如果你不懂得如何驯养,就让影姬与媚姬来做,她们很擅长驯养猎豹。”在他身后,影姬与媚姬低眉敛目,恭敬俯身,向雨竹致礼。他的笑容意味深长。
  
  “我不要。”雨竹仰首,阳光射入她墨玉般的眼眸,映出凌然的傲,“当猎豹被驯服得不再具有本性时,就不能称之为豹了。”
  
  隆绪趋前,舒臂紧紧挽住雨竹的纤腰,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宠,“总好过没有,对么?”他线条优美的唇勾起冷冷的笑,“隆庆的眼光不错,你穿紫色衣裳的确很美,可是朕不喜欢,现在去把这身衣裳换掉,换成你该穿的正红色,以后不许再穿其它男人送的衣服。”松开手,他驱马退开几步,“来人,陪右皇后去更衣。”
  
  雨竹没有看他,举目望向前方。远处,隆庆也正望着她,初见雨竹身着紫衣时,情不自禁展现的喜悦,在一点一点的敛去,担忧与思虑渐渐涌上眉宇。他突然策马,向着雨竹与隆绪疾驰而来,是一种毅然决然的坚定。雨竹悲凉的笑,本以为,从此可以执子之手,从此可以白头揩老,结果又是一次满怀希望后的失望。什么样的风,什么样的雨,她来与他共同承担。遥相望,心相知,她所执着的,就是他所坚持的。
  
  悲怆的怨恨在隆绪眼底凝聚,毫无理智的,他举起了手中的弓,大力挽弓。“嘣”的一声,无情的箭矢对准隆庆飞去,同时,弓弦断裂,断弦沿着隆绪的眼角划过,在他俊美的脸庞上留下长长一道血痕。惊呼声此伏彼起,半途中,两支箭矢如电飞射而出,一支击中了隆绪射出的箭矢,两箭同时坠落;另一支恰好从隆庆的鼻尖擦过,阻止了他前行的步伐。迎着隆绪冷冷的目光,赫连辰砜缓缓放下手中的弓,“陛下,他是隆庆——”
  
  从惊骇中清醒过来,雨竹迅速下马,屈身在隆绪的马前,“陛下,臣妾尊旨。”她恭顺低敛着眉,指尖在轻轻颤抖着,差一点,只差一点......她不是什么清高志士,不需要保持什么铮铮傲骨、坚贞不屈。只要隆庆能好好活着,她不在乎示弱,不在乎屈服。
  
  慢慢的,理智重归于头脑,隆绪的手心沁出冷汗,那是隆庆,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亲自教导成才的弟弟,大错险些铸成。远处,隆庆在原地呆呆望着他,他们都伤害了彼此,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摆一摆手,隆绪让集结于周围的臣下与侍从散去。
  
  等候多时的侍衣女官拥簇着雨竹离去,众女环绕中,娉婷身姿渐行渐远,隆绪望着她,隆庆也望着她,直至她消失在他们的视野内后,才各自拔转马头往相反的方向离去,谁也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辰砜,我有了心魔,有了心魔......”勒马停步,隆绪望着前方的虚空,喃喃道。
  
  “总要有一个人先放手。” 辰砜长长叹息一声,他发觉自己最近尤其喜欢叹气:“既然陛下无法放手,就让隆庆放手吧,他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
  
  “陛下!”一个悦耳的女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说的是汉语。
  
  隆绪迅速回头,“雨竹......”看清了眼前的人,他的神情从希望转为失望,再转为平淡:“是你——”
  
  “是臣妾,陛下。”萧菩萨哥俯身致礼,神色平静不变,用汉语继续道:“陛下宠幸过妹妹吗?”
  
  隆绪不语,蹙眉看着她。
  
  “臣妾失德,以致陛下至今无子嗣,但愿妹妹能为陛下完成皇室传承大统。”望见隆绪脸上的血痕,她的眼角微涩,似自语般低言:“女人呐,有了孩子,心也就定了。”
  
  隆绪沉思,挥手示意萧菩萨哥退下,问:“是这样吗,辰砜?”
  
  辰砜笑一笑,“听说是这样,但臣并非是女子,怎会清楚女子的心思。或许同为女人,才会更为明白女人的心思。”
  
  “难怪......”隆绪低语,难怪无论他怎么做,也永远无法如隆庆那般,走进她的心里。因为他们有了那个孩子,而他却什么也没有。
  
  默默陪着萧菩萨哥走了很久,寒水柔说:“皇后娘娘,您何苦——”
  
  回望一眼,遥遥依稀可见隆绪伟岸挺拔的身影,萧菩萨哥的眼中蓄满了泪,“看见皇上为了她那般苦楚,我很难过,只要皇上快乐就好,快乐就好......
  
  注:(1)资料引自〈辽史〉。

23 人生长恨水长东(二)
  
  蜀锦苏绣,天下第一,除下蜀地紫烟云锦制成的猎装,换上苏绣的雪缎汉装长裙,雨竹慢慢折叠着衣物,细致而认真,低敛的秀眉,愁绪若隐若现。
  
  “雨竹,”寒月双手轻扶她的肩,“以后还会有机会穿的。”
  
  雨竹没有抬头,纤指将折叠角处的皱隙一一抚平,指下蜀锦上乘的质感,柔若无物。她想起了赵堇的话:“在辽国不比在宋国......”,是呵,毕竟是在别人的国土上,她的任性险些连累了隆庆。
  
  宫帐外传来了御前女官的通传:“右皇后娘娘,陛下召见。”
  
  雨竹手一震,刚刚整理好的衣物滑落,绚丽的紫铺开在一地,一种不祥的感觉挥之不去。
  
  “雨竹——”寒月担忧的扶住她,转首对着宫帐外,扬声道:“娘娘凤体欠安……”
  
  “姐姐——”雨竹镇定下来,弯腰捡起衣物紧紧搂在怀中,道:“该来的,总会来。”
  
  宫帐外,日正中天,御前女官并二名侍从躬身静候;宫帐两旁,黑水宫主座下四名弟子分列。看见雨竹走出宫帐,所有人恭敬施礼。
  
  “娘娘,请——”御前女官在前方引路。雨竹领着寒月与玄霜正欲举步,黑水宫四姬中的风姬与雪姬伸手拦住寒月与玄霜,“二位姑娘请留步,陛下只召见娘娘一人。”
  
  “放肆!”玄霜瞪眼怒喝。
  
  四姬同时向着雨竹跪下,“请娘娘恕罪,臣等是奉旨行事。”态度虽恭敬,语气却强硬。
  
  四姬连手的武功远在寒月与玄霜之上,既然说不让她们随行,就必然能拦住她们。雨竹淡然扫过眼前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了寒月与玄霜满是忧虑的脸庞上。对着她们,她带有抚慰意味的笑笑,道:“你们在宫帐中等我回来,切不可自作主张。” 话语颇为严厉。势不由人,别人的国土上,由不得她任性。她不能也不舍得,再让寒月与玄霜来冒险。
  
  御前女官引领着雨竹向隆绪的御帐走去。宽敞的御帐简洁明了,布置得并不豪华,甚至还不如雨竹的宫帐来得高贵雅致,却处处充斥着令人窒息的霸道气息。想必是鲜有女子入住,御帐左右壁上,挂着天子御用的宝刀弓箭,阳刚之气强盛,不见一丝温婉柔和的痕迹。御帐中央铺着一张用兽皮拼制而成的宽大地毡,雨竹进入时,隆绪就坐在地毡上饮酒。御帐一角,紫鑫香炉云雾缭绕,浓郁的熏香,让她禁不住秀眉微颦。
  
  “过来陪我饮酒。”隆绪亲手倒满一杯酒,递向雨竹,“你最喜爱的清竹酒。”
  
  走到隆绪身前案几的另一侧,雨竹在厚实柔软的地毡上坐下,伸手接过酒杯,随意瞄了一眼,玲珑白玉杯,碧色清竹酒,并无任何异样。一口饮下,她正视隆绪,道:“陛下曾言,你欠我的一切,会慢慢偿还,只要我肯原谅你,你做什么都可以,这话还算数么?”
  
  隆绪低头,轻轻晃动手中杯盏,白玉玲珑,碧液生波,他微微一笑,道:“当然算数。”举杯徐徐饮尽,“不要告诉我,你是要我允许你与隆庆私奔!”
  
  “此次的事,罪责全在我一人,请陛下不要再追究其他人,就当是你还清了欠我的一切,昔日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我原谅你了。”雨竹执起酒壶为隆绪斟满酒,再往自己杯中注满酒,举杯,“陛下,这一杯是我敬你,你喝么?”
  
  “然后呢?”握紧面前满满一杯酒,力道之大似要将杯盏捏碎般,隆绪笑:“你还是要走,还是不要我!”他手一扬,满杯的酒被泼出,酒星洒落在兽皮的细绒上,凝聚成珠,莹莹闪亮。“既然如此,你原不原谅我,又有什么区别?请你,继续恨我、继续不原谅我,我要的只是你留下而已。”
  
  紫鑫炉中,焚香的气息过于浓郁,熏得雨竹有些微微的晕眩,纤长的指重重按了按前额,让神智回复几分清明,她坦言:“陛下,我要走,是因为我心里已经没有了你,这与恨不恨你,原不原谅你无关。”
  
  “哦,”隆绪深邃的黑眸幽冷彻骨,“你心里有谁,隆庆吗?”
  
  晕眩的感觉益重,雨竹支额沉默不语。
  
  “我明白了,”隆绪拿起酒壶,向身后的软垫倚靠去,香醇的酒从细长的壶嘴倾入口中,辛辣的酒意回旋在胸口,似有一团火在燃烧,“我一直在努力,可你却看也不看一眼,与他相比,我就如此不堪一顾么,我不如他么?”
  
  “赫连辰砜曾对我说,在世人的眼中,陛下什么都强过隆庆,地位比隆庆高,武功比隆庆高,连相貌也强过隆庆几份,如果有机会选择,有眼睛的女人,都会舍隆庆而就陛下。可是,人与人之间各有不同,怎么可以相互比较。”雨竹秀美的唇角微微上扬,眼波朦胧,如玉脸庞浮起淡淡的红晕,“这世上没有无与伦比的那一种人,当心里有一个人的时候,他的一切就是最好。如果他强过陛下,我喜欢他,他不如陛下,我还是喜欢他。”停一停,感到一阵口干舌燥,雨竹拿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一个无心之人,陛下强留住又有何用,你的女人很多,不在乎少我一个。而我这样的人,并不具备母仪天下的气度,自幼见多了清寂闺中的薄命红颜,我便下定了决心,宁可不要,也不与任何人分享我的夫君。”
  
  “你想让朕为你废黜整个后宫?”他有些意外,男人三妻四妾,世间常事,何况一国之君。
  
  “不,陛下是明君,怎会做出如此的糊涂事。”后宫的势力分布是制衡朝堂的一种手段,圣明的君主或许会只爱恋一个女,却不会独宠一个女人,更不会为了博美人一笑,而动摇整个后宫的根基。这一点,隆绪很清楚。雨竹长在深宫中,自然也明白,何况,她不在乎他,“陛下的后宫中无论有多少女人,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在意。”
  
  因为不在乎,所以不在意,这句话隆绪听懂了,倚靠着软垫,满灌一口酒,他缓缓道:“我一直在等,等着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我以为只要你在,我就有希望。为了能留住你,我容忍着你与隆庆的私情,当你们在雪地中相拥时,可曾想过我会难过?为了讨你欢心,我甚至动用大辽潜伏在宋国境内的所有脉络,去寻找你们当年苟合的那个孽种——”
  
  “孽种,你说那个孩子是孽种?”本已有些迷糊的神智突然清醒,雨竹愕然打断他的话,旋继又笑,有些愤怒:“也是,的确是孽种。你以为每一个人都如你那般——”她气结凝语。
  
  也许是醉了,隆绪没有听出雨竹话中的弦外之音,无情的目光冷冷盯着她,继续道:“可我等来了什么,你们竟相约私奔。你在,我还有希望,你走了,我还有什么?”大饮一口酒,唇角勾勒出一丝凉薄的笑意,“想与隆庆在一起,是么?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死,按照契丹的风俗,兄妻弟继,你们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
  
  “那么,请问陛下准备什么时候死呢?”雨竹回视着他,乌黑的眸中是同样的幽冷。
  
  隆绪被噎一下,愣了片刻,哧笑出声,俯身隔着案几,手轻轻抚上雨竹的脸庞,温柔道:“等我们的孩子登上大辽皇位的时候。”对上雨竹逐渐变得恍恍惚惚的眼神,他的笑意更盛,“雨竹,我今日在此立誓,你若生下男孩,必为大辽下一代国主;你若生下女孩,必为大辽最为尊荣的公主。”
  
  一种心浮气燥的感觉袭来,雨竹又感到口干舌燥,她猛的站起身,烦躁踱了几步,目光落在御帐一角的紫鑫香炉上,“陛下所焚的是什么熏香,怎么气味这般奇怪。”
  
  “这个么,可能要问奉香侍女了,她所调配的香料我并不清楚。”放下酒壶,隆绪神情自若,“我只在里面加了一点西域合欢散,喏,就是我当年所中的那个春毒。”
  
  雨竹脸色剧变,转身怆惶向御帐外奔去,她素来冷静淡定,鲜有这般慌乱失措的时候。
  
  隆绪身形一动,拦在她面前,雨竹踉跄跌入他怀中。合欢散的药效已开始发挥作用,她全身酥软,无力倚在他胸前。
  
  微凉的手轻轻为她拔开额前几缕汗湿的青丝,抚过她滚烫的脸颊,沿颈慢慢向下滑落,他轻柔的声音象是春燕的呢喃:“雨竹,想去哪里呢?你需要解毒呀。”深情几许的脸庞,在刺耳的裂帛声中,令雨竹觉得分外讽刺。精美的苏绣宫装,在他修长的指下,如雨打的芭蕉,片片碎;如霜过的花瓣,翩翩落。
  
  贝齿深深刺入樱唇,血痕沿唇角划落,她努力的用痛疼来维系住神智中的最后一丝清明,“卑鄙!”恨恨的两个字从几欲咬碎的贝齿间挤出。
  
  他的唇弯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忧伤的笑,“我承认!”细密的吻连绵落下,温柔而狂热,“可这没关系,至少现在拥有你的人,是我。”一粒白色的药丸从隆绪手指的缝隙间落下,转眼,在他的脚下被碾成碎未,“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强迫,我也不愿意强迫你。我本想,只要你肯答应留下来,我便把解药偷偷放入你的酒中。可是——,雨竹,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呢?”
  
  她逼他?竟有这样的荒唐事,雨竹想大笑,倒底是谁在逼谁!她被推倒在铺着黄绫锦段的榻上,乌墨长发散落,瀑布般流泻而下,蜿蜒铺开在胜过无瑕美玉的赤裸娇躯下。在神志脱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感到的只有屈辱,一声悲泣从她口中逸出。然后,她的眼神渐渐迷离,廖若星辰的眼眸因情欲氤氲而变得妖异魅惑。
  
  古铜色的雄健体魄覆上了冰雕玉彻的柔美娇躯,钢与柔完美的融合为一体。满意的看着两人的发一点一点纠缠在一起,隆绪笑了笑,竟有一些悲凉的意味,当一个男人费尽心机也无法获取心爱女人的情时,他能做的只有用男人最原始的方式来占据她。终于,她发出了一声娇媚的吟哦,在药力的作用下,所有的抗拒变成了迎合。他的行动更加狂野,在她如玉肌肤上,肆意烙上属于他的痕迹。鲛绡绫纱的帷幕层层落下,人生莫道不销魂......
  
  就在此刻,隆庆突然闯入了御帐。一入帐中,他顿时大惊失色,急急转身逃离般的准备回避。帷幕里传出低低的一声婉转呻吟,他顿如遭雷击,僵立原地无法动弹,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帷幕里交缠的人影没有感觉到他的到来,他听见兄长充满爱与欲的低唤:“雨竹,雨竹......”声声凌迟着他的耳。他身如霜风中的秋叶,不停颤抖、颤抖......最后发狂似的冲出御帐,一直往前冲。
  
  御帐外,赫连辰砜负手慢慢踱来,望着隆庆狂乱离去的身影,对寒水柔道:“这样做,是不是太过份了点?”
  
  “我什么也没做,”寒水柔一脸无辜的耸耸肩,“是秦晋王来求见陛下,我告诉他,陛下在睡觉,要睡很久,谁也不能见,他就自己闯了进去,与我何关?”
  
  “若无你的授意,他怎么可能进得去?”辰砜难得的严峻,“且不说他的武功不如你,这些黑甲精骑的卫士是做什么用的?”
  
  “这样不好么?”迎上他冷峻的眼神,寒水柔萧缩了一下,“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这样纠缠不清,不如快刀斩乱麻,难不成国师还想去向秦晋王解释么?”
  
