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江湖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二十年前,最广为江湖人士所流传的,莫过于“燕门四绝”。
关于“燕门四绝”之间的一切,外人向来是雾里看花,朦胧而神秘,从没人能窥探其间奥秘,只隐约知晓,他们的师父,是江湖中曾盛名于一时的燕无绝。
此人性情古怪,能文能武,本领卓绝,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一项他不精通的事物,可就在其江湖盛名达到最顶峰之时,却出人意表地决定退隐江湖,并在曾受惠于他的三户人家中,带走其独生儿女,收入门下,传以毕生绝学。
原因很简单,也很让人吐血。他自诩天下一绝,于是立志调教出“绝”字辈的徒弟,承袭他一身绝艺,让他的“精神长存”,名垂江湖。
于是,他每个徒儿,皆以“无”字辈命之,久而久之,人们倒也记不得他们本来的名姓为何。
而,这四个人倒也没让燕无绝失望,“燕门四绝”的名号响遍江湖,让每个江湖中人到死都忘不掉燕无绝这个人,以及他所调教出来的异类徒弟。
首席弟子,名唤莫无争,人如其名,无所不争。承袭了燕无绝一身非凡武艺,难逢敌手。性子冷情孤绝,杀人从不留情,剑下亡魂不计其数,宛如人间阎罗,专绝人性命,此乃燕门一绝。
二弟子本家姓君,他命其名为“无念”,承其神算之能,算尽天机。或许是观透世情,性子倒也一如其名,无贪无妄,心如明镜。
而,少了贪妄之心,自然也就绝了外在奢念,此乃燕门二绝。
三弟子雁无双为女儿身,承其一手出神入化的药与毒,医人与杀人,都只在笑谈之间。
当初会取“无双”一名,是源于她拥有一张殊绝无双的艳媚之容,自古以来,能在顾盼间倾城倾国的奇女子不在少数,于是,燕无绝有心将她调教成火焰一般炫丽绝色,却也极其危险的美丽佳人。
殊料,往另一个角度去想,此名却惊悚恍如诅咒,成就的不是个倾城无双的佳人,而是个恨情绝爱、雁无成双、鸳鸯见也愁的激狂女子,此乃燕门三绝。
会让三绝成四绝的原因,并不在燕无绝的预期中,那是在若干年后,他意外的收留了名纤细柔美的小孤女,一时冲动便收为义女了。
有别于雁无双的娇与媚,她的美,是清雅柔和的,如空谷幽兰,出尘脱俗,灵韵飘逸。
正因她宛如琉璃观音的细致无瑕,于焉唤其名为“无瑕”。
于是,绝色如云无瑕,成了燕门第四绝。
然而,他当初所没料想到的是,单纯的收徒之举,连带所牵扯出来的情爱纠葛、悲剧憾恨,也教他到死都忘不掉!
一场遗憾而惨烈的悲剧情伤,本当随着岁月变迁,物是人非事事休,然而——谁也料想不到,上一代的爱恨情仇,竟会深深的影响到下一代来。
而,二十年后,又将发展出怎样精彩而传奇的故事呢?
长江滚滚,青山悠悠,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第一章
若要论起知命门的历史,那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玄之又玄。
上达天,下知命。
君氏一族,向来有这个本事。
不知情的人或许会说:“好大的口气!”
但是见识过知命门的本事后,再无人敢有异议。
许是身为知命门传人,君无念本能的便具有洞悉天机之能,再加上生性恬淡,燕无绝倒也懂得因材施教,传予神算绝学。
知命门传承至今,已是第十七代,创始者为何人,已无从考据,只知君氏一族,向来一脉单传,所以尽管君氏历代以来皆是福泽丰厚、财禄无缺,也从不曾有过家产纷争、手足相残之事。
君家男子,个个温雅仁厚,与世无争,可却见不得世人受苦,道尽了天机,助人避祸,违天改命。
也或者,君氏一族之所以香火单薄,正是泄漏天机所应承受的罪愆。
由君无念到君楚泱,亦是如此。
一代又一代下来,君家男子也一个比一个更命薄,至君无念这一代时,甚至没活过三十岁,死因为何?无人知晓。
而君楚泱所拥有的预知能力,更胜其父君无念及历任先祖,能耐强到什么境界,没有人知道,那一双清澄的眼,仿佛早将世间万物尽纳其中,观得透彻。
可,这样便是好事吗?君无念的出色,换来的是英年早逝,而君楚泱呢?超脱俗尘的天赋与异能,像是带着某种天命而生……
君家男子命薄如纸,如何生受这般强大的能力呢?
众人不无好奇,全都睁大了眼等着看这一代掌门者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尤其君楚泱尚未成家,并且清高自守,当然就不会有所谓的私生子冒出来。
难道,君氏一门,将就此绝后,而知命门历代传奇,也将走入历史?
君府,龙池亭。
凤千袭和于写意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
亭中迎风而立的颀长身形,一袭白衣吹起衣袂飘然,恍如不属尘世般的出尘清逸。
由他的沉静意态观之,显然已恭候许久,却全无一丝浮躁或不耐,仍是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温煦与沉稳气质。
凤千袭瞥了眼桌面早已冷却的铁观音,心下有了个底。
“这么晚找我们来,有事吗?”
君楚泱浅浅回眸,来不及开口,后头的于写意早了步抱怨。“对嘛,楚泱,你真不够意思耶,三更半夜扰人清梦。”
凤千袭丢了记白眼过去。“少睡几个时辰会死啊?”
“那不是睡不睡的问题!”谁规定躺在床上就一定得睡觉?尤其是成了亲的男人。
经过了今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爱做的事做到一半紧急喊停,会让一个男人如何的捶心肝痛哭。
思及此,忍不住闷闷地自言:“如果以后我家欢儿不给你好脸色看,你自己要有所觉悟。”
听出话中深意,凤千袭淡瞥了他一眼。“你跟楚泱说这个做什么?人家品性高洁,清心寡欲,哪能体会你的下流思想。”
“就是听不懂才呕嘛!千袭,我跟你赌,楚泱绝对还是纯净之身,真不晓得哪个女人能破得了他的清白身,那绝对要有相当的魄力。”
破身?!
“你当楚泱是花街伶妓啊!”什么烂比喻。
处于如此令人困窘的话题下,身为被讨论的对象,君楚泱依旧是浅笑不语,镇定如昔的面容连半分红晕都没有。
从见面至今,这两个人已经斗上一回合了,他却还没机会开口。
一直都是这样,他们尽情嘻笑怒骂,而他总是静静地在一旁听着他们的情愁悲欢,陪他们走过人生起伏,笑泪情伤,只是今后……
“看吧!就是这副德行,我肯定就算女人把衣服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还是这个表情。”于写意喃喃咕哝着,一边倒了杯水往嘴里灌。
“噗——”方入口,便全数喷了出来。
“咳、咳咳!楚泱,你到底待在这里多久了?”一壶铁观音已由热转凉,沁冷夜里再由凉变寒,这得要好几个时辰呢。
“你终于由那颗装满春情无边的脑子中清醒了。”凤千袭冷嘲。打一踏进亭中,他就由那壶没冒热烟的茶水看出端倪,楚泱不会拿冷了的茶水招待他们。
会让楚泱沉思上数个时辰的事,肯定非同小可。
于写意神色转为凝重。“怎么回事,楚泱?”
面对两名挚友显而易见的关怀,君楚泱句后浅笑。“是有件事。”
他知道他们虽然满口抱怨,但彼此之间的真心却是无庸置疑的,否则也不会在半夜中,仍不曾稍有迟疑的赶来。
“千袭,你命中血劫已过,往后,将可与依情平顺至白头;而写意,你的灾劫也已安然度过,这一生,注定福寿双全,富贵满门。”
“那又怎样?”于写意皱眉。他不爱楚泱这口气,太过平静,像在……交代遗言。
“你们都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幸福,我很放心。今后,不需有我,你们也能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见鬼了!君楚泱,我们可不是为了过得很好才需要你!我、我们——”于写意气得无法措词,难道他以为这是他君大神算唯一的存在价值?
“我们要的是朋友、是兄弟!”凤千袭沉声接口。
“我明白。”有无血缘关系不是重点,三人皆是独子,分享着彼此的成长过程,这情谊,早已比手足更亲。
“所以我才会找你们来。”清眸定定停在那只空了的水杯上。“近日,我卜的卦象,显示出近期将发生百年难见的武林浩劫,血染江河,千万人性命将为此丧生。”
“没办法阻止吗?”凤千袭眉心深蹙。
“有。唯一能化解这场血腥杀戮的人,本命当属水,清华自守,依万象而生,如有似无,万物归空,命格奇绝,当今世上绝无仅有。”
“有这种人吗?”他是在说人还是说水?于写意当下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君楚泱沉静抬眸。“你们说呢?”
“是你,对吧?”
君楚泱不语,表示他们猜对了。
这代表什么?他要去趟这个浑水吗?
“楚泱,你不要——”
“我不能眼见千万人枉断性命,而自己或许有能力挽救却不去做,你们明白吗?”深知他们会说什么,君楚泱早了一步,语气坚决地说道。
当然明白!君楚泱的性子,他们再明白不过了。
在他眼中,人没有尊卑之分,只要是命,全都是珍贵的,就算是罪无可宥的恶徒倒在他眼前,他都会毫不考虑的去救,所以,他亦习医,温厚仁慈到令人抓狂。
要是牺牲自己的生命可以化解这场浩劫,君楚泱肯定会去做。
思及此,凤千袭一愣,瞥向于写意,由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想法。
君楚泱遥望前方的紫微阁,那是他的寝居,深瞳漾着迷离幽光,清淡而飘忽。
就在那一刻,于写意恍惚地起了错觉,仿佛他并不属于这个尘世,随时会随风远去,如流云、如清风,他一直都没有很真实的存在感,飘逸出尘得难以捉摸。
近乎冲动地,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君楚泱的手,等他察觉自己做了什么时,正好对上君楚泱微讶的眼神。
“喂,你当楚泱是女人啊?手握得那么紧2 ”凤千袭出言嘲弄。
不理会他的调侃,于写意深道:“保重自己,好吗?”
君楚泱浅笑,温和的眸光有着洞悉后的了然。“我有分寸的”
“就是怕你太有分寸了。”于写意闷闷地道。“你瞧,紫微、天机、文昌、武曲……”他—一指过楼阁,再针对亭台。“龙池、凤阁、临官、奏书……住的地方离不开五行星相也就罢了,就连家仆的名字也拿医药命名,什么紫苑、丁香、南天、黄苓的,你那颗太有分寸的脑子,永远离不开这种东西。”
君府地势,是以五行八卦所建,配合星宿以命之,光看就让人想叹气,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想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都难。
听着于写意高谈阔论,他也只是静默着,但笑不语,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有件事,他一直没说。
如同千袭与写意,他命中亦有一劫。
是死劫。
上兑下坎,中亘离巽,日欲光而上下无应,为困遁之象。
思及昨夜所卜的卦象,他幽然一叹。
兑为泽,坎为水,而他本命正是属水,再卜出个困卦,他心知肚明,若执意为之,必然一世遭困,且绝无脱身余地。
微微仰首,目光定在穹苍中那颗闪烁的星光。
绝星,主绝灭。
由某个角度来看,君楚泱也算半个江湖人。
不舞刀,不弄剑,空灵之气未曾沾染血腥,一介文质书生,却令一票武功高强的江湖豪杰所仰慕崇敬。
原因无他,只为由他手中所挽救的生灵不计其数,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些眨个眼就能令江湖风起云涌的英雄豪杰。
于是乎,“白衣圣手”之名,不径而走。
这并不在君楚泱的预料之内,他生性恬淡,深居简出,从不欲涉足江湖,只是对于上门求助的人无法袖手旁观罢了,并非为图报偿,但是太多的人感念于他的恩泽,全都愿意为他出生入死。
而,这使得白衣圣手之盛名,更加的甚嚣尘上,可大多数的人都仅止于耳闻其事迹,真正见过的却没几个。
这也就是鲜少出门的君楚泱,打离家至今已然月余,却仍未被人给认出来的原因。
找了家茶楼歇脚,同桌的尚有一名女于,始终神情冰冷,未置一词。
君楚泱礼貌性的点头示意,并抬眸道:“辛夷,你也坐。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规矩。”
年约十五的侍僮点头,也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下来。
辛夷,也是中药名,有镇静、止痛之功效,这让于写意每听一次就要叹气。
这次离家,他只带这名近身侍僮。别看辛夷小小年纪,他可聪明伶俐得紧呢!
平日便是他在侍候君楚泱的饮食起居,知道他要出门,便说什么都坚持要跟,问他为什么,他则是很没大没小的回应:“不然公子肯定不出三天,就把身上的银子全给了外头那些可怜人,然后让自己变成饿死的可怜人,我不跟在身边好生打点怎么成?”
听完辛夷的解释,于写意头一个大笑出声。“说得好,我赞成!”
而一旁的凤千袭之所以没出声,是因为双唇抿得死紧,忍笑忍得很辛苦,好半晌才语调不稳地回应:“我、我也附议。”
就这样,事情成了定局。
“公子喝茶。”辛夷先倒了些茶水洗净杯子,然后才重新斟好放在君楚泱面前。他平日虽有点没大没小,但侍候起主子来可是很尽责的。
“嗯。”君楚泱颔首,剥着花生,俯视楼台下的熙攘人潮。
“天气好热哦,公子。”
“嗯。”
“这茶水真好喝,甘甜润喉呢,公子。”
“嗯。”
“街上好热闹哦,公子。”
“嗯。”
辛夷已经快要叹气了。
他这公子,一向沉默寡言,所以他只好每次都拼命找话题,可公子永远只会淡淡的哼应一声,他反倒像只老母鸡似的咕咕叫。
真是愈想愈泄气,他好歹也是一介男子汉——呃,“即将”啦!时间性的问题就不必太计较了——怎么会让自己变得像个唠唠叨叨的聒噪女人呢?真是太感伤了。
看穿了他无比的挫败与颓丧,君楚泱扬唇,很领情的开了口。“看看街尾那个人,辛夷。”
咦?居然肯主动一开尊口?辛夷简直感动得想抱着他的大腿亲吻,忙不迭的看向他所指示的位置。
“是那个小乞儿吗?”
“对。有没有看出什么?”
辛夷很诚实地摇头。“不知道。”
君楚泱淡啜了口浙江龙井,给侍僮来个实地教育。“那人的面相少有,矜寡孤独,无亲无戚,财帛空虚,是罕见的贫贱命。”
“噢。”辛夷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公子的本事,他是从不怀疑的,若说这世上有谁最令他崇拜,那么非公子莫属。
邻桌的客人听到他的评论,不服地丢来嘲弄。“废话!会去当乞儿,自是身无分文,又没亲戚可以倚靠,这哪用得着说。”
君楚泱闻言,不温不恼,淡淡地道:“不,我所谓的财帛空虚,是指有钱也守不住。”
“我偏不信!”说完,那名男子铁齿的起身。
“且慢。”看穿那名男子的意图,君楚泱试着劝阻。“尊下切莫妄为,乞儿无福受之,这只会令他遭逢飞来横祸。”
“哼!”男子听都没给他听进去,一转眼便冲出茶楼,来到街尾,丢了一锭银子进乞儿破旧的碗中。
小乞儿傻了眼。
“这——”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小乞儿吞吞口水,怀疑起它的真实性。
足足有十两耶,他不是在作梦吧?
“赏你的,去买点好吃的。”
“真、真的吗?”小乞儿双眼一亮,迭声道谢。“多谢大老爷,您好心会有好报的,我给您磕头……”
“免了免了。”男子挥了挥手,转身走开,回到茶楼,丢给君楚泱一记示威的眼神。“我就不信这样还叫财帛空虚!”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君楚泱,浅浅叹息了声。“该来的,终究还是避不过呀——”
这话才刚说完,众人便见那小乞儿欢天喜地的拿着银两,想买几个好吃的肉包子,可那老板却——“你这臭乞丐好大的胆子,前几日才来我这儿偷肉包子,今儿个又不晓得打哪儿偷来这银两,我非打死你不可!”肉包贩子的嗓门奇大,君楚泱等人全听得一清二楚。
茶楼内的男子见状,变了脸色,想前去阻止已来不及,肉包贩子一棍棒无情的打了下来,小乞儿当场额际血如泉涌,惨呼痛叫。
“饶命啊,我没偷、我没偷,这真的是人家赏给我的——”
“还撒谎!你在这儿行乞这么久,我可从没见人赏个一文半子儿的给你,又不是有钱没地方花,谁会赏这么大一锭银两给个破烂乞儿?再不说实话,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啊、啊!救命啊,别打我,这银子给你,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传来,君楚泱于心不忍地别开眼,不经意对上了一双冰冷幽瞳。
他微愕。
是那名与他同桌,静默得像是不存在的女子。
他的一双眼,能够轻易看穿一个人灵魂的本质,而这名女子,应该是那种孤傲冷漠、不将世间万物放在眼里的人,可她又为何用那种眼神看他呢?
他微微颔首,回以一记礼貌的浅笑,没去深想。
而茶楼内,所有目睹全程经过的人,皆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真应了那句“飞来横祸”?!
那名执意挑战命运的男子,脸色又青又白,赶紧冲了出去,出面为乞儿解围,否则恐怕小乞儿不死也去掉半条命了。
“固执!”辛夷撇唇轻啐。早说了会出事,偏偏不信邪,小乞儿今日的灾祸,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不过,说归说,辛夷仍不兔好奇。“公子,如果他现在出去替小乞儿作证,然后再一次将银子给乞儿,不就没事了吗?”
君楚泱摇头。“不,纵然解了这次的危机,仍有下一回,那乞儿注定没有财富命。硬要将银两给他,不会有好下场。”
“噢。”辛夷点点头,又问:“那,没办法改吗?”
“先天命还得配合后天运,一切看他自身的造化,我们外人是无能为力的。”
正欲为自己再斟一杯茶水,那名同桌的女子抛下铜板离去,起身之际,不经意翻落杯中未饮尽的茶水。
君楚泱微怔,目光定在桌面,旋即出其不意地唤住了她。“姑娘留步。”
女子停下步伐,却没回身,连哼一声都没有。
“此行必当一事无成,请打消脑中的想法,切莫一意孤行,则可避灾;反之,恐有生命之危。”
女子怔了怔,没表示什么,坚定地跨出步伐,连头都没回。
“连句谢也没说,真没礼貌。”辛夷喃喃嘀咕,他家公子就是这样,老爱管别人闲事,而人家倒还未必感激咧!
“公子怎么知道那位姑娘会有生命危险?”抱怨归抱怨,还是很好奇。
君楚泱不答,反问道:“记得我教过你的八卦取象之法吗?”
考他啊?
“当然记得。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跟在公子身边久了,耳濡目染下,多少也懂了些皮毛,他献宝似地,念得又快又流畅。
君楚泱满意的点头。“还有呢?”
“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
真是愈念愈顺口。“可是,这和那位姑娘的吉凶有什么关系?你又没为她卜卦。”
“看看桌上。”君楚泱示意他看向那名女子抛下的铜板。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默念到一半,盯着铜板顿住。“离中虚?!”
店小二前来收拾翻倒的水杯,擦拭着铜板下的水渍,辛夷这才恍然大悟。
“坎为水!所以是上离下坎!”
君楚泱浅道:“上离下坎,离为火,坎为水,事皆倒置,盖火于水上,事无所成,未济之卦,再加上那位姑娘心性刚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必逢血光之灾。”
辛夷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公子又怎知她要去做什么事?”
君楚泱缓慢地剥弄手中的花生,好一会儿才淡然启唇——“她身带杀气。”
第二章
“看吧!我就说要在前头那家客栈歇一晚嘛,公子就不听,现在可好,要露宿荒郊了啦!”
月明,风淡,荒山林野的夜,甚是悄寂——当然,如果不包括后头聒聒噪噪的小书僮的话。
君楚泱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径自走在前头,意态恬适自若。
辛夷瘪瘪嘴,只能认命的跟上前去。
他是无所谓啦,可他那优雅尊贵的公子,打小便是在安逸舒适的环境中长大,平日鲜少出过远门,怎么可以让他挨这种苦?
明明可以在客栈歇脚的,公于偏又坚持离开,说在赶路又不像,那神态反而比较像是“有方向的散步”。
三更半夜到荒郊野外来散步?有没有搞错啊?真弄不懂他家公子在想什么,行事总是深奥得让人难以理解。
“公——”就在他决定,公子再不理他,他就要叫到死(所谓的“叫到死”,就是“叫到”让君楚泱气“死”、呕“死”、烦“死”)的时候,君楚泱停住了脚步,害后头的辛夷差点一头撞上他。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哇!”前头怎么躺了个人啊?
