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15

楚月: 下堂夫

楔子

他,司徒兰生,即将成为她的丈夫。

这是一门由爹娘为她决定的亲事,比较令她纳闷的是,为何司徒兰生肯接受?

早在这门婚事讲定之前,她已亲自前往祥龙镇稍微探过听司徒兰生是个怎样的人,可惜没能发现他有什么差劲的作为,足以成为让她婉拒婚事的理由。

唯一称得上让人有微词的,便是他喜欢美人这件事。

不管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一致回答司徒兰生欣赏各类美女,当然也追求过不少美女,风流但不下流,虽然每一段情都无疾而终,也未曾有人登门大闹,她想,大概是善后的功夫还不错,女人得不到他,能够得到其他补偿也是好的。

既然他欣赏美人,那么又怎会同意这门婚事?

和司徒府的联姻,其实是他们易府高攀了,毕竟司徒兰生名声响亮,连京城都人尽皆知,是家中仍有女儿待字闺中的显贵们想争取的女婿,因此,她对这门亲事自然会有疑问,毕竟她的家境并不是极为富裕,她也毫无让人一见倾心的容貌,即使双方的爹娘是至交,她实在不会是司徒兰生中意的对象。

在遍寻不着解答后,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时,她便问他为何想结这门亲事。

没想到他竟笑着对她说:“我想我们应该会很合得来。”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却对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印象深刻……



第一章

司徒兰生今日与易璇玑协议和离,往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另,此协议于四年后方可让易府之人知悉,期间,每年正月,或遇易府有要事,司徒兰生须陪同易璇玑回乡探望。

夫:

妻:易璇玑

“这是什么意思?”司徒兰生沉下脸色,注视桌上的纸问。这上头的每一个字他都明白,合起来成为句子时却教他困惑。

左手持袖,迳自磨墨的易璇玑,抽空看了他一眼。“我应该写得很清楚。”

“我对你不好?”除了不解,他还有些薄怒。

“你对我很好。”事实上,他对她确实不错,没有亏待,没有欺陵。

没听出她微讽的语气,司徒兰生静静注视着她磨墨时的流畅动作。

一年的夫妻生活,他确实没对她特别殷勤,但也没坏到哪去,该有的照顾绝对不少,不过还不到很好的地步也是事实。

璇玑聪颖、机智、体贴、识大体,堪称最佳妻子的典范,然而,他更欣赏美丽的女人,这是他从不掩饰的喜好,每个人都喜欢美丽的事物,他不认为自己能清高到哪去,毕竟欣赏美人又不是罪大恶极的缺点。

璇玑唯一让他觉得可惜之处便是没有姣好的美貌,若她能再美一些,他必定能爱她至深。

“既然我对你好,为何要和离?”他注意到,她脸上并没有泄漏丝毫情绪,教他看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易璇玑垂下眼睑,继续慢条斯理地磨墨,似乎没有听见这个问题。

他虽然对她没有爱情,却已习惯她陪伴在身旁,她挺好相处,不仅和他相当有默契,又能将司徒府打理得非常好,让他十分放心。

或许他对璇玑没有爱情,但他从没想过要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至少铁定没有做出什?具体伤害她的事情。

亲情与爱情,他向来选择前者,璇玑之于他已算是个亲人,其地位犹胜妻子,对他而言,妻子有或没有都无妨,亲人他则是会保护一辈子。

若说他经常伤害她,还在外头恣意胡来的话,她想离开,他还觉得理所当然,但他并没有做上述这些事,那么,她为何要离缘?

司徒兰生百思不解。

“你另有喜欢的男人?”

“没有。”易璇玑磨墨的动作没有停下,仿佛是想藉由这个简单而重复的动作来稳定心绪。

“我要个答案。”他已经习惯她的存在,若她十分坚持,也该给他一个合理且能够让他接受的理由。

他从不勉强人做不喜欢的事,若今日是别的女人,他肯定二话不说签字同意,然而对象是璇玑,她对他而言是不同的,他自然得更为慎重。

“答案……”她边磨墨边思考,磨墨的动作忽然变得有些不顺畅。

“给我一个答案很难吗?”身为她的枕边人,竟不清楚她欲离缘的理由,这一点令他有些不高兴。

“嗯。”易璇玑轻轻点头,放下墨,抬起头凝视他。“因为……我以为你不会问。”她以为他会爽快的答应,然后签下名字,两人从此再无关系。

她说,她以为他不会问……顿时,司徒兰生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底的不悦逐渐攀升。

他待她真有冷漠至此,连要离缘的理由都不会追问?她到底是以什么来判断他不会询问理由?

一开始,因为她并没有反对,他便以为她也能接受他们这种相处方式,乍看冷淡,实则仍然依赖彼此,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女人心果真难测。

他对她确实没有爱情,始终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但她并不道破,仅是默默放在心底,然后作出抉择。

她的擅自决定让他无法接受。

“我就要一个答案,不能说服我,你别想离开我。”

他不说“离开司徒府”,而是说“离开我”……易璇玑淡淡地笑了。

她的夫婿永远懂得掌握脆弱女人的心。

假如这时候他若说“别想离开司徒府”,会显得过于薄情,因此他说“别想离开我”,让心意不够坚定的人犹豫。若是以往,她必定会为他这句“真心话”而心软,不过,已然下决定的她是不可能有一丝动摇的。

因为她已心碎,不知该去哪再找一颗完整的心继续接受他残忍的折磨。

“你想娶孙如韵,对吗?”好吧,她就给他一个能够说服他的答案。

孙如韵最近刚来到祥龙镇,是孙府老爷的侄女,有貌似天仙的娇美容貌,更难得的是琴棋书画皆难不倒她,可谓才貌双全,也正因为如此,她对于夫婿的要求自然严苛,若非人中之龙,她宁愿不嫁。

据闻,孙如韵这趟前来就是为了认识司徒兰生,心高气傲的她看不上其他男人,偏偏看中她易璇玑的夫婿,甚至愿意屈就成为二房,只求觅得良婿。

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是很寻常的事,若她不赞同,反倒会因为犯七出之罪而遭休离,那么,与其弄得两败俱伤,她宁愿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下结束这桩婚姻,免得她为此痛苦。她对事情向来看得很开,不可能属于她的,也不会私心想占有。

司徒兰生没有开口,但表情已经回答了她。

“既然你欲娶孙姑娘,那么,我愿退让,不会阻挠。”

没有怨怼,只有无奈,毕竟她没有阻止的权力,成亲这一年来,她并未替司徒府生下一男半女,他们想怎么做,她都没有资格说话。

离开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至少能保有仅剩的自尊。

身为女人,无论意愿如何,一旦成婚后,为丈夫生下孩子是必须的,或许在他人眼中,她是个失败的妻子吧,即使被休也不该有怨言。

“娶了她,不代表我就得和你分开。”纵然他再娶另一名女子,璇玑在他心底的地位也不可能动摇,那种感觉他无法言明,只能说他对璇玑的感情是很特别的,谁都不可取代。

易璇玑淡漠地一笑,好似对他说的话毫无感觉,眸子直直锁着他。“还记得成亲那一夜,我对你说的话吗?”

男人总是如此,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们心中永远对尚未到手的女人感兴趣,握在手中的就像是一朵逐渐凋零的花,再也不能引起兴致。

男人寻寻觅觅,只为猎捕,女人的一生却是为了寻得一个能够珍爱自己的丈夫,婚姻便成了一种赌注,成败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该说男人可悲或是女人可怜?

若你欲再娶,那么我们唯有离缘一途。

司徒兰生没有忘,甚至一直将她的话搁在心头,但他并没想过要不要做到,毕竟他从来不刻意压抑自己的喜好,只想顺其自然。

美人谁会不爱?佳人谁不想得?

或许,他这一生都不会遇上让他心动的女子,那么,他会好好珍惜璇玑,如果遇上了令他着迷的女子,也不会刻意抗拒,他并非贪心地想妻妾成群,只是,假使终其一生都没有心动过,人生不就白走这一遭?

他对爱情亦有渴求,不可讳言,孙如韵确实让他有种怦然心动,宛若少年般想冲动占有的念头,那是璇玑不能让他满足的感觉,所以他想得到孙如韵,然而,他也不可能为了孙如韵而离开璇玑。

当初倘若是先遇上孙如韵,那么他绝不会爱上璇玑,不过事实是,他已先结识璇玑,就不会对她放手。

骂他欲享齐人之福吗?

他不否认,因为他确实想独占两名女子,两个都舍不得放弃。

“如韵愿称你一声姊姊。”

姊姊……易璇玑的心忽然抽了一下,疼痛欲裂,但她必须隐藏这份心痛,既然情已生变,她便不会以此痛楚来争取她的地位。

强求来的一切,最后也只是幻影。

“我只有琴瑟这个妹妹而已。”所以她绝不承认其他女人是她的妹妹。她握着墨的手必须使出更大的力气,方能稳住快要溃堤的情绪。“二女共事一夫必定能满足你,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和其他女人共享我的丈夫。”若得不到,她情愿放开,看不见便不会痛,便不会想。

“她愿意,为何你就不愿退让?”

“你……后悔娶我了吗?”她不答反问。

她清楚他从没爱过她,即使她以前未曾爱过人,也清楚爱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她更能自他身上了解到他对她并非爱,而是责任。

“没有。”这个回答,司徒兰生连一眨眼的犹豫也没有,他对她确实有感情。

“但我敢说,假如当初你先认识孙姑娘,就不会娶我了,所以说……我有些后悔先认识你,若不认识,也不会有如今这尴尬的情况。兰生,我一直未能替你生下孩子,你又并不爱我,为何要三人都苦?孙姑娘若真心爱你,必定也不愿接受和我共有你,为何你不让她开心点?”

她真的已经尽力在三方之间寻得平衡,再多要求的,她就给不了。

他究竟爱谁的事实已经清楚摆在眼前,她还能强求什么?

难道非要弄得双方都难堪吗?不了,不过是爱情而已,她并不希望最后不但伤痕累累,还影响两家的关系。他们两家是世交,实在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而影响交情。

婚姻这个赌注既然失败,她亦不会有怨言。

“我并不希望你离开我。”他只是想得到她和如韵,这愿望难道太贪心?

鱼与熊掌妄想兼得,男人果真都是自私的。

“如果现在不离开你,将来你只会恨我。现在你不让我走,只是因为对我有一份责任,可是我并没有要求你必须承担一辈子,如今找到让你愿意付出真心的女子,就该好好对她,如果你怕受指责,那么这内容可以改成休书。”

不爱的话,她不会有所求,然而她已对他放下了感情,得到的依旧是这样的结果,还要她如何?她有的也仅是这颗真心,如果他想得到全部,就只能去找另一名愿意委屈的女子。

“你这是逼迫我?”看着她递来沾了墨的笔,司徒兰生没来由地觉得恼怒。

她就这么想快点离开他?

易璇玑浅浅含笑,说:“别让孙姑娘等太久才好。要改成休妻书也无妨,不过有关另订的事项,我希望你能同意,毕竟我们才成亲一年,我希望这件事至少能再压个四年,这样一来才不会伤了双方的和气,不过你不必担心,这四年我完全不会来打扰你,我应该会继续住在镇上,倘若你不想看见我,要我搬走也成……”

是啊,愈快结束一切,心痛便能愈快复元,她便能重拾无忧的日子。爱着不爱自己的人,这苦太难熬了。

“总之就是要我签了名是吧?”

司徒兰生深沉的眸子牢牢盯住她,试图想自她最无防备的眼眸看出一丝破绽,然而她面无表情,看不出有任何不舍与依恋。看来,她似乎真的不要这个婚姻,这样再好不过了,至少分开以后,他毋需对她怀有歉意。

只是,她就这么想离开是吗?就因为他对另一名女子动了心?

“即使我娶了她,我对你仍然不变。”

不变?说得真好,应该是不会变得更差了吧。

“假使你能让我再多爱一个男人,我便能接受你娶孙姑娘,如何?”

“不可能!”他绝不接受璇玑爱上别的男人。“你应该明白,一夫多妻是自古以来不变的道理,你最好学着接受,尤其你确实未能替我生下一男半女,司徒府的香火还需要靠我传承,我纳妾是必然的。”司徒兰生从不对她严厉,这会儿却不得不厉色以对,非要斩断她想离开的念头不可。

“正因为如此,你更该娶孙姑娘,而不是留下毫无用处的我。”

“我从没说你没用处!”这女人何时也懂得向他挑衅了?

“我确实没能为你生下孩子,不就代表我没有任何用处吗?”多么可悲!女人的价值是决定在能否生儿育女这件事上,好似除了传承香火以外就没有其他用处。

更无奈的是,为了求得和平的离缘,她居然得承认这个近乎糟蹋、轻蔑的指控。

她的冷然让他一时哑口无言。

“兰生,放弃吧!既然不爱,又何必非留下我?我相信你绝对不是一个会为了面子而和自己过不去的人,你不是非要我不可,对吧?”

他要的是孙如韵,她非常清楚,因此心痛只能往肚里吞。她并不是自尊心特别强烈的女子,只是在这一点上,她希望别输得连她都瞧不起自己。

“除非你不怕将来我伤了你最爱的孙姑娘,那么你大可将我留下。”她又道。

“你不会的。”司徒兰生了解她的性子,若她真有恶毒心肠,当初他不会娶她为妻,她一直懂得分寸。

“可是……我不相信我自己。”苦涩的笑容悄悄浮现易璇玑嘴角。她都不敢担保的事,他竟然这般笃定。“我的心已经不在这儿了,你还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事情,你这次就答应我吧。”

最好断得干干净净,让她再无一丝希冀。

求?她用的居然是这个字?

多么委曲求全,如果他不答应,不就显得他太自私了?