  辰砜沉默,望着隆庆离去的方向,思索了片刻,对一旁的侍从吩咐:“你,跟着秦晋王,看清他在哪里后回来禀报;你,立刻去请齐国王过来。”他看了寒水柔一眼,又道:“还有你,稍后派人去把右皇后身边的那两名女子带过来,右皇后离不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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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木伦河水奔腾不息向东流,河畔飞花拂柳依旧,昨日她还在此处,与他相约远走天涯,今日却已物是人非。兄长是她的夫君,她是兄长的皇后,一个宠幸,一个承宠,没什么不对。可是他,倒底算是什么?那一声低吟,分明蕴含着浓烈欢悦,隆庆即使想自欺欺人,假装认为她是迫于无奈,也行不通。
  
  一只手轻轻按在了隆庆的肩上,“二哥!”久违的亲密称呼,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是代,年幼时,他们以“大哥、二哥、三弟”相互称呼,长大后,就变成了“皇兄与臣弟。”
  
  回首,隆裕站在他身后,微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酒囊,“闲来无事,想找二哥一起喝酒。”
  
  隆庆接过酒囊,大饮一口,发觉酒真是个好东西,醉倒之后,许多事可以不闻不问,不想不思。
  
  “我们兄弟四人很久没一起喝酒了吧?”隆裕慢慢小酌,他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这么的文雅,真不象是大辽的男儿,“有机会一定要把大哥和辰砜表哥一起拉过来,痛痛快快大喝一场。”
  
  “大哥——”隆庆喃喃一声,再也说不出什么,有多久,他没再唤过他一声“大哥”;又有多久,他没再唤过他一声“二弟”。
  
  “二哥还记得我们四人偷饮西域进贡给父皇的琼酿之事吗?”隆裕笑道: “那时大哥与表哥七岁,二哥你五岁,我才四岁。我们四人喝光了整整两坛琼酿,结果全部大醉不醒,父皇与母后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还抱着酒坛。”
  
  忆起孩提时候的趣事,隆庆也会心的笑了起来,“那一次,我们还好,只醉了一日便酒醒了,你却醉了整整三日才醒来,气得父皇要狠狠责罚大哥与我——”话音嘎然而止,他记得那一次,他并没受到任何责罚,因为有隆绪维护着他,把所有的过错揽在了独自一人的身上。从小,就是这样,是兄长一直在看顾他,教导他。既使是在十二岁,兄长登上皇位后,仍亲自督促他的功课,教导他的武学。
  
  “人人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我们家却是个例外,不仅因为我们有一位好母亲,还因为我们有一位好兄长。”隆裕的笑容温文尔雅,一边徐徐饮酒,一边话家常:“我始终都记得,自幼体弱,我长年绵缠于病榻。每一日,大哥都会来看望我。父皇驾崩之初,内忧外患难,母后忙于政务,常常无暇顾及我,可不管有多忙碌,大哥从未中止过对我的看顾,对二哥你亦是如此。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东西,他总是先让我们挑选自己所喜欢的,即使是他自己再喜欢的东西,只要我们开口,大哥就会让给我们。这一切,二哥还记得吗?”他的话锋一转,“但,人是不一样的,不是何以供别人挑选、相互转让的东西。人生在世,难得遇到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尤是大哥这样的身份,或许他可以有很多女人,然而在利害关系牵制下,要找一份纯净的真情,何其的难。既然让他遇到了,我们就不该与他抢。你说对么,二哥?”
  
  “三弟,不是这样的,不是——”隆庆艰难道:“我没有与大哥抢,只是......”他无法再说下去,他们之间的纠葛,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
  
  “我不知道你们三人之间有过怎样的纠葛,但从大哥看她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他喜欢她,非常非常的爱恋她。二哥,即使你得到了她,难道你可以忘记多年前,大哥舍身为你挡下的那一箭;你可以忘记一月前,大哥冒死用自己的鲜血为你解去的毒?如果你还记得这一切,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把他心爱的女人拥入在怀?”看着挣扎在痛苦与矛盾中的隆庆, 隆裕的眼中有了怜悯,血脉相连,这样的痛,他感同身受,可他能做的,只有劝:“二哥,放手吧,对你自己也是一种解脱。大哥是我大辽的骄阳,骄阳的光彩,又有几人可以抵挡!只要她没有了对你的念想,就必定能全心全意的接纳大哥。毕竟,在神圣庄严的瀛台上,他们曾有过相守一生的盟约;在天下人眼中,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春天的气候最为善变,和煦的阳光无声无息隐去了踪迹,早春的雨带着丝丝凉意,绵绵落下,打湿了隆庆的衣襟,渗入他早已麻木的躯体里。 潇洒的讲一句:“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并不难,可有谁能真正明白,把一个早已在心中根深蒂固的人,狠狠挖去;把一份早已融入骨血中的爱,生生抽离;倒底有多痛?不是不爱,是不能爱。锥心刺骨是怎样的痛?这样的痛算不算是?
  
24 人生长恨水长东(三)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1)。”是谁在这般不停的凄切吟唱?雨竹茫茫然睁开眼,梦中的雨声渐歇,一线夕照的红晕透过御帐门帘的缝隙,落在浅碧色的鲛绡绫纱帷幕上。紫鑫炉中,焚香已燃尽,残余香味萦绕。合欢散的药力尚未尽褪,雨竹的全身依然酥软无力。她用尽全力勉强支撑起身躯,用力一滚,滚下宽大的锦榻,跌落在榻前铺就的兽皮上。凌乱的长发散落在身上,半遮住她赤裸的娇躯,苍白的脸上泪痕斑驳。她伸出轻颤的手,将委落一地的衣物一点一点拉近,艰难的穿回身上,穿得很慢,却有条不紊,不让身上的衣裳显出一点凌乱的样子。
  
  鲛绡绫纱的帷幕薄而透明,隔着帘幕,隆绪一直在看她,目不转睛。她却不曾看他一眼。她向来好强,自重逢以来,除却那日清晨,她为隆庆落下的那一滴清泪,他未曾再见她在人前落过泪。望见她泪痕斑驳的脸庞,他的心狠狠揪痛,他想:错了吗,没有,没有错,我只是想留住她而已。
  
  用了许久的时间,雨竹才穿戴整齐,努力站起身,蹒跚着向门口移去。在她即将走出门的瞬间,隆绪才醒悟过来,几个箭步,窜到她身后,紧紧抓住她的手,“雨竹,”他的声音,卑微哀恳,仿佛匍匐在了尘埃中,“退一步就是每阔天空,既然那一步,你不肯退,就让我来退,告诉我,该怎么退?”
  
  回过头,她的眼光哀凉如水,仿佛一道冰箭,直刺他的胸臆,“你能退到五年前,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么?”
  
  惨白的手痉挛了一下,缓缓松开。她没再看他一眼,轻身走出了御帐。挥手,他扫落了青玉石案上的紫鑫香炉,“咣”一声,紫鑫炉击重重落地,发出一声巨响,灰烬纷纷扬扬,满室飞舞,呛得他无法呼吸。一拳又一拳,发泄般击打在青玉石案上,在冰冷坚硬的石案上,砸下一个个带血的印迹,他感觉不到痛。不就是为她洗衣、为她煮一钵鸡汤么?他也可以做到,可是老天不肯给他机会,或者说,是雨竹不肯给他机会。
  
  刚走出御帐,雨竹便无力的扑跌在地。守候多时的寒月与玄霜推开阻拦在前面的雪姬与风姬,冲上去抱住她。“主上——”看见雨竹雪白颈部间的於痕与牙印,玄霜忍不住哭出声。寒月咬牙欲碎,突然拔剑,向御帐狂冲去。
  
  寒水柔闪身拦在御帐门前,衣袖一挥,一道劲风将寒月生生逼退几步,功力悬殊太大。“不要做无谓的傻事。”寒水柔冷冷的警告。
  
  “姐姐,”雨竹喊住寒月,“你忘了我们三个人的约定吗?”
  
  “患难与共,不离不弃。”这句话不仅适用于男女之间的爱情,也适用于兄弟姐妹之间的情义。寒月当然没有忘记这个约定,手一松,长剑“咣当”坠落。回身,她与玄霜一起扶着雨竹,慢慢向雨竹的宫帐走去。夕阳下,三人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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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不知道自己在河畔站了多久,懵懵懂懂,恍如梦中不知时日。当一只手搭上肩膀时,他才如梦初醒,没有回头,道:“三弟,别吵,让我再想一想。”
  
  “二弟,是我。”隆绪的声音响起。
  
  隆庆霍然转身,隆绪就站在他的身后。夕阳的余辉中,他黑色锦袍上的织金飞龙少了几分凌驾天下的威严,更多了几分人性的温和;一缕光线透过垂柳的枝叶,照射在他俊美如雕刻的轮廓上,光影斑驳间,隐隐透出几分萧索与落寂。
  
  隆庆感觉到了同样的萧索与落寂,本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不知何时起,变得疏离淡漠。可是,血毕竟浓于水。
  
  望着西天的残阳,隆绪兀自出神许久,转眸,看向弟弟,幽暗的眸中,有着悲伤与恳求,“二弟,我求你,求求你了!”原来,爱一个人到极至时,是没有骄傲可言的。
  
  昂首,隆庆看见残阳如血,浓艳欲滴,五脏六腑的绞痛越来越强烈,痛得他的额前沁出了冷汗,“为什么?”他问:“在我被‘漫天花雨’射中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救我,如果让我就那样死去,多好!”
  
  隆绪沉默,西天的那一轮红阳徐徐没入云层,风起云涌,暮色四合, “我想过,”他低低的说,“可是,我做不到!”
  
  隆庆捂住脸,身躯不停擅抖着、擅抖着,最后,蜷缩在了一起。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好好待她。” 凉风吹过,拉木伦河的水凄切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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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初降之时,草原上燃起了一堆堆的煹火,烤肉的浓香、醇酒的清香在风中飘散。冬猎的最后一个夜晚,举行着封猎庆典的最后一项——通宵达旦的露天夜宴。所有人,无论尊卑,皆会放下平日里的恭敬与矜持,尽情享受这狂欢之夜。
  
  回到宫帐后,雨竹就开始沐浴,用清水不停的冲洗自己,洗到手足冰凉犹不肯停歇。寒月与玄霜无奈,强行将她拉出了浴桶。虽已是早春,但春寒料峭,加之雨竹体质畏寒,寒月着人在宫帐内点起了暖炉。裹着玄霜特意为她制成的虎皮大氅,雨竹倚靠在暖炉旁的软垫上,双眼闭合,身后,司妆侍女用洁白布帛轻柔擦拭她湿漉漉的长发,细细梳理着。
  
  司衣女官领着数名待女捧衣入内,躬身呈献于雨竹面前。寒月扫了一眼摆放于前的数十套衣物,对雨竹轻声道:“娘娘,可要选今夜宴席所用的衣物?”
  
  “不用了,”雨竹仍闭着眼,带着浓浓的倦意道:“随意拿套白色衣装即可。”
  
  “娘娘恕罪。”侍衣内官与奉衣侍女惶恐跪下。
  
  雨竹睁眼,瞟一声呈献于面前的衣物,红如朝阳烈焰,绿如嫩芽新绽,碧如雨过晴空......各色皆全,有汉装,也有契丹服,上乘的衣料、美丽的色泽晃得诸人眼花缭乱,唯不见白色与紫色的衣物。
  
  “娘娘,”司衣女官道:“皇上有旨,令奴婢等日后不得再将白色与紫色的衣物呈献于娘娘面前。”
  
  “原来如此!”雨竹双手暗暗紧握成拳,寒月曾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如现在这般,继续穿着白衣。他的耳目果然无处不在,所以有了午时的那场屈辱,所以不但不能穿紫衣、连白衣也不能穿了。是惩罚,还是告诫?
  
  “欺人太甚!”玄霜忿忿道。
  
  摆了摆手,雨竹已没有心力再为这点小事争执,随意指了套浅碧色的汉装,道:“把衣物留下即可,你们先退下。”
  
  “雨竹,”当宫帐内只余她们三人时,寒月低声道:“在燕京,也有流花阁的人,此次的归程,是我们逃离的一个好机会。”
  
  “逃离!”这一念头烫得雨竹的心头灸热起来,离开的念头,从未如今日这般强烈。她猛站起身,虎皮大氅滑落在地,赤足在柔软的兽皮地毡上快速来回踱了几步。单薄的素纱衬裙飞扬,裙裾下,纤巧莲足若隐若现,白玉无瑕,甚是动人。低头,雨竹看见自己的双足,她并未如宋国的大家闺秀那般缠足,入宫之前,父亲常年不归家门,母亲日日悲泣,无人顾及她缠足之事;入宫之后,已错过缠足的最佳时期,宋太后也曾想补救,可每当教引嬷嬷来缠足时,她因畏惧痛疼,必定弄得整个皇宫鸡飞狗跳,以至于连不过问后宫事务的宋帝也被惊动,赵恒见她哭得惨切,怜惜这个无母的孩子,便道:“罢了罢,一切随她吧,我们皇家的郡主,就算是天足,何人还敢说一句不成。” 每每忆及点点往事,心中便会生出暖意,太后与宋帝也曾对她百般痛惜呵护,他们给过她最美好的九年光阴。再怎么怨,有些东西毕竟难舍弃,她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把一个锋火连天的残局扔给那些养育她长大的人。
  
  “雨竹,你不想走么?”寒月端详着雨竹的神色,道:“为了秦晋王?”
  
  “隆庆!”雨竹的眼神变得柔和,就着地毡慢慢坐下,侧首枕在臂弯上,微湿的长发,如水般倾泄一地,她的神情有了几分孩子般的纯真,“姐姐,我们一定要走的,但不是这样走。有一种药,叫殊心碧,服食下去,人便会呈假死状态,七天七夜后,才能醒来。”
  
  “雨竹,你是想——”寒月的眼一亮。
  
  “这种药极难调配,我需要时间;而且,既使有了药,我会们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助。”雨竹微微笑,明眸中荡起两弘秋水,“他应该会帮助我们的吧,姐姐,我要见见他。”
  
  “主上,”玄霜跳起身,一脸的喜悦,“我这就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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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向拉木伦河的对岸,隆庆仿佛看见了自己今后的人生,寒夜里无边无际的黑暗。远处,夜宴正热闹,欢声笑语,歌声曲音,不时入耳。那样的热闹与欢乐,与他无关,也许这一生,再也无关了,他听见更多的,是拉木伦河水的呜咽。
  
  清风挟着一阵淡淡的幽香吹过,环佩叮当。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声音。怀心谷中,他从沧澜江中打捞到一串风铃,她兴奋的象个孩子,把风铃挂在了石屋的门檐上,为石屋取名“思乐居”。风过处,风铃叮当,她说:“听,这是召唤亲人归来的声音。”也曾想过,要为她盖起一座名符其实的“思乐居”,然而,此生再也无望。她在召唤他,他却无力回首。
  
  “隆庆。”雨竹轻唤,来到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望向河的对岸。月光下,她任意披洒的长发随风轻轻拂动,长裙飘飘、衣袖翩翩,宛若凌空飞落的广寒仙子。
  
  隆庆发觉自己以前的话说错了,其实她不仅是穿紫色的衣服,而是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很美。用尽了的一生的力量,他才能侧过身,对着她说出那两个字:“皇嫂!”刻意的恭敬,刻意的疏离。
  
  雨竹愕然,心慢慢坠向深渊,午时的那场屈辱,她并无意隐瞒隆庆,只是没有机会说,也不知该怎样说,那样的事,于她毕竟太过难堪,半晌,她才能开口出声:“你,还愿意与我一起走么?”有些期盼,有些担忧。
  
  隆庆心一紧,又开始绞痛,猛烈的痛,辅天盖地席卷而来,蔓延到周身,已下定的决心,几欲动摇。他不敢再看她一眼,咬了咬牙,口中弥漫起浓郁的血腥气息, “我们契丹人虽不似你们汉人这般讲究礼数,但廉耻之心还是有的,你自恃美貌,游走在我们兄弟之间,是觉得有趣,还是想让世人耻笑我们兄弟同科?皇后娘娘,请你自重,就算不想自重,也请为皇兄的颜面,为你们大宋国的颜面想一想。”字字如刀,刺入他自己的心,伤得千疮百孔。
  
  她的脸,苍白胜雪;她的眸,幽暗如夜;静静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他,一动也不动,长久的沉静,静得似乎世间没有了生命的存在,许久,她问:“这么说,你是不要我了么?”
  