不妙的预感抢在第一时间浮现,辛夷二话不说。趁君楚泱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前,很机灵地抓着他就要闪人。
“辛夷——”君楚泱无奈笑叹“救人。”
“我就知道!”反应还是不够快!辛夷很懊恼地想着。
他家公子的鸡婆性子又犯了。
没办法,只好认命地帮忙搀起那名受伤昏迷的人,想办法找地方疗伤了。
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把人放下后,辛夷嘉到附近找几株君楚泱所指定的药草。
就说他够歹命了吧,半夜没觉可睡,还得为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家伙操劳自己,跟到这个心肠比豆腐更软的主子,还真是有够无奈呀——满腹牢骚在心头打转,临去前,君楚泱唤了声:“辛夷,自己当心些。”
很没志气地,在这一句温暖的叮咛中,满腔懊恼全烟消云散,连个渣儿都不剩。
唉,他早知道了,他永远拿这主子没法儿。公子虽然从不拿身份压人,可他们还是一个个都被降得服服贴贴,甘心为他任劳任怨。
见辛夷咕哝着走远,君楚泱收回视线,专注于眼前的疗伤事宜。
她伤得很重,肩头那道带血的伤,深得几可见骨,流出黑浊的血迹,足见兵器上淬了毒。
他撕下一方衣摆,以沁凉的溪水打湿后,小心翼翼的拭去伤口周围的污血。
在救起她的时候,他就已先喂她服下了他自行配制的解毒丹,只要不是太奇诡的毒,一般都解得了。
辛夷采回药草,见君楚泱正在堆着枯柴准备生火,他赶紧冲上前去。“我的好公子,请你一旁坐着,这种工作我来就行。”
“辛夷——”
君楚泱无奈。“出门在外,不必拘泥那么多。”
“那你去看看那些药草是不是你要的?总行了吧!”开玩笑,他家公子在他心目中比天神更高贵,怎么可以让那双修长优雅的手来干这些粗活?
君楚泱没辙,只好到一旁检视药草,确定无误后,才将它洗净捣碎。
“公子——”
见辛夷又要上前阻止,君楚泱神色坚泱地喊:“辛、夷!”
“好好好。”
辛夷举双手投降乖乖回去生他的火。
这些药草的效用,是消炎止痛,君楚泱将其捣碎,放柔了动作将她挪至腿上,方便将药均匀的敷上。
处理好伤口,辛夷也正好生完火。
“我来帮忙。”
正欲将她移开,君楚泱抬手阻止。
“她伤得很重,让她睡得舒服些。”
“噢。”辛夷悻悻地抽回手,首度正视这名被他们救起的女子,这才发现,她不正是那名曾在客栈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吗?
还真让公子说中了,她会有血光之灾。
这难道就是公子执意不在客栈落脚的原因吗?
他偏头打量。
还是个绝世佳人呢!
肤如凝脂,像如蛾眉,眉目如画,琼鼻俏挺,樱唇勾诱无限风情,五官精致娇美,那张失了血色的容颜丝毫无损绝色。
昏睡中的苍白脸容,少了初见时孤漠难近的冰凝之气,娇荏得令人心怜。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公子腿上,乌黑长发散落在公子雪白的衣衫上,强烈而鲜明的对比,却不觉突兀,反而融合成一股暖昧而契合的绮思氛围,竟不可思议地教人怦动心魂——会吗?
这个女人,和他那高雅圣洁的公子?
君楚泱并未察觉书憧拐来弯去的心思,头也没抬地道:“累了就先去休息,这里由我来就好。”
“噢。”辛夷仍陷在方才的假设之中回不了神,怔愣地点头。
就着燃烧中的火光,君楚泱亦深思地凝视着她,不同的是,入他眼的并非绝俗娇颜,而是她奇异的面相与命格。
艳绝无双,却是灭地之相。
天煞,地劫,飞廉,凶星主命,煞气甚重啊!
初见她时,心头便已有了个底,她,或许就是那个将掀起武林腥风血雨的关键人物。
他可以不救她的,但是既然天意注定,他终究还是再一次遇到她,那便代表她命不该绝,见死不救的事,他说什么都办不到,对他来说,只要是人命,就无贵贱之分。
长指轻缓拂开她颊边的发丝,见她眉心深蹙,仿佛正承受着什么莫大的恐惧与痛苦,却喊不出声来。他柔柔地拍抚着,指尖寻至神门、心俞、内关等穴,灵巧的揉压,让她惶悸的心神得以镇静舒缓。
她又再一次沉沉的睡去,君楚泱脱下外袍,覆上她单薄的身躯,若有所思的目光,未曾移开她分毫。
细致容颜艳而不媚,娇妍无双,能生出这样的女儿,不难想见其母必是貌美惊人;冷冷凝起的眉,代表她寒漠无情的心性,而倔强紧抿的唇,却显示着她刚烈如火的性情……
很矛盾,却也很奇异的融合——一名似火似冰的女子。
确定她已无恙,这才靠着身后的大石,浅浅睡下。
痛!肩肿处传来椎心刺骨的痛,如火焚一般烧灼着,她想呻吟,却发不出声音来。
然后,她感觉到阵阵沁凉的感觉由伤处渗入,化去了那难熬的灼热痛楚。
可是就在这时候,昔日梦魇又缠上了她,就像师父第一次在她面前杀人那样,好多、好多的血在她眼前喷洒开来,有的喷到她脸上,她吓到了,拼命地擦,却怎么也擦不完,好多不认识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倒下,鲜血也一道又一道的喷上她的脸,原来,这就是杀人——她害怕极了,浓浓的惧骇涨满了胸口,她发狂地尖叫、再尖叫——那一晚,她作了噩梦。
醒不来,一缕缕惨死的怨灵,心有不甘,纠缠着她。
她大病了一场,发烧、昏迷,夜夜恶魔不断,梦中全是师父结束人命的情景,以及那些死不瞑目的亡灵,阴魂不散地要她偿命。
不要啊,人不是我杀的,不要来找我——她哭着、喊着,怎么也无法由噩梦中挣脱。
后来,病好了,却再也不敢合眼,只要她一人睡,那些可怕的梦境就会再度侵入她脑中。
她满心惊惧,宁可不睡,夜夜睁大了眼,不让自己再跌入那黑暗的漩涡,怕想起那一张张狰狞可怖的脸孔。
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会死,就像那些怨灵说的,要她偿命,陪他们同坠地狱。
可是她还不想死,她的人生,几乎还没开始,世界的美好,她也还没看到,她不甘心!
于是,师父告诉她:“要让噩梦不再成为噩梦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永远沉浸在噩梦之中,直到生命中全是噩梦,而你也习惯了噩梦之后,噩梦就不再是噩梦,也不会再令你觉得可怕了。”
她记住了。
原本,习了师父一身绝学的她,在与师父长居山上的那段时日,每每出去捕猎山禽野兽,却总是因为心肠太软,宁可受师父责罚也不忍杀生,时时弄得师徒俩晚餐没有着落。
可是在那之后,她开始杀人,依从师父的命令,不断不断地杀,把心抽空,不让自己有感觉,双手所沾染的鲜血不计其数。比起她所做的,当初看到师父杀人的冲击已经不算什么了,就像师父说的,只要让自己习惯杀人的感觉,杀人就不会是件可怕的事,她也不会再作噩梦了。
刚开始,她觉得自己好可怕,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渐渐的,肩上所背负的杀孽愈来愈沉重,直到最后,情绪已然麻痹,什么是杀人的感觉?她已经不知道了。
最初,她偶尔还是会由噩梦中惊醒,几次之后,麻木了的她,果真不再作那个梦了。
这些年下来,她以为她已摆脱了噩梦的威胁,也几乎快忘记恐惧是什么滋味了,为什么今日会再坠入同样的黑暗深渊中?
是那些惨死在师父,以及她手中的冤魂,终于要来向她索命了吗?
那她应该是死了吧?
可,那双温柔大掌又是来自何处?暖如春风的抚慰,将她带离了无边黑暗,那是她每回恶魔缠身时,从不曾感受到的,如果,她能早个几年,在浮沉噩梦挣扎时,得到那样的温柔救赎,今日她也不会深陷于血海杀孽之中了……
冷寂的心,头一回感受到温情,她深深地眷恋了起来,那是她晦暗生命中,唯—一次出现阳光,她想紧紧抓住,再也不放手。
本能地,她想追逐那道温暖,移靠过去的身子,牵动了伤口,痛醒了她。
幻觉吗?那样的温情与美好,只是出于她潜意识渴望下的幻觉?
有一瞬间,她只是睁着空茫的眼,找不到方向。
动了动身体,感觉到的不是僵硬土石的难受感,而是出乎意料的柔暖,舒服得令她想叹息,一如梦中——“醒了?”君楚泱睡得并不沉,所以她一有动静,他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
她对上了一双如汪洋大海般清湛悠远的黑眸,然后发现,她就枕在他的腿上。
梦中的美好,原来是来自于他吗?
“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探手覆上她的额际,确定温度正常,他这才宽心。
他的音质,不高亢,也不低沉,如流泉,温润而干净;如清风,和煦而温柔,拂掠心头,令人感到无比舒畅。
她没移动,怔忡地仰视他。
这些年来,受了再重的伤,也不曾有谁探问过,就像一头没人要的野兽,只能独自哀鸣舔伤,死不了是她命韧,死了,也不过是世上又少个人,没人会在乎。
于是,她不哭,因为哭了也没人理会,久了,也就忘了泪的味道。
她一直都是这么活过来的,可是今夜——头一回有人问她好不好,头一回有人在意她的生死,头一回有人正视到她冷不冷的问题……
揪握住技在她身上那件纯净如雪的白衣,她抬眸问:“你要什么?”
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君楚泱微愣。“我不懂。”
“我问,你救我,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不俗的容貌。
她很清楚这张脸在世人的标准中,是极品,太多男人垂涎她的美貌,平日再道貌岸然的男人,见了她也会面露淫欲,那一双双想染指于她的邪秽眼神,她并不陌生。
于是,她愈来愈相信师父的话了,男人,个个薄情,个个无耻,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在师父面前,立誓杀尽天下男子时,她相信她是对的。
而他,要的也是这个吗?尽管,他拥有她所见过最澄净无垢的瞳眸——领悟她想表达的意思,君楚泱微感酸楚。
她是活在什么样的日子中?竟连一丝一毫的温情都不曾感受过?
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眸,教人看了心疼。
“我要什么是吗?”他毫不吝惜地给她一记温煦的微笑,抬手柔柔地抚了抚她迷惘的脸庞。“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了。”
她不语,挣扎着起身。
“小心,你伤得很重。”想扶她,她却倔强地靠着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推落身上那件属于他的衣袍,她神情淡漠,缓慢地除去因疗伤而凌乱不整的衣衫。
“你这是做什么?!”
君楚泱讶然。
“你要,我就给。”她定定凝视他,仿佛想看穿男人贪婪猥琐的本性。
她不信,这世上会有真正清雅高洁的男人。
君楚泱并没有为了表示君子之风而刻意的避开,眸光连闪烁都没有,始终停在她脸上。
走近一步,他拾起被她推落地面的衣裳,掩上娇躯。“你不该这样。”
她一脸错愕。“这不是你的目的吗?”
会吗?他真的和她以往见过的那些男人不同?!
“没有人爱惜你,你就更要爱惜自己,如果连你都遗弃了自己,那你就真的被遗弃了。”
“爱惜自己……”这些话,她从来没想过,也从没人对她说过。
她微微启口,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其实,他知道吗?她会这么做,不仅仅想证实世上有无真正的君子,同时也因为,他是第一个带给她温情的人;也只有他,见过她的身子。以往,那些男人在有那样的念头时,就会先死在她手中,根本没有机会碰触到她。
“睡吧,你需要好好休息。”
温和态度依旧,举手投足仍是悠然从容,他,真的无所求吗?
盯视他良久,她轻吐出声:“莫问愁。”
“嗯?”他回眸。
“我的名字,如果你只要这个。”
君楚泱会意。
“莫问愁是吗?好名字。”
靠卧回原来的大石边,抬眼见她欲言又止,他主动问道:“要过来吗?”
她微微启唇,而后无声地点头。
看穿她的迟疑,他又道:“你可以靠着我睡,你身上有伤,这样会舒服些。”
他不是无意与她亲近吗?那又为何——莫问愁满心都是疑惑,却也没放弃及时把握他的提议,枕着他入睡的感觉,好安心。
君楚泱倒也清楚她的心思,淡道:“别想太多,大夫与病人之间,没那么多忌讳。”
大夫?!
在他腿上调了个舒适的角度,与他对视。“你不是江湖术士?”
“你还记得?”本以为不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她,应该早忘了才是,没想到她还记得他。
不过——江湖术士?!听起来就像是拿着帆布和签筒,在街头靠一张口骗饭吃的人,真不晓得她这是在褒他还是贬他。
君楚泱啼笑皆非。
“刚好我对医术也略知一二。”
“你懂得还真多。”模糊的咕哝声绕在舌尖,但他还是听懂了。
“早告诉过你别一意孤行了,你不相信我的话?”
“不是。”
就算知道会有今日的下场,她还是要杀了那个淫人妻女的采花贼。
不为天理公道,纯粹是看他不顺眼,也因为她习惯杀戮,除了杀人,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什么,又还能做些什么。
“没成功,对吧?”
上离下坎,事皆倒置,未济之卦,注定事无所成,他早料到了。
她倔强地抿紧了唇。
居然给她下媚药,敢把主意打到她莫问愁的身上,她非将那淫魔剁成碎泥不可!
“睡吧,别想太多。”
他不希望看到她杀气甚重的神情。
“我如果作噩梦——”
身体的虚弱,让许久不曾有过的无助占满心头,让她对多年前的梦魇胆怯起来。
“放心,有我在。”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莫名地,就是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定,心,不再惶然。
他是第一个对她说这句话的人,像是她可以毫无防备,什么都不去想,全交给他来承担,让她首度尝到依赖的滋味。
直到睡去,伴她入梦的,仍是那句柔暖的——放心,有我在。
第三章
天亮后,他们走出荒郊,君楚泱就近找了家客栈,让问愁好好养伤。
伤已好了七成,但是从那一夜到现在,君楚泱态度始终如一,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却不曾有过任何不寻常的行止。
初始,她还有些质疑他的用心,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再也无法由他温润平和的面容中去怀疑什么。
他的好,不只对她,待周遭任何一个人,皆是如此。
无法想像,世间竟会有人一无所图的去对另一个人好,只问付出,不想回报,而对方甚至只是个陌生人。
不由自主地,目光再度瞟向窗边持卷细读的君楚泱,他仍是一身清雅白衣,意态如风,衬出沉静悠然之态。
他有股沉稳安定的气质,只要有他在,总是能带给周遭的人无比的安适。
伤重时的她,卸去尖锐防心,只想紧紧攀附住能带给她强烈安全感的他。而他也没拒绝,夜夜在她入睡时,终宵守候。她已习惯舍弃柔软的枕头,夜夜栖在他腿上入眠。
只要有他,噩梦便离她好遥远,不再能令她惊惶。
感受到她过于深切的凝视,君楚泱浅浅抬眸,迎上她专注的目光。
他直觉回她一记温暖的微笑。
她总是用如此强烈的眼神在注视他,虽不甚明白为什么,却清楚她贪看他的笑容。
敲门声适时响起,他放下书册,起身前去应门。
“君公子,这是你要的药,全依你吩咐的方式去煎的。”说话的同时,女子含羞带怯,芙容颊上泛着醉人酡红,不敢迎视他。
“有劳姑娘了,多谢。”
君楚泱一贯温文有礼地回应。
“不、不客气。”
君楚泱端着药进门,算算时间,问愁也差不多该喝药了。
“君、君公子——”
顿住步伐,他不解地回身。
“还有事吗?”
“没、没什么。”
没敢多看他一眼,她匆匆旋身而去。
上回大姐才说错话,引起他的书僮的反感,她可不敢再胡乱开口。
君楚泱关了门,将药端近床边。
“问愁,喝药。”
莫问愁没接过,只是直勾勾瞅着他。“那个又是谁?”
虽不明白凡事漠不关心的问愁,怎会突然在意起周遭的人,但还是依言回答:“掌柜的小女儿。问愁,喝药。”
“昨天是大女儿,今天是小女儿,他到底还有几个女儿?”
“这个我不清楚。问愁,喝药。”
“他打算把所有的女儿都推销给你吗?”
“没这回事。”他终于叹息。“药凉了会更苦,问愁,你先把药喝了,我们再来谈,好不好?”
“没这回事吗?那好端端的,人家干嘛管你要不要和我同住一房?”
得要他守着,她才能安然入睡,于是当初投宿时,君楚泱只要了两间房,辛夷住隔壁,而君楚泱为了照料她的伤势,待在她房中的时间,几乎与和她同宿一房没什么差别了。
昨天,那个不识相的大女儿,居然厚颜对君楚泱说,孤男寡女同住一房不好,要再拨间空房给他,她可以免费招待。
正好那时辛夷也在,很不爽地就回了一句:“你瞧不起人,当我们公子付不起房钱吗?”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本来只是想向他表示好感,这下反而弄巧成拙。
君楚泱好风度的没去计较,只是淡淡地说:“多谢姑娘盛情,我们这样很好。”
这些,问愁全看在眼里。
她早知道的,君楚泱气度冲夷,待人谦和有礼,相貌亦是少见的温雅俊逸,走到哪里都能令周遭的女孩芳心暗许。
“那是人家的好意,问愁,你真的想太多了。”见她没喝药的意思,他只好先摆放一旁。
“是不是想太多,试一试就知道。”
她眼一眯,寒瞳幽沁,君楚泱立刻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许胡来,问愁!”
“怎么,你心疼了?”
“别任意伤人,她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就是看她们不顺眼!”尤其当她们用柔得可以滴出水来的眼神看他时……
君楚泱长叹了声。“你究竟是怎么了?”
杀人在她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问愁虽冷情,向来只针对男人,不会无故伤害女子的,她的反常……他不懂。
怎么了?莫问愁自问,她也不甚明白,她是怎么了?
从遇到君楚泱之后,她就变得很不一样,沉凝的心,容易起波动。
一切都只因为他。
习惯活在黑暗中的人,不曾见识过阳光的温暖,所以甘于寒寂。可一旦感受到暖阳的珍贵之后,便再也不甘过回以往的暗沉晦冷。
现在才知道,愈是污秽的人,就愈是渴望那道从未见识过的纯净圣洁,她想紧紧掌握住他,不计代价。
是他将她带离那处阴晦的世界,给了她一方温暖纯净,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她绝不放手。
“君楚泱,我要你。”
“什么?”他怔然回眸,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神情坚定,又说了一遍:“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代价是,我要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君楚泱愕然。“问愁,感情不能这样议价的。”
感情……她失神默念。
没人教过她该如何表达情绪,所以不顺心时,她只会以杀人来宣泄,并非真的冷血,而是先天教育使然。
想要一个人,也只会用她的方式去得到,但是……感情呢?是不是没有感情,他就不会属于她?
“那,要怎样你才会爱我?”
“我不晓得,这不是我能作主的。”他抬眼反问:“你呢?又为什么要我爱你?”
“因为我想爱你。”又或者,她已经爱了……
“你懂爱吗?”由某个角度来看,他和问愁一样,都是不懂爱的。
爱,这个字眼太陌生,从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但是……“我想懂。”
“如果我告诉你,我俩若在一起,将会为我带来无尽灾劫呢?”
“这我不管。”她就是要他,纵使他会死也一样。“谁敢伤你,我会将他六亲杀尽。”
闻言,君楚泱眉心深蹩。“问愁,你又来了。”
前几日,他们在外头用餐,一名客人见她貌美,以言行调戏了几句,她眉心一凝,他心知不妙,才刚要阻止,竹筷已由她手中脱飞,当场由那名男子胸前——穿心而过。
辛夷吓得脸色苍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从此视她为鬼脸,怕得要死,不敢再靠近她。
但是他知道,问愁并不坏,只是习惯了以杀戮去解决所有的事,除此之外,她不懂得怎么表达情绪,她的心,其实比谁都茫然无助。
是以,他又怎忍心再去苛责她什么?
为此,他苦恼伤神,简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你不要我滥伤无辜,好,我听你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伤人,但是只要你敢离开我,我保证大开杀戒,而这些枉死的人命,全都是因为你!”
这等于是变相的威胁了。
她知道他的仁慈之心,知道他不忍天下人受苦,既然他只在意这个,那她就利用到底,只要能得到他,她不在乎用什么手段。
君楚泱敛眉沉思。“为什么坚持要我?”
“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那样的干净,是她所没有的,而她想要。
好半晌,他都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语。
“君楚泱——”
“喝药。”
碗递了出去。
她二话不说,三两口解决掉。“然后呢?”她仰着脸,等待他的答复。
“让我想想,好吗?”
“那你要想多久?”
“别一副迫不及待想逼婚的样子,问愁。”他无奈道。
逼婚?不,她并不在意世俗规范,她要的只是将他留在身边而已,其他怎样都无所谓。
腊月天里,大雪纷飞。
一道又一道的风雪由窗口灌人,寒冷得冻彻心扉。
跪在床前的女子,浑身几乎僵冷,年轻秀致的脸庞却仍是一片寒漠,找不到半分表情。
“问、问儿……”
“师父。”
她淡应了声,空寂的语调,像是没有生命的活死人,令人难以想像,她也不过才十五岁而已!