接过她迟迟不肯放下的笔,司徒兰生将后头的两行删去。

“这样也要我答应?”既然她逼他,他亦逼她,就看谁先妥协。

易璇玑默默垂下眼睑,吸了口气后回答,“是的,请你放手。”

他不放手,她将永远无法平抚内心的伤痛。

他不放手,她会恨他一生一世。

司徒兰生无奈,只好依她。

白纸黑字,一式两份。

签名、收妥后,两人从此毫无关系。

一切全如她所愿。

之后,司徒兰生拂袖离去。

***

“咳咳咳……”

“小姐,你怎么坐起来了?”走进房里的婢女小霜看见易璇玑坐起身,赶紧放下手中的托盘,替她将被子拉高。“你应该要躺下多休息。”

“我已经躺了半个月,再躺下去就怕真的起不来了。”

“哎呀,小姐,大夫说你只是受风寒而已,多休息就会康复了。小姐这话可千万别乱说,要不然夫人听到又会哭了。”

见小霜将娘亲哭泣的模样学得入木三分,易璇玑笑了。

“小霜,你学得可真像。”

小霜摊摊手,一副没法子的模样。“谁教夫人真的很爱哭,三天两头看一回就记住了,所以小姐真的别再让夫人哭了,大夫说只要你多休息,很快就能下床的。”

“我担心绣坊的情况。”如今“云锦绣坊”的责任全落在她肩上,即使生病,她也一心挂念。

“绣坊不是有张伯在,张伯做事挺小心的,小姐就专心养病吧,若不好好休息,万一病情加重岂不更糟糕?”小霜摇摇头道。

“是啊,你说得也没错。”为了绣坊、为了爹娘,她是该保重身子。“对了,爹娘呢?”

“老爷和夫人去庙里替小姐祈福了,所以小姐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我知道了。小霜,你别一直留在我这里,去忙你的吧,我不会有事的。”易璇玑向来习惯靠自己,能自己做的事情很少假手他人。

“好的,不过这碗汤药请小姐先喝下。”上回替小姐送汤药的小丫鬟没有盯牢小姐,让小姐有机会把药偷偷倒掉,所以现在她都会亲自看着小姐服药。

易璇玑叹了口气,接过碗,看了眼如墨汁般的汤药,终于鼓起勇气一口喝下。

等她喝完,见她蹙紧一双眉黛,小霜随即递给她一块甜饼作为奖励。

“小姐真乖!那我不吵小姐了,请小姐好好休息。”

小霜关上房门,屋内就只剩下易璇玑一人。

嘴里掺杂着甜味以及苦味,易璇玑闭上眼,努力不去回想刚才喝下药时的感觉,幸好这块甜饼够甜,稍微能压制苦味。

唉,良药非要苦口吗?为何就不能有甜的药?

最好能甜如蜜才能下咽……说到蜜,她不由得想到一个男人,那个即将可能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司徒兰生。

他并不是舌灿莲花的性格,但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让一句稀松平常的话深深嵌入听者的心坎,使人无法怀疑他的真心,可惜她并非那种心思单纯的小姑娘,这一点小伎俩还不能打动她。

不过,除去他略微表里不一的小小缺失,不能否认的是,他确实是个不错的男人,这段时日的相处,她甚至偶尔会不由自主的着迷于他的笑容。

说她的容貌与“清秀”沾上边已算是对她最大称赞,但他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说着几乎昧着良心的话,反倒赞许她有双令人惊艳的眼眸,揉合了少女的灵活以及成熟女子的沉稳,而且表示十分钦佩她一肩担起绣坊的能耐。若他说她美,她还有借口回敬他的不实,然而他说的是她最想获得承认的部分,因此他也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独具慧眼。

不得不说,司徒兰生确实懂得笼络这门技巧。

就算是思虑清明如她,有时也难以招架他的魅力。

不过,她仍不懂的是,他为何要娶她?

她一没有他偏爱的美丽容貌,二没有显赫得足以让他利用的家世,为何答应要娶她?

我想我们应该会合得来──在初次见面时,他给了她这样的答案,问题是,他是如何判断他们能合得来?

她之前是去过祥龙镇,不过并未让他知情,他也绝不可能认得出她来才对。

“真苦。”易璇玑不小心尝到尚未吞下的一点汤药残渣,甜味霎时被压过,苦味立即散布在嘴里。

“那吃一块我为你带来的甜糕如何?”

听见不应该也不可能出现在她房里的另一道声音,易璇玑蓦地睁开双眼,偏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正是司徒兰生。

“你……”她惊愕万分,一丝欣喜浮上心头。

司徒兰生朝她一笑。“怎么,看见我,高兴得连话也说不出口了吗?”他的笑容里满是对她的怜惜,向来在他面前绝不轻易服输的女子,病了反而更让他心疼。

易璇玑抿抿唇,硬是将那份惊喜压住,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伯父写信告诉我,你病了好些天,我不放心,便抽点时间来看你。现在觉得如何?若还不舒服,我再替你找别的大夫。”他清楚她的性子,因此不刻意强调是特地前来,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

“我好多了,多谢关心。你生意忙,其实用不着专程来看我,只是小病而已。”

“小病有时候也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不可大意。既然病了就好好休养,别让我太担心,知道吗?来,吃一口甜糕,这是我在路上买的。”

易璇玑低头看,发现他买的是颇知名的糕点,乍看不经意的小动作,总是教人惊喜连连,让人无法抗拒他的付出,这样的男人谁能不爱?

“司徒公子,表里不一是你最大的缺点,同时亦是你最大的优点,你可以在面对不喜欢的人时还能说出体贴的话,又不会显得浮夸不实,令人反感,让我也讨厌不了你。”

“如果这是你的赞美,那我收下了。”司徒兰生似笑非笑,仍教人猜不透心思。

“为什么要娶我?”

他不答反问,“为何要嫁我?”

“父母之命。”

“不是因为喜欢我?”

“喜欢你的不差我一人。”而他喜欢的人也绝对不止她一人。

“可是现在我要娶你,若你不喜欢我,和你成为夫妻又有什么意思?”

顿了一会儿,易璇玑终于开口问:“那你……喜欢我吗?”毕竟她也想嫁给会疼她一辈子的丈夫,这是身为女人都希望的事。

“不喜欢的话,我何必娶你?除了我娘以外,你是第二个能将我看得如此透彻的女人,我相信我们婚后必定能相处愉快。当然了,若你真的不喜欢我,我也绝不强求,只会感到遗憾。”

原本以她的容貌,司徒兰生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只是人要相处才能了解彼此这句话果真不假,他或许不会深爱她,却喜欢和她相处时的感觉,宛若天边明月般优雅的她,虽不起眼,朦胧的美丽却令人看过一回便无法忘怀,更带给他似是一阵轻风拂过的恬静感受。

即使没有铜镜在眼前,易璇玑也能感觉到自己双颊微烫,怕是已经红透。他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多么高明的说话技巧。

“我没有说不喜欢你。”就算是她,也难以忽视他的魅力。

司徒兰生慎重的握住她的手。“让我们相守一辈子吧,好不好?”

“小姐,门外怎么有……”正要进房禀报门口多了一堆东西的小霜一看见司徒兰生在小姐房里,连忙嘴甜的喊:“司徒公子!”

看见小霜,易璇玑赶紧收回手。

“小霜,既然你来了,就麻烦你替我照顾璇玑,我还有事情得先走一步。”

“是,司徒公子,您请慢走。”

“璇玑,等我这趟回来就来娶你,记得乖乖养病,准时吃药,别任性了,我可不想娶一个病娘子。”他微笑着以手背摩擦易璇玑的嫩颊,亲密的动作不言而喻。

一旁的小霜见了,不由得掩嘴而笑。

“我、我还没答应要嫁给你。”易璇玑垂下头道。

“这段时间你可以好好思考,再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

不舍地多看了她一眼后,司徒兰生才起身离去。

待他离开,小霜便笑着说:“小姐,司徒公子很有心呢。”

“你迷上他了吗?”

小霜闻言连忙摇头否认。“才不是!小姐别乱说,是因为司徒公子对小姐好,我才喜欢他。之前老爷托人送了封信给司徒公子,算算日子,司徒公子应该是收到信后三天就赶来了,这样还不算对小姐有心吗?”

三天……就赶来寻安城?

原本少说也要花费七、八日的时间,他居然只花了短短三天……易璇玑的神色难掩诧异。

“而且,小姐的房门外摆了好多司徒公子带来的补品,还有上等人参呢,小霜觉得司徒公子确实对小姐很有心,何况司徒公子生得那么俊,家境又富裕,是难得的夫婿人选,小姐可别太刁难喔!”小霜对这桩婚事抱持着极高的期待,司徒公子一表人才,小姐温柔大方,两人成为夫妻,必定会幸福一辈子。

相貌、家世的确是挑选夫婿所注重的条件,只是……光凭这两点就能保证婚姻永远不变?她真的能对司徒兰生有期待吗?

若你欲再娶,那么我们唯有离缘一途。

今天我们刚成亲,需要对我说这么严肃的话吗?璇玑,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呢,谁能担保日后会如何?说不定最后反而是你打算离开我,所以让一切顺其自然吧,也许我会好好珍惜你一辈子呢……

易璇玑收回了飘远的思绪。

也许……真的只是也许而已。昔日的誓言转眼成空,成亲不过一年,他心底已经有了真正欲娶、欲爱的女子,那么,这一年来她的努力又算什么?

她的心底只有他一人,而他……爱的是别人。

为何爱一个人得爱得这般委曲求全?为什么?

易璇玑的泪水无声的滴落。只怕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毕竟自古以来,女人就是必须不看、不听、不问,不是吗?



第二章

清早,司徒老爷便与夫人坐在厅里,一个叹息,一个不舍。

璇玑是好友的宝贝女儿,他答应过好友必定会好好照顾,怎知媳妇嫁来不过一年,却是这种结果,司徒老爷除了感慨,也无能为力。

司徒夫人亦十分感叹,她非常喜欢体贴细心的璇玑,也视她为女儿一般疼惜,岂料儿子唯一的败笔就是过于迷恋美色,加上这一年来璇玑始终未能替他们司徒家生下一男半女,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同意璇玑的决定。

夫妇俩无言地对望。唉,说穿了,他们也是自私的长辈。

“干爹,干娘,你们别这样,璇玑仍是你们的干女儿,这桩婚姻结束并不代表我们从此不再相见了,而且我应该会继续住在镇上,往后也会回来探望你们。”

媳妇这般乖巧,为何上苍却要如此折磨她?即使生个女儿也好,他们便有立场能阻止儿子的决定,偏偏……唉!司徒老爷与夫人再度叹息。

“璇玑,你往后要住在哪儿?我看干脆继续住在府里,这样也有个照应,你说好不好?”司徒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他也颇赞同她的提议,立即点头。

易璇玑脸上的神情完全看不出因为婚姻破裂而有丝毫的不舍或伤心,她浅浅地含笑婉拒。“干爹,干娘,多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既然已经离缘,我若继续住在这里实为不妥,恐怕还会耽误了兰生的良缘。”她实话实说,一丝讽刺的意味都没有。

“璇玑,娘舍不得你啊……”司徒夫人忍不住落泪,哽咽着道。她真的很喜欢璇玑这个媳妇,可惜她没有让儿子一见倾心的容貌,不然儿子也不会这般无情了。

易璇玑抱着她,拍拍她的背安抚。“干娘,此刻又不是生离死别,何需哭泣?即使我今日离开,说不定明天便在街上碰见了,不是吗?”

“关系毕竟已经不同了……”司徒夫人相当难过,泪流不止。这么好的姑娘却无缘成为她的媳妇!

真是孽子,她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没有什么不同,我还是喊您一声干娘啊。”易璇玑对她微微一笑。

“那不一样,娘再也不能想见你就见得到你了。”这个媳妇比儿子好太多了,天天来请安的是她,陪她这个老人家闲聊的也是她,甚至比亲生儿子还清楚她的喜好,这么好的媳妇她怎能不疼?

“唉!”这会儿轮到易璇玑叹气。“干娘,总有一天您会习惯的。”等将来司徒兰生再娶,她的存在将不再重要──这是她没有说出口的实话。

“我的璇玑是独一无二的,娘永远也习惯不了其他人!”就算将来儿子娶了别的女人进门,也休想她会对那女人多好,她的干女儿、乖媳妇啊,呜呜呜……

“好了,干娘,别哭了。”易璇玑望向干爹,露出无奈的笑容。

司徒老爷连忙将夫人扶开些。“璇玑说得对,又不是生离死别,你哭得这么凄惨,旁人不晓得,还以为我们家出了什么大事呢。既然璇玑以后仍继续住在祥龙镇,你还是可以时时去找她的。”

他现在只烦恼四年后该怎么向好友解释,万一好友提前发现,他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儿,司徒老爷也忍不住瞪了始终不发一语的儿子一眼。

唉!有这么好的妻子不要,真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美貌并非永久,难道这小子笨得连如此浅显的道理也不懂?

“娘真的可以天天去找你?”司徒夫人边问边拭泪。

“当然。”易璇玑含笑道。“不过要等我先找到住处再说。”今天便要离开了,但她还没想到往后该住在哪里。

“璇玑,让爹替你安排个住处吧。”

“不用了,干爹,这点小事璇玑可以自行处理,等找到住处,我会跟你们联络,你们真的毋需担心。”易璇玑的语气始终平和,听不出有一丝怨怼,仿佛这样的结果确实是她想要的,她这个当事者反倒比旁观者还要平静。

“你还是爹的干女儿,别跟我们客气。”司徒老爷非常想补偿这个无缘的媳妇,谁教他竟然生了个只贪恋美色的儿子。

“干爹,谢谢您的好意,不过真的不要紧,璇玑唯一担心的便是爹娘……我已写信告知他们,若他们将来想要前来祥龙镇,必定要事先通知。”

即使司徒兰生并没有答应不将他们离缘的事告诉她爹娘,但她相信他应该不是多嘴的人,反正能瞒到几时就尽力而为吧。

“万一他们真的来了,到时候可能得请干爹和干娘多多帮忙了。”她依旧没有不满、责怪的口气,好似谈论着一件小事。

司徒老爷和夫人再度对望,又重重地叹息。

“为何要瞒着你爹娘呢?”司徒老爷觉得纸终究包不住火,等着真相被揭穿反而更折磨人。

“璇玑不想让他们担心,爹娘最近正忙着教导妹妹刺绣以及如何经营绣坊,我不希望他们忙碌之余还要为我操心,而且我想四年的时间也够了,相信到那时爹娘应该也能平静的接受这个事实,如此一来,对我们两家的交情才不会有影响。”她是经过全盘考量后才决定这么做的。

到了这地步,媳妇仍然为他们着想,司徒夫人愈想愈难过、愈想愈愤慨,最后终于忍不住问:“璇玑,你老实告诉娘,为何你要跟兰生离缘,是不是他欺负你?”