  “是,皇后娘娘,我不要你了,我要不起你。” 一字一泪,字字泣血,大概便是如此,这样血与泪,他却不能让她看见。
  
  “其实——”雨竹笑,万念俱灰,眼中无泪:“你不要我了,只需告诉我一声既可,我会头也不回的走开,何必这般的——如果你这样做,是因为怕我不死心,会对你纠缠不休;那么,你就太小看我了,耶律隆庆,你小看了我。”她缓缓转身,挺直脊梁,朝前走,“每个人必须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你为兄弟大义,舍弃了我,我不怪你,也不恨你;但我不见得一定要成全你的这一片苦心,你不要我,从此,我也不要你就是了,永远也不会再要你!”她决然的离去,再也不曾回首一顾。
  
  隆庆紧紧捂住胸口,高大挺拔的身形痛得佝偻成一团,跌坐在河岸的堤石上,飞溅的水花不时打在他身上,这一次,他听见的,是自己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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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隆庆视线的瞬间,雨竹脚下一个趔趄,不缓的步伐令她跪伏落地,白皙的双手按在乌黑的地土上,纤弱的双肩开始擅抖,越抖越烈,她的眼泪仿佛璀璨的珍珠,晶莹剔透,纷纷扬扬洒落,无声隐没在尘埃中。
  
  赫连辰砜正躺在一棵参天大树上赏月,这是他的嗜好之一。据说,真正的高手,不会有太多嗜好,嗜好多了,弱点就多。他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当然这是别人给的称号,就他自己而言,他觉得自己是个很谦虚的人。偏偏他的嗜好很多,好美酒,好美食,好美人等等,最最特别的一项,就是好爬树,躺在树顶上赏月睡觉,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常常听见或看见一些不该听或不该看的事。比如,他听见了隆庆的话,这没什么意外,本就在计划之中。接着,他看见了雨竹的眼泪,莫明奇妙的,就想到了一个传说,相传南海的鲛人,美丽无比,在皎洁月光中落下的眼泪,能够变成美丽的珍珠。他突然很想看看她的眼泪,有没有变成美丽的珍珠。不过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女人太骄傲,既使是哭泣,也在无声无息中,也许,她不见得愿意让别人看到她这般模样。夜宴已开始多时,辰砜本准备跃下树,去夜宴上露个面。有了先前那一个认知,他决定在树上多等等,等雨竹哭完离去后,再跃下树。
  
  雨竹哭泣的时间虽然不算是特别长,但也不短。看见她终于停止泪落,辰砜松了口气,梨花带雨固然动人,可再美丽,也是别人的女人,而且是耶律隆绪的女人,他并不想自找麻烦。
  
  无意间,他瞟见雨竹手中拿着一把匕首,玄铁在冷月中泛着寒光。心一惊,早就听隆绪说过这个女人性情刚烈,没想到这么烈。他无暇多加思索,飞身从树顶跃下,挥手打落了雨竹手中的匕首,面色阴沉恼怒,“皇后娘娘如此行止,是否太过不妥?”
  
  “你以为我想寻短见?” 雨竹似乎早已习惯他从树而落的举动,从乍然一见时的惊愕很快转为淡漠,“我还至于如此懦弱。”人总要活下去,既然到红尘中来过一遭,无论多少悲苦,她都会好好走完。
  
  “那这是——”辰砜疑惑的指着地上的匕首。
  
  “这个——”雨竹俯身捡起匕首,执起衣袖细细拭净上面尘土,再缓缓插入刀鞘,认真郑重,仿佛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依然清晰记得,在怀心谷中,那个午后的斜阳下,他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郑重放在她手中,沉甸甸的玄铁,压得她的手腕有些痛,他对她认真的说:这是我向你求亲的表仪,等离开怀心谷之后,我会以三媒六聘之礼向你家中长者提亲,将你明媒正娶迎回家。往事已随风逝,她浅浅笑,有些淡淡的苦涩,一切该作个了断啦!她问:“方才一切,你都已听见、看到?”
  
  “我不是有意要听和看的。”辰砜竟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明明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雨竹双手捧着匕首递到辰砜面前:“既然这样,就请你替我把它还给隆庆,我便不再追究你的偷窥之责。”
  
  “这可不是一个好差使。”话虽这样说,辰砜还是接过了匕首,他发觉自己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又颇有善意的提醒:“夜宴已开始,娘娘还是不要缺席为好。”
  
  “多谢!”雨竹微微颌首,远处传来寒月焦急的呼唤,她转身,向着声音传来处快步走去。长发轻舞,衣袂飞扬,出尘的美,孤绝的傲,一如初相见,风霜雪雨,经久弥见风彩。
  
  辰砜目送着她,直至芳踪不再,很婉惜的摇摇头,“真可惜,你居然是陛下的女人。”
  
  注:(1)温庭筠《梦江南》

25 人生长恨水长东(四)
  
  辰砜出现在宴会上时,雨竹还没有到达,隆庆也不在。隆绪正与群臣宴饮,兴致颇高,饮酒如饮水,一碗接一碗。萧菩萨哥坐在他的左侧,关切注视着他,却不敢出声劝阻。“好女人应该懂得如何取悦男人”这句话被天下无数男子捧为至理名言,能留在隆绪身边的女人,当然都是好女人。只有一个是例外,她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例外。
  
  看见辰砜,隆绪手一摆,笑道:“辰砜,你迟到了。”伶俐的侍女立刻捧上三大碗美酒摆放在辰砜面前。
  
  一口气饮下三碗酒后,辰砜凑近隆绪,低声道:“我刚才看见陛下的女人在哭。”
  
  “哪一个?”隆绪问得很顺口,无意向辰砜身后瞄了一眼,马上又正色道:“那必定是朕的不对了,好男人是不该让女人哭的。”这句话显然不是说给辰砜听的,雨竹在寒月与玄霜的陪侍下,正向他们走来。身旁,萧菩萨哥的手在袖底绞动,为什么在她哭泣的时候,他连多看一眼的耐心也没有。
  
  辰砜看着隆绪,一脸的景仰。隆绪素来以不贪美色著称,居然能在刹那间,想出这样一句令天下无数女子感动的精僻之语。辰砜第一次才发觉他很有成为一代风流浪子的潜质。
  
  可惜,雨竹在隆绪面前永远是一个例外,听见他的话,她的神情沉静似水,没有任何被感动迹象。脸上不见一丝先前的悲戚之色,更不见任何哭泣过的痕迹。举止雍容端庄,素衣纤尘不染,完美得无可挑剔。果然是人生如戏,辰砜先为隆绪那句精僻之语大大惋惜了一番,再为她的冷静自制长长感叹了一场。
  
  来到隆绪身前,雨竹敛衽施礼,又对着萧菩萨微微颌首,算是招呼过后,便在隆绪的右侧坐下,不举箸、不执杯,不发一语,也不看任何人一眼,只凝神观看宴会场中心的歌舞。
  
  隆绪侧首,凝目注视她,她恍若不知。许久,他不易察觉的叹一口气,缓缓转首,举起一碗酒,手一颤,满碗的酒尽数翻倒,沿着手腕流入衣袖,丝丝凉意,直透心底。“皇上。”萧菩萨哥惊唤一声,急忙拿起丝巾,亲自为他擦拭手与衣袖上的酒汁,训练有素的侍者迅速上前收拾残局。所有一切,依然无法引得雨竹的一个关注。热烈的煹火在奔放跳跃,美艳的波斯舞娘在热情歌舞,酣畅热闹的夜宴中,隆绪却觉寒意袭人,她对他已然是视若无物。想起黄昏时分她走出御帐前那哀凉如水的目光,隆绪自问: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妹妹觉得这歌舞可好?”萧菩萨哥问道,试图改变这冷凝的气氛。
  
  “不好。”雨竹简洁干脆的回答。
  
  听到她终于开口说话,隆绪欣喜,道:“那你喜欢怎样的歌舞,让司乐官换掉便是。”
  
  “裸舞。”声音虽不大,也足以让就近几个席位的臣子听到,诸人一愣,雨竹迎向隆绪错愕的眼眸,唇角扬起一丝暗讽的笑,补充一句:“陛下喜欢看。”辰砜禁不住哧笑出声,其它几人也低头偷笑,隆绪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眸一扫,诸人匆忙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行乐。
  
  “当年,在南院大王府内的那场舞,本非出自我的本意。”隆绪端起酒盏慢饮,轻声解释:“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之弟耶律楚雄在辽宋之战中,被宋人所杀,他对宋人痛恨之极,那一日恰逢北地狼主进献一批宋国美女,斜轸便以那种方式泄愤取乐。”
  
  雨竹幽冷的视线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带着些许不屑,道:“你若无此意,完全可以阻止他。”
  
  “为什么要阻止?”隆绪犀利的目光,直视雨竹,道:“我自幼学的就是帝王之术,仁德仁治只适用于在太平盛世时治理我自己家国的臣民,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间的真正定律,对辽人如是,对宋人亦如是。弱者在强者面前,或是变强,或是屈服,或是死。我犯不着为了一群不相关的宋人,让我所器重的臣子扫兴,要怪就怪宋国的男人太弱,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
  
  “我也是宋人,可是我无论如何变强,也强不过你。”雨竹萧索的笑,有些淡淡的倦怠,“却又不想屈服,陛下准备何时让我以何种方式死?”
  
  “你不同的,雨竹,你明知道,对于我,你与任何人都不同。”隆绪原本犀利的目光变得黯淡,垂下眼帘,眼底微微潮湿,“我主宰天下人的命运,而你,主宰我的苦乐。”后面一句,他说得极轻,如同呓语。
  
  雨竹似乎没有听见,仰首,望着茫茫夜空,独自出神。隆绪凝视着她,从侧面望去,她线条柔美的轮廓,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可望不可即,“雨竹,”他问:“你现在还要我么?”
  
  “不要。”轻轻的一语,说得极决绝。
  
  “隆庆已经不要你了,你还是不肯要我么?”
  
  雨竹缓缓转首,在隆绪的眸中,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清冷的笑:“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了,为什么就一定要你?他想将我让给你,那是他一厢情愿的做法,我不属于他,他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归属!”
  
  “这么说,我们都做错了。”隆绪也笑,浓重的忧郁。伸手搂住雨竹,把头倚在她的肩胛处,汲取着她独有的幽香,隆绪觉得自己醉了,“雨竹,我爱你呀!”这句话,他是第一次对她说,也是这一生第一次说。他爱她,倒底有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仿佛很久很久了。维持了太久的强悍,就让他放纵的脆弱一次
  
  雨竹僵直的坐着,一动不动。“雨竹,我爱你!”他又说了一句,她漠然的不作任何回应。“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伏在她香暖的颈窝,一声接一声的说,一声比一声凄切,直至无力滑落倒地。
  
  一片惊慌中,辰砜执起隆绪的手腕探了一下脉息,放下心道:“皇上无碍,饮醉昏睡而已。”当隆绪被侍候着回御帐时,宴会也散去了。辰砜空闲下来,转首环顾,雨竹早已不见踪影。果然是铁石心肠,一切因她而起,她居然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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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上的月亮与大宋秋水园中的月亮没有什么区别,雨竹伸出手,有些孩子气的对着皎洁的月光用力一握,张开手,空空而已,什么也没有抓住。她显得疲惫不堪,道:“我累了,真的很累了。”
  
  寒月走她身后,轻轻环拥住她,不置一词。雨竹倚靠在寒月身上,牵起玄霜的手,“幸好,还有你们,有你们一直陪着我,是我的幸运。”
  
  “主上——”玄霜唤一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叫姐姐,玄霜。”雨竹笑道:“相守了这么多年,我们三人是姐妹才对。”
  
  “姐姐。”玄霜很干脆的喊。三人相视而笑,相互依靠着,静看天际的明月,几乎在同一刻,她们都想起了大宋秋水园的月色,月是故乡明。
  
  “打扰一下。”辰砜的声音虽然轻柔,却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寒月与玄霜顿时绷紧身躯,满脸戒备的瞪着他。辰砜摇了摇头,他若有心要伤人,她们此刻怎么可能还有机会站在这里。他不太喜欢与不聪明的人打交道,便懒得再看她们,没有一丝情绪的目光径直落在了雨竹身上,萧洒的笑容带着丝丝阴狠, “对陛下好一点,没有陛下,你什么也不是。”很不客气话。
  
  “没有他,又怎会有今天的我?” 雨竹连多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带着寒月与玄霜绕过他,走向自己的宫帐,一天之内经历了太多,她再也没有心力与他作任何的争执。
  
  辰砜默然无语,没有隆绪,就不会有今日的萧雨竹;没有萧雨竹,就不会有隆绪今日的苦楚;有什么样的因,就有什么样的果;兜兜转转,其实一切都是因果在循环。
  
  突然,寒水柔不知从何处飞窜了过来,挥掌扫开在雨竹身旁猝不及防的寒月与玄霜,一把抓住雨竹的手腕,“你听着,马上到陛下的御帐去,好好伺候他。”练武之人,手劲特别大,她的手握在雨竹的皓腕上,立刻捏出了五个乌青的指印。雨竹秀眉紧蹙,强忍着痛楚,贝齿紧咬住樱红的唇,不出一声,冷冽的目光直直盯在她的脸上。寒水柔心一凌,手劲不由又加重了几分,有些气急败坏,道:“你听见了没有。”
  
  “水柔,你放肆了。”辰砜温言,手在寒水柔肩上轻轻一拍,她紧抓着雨竹的那只手软软垂下。寒月与玄霜恰好从地上爬起,抢身上前,护住雨竹。
  
  寒水柔瞪着辰砜,怒道:“我放肆?你知不知道,陛下在哭,在不停的哭,哭得我的心都痛了。赫连辰砜,你与陛下相处多年,可曾见过他流过半滴眼泪?”
  
  辰砜怔了一下,很快醒悟过来,淡淡道:“既便如此,你也不该冒犯皇后娘娘。”他身形一闪,手动如电,点住了寒月与玄霜的穴位,并迅速把她们从雨竹身旁拖离,反手扣在寒月的咽喉上,“皇后娘娘,请您现在去御帐陪伴陛下,记住,无论陛下有什么要求,您都要顺从,为人妻者,顺从夫君是一种美德。”
  
  “你——”雨竹浑身颤抖,乌黑眼眸在煞白面孔间,更加的幽冷。她进逼一步,辰砜与寒水柔便拖着寒月与玄霜退开一步;不阻止她,却令她始终不得近前。一边是心急如焚的焦虑,一边是气定神闲的等待。雨竹看见寒月的神情越来越痛苦,面色由胀红转苍白,脚步一滞,“放了她们,你们说什么,我都照做!”无奈的屈服。
  
  “不——”在残喘的间隙,寒月艰难的发出一线声音。辰砜手一紧,生生掐断了她的声线,苍白脸色又呈现青灰色。
  
  见到寒月的痛苦,雨竹更加的痛,怒极颤声:“赫连辰砜,你混帐!”
  
  辰砜放开寒月,向雨竹优雅的欠身, “不得已而为之,我很抱歉,娘娘。现在,请娘娘准予影姬与媚姬陪同您到御帐去,至于寒月与玄霜两位姑娘,且让她们在风姬与雪姬的营帐中住上一宿。娘娘请放心,只要陛下明日的心情还好,二位姑娘一定能毫发无伤的回到娘娘身边。”
  
  雨竹平静下来,冷冽的目光紧紧盯着辰砜含笑的脸庞,“总有一日......”下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从容的转身,由影姬与媚姬陪同着——实际上无异于押送着,向御帐走去。
  
  寒月与玄霜也被带走了,空旷的草原上,只剩下辰砜与寒水柔二人。寒水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望着雨竹离去的方向。一旁,辰砜仔细审视她片刻,哑然失笑。
  
  “笑什么?”寒水柔不悦道。
  
  无视她的怒目相向,辰砜戏谑道:“真令人伤心啊,我还以为你喜欢的人是我呢。”
  
  寒水柔没有如往常那般反唇相讥,只沉默了一会儿,顾它而言:“我想,我知道她的软肋在何处了,这对陛下是否算是一件好事?”
  
  辰砜微笑,朦胧的月色中,他的笑容有些飘渺,“如果一定要用她的软肋才能迫使她屈服,并非是陛下所想要的,真不能算是一件好事。”
  
  寒水柔幽幽叹:“她有什么好?”
  
  “啊!她漂亮,世所罕见的美。”辰砜半真半假的嘻笑:“让人看着,就赏心悦目,魂牵神移。”
  
  夜风吹过,一阵婉转的歌声随风飘来。寒水柔仔细听了一会儿,道:“好象是你的宠姬在唱歌。”
  
  “是的,隆庆心情不好,我让雪夕去哄他开心。雪夕也是宋人,能歌善舞,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或许隆庆会喜欢。”
  
  “她是你的姬妾!”寒水柔诧异。
  
  “是啊,她是我的姬妾,怎么啦?”辰砜一脸的理所当然。
  
  寒水柔不再说话,辰砜也没有说话, 一个心事重重,一个心不在嫣。
****
  雨竹刚踏入御帐,便听见了一声压抑的哽咽,接着,一件物什从她耳畔飞过,重重砸在厚重的帐帘上,“滚!”低沉的声音,有着不容抗拒的帝王威严。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静立于无边的黑暗里。御帐外,火把的几缕光从帐帘晃动的缝隙中流入,隆绪坐在榻前的兽皮上,双手抱膝,埋首于膝上,“滚!”他又说了这一个字,没有抬头。
  
  雨竹撩起帐帘,夜风吹入御帐,灯火的光芒流淌一地。她还来不及迈步,隆绪就惊跳而起,“雨竹,是你么?”帐帘徐徐垂下,御帐内又陷入在夜的黑暗中。刹那的光明虽然短暂,已足以让她清他脸上交错的泪痕。他仓促冲到她的面前,轻颤的手抚上她温润柔腻的脸庞,不可置信的惊喜,“雨竹,原谅我了么?”
  