“师父……时候到了……”床边的女子喘息着,散乱的长发下,半拖住憔悴的病颜,依稀仍可瞧出年轻时的模样,不难想见她曾拥有过怎样的天姿绝色。
但是……无用啊!再美、再艳,留不住心爱男人的目光,倾国倾城亦是枉然。
恨呀,她好恨!
为何天下男子尽为她痴狂,独独他,眼中就是没有她?
强烈的不甘,化成椎心刺骨的恨意,恨他负了她,恨他移情另娶,恨他太多太多。
当撕心裂肺的恨与痛再也承载不住时,她转而杀尽天下男子,以血来平衡恨意的煎熬。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负情寡恩,只要杀尽这些负心汉,女人就不会再痛苦了。
“答、答应……师父……千万……千万不要相信男人……他们……全都无……无情无义……只会伤害你……“
“徒儿知道。”女孩面无表情地点头。
“还……还有……男人……是这世上……最、最可恨的……东西……个个……该杀!我要你……要你发誓,有生之年……永远别忘记……诛尽这些可恨的……男人……“视线模糊,窒痛的胸口已喘不过气来,她瞪大了眼,顽强地含住最后一口气,坚决要听到徒儿的答复。
“是。徒儿莫问愁,今日当着师父的面起誓,有生之年,绝不轻信任何男子,必完成师父遗愿,诛尽世间无耻之徒,如违誓言,必遭心爱之人叛离诛杀,不得好死。”女孩不曾犹豫,发下最毒的誓言。
“那……那就好……师父……黄泉之下,都会看着你……要是……你违背对师父的……承诺,我……我将诅咒你……生……生不如死!”
“是。”女孩受下了师父的诅咒。
她凄厉地、得意地笑了,凄艳的血红,不断由口中涌出。
“君……无念……到……到死,我……都恨……恨……你……”带着诡异的笑容,她满意地离开了人世。
然而,那双布满红丝的迷诡眼神,却深深烙进了女孩的心底。
“醒醒,问愁,你在做梦。”
不,不要,师父,问儿不是故意违背誓言的,君楚泱和那些男人不一样,我是真的想要他——“醒来,问愁!”
声声关怀的呼唤,穿过迷雾,试图将她拉离阴晦往事的折磨。
君楚泱!
是他的声音,他在喊她。
不怕了,只要有他,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缓慢地睁开了眼,有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
没有暴风雪,没有师父,也没有诅咒,有的只是君楚泱写满忧心的眼神。
“你流了好多的汗。”君楚泱轻拭她满脸的汗水。
她伸出手,想感受他的真实性。他轻轻握住,给予更安心的力量。
“做了什么梦?你刚才一直在喊师父,你师父是谁?”
梦吗?
不,不是梦,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她是真的在师父临死前,发下那样的誓,答应师父一辈子都不去相信男人。
毒誓言犹在耳,师父说,她会在九泉底下看着她。
思及那双诡厉如魅的眼瞳,问愁浑身一阵止不住的轻颤。
如果早知会遇上君楚泱,当初她就不会发那种誓了……她真的会不得好死吗?
“有没有听过……雁无双?”
“比翼断翅,雁无成双;若欲白头,鸳鸯莫见。”君楚泱直觉念了出来。这是当年江湖盛传的一句话,就是用来形容雁无双的。
比翼断翅,雁无成双,这名激狂女子。一曾一手拆散了太多缠绵爱侣,使世间平添多少鸳鸯失伴的悲剧,所以才会说,若想白头到老,恩爱鸳鸯切莫见着她,否则也只有失伴泣鸣的命运了。
“燕门四绝中的雁无双是你的师父?!”
他不无讶异。
“嗯。”
“那——”
他顿了会儿。
“知道君无念吗?”
“知道。”那是师父念了一辈子的名字,爱之人骨,也恨之欲绝。
就是这个男人,影响了师父的一生,连带的也影响到她的,如果不是因为君无念,师父不会恨尽天下男人。
君楚泱叹了口气。
“那是家父。”
是命运的吊诡还是捉弄?她们师徒,竟分别遇上了这对父子。
莫问愁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上一代的恩怨,我并不清楚,也无意探究,那样的纠葛太深,也太沉重了。你呢?想知道吗?“
她本能地摇头。
那是师父的故事,不该牵扯到她;相对的,师父的恨,也不该由她延续。
她不信世间男子皆寡情,没试上一次,她永远不甘心。
这男人——她深深地渴求着,她想拥有他,不惜一切!
“你……会一辈子属于我吗?”她颤声问,就算明知不会有答案,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君楚泱沉默了下。
“好。”
“什么?”
她有没有听错?
“我说好。这一生在要我还活着,都会陪着你。”
“真的吗?”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做出决定,心中难免有些不踏实的感觉。
“我要你发誓。”
“好。”他轻撩袍摆,当天而跪。“皇天在上,我君楚泱有生之年,将永伴问愁,不离不弃,如有违誓言——”看了她一眼,又续道:“就让我在没有问愁的日子里,心似刀剜,痛苦难熬,永远无法平静。”
生,无畏;死,无惧。对他这种心如止水、波澜不兴的人而言,这才是最深的惩罚。
问愁放心了,她愿赌下一切,孤注一掷。
因为——他值得!
当夜更深沉时,她再度沉沉睡去。
君楚泱睇视着栖卧在他腿间的容颜,她似乎睡得比较安稳了。细致的脸蛋昵贴着他,卸下了防备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恬静与安适,全心全意的依赖。
没想到涧愁的师父竟然会是雁无双。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知道父亲有心事,有一回问起,父亲告诉他,他曾愧对一个女人,他的悔与她的恨,毁了这个女人的一生,连带的,也连累到无辜的人,这一生,他永远于心难安。
那时,他不相信。
印象中的父亲,是那么的仁厚为怀,怎么会伤害谁呢?
但是父亲说,那个人叫雁无双,他的师妹。
而她为了恨他,几乎连天下人也恨了下去,最无辜的是她徒儿,成了她偏激思想下的牺牲者。
还说,如果有一天,他有机会遇到那个无辜的女孩,要他竭尽所能的代父补偿。
这句话,成了父亲最后的遗言。
所以这些年来,他从不敢忘。
只是,他并没料到,问愁就是那个女孩。
会答应她,并不完全是因为父亲的遗命,也不是因为她稍早之前的威胁,而是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看穿了问愁刚倔的表相下,那道受困哀鸣、绝望无助的灵魂,她在等他救赎,也渴望地向他伸出手,他无法不去拉她一把。
沉沦于血海杀孽,从来就不是她愿意的,好不容易让她盼到一丝曙光,如果连他都不管她,他无法想像她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说,他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他知道她渴求的是什么。
他唯一能做的,是将她留在身边、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来陪伴她,给予她所想要的温情,指引她去过全新的生活。
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仅有的出路,也唯有这样,才能救她、也化解那场武林浩劫。
所以,他答应了她。
这样做究竟对不对,他已无法分辨。问愁太顽固,他就算不答应,她也会用尽办法来逼他点头。
第四章
隔日——
“未婚妻?!”拔尖的叫声由客栈一隅响起,失控的音量引来邻近几桌客人的侧目,辛夷却浑然未觉,像见了鬼似的来来回回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嗯。”君楚泱回眸与她对视。“这样可以吗?”
“好。”只要和他在一起,什么名义都可以。
“那就这样决定了。”
那就这样决定了?!辛夷愈听,眼睛睁得愈大。敢情这还是现在才决定的?
“公、公、公子……”严重结巴。
“叫魂哪?”问愁冷冷的一抬眸,立刻冻得他直打哆嗦,再也不敢废话半句。
这公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没错啦,问愁姑娘是美得没话说,这世上找不到几个了,可公子又不是那种在乎外表美丑的人。她之前杀人时的冷酷模样,他可忘不掉,公子要真和她结成夫妻,难保哪天夜里不会睡到一半得找自个儿的脑袋瓜。
呜呜呜!公子又不是没人要,何苦这么想不开,去讨个索命魔女为妻?
想到往后还得喊她一声主母,他一张皱成苦瓜的脸就是开心不起来。
就这样,事情成了定局。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渐渐发觉到,问愁姑娘的性子相当极端。对于她不在乎的事,她可以冷漠得像块冰,眉都不会挑动一下;但是对于她所执着的事物,她就会表现出刚强倔强,性烈如火的一面。
而公子,就是被她归类在“执着”的那一方,而且程度狂炽到让人无法想像。
例如某回,掌柜的大女儿关怀地送来晚膳,并且秋波暗传,以言语婉转的暗示公子心仪之意。问愁姑娘当下脸一沉,手中的竹筷一落,直接穿透木桌。
要不是公子及时柔唤了声“问愁”,他相信,下一刻竹筷将穿过的,绝对是那女孩的身体。
公子不允她伤人,她也当真听话地不伤,可是下一个动作,却是恼火地丢下银两,也不管自己身上还带着伤,三更半夜就抓着公子离开客栈。他还是连跑带追,好不容易才赶上他们,主仆三人差点就露宿街头。
为此,好不容易才愈合的伤口又裂了开来,大片血迹染红了衣裳,她却无动于衷,活似一点感觉也没有。
瞧,多烈的性子,多可怕的醋劲!
自从遇到她之后,公子清朗的眉宇开始凝聚愁虑,叹息也多了。早说了,遇上她,连圣人都会发狂。
“先出去,辛夷。”才刚想着,公子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噢。”
辛夷避开后,君楚泱轻声吩咐:“解开衣裳,问愁。”
“自己动手,要全脱光也无所谓。”凤眸微挑,倾身向他。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脱就算了。”问愁耸耸肩,仰躺回床上。“就让它流,该停的时候自然会停。”
不是威胁,而是向来如此,她从不费心去理会伤口的问题,不论是在她身上或是别人身上。
君楚泱只能投降。“我来。”
罗衣半褪,春光无尽,撩人遐思。
君楚泱目不斜视,一心一意处理她身上的伤。
问愁玩味地打量他心无旁骛的神情,美眸一转,手悄悄伸到身后,不着痕迹地解开兜衣绳结,凝脂玉乳若隐若现,诱人犯罪。
君楚泱面容沉静,清眸澄澈如昔,专注细心的拭净血渍。
瞅着近在咫尺,清华俊雅的面容,她绛唇轻勾,微微倾身,一仰首,出其不意地吻上他的唇。
君楚泱一惊,慌然退开身。“问愁,你——”
好有趣的反应。
问愁秀眉斜挑。“没亲过女人?”
“我——”正欲张口,随着她坐直身子的动作不知何时松落的兜衣完全离开了她的身体,饱满春光一览无遗!
他脸孔微微发热,困窘地别开眼。
上一回,他当她是病人,所以能够很坦然面对她,心念不动;可是这一回,她的身份是未婚妻,在她有心的勾诱下,他很难再若无其事。
“你的唇很软,温温的——”
“不要说了!”他微窘地低喊。
瞧他,连耳根都红了,她敢保证,他绝对不曾与女人亲密过!
她有了想笑的冲动。如果这样能激他失去平日的从容镇定,她会很乐意多来几次。
“不上药吗?很痛呢!”她软语抱怨。
“你——可以自己来吗?”
“不要。”她答得干脆。“我要你来。放心,我不会碰你的。”
顿了会儿,冷不防地又补上一句:“但是欢迎你来碰我。”
闻言,君楚泱差点打翻药瓶。
她分明是存心看他为难的样子。莫可奈何下,只好依她。
处理好伤口,问愁倒卧在他怀中,垂敛着眸,出其静默。他知道她其实累了,方才只是在强撑而已,她不爱被人看到她软弱的样子。问愁就是这样别扭又倔强的女子。
君楚泱轻抚她略失血色的娇容,她微微抬眼,依恋地将脸蛋更加贴近他的掌。
她喜欢他温润掌心抚着她的感觉。
“楚泱——”
“嗯?”
“我喜欢你,好喜欢。”这是她跌入梦境前,最后的呢喃。
这辈子,她没爱过谁,包括师父和自己。他,是唯一。
凝视着她的睡颜,君楚泱久久没有任何动作,邃远幽深的眸底,若有所思。
“问愁,可以把你的生辰八字给我吗?”伤愈后的某一天,君楚泱突然说道。
“急着娶我,想合八字?”三两句话,又小小调戏了他一下。
君楚泱微赧。“不是。”
“那我不给。”
“问愁——”
“除非你吻我。很怀念你柔软的——”
“问愁!”君楚泱尴尬低喊。
端着茶水进门的辛夷差点拐着了脚,跑去撞门板。
不会吧?他、他。他……心目中那高风亮节的主子,居然……
他就知道啦!问愁姑娘老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想染指公子,照这情形看来,他实在很替他家公子的清白担心哪!万一哪天不小心让问愁姑娘给强了去,可怎么办才好?
“辛夷,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君楚泱挑眉瞥他。
“啊?”回过神来,连忙辩解。“我哪有?”
“抱着门板,一副哭丧样,还说没有!”问愁冷冷嘲弄。
辛夷赶紧松手,免得等会儿问愁姑娘又要说他连门都想非礼。“喝了安神茶,早点休息。”夜里没有他,问愁总是难以睡得安稳,为此,他特地配制了养心安神的茶水,让她好睡些。
看都不看眼前斟好的茶,五指牢握住他不放。“留下陪我。”
“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们以前也是同房过夜——”
“那不一样,你是病人。”
“得是病人才可以吗?那我——”
“问愁,不要乱来。”深知她不顾一切的烈火性情,君楚泱沉声劝阻。他并不怀疑,她做得出自戕行径。
问愁想说什么,见着他的神情,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
辛夷已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还传出夸张的打呼声,君楚泱收回目光,移到桌面上摆着的生辰八字。
问愁最后还是给了他。
“孤辰星——”
个性刚强,与六亲无缘,孤独之命哪——早知她凶星主命,天煞克夫,地劫孤克,飞廉多灾,可却没想到,她本命亦主孤辰星。
君楚泱幽然轻叹。
这是命哪!看来是避不掉了。
她本命属火,地劫、飞廉、孤辰等星,在五行中亦是属火,显示她的强势与烈性。
然而,他却是本命属水。
水与火,顺应而生,却也纠缠至死。
他与她,究竟是相生,抑或相克?他已无法论断。
扬起纸柬,移近烛火,看着它在火光中寸寸吞噬,红光摇曳的余焰,在他脸上映照出一层迷离幽深。
倒了杯水,他心不在焉的轻啜了口,思绪仍停留在方才所批的命理当中,思考着该怎么做。
所以,当他发觉茶水的味道怪异时,已无意识地喝了几口!
他立刻倒去茶水,吸了口气,感觉气血阻塞,胸口闷痛。
果然,茶水有毒!
若在以往,他很快就能察觉,只怪今夜心事重重,太过专注于思考问愁之事,才会误饮数口后才发现。
他行事向来低调,不与人争,受他恩惠的人不少,与人结怨倒是不曾有过,实在想不出谁会想置他于死地。
那么,如果对方并非冲着他来,难不成——“糟,问愁!”心思一转,他后脚跟着飞奔出了房门。
“问愁、问愁!快开门——”
正欲宽衣就寝的问愁,听见君楚泱急促的叫唤,心知有异。
“怎么了?”
门一开,他来不及解释,拉着她打量。“没事吧?问愁?”
她会有什么事?
问愁扬唇,顺势勾住他颈项。“如果你今晚肯留下来陪我,我将会好得不得了。”
“别开玩笑,我——”气血一阵翻涌,脑子窜上强烈晕眩。他踉跄地倾跌向她,喉间涌出一道腥甜。
问愁惊呼,急忙接住他。“怎么回事,楚泱?”
“当、当心……”想说些什么,胸口似烈火烧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谁?”冰眸凝起。
她说过,敢动君楚泱的人,就是有千条命,她也会让他死上千次,碎尸万段都不足以令她泄恨!
“我!”一身白衣的男子,如乘风踏月,意态潇洒而来。
该死!看清眼前的人后,问愁暗咒。
“毒郎君,你什么意思?”
“你对他很感兴趣吧?”被称作“毒郎君”的男子瞥了眼她谨慎扶住的君楚泱。“我已经观察你们一阵子了,人人尽道你莫问愁阴狠毒辣,冷血无情,可我瞧你对他倒是多情多意得很,他若死了,你应该会很舍不得吧?”
问愁懒得多瞥他一眼,对君楚泱以外的人,她永远是块冰,一句话都不屑说。
小心翼翼地将君楚泱扶躺床上,她轻问:“感觉怎样?”
君楚泱轻喘,连说句话都使不上力。
“别白费工夫了,我相当清楚,你尽得师父雁无双对药与毒的精研,寻常的毒根本难不倒你,所以我下的是我独门的‘夜寻香’,或许你还是配得出解药,但你的情郎可不能等。”
真是人无耻,连药名都取得下流,除了夜夜寻香外,他还会些什么?“你究竟想怎样?”
毒郎君也不回答,只是自顾自的接续道:“知道我为什么不对你下手吗?原因与你一般,你舍不得他死,我也舍不得你受苦。那个软脚书生有什么好的呢?
文文弱弱的,既不能满足你,又保护不了你,还不如投向我的怀抱。你不觉得,我们是绝配吗?你懂一手精妙的药与毒,我亦不逊色,我们都是摒弃良知,活在黑暗中的人,只有我才配得上你。“
“我果然早该杀了你!”都怪她太大意,这些日子,她的心思全在君楚泱身上,居然让人盯上了都没发现。
君楚泱若有个万一,她会不惜与他同归于尽。
“别说狠话,我若死了,谁来疼惜你,谁来慰你寂寥?”
“你以为,这么做我就会甘心里服于你?”
“你会的,因为你不想他死。”毒郎君诡魅一笑,俊美非凡的容颜,并不逊于君楚泱,可却偏于阴柔,少了君楚泱那股清华出尘的气质。
他这张脸,赢得不计其数的女子疯狂倾慕,可却只有她,从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的风流事迹,只换来她一声“淫魔”,并且还决意杀他。
呵,也只有这般与众不同的她,才匹配得上他啊!
见过的女子中,往往只要他一个挑眉勾诱,就愿意匍匐在他脚下,但是为了征服她,他甚至不惜对她下媚药,可她性子竟刚烈得宁可以死相拼。那夜误伤了她,实非他所愿。
他也清楚,她连命都不在乎了,当然不会拘泥于什么贞操,她只是单纯地厌恶他,不屑让他沾染身子罢了。
但是无妨,只要得到了她的身,慢慢的,她的心也会被他降服。他是这么想的,也确信这一回,她必然不得不向他低头。
“说到底,你要的也不过是这具身体。无所谓,给你就是了。”轻轻地,她笑了,从没见她笑过,毒郎君短瞬地失神,她笑起来,竟是这么倾城艳绝,美得令人无法呼吸。
眼见那抹诡魅的笑,君楚泱心知有异,想拉住她,阻止她做傻事,一时之间却使不出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起身,一步步缓慢地走向毒郎君。
“不……不要……问……问愁,不要!”他使出全身的力气,费力低喊。
她顿住步伐,半回过身。“你介意?”
“介……意,我相……当介意。”他不要问愁为了他而伤害自己,他担不起。
“既然如此——”她笑容加深,皓腕一扬,手中立时多了把匕首,她眼也没眨,手起刀落,朝自己的胸前刺下,深深地。
“问……愁……”君楚泱沉痛喊道。他已极力想阻止了,没想到她还是选择了最极端的做法——两败俱伤。
毒郎君震骇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做了什么。
“你不是要我的身子吗?拿去啊!如果你对一具尸体还感兴趣的话,那就只管来拿!”她一步步走向他,直到在他面前站定,唇畔笑意都没褪去半分,但是在此刻看来,却凄诡迷魅得教人心悸。
“你——你当真性烈若此?”宛如教人给扼住了喉咙,他几乎挤不出声音来。
怎会爱上这样一名女子?竟倔傲得宁死也不向他臣服……
“你想不到吧?”对于她不想给的,宁可毁掉都不给他,就算那是她的身体也一样!
她知道他心痛,因为他爱她,有过无数女人,却独独恋上了她。
问愁笑得讽刺。抽出匕首,飞溅红花眩惑了他的眼,就在那一刻,他失神悸痛的那一刻,匕首落下的位置,成了他的心坎。
“你——”他惊愕地瞪住她,不敢相信。
“你败在爱上我,见不得我死;但我不爱你,我不怕你死,所以你会死在我手中,懂了吗?”
她利用了他的心痛,利用了他爱她的弱点。
“下辈子千万别惹女人,尤其是一个冷血的女人,你惹不起。”
“你……会有报应的……总有……一天,你也会……死……于心爱的男人之手……”
“那又如何?”带着绝美的笑容,她冷冷地看着他痛苦。
“你……解药……难道不怕……他死……”捂着血流如注的胸口,他痛苦地喘息。
他话太多了。问愁面无表情地施力,将匕首压得更深,看着他断气,然后才轻吐出一句:“我会自己找。”
她强撑住最后一缕神智,动手搜寻。
对毒,她比毒郎君更拿手,她知道哪一瓶药解得了夜寻香之毒。
她会救君楚泱。这一生,她就只爱过一个男人,她不会让他死!