她轻轻摇头。

“是他逼你走?”若是如此,她这个做娘的第一个绝不轻饶。

易璇玑浅浅地一笑,再度摇头。

“难道……真是因为你未能生育这件事?”若是这个理由,她也无可奈何,毕竟大夫也已经明白的告知,璇玑的身子确实不容易受孕。

易璇玑转头深深望了司徒兰生一眼,眸底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快得连他也无法捕捉。末了,她收回视线,将所有的感觉全部封起,沉入心湖最深处。

“干娘,兰生对我很好,从不曾对我大声说话,也很温柔体贴,能嫁给他是璇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惜璇玑无法生育,又不能接受二女共事一夫,离缘是最好的办法,再说兰生并不是写休书,也算是保护了璇玑,对他,我只有无限感激,绝无怨恨。”

听听看,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媳妇吗?

虽说这个决定是由璇玑起头,但追根究柢还是他们的儿子造的孽,若不是他和孙老爷的侄女往来密切,璇玑也不会因无法生育而想离开,而且,她非但没有动怒,反倒还称赞他们的儿子,实在是让司徒家两老感到相当惭愧。

在爹娘充满责备的目光下,司徒兰生终于开口:“往后你若有困难,还是可以回来找我。”说完之后,他才蓦地想到,自成亲以来,她从没找他帮忙过任何事,一件也没有。

本来他应该给她一笔生活费,毕竟她是个女子,想要独自在外营生很困难,不过,为了逼她回来,他无情的连一文钱也不给,无论爹娘如何指责,就是不肯退让。

他相信,璇玑离开后不久,便会明白独自生活的难处而回到他身边。

“谢谢。”她依然维持一贯客气的笑容,彻底拒绝他。

这样也好,没有感情的话,谁都不会有愧疚,分开才不会觉得抱歉,这样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两人的目光悄悄交错,稍后各自别开。

见彼此眼中似乎毫无一丝对往昔的眷恋,她不禁心冷,他则心有微愠。

“干爹,干娘,我先回房整理行李了。”语毕,易璇玑便默默转身离去。

司徒老爷和夫人对望,两人脸上满是沉重的感伤。除了无法生育之外,璇玑简直是难得的媳妇,结果他们这个只长眼睛的不长脑袋的儿子竟不懂得好好珍惜。

“兰生,你给我老实说,是不是你逼走璇玑的?”司徒夫人生气地问。

“她自己都说没有,若娘还不相信,孩儿说了实话有用吗?”他亦是有些焦躁,担心的不是爹娘的责怪,而是不知璇玑究竟要固执到何时。

“若非你无情,她怎会无缘无故说要离开?”司徒老爷对于儿子过分迷恋美貌的缺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也是男人,明了男人的想法,享齐人之福自是每个男人的想望。

“爹,假如今天提起这件事的人是我,你们肯定也会将错怪在我头上,既然如此,你们还希望我解释什??既然她想走,我答应了,这桩婚姻平和的收场,可说皆大欢喜,不是吗?”

“总之除了璇玑,我不会承认任何女人是我的儿媳妇!”司徒夫人气呼呼地扔下话后离去。

司徒老爷看了儿子一眼,要他自求多福,便连忙去安抚妻子了。

厅内剩下司徒兰生一人,他依旧维持最初的坐姿,一手撑着下巴,眼神专注的盯着某一处,似思索着什么。

若有人看见他这模样,定会感到意外,毕竟他脸上永远是闲适的神情,仿佛所有事情皆在他掌握之中,事实上,世上也的确没有什么事情能逃过他的计算,唯独这件事除外──他确实猜不透妻子在想什么。

不,应该更正,已是下堂妻。

若璇玑真的聪明,就该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留在司徒府,她便能一生顺遂,纵然他真的把女人带回家中,她依然是司徒府的女主人,地位不可动摇。

女人的一生求的不就是平稳、安定、不虞匮乏的生活?纵然他做不到专情,其他的地方也绝不亏待,她还奢求什么?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甘愿放弃这一切?

“少夫人,您、您真的要离开吗?”

丫鬟明春走入房里,看见易璇玑正在整理行李,终于鼓起勇气问。

“明春,这事已成定局了,不可能改变的。”打从易璇玑嫁入司徒府,明春便一直陪在身旁,甚至比她的丈夫还要了解她,她也打从心底喜欢这名乖巧的婢女。

这件事她是思考良久,才终于作出这个决定,因此一旦决定之后也不会反悔。

她行事向来如此,说到做到,既然决定结束这段谁都不想要的婚姻,所有后果她将一肩扛起,不会倚赖任何人。

谁都无法击倒她,这是她该有的坚强。

“可是、可是……明春不希望少夫人离开。”明春的双手不安地紧握着,头始终垂得低低的,就怕让少夫人看见她掉泪。

少夫人对她还有府里所有的下人都很亲切,不仅关心他们,如果晓得他们私底下出了什么意外,也会好心帮忙,对她而言,少夫人早已不只是主子,她是真心喜欢上这位没有什么架子的主子,也为她的遭遇感到不平。

少爷虽然不曾亏待少夫人,可是所有人都明白,那是因为她没有少爷喜欢的美貌才会受到冷落,可是她有一颗最善良的心,少爷真笨,竟然不懂得珍惜。

易璇玑起身,上前握住明春的手,安慰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而且我离开后又不是搬去很远的地方,等我找到住处,会跟你说的,往后你若想来找我,随时都可以过来。”

“可是……少夫人这么好,为什么少爷不懂得爱护您?”难道美貌真如此重要?这问题明春不敢问,就怕伤了少夫人的心。

红唇淡淡地扬起,易璇玑当然清楚明春未竟的话是想说什么。

美貌真的很重要吗?

小时候,当她照着镜子,总会问自己,倘若将来她的夫婿不爱她这张脸,她该如何自处?以前每每想到这里,总会觉得感伤,直到某一日,她运用智慧救了一个人后才顿时醒悟,美貌或许可以左右一个男人对她的评价,但唯有自己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她没有足以倾城倾国的容貌,幸好上苍没有亏待她,给了她灵活的脑子,让她遇上任何意外或打击都能寻求最完善的解决之道,就好比这桩婚姻……所以,她没有必要感到遗憾。

况且,司徒兰生不爱她,并不代表全天下的男人都不会爱她,即使所有人都不爱她,她还有爹娘、妹妹以及她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人。

“他喜欢的是美丽的姑娘,但是我并不美丽,所以不得他欢心。”易璇玑实话实说,没有一丝怨怼。既然明白理由,她也不会继续烦恼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

眼下,她比较担心的是该去哪儿找住的地方,往后又该靠什么为生。司徒兰生不给她一文钱就是想逼她低头,可惜一旦决定的事情,她绝不可能反悔。

见易璇玑似乎有些失神,明春猜想,她应该是忧虑着未来。

老天爷真是太残忍了,那么好的少夫人,为何不能得到少爷的珍宠?

“少夫人,倘若您不介意,我家隔壁有一间空房子,是有点小,不过遮风避雨不成问题,您可以安心住下,好不好?”少夫人对她这么好,她多少想回报一些。“如果夫人介意住旧房子,那就先住个几天,等之后找到更好的房子再搬。少夫人,明春能帮的忙只有这样了,对不起!”

易璇玑拍拍她的手,抿唇一笑。“明春,我很高兴你那么为我设想,能暂时给我一个住处,我已经很满足了,谢谢你。”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我马上回家一趟,告诉爹娘这件事,待会儿少夫人就可以搬进去了。”

“不会给你爹娘添麻烦吗?”

“怎么会呢?他们一定很欢迎少夫人!”明春眉开眼笑。上回爹受了伤,多亏少夫人给她钱替爹请大夫,不然爹不会那么快就康复。“少夫人,您先整理行李,我回家一趟,待会儿再回来帮您拿。”

“明……”易璇玑本欲喊住她,要她别那么匆忙,因为她也没什么东西好带走。

她从来不重视享受,东西可以用就行,饭菜可以吃就好,并不挑剔,不过明春实在跑得太快,让她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只能笑着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垂下眼睑,易璇玑转过身,环顾着周遭。

一年前,她刚踏入这里,发现房里什么东西都是崭新的,以为是公婆特别安排让他们住入这间新房,后来才晓得,原来是司徒兰生决定的,她想,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他原本的房间有其他人住入,才整理出一间客房当他们俩的新房,平常的时候,司徒兰生都待在他自己的房里比较多,只有晚上才会回到这儿。

也就是说,那个脸上总是带着浅笑,对她万般温柔却又客气的男人也不是满意这桩婚姻。唉,既然不满意,怎么还要答应婚事呢?倘若他能早一点说出口,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了。

每个人的喜好不同,她不会因此责怪他,只是颇不认同他的做法,不喜欢又何必忍耐?这样又怎么会有幸福可言?

低头凝视着两人曾共寝的床,她纤细的手轻抚着平坦的床褥,缓缓闭上眼,再次叹息。原本不识情滋味,不懂情会怎么折磨一个人,等她明白了、领悟了,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已经伤痕累累。

他不爱她的容貌,是事实。

她深爱他这个男人,亦是事实。

可惜他俩从今天开始不再是夫妻,她只盼日后他能和孙姑娘共结连理,获得幸福,衷心祈求他们都能各自找到各自的方向,走上正确的路。

收起思绪,易璇玑继续整理行李。收拾好衣物后,她走到梳妆台前,望着精致木盒内璀璨的首饰。

纵使那些饰品再绚烂夺目,也吸引不了她。

既然没有感情,那么,再美丽的东西也只是东西而已,之于她也毫无其他意义。往后她不再是司徒府的少夫人,有没有华丽的装饰并不重要,纵然司徒兰生不给她一文钱,她也不会带走他所给她的任何首饰。

提着简单的包袱,她再度转头环视房内最后一眼。即使这间房没有带给她多少温暖,她仍会深深记住他曾不经意给过她的温柔。

温柔……是了,司徒兰生一直是这样的人,让人觉得他好相处,实际上,在他心底,他对周遭众人的划分却相当严苛,能真正成为他朋友的大概没有几个,对他而言,除了亲人以外,人只分能利用以及不能利用。

真不知她在他心底又是什么样的归类?

无论如何,她与他,往后真的是各走各路了。

一开始就错了的事情,幸好没耽误太久,这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是吧?

如韵确实很美。

那你还犹豫什么?

我不希望伤害了璇玑。

放心吧,嫂子再如何坚持,终究是个女人,出嫁从夫,最后为了维持在司徒府的地位,必定会妥协,答应让你娶如韵的。既然你也喜欢如韵,就别再踌躇,要知道,能让我那个眼高于顶的堂妹答应下嫁的人只有你一个,连京城的达官显贵都做不到呢!而且她一点也不觉得做小很委屈,愿意称嫂子一声姊姊,她都肯退让了,你还考虑什么?

这……我再考虑。

这是那日她不小心听见的谈话,说话的人是孙子潋,是孙如韵的堂兄。他说得没错,女人终究出嫁从夫,不过也得看她愿不愿意接受。

委曲求全得来的会令自己放弃自尊,而她仅剩的就是这么一点自尊,若再舍弃的话,她就不是易璇玑了。

不知在房里待了多久,直到明春回来,易璇玑才回过神。

“少夫人,我带您过去吧。”

“明春,我已经不是少夫人了,你喊我姊姊吧。”

明春听了,露出开心的笑颜。“真的吗?那我就喊少夫人姊姊啰。”

“明春,关于租金的事……”

“我都喊你一声姊姊了,还谈什么租金,爹娘一听是姊姊要过去,已经忙着打扫屋子了呢!姊姊就放心住下来吧,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终于有机会能回报少夫人的恩情,明春很高兴。

“谢谢你。”

“那我们走……少爷?”刚跨出门槛就看见司徒兰生站在外头,明春吓了一跳。

易璇玑也看见了他。“明春,你先到前厅去吧。”

明春看了看两人,见对易璇玑淡淡一笑后,她才放心的离去。

之后,两人的视线在瞬间的交错后又迅速各自别开。

易璇玑不看他,是怕伤心,司徒兰生则是怕自己会开口央求她留下。

他就是无法明白璇玑因何要走,尽管他真娶了孙如韵,她在他心底的地位依然不变,她为何就不能稍微妥协,别太坚持己见?

“你确定要离开?”

“是啊。”

“你该明白我的性子,一旦你离开,我不可能主动要你回来。”

她轻轻颔首。“多谢你这一年的照顾。”

照顾,这两个字听在他耳里显得格外讽刺。“我晓得你必定认为我是自私的男人,可是我并没有要抛弃你的意思,璇玑,你在我心底仍有一席之地。”

“你自私的地方不是想娶孙姑娘,而是要我接受你的决定,完全不顾我的想法。若夫妻的感情已逝,我也能体谅,可是你不能要我接受我从没想过的事,就算休妻也胜过逼我成全,不过,我这样的心情,你应该不会明白……”

易璇玑对爱情没有太多的期待,自然也不会有太深的失望,她早预料到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爱,真是最浅薄的东西了,或许是她注定不能遇上一份浓烈动人的爱,不过她毕竟付出过了,如此也算是尝过爱情的滋味吧?