  “是。”她木然的回答。
  
  “你不再要走,会与我白头偕老,是么?”
  
  “是。”
  
  “我们会生儿育女,相亲相爱一生,是么?”
  
  “是。”
  
  “雨竹,雨竹——”他热烈的唤着她,紧紧拥她入怀,狂热的吻辗转在她冰凉的唇齿间,双手急切撕扯着她的衣裳。与其说,他急于发泄欲望,更不如说,他急于寻找一种证明,证明她的存在与他的拥有。雨竹没有反抗,不能反抗。当他完完全全占据她的瞬间,一声满足惬意的叹息从口中逸出。她手倏的收紧,在锦榻华丽的铺垫上抓起一道道皱褶,抬手拭过自己的脸庞,触手是一片湿润,不知是她的泪,还是他的泪。
  
  静夜里,那个凄切声音又在吟唱: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1)。夜还很长,雨竹不知道自己的一生还有多长。
  
  注:(1)温庭筠《菩萨蛮》

26 此恨绵绵无绝期(一)

  突如其来的幸福容易让人产生不真实的感觉,所以在冬捺钵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隆绪以为自己是生活在梦中。雨竹永远不会如同后宫中的其他妃嫔那般,千方百计取悦他、讨他欢心,这一点隆绪很清楚。但她终于不再对他冷淡疏离,会用温柔的眼神看他,对他温柔的微笑,与他共看日升日落,在静谧的夜里,她会温顺的依偎在他怀中,安详听着他的心跳。渴求了太久的幸福,让他失去了分辩真假的能力。与生俱来的地位,注定他拥有无上的尊荣、滔天的权势;他的幸福,却只有她能给得起。

  偶而,隆绪也会想起,在冬捺钵结束的那一个清晨,雨竹抱着浑身是血的寒月,乌黑的眼眸仿若寒星两点,寒星深处跳跃着幽冥之火,她说:"陛下,请把赫连辰砜的命给我,从此我的人与心完全属于你。"非常强烈的诱惑,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说:"不。"隆绪明白,以辰砜的地位、辰砜的武功,根本就不屑于动手伤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女,但雨竹不会明白。辰砜自然有辰砜的骄傲,他只说了一句:"与我无关,是那女人自己砍断了右手。"便不在多作解释,至于雨竹相不相信,他并不在意。

  雨竹没有再说什么,她不让任何人碰触昏迷的寒月,亲自与玄霜一起把寒月抱回了自已宫帐,并拒绝任何人入内,所有用于疗伤的药物与水盆只允许送到宫帐门口,再由玄霜取入。北归的行程,因此延迟了一日。傍晚时分,雨竹一脸倦容的走出了宫帐,道:"寒月性命无虞,我已问明玄霜,确非赫连辰砜所伤,就到此为止吧。"从此,她不再提起这件事;而他,拒绝进一步探究令雨竹改变态度的真正原因。

  幸福来临时,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隆绪无法不接受。譬如此时此刻,雨竹坐在他的对面,正专心泡茶。湖心亭的四面,水精帘影露珠悬(),凉风穿帘过,珠帘吟风,荷香阵阵。她绯红的纱衣随风轻舞,纤纤素手翻飞,如分花拂柳,蝶舞翩翩,穿梭于定瓷碧青的茶具间,赏心悦目。就这样看着她,隆绪便已满足。

  晶莹的水柱浇入茶盏,极品碧螺春的清香随着上升的白雾袅袅四散。雨竹想起了寒月,寒月的手最灵巧,能泡出最香醇的好茶。雨竹不知道一只手齐腕砍下倒底有多痛,但她知道自己的心有多痛。那一日,寒月举起断腕、惨白着脸对她说:"对不起,雨竹,我不想成为你的软肋。"她紧抱住寒月,没有落泪,一字一字说:"姐姐,所有的一切,我一定会替你讨回。"赫连辰砜承诺要把寒月与玄霜毫发无损的交还给她,结果,却在她委曲求全之后,交还了一个断腕浴血的寒月给她。被人握住了软肋,就会变得懦弱,但这样的懦弱毕竟是暂时。她非君子,更非圣贤,没有一笑泯恩仇的气度。

  "雨竹,雨竹--"隆绪在唤她,幽深的眸凝视着她,若有所思,"隆庆与隆裕都已确定了正妃人选,隆庆的正妃是辰砜的族妹赫连清云,依照隆庆的意思,想在年底就完婚,然后回到他自己的封地辽阳府。"

  捧起茶盏,雨竹浅饮一口,淡淡的清苦在口中漾开,苦中带甘,舌底生津。她嫣然笑,把茶盏递给隆绪:"陛下,请用茶。"宽大的冰绡云纱衣袖沿腕下滑,雪白玉腕上,金钿镂花手镯轻轻晃动。

  隆绪伸手,却没有接过茶盏,握住她的手腕,灸热掌下,冰肌玉肤香沁入骨。她就在他身边,他却总觉如天际浮云,随时会风吹云散。绕过紫檀香木的圆桌,他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雨竹,我们生个孩子吧。"

  回首,她浅浅一笑:"好!"唇齿间犹存碧螺春的清香,气吐若兰,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他低下头,温柔的亲吻她,绯红的纱衣,在他修长的指下,无声委落在地。伶俐的宫人悄然屏退,湖心亭四周的青天纱幔层层落下,重重迭垂。亭外,千竿竹翠数莲红(1)。

  午后的一场暴雨驱散了盛夏的酷暑,急雨惊雷中,隆绪梦到了金戈铁马,漫天黄沙,正当豪情天纵时,利箭破空而来,直射入他的胸口,利箭源头处,他看见雨竹笑靥如花,手挽长弓。"雨竹--"凄切长唤一声,他从梦中惶然惊醒,枕畔玉簟凉,微颤的指拭过额前冷汗,梦中的痛,竟这般真实。如果这是注定的夙命,他便是不惜逆天而行,也改变结局。

  湖心亭外,疾风暴雨,满池残荷,冰绡清泪的垂帘间,雨竹坐在滴水飞檐的回廊下,侧影如剪。长发未挽,任风吹散,狂风不时卷起雨滴,击打在她的身上。隆绪走到她的身旁,张臂将她搂入怀中,不易察觉的为她挡去了风雨,"在看什么呢?"他柔声问。

  指一指湖畔上在风雨中摇曳的翠竹,雨竹道:"那就是我!"

  "你比它漂亮。"隆绪一本正经道。

  雨竹"噗哧"笑了起来,盈盈秋水美眸笑成了两弘新月,极纯净的笑容。

  隆绪莫明的感动,"雨竹,就这样下去,不要改变,好么?"

  她没有说话,轻轻拍了拍他搂在她胸前的手,樱红唇边的笑意,慢慢冷却。大滴雨点不时击打在他身上的,痛且冷。

  隆绪也不想说话,双手将她搂更紧些,等待着雨过天晴。夏日里的暴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风雨过之后,一道七彩的霓虹挂在天际。隆绪挽起雨竹的纤腰,指着绚丽的虹,道:"这才是你。"雨竹笑而不语,他垂眸,凝睇着她,心想:总有雨过天晴的那一日吧!

  "启禀陛下,"一个很煞风景的声音响起,"太后有请陛下永泰宫一述。"

  隆绪无奈叹一口气,该来的总归要来,亲手为雨竹整理好稍有凌乱的衣裳,用宠溺的语气道:"雨竹,我先陪你回宫。"

  "好。"她答应,很温柔,却没有多少依恋。

  隆绪与雨竹都不喜欢以辇代步,水榭长廊,九曲十八弯,他牵起她的手,漫步缓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隆绪微笑,"下一句是什么?"下一句是什么,他记得的,只是很想听她说出那一句。

  雨竹突然的脚步一滞,僵立在原地。长廊另一侧,隆庆负手漫步而来,抬首一望,竟痴立在了原地。雨后御花园的空气微湿,百花的芬芳分外浓郁,枝头莺声婉啼,一声声,恍若杜鹃啼血。心有万箭攒射,隆庆木然迎上前,躬身施礼,一字字,说得极艰难:"臣弟、臣弟见过皇兄、皇嫂。"

  雨竹略略侧身,望向一池残荷,清冷的眼眸廖若寒星。放开雨竹的手,隆绪双手扶起隆庆,手下肩骨嶙峋,心中一阵恻然,似乎每一次相见,都会看见隆庆的清减与憔悴。"来向母后请安?"他问。

  "已经见过母后了。"隆庆低垂眼帘,她绯红的裙裾逶迤在九曲桥的白瓷地砖上,随风轻拂,一下、一下,仿佛拂在了他的心间,绵绵不绝的痛,痛到周身彻骨。怆惶间,他又躬身一礼,道:"臣弟告退。"不等隆绪准许,已然转身匆匆离去。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他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一次次的擦肩而过,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物是人非事事休。

  隆绪再一次牵起雨竹的手,"走吧。"虽是在盛夏,她的指尖冰凉。他用力一握,把她冰凉的手指握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一路无语,回到凤仪宫,庭院里,雨打的芭蕉,一地的落红,满院的残枝败叶,触目的萧瑟。雨竹一脸倦容,连笑意也变得敷衍,"我到了。"抽出手,转身就向内殿走。

  "雨竹,"他拉住她的手臂,手心灸热的温度,透过丝薄纱衣传递给她的肌肤,"不管什么时候,我总是在原来的地方等你。"

  她看着他,他对着她微笑,一种温情在彼此间脉脉流淌。伸臂,雨竹轻轻拥抱了一下隆绪,"呵,陛下,我发觉我开始有一点喜欢你了。"

  "就一点吗?"他笑,"再多一点,好不好?"

  目送着隆绪离去,雨竹的笑容慢慢收敛,阴霾遮蔽了秋水明眸。回过头,寒月倚在大殿朱门侧,苍白孱弱,"雨竹,无论怎样,手都回不来,所以,什么都别做,我只要你好好活着,这是义父的意愿。"

  雨竹走到她的身旁,想握住她的手,握到的却是一支光秃秃的手腕。雨竹紧紧拥住寒月,臻首靠着她削瘦的肩,说:"姐姐,再给我一点时间。"
****
  隆绪来到永泰宫时,萧太后恰好画完一幅山水画,见到他,便道:"皇儿,快过来看看,母后的绘画是否有所进展?"

  隆绪仔细看了看母亲的画,泼墨山水浓浅合宜,颇见功底,笑道:"母后有楚国公的指点,自然是进展神速。"他随意四处张望了一下,"怎么,楚国公今日没有来陪伴母后么?"

  萧太后瞅他一眼,也笑道:"皇儿,为此幅画取个名字吧。"

  "母后的墨宝,自然应当取名为山河赋。"隆绪执起侍从端上的茶盏,轻呷一口,想起了雨竹泡的碧螺春,不由轻笑一下,其实她并不擅长泡茶,却喜欢做这件事,看来美丽聪慧的人,不一定事事皆出色。

  "皇儿,"萧太后打断了他的遐想,"你素来擅长丹青绘画,不如作一幅‘江山赋',给母后鉴赏一下,可好?"

  "朕更加擅长‘美人赋',母后可要鉴赏一下?"隆绪半真半假的笑言。

  "文殊奴,"萧太后喊着隆绪的小字,自从他登上帝位后,她就再也没有用过这个亲呢的称呼,正色道:"我以为江山与美人,你懂得该如何取舍!"

  "母后,"隆绪也正色道:"朕没必要取舍,江山便是江山,美人便是美人,为什么一定要把江山与美人对立起来,为什么一定要两者择其一,而不能两者兼得?"

  "那也要看什么样的美人。"萧太后神色严厉,"江山在握,就该由你来掌控美人的命运,而不是由她来左右你的意志。身为一国之君,当一个人的影响力大到可以左右你意志的时候,你就应该尽快铲除对方,尤其她还是一个异族女子。"

  隆绪缓缓踱几步,在大殿一角站定,微微仰首,所有表情隐藏在大幅绣金帘幔的阴影里,他的声音有些冷:"最初提出和亲的人是母后,朕还以为母后很喜欢她。"

  "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是很喜欢她,直至现在,我仍然十分赏识她。"萧太后叹一口气,"但是,相较之下,我更喜欢我的儿子们,更在意大辽的江山。汉家女人尊崇‘出嫁从夫',我提出和亲,是要她成大辽的人,心甘情愿的效忠于大辽。很可惜,她对你并无任何情意,所以她没有成为辽国人,还是宋国人;而你,却对她痴迷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不仅是你,连隆庆也为了她,终日郁郁寡欢。如果她只是一个空有美貌的平庸女子也就罢了,偏偏她是宋国的护国圣女,与大宋皇室血脉相连。这样一个人,左右了你的意志,也左右了隆庆的思绪,你叫我如何不为你们担忧?如何不为大辽的江山担忧?"缓和了一下语气,萧太后又道:"皇儿,美人确实是可以倾国的。她固然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但大辽的强盛,也并非是无她不可。两害相较,取其轻。是废黜她的后位,再继续五年之约;还是让我帮你即刻铲除她,你自己选择,我不逼你。"

  隆绪笑了一声,"母后,楚国公也是汉人,母后是准备将他罢黜驱逐,还是让朕帮您即刻铲除他,母后自己选择。"走出帘幔的阴影,他倚窗随意而立,黄昏的光芒洒落在他的身后,身影如刀刻。

  萧太后没有发怒,怔怔看了儿子一会儿。岁月的风霜在她身上或多或少留下痕迹,年少时的美丽不再,一路风雨,一直有那样一个人陪伴着她。情为何物,她是知道的,没有族类之分,没有地位之分。罢了,罢了,倒底是儿子成全了她与他。她坚定道:"如果有朝一日,他威胁到了大辽的江山,我清楚该如何取舍。可你,能做到吗?"

  "我能!"隆绪果断的回答,迎视着母亲威严的目光,他比她更坚定,道:"母后,没有人可以左右朕的意志,朕要江山,也要美人。没有她,要这江山有何乐趣,如果连一个女人都保不住,要这样的江山又有何用;没有江山,又凭何守护她这样的绝世美人。朕不想做第二个赵堇,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落入别人怀中,却束手无策。母后,不要碰她。"最后一句,象是在祈求,却又说得极其坚定。

  盯着儿子幽暗深邃的眼眸,许久,萧太后点了点头,"还好,你暂时还算清醒。其它的事,我可以不过问,有一件事你必须牢记,大辽的后宫,从来都是大辽萧氏一族的后宫,这是祖制,后宫的根基绝不能动。还有,一直以来你不让后宫的萧氏妃嫔孕育子嗣,难道是指望她来为你延续血脉么?专宠半年,至今无嗣,是你不让,还是她不愿的问题?"