在力气罄尽前,她倒入君楚泱怀中。“服——下!”
手一松,他掌心多了颗赤艳丹丸,在跌人黑暗之际,她依稀望见了他眸中的悲切。
第五章
椎心刺骨的痛,毫不留情地侵入每一根知觉神经,吞噬了她所有的感觉。
问愁呻吟了声,撑起恍如千斤重的眼皮,一张写满忧虑的面容倒映眼底。
“问愁——”他轻唤,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吓了她。
“泱……”如丝如缕的音调,轻得不具重量,若不凝神细听便会消散风中。
但是他听到了。
那是心的共鸣,他听到了她未出口的忧切。
“我很好,问愁。”
她手指头连动都没有,但他却清楚她想做什么,轻柔地执起她的手,贴上他颊畔。“我在这里。”
掌心传来真实的温暖,是他,他没事了。
感觉自己又再度栖回他腿上,她唇畔逸出轻浅而满足的叹息,安心闭上了眼。
“真好,我又是病人了——”
再一次醒来,已是三天之后的事。
尖锐噬骨的痛依然没饶过她,而令她眷恋的守护,也依然没离开她。
她没开口、没移动,只是盯住他专注的俊雅侧颜。
察觉到来自于她的凝注目光,正在换药的君楚泱微抬起头。“弄痛你了吗?”
她摇头,仍是一瞬也不瞬地望住他。
君楚泱也不说什么,放任她去将他看个够,处理伤口的动作,放得更柔。
她这回是伤在靠近心口的位置,不得已连兜衣也得褪下,她的身体几乎被他看得差不多了。
处理完伤口,门也正好在这时被推开。
“咦,问愁姑娘,你醒啦!”辛夷端着药进来,见着她显然很开心。“你都不知道,我家公子担心得要命呢!”
是吗?他担心她?
问愁仰首望向他。原本清华俊逸的脸容,如今多了几许憔悴。
“我昏迷多久了?”
“十来天啦!而且这十来天里,公子一直不眠不休地在照顾你,都没离开你半步呢……”
“别多嘴,辛夷!”君楚泱轻斥。
“噢。”辛夷悻悻然地闭上嘴。
他只是感动嘛!
在得知问愁姑娘为了救公子,不惜豁出性命后,他对她就全然改观了。原来问愁姑娘爱公子这么深,并不是他原先所以为的那么残忍无情。
呃……也许她还是残忍无情啦,可是对公子至少是全心全意的。
所以从今以后,他也要拿她当主母般敬重伺候。
“问愁姑娘,起来喝药了。”
“不要。”腻着君楚泱的大腿,不舍离开。
君楚泱轻叹。“我可以抱着你。”
如果是这样——“好。”
君楚泱扶起她,谨慎地不去牵动伤口,让她安稳地偎靠在他胸怀,一手圈住她,辛夷赶紧将药端上,让君楚泱一匙匙的喂进她嘴里。
“苦吗?”他瞧她皱紧了眉。
辛夷倒也伶俐,反应迅速的捧来满盘蜜李。
君楚泱正欲伸手去取——“我可不接受寻常的喂法。”她紧盯着他的唇,意思很明显。
伸出的手顿在半途中,君楚泱在她露骨的暗示中微微窘红了脸。
辛夷双唇抿得死紧,一副想笑又不敢放肆的模样。
真好玩,他那个世人眼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公子,又被占便宜了。
能够三言两语就令公子失去平日的镇静沉着,也只有问愁姑娘有这能耐了,愈想就愈觉得她和公子好相配!
“差点连命都没了,还敢开我玩笑。”君楚泱一脸无奈,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问愁扬唇,笑得有点冷。“我这一生都在杀人,相当清楚如何人刀最致命,如何下手能保命,我知道我死不了。”
“那万一失误呢?再也不许你这么做了,听到没有,问愁!”他忘不掉那一刻的震撼,忘不掉她不顾一切的决绝神色。
虽然她嘴上说得笃定,但他知道,她其实没有绝对的把握,否则不会在那一记回眸中,对他笑得凄美而眷恋——她竟为了他,不惜以死相搏!
一直都知道,问愁心底对他有着依恋,却不晓得,是那般的痴狂浓烈,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必须救你。”这就是答案,是她所有疯狂行为,最简单的解释。
一名不在乎生死的女子,却深深执着于他的生与死。
“傻瓜!”他闭上眼,首度真心而温柔地拥抱她。
伤口有些儿疼,但她不在意,娇颜揉人他怀中,贪恋地掬取他柔暖的气息。
他或许并不清楚,她并不是想调戏他,而是真的喜欢碰触他的感觉,喜欢他身上温煦祥和的气息。
她讨厌白色,因为那样的纯净是她所没有的,只会让她更感到自身的污浊。
师父头一回在她面前杀人时,她身上穿的,便是一袭象牙白的衣裳,飘逸得像是个小小仙女,她爱极了。
可是当那些死去的人的血迹,渐渐染上她的衣裳,刺目凄艳的痕迹,令她惊悸。
从那天之后,她再也不穿白衣。
习惯杀人后,身上沾染血迹的次数多了,不知打何时起,她便只穿红衣,一身火艳的红,让她看来更加娇媚,也更加危险。
她一直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喜欢白色,尤其见过毒郎君后,人人说他翩翩潇洒,她却只觉那身白衣令人作呕。
遇到君楚泱时,他亦是一身不染纤尘的白,气质干净得不像是尘世间的人,是那么的空灵飘逸,让她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想拥有。
同样是一身白衣,毒郎君让人看了刺眼,君楚泱却令她感到安逸舒服。
于是,她明白了,她和毒郎君都是属于黑暗中的人,不配拥有那样纯洁的颜色,也因为这样,才会令她难以自已地深深恋上了她所没有的事物……
习惯了她深刻而放肆的探视目光,君楚泱不再闪避,从容迎视她。“想什么?”
“别走,我想抱着你。”
“这样你不好睡——”
“无所谓。”她不想放手。仰头轻问:“可以吗?”
那瞬间,君楚泱心房泛起淡淡的疼意。
任性如她,总是仅凭自身意愿行事,不在意世人眼光,就像当初逼迫他接受她一般。几时起,她竟也开始在乎他的感觉,询问他的意愿?他竟忽略了——“听话,躺下来休息。”停了下,他柔声补上一句:“我会陪着你。”
有他这句话,她安心了。
君楚泱在她身畔躺下,给子她所渴求的拥抱,看着她枕在他的胸臆,伴着他的心跳,勾起浅浅笑意,安然入梦。
“你还在看什么?”君楚泱瞥了眼一脸傻呼呼的辛夷。
“啊,没有、没有!你慢慢睡,我出去了。”辛夷慌忙回神,临去前还绊到椅脚,差点跌个五体投地。
他那谨守礼教、比君子还要君子的公子真的开窍了那,呜呜,真是太开心了!
你慢慢睡?!这是什么怪异用词?
君楚泱摇摇头,没去理会辛夷乱七八糟的心思,垂眸睇视着怀中的恬静娇颜。
为他,她真的是改变甚多,原是刚烈如火的性子,待他却是百般迁就。
真好,我又是病人了——这句话,一直深深烙在他脑海。无法解释,初初听闻的那一刻,心房竟沉沉揪紧,泛着淡淡酸楚的心动。
那是他这一生不曾有过的感受,震慑于她不顾一切的痴狂眷爱。
她就这么喜欢亲近他吗?她认为只有成为病人,才能得到他的关怀与柔情?
那只是他随口的一句话罢了,她却认真至此。该说她痴,还是说她傻?
他沉沉一叹。如此沉重的情,他该怎么还?
在君楚泱悉心的照料下,问愁的伤逐渐痊愈。
有时,她会不经意想起君楚泱曾说过的话——他俩若在一起,将带来无尽灾劫。
也许他的话是对的,打他们相逢至今,总是灾难连连,大小麻烦不断,有一回投宿客栈还碰上黑店,差点完蛋。
但是这些她都不管,她就是要和他在一起,就是上天也阻止不了她!
望向走在前头的君楚泱,她三两步赶上,五指缠握住他。
就算会死,她也绝不放手!
君楚泱回眸,给了她浅浅一笑,温润掌心回握住细腻柔荑。
“我们要去哪里?”
他停下步伐,想了会儿。“找家免费的客栈,白吃白住,你觉得如何?”
她偏头想了一下。“你很穷吗?”
“那你介意我穷吗?”
“不介意。”她只要有他陪着就好,才不在乎他有没有钱。
“才不是这样!人家我公子只要点头,多得是人捧着大把银两求他收下——”
辛夷忍不住跳出来,热心解说。
“辛夷——”君楚泱失笑。“你又多话了。”
“本来就是嘛!”辛夷咕哝。受公子恩惠的人那么多,要不是公子执意不收人家的谢礼,那些人可抢着双手捧上银两请他笑纳呢!
“问愁姑娘,我告诉你哦,我们公子这个人哪,就是太淡泊名利了,老说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清高得不像话,所以……”辛夷改巴在问愁身边,滔滔不绝地小声说道。
问愁淡瞥了一眼。
自从重伤醒来之后,辛夷对她的态度变了好多,简直殷勤热切得不像话。
除了君楚泱以外,她压根儿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对于辛夷的转变,她只觉得他好吵。
阻止不了,君楚泱也懒得再说什么了,放任他那没大没小的书僮去大放厥辞。
“你怎么受得了他?”她很疑惑地问道。简直吵得让人疯掉!
明白她言下之意,君楚泱苦笑。“习惯了。”
“你们在说什么?”辛夷又插上一句。
“说你忠心护主。”这话简直是讽刺!
“那当然!”辛夷沾沾自喜地点头。“还是问愁姑娘识货。”
君楚泱抿着唇,偏开头,状似认真地看着墙上贴的告示,以免一不小心笑出声来。
“你在看什么?”
原本只是想掩饰失态,可这一看,倒也专注起来。
问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柳家员外的独生女儿身染重疾,群医无策,征求妙手名医,若得痊愈,必重金酬谢。
“我们的第一个免费客栈,好不好?”君楚泱轻声询问她的意见。
“好。”去哪儿都无妨,只要有他。
“那就这样决定了。辛夷,走了。”
一对壁人携手走在前方,随后追上的辛夷则是喃喃自言:“什么免费的客栈,公子分明是菩萨心肠,又想济世救人了……”
或许是看过太多大夫皆无功而返,柳家人在忧心失望下,对于上门指定看诊的大夫,也就意兴阑珊,不抱期待了。
这就是君楚泱一行人受到冷落待遇的原因。
身为医者,君楚泱相当能体谅病家的心情,也就好风度的没去计较,只是态度平和地要求让他先诊视过病情再说。
半个时辰过去了,柳员外一直在等他整理出结论。“我女儿到底生了什么病?为什么好端端的会意识不清,时而高烧发热?“
“这——”君楚泱眉心微蹩,有些难以启齿。
“到底怎样?没本事医治就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辛夷听不下去,跳出来护主。“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有求于人,态度还这么恶劣。”
“辛夷,不许无礼。”
“本来就是。”辛夷低哝。就是这样他当初才坚持要跟出来,瞧,公子脾气就是太好,让人欺负了也不计较。
问愁见他为难,索性自个儿上前一探究竟。
由她眼中,君楚泱知道她已明白个中缘由。
“急着知道你女儿的病情吗?这还不简单,我——”问愁冷笑,当她有这表情时,表示她心情很坏。他明白她是在气柳员外方才对他的无礼。
他不着痕迹地握了握她的手,暗示地轻摇了下头。
问愁顿了顿,才又接续道:“我和君大夫再研究一下就是了。”
“不行就说,反正你们也不是第一个了。”
问愁恼不过,正想开口,君楚泱赶紧将她拉开。
“当心说话,问愁。”他压低了嗓音。
“怕什么?他都看不起你了,你还给他留什么面子?”
“事关女子闺誉。”
“闺誉?”问愁冷讽。“她还有吗?”
“别这样,我知道这毒你能解。”
“君大神医不是很行吗?哪用得着我?”
没错,他是解得了,可药材一时难以凑齐,柳姑娘恐怕等不到那时候,而且这药方一开出来,稍懂医理的人,一看便知,柳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
问愁当然也心知肚明,她就是气不过!人家都摆明不给他好脸色看了,他还替人家顾虑这么多做什么?
“他也是担心女儿,你就别计较这么多了。”
“你这是在求我?”她娇媚地挑眉睇他。
君楚泱无奈一叹。“对,是我求你。”
“代价呢?”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要——”问愁俯近他耳畔,细说分明。
君楚泱微愕,与她对视,见她笑得分外娇媚,俊颜没来由地染上淡淡红晕。
“要不要随便你。反正她落到这步田地,还不如死了算了。
“好。”
“什么?”他同意让人死了算了?真难得。他心肠软得一塌糊涂,要他见死不救,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说我答应你,快去救人。”
看吧,她就说!
“你们讨论好了没有?我女儿的病到底有没有希望?”柳员外等不及,扬声喊道。
“死不了。”她懒懒哼应。“告诉你,今天是看在我未来相公的面子上,否则你女儿死定了!”
“你是说——”柳员外惊喜地张大眼。这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女子,治得了千百大夫都束手无策的怪病?
“要是医不好她,我这条命赔你。”
“是是是!”柳员外不敢再怀疑,必恭必敬地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我看三位今晚就在寒舍住下,小女的病还得有劳三位。
啧,态度差真多。
问愁轻蔑地别开眼,君楚泱则是心无芥蒂地温声道:“那就叨扰员外了。”
“哪里哪里!我这就去唤人准备三间上房——”
“两间就好。”看了眼一脸不爽的问愁,他笑笑地道。“我与未过门的妻室同宿一房。”
咦?问愁愕然望去,旋即展颜笑开。
一头旁观的辛夷,忍不住叹了口气。
谁说问愁姑娘强势?依他看,才怪哩!她分明让公子给吃得死死的。
说也奇怪,明明一个刚烈,一个温和,可刚强烈性的那个,却让性温淡和煦的人掌控了所有的悲喜。
看来,问愁姑娘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公子哦!
私底下,问愁与君楚泱曾谈过关于柳婵媛的病情问题。
说病,其实并不正确——她是遭人下了毒。而下毒之人,八九不离十是毒郎君,因为这毒是来自毒郎君的独门媚药。
这是属于慢性媚药,可长期潜伏于女体,每隔一段时日,就必须与下毒者交欢以得到舒缓,但是毒郎君前阵子已死于她手下,无人给予慰藉,毒性一发,也就成了这副神魂不清、浑身闷热火烫的模样了。
依柳婵媛的脉象看来,此毒已存于体内有一段时间了,这也就是君楚泱无法畅所欲言的原因。
他为人厚道,顾忌着女子名节,这点让问愁相当的不以为然。
贞节早就名存实亡了,还顾忌什么?
可君楚泱却坚持,凡事等柳婵媛清醒后再说,毕竟这是何等不名誉的事,她一定不希望让人知道。
数日后,柳婵媛服下了问愁调制的丹丸,人已恢复神智,明白他们已知晓内情,果然羞愧地要求他们保密,并且告诉他们,她是在逛庙会时,遇到了毒郎君,被他百般调戏,是夜又潜入房中意欲求欢,她不从,他便向她下了媚药,她只能被迫含泪受辱。
君楚泱为人仁善,同情她的遭遇,自是应允了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在他的坚持下,问愁也只好不甘愿的同意。
柳婵媛看得出来,问愁是相当倔强的人,一旦答允,到死都不会反悔,而君楚泱就更不用说了,有了他们的承诺,她也就放心了。
待了三、五日,确定她已无恙,君楚泱本欲告辞,但柳家父女为表谢意,强力挽留招待,盛情难却下,只好又多待了一阵子。
柳氏父女对他们相当礼遇,待之如上宾,成天吃饱睡好,把辛夷的性子都给养懒了。
由柳员外的书房离去后,君楚泱踩着月色,一路缓步回房,脑中一面思虑着柳员外方才对地说的话。
碍于他与问愁的婚约关系,柳员外不好明说,但言谈之中已有许婚之意,他已婉转辞谢,看来此处是不宜久留了,找个机会,得向柳家辞行才是。
何况,问愁待得不太高兴。
才刚想着,前头那抹火红丽影映人眼帘。她正倚坐在长廊的花雕护栏上,手肘靠在随意曲起的右脚上,她一向如此,很江湖儿女的坐姿。
见着他,她利落地一个翻身,绛红艳影已翩然地落在他眼前。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先进房去睡?”他扬手,很自然的拂开她些许乱掉的发丝。
“你还没回来。”习惯了有他清雅的气息伴她入梦,没有他,她睡不着。
“柳员外找我去聊聊。”
“你们聊了些什么?”不太相信两个大男人也有话可以聊到这么晚。
“也没什么。”要让问愁知晓,事情肯定会无法收拾。“走吧,进房去了。”
问愁不动,瞥视着他。“柳婵媛的身体没问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呢?”
君楚泱的神色突然困窘起来,淡淡的红潮泛上耳根。
好一会儿,他微微朝她伸出了手,问愁主动偎靠过去,他双臂环住纤腰,睨凝她好一会儿,不甚自在的俯下头轻轻碰了下她的唇。
然而,问愁可不容他轻易打混过去,玉臂圈住他颈项,迎贴上他的唇,索了记狂热缠吻。
君楚泱气息微紊,在她火焰般的狂炽烧融下,思绪逐渐恍惚缥缈。
她的唇,是冷的。
他忽然有些明白她喜欢亲近他的原因了,她凄冷的曼魂太孤单无依,渴盼着他的温柔与收容。
这样的认知令他心头一阵不舍,拥紧了她,在他有进一步的回应前——“啊!”一声娇呼,惊扰了旖旎似水的温存,两人迅速分开。
“打扰你们了,我不知道你们在——”撞见这样的场面,柳婵媛也很尴尬,粉扑扑的娇容染上醉人酡红。
“知道打扰了还不快滚。”问愁冷蔑一哼,连看她一眼也懒。
“别这么说话,问愁!”君楚泱轻喝,表情也有些不自然。“呃……柳姑娘别介意,她就这性子。”
“无妨的。”不愧是大家闺秀,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婉约娴雅的风范。
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柳婵媛气色好上很多,平添了几分红润妩媚,也是少见的美人胚子。
事实上,能让毒郎君看上的女子,姿色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来回瞥了他们一眼,听他们一来一去,问愁不爽地转身就往房里去。
“问愁——”正欲追上,他停住步伐回身。“柳姑娘有事?”
“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但是不急,你忙你的。”
“那我明几个过去好了,抱歉先失陪了。”说完,他随后追着进房。
“问愁——”君楚泱唤道。
她不吭声,丹唇抿得死紧。
“又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别闷在心里。”君楚泱移近她,柔声轻问。
“我讨厌她!”
君楚泱微愕。“为什么?”
问愁虽对人冷漠,但从不会无故地以尖锐的态度去对待别人,除非有特别因素。
“虚伪、矫情、无耻!”她撇唇,鄙视地哼道。
君楚泱不苟同的蹩眉。“怎么这么说人家?”
“难道不是?你比我更清楚那媚药存在她体内多久——两年了!一次、两次还说得过去,但是两年了,两年足够逼疯一名圣女,她如果真不想受辱,早就与毒郎君同归于尽了,就像我那样!她根本就不像自己所说的那么清高贞烈,否则为什么两年来绝口不提?分明自己也纵容毒郎君的所做所为,并且享受得很!”
“问愁,你这样说对她并不公平,每个人处理事情的方式都不一样,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有玉石俱焚的勇气,她只是一介软弱女子,遇到这种事,你要她怎么办?要真说出去,她的人生就毁了。她不过是怯懦胆小些罢了,你不该再拿这种话来伤害她。”
结论是,他不相信她!
她莫问愁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生气”!
“你品性高洁,当然不会往那些地方想,但事实就是如此!你不信便罢,我不想再多说。”呕气地撇开头,直接钻入被窝,不再多言一句。
但是才刚躺下,她就后悔了,没了他的怀抱与沉稳心跳相伴,她根本无法入睡。
不该呕气的,她少不了他啊!
宁死不屈的烈性,一遇着他全化为乌有,她悄悄回过身,瞥向倚在窗边的他。
君楚泱心头了悟,移步上前,在另一方空寂的床位躺下,将她轻拥入怀。
“睡吧!”
她满足地在心底吁叹,攀住她所渴望的温柔,垂下眼皮。
问愁真像个孩子,没他在身边就睡不好。
再这样下去,他好担心,万一哪天,他再也无法陪伴她时,她该怎么办呢?
曾几何时,空灵的心开始有了牵挂,只因为她——这名令人愁虑的女子啊!