墨色的眸锁着易璇玑脸上不曾见过的愁容,司徒兰生亦是阵阵心疼。

他当然明白自己很自私,想要璇玑,又想得到孙如韵,感情陷入两难之中,而他偏偏就是放不下璇玑。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先离开了。”易璇玑刻意和他保持距离,擦身而过。

“若你反悔了,现在我还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背对着司徒兰生,她浅浅地一笑,神情有着前所未见的坚定。“多谢司徒公子的好意,不过,我已经作出决定就不会反悔。”

待她离开,司徒兰生冷漠的神情才悄悄透露出一丝惆怅。

“已经从兰生变成司徒公子了吗?”竟将两人的感情斩断得如此快、如此决绝……他还期待着什么?

既然她愿意大方成全,他理当接受即可,又何须顾及她的感受,莫非是因为不想落得薄幸的恶名?

不,应该不是这个缘故,他向来从心所欲,根本不在乎那些无关痛痒的褒贬,那么,他放不下璇玑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

易璇玑随着明春来到她爹娘准备让她暂时住下的地方。

屋子就在两老住处的隔壁,是有点小,不过一个人住已经足够。

“爹,娘,我带姊姊过来了!”明春刚到家门口便高兴地大喊。

姊姊?明春的爹娘从屋里走出来,相看一眼,神情有着困惑。

明春笑着解释,“是这样的,姊姊已经离开司徒府,她要我不能再喊她少夫人,所以往后她就是我姊姊了。”

“伯父,伯母,璇玑已经不是司徒府的少夫人,请喊我璇玑吧,往后还请多多照顾了。”易璇玑发现,明春的爹娘跟明春一样,也有张爱笑的脸庞,不禁让她想起自己的爹娘。若他们得知她发生这种事,必定伤心不已,现在,她只希望别让他们太早知情,能瞒多久是多久。

“明春经常说您对她很照顾,上回我受伤,还是您拿钱给我看大夫,别说什么照顾,就算住一辈子也没问题,离开司徒府说不定更好呢!”明春的爹豪爽地道。

“易姑娘,明春的爹是个没读书的乡下人,若说错话还请多多包涵,不过,我们确实很欢迎你住下来。”明春的娘笑得和蔼可亲。

“谢谢你们。”

“爹,娘,姊姊就麻烦你们照顾了。姊姊,我先回司徒府,有什么事千万别客气,直接跟我爹娘说。”明春已完全将易璇玑当作姊姊,重重地握住她的手。

这双温暖的手蓦地牵动易璇玑的心,让她有些混沌的思绪顿时透出一片清明,她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就算心痛也要打起精神继续走下去。

“明春,谢谢你。”

午后,易璇玑独自在屋里仔细整理,不知该做什么的她只能藉由打扫来消磨时间。桌椅来来回回地擦拭,直至光洁如新;地面一寸寸地清扫,一尘不染;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犹如方整的豆腐。

等她忙完时已是黄昏。这是她嫁至祥龙镇后头一次独自迎接日落,她告诉自己,往后的人生她还要独自走下去,不坚强一点怎么成?

听见叩门声,她打开门,站在外头的是明春的娘。

“易姑娘,过来吃饭吧。”

“多谢伯母。”

看见眼屋内几乎焕然一新,加上易璇玑不发一语,明春的娘能明白她心里的苦,于是执起她的手拍了拍,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

“明春没跟我多说什么,只说你已经离开司徒府,所以我也不晓得你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日子总要过的,有些事情假如挽回不了,若还深深执着,只会害惨自己,心胸放宽一点,说不定你会得到不同的人生。”

垂下眼睑,易璇玑默默地低首。

“男人的心是强留不住的,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掌握自己的心,无论要做什么,都别委屈了自己。你别看明春他爹好像很疼我,年轻的时候,他也曾对别的女人动心过。”

易璇玑抬眸问:“那伯母是怎么处理的?”

她呵呵一笑,道:“我性子刚烈,便跟他说,若他要再娶,就是离缘一途,我绝不和其他女人共享丈夫。”

“伯父真的很爱您。”

“也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夫妻做久了,那份感情总是割舍不下,除非对方真的铁石心肠。好了、好了,别净说这些,先来吃饭吧,不然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易璇玑点点头。

掌握自己的心吗?也是,她仅能做到的只剩下这件事了。

女人真的只能是菟丝?不,她一点都不想倚赖旁人,从前不,未来也不,她一定会活得更自在。

没问题的,她一定能做到!



第三章

三天了。

整整三天,司徒府的气氛显得十分沉重,不仅仆人们的笑声少了,连干活时也似乎显得有气无力。

司徒兰生默默看在眼底,不置一词。

晚饭时,司徒夫人看见儿子,依然不说一句话,夹在中间的司徒老爷只能默默埋首桌前,因为这种时候是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他是很喜欢璇玑没错,不过他们夫妻都已经决定分离,儿子又固执,他也不能如何,偏偏妻子执意插手儿子的事,家中的气氛才会闹得如此僵。

“爹,娘。”纵使娘不理会,司徒兰生依然恭敬地招呼。

他一落坐,看见盘子里的胡萝卜丝,那是他最不喜欢的菜,却是璇玑最爱的。就在他举起筷子夹起些许胡萝卜丝的时候,才蓦地想起她已经离开了,顿了一会儿,他才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饭。

司徒老爷和夫人都看见他的动作,纷纷叹气。

儿子明明对璇玑有感情,为何会走到这个地步?

“我不太饿,先回房了。”司徒兰生起身道。

“我早上去看过璇玑。”隔了三天,司徒夫人终于开口与儿子说话。

“她……过得好吗?”司徒兰生虽没有转身,但口吻仍透露出关怀。

“很好,璇玑过得比我们好得太多了,笑得比以前更灿烂,还说明天要煮我最爱吃的菜,所以明日我跟你爹都不会在府里,晚上你就一个人吃饭吧。”司徒夫人存心刺激儿子,希望他别傻得连这么好的妻子都放弃。

司徒兰生不语,迳自离开饭厅。他本欲回自己的房里,却在经过曾和璇玑住了一年的房间时驻足。

推开门,燃起灯火,房内的摆设一如她离开前那般,在那天早上之后,这是他头一次进入这儿。打开梳妆台上的木盒,里头的首饰似乎一样都没有少,这确实是她会做的事,她的性子也是倔强的。

盒子里头全是他送给她的首饰,本希望她为他点缀自己,然而她的性子就是不喜欢刻意妆点,反而将他的美意糟蹋了。

虽然对她没有爱,却在她走后,他的心反倒无法平静,日夜被思念缠绕,梦里全是她的倩影。

握紧其中一支发钗,司徒兰生心头顿生一股气愤,让他用力将发钗砸在地上。摔碎的发钗四分五裂,散落一地,他随即熄灭灯火离开。

倘若她能走得这般潇洒,有没有他都无所谓,那么他又何必将她挂记在心上?

他必定能将她彻底遗忘!

***

这日,孙子潋前来司徒府,为的正是堂妹的事。

堂妹心系司徒兰生,非君不嫁,孙子潋本以为这门亲事是结定了,毕竟司徒兰生已与妻子离缘,理由大家都心知肚明,司徒府本该立即筹备婚事的,怎知久久毫无进展,因此孙子潋便来探问情况。

“孙少爷,少爷人在静书楼。”

静书楼是司徒兰生婚前的住处,一楼是书斋,二楼则是他的卧房。

孙子潋快步迈往静书楼,楼上楼下都找遍了,却不见人影,最后是在紫原湖边发现他。

“兰生,你不是已经决定要娶如韵了吗?为何还不尽早筹备婚事?”

司徒兰生双手负在身后,听见孙子潋的问话,远眺的姿势仍动也不动,只是回道:“我并没有决定要娶,只说会考虑。”

听见他这么说,孙子潋比他还急。“考虑?你不是已经和嫂子分开了,那还等什么?”

“子潋,我现在真的没心情说这些,过阵子再说吧。”

“什么过阵子,都已经两个月了,如韵一直等着你的回答,你要她等多久?如韵确实很喜欢你,不时在爹和我面前称赞你,想嫁给你的意愿十分明显,别告诉我你完全无动于衷。”他这个堂妹向来很有主见,不出色的男子根本看不上眼,如今好不容易有成亲的意愿,爹交代他务必撮合这门亲事。

司徒兰生一愣。他还以为才经过几日而已,原来已两个月了啊……他应该早就遗忘了璇玑,为何心底仍不安稳?好像事情完全脱离他的掌握,教他有些心慌。

见司徒兰生仍沉默不语,孙子潋觉得很棘手,事情本来应该轻而易举,怎会在这节骨眼上生变?

“兰生,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嫂子已经离开了,难道你要辜负如韵的情意?”

辜负?若说他辜负孙如韵,那么……他是不是同样辜负了璇玑?

“我需要点时间想想,子潋,你回去吧。”

此刻,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

是她。

她身上仍是一袭素色衣裳,鹅蛋脸上的淡妆几不可察,插在发上的也仅是寻常的木钗,如今的她看来更为朴素,但不知何故,司徒兰生就是能一眼便看见她。

她走在人群之中,神情是那样恬淡自如,和小贩交谈时,脸上满是轻松的笑意,她的微笑是那样自然,那是他在司徒府里不曾见过的……

不,他曾在婚前见过她这样的笑容,但婚后他专注于家业,并未时常关心她,难怪再也看不见她的笑,是他先放弃了拥有她的权利。

“少爷,您怎么了?”走在后头的仆人顺着司徒兰生的目光看去,发现了易璇玑的身影。“是少夫人!”一时不察,他脱口而出的是一份对少夫人仍有的敬重。发现自己说错话,仆人赶忙捂住嘴。

这声少夫人悄悄牵动了司徒兰生的心。

“你先回去吧。”

“是,少爷。”

遣开仆人后,司徒兰生的注意力便完全落在走在前面的那道纤细身影上。

他跟着易璇玑,刻意将距离拉远些,以免被她察觉。他注视着她的每个动作,甚至是拨发的举动,看在他眼里都分外怀念。

记得新婚的隔日,他们为彼此更衣、整理仪容,他甚至亲自为她穿亵衣、画眉、上胭脂。

曾经,他们也有过亲密的日子,只是他始终未能爱上她。

他清楚璇玑住在哪里,晓得她现在以刺绣为生,偶尔也会刻意经过她的住处附近,曾经想过,若他们巧遇,他该说些什么才好?会不会尴尬?一方面避着她,另一方面又想见她,这段时间,他已快被这种矛盾的情绪淹没。

他在等她求饶,可是始终等不到。

“司徒公子?”当他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走在前方的易璇玑不知何时发现了他,走至他眼前喊了一声。

司徒兰生蓦地回神,定睛望着面前的易璇玑,心头霎时涌上一层忧虑。

分离后,他不时想着,若是他能爱上璇玑该有多好?他终究没有爱上她,现在却不时想念,究竟是为什么?

以往,种种问题到了他手上,没有一件摆不平,对他而言,世上没有困难的麻烦,然而眼下他竟还不能自分离的低落情绪中恢复。

他的怅然若失与她的惬意相比更为明显,难道她真这么快就将他忘了,一点都不怀念?

察觉出他的愣然,易璇玑又喊了一声,“司徒公子?”

司徒公子?真讽刺。

“即使不再是夫妻,也别如此生疏好吗?”

易璇玑眨了眨眼,迟疑一会儿后说:“说得也是,那我们还是朋友吧?”

朋友……而已吗?“嗯。天气很冷,你出门怎么不多加件衣服?”

“无妨,多走动的话就会觉得暖和了。你正要回府吗?”

“没有。这件衣服披上,要是着凉就不好了。”

司徒兰生脱下外衣就要披在她肩上,她连忙阻止。

“不用了,我不觉得冷,何况……”他们已不是夫妻,就算是朋友,也该谨守男女分际。这是她想说的话,原本正打算说出口,却在看见司徒兰生的双眸隐约透出的不舍后又咽下肚。

“既然是朋友,我当然可以关心你吧?对你,我确实不是一个大方的丈夫。”

等了两个多月仍然没有等到她反悔,他并不是想逼得她走投无路,只是别扭的日尊让他拉不下脸来见她,他希望至少能由她先低头,事情便还有转圜。

这真是自私的想法,不是吗?

其实,易璇玑明白司徒兰生在想什么,他希望她能先低头,毕竟他是天之骄子,仕商场上又呼风唤雨,若要他放下身段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不愿给她生活费用,就是要她看清现实的残酷,但她的傲骨不会允许她轻易低头。

面对他淡淡的自责,她仅能选择沉默。

此时,他们就站在街上,幸好周遭的人们不是忙着做生意就是忙着采买,只有几双好奇的眼盯着他们瞧。

“没事的话……我回去了。”往事不断涌人心中,虽说要放不过去,但在看见司徒兰生的时候,易璇玑心痛依旧,面对曾爱过的枕边人,她还没那么厉害,能做到无动于衷,就算要遗忘,也要几年后,说不定往后他们真能如朋友一般闲话家常。

“璇玑,已经晌午了,能和我一道吃个饭吗?”

曾有过的回忆霸住胸口,在她转身之际,那纤细的身影勾住了他的心。纵然只佰一时半刻也好,他就是想重温有她陪伴的感受。

男人是不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东西?他非常同意。

“今天初一,我茹素,你可愿意?”她没有犹豫太久,神色平静地问。

“我都可以。”

“那好,这附近有个面摊,老板娘的手艺很好,每逢初一、十五我都会过去,后来才晓得邵小姐和我一样也喜欢老板娘的手艺,连偏爱美食的邵小姐都喜欢老板娘所煮的面,我想这表示应该很多人都喜欢,希望能合你胃口。”

当易璇玑和司徒兰生来到面摊,老板娘看见他们两人一同出现,没多问什么,依旧热情的招呼。

“老板娘,我要一碗什锦面。”

司徒兰生注意到什锦面是最便宜的一种面,心中莫名的一疼。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对易璇玑有多苛刻,以往要吃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如今却让她吃个东西还得顾及价钱。

“璇玑,我来付帐,你想吃什么尽管点。”

“我是真的很喜欢吃老板娘煮的什锦面。”她清楚司徒兰生是怎么想的,但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受苦。“老板娘会放很多当令蔬菜,料多实在。”说着,她朝老板娘一笑。

“我也一碗什锦面。”他妥协了。

“好的,马上来。”

待老板娘转身离去,小小的面摊似乎一分为二,一方嘈杂,他们这边却静悄悄。

“你最近过得如何?”