  隆绪沉默了一下,闷闷道:"母后,会有的,我们只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

  注:(1)毛熙震《浣溪沙》,(2)刘禹锡《刘驸马水亭避暑》

27 此恨绵绵无绝期(二)
  
  远翠愁山入卧屏,转过围绕着睡床的山水屏风,隆绪一眼便看见酣睡中的雨竹,乌发如流水淌过枕畔,皱叠如浪的薄被上,精绣飔飔扫尾双金凤(1),她的睡颜安详恬静。手指轻轻碰触到她温润的脸庞,真真实实感觉到她的存在,隆绪的心绪才渐渐安定宁静下来。近日来,雨竹似乎特别的嗜睡,凌晨他去早朝时,她在酣睡中浑然不知;此刻他下朝归来,她犹在酣睡中丝毫不觉。不忍心扰她清梦,隆绪轻轻的在她身旁躺下,侧身支首看着她,不知不觉,眼中温柔欲滴。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幸福,他却总觉得忐忑不安,如果,能有一个孩子就好了。
  
  “启禀陛下,”内侍刻意压低的声音隔着卧屏传入,“国师在御书房求见。”
  
  “嗯。”隆绪轻声答应,伸手,指尖在雨竹脸庞上留连,长年持弓握剑的指上结有一层薄茧,刮过雨竹柔嫩的肌肤,她如孩童般皱了皱鼻梁。隆绪禁不住低声的笑,恋恋不舍的收回手,正要起身,一双玉臂却在此时缠绕上了他的颈项,缠绵的香吻接踵而至。温香软玉在怀,意乱情迷中,隆绪艰难的喘一口气,吩咐道:“先请国师到御花园丹霞亭中等候,朕稍后就去。”内待应声而去。
  
  雨竹含笑盯着他,乌黑的眼眸中,有着顽童恶作剧得逞后的顽劣与得意。隆绪笑而不语,拉过她向后退缩的娇躯,继续方才准备做的事,这个时候说话简直是一种浪费。在到达快乐颠峰的瞬间,他的后颈部被轻轻刺了一下,全身顿时无力摊软。推开他的身躯,雨竹从床上缓缓坐起,一枚银针在她的纤指间,泛出冷冷的光芒,刺痛了隆绪的眼。迎着他惊愕沉痛的眼,她眼眸中的光芒更加的寒冷刺骨,附在他的耳畔,她温柔低语:“你放心,我还不想引起宋辽大战,所以不敢伤你分毫。只不过好不容易才等到了报仇的机会,就委屈陛下先在此睡一觉,完事之后,我自会来请罪。”又一针,扎在了他的睡穴上。梦该醒了,在昏睡前的一刻,隆绪想到的只有这一句话。
****
  丹霞亭在太液池上,荷芰围簇,香风逐水来。荷叶深处,一叶扁舟泛碧波,扁舟上,美人如玉,白衣似雪。远远望去,辰砜忆起了初见之时,水榭歌台上,佳人遗世独立。自从寒月断腕之事后,在隆绪的授意下、辰砜一直回避着与雨竹碰面的时刻。不是心虚,更不是害怕,而是不想若出麻烦。该来的,总是逃不了,辰砜叹一口气,静坐亭中等候。不管将有怎样的麻烦,观赏美人泛舟红莲碧波间,总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事。
  
  也许是纤纤玉手不惯于握桨,桨酹滑落水中,扁舟在水中央打转。辰砜抱臂倚亭悠闲静观,雨竹沐阳含笑立舟中随波逐流,亭亭玉立、风华绝世,满池碧叶红莲失颜色。风过浪涌,扁舟颠簸欲倾,辰砚终于足尖一点,飞身跃向池心,挽起她的纤腰,提气向丹霞亭飞跃过去。她在赌一场,赌他是否会出手相救;他也在赌一场,赌她如何才能再杀他一次。
  
  艳阳轻风、碧波红莲,玉人双飞,好一场风情。半空中,辰砜不禁低头,向偎依在怀中的雨竹望了一眼,她的笑容柔媚刻骨、摄人心魂,出其不意的,皓腕如柔韧的蔓藤,绕颈而上,抵死绵缠;樱红香润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有那么一刹那,辰砜停顿了思绪;有那么一刹那,辰砜停止了呼吸。只在这么一刹那,雨竹把口中的丹药渡入了他的口中,一口香气,让丹药滑入他的咽喉,落进腹中。
  
  丹霞亭浸池心冷,曲沼门含水脚清(2)。双脚着地后,雨竹松开手,后退数步,若无其事的用丝巾拭唇。辰砜默然无语,想过千万种方式,却从来不曾料到她会用这种方式。他暗暗运了一下内力,并无中毒的痕象,不详的感觉却更加的强烈,道:“这一次,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丹霞亭中,一具凤尾琴摆于白玉案几上。雨竹悠悠然,在琴案前坐下,轻拢慢捻,一曲《广陵散》在她指下倾泄而出。她的琴技堪称一绝,丝毫不逊于以琴曲歌喉而名扬天下的雪夕。和着琴音,她的声音仿若天籁:“化功丹,无解药,天下只有三颗,万金莫求。当年,为求得此药,我连续五日不眠不休,治好了蜀中唐门家主的重疾,才获得一颗,今日便给你服用了。”雨竹的心情颇佳,详尽的解释着:“此药入腹即化,一刻钟之内,任你是怎样的绝顶高手,全身功力会被尽数化去。你自已无法逼出药力,若有人想助你逼出药力,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自身功力也会随之怠尽。”
  
  辰砜脸色微变,他这样的绝顶高手,生死并不在眼中,失去一身的功力,却比死还难受。感觉到内力的狂泄,他无力顿坐在石凳上,苦笑:“我毕竟是大辽的国师,赫连氏一族位高权重;你虽贵为皇后,却无势可依;为一个侍女,冒这样大的风险,值得么?”
  
  “寒月不是侍女。”琴声一顿,雨竹凛冽的目光直视辰砜:“当我在皇宫大内锦玉衣食,尽享荣华时,寒月在边关的黄沙狂风、清秋冷月中,尽孝于家父身前,比起我这个亲生女儿,她更象是父亲的骨血。为了我这个从未尽孝过的女儿,家父用自己的性命换得了我的性命,留给我一句‘好好活着’的话和寒月这个人。数年来,寒月如父如母般照顾着我,她不仅是我的姐姐,也是父亲的延续。我可以忍受你们对我的逼迫,但是你们不可以碰寒月,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她!有劳你去告诉寒水柔,这一次,看在她当时为寒月止血疗伤的份上,我饶过她,但,决不可能再有下一次!”
  
  辰砜的神色渐渐恢复如常,人生好大一场豪赌,愿赌就要服输。他慢慢站起身,向着亭外走去,“那女人的手不是我砍的,是她自己砍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没有兴趣知道,更不是为了取得你的谅解而向你解释什么。我只要你明白,要让我或者寒水柔亲手去伤她,她还不配!”没走几步,他全身脱力的委顿于地,一手扶在丹霞亭的玉砌雕栏上。
  
  雨竹无声无息站在了他的身前,风吹过,衣袂轻舞,云纱衣带轻轻拂过他的手背,温柔的触感,一如她柔腻的纤手。她居高临下看着他,轻柔的声音如三月的春风:“功力化去最初三日,你会全身虚软无力,三日后,行动与平常人无异,只是不再有丝毫武功,此外并无任何苦痛。你看,我对你多好。”
  
  “那就,谢谢你了。”他仰首微笑着,清俊的脸庞上满是不在乎,仿佛方才失去的不过是一样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并非是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力,“更谢谢你的倾情一吻,嗯,香柔甜美,很值得。”
  
  “谢就不必了,把你的右手给我好不好?我不贪心的,就要一只手而已。”雨竹的笑容越发甜美,声音越发娇柔,只是这般的笑、这般的柔,没有到达她美丽清冷的眼眸中。一柄短剑从她的怀中取出,剑身出鞘的一声轻吟,辰砜便已知道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剑。明艳的阳光下,宝剑泛着冰冷的寒光,却不抵她墨玉双眸中的幽冷,“我之前对你说了那么多,也不是为了取得你的谅解而向你解释什么,只是要你明白,我完全有理由向你索取一只手。”
  
  辰砜倚靠在雕栏上,随意席地而坐, “你请便吧。”他伸出右手,萧洒的笑。森冷的剑光中,她的美丽清雅依旧不减。同样的伎俩,她用了两次,他却两次都中计,枉他当初向寒水柔夸口决不会有第二次。太过美丽的事物,总是危险的。辰砜想:也许,这一剑砍下,他就再也不会有第三次中计了吧。剑锋划开他的肌肤,没有痛的感觉,但见手腕上鲜血如泉涌。
  
  剑锋触及骨骼的瞬间,发出刮骨的声音,雨竹一阵心悸。刺目的红,在烈日下分外惊心,她觉得有些晕眩,微微闭了闭眼。无论怎样做,寒月的手再也回不来了,剑势一滞,随即缓缓后撤。
  
  辰砜一直盯着她看,极其俊美的桃花眼微眯,阳光的映射下,他的眼眸深处有一抹靛蓝的光泽流转, “不要我的手了吗?” 他笑容怡人,风度翩翩,置身如此境地,竟也不显得狼狈。
  
  低头,雨竹看见鲜红的血沿着尖剑,一滴、一滴,滴落在辰砜雪白的锦袍上,带着一种残酷的美,如焰火朵朵绽开。亲手杀死一个人,远比下达一道生杀令难得多。“所有的事,皆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无论陛下与太后,还是你们赫连氏族,若要追究,找我一人即可,放过寒月与玄霜。”她幽冷的眼眸正对着他深邃无情的眸,“这一点,以你的势力,完全可以做到。你若答应了,我便不砍你的手,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与你一样,最不喜欢受人协迫。”辰砜唇角轻牵,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阴狠,虽然一身功力已被废,他的眼眸依然如鹰隼般锐利,“你活,她们生不如死,你死,她们随你一起死。”
  
  滴血的剑锋移到了辰砜的胸口,雨竹道:“流花阁中所杀的人并不少,但到目前,让我亲自动手的,只有两人,第一个是陛下,当年我杀他,认定是为已雪耻,为民除害,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结果,他没有死,我也没有死;第二个也许便是你,今日我杀你,你死了,我却未必会死。用一个确保寒月与玄霜平安的承诺,换取你的命,且不管是否受协迫,要先看值不值,对么?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辰砜无所谓的笑,雨竹沉静笃定的笑,一个俊雅出尘,一个绝色倾城;若非中间横隔着一支利剑,确实是一道好风景。一枚石子突然飞射而来,“叮”的一声,剑从雨竹的手中震飞出去,带着一条血线飞上高空,划下长长一道银弧后,落入水池中,激起层层涟漪,缕缕血痕漾开在清澈的水池中。
  
  隆绪闪身跃入丹霞亭,阴沉着脸,冷冷瞟了雨竹一眼。俯身,他手动如电,迅速封住辰砜周身各大穴道。止住血流后,他在辰砜的腕脉上探了探,脸色一变,道:“怎么回事?”
  
  “一场豪赌而已,与人无怨。”辰砜轻松的笑,对雨竹道:“你的那个要求,我答应了。”若非是他苍白的脸色与短促的气息,随后而至的寒水柔几乎会相信他没有发生任何闪失。
  
  隆绪示意寒水柔为辰砜包扎伤口,站直身,冷淡的问雨竹:“可有解法?”眼睛却不看她。
  
  “没有。”雨竹简短回答,“我既然决定让他身残功废,就不会采用有解法的那一种方式。”
  
  “放肆!”盛怒中,隆绪不假思索的挥手向雨竹打去,她不闪不避,只轻轻说了一句:“陛下,我怀孕了。”手掌在离她脸庞的几分处,硬生生停住,她补充一句:“到今日为止,恰好五十天。”
  
  僵持在半空的手微颤,痉挛般慢慢握成拳,无力垂下。隆绪不知该喜,还是该悲。盼望了许久的好消息,居然是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让他知道。他定定看着她,她望着远方,没有看他。“一切早就计划好了?”他的声音低哑干涩
  
  “是。”她坦然回答。
  
  岸边蝉噪垂杨(3),丹霞亭中,只闻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半晌,隆绪才能再一次开口:“那么,在逢场作戏中,你有没有过真情,哪怕是一点点?”低低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有,一点也没有。”冰冷的一句话,足以让一切希冀灰飞烟灭。
  
  “呵——”隆绪笑,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怼;幽暗眼底一片伤心欲绝,无边无际:“你看,我想利用一个孩子来牵制住你,你想利用一个孩子来作护身符,为人父母,我们想到的只是利用这个孩子,所以,你我都不配做这个孩子的父母。”转过身,他亲手扶起虚弱的辰砜,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丹霞亭中,只剩雨竹一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抬手轻轻按在腹上,一句话在耳畔反复回旋:为人父母,我们想到的只是利用这个孩子,所以,你我都不配做这个孩子的父母。 “孩子,对不起。” 她喃喃低语。纤手抚上隐隐作痛的胸口,虚脱般在琴案前坐下,一手支额闭目,脑海中空荡荡,毫无思绪。
  
  良久,一只手轻柔的扶在她肩上, “雨竹,怎么,你很难过吗?”
  
  “姐姐?”抬起头,雨竹才发觉日已偏西,玉砌雕栏上,鲜血干凝,她勉强笑:“我怎么会难过呢,大仇得报,又能确保你们安然无恙,我是太高兴了,对,是太高兴了。”一声哽咽,她搂住寒月的腰,象个孩子般把脸埋在她的怀中。
  
  单手扶正雨竹,寒月诧异的看着她湿润的眼眸,“雨竹,你不会是假戏真作,对耶律隆绪生出真情了吧?”停一下,她激烈的迭声道:“你不可以喜欢他,决不可以,如果没有他,义父不会去世,他是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如果你喜欢他,义父不会原谅你,我也不——”
  
  “姐姐,”雨竹打断她的话,抚慰般拍了拍她的手,片刻前的脆弱荡然无存,抿唇清冷的笑,绝然坚定:“我对他无情可言,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再对他怀有丝毫真情!” 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再对他怀有丝毫真情!仿佛是誓言,又仿佛是决心。
  
  隆绪紧握在手中的青瓷茶杯突然碎裂,锐利的碎瓷沾染着点点血痕纷纷落下。无缘由的,他只觉得心痛,痛得似乎裂成千万瓣。由始至终,都是一场骗局,他分明有所知觉,却不愿睁眼看,只因不舍得,至今仍然不舍得......
  
  “陛下,”躺在锦榻上的辰砜睁开眼,了然的看他一眼,苍白脸庞上,笑意淡如水,闭上眼,他疲惫低语:“陛下,此事不必再追究,她是如此的美丽,而我是这般的惜香怜玉......”
  
  摊开手,隆绪看着一滴血珠徐徐划过掌心,一路血迹。捏紧手,手心越痛,心就痛.....就算是为了那个孩子吧!他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辰砜,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让人送我去积雪山吧,陛下。那里有长年不败的雪莲和千年寒冰玉。”辰砜仍闭合着眼,“在那里,我还有希望恢复功力,或许十年,或许需要更久......”虚弱的喘一口气,他又道:“我走后,请陛下让水柔回黑水宫去,她毕竟是黑水宫主人,总呆在皇宫大内,不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忽又轻笑一声:“我怎么象是在交代后事,还没这么快死——”渐渐地,再无声息,是倦极入眠了。
  
  走出辰砜的府第,夕阳西下,百鸟归巢。茫茫然,隆绪竟不知归路在何方。
****
  凡事已成定局,不如随遇而安,雨竹心平气和的等待着各种可能来临的惩罚,结果却出奇的平静。大辽国师、天下第一高手武功被废的大事,居然没有任何人追究,也没有任何人提起,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自从御医确诊雨竹已怀有身孕后,所有吃穿用度更胜从前。一切与往昔相比,没有特别大的区别,如果,一定要找出区别,就是自从那一日以后,隆绪再也没有踏足凤仪宫。
  
  (1)温庭筠《春愁曲》,(2)花蕊夫人《宫词》,(3)阎选《临江仙》

28 此恨绵绵无绝期(三)

  金秋九月,满城霜叶染红了大辽西京半个天空,秦晋王耶律隆庆的大婚便在此时举行,圣宠眷顾下,盛大的婚典轰动京城。良辰美景,四方来客,声声贺喜中,隆庆举着美酒佳酿一杯杯入喉。权势地位,荣华富贵,如花美眷,他实在找不出不幸福的理由。喜庆的鼓乐张扬热烈,美艳的舞姬步生莲花,人生繁华一梦,他允许自己最后大醉一场。
  
  萧太后亲临婚宴,执起爱子的手,语重心长:“皇儿,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1)”他欢快的大笑,酒不醉人,人自醉。越过重叠人影、隔着轻烟红绡,隆庆望向坐在首席的隆绪,琉璃灯火的光与影,落在他墨黑纹金蟠龙的锦袍上,朦朦胧胧,如梦幻般不真实。优美修长的手执起酒盏,对着隆庆举杯遥贺,和煦的笑容下,淡淡的疏离。在他的身旁,只有高贵端庄的左皇后,隆庆看不到梦中那双清冷的美眸。举杯,满满饮尽这杯酒,他熏熏然倒向一侧。身旁,一双纤纤玉手扶住他,“长乐,长乐——”握着王妃的手,隆庆柔声轻唤。红烛结花,潸然泪下,秦晋王妃的笑颜娴雅美丽,眼眸深处沉淀着浓浓的悲哀,多情总被无情恼,他的多情,于她,便是无情。
  
  漆瓦、金铛、银楹、金柱、玉璧(2),踏着秋霜冷露,雨竹在楼宇宫阙中走了一圈又一圈。两两相负,情缘早已了断,她已下定的决心,从来就不会动摇;但付出的情,毕竟非过眼烟云,风吹就能烟消云散。
  
  清凄月色中,巍峨宫墙更显森冷无情。冰冷的一堵围墙,围困了无数鲜活的生命,一朝朝,一日日,守到韶华逝去,红颜不在,孤苦终老。这样的情景,雨竹并不陌生。年幼时,常见母亲在富丽的公候府中,日复一日,以泪洗面。年纪稍长,在大宋的皇宫中,见惯了后宫薄命红颜的苦寂,喜怒哀乐,围转于一人;荣辱生死,取决于一人。深宫多怨妇,难道这样的生活轮到了自己么?仰望宫墙上的四方天,一生还很长,她不愿从此只能望见这一片天。下定决心般,雨竹低语:“不行,我决不做深宫中的怨妇,一定要离开这里。”
  
  “那么,你想去哪里?”凉风送来一个淡漠的声音。回转身,隆绪坐在她身后的石凳上,一脚踏着石凳旁的矮礅,冷月下,他幽暗的眼眸更加阴沉。一直跟随在雨竹身后的寒月与玄霜,不知何时,被他的近身侍卫阻隔在了远处,正忧虑的向她张望着。从雨竹化去赫连辰砜的内功至今,隆绪是第一次来看她。目光落在她因怀胎四月而微微隆起的腹部上,他的眼神柔和了些许,语气仍然淡漠:“你是想带着朕的孩子一起离开,还是想扔下这个孩子不闻不问,独自离开,嗯?”
  