第六章
君楚泱都已经在盘算,该怎么辞行比较不失礼了,可是情况仍是小小的脱离了掌控。
隔天,君楚泱依约前去,柳婵媛告诉他,经过这场病之后,她领悟到世事无常,想把握有限生命去做些有意义的事,她想习医,如他一般济世救人,希望他能当她的启蒙师父。
毕竟这是好事,君楚泱无法推辞识好暂允,离开的事地就这样耽搁下来了。
也因为这样,与柳婵媛共处的机会多了,陪在问愁身边的时间也少了。但是无论如何,他每晚总不忘问愁在候着他,只有在他怀中最温暖的角落,她才能安稳入眠。
为了这事,问愁跟他闹了好几次脾气,说柳婵媛是假公济私,借习医之名,行色诱之实。
他不愿相信。
一直以来,他秉信人性真与善的一面,从不欲往不堪的方向想,只当是问愁对柳姑娘偏见太深。
这一天,他正在教柳婵媛辨视药草——“君公子,这是什么药啊?”
君楚泱看了下,答道:“合欢树的树皮,具有镇痛、强身的药效,一般腰痛或关节酸痛者,常以此入药。”
“那,又为何唤作‘合欢’呢?”
“那是因为合欢树的叶柄有若羽状,两侧规则对生,到夜间,叶与叶会合并在一起。夏天时,小技前端会结出红色散状花形,于傍晚开花,亦具有观赏作用。”
柳婵媛见他只是一本正经地解说,压根儿听不懂她的暗示,不免有些泄气。
“那——这个呢?”
“庭柳,因状若柳叶而有此名。感染风寒时,可供清血祛热之效。”
“庭柳、庭柳,有人会将柳栽于庭中,可,会有人栽柳于心吗?”这不是暗示,简直就是明示了。
君楚泱停住动作,怔然相视。
“对不起,我不该——”柳婵媛背过身,悲屈地垂首,不再多说。他要是够聪明,就该到此为止,别再多问,可——他终究于心不忍。“柳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我只是——觉得自己一身污秽,往后,还有谁肯要我?”
“姑娘不该妄自菲薄,各人都有各人独一无二的好,迟早有一天,你也会遇到属于你的知心人。”
“那——”她仰起荏弱堪怜的泪眸。“你会嫌弃我吗?”
君楚泱没深想,只是本能地道:“大夫对病人,无所谓嫌不嫌弃。”
“我早就不是病人了,我——”柳婵媛冲动地上前,想将埋藏心中的恋幕一吐为快,谁知不经意的勾着椅脚,整个人朝他扑跌,他没细想,直觉地伸手接住她,软玉温香落满怀。
靠卧其中,酸楚的依恋感揪紧了她的心。
这怀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冀盼啊!这么好的男人,为什么不是她的?
她想拥有,好想好想!
“君公子,我——”
“你们在做什么!”森冷如冰的嗓音由门口传来,问愁面罩寒霜地走来,他们赶紧分开。
“问愁——”君楚泱拉住她想说些什么,她面无表情地挥开他的手,笔直走向柳婵媛。
“我不要听你说!”
不妙!光看她的表情,他就知道事情无法轻易善了。
“我说过,谁敢动我的东西,我绝不轻饶!”她神色阴沉寒绝,君楚泱唯恐她又妄为,正欲制止,她先一步扬袖,一道不知名的粉末随着绛红轻纱飘扬,柳蝉媛只觉脑子一阵晕眩,紧接着人便使不上力,软软地倒下。
君楚泱一惊。“柳姑娘,你没事吧?”
“我——胸口好疼!”柳婵媛痛苦皱眉,红艳丹唇迅速转为暗紫。
他抱她!他竟然敢用她专属的怀抱去让别的女人倚靠!
一股气冲上脑门,问愁眸中杀意立现。
“不许过来。”君楚泱沉声一喝,他知道若再让她靠近一步,柳婵媛的命就不保了。
他竟然吼她!一向性情温和,从不对她说一句重话的君楚泱,居然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对她怒言相向!
好疼!明明中毒的人不是她,可她的胸口,却也揪起撕心的痛楚!她恨恨地咬唇,转身往外跑。
“问愁!”君楚泱唤住她,放下柳婵媛追出门外。“把解药给我。”他追上来,为的只是解药,而不是她?!
“不给!”她死倔地别开脸,心中又气又苦,翻绞着难言的痛。
“柳姑娘若有个万一,这辈子我绝不再理你,我说到做到!”
“你——”她莫问愁是不受威胁的,若换作别人,早死了不下百次,就像毒郎君那般。可……她就是怎么也无法对眼前的他动手。伤他,办不到;更气自己设骨气的在乎他,她恼恨地将一只瓷瓶丢向他。“拿去!”
君楚泱及时接住,看着她迅速奔离,心中甚是无奈。
这么烈的性子,该怎生是好啊!
他苦恼地仰天一叹,心里明白,不经一番痛彻心扉的教训,是无法改变她了。
确定柳婵媛已然无恙后,他一刻也没耽搁便前来寻她。
院子里风大,将她一袭红衣吹得飘飘袂袂,他无声移步上前,解下净白如雪的披风,覆上她肩头。
问愁一震,没回头。
“还在介意刚才的事?”他轻问,绕到她面前。
问愁不看他,死抿着唇。
“不想听听我的解释吗?”
解释?!一句话,挑起了她满怀悲恨。
“还解释什么?你不是只在乎她的生死,眼里只容得下她吗?为了她,你甚至威胁我——”
“问愁——”他沉叹。
“你威胁我、你威胁我,该死的你,竟然威胁我——”她一拳挥出,却不舍落下,最后还是缠上他颈后,脸庞深深埋人。“从没人敢威胁我——”声音愈来愈小,竟透着一丝委屈。
“是我不好。”君楚泱轻搂住她拍抚。“当时情急,没想大多。”
“你答应过一辈子陪着我的。”可他刚才竟说,一辈子都不要理她。“你也答应过,不再伤人。”
“她觊觎我的东西——”她说什么都不能忍受别人打他的主意,侵占只属于她的权利。
“我不是东西,问愁,我是个人,我有情绪的,你必须学着尊重我。”
“所以我就该大方地任你去抱别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不小心跌倒,我只是刚好扶住她而已。”
“那她跌得还真巧!”要说柳蝉媛对他没半分不良居心,打死她都不信。
“不管怎么说,你伤人就是不对。”
又指责她?!从她懂事以来,从没人敢当她的面说她一句不是,为了他,她百般迁就,努力的改变自己,到头来,却只换来他千般不对?!
“我一直都是这样,不知道什么叫良知,只凭自身好恶行事,这你打一开始就该知道了!她犯到我,她就该死!”
“问愁,你——”
“够了!”她再也不要接受他那串大道理,她受够了!
“听我说——”
“不听、不听!”她顽强地撇开头,不看他,拒绝再听只字片语。
“问愁——”他莫可奈何地扳回她的身子。
“不听、不听、不——唔!”她瞪大眼,错愕不已。
俯下的俊颜,轻吮住她的唇。
她毋需思考,本能地迎向他,勾缠出绕肠醉心的欢情。
一吻,胜过千言万语。
君楚泱微喘,浅浅退开,深凝着她。“我不曾这般对待过其他女子,这样,够了吗?”
这是他第一次凭着自身意愿与她亲密,问愁还停留在突来的震撼中,回不了神。
他幽叹,执起她的手,贴靠在他温热的心房上。“我的心在你身上,这一生,不会再属于别人了。”
问愁微讶,张大了眼盯视掌心之下,那沉稳的律动。这颗心——是属于她的吗?
从不以为自己能得到太多,她只想着能有他陪伴就好,而今,她却拥有了他的心——“就为了你这句话,我可以为你而死。”
君楚泱轻抚她绝美的脸容。“我知道。但我不要你为我死,只要你好好活着就够,记住这句话,不论何时,都别忘。”
“好。”她不曾迟疑,点头。
想了下,又道:“我不会再伤害柳家庄上下任何一个人了。”
“嗯。”他只是轻拥她,柔柔地抚着她的发。
“但是我也要你记住今天的承诺,如果你背叛我,我发誓,我会亲手杀了你、绝不留情!”
“是吗?”他低喃,望住两人缠握的手,若有所思,眸光幽沓。
在发生那样的事后,君楚泱知道,柳家是不宜再待下了,伤了柳婵媛一事,他代问愁致歉,同时也向柳氏父女提出了辞意。
柳婵媛以为他是因为问愁冲动伤人的事而愧疚,才会急着离开,直要他别放心上,并强力挽留。
只是,这一回他去意甚坚,柳婵媛心知是留不住他了,只好在他离去的前一天,央求他过府为一名长年受着病痛折磨的远房亲戚看诊,由于离此地不过一个山头,来回要不了几个时辰,君楚泱也就欣然同意了。
此行由柳员外带路,也只备了辆马车,不好有太多人跟着,他便留辛夷下来照顾问愁,单独与柳员外前往。
回程时,天色已暗,想起问愁与柳婵媛整日同处一个屋檐下,不免有些担心,深怕她们又起了冲突。
果然!
当他赶回柳府时,眼前所见,竟是尸横遍野的景象,满地的鲜血,教人触目惊心!
他心下一沉,快步朝房间的方向奔去。
就在这时,柳婵媛慌张地冲了出来,而随后追上的问愁面带阴沉杀气,拿出一把带血的匕首往柳婵媛挥去——“问愁!”他惊喊,心悸地冲上前阻止。“你这是做什么!”
柳婵媛连忙躲到他身后,楚楚可怜地求助。“君公子,救我!她、她要杀我。”
“问愁,你——”
“让开!今天不杀了她,我就不叫莫问愁!”怒火正炽,不杀她难消心头之恨!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才离开数个时辰,柳家上下竟血染寸土!
“她想杀我,连我家里每一个仆人都不放过,辛夷为了阻止她,也被她给杀了,然后——然后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柳婵媛像是受了太大的惊吓,面无血色的娇容挂着几行清泪,语调颤抖地向他寻求庇护,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我见犹怜。
“辛夷?!”他脸色乍变,奔进房内,扶起了倒在血泊中的辛夷,探了探脉息——“还有气,快来帮忙,我先替他止血。”
“噢,好!”柳婵媛愣了下,怔怔地点了下头。
经过一番忙碌,血红的水一盆又一盆地端出,干净的水再一盆盆地端入,好不容易,辛夷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
君楚泱这时才敢稍稍喘上一口气,拭去额上的汗,回身见柳婵媛紧张兮兮地不敢稍离。
“怎么样?辛夷他——没事吧?”
“没事了,多谢柳姑娘关心。”
“噢。”她僵硬地应了声。“辛夷是为了救我才会受伤,我关心他也是应该的。”
君楚泱视线落在她渗血的右臂上。“你也受伤了,得赶紧处理。”
“没、没关系的。”她将手往身后藏,怯怯地瞟了问愁一眼。“不敢劳烦君公子,免得——问愁姑娘不高兴。”
柳员外也在稍后进房,脸色极为难看。“君公子,我敬重你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百般礼遇,但你却纵容未婚妻行凶,你该怎么给我一个交代?”
“员外先别急着发怒,这当中或许尚有隐情,我相信我的未婚妻不会无故伤人。”
“不会无故伤人?那这些人不就都是我女儿杀的了?要推卸责任也得有技巧些!”
“在下并非此意,而是担心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刚才她持刀行凶,想杀我女儿的样子,你也是亲眼所见的,这还会有什么误会?我柳家上下家仆,少说也有三、五十个人,这么多条人命,可不是一句误会就能解决的,我非要她为我那些惨死的家丁偿命不可!”
君楚泱抬眼望向始终静仁角落、不发一语的问愁。
“对于柳老爷之言,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说?”问愁扯出一抹冷到骨子里去的笑容。“话全让他们父女给说光了,你还要我说什么?”
“说你想让我知道的。”君楚泱定定地望住她。
“该让你知道的,我早已清清楚楚地摊在你面前!”她的傲气,不容许她多说什么,如果他懂她,根本就连问都不该!
君楚泱只是沉默着,瞅视她,良久,他沉叹。“我想听你的解释,问愁。”
解释?多可笑的名词!
所谓的“解释”,只是文过饰非所堆积出的漂亮词汇,粉饰着其下的丑陋,就像柳婵媛刚刚在做的那样!
她莫问愁这一生,从来只做她想做的事,不知道什么叫解释,也从不向谁解释!
“还解释什么?像这种阴狠毒辣的女人,多活着一天,世上不知又要多几条冤魂,最好早早送她上黄泉路,以免留下来为祸人间。”眼看家园成了人间炼狱,柳老爷简直气坏了。
君楚泱不语,眉心凝着深愁,问愁见他为难,只得开口。“你要解释是吗?好,我就只说一句——辛夷,不是我杀的。“为他,生平第一次,她做了她最不屑的事。
“她胡说!”柳婵媛委屈不已地嚷道。“如果不是她,难道会是我吗?我一介弱女子,见了血就怕,怎么可能——”
又在扮柔弱了,当时杀人的狠辣劲,可不是这样。
问愁讽刺地冷眼旁观。“你够虚伪、够阴险了!”抢男人抢到这地步,连点羞耻都没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知道你对我有误解,我也承认,我对君公子心仪恋慕,可是……感情的事不是我能控制的啊!我并没有要和你争夺的意思,你何苦这样处处为难我?”
君楚泱微愕。“柳姑娘,你——”她在说什么?真是离了谱了。
“对不起,我从来没想过要说出来的,你们就要离开了,我本想把这份不为人知的爱恋放在心底,偷偷祝福着你就好的,可是、可是她——”
看到没有,这就叫“解释”。
如果这就是君楚泱要她学着改变的东西,她宁可不要!
问愁冷冷地抬眼,注视着他的表情。
他为什么不说话?他不信她,对吧?
是啊!她是心如毒蝎、杀人如家常便饭,也不差柳家这几条人命了,他一点都不需要感到讶异;而柳婵媛,她是娇滴滴的千金闺秀,心地善良,平日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了,怎可能拿刀杀人,是不?
既然结论都出来了,她还需要再说什么?
转身之际,手腕教人给握住。
“问愁——”
“我不会再多说一个字,既然不相信我,那就把手放开!”
君楚泱张口欲言,不经意触及她腕间脉络的指尖一震,讶然迎视她,手一松,柔荑自掌中滑落。
他不信她,他真的不信她!
生平第一次向人解释,他却不相信!
问愁二话不说,旋身而去。
“君公子——”他放问愁走,那就表示,他信的人是她喽?
柳婵媛心下暗喜,眼角眉梢含羞带喜地瞟凝他。
君楚泱全然无视身畔佳人的万种风情,怔愣的目光,随问愁而去——
第七章
“我知道你的来历,毒郎君提过。”
“那又怎样?”她连眉也懒得挑一下。
“君公子是那么的风华出尘,而你呢?一身的血腥污秽,和他在一起,只会沾污了他清雅高贵的气质,你配不上他!”
问愁指尖一动。尽管面容平静,心中却已起了波动。
一直都知道他们天与地的差距,他是天边最澄亮明净的星辰,而她只是坠落红尘的春泥,可一旦经由第三个人直言不讳的指出,她却又无法忍受……
她本是为所欲为的人,从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可是如今意外的拥有了他的心,她反而惶惑不安,耿耿于怀了起来。
像她这样浊秽不堪的人,配得上清华圣洁的他吗?他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始终都无法认同她的所作所为,她怕自己留不住他的心,怕他终究会离开她……
患得患失的心情,反复折磨着她,如今再经由柳婵媛残忍地挑起,她发现她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若无其事。
“我有一流的家世、良好的教养,我可以与他匹配,那不是你一个江湖女子所能比拟的,你懂了没?”
懂,当然懂,这就是她的目的,不是吗?
问愁讽笑。“我若配不上,你更肮脏!”矫柔造作叫作良好的教养,一流的家世下,遮掩着男盗女娼,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
被她一讽刺,柳婵媛胀红了脸。“我是被迫的!毒郎君对我下药——”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毒郎君有没有强迫你,你心知肚明。”骗得了楚泱,瞒不了她,人性的丑陋面,她看得透彻。
“你——”柳婵媛暗暗咬牙。
问愁说得没错,最初,她确实是被强迫,但是一回两回之后,识得情欲滋味的她,每每总在毒郎君狂肆而放荡的侵略下,尝到欲仙欲死的绝妙感受。
她开始沉沦于原始感官的放纵,明明心底痛恨他,却又盼着他来,每每用不着他动手,她便已先褪尽衣衫,张开腿迎接他。
毒郎君讥笑她淫荡。
她简直恨死他了,也不想想,要不是他先对她下药,她会变成这样?
他甚至将毒药放到她手中,邪肆地道:“给你一个洗刷耻辱的机会,你若舍得,大可以动手杀了我,为自己报仇。”
可是两年了,她始终没动手。
只因,她不舍得放弃解放后的情欲,不舍得他所能给她的肉体欢快。
于是,两年后的今天,那包毒粉,使用在问愁身上了。
她一生的幸福,都让那该死的毒郎君给毁了,好不容易遇到君楚泱这么完美的男人,他的俊秀儒雅,令她倾心恋慕,她绝不放弃他!
她清楚地知道,只要成了他的妻,以他温厚的性子而言,必然不会介意她的过去,为了得到君楚泱,就算要她双手染尽血腥,她都在所不惜……
思及今早所发生的事,问愁闭了下眼,满心懊恨。
如果救人,得到的只是这样的下场,她为什么还要去救?
为了君楚泱,她不再杀人;为了君楚泱,她开始帮着他救人;为了君楚泱,她甚至尝试着改变自己,去和旁人好好相处……
可是她换来的是什么?是君楚泱的不信任,是被她所救的人来反咬她一口!
莫问愁啊莫问愁,你真是够悲哀的了。
她低低地笑,笑得苍凉,笑得清寂。
柳婵媛摆明了要争夺君楚泱,她为什么要将心爱的男人平白的拱手让人?她该对他说清楚的,尽管她再唾弃解释的行为,都该放下骄傲,向他说明一切啊!
就在她打定主意要去找他时,房门被推了开来,端着茶水入内的,正是君楚泱。
“楚泱,我——”
君楚泱抬手制止,将壶内的茶水斟满放在桌前。“先喝了再说。”
问愁没多想,三两口仰首饮尽。
他又倒了半杯,她没喝,只是与他并坐着,沉默地看着杯中泛开淡甜香气的橙黄液体。
良久、良久,她低低吐出几句:“我没杀人。楚泱,我答应过你,不伤柳家人的——”
君楚泱盯视她扭绞的十指,知道她不安。“都过去了,你如果真的不想说,那就别说。”
这话代表什么意思?是信她?还是不信?
“但是我要说。”她始终认定,他若是懂她,就不该要求她再去多解释什么,可是她多怕他不懂,于是她愿意放下傲气,为自己的行为解释。
“好,那么关于柳姑娘——”
“那是她活该!我不后悔伤了她,她根本就该死!”她顽强地昂首回应。就是这一点,她说什么都不认为自己错了。
君楚泱叹息。
问愁太主观了。他只是想问事情的经过,她却一迳的认定他会怪罪她伤了柳婵媛。
“问愁,你太冲动了。有些事,并不是亲眼看到的就是事实,你总是不问明原由,就一迳的认定你想认定的,有的时候,这会造成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你明白吗?”
她心中埋藏着太深的不安全感,性子又太烈,往往一碰触到她的敏感点,她就爆发了。就像那一回,他不过扶了柳婵媛一把,她却几乎闹出人命。
她对他,不够信任。
本能地,她又将这番话当成了指责。“我若说她对你心思不单纯,你会信吗?我若说她根本就懂武功,不是弱女子,你会信吗?不,你不会,你只会说我冲动、我想太多、我误解了,可是结果呢?我做什么,你从来没认同过,柳婵媛是千金闺秀,知书达礼,就什么都是对的?!“
“我没这么说——”看吧,又钻进死胡同了。
“你有!”她激动跳开,拒绝他的碰触。“我没有错!柳婵媛死有余辜,再有下回,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杀她!”
她陷入情绪的死角,君楚泱完全没有解释的余地。
“问愁——”
“对!柳婵媛是我伤的,辛夷是我伤的,柳家上下所有的家仆也都是我杀的,随便你怎么想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一恼,赌气地吼了出来。
可,若真不在乎,眼底为何会有泪光?
君楚泱看了心疼,想说些什么,可她已拒绝再听。
她的情绪太激昂,不经意翻落了茶水,窗外飞舞的蜂蝶嗅着随风吹散的沁甜芳香,三三两两的趋靠过来。
她已经开始怀疑,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她?那晚的承诺,是不是只为了安抚她?
否则,他为何一遇到事情,总是先想到别人,一再忽略她的感受?
她不愿这样想,可是……可是……
泪眼不期然的落在蜂蝶沾饮的茶水上,却发现,一只只的蜂与蝶,全都不约而同地陈尸桌面!
胸口适时传来一阵闷痛,她若有所悟,不敢置信地瞪视他。“这就是你的目的?”
茶水有毒!
原来他要她“不必再说”是这个意思,死人根本不需要再说什么!
君楚泱顺着她方才的视线瞥去,知道她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是在这一刻,再多说什么,对她来讲都是多余的了。
他要她死!
她不惜豁出了性命,由毒郎君手中挽救他的性命,他却要她死!
她努力想改变自己,讨地欢心,让自己配得上他,他却要她死!