“不错,多亏明春帮我牵线,许多夫人都挺喜欢我刺绣的手艺。”她原是“云锦绣坊”的继承人,出嫁后,绣坊留给妹妹承担,而她虽懂得“云锦乱针绣法”,但在离开绣坊后便不可再使用,因此如今她仅是以一般的刺绣技巧赚钱。

“可有遇上麻烦?”

易璇玑低头一笑。“大概是他们都清楚我是你的下堂妻,所以还没遇上会欺负我的人,明春的爹娘也很照顾我。”

“你本是千金小姐,这样不委屈吗?”

“怎会?我自食其力,哪会委屈,何况以前爹娘也不是把我宠上天,毕竟我需要承接绣坊,幸好现在家里有妹妹,我才用不着担心。”她拿起筷子,一双摆在司徒兰生面前,一双握在手中,藉此缓和面对他时有些紧张的情绪。

“你……搬回来吧,让我照顾你。”过这种日子她无所谓,但他舍不得。

“即使我是你爹娘的干女儿,也不能一直打扰他们,再说你不是要娶孙姑娘吗?婚期订了吗?”

孙如韵……璇玑不提,他都差点忘记了。

起初,他几乎为孙如韵倾倒,情苗在心底迅速滋长,他喜欢和她相处,喜欢看她动人的笑容、听她婉转如莺啼的嗓音,迷恋当他们聊到感兴趣的事时她开心的神情,跟她在一起时,总觉得时间流逝得很快,他曾经希望朝暮都能和她共度,如今,这份感觉竟淡得仿佛不曾有过。

“还没。”司徒兰生暂时考虑不了孙如韵的事,因为他满脑子全被眼前这个女人占据了。“你也算是我妹妹,就算我要照顾你一辈子,也没人敢有异议。”

原来他只想当她的兄长……易璇玑垂下眼睫,扣紧筷子。

“不用了,我终究会回家去的,毕竟这也不可能瞒得了爹娘一辈子,你不必替我担心,更不要觉得有责任。我明白,当感情结束的时候,分离总是不可避免,我也没怪你……真是的,我们难得见面,别再聊这些,对了,上回听干爹、干娘说要外出散心,他们回来了吗?”干爹、干娘和她爹娘一样喜欢到各处游玩,他们正是因为年轻时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帮助了彼此,才成为挚友。

“还没。最近娘对我相当不满,大概是不想太早回来看见我。”媳妇的地位胜过儿子的,大概唯有在司徒府才会发生。

易璇玑听出理由为何,瞬间变得沉默。

也许他们还是不该见面吧,刚才发现他的时候,就该装作没看见,立即离开,也不会有此刻的尴尬了。

“不会的,干娘很疼你,不会气你太久,等他们回来的时候,记得买霍老板的包子给娘,她就会气消了。”

“两位,什锦面来了,请趁热吃。”

今天初一,生意比较忙碌,老板娘刚放下两碗什锦面,又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什锦面里果真有许多不同的蔬菜,不过他随即注意到里头有三、四片苦瓜,那是璇玑不喜欢吃的东西,于是他不假思索的伸出筷子将她面里的苦瓜一一夹过来。

他们是对喜好刚好相反的夫妻,他不爱胡萝卜,她偏爱;她对苦瓜敬而远之,他却异常喜欢,因些旦遇上碗里有这两样菜,他们总是相互为对方解决。

一时之间,司徒兰生竟忘了他们此时的关系已不再像从前,等他察觉时,易璇玑正困惑地凝视着他。

“不好意思,我太放肆了。”

易璇玑没有想得太多,只认为司徒兰生还会为她着想,已经算很不错了,她总觉得他似乎和过去有些不同。

“没关系,而且别浪费也比较好,那你要吃胡萝卜丝吗?”

这碗什锦面好像特别丰富,除了她不爱的苦瓜,亦有他厌恶的蔬菜。

司徒兰生此时才发现。“麻烦你了。”

易璇玑以筷子、汤匙将他碗里的胡萝卜丝夹得干干净净。

眼眸相对,瞬间四周仿佛变得寂静,他俩动也未动的无言凝视着对方,这样的情况在那一年的婚姻中也不曾有过,直到老板娘的声音响起,才让他们回神。

“易姑娘,这是我新做出来的小菜,你们帮我试试看味道好不好,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尽管直说。”

由于老板娘和易璇玑熟识,两人谈得十分热络,司徒兰生无奈,只好默然无语。

环顾四周,面摊位于热闹的街市中,虽不肮脏,但是附近十分嘈杂,跟他常去的饭馆相差千里,可是不知何故,他一点也不觉得反感。

视线绕了一圈后落在易璇玑的侧脸上,他终于找到了理由──是因为她。以往不察,是没有想过他们会有今日之别,他认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所以从未好好珍惜,等到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才想留住她的心,但为时已晚。

“又有客人,我先去忙了。”

易璇玑朝老板娘点点头,继续吃面,低下头的瞬间发现司徒兰生似乎动也不动,便抬头问他,“怎么不吃了?是不是不好吃?”

“不……”他能说他突然怀念过去的点滴,希望她再次回到他怀里吗?不,他什么都不能说,这一切全是他咎由自取。“面有点烫。”

他没说什么,不是因为自尊心作祟,而是突然能体会她的感觉,他若说了,对她是另一次的伤害。

“差点忘了,你不爱吃烫的,要不然等面凉一点再吃。”

然而即使拚命压抑,他最后还是违背理智的开口:“璇玑,倘若、倘若……”话未竟,他便立即压下。他还从未这般无措,连一句话也不知如何说。

“什么?”

“……没什么,快吃吧。”摇摇头,司徒兰生最后还是决定不说。

纵使满腔懊悔,他也不能说,就算说了,也是造成她的困扰,她看起来似乎过得很好,他岂能自私的随意扰乱她平静的心?

“对了,那个……”这会儿,反而是易璇玑有话对他说。

“什么?”

“请好好对待孙姑娘,她是个值得疼惜呵护的好姑娘。”

司徒兰生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儿后才说:“璇玑,让我补偿你。”

“补偿什么?”

“你不肯搬回来,至少让我照顾你的生活。”

“我自食其力绰绰有余,你不必担心,我倒是希望你少做点生意,多留在家里陪干爹、干娘。”她仍然客气委婉地拒绝他。

“我明白。”

他的妻子不需要他,而他,却不能没有她……

***

一早,听闻婢女说司徒兰生前来,孙如韵花了点时间重新打扮后,才来到前厅。

原本已是朵娇贵的花儿,再经过细心妆点,更为艳丽动人,让人舍不得移开赞叹的目光。

“兰生!”看见他,孙如韵的双颊霎时浮现酡红,满是喜悦。纵然带着千金小姐的娇气,看见心上人时,她依然有羞涩小女人的一面。

他俩前阵子时常相见,不过自从司徒兰生和妻子离缘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身为女子,她也不好意思正大光明的前去找他,于是委托堂兄帮忙,但还是没有结果,还好她始终不愿放弃,这会儿司徒兰生上门来,定是要给她好消息。

她上前,正欲缠上他的手臂,却教他不着痕迹的避开。

“兰生?”孙如韵面露不解。

“有些事,我该跟你说清楚。”

看见司徒兰生首次对她表现得那么严肃,孙如韵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不可能娶你了。”

果然。“你不是为了要娶我才和你妻子离异,为什么现在又说不肯娶我?莫非……你另有喜欢的人?”男人变心都是这么快吗?快得令她错愕,不及反应。

另有喜欢的人?不,或者该说,他终于明白自己爱的人是谁。

“孙姑娘,我并非为了你和璇玑分离,当初和你堂兄说到这件事,我并没有确切表示要娶你,毕竟我仍在意我妻子的心情。”只是没想到那些谈话会让璇玑听见,在他还没有答案之前,她已经先作出决定。

“难道我们前阵子的相处,你都没有感觉?你不是很喜欢我?”孙如韵简直不敢相信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夫婿人选竟然会放弃她,无论家世、容貌或是才能,她样样不输给易璇玑,对这桩婚事也十分有把握,怎料……

“没错,我确实对你动过心,也欣赏你的才貌,不过最近,我甚至想不起当初为何会对你这般迷恋了。”

“你……你怎能说出这种无情的话!”情浓的时候对她呵护备至,着迷的眼神未曾离开过她,等到情已逝便翻脸不认人,神情冷漠得足以冻死她的心。

“我确实喜欢过你,不过,对于一个自私自利、舍弃妻子的男人,你认为如何?”

“不是她主动离开你?”至少她听说的是这样的状况,她实在也不想和其他女人共享一个丈夫,易璇玑肯退让,对她而言再好不过。

“正因为是,我才对她有所亏欠。”

孙如韵听了,双眉微拧。“你对她有亏欠,也仅是亏欠,可以用其他方式补偿,又何必把感情赔进去?既然你不爱她就别再绑着她,这样只是让我们三人都痛苦。”

正因为不是单纯的亏欠,他才这般踌躇。“我不认为是赔。”

孙如韵愈听,心头愈是紧张。“你不是不爱她吗?”所以她始终认为自己的机会很大。

“我原以为不爱的。”因为他从不认为他们会分开,所以未曾多注意她,直到分别以后,他才益发渴望她的陪伴,才晓得她已无可取代。“小时候,祥龙镇上有一位卖糖葫芦的老伯,他做的糖葫芦格外有滋味,我吃过一次,挺喜欢的,不过那时我总觉得区区一串糖葫芦根本不值得一再品尝,然而,等我有天想再回味的时候,那位老伯已经过世,而糖葫芦的滋味,我永远也找不回了。那时,我后悔失去的只是一串糖葫芦,如今却是我的妻子,我竟傻得一再重蹈覆辙……”

孙如韵逐渐明白他的意思,心也慢慢凉了。

“你要回到她身边,是不是?”

“不……在我放弃她的时候,也没有拥有她的资格了,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她。孙姑娘,倘若我没先认识璇玑,定会爱你。”

失去孙如韵当然会有些遗憾,但若失去璇玑,他此生将不会再感到一丝满足。

“这就是你们男人的薄情是吗?我总算见识到了。”哭?骂?孙如韵很清楚,无论她做什么都不可能挽回这个男人。

在认识后,她便清楚他绝不会轻易受人左右,她也不以为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能让他改变决定,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比不上平凡的易璇玑,看来是她太高估自己的美貌,也错估这对夫妻的感情,是她输了,输得彻底。

“呵,既然你想吃回头草,尽管去吧,我身旁的追求者可不缺你一人,司徒兰生,将来你必定会后悔当初没有选择我!”就算输,她也要输得有自尊。

司徒兰生淡淡一笑后便离开孙府。

孙子潋看见他离开,连忙追问堂妹,待他听完经过,不禁为堂妹感到惋惜。

“真没想到兰生最后会选择嫂子。”连他这个朋友都认为司徒兰生对妻子不过是尽一份责任,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如韵,现在你要怎么做?”

孙如韵叹口气,艳丽的容颜满是落寞。“我好累,想回家了。”

“怪他吗?”原本该是一桩美好姻缘,却是这样的结果,孙子潋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应该怪他才对,毕竟他对我的感情一点都不尊重,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怪他,甚至还羡慕起他的妻子。”

“他不选择你是他没福气,将来他一定会后悔!”

“堂兄,我真希望自己能跟易璇玑一样,遇上一个值得依靠的丈夫。”



第四章

爹娘相偕出门远游后,司徒兰生头一次觉得司徒府太过空旷。

回到静书楼,了无睡意的他,想挑本书来消磨时间,忽然忆起以前璇玑没事的时候也常来这里看书,最常站在摆放诗词的书柜前,有时候一待三个时辰也不觉得闷。

其实并他不喜欢诗词,这一柜的书是娘要他添补的,他从未看过。

就不知璇玑偏爱哪个朝代的诗词……蓦地,眼尖的他看见有一本不该属于这儿的册子夹杂其中。

司徒兰生顺手抽出,翻阅着。

这本薄册不是诗词,而是写满璇玑心事的手记。若非他忽然想知道璇玑喜欢哪一类诗词,根本不会发现。

他落坐,从第一页开始看,里头是从他们婚后开始写起。

刚进门时她有些害怕、担忧,里头写着她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幸好爹娘对她的照顾让她很快的适应。

之后又写了他忙于事业冷落她的点滴,她虽不会非要缠着丈夫不可,但也希望丈夫能多陪在身旁,让她放心。

司徒兰生记得那时刚新婚不久,他确实为了一笔大生意而一头栽入,身为妻子的她如同被困住的鸟儿,只能关在笼子里,等待主人偶尔相伴。

他,不是个好丈夫,这一疏忽,大半年便过去了。

她接下来所写的全是她以及府内奴婢、仆佣的种种琐事,再也没有提到希望丈夫能多注意她,仿佛将他彻底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

然后,在他认识孙如韵没多久,她便察觉了……

七月二十

他又回来得晚了。

说是应酬,然而他脸上却没看见一丝疲惫,我晓得他其实很厉害,有时甚至两、三晚不睡也能精神奕奕,可是我明白,这绝对不是应酬而已,因为他的笑容是我前所未见的,我清楚那笑容背后所代表的意思,毕竟我也曾那样对他笑过。

我想,他应该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诧异吗?恐惧吗?

不,一点都不,因为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一点都不意外。

七月三十

静书楼是他的房间,而我此刻住的仅是普通的客房,平时他都留在静书楼,唯有就寝之时才会回来,不过,经常是我入睡了他才回来,有时他究竟有没有回来,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昨晚,难得他提旱回房就寝。

我为他斟一杯热茶,他笑着问:“璇玑,我若再娶,你会如何?”