  雨竹沉默不语,静夜里,风声萧萧,落叶满庭,辽国西京的秋天比宋国东京的秋天风寒浓重得多。拢紧了身上御寒的披风,雨竹举步欲行。
  
  “辰砜已经去了积雪山,寒水柔回到了黑水宫,隆庆今日大婚之后,便会去他的属地辽阳府。你不喜欢的人、喜欢的人都走了——” 隆绪以手支额,双目微阖,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可是,你不能走,无论愿不愿意,你必须留在大辽的皇宫里,留在朕的身边,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雨竹轻声重复一遍,清冷的笑,与霜风一样凉,道:“陛下可知道,一生一世是多长?如果我死了,你如何能不放手?(3)”
  
  “那就,等生下了孩子再死。朕要这个孩子,你必须把他平平安安的生下来,否则——”隆绪没有再说下去,安详的闭合着双眼,悠然养神,俊逸的脸庞一半在月的光辉中,一半在月的阴影里,如同刀锋刻过,线条凌厉而优美。
  
  不必要再多说什么,雨竹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点一点头,道:“我尽力。”
  
  他唇角轻启,勾勒出一个凉薄的笑:“不是尽力,朕要的是一定。”
  
  雨竹道:“陛下,世事未必有一定!”在大宋的后宫里,常有怀孕的妃嫔因各种缘由而胎死腹中,不知太后与皇上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其中的鬼祟,从来就瞒不过精通医理的雨竹。大辽的后宫,怎么可能比大宋的后宫更干净。
  
  睁开眼,隆绪冷然瞟了雨竹一眼,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不徐不缓道:“朕的三妹越国公主因为生育而患病,附马萧恒德浪荡成性,与母后派去侍候公主的女官贤释勾搭成奸,甚至于当着公主的面眉来眼去。致使三妹被气得病势越发沉重,终于不治身亡。母后得知三妹不治的底细之后,怒不可遏,立即将驸马萧恒德赐死,为公主殉葬;却将他们未满月的儿子养在自己身边,百般呵护(4)。”站起身,他走到雨竹面前,伸手取下飘落在她长发间的一片枯叶,冷凝的眸牢牢盯住她,:“朕告诉你这件事,是要让你明白,母后不会因孩子生母或生父的缘故,而迁怒伤害自己儿女的嫡亲骨肉。至于朕,如果连自己的子嗣都有无法维护周全,就枉为君主了。所以,一切的忧患都不理由,唯一的忧患,只有你,你是否愿意让朕的孩子平安出生?如果有任何差错,朕只能唯你是问,你是一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对不对?”他的手蜿蜒下滑,轻轻覆在了她隆起的腹上,掌下血脉相连感觉,让本已冷却的心有了几分暖意,不自觉的,他的笑意也变得温柔起来。
  
  雨竹恍惚了一下,突然狠狠一掌,拍开他的手,一言不发,从他的身旁越过,向寒月与玄霜走去。
  
  “你可知道辰枫武功被废的那一日,是为什么事来找朕么?”雨竹从他身侧走过的时候,隆绪不冷不热道:“你的那个女儿,梦儿,对么?他的属下找到了她的下落。”
  
  雨竹猛然止步,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的盯着隆绪的侧影,颤声:“她,你确定是她?在哪里,还好么?她,她——”火星一点,化成熊熊烈焰,被烧灼着的痛,痛入心髓,是喜也是悲,有希望也有惶恐。
  
  “放心,还活着,只是过得不怎么好。”隆绪略微侧首,脸庞完全沉浸在晦暗不明的阴影里,雨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冷冷的声音:“她长得很像你,却明显有着辽国人的特征,尤其是眼睛,与母后如出一辙。”
  
  “过得不怎么好?”雨竹心底的痛漫延到四肢百骸,才五岁的孩子,过得不好。她绕到隆绪的面前,不由自主的拉住他的衣袖,“我求你,现在就把她找回来,我不要她再受苦。”
  
  “你求我?”隆绪指了指雨竹的腹部,道:“如果不是为了自保,你大概宁死,也不会怀上这个孩子吧?”
  
  雨竹迟疑了一下,道:“梦儿,梦儿是——”
  
  “先回答朕的问题。”隆绪打断了雨竹的话,漠然道:“朕要听实话。”
  
  “是!”
  
  “很好,”隆绪微笑,轻轻拍了拍雨竹的脸庞:“放心,你的梦儿近期内还死不了,等朕的孩子平安出生后,朕自然会让人将她带来给你。可是——”他的笑意有些阴冷:“如果朕的孩子有任何闪失,你这一生,就永远别想再见她。”
  
  “你不可以这么做。”雨竹直直盯着他无情的眼,字字恳切:“梦儿是你的女儿。”
  
  隆绪愣了愣,旋继哈哈大笑起来,不是喜悦,而是嘲讽:“朕岂不是很幸运。”
  
  “你不信?”透心的凉,冷得雨竹的心都麻木了,颤抖的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攥得手心出汗,语气从未有过的柔弱与哀恳:“我这一生,只有过你这一个男人,你既然能找到她,必然知道她的生辰,也可算出,她出生的日子与、与六年前,你、你那一日相符。她的确是你的亲生女儿,你相信我,不要让她再受苦,好不好?”
  
  “你说是,就是吧。”隆绪不甚在意,双手扶住她的肩,道:“只要你腹中的孩子平安出生,朕日后会把她当作亲生女儿般看待,毕竟,她也是耶律氏的血脉。”
  
  “你不信,你还是不信?”雨竹悲愤的推开他。
  
  “如果真是朕的女儿,你为什么现在才说?”隆绪退开几步,随意在石凳上坐下,“隆庆与朕的相貌颇为相似,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眼睛,隆庆的眼睛与母后相似,朕的眼睛与父皇相似。你让朕凭什么相信你?是凭隆庆在大婚之时,拉着秦晋王妃的手喊‘长乐’,还是凭你怀着朕的骨肉,在这里为他黯然神伤?”他优雅的笑,乌如墨玉的眼眸,却冷酷无情:“雨竹,不要试图用不恰当的方式,来改变朕的决定,没用的。”
  
  “你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雨竹凄然,一步步后退,霍然转身,顾不得有孕在身,急急前行。
  
  乌云蔽了月光,夜的黑暗里,隆绪连自己的影子也找不到,望着她单薄的身影渐渐远去,几经克制,他才阻止住自己欲前冲的脚步。想从此不再爱她,却是这般的艰难,“你既然可以骗我这么多次,为什么,那一日在丹霞亭里就不肯再多骗我一次?”
  
  雨竹停住脚步,回头,霜冷的风拂面而过,丝丝的痛,入骨的恨。一片落叶从她眼前飘过,冰冷的笑被划开了一道裂隙,“因为,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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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廊迂回曲折,隆庆慢慢踏过,每一步沉重滞缓,光鉴的乌砖地面,倒影出他清寂的身影。长廊外,秋色连天,阴晦萧瑟。侍立于廊道两侧的宫人见到他,躬身无声后退。廊道的尽头,是天子御用的书房,因为皇上惯常的恩宠,隆庆无需通过禀报便可进入。空旷的大殿在晦暗的秋日分外冷清,大殿深处,隆绪独自一人坐在御案前。听到声音,他抬头淡淡瞅了进入内殿的隆庆一眼,又埋首批阅奏折。
  
  “陛下,”隆庆躬身致礼,道:“臣弟明日便起程前往辽阳府。”
  
  “你若是要向朕辞行,等到今晚家宴之时即可,不必特意来此一趟。”隆绪没有抬头,挥笔在案前的奏折上以契丹文写下了“准奏”二字。相对于契丹字,他更喜欢汉字的狂草,一挥而就,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畅快。字如其人,他想起了雨竹的字,苍劲隽秀,笔锋锐利。
  
  “臣弟听王妃言,右皇后失宠,陛下近来新宠萧淑嫔。”大殿内的长明灯,即使在白日里也燃烧不熄,摇曳火光透过轻薄的宫纱笼罩,映射着隆庆削瘦的身影,竟有一种宝剑出鞘的锋利。
  
  放下朱笔,隆绪心平气和的笑;“女人,闲来无聊便爱谈论宫闱之事,这种事,你也感兴趣么?”
  
  隆庆仰首正视着他,这样做显然有违君臣礼仪,“陛下曾答应过臣弟,会好好待她。”
  
  “朕待她不好么?她要什么,朕就给她什么,她的一切用度都是最好的。”隆绪倒也不生气,微笑道:“如果这还不算好,那么隆庆能否告诉朕,你对秦晋王妃是如何个好法?”他在高处,即使是笑,也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隆庆不自觉的握紧了手,抑制住挥拳而上的冲动,道:“赐予荣华富贵,穿上华丽的衣裳,每一日,等候着陛下召幸,这样的生活,她不会喜欢。”
  
  “她不需要喜欢,只要习惯,习惯就好。”隆绪冷淡的说,“朕是皇帝,她必须适应这样的生活。”
  
  握紧的缓缓松开,隆庆觉得悲哀,最该打的人是他自己,倒底是错了,错得厉害。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适应后宫的生活,“如果陛下厌倦了,就让臣弟带她走吧。”
  
  隆绪嗤笑:“你想把朕的孩子也带走吗?”
  
  隆庆僵立,隆绪低头继续批阅奏折,长久的沉寂,突然“啪”的一声,朱笔在隆绪的手中断为两截,刺目的朱汁溅落在他浅青团龙便袍的衣袖上,“滚出去!”低沉的声音,从他咬紧的牙缝间挤出。
  
  沉静的看兄长一眼,隆庆躬身一拜,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转身大步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于大殿门口,隆绪狠狠甩下手中的断笔,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隆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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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心亭外,昔日满池红莲无踪,翠竹迎风飘黄。水晶珠帘轻轻晃动,帘下的红妆淹没在一片珠光之中,“听说你要见我,是想向我辞行么?”雨竹问,无怨无怒,悦耳的声音平静无波。
  
  太久未曾听闻她的声音,再听之时,隆庆一阵心悸,呐呐的竟忘记了想要说的话。本以为要见到雨竹,必有一番挫折。不料,他一提出,萧太后便爽快的答应了,并即刻安排他与雨竹见面。
  
  半晌,雨竹未闻隆庆答话,又道:“据说辽阳府临近戈壁滩,那里的风沙大,你要多保重。”柔和的声音里,有了几分真切的关怀。
  
  “长乐,对不起,我错了!”哽在喉底许久的话终于说出,凄楚伴着欢欣,“漠北的草原很美丽,策马牧羊的生活也很自在,你现在还愿意随我一起走么?”
  
  珠帘内悄然无声,晦暗的天色,又阴沉了几分,风吹过,秋池泛波,寒意渐浓。
  
  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隆庆艰涩的笑,痴心不死,痴心不死又能如何,他早已失却了资格,“明日,我便会去辽阳府,阿里虎留守西京的王府,无论有什么事,你只需传询给他,哪怕在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立刻回到你身边。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皇庭之中,风云莫测,你只要记住,我、以及我所统御下的二十万铁骑,是你最坚强的后盾。长乐——”他低声的喊,热烈而忧伤,“我会用一生来守护你,这是我欠你的。”
  
  白皙柔美的纤手轻轻拔开了珠帘,雨竹走出帘幛,虽然怀有身孕,她反而削瘦了不少,眉宇间隐隐有着憔悴之色,看着隆庆,她温婉的笑:“无论是昔日的剑浩,还是今日的耶律隆庆,都不欠我什么;但,无论是今日的萧雨竹,还是昔日的长乐,爱过的人都是剑浩。当剑浩不在了,爱也就不在了。隆庆,我从来就没有怨恨过你、责怪过你,只是,不再爱了!”
  
  “不再爱了——”他重复,有些伤感。
  
  “我活着的时候,你什么也不用做;如果有朝一日,我是说如果,我不在这世上了,请你替我保护寒月与玄霜,还有,我的孩子。”
  
  隆庆走上前,牵起雨竹的手,合拢在掌心,“我在一日,你便在!”
  
  一滴水珠落下,滴在隆庆的手上,慢慢漾开。“怎么又哭了?”他问,想对着她笑,眼中已潮湿。
  
  雨竹却先笑了:“再也不哭了,这是真正的最后一次。”
  
  “以后做真正的朋友吧!” 她说。
  
  “好!”他答应她,即使无法真正做到,他也会装作做到了。
  
  “那是一个好女子,不要辜负她。”
  
  “好。”
  
  望月阁在皇宫高处,站在望月阁上俯瞰,整个皇宫的景致尽收眼底。隆绪躺在望月阁内的软椅上,听着萧淑嫔抚琴,她也是萧家的女儿,却有着南国女子的婉约妩媚,是他喜欢的那一种。曲罢,美人温柔似水倚在身侧,纤手捧着红琥珀杯,“陛下——”娇声呖呖,拖着长长的尾音。隆绪笑,握住她雪白柔夷,就着她手中的杯饮一口酒,甘醇滑入喉底,温润绵长。是了,这才是女人的本份,做他的女人,不需要太聪明,只要温顺可人,懂得取悦他就行。
  
  “陛下,妾身想看看皇宫的全貌。”萧淑嫔娇语。
  
  隆绪当然不会拒绝,拥着美人,站在望月阁的护栏前,一眼便望见了湖心亭。因为练有武功,所以他的眼力极好,静静的看了许久,看见雨竹的笑,也看见雨竹的泪,原来她也有温柔的时候,只不过这种时候不属于他罢了。
  
  眼角的余光瞟见萧淑嫔尚未来得及隐藏的得意笑容,隆绪转身,复又坐下,微笑着问:“你入宫多久了?”
  
  “回陛下,妾入宫才三个月。”
  
  隆绪理解的点了点,道:“难道还没有学会后宫的生存之道。”缓缓躺回软椅上,慵懒的动了动指,“下去吧,以后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安安分分享受一世淑嫔应得的富贵。”
  
  “陛下。”萧淑嫔“扑嗵”的跪在了地上,“妾惶恐!”
  
  端起侍从呈上的酒杯,隆绪慢饮一口,闭眼道:“虽然朕不需要太聪明的女人,但也不能蠢到让朕乏味。”
  
  萧淑嫔很快被谴退下去,望月阁里一片幽静。朦胧间,隆绪以为自己入睡了,琥珀杯慢慢从手中滑落,侍立在侧的宫人抢身上前,衣摆托住了即将着地的杯盏。喃喃的,隆绪低唤“雨竹——”不自觉中,他呼喊着的,还是她。恨着也爱着,他恨她,因为她不爱他,多么绝望!
  
  注:(1)晏殊《浣溪纱》,(2)建筑部份借鉴自《潘金莲的发型》,(3)对白引用自小吴大大的留言,(4)资料引用自《辽史》

29 此恨绵绵无绝期(四)

  秋捺钵之行即将开始,大辽的皇族先行来到了临近庆州的上京。寒风扫落叶的深秋里,大辽上京离宫中的碧落苑依旧繁花似锦,鸟语花香。隆绪随意漫步在幽雅曲径间,不时与陪侍在身侧的萧颍妃闲聊,笑语晏晏,心情似乎极好。按照皇家的规矩,妃嫔不得与天子并行,颍妃时刻注意着保持落后于他一步。她出生于萧太后旁系亲族的一支,是隆绪的第一个妃嫔,入宫的时间犹左皇后萧菩萨哥之前。因性情温柔,才貌出众,多年来,颇得隆绪宠爱。此次秋捺钵之行,雨竹有孕在身不宜远行,便由她代为随扈伴驾。
  
  经过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时,隆绪突然脚步一顿,大力拍了拍粗大的树杆,道:“下来!”
  
  枝叶急晃,如狂风吹过,“哗哗”作响。一个俏丽的女子从树顶跌落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口中连声呼痛。无数人影迅速闪现,御前侍卫把她密密围住,刀剑闪着寒光,齐齐对准她。
  
  隆绪一眼便认出了她是雨竹身旁的侍女玄霜,心神不由惚恍了一下,在雨竹刻意的回避下,他已有一些时日没见过她,屈指数来,她腹中的胎儿也该有五个月了。上京的气候较之西京偏暖,虽然雨竹无法参与秋捺钵,但隆绪虑及她畏寒的体质,便请萧太后将她一起带到了上京离宫,准备待她生产之后,再迎回西京。
  
  颍妃也认出了玄霜,含怒呵责道:“你在此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隆绪回过神,手一挥,所有御前侍卫立即退下,与出现时一样迅速。隆绪温和对玄霜道:“你怎么在这里?”
  
  玄霜涨红着脸,不发一言。
  
  隆绪看看她紧拢在袖中的双手,上前一步,微笑:“你手中拿着什么?”
  