她全心全意,掏空了一切,毫无保留地在爱他,他却要她死!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悲,更教她哀绝、恸绝?!
“就因为柳家父女的几句话,你就真的要我死?!”她含悲带恨,字字剜心地喊了出来——“君、楚、泱!你怎能这样对我?”
“问愁——”他深叹。
“不要过来!”她一旋身,拍起床头的长剑,剑端指向他心口。
“我只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尖喊,撕心裂肺的痛,泛延开来,分不清是心痛抑或毒性侵噬之故。
“我没有对不起你,问愁。”他轻轻浅浅地道出,坦然直视她眼底的郁恨。
“好一句没有对不起我!”是啊,在感情上他没有背叛她,可是在道德上,他却选择了亲手诛杀她这个为祸人间的女魔头,对他来说,天下苍生,远比他个人的小情小爱重要多了!
“我说过,若你背叛我,我会亲手杀了你!”
君楚泱沉默下来,半晌,平静地抬眸。“这样,你就会好过些吗?”
好过?心已尽碎,她好过得了吗?
“那就动手吧!”他没多作辩解,从容地闭上了眼。
是的,她该动手!这是她的誓言,一旦他负了她,她会亲手结束他的性命——问愁咬紧牙根,将剑尖推进一寸。
鲜红的血,透过白衣渗出,他轻启双眸。“记住你答应过我的,不论如何,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呵、呵呵——”她笑得凄厉悲讽。前一刻才企图结束她生命的人,下一刻居然要她好好活下去?
她不懂,她已经不懂他了!又或者,她从没懂过他……
为什么就连即将死于她手中,他看她的眸光,依然如此温柔?
那样的温柔,让她想起太多酸楚过往,想起她曾经是如何的万般爱恋他眸底那道温浅柔情,痴痴眷眷,抵上了命的执着,想起他待她的千般好,万般关怀;更想起两人共处的点点滴滴……
死咬住的牙,紧得发疼、渗血,她却浑然未觉。杀了这么多人,从未手软过,头一回,她使不上力来,发颤的手,几乎握不住剑。
为什么?为什么她下不了手?她明明好恨、好恨他,可是为什么——当那鲜明的液体出现在眼前时,会红艳得刺痛了她的眼?为什么她胸口会紧得无法呼吸,哀鸣着撕心泣血的痛?
伤尽天下人,就连自己也不曾留情过,为何独独对他——一个如此绝情待她的男人,她却狠不下心毁掉他?!
“啊——”她崩溃凄厉地喊叫,喊出满腔的悲狂。
君楚泱,你存心逼死我!
剑身一抽,带出一道血花。
“为祸人间是吗?好,我就为祸人间给你看!”今日她若死便罢,若不死,她便要他悔恨终身!
就在她旋身而去的同时,两颗清泪堕入风中,椎心,泣绝。
他望见了,怔愣着,发不出声音。
她——不杀他?!
打遇上她的那一天起,他就隐约知道会有这一天,救起了她,便是他步上死亡之路的开始。
有件事,所有人都不晓得,他除了能卜吉凶外,尚能预知未来。每每在拥住问愁、轻握她的手时,隐隐约约就已透视今日命运,他甚至知道,若依着命运的轨迹运行,今日,他会死在她手中,然后,她会悔恨终身。
是的,那壶茶有毒,但,目的从来就不是要取她的命。
问愁中了赤蝎毒,她心绪紊乱,自己可能没察觉,他也是在握住她的手,无意间触及她腕间脉络时发现的。
而茶,是以凤鸣草所熬成。
凤鸣草,含剧毒,误食能致命,然而,它却能克赤蝎毒,抑制毒发时刻,让她能从容地逼出体内毒性。
那茶,是为了救她。
所以,问愁会在得知真相后,懊悔欲绝,用一生来为他追悔,也因此,由无边血海中跳脱,余生未曾再造杀孽。
这就是他万物归空的命格。
他相当清楚,无意违天。
以他一条命,去化解一场江湖中可预见的漫天血雨,他愿意。
除此之外,其中埋藏着他无言的柔情,他知道这可以改变她,在最痛彻心扉的打击下,彻底化去刚烈如火的性子,他甘心以他的性命,去换她平静安宁的后半生。
没料到的是,在认定他负了她之后,爱恨分明如她,却依然下不了手……
乍然而来的领悟撞进心扉,撞疼了淌血的心!
她爱他啊!爱得狂热深刻,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正因爱他太狂,凌越了一切,因而改变了两人的命运……
这是多深的情哪!他竟忽略了这一点……
他伤她,太深。
胸口热辣的伤忽然清晰了起来,在他体内泛开,逐渐漫成一张巨大的网,凝成剜心的痛,断肠的悔——刺骨恸绝!
是他,将她逼人绝境。他几乎要承受不了这样的顿悟,胸口闷痛得透不过气来,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绕在舌尖的眷恋,来不及唤出口——问愁……
一路踉跄奔离,终在体力罄尽时,倒卧不知名的溪涧。
是心痛还是其他,她分不出,狠狠呕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溪水。
她倒卧着,不想动、也无力再移动,甚至宁可就这么死去,那么,就不必再承受这比死更痛苦的折磨了。
但是……不甘呀!
莫问愁!你怎会落得今日地步?
多可笑?他狠心要她死,可她却还窝囊得不舍伤他,只能自己狼狈地躲在这里苟延残喘。
莫非真如师父所言,世间男子,尽皆薄幸,没一个信得?!
不,她不死,她不甘心就这样死了,她要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都让他后悔曾这么对待过她!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她强撑起身子,催运内力,让真气在体内运行,逼出毒性。
“答、答应……师父……千万……千万不要相信男人……他们……全都无……无情无义……只会伤害你……“
师父的话,交织着君楚泱清雅出众的面容,不断涌现脑海。
徒儿莫问愁,今日当着师父的面发誓,有生之年,绝不轻信任何男子,必完成师父遗愿,诛尽世间无耻之徒,如违誓言,必遭心爱之人叛离诛杀,不得好死。
是的,这是她说的,她曾发下最毒的誓言,今日果然应验,当真是师父冥冥之中,在给予她惩罚吗?
“师父黄泉之下,都会看着你……要是……你违背对师父的……承诺,我……我将诅咒你……生……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呵,如今的她,果然是生不如死,那是报应,她不听师父的话,活该要承受的报应!
“你……会有报应……总有一天,你也会……死……于心爱的男人之手……”
谁说的?对了,是毒郎君。
瞧,连他也这么说。
毒郎君临死之言,在如今看来,恍若最凄骇可怖的恶咒。
太多狂乱的思绪交错涌现,她乱了心神,一口毒血狂呕而出,来不及导驭的真气狂窜,错冲筋脉,震伤了肺腑。
身心俱伤的身躯,不再挣扎地倒了下去,失去意识前,她唇畔泛起凄魅的笑。
今日她若不死,他日,她必杀尽天下薄情郎!
第八章
三年后——回春堂内,人声吵杂。
只因这两天,这偏僻小镇来了个医术卓绝的大夫,借用回春堂义诊,分文不取,医好了不少长年受沉疴之苦的病患,镇民们感激之余,一个个简直将他视为活菩萨。
争相走告下,一些痼疾缠身的人,全部闻风而来,使得平日门可罗雀的回春堂,一下子挤满了人潮。
等待的当口,一些人闲着也是闲着,也就嗑起牙来。
“唉,听说前两日,又有人死在那个红衣魔女手上了,而且是一剑挖出那个男人的心呢,手段真残忍。”
“哪个红衣魔女?”
“天若有心天应怜,君若无情莫问愁。你说还有谁?”
正在诊脉的指尖一颤,“莫问愁”三字,令他的神思短瞬间一阵恍惚。
“公子——”一旁的辛夷,忧心地唤了声。
君楚泱牵强一笑,摇了摇头。“没事。”
一旁的几个人,仍滔滔不绝地讨论着——“那,她又为什么要挖出人家的心?”手段听来有点变态呢!
“谁知道呀!不过听说,那个男人才刚负了心,害人家痴情女为他上吊,还是一尸两命呢!这下,倒正好送他上黄泉路去向妻儿仟悔。”
“咦,说到这个,你们有没有发现,死在红衣女子手中的、好像全都是些负情男子呢,会不会她以前就是被男人伤得太深,才会这么痛恨男人?”
“可能吗?据说这女子冷冰冰的,一颗心比石头还硬,能让她恋上的男人,可真不简单。”
“当然有可能。不然她为什么要说‘君若无情莫问愁’?说得好像男人全是虚情假意似的。”
小镇里的居民,过的是朴实单纯的生活,难免对江湖之事有太多的好奇,闲来无事就爱大肆讨论一番,过个干瘾。
辛夷实在听不下去了,深怕公子会受不住,赶紧喊道:“喂,该你们了,你到底是来看病,还是来三姑六婆的?”
“辛夷,不许无礼。”他明白辛夷的好意,只是——这些都是他该受的。
好不容易,强打起精神诊治完所有的病患,起身之际,脑海短暂一阵晕眩,胸口一阵透不过气的沉闷。
扶着窗框,神情难得流露出几许疲惫清寂——“君大夫,你没事吧?”一名男子关怀地上前问了句。
他是这个小镇唯一一家客栈的掌柜,前几日受惠于君楚泱精湛的医术,治好了心疾之苦,对他甚是感激。
“无妨的。”他治得好别人的心疾之苦,却治不好自己的;那缺了空的心啊……
“君大夫,这是一点小意思,请你收下。”
君楚泱摇头推却。“救人乃医者天职,我不能收。”
“可是……”掌柜还想再说什么,君楚泱已婉转辞别。
随后追上的辛夷,见掌柜还在傻傻望着公子的背影。匆匆丢下几句:“你要是真心感激我家公子,几日后,会有个红衣女子来这里,你便好生照料,这就是对我们公子最好的报答了。”
“好,一定、一定!”掌柜的用力点头应允。
身后,传来几声私语——“那位红衣女子跟君大夫是什么关系啊?”
“八成是情人吧!听辛夷的口气,君大夫很关心这名红衣女子。”
“又是红衣,敢情这年头姑娘们都爱穿红衣吗?”
“我倒是比较好奇,如果是情人,怎么会分开呢?还有,既知她会来,又为什么要避开,不与她见面?”
“君大夫的心肠那么好、那么善良,像菩萨一样慈悲为怀,真希望他能好人有好报……”
未走远的君楚泱,将一切听了个分明。
善良?慈悲?这四字,该如何定义?
谁会知道,他待天下人慈悲,却狠狠伤害了这世上最爱他的女人?
他慈悲吗?不,一点也不,他曾经做过这世上最残酷无情的事!
“公子、公子——”
“走吧,什么都别说了。”
“噢。”辛夷摸了摸鼻子,快步跟上。
他真弄不懂公子在想什么,明明深刻地惦念着问愁姑娘,关心着她的每一件事,清楚她每一个行踪,可是却又不与她见面,只在背后默默为她打点一切。
自从伤愈离开柳家庄后,公子变得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以前沉默寡言,是因为天性如此,他还可以设法找话题解闷。可是如今的静默中,揉入了愁郁的气息,他知道公子不快乐。
三年前,重伤的他醒来后,也向公子解释过了,柳家上下,全是柳姑娘杀的。
她真是疯狂,为了得到公子,不惜杀尽自家仆人嫁祸给问愁姑娘;因为这样一来,仁慈的公子绝不会谅解问愁,不但可让问愁姑娘百口莫辩,成功地拆散他们,还能令公子对他们内疚,留下来帮他们整顿家园,她也就有机会亲近公子,得到公子的心,一举两得。
多阴毒的心思啊,真正视人命如草芥的,是她,不是问愁姑娘!
其实问愁姑娘为了守住对公子的承诺,一直忍让着不出手伤人,但是柳姑娘愈来愈过分,手段凶残,存心致人于死,他为了不负公子交托,想保护问愁姑娘,才会遭人所伤。
那一剑劈到他身上后,问愁姑娘便再也不忍让了。
醒来后,他才知道,公子和问愁姑娘为了这件事,弄得血刃相见。
他以为,得知真相以后,公子会去寻回问愁姑娘,但是——没有,他什么也没做。公子伤愈之后,只是变得益发幽寂沉默,四处行医济世;平日也关切问愁姑娘的动向,在她遇险时,悄悄助她一把,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他真的不明白,公子那么在乎问愁姑娘,只要把误会解释清楚,问愁姑娘这般深爱公子,肯定会回到他身边的,可是,他却什么也不做。
不明白啊,怎么想都不明白……
天若有心天应怜,君若无情莫问愁——更深夜静,君楚泱独倚窗边,夜风吹起白衣飘袂,他没移动,只是静仁着,幽晦深瞳泛起一缕戚愁。
“君若无情莫问愁……”他无声低喃。
这是近三年来,江湖中最为盛传的一句话,是她杀人的唯一理由。
是他,一手造就出如今的她。
辛夷总问,为何不去寻她,却不知,是问愁不要他去寻啊!
她都说了,君若无情,莫问愁!
他曾有过遗弃她的念头,她恨他的无情,再有多深的愁,她都不要他来问哪!
不会有人比他更明白,她的伤,有多深。
每当思起她写满伤痛的眼,以及声嘶力竭的悲狂呐喊,像是受缚的困兽,哀鸣着几欲崩溃……他的心就无法平静,揪扯痛楚得无法成眠。
他离开她,却也应了当日誓言,从此心似刀剜,难以平静。
掌心贴上左胸,感觉问愁当日亲手烙下的伤,仿佛又热辣地疼了起来。
伤,早已痊愈,本可不留痕迹,他却刻意的留下那道伤痕,想让自己记住她当时绝望哀怆的表情——他在惩罚自己,以日日蚀心的折磨,一点一滴地偿还问愁为他受过的苦。
这是他欠她的,他甘心领受。
直到还清所欠,直到她伤痛平息,他会再一次将她迎回怀中,一生守护。
只有他才知道,这三年来四处行医为善,所贯彻的,早已不是慈悲为怀的初衷,而是代问愁偿债。他阻止不了她造杀孽业障,那么,便尽其所能的为她积德吧。她是他的妻,她所欠下的血债,就由他与她一同承担。
只但愿——那不散的亡魂,能够放过她,还她一夜好梦。
问愁从来就不认为,这冷酷的世间,会有多少温情的存在。
但是三年下来,不论走到何地,处处受到旁人的殷切关怀,让她不得不怀疑起事情的不对劲。
她自认并没有什么善良老百姓的脸孔,冷若冰霜的模样,只会让人远远避开,不敢招惹,纵是她貌美无双也是一样。
但是这里的人,似乎并不怕她。
三天两头有人来敲她的门,一下送吃的、一下送用的,若是客栈里的伙计也就罢了,偏偏这些人多半是居民。
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却回答她:“外来是客嘛,出外人多有不便,我们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
就是这样才怪异。不管这儿的人再怎么淳朴热情,也不可能对一名外来的陌生女子礼遇关照到这种地步。
离去前,她去结帐,掌柜的居然分文不取。
如果他对每个外来客都如此,那这家客栈不早关门大吉了。
这下要说没什么,她是打死不信了。
堆积了三年的疑问,她要一次弄个明白!
“说,到底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掌柜笑得和气亲切,完全不把她的冷脸当一回事。
“你似乎并不怕我?”
“没什么好怕的呀,君大夫这么好的人,他心爱的人当然也不会……”
“君大夫?”她眯起眼。“谁?”
“呃?”说溜嘴了。
他思考着,讲出来——应该没关系吧?他们大伙儿都很希望君大夫能和这绝色佳人和好如初呢。
“好吧,告诉你。我们只知道他姓君,名字就真的不晓得了。”
“姓君!”寒瞳一沉。姓君的,她就只认识一个!“什么模样?”
“他生得很俊哦,不论何时见到他,总是一身的白衣,就像他的气质一样,很干净、很飘逸,我们私底下,还偷偷地在猜测,他会不会就是江湖传说中医术卓绝的‘白衣圣手’。”
“君、楚、泱!”果然是他!
“原来他叫君楚泱啊?好风雅的名字,真衬他的气质。我们这儿的人,大半都受过他的恩惠,却不要我们报答,他的侍僮说,要报答,代他好好照顾你就行了,他真的很关心你哦。”
好一个关心!
当初她为他受伤时,他也是衣不解带,守候终宵,可是当她成了他眼中危害世人的祸胎时,他还不是眼也不眨的“替天除害”!
既然当初可以狠心致她于死,如今又何必再矫情关怀?
她一点都不稀罕他虚假的温柔!
一把无名火窜烧上来,压抑了三年的怨恨全涌上心头。“他现在人在哪里?!”
“走了好几天哦,依脚程估算,现在应该在下一个城镇——”话还没说完,火红丽影已如疾风般飞掠而出!
又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君楚泱躺在床上,辗转难以成眠。
今夜,心绪特别浮躁,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仿佛——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他的直觉一向极准,未曾有过失误。
难道……是问愁?!
心下一震,惊觉空气中隐隐浮动的暗香,正欲掀开床帐起身时,纤白素手探入,利落地点了他的穴。
床帐缓缓撩开,露出一张娇妍绝俗的容颜。
“问愁?!”是她!乍见那张日夜牵挂,惦念京怀的娇颜,他几乎无法置信。
她终于肯主动来见他了。
“心虚吗?”媚容俯近,带着妖艳魁惑的风情,在他耳边轻吐气息。
“问愁——”他耳根微微泛红。“不要这样,我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最擅长的解释吗?”
“不是。”他无意解释什么,想诉说的,只是他的思念。
“哦?”尖细优美的下颚抵靠在他胸前,黑瀑一般的长发散落枕畔,与他的发亲密融合,不分彼此,形成一股属于男人与女人的暧昧信息。
她整个上半身,几乎是全然的贴靠在他胸膛,他能清楚感受到属于女子的水媚身段,流动的空气,逐渐火热起来。
“问愁,你——”他看出她神情不大对劲,她笑得太过娇媚,太过……妖艳。
“别怕,我不是鬼。”水般柔腻的娇躯缠偎着他,纤素长指挑抚他清雅俊秀的面容。“还是——我没死,让你太失望?”
他叹息,受下了她鲜明尖锐的讽刺。“我知道你不会死。”
“也对,总得给你一点机会补偿。”她娇笑,仰首吮弄他的唇。“毁约背信的薄情郎,居然也会交代别人关照我,怎么?良心不安,觉得有愧于我吗?”
君楚泱轻抽了口气。“问愁,你别——”放肆的小手,竟探人了他的中衣底下抚弄!
“别?你以为你还能命令我吗?”不了,再也不了!曾经,她什么都听他的,只要他一句话,她从不违逆,可她换来的是什么?是他无情的诛杀!
她再也不要这么委屈自己了,她要做她想做的事,就算他会恨她,那也无所谓了。
“你这个人,太过光风霁月,道貌岸然,知道我有多讨厌你这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吗?”仿佛更衬出她的浊秽,让她看清她有多配不上他……
然而,可笑的是,当初,她便是恋上了他的清逸圣洁。
她的神情太过狂乱,君楚泱忧虑地看着她。
“为了天下人,你可以牺牲自己,也可以牺牲我,而且连犹豫都不曾。于你,我始终被摆在天下苍生的后头,你待天下人悲悯仁慈,却独独待我残忍无情,君楚泱,你这到底算是慈悲还是残忍?是多情还是无情?!”
君楚泱哑然无言。她没说错,他确实曾经想要牺牲他与她的幸福,去换取武林的宁静祥和,不曾犹豫过。
他的沉默,激起了她一腔狂怒。
“所以我恨!既然你是为了天下人而不要我,那我就杀尽天下人,你不要我,我就偏不如你愿,我要你记我一辈子,就算是恨之人骨都好!”说完,她一把扯开他的前襟。
“问——”他哑然失声。衣裳一件件地褪去,清雅的白与火艳的红一一飘落,在地面纠缠叠合,他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她宽衣,却是第一次,将她全无遮掩的娇躯尽纳眼底。
细致无瑕的娇胴,欺霜赛雪,在微弱月光下,泛着温润诱人的光泽。
君楚泱这才意识到她是认真的,慌忙道:“问愁,你别胡来!”
“胡来?是啊,你高风亮节,这对你来说,叫做‘胡来’,我就偏要毁掉你的自命不凡!”
“别——”男性的本能,令他不由自主地轻喘出声。“问愁,停下来!”
“我偏不!”每一次移动,都是撕扯身心的痛,但她不在乎!“知道了吗?君楚泱,这辈子,我们都扯不清了,呵、呵呵——“
她在笑,眼底的泪光却背叛了她,闪动着悲切。
“你不要这样,问愁!”他看在眼底,心是说不出的疼,可身心俱创的她,早已感受不到,他迟来的怜惜,再也人不了她的心。
“清华自守如你,无法忍受沾染我的气息,是吗?你也明白,那种身不由己的怨恨与痛苦了吗?我要你也尝尝,当时我所受的!”
君楚泱闭上眼,不忍迎视她狂乱受伤的眼神。
他已经连看她一眼都不愿了吗?
肉体亲密有什么用?灵魂无法契合,她终究,还是被排拒在他的心门之外……
他的胸怀,仍是这么的温暖……
为什么三年了,她还是割舍不了对这股独特气息的眷恋?