“我不会如何。”嫁夫从夫,夫是天,她就该遵从。

只是……若不爱,管他三千后宫也不在乎,不会心痛;若不爱,即使他要休妻亦无妨,然而我却爱了,一旦爱了便要对方也回以忠诚,这才是夫妻啊。

所以,你要我如何?

我不能如何,不是吗?

八月十三

今日,他带我上街。

以往不是他没有空闲,便是约定好后突然有事不得前往处理,而我只得默默接受,妥排。

他说,为了感谢我将司徒府打理得极好,要买几样首饰送给我,顺便带我出门散散心。

散心?

难得他有闲情逸致,我怎可不奉陪。

听说镇外有座竹林,爱竹的我便想去逛逛,他先是迟疑了一下,继而便领着我出镇。我明白他为难了,单竟我才听人说,他昨日带着那位孙姑娘来到这儿度过一个午后。

是了,那名让他神魂颠倒的姑娘姓孙,名如韵,很好听的名字,听说容貌也生得极好,连女人见了也会喜欢,何况是男人。

我一点也不以为意,毕竟美丽的人儿谁不爱?

金色的阳光自叶间落下,整座竹林显得好美,走入其中,竟好似踏进迷离幻境,教人不想离去,不过美虽美,却比不上他仰头时的侧脸,那动小的微笑确实令我心疼,因为,那时在他心底的人肯定不是我。

悲哀吗?

我不觉得,毕竟要天长地久太难……我从不期待。

八月二十六

他不爱我。

我深深相信,任何熟知他的人都清楚这个事实。

怨恨吗?倘若要恨,又该恨谁?

恨一心想为我找到好夫家的爹娘?恨待我如亲生女儿般的干爹、干娘?恨从不掩饰自己偏爱美人的他?或是……恨即使早知结局如此也不肯回头的自己?

到底要恨什么?

谁都没有错,感情的事本就难以捉摸,既然这桩婚事他并非心甘情愿,我岂能棒打鸳鸯,对吧?

如果他真心爱着孙姑娘,我定会成全。

九月初一

吃素的日子。

明春跟着我上街,吃了一碗素面后,我想前往庙里参拜,便要明春买些素果鲜花。

到了庙里,我手里持香,心底竟一片空白,也没有祈求神明保佑他能回到我身旁,毕竟这点小事,我实在不敢劳烦神明,倘若我留不住他,那么强迫又有何用?

将香插入香炉内,我独自前去庙的后方走走,却意外看见他以及孙姑娘。

他望着孙姑娘的眼神是那样的柔和,他为她深深着迷,铁证已在眼前,我该清醒了。

九月初四

三天了。

我整整想了三天,不停地问,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如果有错,也该惩罚在我身上,而不是……唉!

我的心好痛、好痛,这惩罚确实太重了,重得让我难以承受……

九月十四

我爱过一个人。

深深爱过,虽不至于掏心掏肺,却是我此生唯一付出过的感情,然而他弃如敝屣,那么,我又何必执着?

放与不放在我心底已有分寸,不会惋惜,不留遗憾,只盼他能好好疼爱孙姑娘。

就如当初他所言,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该我得的,便属于我,不该我拥有的,霸着也只是心痛。

因此,我告诉自己,放手才是最好的结果。

九月十四,这一日正是孙子潋前来问他对孙如韵有何打算。

他尚未决定,她却已有抉择。

轻轻合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册子上,司徒兰生压抑的哭声仿佛混合了她的寂寞。

灯火摇曳,映在墙上的影子格外模糊,他睁开眼望着自己的身影,仿佛能看见曾坐在这里的璇玑,不知她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些。

他读来痛苦酸涩,她写下这些时必是点点情泪,他实在伤她太深。

只手陷入发内,他拧眉心想,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了?

是夜,他独自坐在案前,注视着那本手记,难以成眠,心头堆满的是对易璇玑的亏欠以及缝缮的思念……

翌日,司徒兰生一早便来到明春爹娘的菜摊,二话不说,直接切入正题。

“内人叨扰二位多时,在下十分感谢,这些是一点小意思,希望二位能多多帮我照顾她。”

小意思?就算他们夫妻不识字,也看得懂数字,一百两的银票,这意思一点部不小,足够他们花一辈子了。夫妻俩互看一眼,表情略显为难。

“是不是觉得太少?”

“不不不,司徒少爷,您误会了,绝对不是太少,是我们实在收不得啊。”

“为何?是璇玑要两位不许收吗?放心,我们不说出去,她不会知道。”

看了妻子一眼,明春的爹说:“司徒少爷,我们不能收的原因是因为今儿个早上易姑娘已经离开了。”

“那么她现在住在哪儿?”他以为她是找到另一个较宽敞的住处,因此搬了过去。

“她说要离开祥龙镇,我们也不晓得她会住在哪儿,司徒少爷,真是抱歉了。”

什么,她离开了祥龙镇?

司徒兰生随即赶往易璇玑的住处,打开门一看,里头确实空无一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似是没有再回来的打算。

她怎会走得如此仓卒?是为了闪躲他吗?

初一那日,他是否说错了什么?

离开她的住处后,司徒兰生漫无目的走着,待回过神时,已身在竹林中。

过去站在这里时,他心里想的是别人,然而此时此刻,他想的是她。

璇玑,我真的失去你了吗?

为何人总是在失去了,才后悔当初不知珍惜?

他的遗憾可有结束的一日?

***

冬日,雪厚,路难行。

正月欲回娘家,肯定会在路上多耽搁几天,去年他们回到易府时,已是正月初十,因此,今年易璇玑也是在这一天回到家。

“爹,娘,琴瑟,我回来了。”易璇玑先跟爹娘问好,之后便逗弄着小外甥煦儿。“煦儿,有没有乖乖听话?”

煦儿还小,只会喊人,其他一律以“啊啊”代替,因此就连他娘也不懂他在说什么,唯一明白的是他肚子饿或是困了。

“姊姊,姊夫怎么没和你一块回来?”

易夫人心疼女儿独自回娘家,也关心地问:“是啊,你一个人回来,要是半途遇上危险怎么办?”

“娘,放心,我以前不也常出远门,还不是照样平安回到家,有没有人陪都没关系。这次是因为兰生临时得南下做生意,才不能陪我回来。”嗯,她可以开始想明年该以什么理由搪塞。

易老爷蹙起眉头。“这怎能无所谓?兰生是你的夫婿,理当陪着你回来,若他没时间,你也用不着非赶着回来不可,等他有空的时候再回来也不迟,懂吗?”

“我知道了,爹。”只怕他永远都不会有空了。

“是啊,姊姊,爹跟娘都说得没错,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这时易琴瑟怀里的儿子突然开始扭动,小小的双手直往易璇玑采去,咿咿呀呀的要她抱。

易璇玑连忙伸出手,自妹妹手中抱过他。“煦儿,乖!姨姨疼你喔,姨姨最爱你了。”不赶快以煦儿为借口,只怕待会儿三堂会审,她可吃不消。

用过晚饭,煦儿已睡,易家两老有客人来拜访,于是易琴瑟便拉着姊姊在偏厅吃茶点闲聊。

“琴瑟,你吃得可真多。”

“哎哟,我每天忙着照顾煦儿,当然容易饿嘛。来,这是我特地为娘买的珍翠饼,是咸的口味,挺酥的,姊姊也吃一点吧?”

“不必了,我不饿。”易璇玑摇摇手。晚饭的时候她已经让他们三人塞饱了肚

“对了,姊姊,娘要我问问你,可有喜了?”

“还没。你跟娘说,要她别操这个心。”

“怎能不操心?”易琴瑟不以为然。“姊姊,这种事千万别嘴硬,虽说女人的价值不是在于肚子,不过通常决定价值高不高的就是在这里。”拍拍自己的肚子,她颇为骄傲。“即使我失忆,不记得丈夫是谁,但我生下的是男孩,下半辈子肯定吃穿不愁。”

见妹妹如此乐天,易璇玑好生羡慕。

其实琴瑟并非她的亲妹妹,一年多前,爹娘前往京城游玩,幸亏遇上琴瑟救了娘,要不然娘恐怕会受更严重的伤,怎料琴瑟为了救人,自己却受了重伤,失去记忆,加上那时她又怀有身孕,爹娘为了报恩,便将琴瑟带回来,对外头说琴瑟小时候被人带走,他们这次就是得到消息,才赶往京城把失忆的她带回来。

以前,她认为琴瑟不记得过去的事情实在无奈,此时,她竟觉得若自己也能失忆该有多好,至少能遗忘伤心的记忆,可惜她忘也忘不了。

她离开祥龙镇也有段时日了,但仍不时想起在那里发生的事。

原本是打算继续留在镇上,不过后来想到既然已恢复单身,也毋需负责绣坊的事情,无事一身轻的她不就能像爹娘那般到处游历了,因此,她跟明春的爹娘说明意愿后,便独自离开祥龙镇。

“所以啊,你还是要尽快生下个孩子,才能稳固你在夫家的地位。”易琴瑟仍继续着这个话题。

“有没有地位,我一点都不在意。”因为她已离缘。

“姊姊怎么能么说?倘若你没生个孩子,就算姊夫再怎么喜欢你,相信你的公婆也未必能接受。”

“我明白。”但明白又能如何?孩子又不是她想生就能生的。易璇玑把话题转到妹妹身上,“琴瑟,既然你忘记你的丈夫是谁,有没有考虑再嫁?”

“再嫁?嫁给谁啊?又有谁会娶生过孩子的女人?就算有人要娶我,肯定是为了绣坊而来,我可不想招惹麻烦,只要有煦儿陪伴,我就满足了。”

“难道不希望有个男人来照顾你?”

“一点也不,现在就很好了,我还是比较喜欢靠自己。”她拉拉姊姊的手,撒娇着说:“姊姊,我晓得你嫁给姊夫很幸福,不过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别替我操心了,你也更别让我操心,懂吗?”

在妹妹眼中,她很幸福是吗?这样也好,免得妹妹想太多。“我知道了。姊姊也希望你快乐。”

她终究不是琴瑟,不能了解失忆对她是好是坏,既然她们有缘成为姊妹,她真的希望她能幸福。

“有爹、娘、你和煦儿在我身边,我已经很快乐了。”易琴瑟很懂得知足。

易璇玑含笑望着妹妹。是了,快乐其实很容易,有爹、娘、妹妹以及小外甥,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相信她很快便能回到这里和他们相伴,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来到大门外,易璇玑的思绪回到成亲之前……

她大病初愈后,正值盛夏,无论走到哪儿都能感受到炽阳的威力。

因此她劝爹娘去别院避暑,两老本欲留下来照顾她,但不敌她的滔滔口才,只好乖乖坐上马车前往山边的别院。

“小姐,为何不让老爷、夫人留下来照顾你?”小霜清楚小姐肯定也希望老爷和夫人留在家中。

“这儿很热,让爹娘待在家里只是受折磨,何况我的身体已经没事了,不再需要他们照顾,我有你就够了。”

听见自己要肩负重责大任,小霜立刻点头,信心满满地回答:“放心,小姐,小霜一定会好好照顾你,让你不再生病。”

“万事拜托啰!我先去绣坊,晌午就回来。”

二十几天没有到绣坊处理事情,易璇玑一忙就忘了时辰,正午还是小霜送午饭来给她,接下来不知又过了多久,埋首于桌案上的她发觉前方有道身影挡住了些许光线。

她以为是小霜来接她,便说:“小霜,再等我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等她忙完,甫抬头,才看见眼前的不是小霜,而是司徒兰生,教她错愕不已。

司徒兰生唇角微扬,解释道:“我替小霜前来接你回去。”

“你……怎么会来?”她的心怦怦直跳,不知是因为意外看见他,还是因为喜欢见到他。

“还记得吗?上次我说会来听你的答案。”

答案?易璇玑愣了一下。

司徒兰生随即明白,她必定是还没有细想那个问题。

“放心,我没要你今天给我答案,反正我这趟过来会多住几天。走吧,我送你回去。”

两人相偕离开绣坊,走在街上,司徒兰生俊美的外貌不时吸引姑娘们欣赏的目光,易璇玑察觉了,发现他对此似乎不以为意,脸上的神情毫无所动。

经过她上回偷偷前往祥龙镇的观察,司徒兰生虽是喜欢美人,不过风流不下流,而且从未在祥龙镇上乱来,但此地是寻安城,他又会怎么做?

忽然间,易璇玑冒起一个念头。她认识不少貌美的姑娘都住在这几条街上,或许……

“我还不累,陪我四处走走可好?”

“可以。”

她先领着司徒兰生到专卖青菜,有张清秀脸庞的青儿面前。

青儿一看见她身后的男人,脸上随即泛起红潮,于是易璇玑刻意站远一点,佯装专心挑选青菜,实则是让他两人有机会面对面。

“你喜欢吃什么菜?”易璇玑藉机抬头问,欲观察他的反应。她听说青儿有不少男子欣赏,虽无傲人家世,但乖巧可人,非常适合当媳妇。

“只要你喜欢,都好。”他的视线瞅着易璇玑,完全无视于青儿停留在他身上的灿亮目光,好似眼底只有易璇玑一人。

听他说得如此深情款款,即使单纯如青儿也看出他俩不寻常的关系,生性害羞的她连忙收起刚冒出头的爱慕之心,决定还是乖乖做生意,别胡思乱想才好。

“易小姐,这些苦瓜都是今天刚采收的,很新鲜,拿回去煮汤喝,可以退火。”

易璇玑看见青儿脸上的关怀表情,只好收下那两条苦瓜,并给她银子。

青儿连忙拉住她。“易小姐,这是我要送你的。”

“青儿,你娘不是生病了,总要钱买药吧?你娘以前在绣坊工作过,我照顾她是应该的,收下吧。”她拍拍青儿的手,要她安心收下。

“这……那谢谢易小姐了。”青儿相当感谢她。

于是,易璇玑拿着苦瓜离开,司徒兰生很自动地接过苦瓜。

接着他们来到素有“豆腐西施”之称的小乔所摆的小摊前。每逢夏日,易璇玑总会要小霜来这儿替她买冰凉的豆腐脑回去品尝,偶尔经过,也会过来捧场。

她表示要请司徒兰生吃豆腐脑,他没有拒绝。

既然被称作豆腐西施,小乔的美丽自是有目共睹,身材更是好得教人嫉妒,几乎上门的男客都是醉翁之意不在豆腐脑,就算是身为女人,也十分羡慕小乔的美,所以易璇玑认为司徒兰生应该会心动。

“易小姐,这位公子是你的什么人哪?”小乔悦耳的嗓音带着三分柔媚,桃花眼不停朝司徒兰生眨呀眨地上下打量。

“是我朋友,姓司徒。”

司徒兰生不置可否,仅以淡笑作为回应。

原来只是朋友而已。“呵,司徒公子,您觉得我这冰凉的豆腐脑好吃吗?”