  玄霜怯怯后退一步,脚下一个趄趔,身躯向后仰去。隆绪迅速拉住她手臂,使她免于再次摔落于地。玄霜紧拢的手松开,一只雀鸟从她袖内飞出。
  
  “哎呀,我的鸟!”玄霜急唤一声,便噤声不敢再语。她本想抓一只鸟回去给雨竹解闷,却不料会碰到隆绪一行,不但没有捕到鸟,而且可能会因此受责罚。
  
  隆绪飞身跃起,伸手一捞,将那雀鸟抓在手心,含笑递给讶然呆立的玄霜,“你在抓鸟?”
  
  颍妃看了隆绪手中的雀鸟一眼,面色微变,提醒道:“启禀陛下,这是特意养在御园中的金边夜莺。”金边夜莺啼声婉转动听,双翅及尾部的羽尖均为纯金色,这样的品种极罕见,十分名贵,大辽的御园中不会超过十对。
  
  “哦。”隆绪不甚在意的应了一声,招招手,乖巧的侍从立即递上了一只精致的绿杆翠竹鸟笼,隆绪把金边夜莺放入笼中,吩咐道:“再去拿一只来。”侍从应声而去。隆绪把鸟笼放在玄霜面前,“这种雀鸟的啼声极悦耳,你若喜欢,就带一对去吧。”
  
  玄霜顿时笑颜逐开,她的心思向来就很简单,大喜躬身行礼:“谢皇上。”
  
  目送玄霜欢天喜地的提着一对金边夜莺离去,隆绪笑:“深宫之中,能有心思如此单纯的女子,很是难得,不是吗?”转身,他沉默缓缓踱步,六年前的雨竹,也曾这般纯净到一眼便可看得通透。
  
  颍妃温顺低敛着眉目,恭敬的应答:“陛下言之有理。” 回首,望一眼玄霜远走的背影,眼底一片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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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静, 雨竹睡得极沉, 灯火的光芒,透过卧屏的素绢山水画,轻柔洒落在湖色刍纱帐上。隆绪站在睡榻前,隔着帐幄久久凝视着她。蒙胧的光影中,他仍能看清她美丽详和的睡颜,不再有拒他于千里的冷,不再有对他不屑一顾的傲,但是,他却无法接近她。他与她,只着隔薄薄一层丝纱,却胜过千山万水,他只能在山的那端、水的彼岸,看着她。
  
  指尖划过帐帷的薄纱,紧紧捏住那一片薄纱,却没有勇气撩开。“雨竹,你伤了我的心。”隆绪低语。仿佛受到惊扰般,雨竹秀美的眉尖微蹙,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侧身背对着他。
  
  既使是在睡梦中,她仍然不屑于面对他。他不是她,当她决定放弃一段情,无论怎样的痛、无论如何的不舍,也决不回头;这样的绝决,对她,他做不到,她不要他,他却无法不要她。无声无息走出内寝,寝宫外间,鹤形青铜灯台上,细长的鹤嘴吐着红焰。昏昏欲睡的守夜宫女,突然一个激凌清醒过来,惊讶的发现君主立于灯台前,神情黯淡。仓促间,她想起该下跪行礼,俯身伏在微凉的地面上,她看见他修长的影子落在青石地砖上,孤独而忧伤。
  
  晨光微熹之时,玄霜走进了内宫,看见隆绪,愕然:“陛下?”
  
  隆绪看她一眼,又垂下眸,没有说话。玄霜虽然单纯,却不笨,很快有所明了,轻声道:“陛下,主上的心其实很软,她向来吃软不吃硬。陛下若能换一种方式,不要总是以帝王这种居高临下的身份与她相处,更不要猜忌她、协迫她,或许情况会有所——”
  
  “玄霜!”随后而至的寒月厉声一喝,打断了玄霜的话,迎着隆绪冷凝的目光,她无畏仰首,瞪视回去。隆绪极不喜欢看见寒月的目光,太过阴沉,若不是怕雨竹恼怒,他早就想把她驱逐出宫。转眸,对着玄霜,他微微含颌一笑。
  
  再一次进入内寝宫,毫无意外的,隆绪看见了雨竹幽冷清醒的眸。静谧中,两人无语对视。许久,隆绪撩起纱帐,在雨竹身边躺下,柔声道:“那个孩子现在的名字叫赵芷萱,暂时养在宋国太子府中。二个月后,便是母后寿诞,赵堇将会出使大辽,我已命人告知他带上赵芷萱。到时,她会完整无缺的回到你身边。”
  
  侧过首,雨竹意外的望向隆绪,一切太过突然,真与幻,她几乎无法确定。承受过太多的失望,她甚至不敢再怀有希望。
  
  隆绪没有看她,对他而言,放弃这一份情,远比背负这一份情更加的艰难,只要她肯给他机会,他便会回头。牵过雨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他的心渐渐安定,“我们和解吧,雨竹,就算是为了孩子!”
  
  雨竹用力一挣,将手从隆绪掌中抽出,走下睡榻,倚在碧纱窗前。凌晨微光笼罩着她的侧影,凉风透窗而入,拂过她披散的长发,几缕碎发随风轻舞。隆绪斜靠在榻上,她的身影,如烟雾缭绕,蒙蒙胧胧,看不清她的容颜。
  
  良久,雨竹理清了思绪,问:“你如何能确定赵芷萱就是梦儿?”她很平静,除了声音有点低哑。
  
  隆绪道:“你认识宋太后的亲信女官陈月如吗?”
  
  雨竹正面看向隆绪,点了点头。在宋太后未入宫时,陈月如便是宋太后的贴身侍婢。随同宋太后入宫后,立誓终生不嫁,侍奉宋太后,深得宋太后信任。雨竹七岁入宫,几乎是由陈月如照顾长大,故一向把陈月如视同亲厚长辈来敬重。
  
  “当年宋太后下达将梦儿扔入护城河的命令时,刚满百日的梦儿碰巧大哭出声。宋太后一时心软,改变了主意,命陈月如寻一户可靠人家来养育梦儿,同时下令在场所有人不得泄密,否则必诛其三族。陈月如带着梦儿出宫,偷偷交给了自己的弟弟抚养,这件事连宋太后也不知道。二年之后,你入主流花阁,下令寻找这个孩子,皆被宋太后暗中阻挠,所以你们一直找不梦儿。你远嫁大辽不久,赵堇通过陈月如找到了梦儿,把她带入太子府,对外宣称是他的义女。也许宋太后觉得有愧于你,默认了梦儿的存在。”
  
  “是这样啊!”雨竹轻语。隆绪看见她雾蒙蒙的眼眸瞬时变得清澈,唇角微微上扬,掩不住的喜悦衬托得她的脸庞更加光彩照人。过了一会儿,雨竹又想到了一事,疑惑道:“你说梦儿过得不怎么好?”
  
  “你以为,有几个男人可以豁达的真正做到爱屋及乌?”隆绪从睡榻上坐起,笑笑,神情怅然:“赵堇看在你的情份上,收留了梦儿,但很少过问她的境况,负责抚养梦儿的太子妃石氏,不喜欢这个孩子,你知道的,有时候女人妒嫉起来,便会不可理喻。”
  
  雨竹沉默了很久,来到隆绪身旁坐下,仰首望着他,“我求你,把梦儿平安带给我!”
  
  “好。”隆绪撂起她胸前的一缕碎发,柔声道:“我们会和解吗?”
  
  “会。”她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隆绪欢快的笑,揽住雨竹的肩,“雨竹,不要再欺骗我,或者,如果没有真心与真情,那么,就请你永远不要戳穿这个谎言。”
  
  “那个孩子——”雨竹悲哀的笑。
  
  “怎么?”
  
  “没有父亲,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她轻轻的说,合上眼疲倦倒向睡榻,毕竟有孕在身,无论经历过什么,困乏了便需要睡觉,隆绪看不见她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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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大婚至今,隆绪与雨竹终于能融洽相处。不是剑张驽拔的冷凝,也不是虚假的柔情蜜意,只是和颜悦色的平淡相处。饶是如此,隆绪也已经满足,窥见到希望,总胜过永远的绝望。也是在这时,他才发觉以前忽略了玄霜这个重要人物,实在是大错特错。于是虚心向她请教取悦雨竹的方法,每一次,玄霜都会耐心指点,因此,隆绪与雨竹的关系日益改善。
  
  秋捺钵出行的前一日,隆绪特意在碧心苑召见玄霜,交代过在秋捺钵的一月内照顾好雨竹等事宜后,道:“你劳苦功高,待朕归来,便给你封户赏赐,朕的满朝臣子,无论你中意何人,朕即刻为你赐婚。”
  
  “不,”玄霜急急摇头,“奴婢只想一世侍奉主上,不求任何赏赐,但求陛下能一世善待主上。”
  
  隆绪笑:“真是一个好姑娘,不如,朕册封你为妃嫔,让你一世陪伴右皇后,可好?”
  
  玄霜惊跳,“千万不可以,主上不与别人分享夫君。”顾不得礼仪,她羞怯的转身便跑,身后,隆绪哈哈大笑。
  
  玄霜跑得更快,一不小心,撞上了站在碧心苑外的寒月,她沉郁盯着玄霜,冷然道:“为了荣华富贵,你连主上也出卖么?”
  
  “姐姐,”玄霜慌忙解释:“我别无所图,只是不想看着主上活得如此的累,只要主上过得好,又何必在意她与谁在一起,你说呢,姐姐?”
  
  寒月的眼光阴冷,不理会玄霜,转身便走。玄霜紧追在她身后,一路急嚷:“姐姐,你要信我,一定要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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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菩萨哥进入雨竹的居所时,看见雨竹正缝制一件婴儿的衣裳,关切笑道:“妹妹,这些事交于宫人去做即可,你怀有帝裔,要多休养才好。”
  
  雨竹笑了笑,算是招呼过,低头继续手上的针线活。她与后宫中的妃嫔鲜有来往,对于萧菩萨哥的热情,有些不习惯,也懒于应付,气氛显得有些冷落。
  
  萧菩萨哥捧起侍女呈上的茶盏,并不饮用,只望着雨竹,半是羡慕半是伤感道:“你所不乎的,却是别人求之不得的。”
  
  “哦。”雨竹心不在焉的应一声。
  
  萧菩萨哥讪讪的,正准备告辞。寒月怆惶跑了进来,“雨竹,玄霜、玄霜——”
  
  寒月向来冷静,很少会有惊慌失措的时候,见她这般模样,雨竹便知事态紧急,猛然站起,焦急道:“玄霜怎么了?”
  
  萧菩萨哥扶住雨竹站立不稳的身躯,对寒月道:“你别急,慢慢说清楚。”
  
  寒月喘了一口气,道:“方才在御园内,玄霜不慎撞倒了皇上赐给颍妃的羊脂玉瓶,颍妃十分恼怒,命人将玄霜押往司务府,说是要按宫规处置。”
  
  “按宫规处置?”雨竹看向萧菩萨哥,“大辽的宫规是什么?”
  
  “按宫规,宫婢毁损御赐品,庭杖八十,若反抗或拒绝受罚,等同谋逆......”不等萧菩哥说完,雨竹已急步向宫外走去。萧菩萨哥赶紧拦住她,道:“妹妹,司务府离此处较远,你身子重,不能急行,还是乘辇车去较好。”
  
  雨竹拿出隆绪御赐的金牌往寒月手中一塞,“你快去阻止行刑,我即刻就到。”
  
  寒月拿起金牌,展开轻功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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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左右皇后的凤辇到达司务府时,迎驾的人在司务府门前满满跪了一地。目光越过众人,雨竹望向站在门角的寒月,寒月冲着她摇了摇头,悲伤道:“我来迟了”。
  
  雨竹没有听懂她的话,也许是不愿意听懂,迈着虚浮的脚步向内庭走去。寒月扶住她,道:“雨竹,不要去看。”
  
  雨竹狠狠拂开寒月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在司务府内庭的地上,白布沾染着斑斑血迹,遮在一具躯体上。雨竹屈身,手急剧擅抖着,揪起白布,半天,才一点一点掀开,玄霜惨白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玄霜!”雨竹轻声的喊,怕惊吓了她,“玄霜!”再喊一声,还是没有应答。
  
  雨竹全身的力气,刹那间全部抽空,委顿在冰凉的地上。她抱住玄霜冰冷的身躯,紧搂在怀中,试图把自己的体温给她。血迹沾染在她纤尘不染的白衣上,她轻柔道:“玄霜,你怎么这样的傻!”眼中红潮涌动,却流不出泪水。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私心,想在玄霜的身上寻找自己昔日影子,这么多年刻意纵容她的单纯天真;如果她不把玄霜带到了辽国;如果玄霜多一份心计......或许玄霜现在依然娇俏可爱、活蹦乱跳,而不是这样一具冰冷得无一丝生气的躯体。
  
  “玄霜——”雨竹凄切的喊,玄霜武功不弱,完全可以摆脱那些解押的人,跑回她的身旁寻求庇护。也许是坚信她能前来相救,也许是不愿因为自己的莽撞而连累了她......一念之差,从些,她失去了多年患难与共的妹妹。 她以为人定胜天,有决心、有意志,便能撑控一切,结果,却连身边的亲人都保不住。铺天盖地的悲怆,使得无人敢接近她,寒月本想劝慰她,却忍不住先恸哭出声.
  
  “雨竹,”闻询而来的隆绪匆匆冲入司务府,没有理会跪拜在地的诸人,焦虑扶住雨竹双肩,“你——”看见她的双眸,他有些心惊胆战。以往,她的眼神虽冷,却不会如此刻这般空洞,没有一点生的光彩,任他怎样呼唤,都不理不睬不闻,“怎么回事?”他问萧菩萨哥。
  
  “启禀陛下,”萧菩萨哥刚刚向内务府总管问完话,“玄霜不慎撞碎了御赐的羊脂玉瓶,颍妃按宫规处罚,行刑的内侍失手将玄霜杖毙了。”
  
  雨竹终于有了反应,杖毙,玄霜一定很痛。抬眸,她冷冷盯着隆绪:“一个羊脂玉瓶比人命还重要吗?”
  
  “不、不是这样的,雨竹。”隆绪的看着她,忧虑而心痛:“你要我怎样做,你说,我一定答应你。”
  
  雨竹放开玄霜, 细细为她理齐凌乱的衣襟,一字一字咬得极清晰:“我要以命偿命!”
  
  “朕答应你!”隆绪扬声道:“来人,将行刑的人拖下去杖毙!”
  
  “不是他们!我只要罪魁祸首的命。”雨竹厉声。
  
  隆绪犹豫了一下,萧菩萨哥趋前俯身:“陛下,颍妃是按宫规行事,罪不致死——”不经意间,暼见雨竹寒冷刺骨的目光,她打了个寒颤,话语不由顿住。
  
  这时,萧颍妃披发素服的走进了司务府,跪在隆绪与萧菩萨哥面前:“陛下,皇后娘娘,妾甘愿领罪。”
  
  隆绪看看她,又看看雨竹,面有难色。萧颍妃十五岁被萧太后钦点入宫,至今伴驾整整十年。他即无法不顾念十年的情份,也无法不顾及她身后的家族。
  
  萧菩萨哥明了,道:“陛下,后宫之事,可否让我来处决?”
  
  隆绪点了一下头。
  
  萧菩萨哥道:“颍妃行事不慎,夺其妃号,降位为媛,罚一年月例,用于厚葬玄霜。”
  
  “妾尊旨。”颍妃磕头谢恩。
  
  隆绪见雨竹没有说话,暗暗吁了一口气,对颍妃道:“你去向右皇后谢罪。”
  
  颍妃跪行到雨竹面前,雨竹没看她一眼,站直身躯正视隆绪, “陛下,我现杀了她,你废了我的后位,可否?”
  
  “雨竹。”隆绪靠近她,轻扶她双肩,低声道:“我也有难处,你要体谅。”
  
  “所以,陛下什么也不用做,一切让我来做。”她的目光冷若寒冰,眼眸深处却似有烈焰跳跃.刺骨的冷,灸人的热,冷热交加下,是不可撼动的决然,“我或她,陛下选一个。”
  
  萧菩萨哥讶然瞪大了眼,颍妃面色苍白,骇然盯着僵持中的两个人。
  
  隆绪尴尬静立,不置可否。雨竹冷笑,突然手一挥,拔出他的腰刀,向颍妃砍去。隆绪急速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夺回刀,怒不择言:“你闹够了没有,只不过死了一个侍女,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么?”对上雨竹冷冽的眼眸,他一惊,好不容易修补关系,又裂成了万丈深渊。放开雨竹的手腕,他蹙眉凝语。
  
  雨竹后退两步,冷冽的目光在颍妃身上停留了片刻,不再看任何人一眼,与寒月合力抱起玄霜,一步步艰难的离去。
  
  雨竹的身影渐渐消失于视野,隆绪冷然瞟了颍妃一眼,目光凉如秋夜里的霜风,紧抿着唇,未置一词大步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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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寒夜,隆绪徘徊在御园内。天明之时,便要开始秋捺钵之行,他却无法入眠。
  
  “陛下,可是有烦恼?” 花丛中,韩德让含笑而立,因隆绪的特许,韩德让在他面前免于行礼。
  
  停住来回的脚步,隆绪抬首,夜空里,秋月如弓,人生难得花好月圆,“楚国公,情为何物,为何这般的辛苦,却让人欲罢不能?”
  