不允许自己再沉溺其中,她强迫着自己抽离,旋身穿回衣物。
“问愁,解穴。”在她离开前,他开口喊住她。
解就解!她不信他还能对她怎样,再毒死她一次吗?
受封的穴位一解,他披衣下床,来到她面前,取下了挂在颈间的饰物,放入她手中。“这,给你。”
那是一块深墨色的上好古玉,上头浮现浑然天成的八卦图,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问愁怔愣地看着掌中之物。
这算什么?恩客对青楼伶妓的打赏吗?
他在报复,告诉她,她不过是让自己当了一夜的妓女?!
他终于有了情绪,明白什么叫愤怒,不再慈悲为怀,秉持宽恕包容的高尚情操了?!
这原是她的目的,她该感到快意的,可为什么……心却是那么的痛……
“君楚泱,你够狠!”他总是最懂得如何伤她,才能教她千疮百孔,生不如死!
一旋身,她悲愤而去,而他,挽留的手僵在空中,她却没瞧见。
幽戚的长叹逸出唇畔,君楚泱对着空气轻哺:“问愁,你又想偏了……”
离去后的问愁,没方向的拔足狂奔,直到胸口窒痛得再也喘不过气,才停下来。
“啊——”她狂乱地仰天嘶吼,宛如负伤的野兽,直欲吼尽肺腔里的空气,也吼出鲜血淋漓的怆痛。
他恨她!她羞辱了他的男性尊严,也撕毁了他温柔的性情,成功地让他恨她了——为什么这样的认知,会让她痛不堪言,无法承受?她不该在乎的啊,她恨他,早在三年前开始,不是吗?
可是——她又为什么会恨他呢?
是因为付出太多,爱他太深,所以才恨他的绝情。
如果不爱,又怎会恨?如果不是爱得太深,又怎会恨得椎心?
直到今日,依然恨得深沉,背后所代表的涵义,是至今依然爱得惨烈,无法忘情哪!
“楚泱……”颗颗晶莹泪雨,滑落玉颊。
其实,这三年之中,她对他的爱,从未少过分毫,随着岁月的流逝,更为深刻的思念镂入骨血,她只是用着太多的恨,去压抑。
直到由第三个人口中,再一次听到这个在心中埋得太深的名字,便再也抑止不住狂涌而出的相思情潮。
于是,她前来寻他。
为的,从来就不是怨恨,她只是想他,好想好想见他……
失去了他柔暖的怀抱护怜,这三年来,她没有一夜睡得好,每每由梦中惊醒,总是瞪大着眼,无眠至天明,于是,她学会了让自己累到不容易醒来,如此才不会在夜里惊醒时,凄茫得不知何去何从。
她,还是习惯他、眷恋他。
所以,她亲近他、与他缠绵,霸道地掠取她想要的温存、她熟悉的气息,补足三年当中的空虚,并非真的存心要羞辱他。
没有一个女人,会拿身体去报复,她只是太倔太傲,不肯向自己承认罢了。
没有他的日子,她熬得好苦、好累,盼了三年,飘泊沧桑的心,等的只是他的收容啊!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伤她,而她也同样的伤了他,就像他当初所言,他们若聚首,将只有数不尽的重重灾劫与伤害……
坚持了三年的恨,在这一刻变得毫无意义,如果没有他,她活着还有什么用?
她这一生所求,也只是他能爱她而已啊……
如果可以重来,她好想回到他身边,就算……就算他还是要她死,她也无所谓了,只要……能够死在他怀中。
第九章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她宛如游魂,脑海一片空白,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她完全没有概念。
这,应该就叫行尸走肉吧?
不敢再去见他,怕自己无法承受他不再漾满暖意的瞳眸,于是,只能日复一日,空洞的呼吸,空洞的活着。
直到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用尽,她知道,这一回她终于可以好好的睡。
好倦、好累,她再也不想挣扎了。
不怨、不悔,只是遗憾,生命的尽头,没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拧条湿巾来。”
“噢。”辛夷连忙应声,手脚伶俐地递了来。
君楚泱凝视床畔犹昏睡不醒的人儿,将棉巾覆在她热得烫人的额际,动作温柔而怜惜。
“这儿没你的事了,先下去休息。”
“那问愁姑娘——”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又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公子这阵子比往常更加关注问愁姑娘的消息,果然,她病倒了。
要是没及时救回她,真不敢想像后果。
他真不明白,两个明明那么相爱的人,为什么会落得今日地步?
“我不会再让她离开我了。”明白辛夷对他的关心,君楚泱低低回应。
有了他这句承诺,辛夷满意地笑开。
房门开了又关,辛夷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他并没留意,全副心思都放在问愁憔淬苍白的面容上。
她怎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救回她后,发觉她内腑受创不轻,而且已有一段时日。
除此之外,气血受滞,真气不顺,显示她曾在运功时,逆冲筋脉,长久下来,将会伤及肺腑,轻则瘫痪,重则致命,她不晓得其中的严重性吗?可她竟全然不做调养……
君楚泱揪心地叹了口气,这样的她,教他怎放得下啊!
仿佛感受到他深沉的怜惜,沉静眼睫浅浅眨动——是梦吗?她居然又见到那张她爱疼了心的俊美容颜…
“楚……泱……”随风淡逝的痴眷呼唤,飘惚得连她都掌握不住,但他感受到了。
“是我。”如同每一回,他握牢柔荑,收拢她渴切的期盼。
轻轻地,她笑了。
她一定在做梦。那记温柔的凝眸,是她每个午夜梦回,最深的依恋,她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上天怜她,让她在临死前,圆了她的梦,就算只是一缕幽魂,能够飘到他身边,与他长伴,也就够了。
神魂缥缥缈缈,难以捉握,是虚、是幻,她都不在乎,她只后悔,没来得及告诉他真心话。
“我……不恨你了。”
“我知道。”
若恨,不会泪光凄切;若恨,不会酸楚萦怀。
收拢的臂弯,将她安置在从来都只属于她的呵怜胸怀。
她揪肠地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不断的杀人,为的,并不是报复他,而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所以她不敢滥伤无辜,怕他不能谅解她。
用了最强烈的手段,要的,也只是他一记温柔的拥抱。
所以,当她绝望的意识到,她是真的失去了他时,茫然的她,已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下意识的,只想寻求解脱。
“我……一直都好想你。”
“我知道。”
“我……一直都不想离开你。”
“我知道。”
“我……”
声如飘絮,再也听不真切。在他的怀抱中,她跌入梦乡,三年来,头一回安稳入眠。
及时捕捉住她最后的言语,君楚泱动容地紧拥住她,酸楚发热的喉间,逸不出声来,耳畔,回绕着那一句——我一直都好爱你……
真的是梦吗?
再一次醒来,浑沌的意识逐渐清明,想起了那个有他柔情相伴的梦境。
是啊,是梦,他已经不可能再理会她了,她始终是茕然一人。
环顾空荡荡的房内,凄茫的心,好冷、好空寂。
“咦?问愁姑娘,你醒啦!”
辛夷端着药,欣喜地走了进来。
“辛夷?!”
他怎么会在这里?!如果他在,那……
“这里……是哪里?”
她问得辗转,始终不敢碰触另一个名字,怕受不住期待落空的失望。
“这里是沈家堡啊!”想了下,自以为是地补充:“不过你放心,沈堡主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不会再有醋海生波的情形出现了。”
“噢。”
她失落地低应了声。谁在乎那个,她想知道的是……
“差点忘了,快点、快点,把药喝了,这是公子交代的——啊,对了,公子在大厅和沈堡主谈话,一会儿就过来了。”不着边际扯了一堆,终于说到重点了。
“公……子?!”她惊疑胆怯地重复。
“不对、不对,你应该喊楚泱,公子是我叫的啦,不要跟我抢。”亏这死小孩还有兴致调侃人。
“楚、泱——”有如牙牙学语的孩子,似乎一下子无法理解那两个字的涵义。
“你不知道吗?公子明明说,你有醒来过一次啊——”辛夷大惑不解,搔着头喃喃自言。
真的是他,不是她在做梦?
见她提到君楚泱时,情绪并没有失控,他把握住机会,赶紧说道:“公子很在乎你哦!这三年,你不在我们身边,可是公子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所有关于你的事,他都知道,怕你冷着饿着,他都会赶在你之前替你打点好一切,就怕你太无谓,亏待了自己。你常常受伤,也是他暗中帮你,可是又怕你不想见他,在你醒来以前就先离开,安排别人照顾你,却不让他们提到他的名字。”
虽然有一部分,她早已知晓,可她一直认为,那只是顺水人情,从没想到,他竟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难怪投宿时,她就算没吩咐,店家也会自动自发地替她送来吃食,一刻钟都没让她饿着;难怪她不论受了再重的伤,都有人及时伸出援手,仿佛人间处处有温情……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
那这一回呢?他又打算在做尽一切后,再一次不着痕迹地离她而去吗?
在她发怔的当口,辛夷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你一直都误会公子了。三年前,他并没有要你死,相反的,你中了毒,公子只是想以凤鸣草抑制你体内的赤蝎毒,他想救你。“
问愁惊抽了口气,眸底浮现泪光。
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这三年来,她一直都白恨了?
他说,有些事并不是亲眼看到的就是事实。
他说,她总是不问明原由,就一径的认定她想认定的,这会造成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是否,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
“他为什么不说?!”她颤声道。如果当时,她真的亲手结束了他的性命……她打了个寒颤,不敢想下去。
“公子不说一定有他的原因,我只知道,这些日子他真的很不快乐。问愁姑娘,你不要再离开我们了好不好?没有你,公子连笑都笑得愁郁。”
没有你,公子连笑都笑得愁郁……
一句话,扣紧了她的心扉。
“辛夷,你又在多话什么了?”君楚泱不知何时站在门边,表情好无奈。
他这小小侍僮啊,一张嘴就是管不住,真要他住口,恐怕到死的那天,这张嘴也会是最后一个停止运作的。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很有先见之明地跳到门外之后,才丢下一句:“我只是讲了一个痴情女和一个闷骚男的故事罢了。”
语毕,人已逃得不见踪影。
“这小子!”被称作“闷骚男”的人苦笑着关上门,回到床边。“别理会他,辛夷说话就是没个正经。”
“为什么不告诉我?”
正舀动汤药吹凉的君楚泱顿了顿,询问地抬眼。“嗯?”
“三年前的事,为什么不说?”她定定望住他,不容逃避。
君楚泱放下药碗,沉默了好久,才道:“无话可说。”
“我误会了你,让你差点死在我手中,这叫无话可说?!”
“是的,无话可说。”他仰眸,定定与她相视。“打从救起你后,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终将命绝你手。我可以试着改变命运的,但是我没有,正如你所言,为了天下苍生,我选择了让自己成为你剑下最后一条亡魂。我无法否认,我确实是存心伤你,存心令你悔恨痛苦,从此剑下不再染血,所以我无话可说。”
“你——”
怎么也料不到,这才是真相。
他知道!他竟然什么都知道!却还是狠心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君楚泱!你好残忍!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她心有怨怼,一拳又一拳地落在他身上,她这三年的苦,受得好冤枉!
他的手段,比杀人的她更狠,伤人不见血啊!
“我从不敢奢望你会原谅我。”所以,他远远避开,承受她给他的罪责。
“君楚泱,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赌气地直喊,落在他身上的拳头,不知几时改攀住他颈项,脸庞深深埋入,悲屈的语调带着哽咽。
颈际泛着湿意,他知道她哭了。
一名冷情无泪的女子,一再为他伤心、为他落泪,他欠她,太多。
“是我不好。”拥紧了她,无言表达他深沉的愧疚。
“可是我却不能没有你……”纵使,为了天下人,他可以不要她,她还是怨不了他……
“那就留下来。”他微微拉开她,轻问:“好不好?留下来。”
问愁没有犹豫地点头。
她早就连死在他手中都不在乎了,这一生,她只怕他不要她,就算在他心中,她不是最重要的,就算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他可以一再牺牲她,那都无妨了……
他与她,仍是沿用旧日习惯,同宿一房。
尽管曾有过夫妻之实,君楚泱仍是谨守礼教,每夜拥她入眠已是极限,再无其他。
几乎是刻意的,他们都避免去触及有关那一晚的话题。
于君楚泱而言,那一夜的她,狂乱而伤痛,他不愿她想起。
于问愁而言,那一夜,对他来说是难堪的,她害怕他的怨。
她情愿就这样跟他过一辈子,有名无名,有实无实,都无所谓,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守着他,就已足够。
养伤的这段时间,她知道了一些事,包括如今她所待的沈家堡,堡主也是曾受过君楚泱重大的恩惠,所以当他救起她,就近到沈家堡借宿时,沈堡主自是欢迎之至。
她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辛夷说,根本不怕公子饿死了,因为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等着以上宾之礼款待他。
她由床上坐起,等着君楚泱回房。
喝药时间快到了,她知道他在忙着煎药。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并不具武学基础,但她知道不是他。君楚泱虽不懂武艺,但步伐总是轻浅无声。
接着,对话声也由虚掩的窗扉传来——“唉,你听说了没有,咱们堡内近期来的那名贵客。”
“噢,你说君公子啊?当然知道,生得好俊呢!气质又风雅出众,第一眼看到他,心跳得好快,魂儿都飞了。”
“你别做梦啦!人家早有未婚妻了,美艳到让你们一个个自惭形秽。”另一道女声不客气的戳破同伴的白日梦。
“看着过过干瘾也好嘛!这么俊逸超凡的男人,我就不信你们都没动过心。”
“那倒也是啦!还没成亲,谁都有希望嘛,就算只和他当个一夜的露水鸳鸯都甘愿。”
“喂,你真三八耶!”
“别闹了,你们!我前几天听堡主和君公子谈话,才知道他的未婚妻原来就是近年来那个专杀负心男人的红衣女子。”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而且她刚好也穿红衣,还假得了吗?现在想想,美艳有什么用,杀人如麻,心似毒蝎,君公子怎么可能和她天长地久?”
“咦?怎么说?”
“因为她得罪的人太多啦,之前还杀了赤焰门的少主人,现在赤焰门倾门而出,放话说不杀莫问愁誓不罢休,谁敢护她,就是与赤焰门为敌。然后消息也不知怎地,居然传了出去,让赤焰门的人知道她人在沈家堡,这下好了,人家说,若不交出她来,就要灭了我们沈家堡耶,真倒霉,居然让她给连累了。”
“那、那怎么办哪?”其他人一听,忍不住心慌,她们可还年轻,一点都不想死啊。
“我哪知道?堡主这几天,都在和君公子讨论这件事。依我看,还讨论什么啊,把人交出去不就得了?君公子那么善良,总不会眼睁睁要我们这么多人给他的未婚妻陪葬吧?”
“说得也是……”
声音渐行渐远,房内的问愁神思飞荡,将这番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
这么重要的事,君楚泱为何一个字都没对她说?
他心底是怎么想的呢?交出她吗?
至少,刚才那人有句话没说错,依君楚泱仁厚悲悯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让沈家堡内任何一个人因他们而受牵连,这会让他内疚一辈子!
可,让她去送死,他也是决计办不到的,难怪,他近日看来心事重重。
“想什么?”五指在她眼前挥了挥,她这才回神,发觉自己竟连他几时进房都没发现。
“喝药了。”君楚泱依惯例,先舀了几匙吹凉,体贴的递到她唇边。
她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接受到的讯息当中,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他会怎么做呢?为了外人,他已经舍下她一次了,这一回,他还会再做同样的选择吗?
不,不对,如果可以,他会抵上自己的命,不会让她受伤,这才是他的行事作风。
“喝药啊,问愁。”见她也不张嘴,只是出神的盯着他看,君楚泱又唤了声。
她让他很为难吧?似乎,自从两人相遇后,她一直在带给他烦恼,她任性的行为,一定教他困扰极了……
“我知道这药很苦,你乖乖把它喝了,我……”俊容浮现几许不自在的红晕。
“我喂你吃蜜梅。”
这回,她把话听进去了。
他要喂她吃……想起以往的戏言,她微愕地张着嘴。
他说的……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怔怔然任他将药喂尽,他有些困窘地移开眼,拈起小碟上随药端来让她润喉的腌梅,咬了颗入口,对上她愕然的眼,将唇贴上她。
透过微启的红唇,将蜜梅推入,温润的舌尖,与她轻触、缱绻。
浓情的吻,很深刻,却不狂热,只是温存吮住她,交融彼此的气息,用着她要的方式,与她分享蜜梅的酸与甜。
酸楚的心,令她又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这一吻,没有任何保留,她知道,他是全心全意地在对她。
够了,这样就够了,就算为他死,她也没有遗憾了。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梅子。”她泪中带笑。
他别开眼,不甚自在地这:“想不想看星星?”
“我走不动哦!”他这模样,让她忍不住又想调戏。
君楚泱沉默着不说话,她正打算放弃戏弄他,移身下床时,他竟张臂将她搂抱起来。
呃?他——错愕只在瞬间,很快的,她便闭上了眼,深深偎入他怀中,全心全意地将自己交给他。
君楚泱在房外不远处的大树底下席地而坐,将她安置在腿上,绵密地圈搂住娇躯。“曾经好好地看过星星吗?”
她摇头,玉臂缠抱腰际,脸庞贴靠在他的胸前,倾听他一声又一声的沉稳心跳。“你呢?”
“每回仰头观星,看的是星相变化,卜世道吉凶,认真说来,我也不曾真正惬意的去赏味它的美。”
“因为你这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从没真正为自己活过。”
“也许。”
这是预知天命的代价。清楚自己万物归空的命格,从没想过要去拥有什么,也知道有限生命中,不会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他注定要为天下人而生,可没想到的是,他会意外地拥有了她——“我不要你这样。”有时,她会想,是不是他太不在意自己,所以才会遇见她,让她将不足的补上。“答应我,楚泱,多少在乎自己一点,好吗?我要你为自己而活。”
她的用心,他懂,微笑着受下了她的柔情。
生命中有了她,原本空无的人生值得他开始去重视,没说出口的是:往后,他为她而活……
“问愁,你也答应我,别再杀人了,好吗?”
“好。”他仁慈,她依他。
君楚泱收拢双臂,无声吟叹。
只有他才知道,他的心态变了。
不要她杀人,最主要的已不再是慈悲之心所致,而是不要她造太多的杀孽,来生无法转生为人。
他——想和她做不只一世的夫妻。
第十章
那一夜,他们亲密倚偎,没有更多的火热激情,但心却靠得好近好近,几乎合而为一,那是相识以来,她头一回感觉到,她真实地拥有他。
却没想到,那同时也是最后一夜——隔日,赤焰门的人寻上门来,君楚泱与沈堡主正好不在堡内,整个沈家堡上下全慌了。
她知道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你们要找的人是我,别伤及无辜。”
赤焰门主冷瞥她。“心狠手辣的莫问愁,也会有恻隐之心?”
不,她没有。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她只知道,伤了任何一个人,楚泱都会难过。
一把恨火烧了上来,烧起了赤焰门主的不甘。若她对他儿子也曾有过这么一丁点的不忍,今天他便不会绝了后!
“你为什么要杀我的儿子?!”
“因为他该死。”她眼也没眨,姝媚冰颜一片淡漠。
“那么,你也该死!”语毕,刺目剑芒闪动,划出一道流光。问愁旋身避过,抄起桌面的剑,正欲抽出,顿了住。
半晌,又松了手,丢开手中长剑。
她答应了楚泱,不杀人。
然而,深陷在丧子之痛中,已然失去理智的赤焰门主可理会不了这么多,一剑又一剑挥了过去,招式狠厉,毫不留情。
问愁只是避,咬紧牙关,就是不还手。
一旁的丫鬟小厮全在这片刀光剑影中吓坏了,纷纷走避,一名小丫头动作慢了些,绊了一跤,险些吃上一剑,所幸问愁反手推开她,自己却闪避不及,剑身擦过颈项,削落一络发丝,带出一道血痕。
问愁浑然不觉疼,见那丫头没事,松了口气。
君楚泱不要他们受伤,那她就保护他们,这一生,她只为他。
“还手啊,你不是很爱血腥杀戮吗?那就狠狠与我对上几招,看是你死还是我亡!”赤焰门主猩红着眼咆哮,完全无视她的处处忍让。
问愁咬牙,撑得吃力,在那招招致人于死的攻击下,逐渐力不从心——“我死——你就肯放过所有人了吗?”又一剑擦肩而过,她知道,她快撑到极限了。
“你死,他们便活。”
“那么——”气势万钧地一剑刺来,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剑身已没入胸口,深深地。
她凄恻一笑。“我……一命抵……一命……行了吗?”
赤焰门主怔怔地,望住手中长剑。
他竟对一个手无寸铁,不曾反击的人动手?!