“不错。”

“那……我好看吗?”每天在摊子上来来去去的都是些好色的丑男人,难得看见俊俏的公子,当然令她心动。

“很美。”他诚心赞美,没有丝毫邪念。

小乔却察觉得出来,司徒兰生即使盯着她瞧,眼神却有如看着男人一般,一点都不像是欣赏着美女。看了易璇玑一眼,聪明的她也不自讨没趣,说了句“两位慢用”,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吃完豆腐脑,易璇玑继续“散步”,不是突然很想选购玉饰,走进镶宝阁,结果玉没挑到,反倒看见老板的女儿;再不然就是刚好遇上吕府千金要前往庙里参拜,她一时“兴起”,也跟着去了,除了上香,也顺便和吕小姐闲聊片刻。

之后,她又带着司徒兰生去了几个地方。

她非常肯定,每个见到的姑娘都对司徒兰生有意思,无奈他似是清心寡欲,皆不为所动,不是认真的选玉便是专心参拜,压根不管面前到底有哪些美人。

结果一路下来,她目的没达成,反倒先累了。

“小姐,司徒公子,你们怎么这么晚回来?”小霜本要亲自带小姐回府,在大门口遇上司徒公子,便请他代为前往绣坊接人,哪知一等就等到傍晚。

“你家小姐兴致好,带我参观贵城。”

喔,原来两人是想单独相处啊,她挺喜欢司徒公子,若小姐也喜欢就再好不过了。“我们寻安城可是好地方,司徒公子对哪里最有印象?”

“这个嘛,我只注意着你家小姐身子是否不适,至于究竟去了哪里,则是没什么印象。璇玑,走了这么久你也累了,今晚好好休息吧,若你明天还有精神,想上哪儿我都奉陪,如何?”他似笑非笑地道。

易璇玑总觉得司徒兰生的眼神是告诉她──我晓得你的意图。

看来司徒公子对小姐很好呢!小霜感到十分开心。“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小姐、司徒公子快入内用膳吧。”

走进屋里时,司徒兰生乘机在易璇玑耳畔轻语,“没想到你也喜欢欣赏美人。虽然你欣赏的美人各有特色,不过都不及你一个。”

“我不美。”

“我所谓的美,不局限于容貌。”

不局限于容貌,是表示他海纳百川吗?“比如潘姑娘的琴艺?”她头一次前往祥龙镇,便听说他曾掷五十两黄金,就为了听潘姑娘一曲动人的琴音。

“她确实弹得一手好琴。”也仅此而已,对他而言,欣赏未必要占有。

“我美在哪里?”

“小姐,司徒公子,菜都快凉了,先用吧。”小霜催促着,“等用过饭再慢慢聊也不迟啊。”可惜老爷和夫人不在府里,要不然看见他们俩亲密的模样,肯定不会再担心。

离他们最近的菜是苦瓜炖肉和萝卜丝炒蛋,司徒兰生对苦瓜炖肉情有独钟,易璇玑则是偏好他面前的萝卜丝炒蛋,他们俩想也不想便伸手夹起对方面前的菜,恰巧使得两人的筷子在半空中交错。

小霜见了,低头闷闷地一笑,若无其事地退下。

两人相视,又极有默契地收回筷子。

“我不喜欢胡萝卜的味道。”司徒兰生道。

“苦瓜太苦了。”所有食物之中,苦瓜是易璇玑唯一不敢碰的。

“你的美就好比这道苦瓜炖肉,你未必喜欢,我却十分欣赏。”他庆幸只有自己发现她的好,娶妻对他而言并非一定要是最美的女子,而是必须有吸引他之处。“若你不爱苦瓜,我不会逼你,也愿意为你吃一辈子。”

美丽只是短暂的,他深信能地久天长的是近乎亲人般的感情。

“你为何娶我?”她再次问道。上回,他并没有给她明确的回答,只是反问她为何要嫁,她要的是肯定的答覆,不许模棱两可。

“因为我喜欢你。”上回,他无法说出答案,却早已明白璇玑最适合成为他的妻子,他虽不渴望自她身上得到爱情,却相信他们的感情必能如同亲人。

易璇玑闻言,夹了一口苦瓜炖肉给他,这个动作已是她的答覆。

司徒兰生浅笑,低下头品尝。

后来,司徒兰生回去了,下一趟再来,便确定他们的婚期。

一年的夫妻生活,她始终觉得寂寞,犹如这场纷飞的冬雪,雪融后不复踪迹,她的寂寞也不知怎么说,只能静静缩起身子,等待总有一天春暖花开,可惜,她的春天始终未曾到来。

他与她是夫与妻,除了血缘以外最亲密的关系,明明靠得很近,夜里同床共枕,无奈她一直得不到他的疼惜,因为,她始终是名相貌平凡的女子……

站在大门前,易璇玑默默合上眼,手轻轻搂紧双臂,身上的氅衣也挡不住刺骨的冷风。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睁开眼一看,竟是他──司徒兰生。

他怎么会来?



第五章

司徒兰生一步步走近,伸手拨去落在易璇玑发顶的雪花,看得清楚后才发现她瘦了很多。
这段日子,他不停派人找寻她,可惜始终没有消息,直到过年,他想起孝顺的她必会回家探亲,便赶来相会,欲亲眼确定她平安无事。

她确实瘦了,不过气色看来还不错。

“你怎会来?”

我想见你。但这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这是你唯一拜托我的事,我无论如何都会做到。很冷,别站在屋外,病了就不好了,进去吧,我还得跟爹娘拜年。”

“我跟他们说,你临时出门做生意。”

“放心,我明白该怎么说。”

走进前厅,客人已离去,易老爷与夫人一边品茗一边和二女儿闲聊,看见司徒兰生前来,三人脸上都露出高兴的表情。

“兰生,你不是去做生意吗?”

“提早结束了,于是连忙赶过来。爹,娘,虽然晚了点,兰生仍要向你们道声恭喜,祝你们今年事事顺利。爹,这是几罐嵩井茶;娘,我买了几盒京玉堂的咸饼,现做的,您请尝尝。”

嵩井茶总在年前卖完,而大过年的,谁会为了几盒咸饼而工作,不过司徒兰生就是能办到,他想做的事总是难不倒他。

两老知道他有心,含笑接受。

“琴瑟,这里有些小玩意儿,等明天煦儿醒来再拿给他玩,还有几盒胭脂是给你的,若喜欢再跟我说。”他向来面面俱到,不会忽略任何人。

易琴瑟接过礼物,代替儿子道谢。“姊夫,谢谢了。对了,你们这次要待多久?一样元宵过后就要回去了吗?”

司徒兰生看着易璇玑,将回答的权利留给她。

“这次我会待久一点,待到正月结束。”因为司徒兰生必须外出经商,去年他们只待到元宵节便返回祥龙镇,此刻他们俩已无关系,她当然用不着赶着走。

易夫人听了,便说:“这怎么成,在娘家待那么久不像话的,还是一样元宵过后就回去吧。”

“娘,没关系,我爹娘也希望我们这趟能多留几天,好好陪伴你们两位。”司徒兰生率先道。

易璇玑立刻转头看着他。这不就表示他也将留下来了?

“这样啊,那么多待几日也好。”女儿能留下来陪伴她,易夫人当然高兴。

“我想,天底下的男人除了爹以外,就数姊夫最好了。”易琴瑟调侃着说。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都各自回房歇息吧。”易老爷站起身道。

易璇玑这才想到一件事──在家人眼中,他们仍是夫妻,那就代表他们必须同房。

回到房内,司徒兰生燃起烛火,回头看见她的愁容,笑了。“放心,我不会同你争床睡,我有这张躺椅便成。”

“刚刚……谢谢你。”她实在没想过他会过来。

“应该的。赶快睡吧,我要熄灭烛火了。”

浊火一灭,房里似乎显得更加安静,除了外头的风声外,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过没多久。

“躺椅很硬,你还是去客房睡吧。”易璇玑劝道,免得他明天早上醒来腰酸背疼。

“无妨,我常出远门做生意,有时候甚至睡在草地上,现在有躺椅已经不错了。”至少她没将他赶出去。

又是一阵静谧。

“为何不告诉我,你要离开祥龙镇?”司徒兰生开口问。

“我决定得很匆忙,来不及告知。”况且,她也不认为有告诉他的必要。

“至少可以捎封信回来。”好让他放心。

“这……因为我一直没有固定的住所,早上睁开眼睛想往哪里去便往哪里去,所以……”她压根没想到要写信,更何况,她也不知该写些什么。

藉由外头微弱的光线,他的目光牢老锁着被包围在淡淡光芒中的她,一瞬也不瞬。“我是怕万一爹娘临时要来祥龙镇,我若来不及通知你,那就糟了。”

说得也是,她竟忘了提防这一点。“这样啊,好吧,我会尽快找个暂时的住所,然后通知你一声。”

“你不打算回祥龙镇?”

“暂时不想回去。这段时日我才发现,我挺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日子,看来我果然是爹娘的女儿,也喜欢走遍大江南北。”

“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头行走,不方便也很危险吧?更遑论你身上也没多少钱。”让她有此遭遇的他是罪魁祸首。

“我女扮男装,到现在还没遇过危险。”只是有一回差点让一名姑娘缠上,她这才明白身为男人有时候也挺无奈。“而且要找一个临时的工作也不很难,所以没什么问题。”

“你……恨我吗?”

“要恨当初便恨了,也不会等到这时候。”

“那么,在钱财这方面接受我的照顾好吗?至少当你四处游历的时候,不必还得精打细算,我希望你每一日都过得很愉快。”给她衣食无缺的生活,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我每一日都很愉快,其实并非金钱就能令人开心,有时一点小事就胜过千金万两了……”意识到自己若再说下去恐怕会使气氛尴尬,她赶紧打住。“相信我,无论到哪里,我都会对自己很好。”

她依然是婉转的拒绝,可是,这一回他亦有所坚持。

“璇玑,若你真不恨我就答应我,让我照顾你,别让我担心。”

“这……好吧。”为了不让他有丝毫亏欠,易璇玑勉为其难的点头。

“往后无论你到了哪里,都要捎一封信给我。”

“嗯。”

“睡吧。”

***

“兰生,你怎么了?最近几天身子好像很僵硬?”

易夫人已经观察女婿很久,元宵这天终于忍不住问。

司徒兰生笑了笑,解释道:“大概因为我劳碌惯了,一下子变得清闲反而会不太舒服,娘,我没事的。”

“那我就放心了。兰生,坐下来吧,娘有些话要顺便告诉你。”等司徒兰生坐定,易夫人才语重心长地问:“兰生,老实告诉娘,你对璇玑的感觉是如何?”

司徒兰生微微一愣。他并不希望岳母这时候起了疑心,一方面是为了璇玑的孝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私的自己,纵使他们俩已离缘,可是他仍抱持一丝希望,期待璇玑有天能回到他身边。

“我很爱璇玑,您为何突然问这个?”

易夫人顿了一下,心里犹豫着该不该说实话,最后迎上女婿坚定的眼神,才决定开口:“其实,当初要璇玑嫁给你是你岳丈的决定,我……是不赞同的,毕竟我也耳闻过你的多情。”

“娘,婚后,我未曾对不超过璇玑。”其实说好得听是多情,难听些便是滥情,他明白岳母的忧虑,因此,他更不能让她得知两人已离缘这件事。

生怕自己的话会让女婿反感,易夫人又连忙解释,“我知道你没有,否则璇玑也不会忍耐。比起她爹,我更了解璇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这孩子一旦决定了就会坚持到底,若是放弃,也绝不回头……”

听到此处,司徒兰生心头不免一震。原来他一点也不了解璇玑,在她平静沉稳的神情下藏有如此强烈的情感。他竟狠狠伤了她。

“所以我也很怕她这性子会连累她自己,她的责任感很强,凡事又求好心切,明明她爹只是随口说要她负责绣坊的事,她二话不说就一肩担起,曾经有一回绣坊差点要倒了,可是她仍不放弃,咬牙苦撑了下来。”

司徒兰生点点头。岳母所说的他都清楚。

“唉,娘真正想说的是,虽然你们现在还没有孩子,不过请你千万别让璇玑为难,要不然我怕她会受不了。”天下父母心,哪个人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着想?

“娘,请您放心,无论将来是否有孩子,璇玑都是我唯一的妻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明白你身上的担子,只是……娘还是希望你能尊重璇玑的意愿,别让她受到太大的委屈。”

“我不会的,娘。”

他说谎了……如今让璇玑满腹委屈又说不得的正是他,卑鄙的是他也不敢承认,就怕连仅剩的希冀也失去。

失去之后,他才晓得自己错过了什么,现在试着想补偿,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这时,易琴瑟笑着朝他走来,“姊夫,原来你在这儿啊,今天是元宵节,街上好热闹,还有‘钻灯脚’,你快带姊姊去吧。”

“钻灯脚?”