  韩德让笑,夜风轻轻吹动他一袭青衫,气度儒雅,“陛下,午间之事,臣已听闻,陛下可否听老臣一言?”
  
  “你说。”
  
  “陛下出于社稷之虑,按大辽律法行事,无过;右皇后却也情有可原,一个弱女子远离故土,嫁入曾是敌对的国家,玄霜、寒月是她在大辽仅有的两个故人,于陛下而言只是侍女,于她而言,是姐妹,妹妹死于非命,做姐姐的怎能不悲愤。既然两者都无错,陛下乃大辽国主,胸怀宽广,不如先让一步。”
  
  隆绪苦笑:“朕是想退让一步,可她——”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情之一事,不同于治国或征战那般需要果毅决断,而是需要耐心与时间;男女之间,若有真情,便无法分出身份高低;不在意自然无所谓,既然在意,何妨多付出一些耐心与时间。”
  
  隆绪笑:“楚国公,朕受教了——”
  
  “陛下、陛下——” 一阵惊慌的声音传来,按宫中的规矩,宫人不得随意喧哗。
  
  隆绪不悦的看一眼扑跌在脚下的内侍,内侍不寒而栗,嗫嚅着:“启禀陛下,右皇后娘娘不好了——”
  
30 此恨绵绵无绝期(五)
  
  隆绪一路狂奔向雨竹居住的宫苑,把一群随从远远甩在了身后。来到宫苑门外,他又怯步难前。凄冷月色,碧桂飘香,宫苑门前,桂树重影叠幢。隆绪站在树丛的阴影里,透过宫苑雕花拱门,望见苑内灯火阑珊,人影穿梭。前一步,他没有了勇气;退一步,却不舍得;心中只觉得恐惧。
  
  三名宫人匆匆走出宫苑,领先的女官手中捧着一个蒙着白布的木盆。隆绪心中一凌,莫名的痛,不自觉跨前数步,站在了她们面前。三名宫人看见他,惶恐下跪:“奴婢参见陛下。”
  
  隆绪指了指被放置在地上的木盆,道:“捧过来!”
  
  “陛下!”女官面有难色。
  
  随后赶上的近身侍从趋身上前,道:“启禀陛下,此举不合——”
  
  “捧过来,听见没有!”隆绪厉喝一声。
  
  没有人再敢劝谏,女官抖抖瑟瑟的把木盆举到隆绪面前,他却又犹豫了一下,微颤着手慢慢掀开覆于其上的白布,满盆的血水轻轻晃动,晃红了他的眼,白色布帛从指间滑落。宫苑内的灯火,透过雕花拱门,一缕一缕,洒落在隆绪的身上,近身侍从看见他的面色青白,眼中红丝密布,不禁担忧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陛下——”
  
  “是男孩还是女孩?”隆绪问,声音乏力得近乎虚无。
  
  女官答:“回陛下,是一个已成形的男婴。”
  
  “这么说,”隆绪惨笑,“朕本该有一个儿子。”大力甩开扶持的侍从,冲入宫苑。
  
  寝宫内一片静谧,雨竹虚弱躺在锦榻上,眉心紧蹙,眼角泪痕未干。榻旁,寒月捧着一碗汤药,正低声劝慰。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锦榻周围的卧屏轰然倒下,隆绪踩着卧屏上的山水墨画,一步步向雨竹靠近,幽冷的眸透出犹如困兽的绝望,恨恨盯着她苍白的脸庞。寒月警惕的挡在了雨竹身前。隆绪泄愤挥出一掌,凌厉掌风把寒月扫向一旁,重重撞上窗枢,又跌落在地,半天不得起身。雨竹强撑起赢弱的身躯,望着他,静候着可能施予的各种惩罚。
  
  “你是不是人,你倒底是不是人?”隆绪在榻前站住,手一摆,指着寝宫外,声音嘶哑:“外面那个浸在血水中的胎儿,难道就不是你的亲骨肉?”他哽咽一下,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瞬间,雨竹眼中也盈满了泪。他的痛楚,也是她的痛楚,只是,他不会信,她也没必要说。
  
  他的手高高举起,雨竹合上眼,等着他的雷霆一击,太累了,能早些解脱也好。“砰”的一掌击下,却狠狠击在了隆绪自已的胸口上,他半跪于地,鲜血从口中喷出,洒落在素色的被帛上,艳红点点。“我欠你一巴掌,是不是?现在还给你。我还欠你什么,一条命吗?”他拔出靴中的匕首,强按在雨竹的手中,刀锋对着自己的胸口:“我今日一并还清给你,好让你我都有个解脱。”
  
  雨竹的手向后撤,但无力挣脱他的钳制,“隆绪,我不是有......”她话语一凝,虚弱的喘着气。
  
  隆绪的手微微松动,成婚一年来,虽然他多次要求,她却是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寒月急冲上前扶住雨竹,口中关切道:“雨竹,你怎样了。”雨竹的身躯突然前倾,锐利刀锋刺入隆绪胸口。鲜血沿着刀柄流下,染红了她白皙的手。握着刀柄,她怔怔看着他。
  
  隆绪凄切的笑:“要不要再补一刀?”伤口不足以致命,已足以让他心死如灰,哀莫过于心死!
  
  雨竹双手垂下,虚脱的倒在寒月身上,脸色更加苍白。她摇了摇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是枉然。
  
  隆绪艰难站起身,咬牙一把拔出匕首,胸前顿时血线如注,“哐”的一声,他把匕首狠狠掷出窗外,用手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口,缓缓后退:“你从此可以安心了,我再也不会打扰你。”退至门口,他深深看她一眼,绝然转身,走出她的视线。
  
  当隆绪浑身浴血的走出寝宫时,引得守候在外的妃嫔侍从一阵巨大恐慌,嘈杂的人声中,他强抑住晕眩,搜寻到萧太后的面孔,道:“母后,我不会再见她,请你替我保护她,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她。”
  
  萧太后焦虑的抱住儿子,连声急唤:“御医,快传御医!”
  
  隆绪固执握住母亲的手,殷切望着她。萧太后叹息一声,怜悯道:“我答应你便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终于放心,刹那间,陷入在一片昏天暗地中。
  
  寝宫里面,静谧依旧,雨竹在寒月的扶持下重新躺回锦榻,疲惫的合了上眼,许久,她呼吸声趋于平稳,想必是入睡了。守侍在榻旁的寒月悄悄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那把凝血匕首在月下泛着寒光。她轻轻吁一口气,坐上窗台,倚靠着窗枢的一侧,渐渐睡意朦胧。依稀间,仿佛看见了义父,黑色甲胄,白色骏马,从旭日的金色光芒中冲出,手挽长弓,那些正欲蹂躏她的禽兽,在他的箭下纷纷倒地,然后,他把手伸给她,“孩子,别怕。”那一年,她八岁,以为自己看见了天神,从此,这个神驻进了她的生命,一生一世。
  
  “姐姐,你现在满意了吗?”雨竹忽如梦呓般,低低的问。
  
  寒月猛然惊醒,本已极其安静的内寝宫,此时更加的安静,静得让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你知道了,在什么时候?”她问。
  
  “就在你有意推我一下,让我刺伤他的时候。”雨竹的声音微弱,气息短促。很多事情,想想就明白了,只不过,一直以来,她不愿意想罢了。
  
  来到锦榻前,寒月双膝跪地,“一切都是我做的,你怎么处罚,我都无话可说。”
  
  “一切都是你做的?”雨竹仰躺着,一滴晶莹的泪从紧闭的眼中泌出,无声滑落,“我防了任何人,唯独不防你;我不信任何人,唯独相信你;从六年前开始,我的亲人只剩下了你。一切是为什么呢?”
  
  “雨竹,你见过真正的地狱么?”不等雨竹回答,寒月轻笑一声,又道:“你当然不可能见过,金枝玉叶,得天独厚,尊荣的身份、惊人的美貌、聪慧的才智。既使在你最苦难的时候,仍然锦衣玉食,受人关心、呵护。而我,从小就活在地狱中,是义父把我带出了地狱。”
  
  她略略侧首,浓郁的痛不经意的从眼底流露,“我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无家无国。从懂事起,我就生活在边关的一家勾栏里。你知道勾栏是什么地方吗?天下最低贱的地方,尤其是边关的勾栏,更是低贱。当年,你失身于一人,便已痛不欲生。可你知不知道,那里的姑娘为了三餐一宿,每日至少要接客十人。还好,我当时年纪小,不用接客,当然,活得也不轻松。从早到晚不停的干活,无眠无休,累得象条狗,一年到头,食不裹腹,衣不蔽体,还要日日挨打,有时是勾栏里的人打我出气,有时是嫖客打我取乐,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体无完肤。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死丫头’。那样的日子啊,惶惶不可终日,真不知何时才能到头,人命比路边的野草还要轻贱。我八岁那年,来了一群流寇,把勾栏里的年轻姑娘掳走,其他人全部被杀。在回他们老巢的路上,姑娘们不堪蹂躏,纷纷惨死。最后他们把目光瞄向了我,一群畜牲,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他们淫笑着抓住我,撕烂我本已破旧的衣服,我以为我会象姑娘们一样惨死,就在那时,义父出现了,象神一般从天而降,射杀了那群畜牲。他救下了我,并收留了我。”
  
  寒月微笑,神情越来越柔和,秀美的脸庞容光焕发,“有生以来,我吃了第一餐饱饭,穿上第一件完好的新衣,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第一次有人和颜悦色的对我说话......他待我就如亲生女儿,教我识字、习武,所有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义父给我的。他经常向我说起你——他最心爱的亲生女儿。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明白,义父是把我当作你来疼爱,把你所不需要的父爱,转到了我身上。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义父高兴,我就高兴;义父所喜欢的,就是我所喜欢的;义父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我在义父身边无忧无虑的生活了八年。十六岁时,他开始为我选择夫婿,我苦苦哀求他不要把我嫁出去,终于,他同意让我再留两年。他以为我是怕嫁的小女儿心态,却不知,我是不愿离开他。在他心中,我只是女儿;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一切,恩人、父亲、兄弟,夫君,他是我的天,没有他,我便暗无天日,我别无所求,只求一生一世守候在他的身旁。两年后,义父重伤,你来到了边关,你是他唯一的亲骨肉。所以,由始至今,我是真心实意的爱护着你,真心实意的视你如亲妹。为了救你,义父付出了性命,我失去了我的天,从此一无所有。多想随他一起走,碧落黄泉,生死相随。但,我不能走,义父临终前,交待我要代替他好好照顾你,他的遗愿,我一定要做到,只要能让义父安心、让义父高兴,我做什么都愿意。”
  
  泪水沿颊滚落,越淌越急,寒月身前的乌砖地面湿成一片。雨竹震惊的看着她,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第一次见她流这么多的泪,不禁有些动容:“姐姐——”
  
  “你是义父唯一的血脉,我不会恨你,除了你,我恨透所有害死义父的人——赵恒、宋太后、赵堇、还有你腹中的那个胎儿。最最可恨的,就是那个掳走你的辽人,如果他不掳走你,你便能采回药材治愈义父的病;如果他不坏你的贞洁,你便不会怀孕,义父就不会受连累而逝;他是一切灾难的源头,是害死义父的罪魁祸首。”寒月喘了一口气,狠狠拭去脸上的泪,冷笑道:“义父在冰冷地下孤独躺了这么多年,而这些人害死他的人却依然活得逍遥自在,这世间何来天理,何来公平?我既然还活着,岂能不为义父做点什么?
  
  “当年,你刚生下梦儿,我就想把她扔掉。玄霜凭着太后侍从女官的身份,强行将梦儿留了下。等到优柔寡断的宋太后终于下定决心,要把梦儿从你身边带走时,你已对那个孩子产生了感情。我在你的茶水中放了迷药,待你昏睡后,把梦儿抱给了太后。除却这件事是我欺瞒了你,此后几年,我的确对你忠心耿耿,一心一意守护着你。陪你来到辽国,大婚之夜,你告诉我,大辽国主就是当年那个毁你贞洁的辽人时,你可知,我何其的高兴?果真是天网恢恢!我以为你会为义父报仇,结果你毫无举措。渐渐的,我也想通了,你有太多顾虑,根本不可能为义父报仇。而我不同,义父便是我的家国,没有了义父,我就没有了家国,宋国的生死存亡与我无关,辽宋之战,我求之不得。从那时起,我处心积虑想杀掉耶律隆绪,却苦于没有机会。直到冬捺钵之时,我看到他不顾一切的为你挡暗器,才明白,你对于他,比性命还重要。杀了他不是最好的报仇方式,让他永远得不到你,一辈子活在痛苦中,才是最好的报仇方式。于是,有了后来的一切,我怂恿你与秦晋王私奔,虽然没有成功,却已足够让耶律隆绪痛苦。我砍断自己的手,因为我知道,只要看见我的断腕,你便永远不会给他和解的机会。你又一次怀上了他的骨肉,看得出来,他很在乎这个孩子。我在宫阶上涂蜡,在你的鞋子上做手脚,玄霜之死,让你心神恍惚,一切如我所企盼的那般,你在宫阶上摔倒并滚落下来,孩子没有了,你与他之间的一切维系也就斩断了。我推你一下,让你刺伤他,不是要他死,是要让他比死还痛苦。雨竹——”寒月跪行到雨竹身前,抓住雨竹的手,乞求道:“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只想报仇,并无心伤你,你也不想要他的孩子,也不想要他的,对不对?”
  
  烛影摇曳,雨竹望着薄纱帐幔上的金麦穗,烛光在其间流转,忽明忽暗。许多事,虽然隐约已猜到,但亲耳听到,又是另一种痛。她缓慢却坚定、用力拂开寒月的手,冷冷问:“那么,玄霜呢,她也与你有仇么?”
  
  “玄霜的死是个意外,耶律隆绪频繁召见玄霜,颍妃以为他对玄霜有意,便来收买我,让我助她除去玄霜。我气不过玄霜为耶律隆绪出谋划策算计你,就想给她一点教训,诱使她打碎了那个御赐九龙羊脂玉瓶。我清楚你手中有免罪金牌,紧要关头可以救她一命,却没料到——”
  
  雨竹勉强支撑起上身,挥手一掌,狠狠向寒月脸上甩去。寒月没有闪避,“啪”的一声,生生承受了这一巴掌后,伸手扶住力竭摔向一旁的雨竹,平静道:“你要打我,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身体要紧。”
  
  “没有以后了。”雨竹推开她,悲伤的笑,“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寒月惊愕盯着雨竹,许多,才醒悟过,不由惊慌失措,“雨竹,你要赶我走?我做错了吗,我没有啊——”自从义父去世后,雨竹便是她活着的目的,离开了雨竹,她该何去何从?
  
  “你错了,错得让我没有原谅你的理由。你以为,我不知道玄霜的所作所为?你以为,我与耶律隆绪关系缓和,真是因为玄霜的谋划?她心思如此单纯,仅是想让我过得好些,我便装作糊涂,顺水推舟。真正让我妥协的原因,根本与玄霜无关;是梦儿,还有我那个无缘于人世的儿子,我要让他们好好的活。我不是圣人,我也有私心,在权力的中心求取生存,唯一的办法就是撑控权势。既然注定逃离不了辽国皇宫,我便要让我那流着宋国人血脉的孩子登上辽国皇位,只有这样,才能自保。”雨竹摇了摇头,无奈道:“寒月,你没有家国,我却有家国啊!”
  
  “雨竹,让我留下来,你怎样惩罚我都行,雨竹,我、我——”恐慌中,寒月有些语无伦次。
  
  “走吧,你该知道,我的决定从不改变。”雨竹侧身背向寒月,不愿再看她。
  
  凉风穿窗过,烛火微弱晃了晃,无声湮灭;帐幔随风垂落,阻隔在彼此之间;窗外,天际一缕光线,划破了灰蒙蒙的上空。
  
  一步、一步,重若千钧,朱门攒金钉,在寒月的身后,徐徐合拢。回首,宫阙相扶倚朝阳,九天旭日的金光,没有给森冷的宫墙增添丝毫暖意。她被拦在了外面,雨竹被锁在了里面。寒月抱紧怀中的锦盒,紧紧挨着面颊,仿佛仍能感觉到雨竹的气息,虽然将她驱逐出宫,却为她准备了足以安逸过一生的金帛。“雨竹,我会在外面等你,我答应过义父的,要代替他照顾你。”她喃喃自语, 多年的相处,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雨竹。大辽皇宫的四方天,怎能让雨竹甘心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