“问愁!”一声心神俱碎的呼唤传来,她一仰首,迎上一对绝望哀恸的黑眸。
回了他一记凄绝的笑,剑身一抽,她无力地软倒下去,在他狂奔而来的那一刻,跌入他伸出的臂弯之中。
真好,最终,她还能死在他怀里。
“问愁——”狂了、乱了,他无法思考,神魂已在那一刻,撕成碎片。
“我……没……杀人……也……没让任何……人……受伤……”终于,她做对一回了,这一次,她没让他不开心……
没想到,她出口的,竞会是这一句话。君楚泱心已尽碎,痛不堪言,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傻问愁,傻问愁啊!
“我……知道你……为难……”这一生,他们的相遇,总是悲多于喜,重重叠叠的血泪伤痛,他们都挨得好苦,是她负累了他。
她不要他再为她苦恼了,就让她用她的方式,替他解决。
“不,你错了,问愁,你错了,你错了——”一片空白的脑海,再无法思想,他失了自制,拼命地喊着。
他这一生所求,不再是苍生和平,而是她,而是她啊!
他要她好好的,陪他一辈子,她懂不懂?!
“错……”是啊,她总是错,总是做不好任何事,总是令他愁郁伤神……
但是,无妨了,反正她就要死了……无力地垂落眸子,不想再挣扎了。
“别闭眼,问愁,你听到了没有!”他心慌地喊着,捂住她血如泉涌的胸口。
悲绝断肠。“这一生,我愧你太多,一直都没有机会还你,是我不好,我让你受了太多的委屈,问愁、问愁?”
感觉到她气息愈来愈弱,缥缈的神魂难以捉摸,他一急,失声喊了出来:“我爱你呀,问愁——”
她……听到了。
唇畔泛起似有若无的凄楚笑容。知道他亦情深,知道世间男子并非个个薄幸,黄泉路上,她可以很大声地告诉师父,她并没有爱错——这一生,她无憾了。
来生呵,让她再遇他一回,以干干净净的灵魂,与他相依,再不需惊怕辱没了他的圣洁——
“公子,用膳了。”
君楚泱恍若未闻,神情宛如无波古井。
“公子,多少吃些,你这样,身子骨会受不住的。”半个时辰下来,辛夷换了各种方式,都快说烂了嘴,君楚泱还是不肯搭理他,牢牢握住问愁失温的小手,不离不弃。
“公——”
正准备再一次劝说,沈堡主却走近了他们,拍了拍辛夷的肩。“让我来。”
辛夷点点头,让出位置。
“楚泱,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没有意外的,君楚泱仍是一动也不动。
他欠她太多,还也还不尽。他早已决定,要用余生的每一天与她相守,不论是生是死,他都陪定她。
“你难道不想救她?!”沈堡主突然冒出一句。
幽深黑眸一闪,他茫然仰首。
“无争山庄,知道吗?”
“庄主莫冷霄,他有九转续命丹,能救问愁姑娘。”
九转续命丹……
是的,他听过,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此物便可续命。
深瞳燃起一丝希望火光。他要去无争山庄,无论如何,他要救回问愁!
“你别抱太大希望,莫冷霄这个人极冷酷,就怕他见死不救,不肯割爱……”
但是这一刻,君楚泱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问愁死,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非得一试!
没想到的是,一路来到无争山庄,莫冷霄却连见都不肯见他一面。
看着问愁生息一日比一日更加微弱,他知道,她撑不了几天了。
无计可施下,他再也顾不了这么多,守在无争山庄门前,他成日滴水未进,风雨无阻,足足等了七天,得到的,却仍只是冷冷的闭门羹。
豆大的雨滴打在他身上,他小心护着,不让怀中的问愁受到风雨侵袭,然而,她的体温,却逐渐冰冷——“不许死,问愁,我不许你抛下我!”搂着她,他沉痛地低喃。“这是你的报复吗?罚我伤你太深,让你太委屈,终于,也让你狠狠伤我一回了……如果早知如此,我会情愿你杀尽天下人,真的,只要你能好好地陪在我身边,我可以什么都尽抛脑后。
“你曾说,在我心中,你不是最重要的,为了天下千千万万人,我可以牺牲你。其实,你错了啊!没有什么会比你更重要,你知不知道?
“我本是无情无欲的人,可倔强的你,偏要以狂炽情焰将我噬焚,刻镂深沉痕迹,让我再也无法淡然看红尘。生平头一回,有了牵挂,懂了心痛,都是为你……我不怕为难,不怕为你苦恼伤神,就怕……就怕身边没有你,你听见了吗?”
“她听不见。”不知何时,大门已然开启,一名俊逸超拔的男子站在他面前。
君楚泱惊愕仰首。“你——莫庄主?”
“我不是。”
君楚泱神情一黯。
男子又续问:“你,很爱她?”
君楚泱俯视怀中冰冷苍白的容颜,低低细语:“生死相许。”
视线昏昏暗暗,他清楚自己快撑到极限,问愁也是。若这真是天意,是他们违天的下场,那么,他陪她同赴幽冥。
她是豁出了命般的在爱他,那么,他唯一能回报的,就是同样以命许之。
“莫冷霄若想见你早就见了,你知道,他不可能答应你的要求,何苦自我折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太傻。
君楚泱敛眉。“她为我做的,不只这些。只要能救她,我不惜任何代价。”
一句“不借任何代价”,仿佛扣动了男子心底深处的某根弦,他震动了下。
怎会不懂?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心痛……他比谁都清楚!
“进来吧!”男子丢下这一句,率先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首补充:“我叫向寒衣。”
“向——寒衣。”莫冷霄的妹婿。
起码,此人能够帮他见着莫冷霄。
心情一放松,模糊的意识遭黑暗吞噬,身子一软。他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怀抱已成空虚。
“问愁!”他微慌地坐起,发现她静静躺在他身畔,他吁了口气,轻缓地张臂将她搂回怀中。
这是问愁的习惯,她爱在他怀中栖息。
“她是你的谁?”低沉冷调响起,他这才发现,房内还有人,除了向寒衣外,另有一名男子。
君楚泱抚了抚问愁柔软如缎的青丝,望着她的神情好温柔。“吾妻。”
“她,名唤莫问愁?”
咦?他不解地抬眸。“你知道?”
莫冷霄的神情沉晦难懂。
救?或不救?
不救,她死路一条;可救了……
“大哥——”柔柔怯怯的叫唤由门边传来。
“宁儿?”一见她单薄纤细的身躯,莫冷霄下意识地蹙起眉,使得本就刚冷的脸部线条,看来更是阴沉寒迫。“你出来做什么?”
天气又转凉了,她自己什么身子她会不晓得吗?居然衣裳也不加一件!
娇怯女子骇着了,本能地缩到向寒衣身后寻求庇护。
一直都觉得大哥很可怕,虽然他从不曾做过伤害她的事,但她就是止不住那股对他的恐惧,只有在面对向寒衣时,才能让她安心依恋,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他。
向寒衣体贴地扶住她,像尊琉璃观音似的护着,轻问:“你想说什么?”
“大哥……不救人吗?”犹豫了好久,她轻吐出口。
这对情人的事,她听说了。
一对男女,能够如此相爱,真的好让人感动,可是大哥竟然冷血地让人在外头苦候七日,还淋着雨,所以她才会央求向寒衣去瞧瞧。
“我怎能救?”要真救了,那她怎么办?她自己都没想过吗?
“不……不救吗?可……可是……”她不忍心啊!那么相爱的两个人,要是被拆散了,那一定是很痛、很痛的事吧?
想反驳,可是怕极了狠绝残酷的大哥,又不敢开口。
“宁儿,你有话可以直说。”
“我……我想把九转续命丹给他……可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
微扬的音量,又一次成功地将她给吓得躲进向寒衣的怀中。
没人发现,那一刻,莫冷霄微黯的眼瞳深处,划过一抹痛——“向寒衣,送宁儿回房去!”
“我、我不要。”怕归怕,抖瑟着娇荏的身躯,她依然勇敢地坚持着。
“宁儿,你——”莫冷霄眉心一拢。
“我——要救人。”受到来自于他的沉迫压力,脆弱的心不堪惊吓,胸口又闷闷地痛了起来。
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丹药用在她身上也是浪费,不如送人还能积点德。
她,名唤云求悔。很难相信,世上会有如此不祥的名字吧?但,这真的是她的名。
她和莫冷霄,是有名无实的兄妹;她和向寒衣,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呵,她这一生,什么都是有名无实,就连无法自我掌控的生命——也几乎要算是有名无实了。
“向寒衣!记住你答应过我什么,快送宁儿回去!”莫冷霄脸色微变,寒峻如冰的面容起了一丝裂缝,那是忧惧,是心慌。
可,他终究没伸出手,紧紧握拳的指尖陷入掌心,强迫自己不去碰触她。
宁儿怕他,他若碰她,她会死得更快!
“不……不要,我……不要回……房,如果……我死了,大哥……就会把……药……救人……“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声如游丝,一抹血红由唇角逸出……
“我救!”莫冷霄咬牙道。“向寒衣,快送她回房。”
“等一下。”君楚泱放下怀中的问愁,撑起身子来到她身边。“姑娘,请将手伸出来。”
“你——”
“不用怕,我是大夫。”悲悯天性,终究不忍见死不救,尽管他的问愁亦是生命垂危……
垂眸诊视她的脉息半晌,他由袖内掏出一只瓷瓶,倒了颗药丸出来给她。
“相信我,这能暂时护住你的心脉,减缓疼痛。”
他温暖澄静的眸光,总是能带给人难言的安定力量,云求海几乎是毫不考虑的服下了它。
君楚泱将剩余的药丸全交到她手中。“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不愿再强人所难,他抱起问愁,转身欲走。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割舍不去的眷念,他有问愁,而莫冷霄……他无法论断什么,但起码他明白,他们的心情是相同的。
既然莫冷霄有他的考量,那么,就当是他和问愁今生无缘相守,他认命。
“等一下!”云求悔出声唤住他,吸了吸气,果然感觉胸口回温,闷痛的感觉也渐渐淡去。
“大哥——”她乞求地望了去。
莫冷霄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将一颗药丸取出,喂他怀中的问愁服下。
君楚泱错愕。“你——”
他不管妹妹死活了吗?
“这是宁儿的意思,我只能成全。”
是这样吗?不,君楚泱知道不止,不然,更早之前他就会一口回绝,而不是内心交战,莫冷霄并不是那种有慈悲之心的人。
避过君楚泱仿佛能透视人心的幽邃深瞳,莫冷霄示意向寒衣先将云求悔送回房。用尽力气的她,已倦极的倒卧在向寒衣怀中。好好照顾她。他以眼神示意。
向寒衣接收到了,眸底,亦压抑一抹深愁。
“你究竟是在为难我,还是为难你自己?”丢下这句语焉不详的话后,向寒衣抱起妻子,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这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很耐人寻味。
君楚泱看在眼底,无意点破。
他也姓莫,那么……君楚泱看了看怀中的问愁,突然发现,这两个人的五官竟有几许神似。
“你和问愁——什么关系?”
莫冷霄沉默了好久好久,久到君楚泱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幽沉的音调响起——“双生兄妹。”
莫冷霄与问愁,居然是甫出生便分隔两地的双生兄妹!
这点,别说君楚泱了,恐怕所有人都是始料未及的。
得知这一段长得可以说上三天三夜的故事,君楚泱除了喟叹,并没多说什么,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只是一连串的悲剧,他不愿再去探究,一切就等问愁醒来再说。
而这一等,又是近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问愁是在他怀中醒来的,微微动了动身子,意外的没感觉到胸口致命剧创的痛楚,而是圈搂在纤腰上的手。
仰起头,君楚泱睡得正沉,清俊面容刻划着疲惫。
他一定累惨了。问愁暗忖。
楚泱是很浅眠的人,稍有动静立刻就会有所察觉,如今连她醒来都惊动不了他,显然他是累到无意识的沉睡。
为何要这么努力的救她呢?她死了,不是所有的事都解决了吗?
思及失去意识之前,他椎心断肠的呼喊——他说他爱她呵……
有他这句话,她已死而无憾。
眼角余光瞥见散落在床边的书册,什么东西让他看得这么认真?她顺手拾起,翻了几页,才知道这是一本手记,记载着生平之事。
原本只是随意翻翻,然而一页看过一页后,她面色凝沉,逐一看下。
莫无争——师父的大师兄。除此之外,师父为何没告诉她,这人同时也是她的……父亲?!
天!这是什么样的一段故事!
合上手记,她几乎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
师父——竟然是她娘亲,是那个怀胎十月生下她的人!
呵……呵呵!多么荒谬。喊了一辈子的师父,一直到死,都不曾对她吐实,不让她有机会,好好地唤一声娘亲。
为什么?为什么?!她这么恨她吗?恨到不愿承认有这个女儿?!
或者说,她这辈子,就只对一个男人有感觉——君无念。
除此之外,她的心是冷的。血是冰的,不为谁动,纵是亲生女儿亦然。
所以,当她倾注了一生的情后,君无念却另娶他人,才会令她疯狂而绝望,与另一名失意人莫无争铸成一夜孽缘。
她不明白,既然不想要她,又为何要生下她,将她教育成与她一般冷残的性子?
恍然间,她有些明白了。若君无念有着与君楚泱一般的慈悲心肠,那雁无双便是在报复,她要君无念一辈子良心不安!
多么激狂的烈性,她们母女,太像。只不过差别在于,她所有的狂,为的只是想求君楚泱的回眸眷怜,而雁无双——却是真的不惜毁尽一切。
所以,君无念才会死在她手中。
“都看完了?”莫冷霄悄无声息地移近床边。
她仰首,对上另一张与她有几许神似的冷情面容。“莫冷霄?”
“是。”
她扯唇。“该喊声大哥吗?”
没有太多的感觉,在雁无双的教育下,人性温情早已抽空遗落,除了君楚泱,再无人能激起她丝毫悲喜,即使站在眼前的,是她世上唯一的血亲,也难有太多的心湖波动。
然而,他们是双生兄妹,这是否认不了的事实,只不过一个跟了父亲,一个跟了母亲,难说谁比较幸运,他们都是上一辈狂情烈爱下的牺牲者。
“不需要。”莫冷霄神情亦无太多波动,朝她递去一幅画轴。“我后来,有查到你们的旧居,在那儿,找到了这个。”
问愁只是淡瞥了眼。那幅画,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师父的画像,下头的落款,是君无念的名字,师父生前极为珍视。
不需再问莫冷霄是如何认出她了,那幅画中,君无念将母亲的绝媚风情勾勒无遗,而她又几乎将母亲的美艳承袭了八成。
以前她总疑惑,她只是师父收养的孤儿,为何会拥有与师父神似的美貌,如今方知,一切本属当然。
“你——过得好吗?”终究是血浓于水,对于骨血相连的手足,莫冷霄仍是有着免不去的挂念。
回眸瞥视沉睡中的君楚泱,她浅浅一笑。“很好。”有他,她便好。
不需再多说什么,双生兄妹自有某种巧妙默契。“他很爱你。”
严格说来,君楚泱才是他的妹婿,而非向寒衣。
沉默了下,又道:“但我们的母亲——终究欠他一笔血债。”
闻言,问愁笑容僵沉了住。
是啊,她怎会忘了呢?楚泱他——会介意吗?
莫冷霄没再多说什么,默默退开。他们现在需要的,是独处的空间。
问愁满心忧惶,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发现。
经过了这么多的风波,他们终究还是无法相守吗?
微颤素手抚上清华俊颜,心,好慌。
他是爱她,但面对着手刃父母的凶手之女,他该怎么接受?
她好怕,好怕他又不要她了……
带着深沉的恐惧,她颤抖地吻上他微温的唇,想借那样的亲密来安抚自己,她还拥有他……
轻合的眼睫微微眨动,对上她水光凄迷的泪眼,他无声沉叹,探手深拥住她,启唇深切回应她缠绵的柔情。
良久、良久,两人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浅浅退开,低问:“怎么了?”
他已察觉出她的不安。
“你……会不要我吗?”
“怎会这么问?”
“我……我娘……杀了你的父母……”
“那是你娘,与你无关。”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子为他受尽苦楚,他痛悔心怜尚且来不及,上代思怨,有何好拘泥?
“你——一点芥蒂都没有?”她眨着泪眼,不敢置信。
“上一辈的事,不是我们能论断的。”爹就没错吗?既然当初清心寡欲,无所谓的任由师父作主,将师妹雁无双许配给他,那他对未婚妻就有责任。
可后来遇上娘,明白何谓真情后,负了雁无双,那他便注定要背负这亏欠的情债去过一生。
雁无双恨娘夺情,是可以理解的,她只是报复手段激烈过度,欲杀娘泄恨,而爹为了保护娘,以身相护,在那一剑中,恩爱鸳鸯同赴幽冥。
能怨谁呢?这是爹的选择,用这种方式,去偿还对雁无双的亏欠,所以临终前,他并不怨怪。
既然爹都无怨了,他身为人子,复有何言?
手刃挚爱的雁无双,想必活得更苦。
“你娘欠了我父母一笔血债,这些日子,你为我所受的血泪苦痛,难道还不足以还尽吗?至于我爹欠你娘的那份情债,就由我来替他还,这样可以吗?”
望进他清亮的眸底,她便明白,他没有不要她,一丝一毫都不曾想过!
“楚泱!”她激动地紧紧抱住他。不放了,这一生,她再也不放手了!
“小心,你的伤——”君楚泱避开伤口,微拉开她,不放心的拂开中衣,审视伤口。
瞧他脱衣脱得这么顺手,问愁也不说什么,定定地瞅视他。
确定伤口无恙,他目光落在她胸口的墨色古玉上。
那一夜,他将玉送她时,误解了的她,明明是那么悲愤,可她还是将它放在最贴近心房的地方,就像对他,不论他所给予的是甜蜜、是痛苦,她都无悔受之。
若不是有这块玉,便剑势偏离,她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问愁见他也不说话,眸光沉晦地盯住那块玉,她心下不安,握住了墨玉,想藏起,怕他忆起那一夜男性尊严受到的折辱——
君楚泱按住她的手,抬眼。“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你……怪不怪我?”
“怪你什么?”
“那一夜……你不想要的,是我……强迫你……”
就知道她会这么想!
“你有对我下媚药吗?”他反问。
“当然没有!”她才不会这么对他!
“既然没有,又何来强迫之说?”他轻叹。“问愁,你以为我是那种能任女人对我胡来的男人吗?如果我真的不想要你,多得是办法阻止,你以为你为何能如愿?
“那是因为,我早已视你为妻,那一夜,不是我阻止不了,而是我默许事情的发生……不,或许该说,是因为我对你有情,所以抗拒不了你,你明白了没有?!”
从没想过会是这样,她哑口无言,一下子无法正常思考。“可是……你……你要我停下来……“
“那是因为你在折磨自己。这种事,本该是两情相悦,可你却只觉得痛苦,不论是身或心,我不要你用这种方式伤害自己,我看了心疼。”
她愣愣地看着胸前的墨玉,这,也不是为了报复她?!
“我以为,你会觉得那是伤害与羞辱。”
“傻问愁,那是我们君家的男人,用来订下妻室的信物。”除此之外,那夜见她时,她印堂暗沉,阴晦之气隐隐浮动,那时,他便有预感,她将遇劫,而且是生死大劫,这八卦墨玉,集结天地灵气,可助人避祸,将它给了问愁,代表的是他的柔情与守护。
懂了,这一刻,她什么都懂了。
问愁语带哽咽,低语:“其实,那一夜,我并不是存心要令你痛苦——”
他温柔一笑。“我明白。”
“我只是……很想你,却不敢向自己承认,才会拿恨意当借口去找你。”
“我明白。”就因为明白,所以才会在那一夜之后,寻回她。
他知道,她不恨他了;他知道,她在想他;他知道,她想回到他身边;他知道,“君莫问愁”的怨怼已然远去,她飘泊沧桑的心,在等他收容。
一切一切,他全知道。
“没有你,我会死。”她又道。
君楚泱的心一紧,深拥她。“此心亦然。”
偎着他,满足地看着两人十指交缠的亲密。或许,这是她们母女,欠这对父子的情债;不同的是,娘无法拥有的,她全部都得到了。
就在问愁伤愈后的某天,他们辞别了莫冷霄,相偕离开了无争山庄——当然,身后仍是跟了个聒噪噪噪的辛夷。
他们欠云求悔一份情,临去前曾言明,他日若有需要他们的地方,只要一句话,必当不辞千里。
“我们要去哪里?”她仰首问。
君楚泱想了下。“回家去,好不好?”
“好。”他去哪里,她就在哪里。
家——她终于有家了。
“一回到家,我们就成亲。出来这么久了,千袭和写意一定很担心……对了,我没告诉过你吧?我们三个人的交情,比亲兄弟还要亲,他们身边都有个如花美眷了,千袭的依依性子很冷,像你;写意的欢儿率真无伪,个性直来直往的,这点也像你,改天你真的该见见他们……”
轻柔如风的呢喃,拂掠耳畔,她只是听着,唇畔泛着浅笑,那道令人心安的沉稳音律,将伴她一生。
“还有我、还有我啊,你们别走那么快嘛——”辛夷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破坏气氛的叫嚷,与前头的温润嗓音,一道揉入风中。
江湖冉冉,红尘悠悠,神仙眷侣,携手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