“钻灯脚”是元宵节的习俗之一。

已婚但没有生下男丁的妇女会前来求子,凡是想在今年生男丁的妇女,会刻意在灯笼下走来走去,祈求神明保佑,这便是所谓的“钻灯脚”,有人说大概是因为“灯”与“丁”发音相近之故。

在易琴瑟的催促下,最后易璇玑只得跟着司徒兰生来到街上看花灯。

夜晚在万灯的点缀之下宛若白昼。

街上人们熙来攘往,除了花灯以外,附近还有不少卖东西的小摊子,热闹之声不绝于耳,然而这样的气氛似乎没有感染他们。

两人并肩而行,中间稍微隔着一点距离,不过一个手臂宽,对他们而言却宛如无际的汪洋横亘他们之间,时而平静无波,时而又掀起阵阵波浪。

去年在街上巧遇后,易璇玑压根没想过他们还会再有相处的机会,本以为他们会就此形同陌路人。

“对不起,都是琴瑟硬逼迫你来。”这几日,她都以煦儿当借口,逃避和司徒兰生面对面,今天妹妹一直要她来,若她再不答应,只怕事情被察觉,只好同意。

“其实足我想跟你一块上街走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优闲了。过去都怪我专注在生意上头,才会冷落你。”

易璇玑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若只是因为专注在生意上,他们怎会走到这地步?罢了,事情都已发生,多说也无用,毕竟她也不希望他们的关系形同水火。

“小心点!”街上人来人往,定在外侧的司徒兰生为了保护易璇玑不让她被人撞到,手臂轻轻搭上她的肩,将她拉向他。

“谢谢你。每遇节庆,街上总是摩肩接踵,前阵子为了生活需要,我也常上街,早已习惯了,现在我已经不是以前那种出门要有人护着的千金小姐。”鼻端满是他的气息,她轻轻地将他推离些许,决定还是与他保持距离比较恰当。

晓得她有意抗拒,司徒兰生默默地退开,但仍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琴瑟说这儿有‘钻灯脚’。”

“那是求子的习俗,你认为我现在还需要吗?”易璇玑反问,没有恶意,神情十分认真,因为她确实认为自己已没有这个需求。

但不知是不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太严肃,她发现司徒兰生脸上闪过一抹受伤的神情。

“对不起。”

乍听见他到歉,易璇玑吓了好一大跳,以她对他的认识,他是有些自负的,因此就算偶尔犯些小错,她也不曾听见他道歉,因此难免不知所措。

“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若要怪,又何需忍到这时候,她纯粹说实话。

不怪他?为什么她的好意反而教他难受?明知她不会说反话,她的实话依然相富锐利,他飞扬的神采蓦地黯然许多。

“你总是这样。”

“嗯?”她不解。

“你并不是高不可攀,只是习惯将感情全部隐藏,无论是悲是喜,纵然遇上麻烦,也未曾第一个想到我,不是吗?司徒府内几乎所有人都受过你的恩惠,这固然是好,可是,我是你的丈夫,为何你却始终不跟我提,反而拿出自己的嫁妆替人解决困难?”

他一直以为她会主动跟他说,然而她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打算,仿佛将他当作外人看待。

“我……只是不想麻烦别人。”她早就习惯自己做任何事。

“我怎会是别人?璇玑,你明明很气我对别的女人动心,为何你一点情绪也没有?你并不是圣人!”若不是发现她所写的手记,让他透过文字感受到她深藏在内心澎湃又必须压抑的情感,他甚至以为她对他根本没有感觉。

易璇玑的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痛。

她当然不是圣人,也没想过要当圣人,她只是比较理智罢了,晓得事情该怎么做才不会伤了彼此,她只是依照爹娘的教导把事情的伤害降到最低,她只是单纯这么想而已,难道这样也错了?

司徒兰生看见她的神情逐渐转为笃定,知道她又把心事吞下肚,而且必定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辩解理由。

“你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对这件事,你应该是很愤怒的,为什么你总爱将情绪藏起来不让我看见,我是除了爹娘以外和你最亲密的人了吧?连我也隐瞒,我又该如何了解你?”

他不是想把错误推到她身上,只是希望不再是他妻子的她能变得坦率些,不管是哭是笑都能毫不压抑,让他明白她有多痛。

“这是我的错吗?”他怎能轻易把错全推至她头上?这难道是她愿意的?

“那就告诉我,统统对我说,就算恨我,也全都说出来。”

人群不断自他们身边走过,停留在街上的他们反而成为阻碍,不停有人撞到他们,虽有人发现他们不对劲,也认为那只是夫妻间的口角。

注意到她正强忍着悲伤,司徒兰生拉着她走进一条小巷子内,然后牢牢抱住她。

因为他的动作,易璇玑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

他为何要抱着她?是同情她吗?

不……她一点也不需要同情,她没事的、没事……因为她早习惯独自应付所有事情,纵使再痛、再苦也会有结束的一日,她会撑过去的。

“兰生,放开吧,我没事……”天,他怎么抱得那么紧?

怎会没事?她明明很气他,却得为了两家的和气而隐忍,让他好心疼。“璇玑,我明知你恨我,仍然希望你回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照顾你,好吗?”

推拒的动作忽然停住,她的双眼直直地盯着他,几乎不敢置信。“你、你说笑的吧?”

“不,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司徒兰生满脸错愕,而易璇玑心里压抑的情绪也终于溃堤。

“够了吧?你还要伤害我到什么地步?早在婚前我便知道你并不爱我,你只是觉得我适合成为你的妻子而已,可是即使不爱,你终究还是娶我为妻,我也愿意一辈子和你携手共度,因为我很爱你……

“后来当我得知你爱的人是孙姑娘后,我不是不气,只是早就明白你不是真心爱我,所以愿意退让,让你幸福,但最使我痛苦的是,你明知我恨什么,却偏要我做,一切都为了满足你的私心!

“司徒兰生,我都已经退让至此,你还要我怎么做?我真的不怪你爱上孙姑娘,可是,能不能请你放过我,别再折磨我?你说我将你视为外人,那么一开始将我排除在外,连静书楼才是你房间的事也不肯告诉我的人又是谁?我也有自尊,就算我的心会痛,也轮不到你来担心了,因为你我已不再有任何关系,请你记住这一点!”

时间仿佛瞬间静止,司徒兰生再也听不见四周的声音,只余下满心的懊悔。

“我真的不需要你的补偿,只想一个人好好过日子。”她头好痛,身体也好痛,全身都痛,他能不能别再逼她了?

每字每句都是椎心之痛,她本来可以藏得很好,等到不再会伤心时,必定能彻底遗忘,但为何他非要看她鲜血淋漓才甘愿?

所有的心酸全往肚里吞了,她并非广阔的深海,难道连一点疗伤的时间也不能给她?就算她想独自舔伤,莫非也碍着了他?

她真的不是不恨,而是……看得太透彻了。

爱与不爱,纵然掩饰得再好,依然有破绽,很早、很早以前她便明白,也不敢再有渴望,无奈放在心底的秘密终究不能永远封住,是她唯一的遗憾。

“我明白了。”

凝视着她终于崩溃的脸,司徒兰生彻底醒悟,自己果真又再次伤害了她。

是他太一相情愿了,自以为的补偿却变成最自私的做法。

他,根本不配爱璇玑……

***

司徒兰遵守与她的约定,留下一笔足够她花用一年的银子后,彻底远离她的生活。

易璇玑也遵守和他的约定,每到一处新的地方便会捎一封信给他。

有时只是几句告知平安的话,有时是一些生活中的感想,绝未涉及感情。她想,就这样与他保持淡淡关系应该是最好的。

五月时,易璇玑落脚松南城。这里称之为书城也不为过,因为光是专门贩售书籍的店就有将近百家,在这里,只要识字的人,手边总带着一本书,有空闲就拿起来翻看,而且,若想找寻失传已久的书籍,人们也都会来这儿碰碰运气。

她也爱看书,只是嫁给司徒兰生之后便不再买书,因为光他的书柜就有近千册的书籍,暂时看不完也就没必要买。

第一眼,她便爱上松南城这个地方,决定落脚于此后,她看中一间空屋,跟房东承租,又忙了一个月后,才换回女装开店。

因为喜欢吃面,她开了间面馆,没打算找其他人手的她,只卖一种素面。

面条是自己□的,非常有嚼劲,青菜是她精挑细选,十分鲜嫩,汤头也以鲜甜的青菜熬上一天一夜,即使卖的是素面,生意依然蒸蒸日上。

因此,她的面馆引来地痞的注意,欲想分一杯羹。

砰的一声,一名体格粗壮且满脸横肉的男人重重敲了下桌面,让店内其他客人纷纷停下吃面、交谈的动作。

易璇玑走近他,询问道:“客官,是不是这碗面不合你的胃口?”

横眉竖眼的粗汉看了眼易璇玑,颇不耐烦地指着碗,“有眼睛不会自己看啊!”

她稍稍低下头,便看见有一条死虫横躺在汤面上。“真是抱歉,我立刻替你换一碗。”

“换什么换?也不知吃了几条黑虫下肚,现在再换,是不是还要我多吃几条?”粗汉将筷子扔往地上,单脚跨上凳子,恶狠狠地问,一副看起来就是存心找麻烦的样子。

易璇玑心知肚明,依旧好声好气的表示,“那么我该如何赔偿客官?”

他不过拉开嗓门而已,她竟然立刻愿意赔偿,真是胆小如鼠的娘儿们。粗汉斜抬起眼,上下打量她一番,露出嫌恶的表情。可惜,若再美一点还能再讨点额外的好处。“那就五十两好了。”

其他客人听见要五十两,都倒抽一口气,本来还有几个人以为面真的不干净,现在纷纷倒向易璇玑这边,认为这个人肯定是看面馆生意好而来找碴的。

怎么办?要不要报官?可是若要报官就得经过大门,那粗汉就挡在大门口,谁都出不去,真糟糕!尽管客人们脸上都有替她抱不平的气愤,可是遇上这样的恶霸,谁也不敢先出头。

“客官,你说我的面里有虫是吗?”易璇玑冷静地问。

“废话!不会自己看吗?”粗汉邪邪地一笑,谅她也不愿自找麻烦,肯定会乖乖拿出银子。

“那么这样吧,如果你能在这大锅里再找到任何一条虫,我就给你一百两,若找不到,我最多只赔偿五两。”给这种人一文钱都嫌多,她不是不明白这种专门勒索的人有多难应付,只是她只有一个人,假使他食髓知味天天上门,她迟早得关门大吉,而她并不想轻易妥协。

客人们闻言,都不敢相信这名看起来纤细的姑娘竟有这等勇气,但是要比要阴狠招数,谁能比得过这种人呢?

一百两?哼,他拿定了,真是个蠢妇!

粗汉右手执杓,左手准备再掏出几只虫来,准备俟机放入,大赚一笔。

“等等,客官,请你的左手不准靠近大锅,以示公允。”

“啰唆的女人!再吵我就拿这热汤毁你的容!”

“那我便花一百两找人要你的命!”

这会儿不仅是客人们,就连粗汉也吓了一跳,他原就是欺善怕恶,连续几日只看见她独自卖面,本以为她好欺负,哪知却发现她似乎不好对付,他只是要钱,可不想丢命,但他是男人,岂能怕了这名弱女子?

“你……”他咬牙,正思索着要不要把汤泼过去。

“真不是个东西!有手有脚不好好干活,竟来要胁一名弱质女流,这像话吗?”一位白发苍苍、蓄着胡须的老人走过来,身后还跟了几名年轻力壮的护卫。

老人似洪钟的警告,一下子便让情况彻底逆转。粗汉看见老人,不知是畏惧他严肃的神情还是他身后的护卫,很快便放下杓子,匆匆离去。

意外有惊无险的落幕,面馆里的客人全松了口气。幸好是范老爷经过,要不然事情肯定难以收拾。

易璇玑走出来答谢。“多谢您出手相助,璇玑不胜感激。”

“呵呵,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褪下严肃的气势,此刻的老人就和寻常人无异。“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讨生活也真辛苦了。”

眉心稍蹙,易璇玑很快的又恢复神态自若。“我习惯一个人了。”

“不过刚才你实在不应该逞强,万一那家伙故意伤你,可没人能还给你一张完整清秀的容貌。”

“若真如此也是我的命啊。请问璇玑该如何称呼您?”

“你……就喊我一声范爷爷吧。”

这个称呼一下子拉近两人的距离,听见的人全都明白范老爷此举是想保护面馆老板,如此一来,往后大概也没人敢上门找麻烦了,真是遇到救星!

“范爷爷,若您不嫌弃,要不要进来尝碗素面?”

“好啊,我肚子正好饿了。家里的人总要我别吃太多大鱼大肉,今天我就吃素吧。”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护卫们说:“你们也统统坐下来吃面。”

范老爷一声令下,所有护卫全跟着走进面馆。

俊来,易璇玑才晓得范老爷在松南城德高望重,名下有三十几间书店,又和官府交好,可谓人人敬重,自从有了他的关照,她的面馆再也没人敢来闹事,而她也和几乎天天上门吃素面的范老爷成为忘年之交。

范老爷总是抱怨家里的晚辈不知收了大夫多少钱,这也不让他吃,那也不让他吃,害他满足不了口腹之欲,所幸还有她做的美味素面能解馋。

如此平静的生活,一日复一日,让易璇玑几乎忘了自己为何会来到松南城,忘了曾经心痛、绝望的感受,慢慢地,她的伤口逐渐复元。

她想,相信再过不久,她便能对过往淡然处之了。



第六章

雪花满天,眼前一片银白。

正月来临,一年又悄悄在眨眼中消逝。

回到寻安城,易璇玑在城外看见了他──司徒兰生,并注意到他瘦了。

她持伞走近他,为他遮蔽白雪。“你……等了很久?”

“没有,一会儿工夫而已。走吧,爹娘应该在等我们了。”

去年分开时,他们并没有约定何时回来,易璇玑写信的时候也没有说,因为她不认为他会想再来,直到看见他的身影,她才有种真实的感觉,他确确实实在她眼前。

“你近来过得好吗?”

“一切都很顺利。”她答应过每换一处新地方会捎封信报平安,当她落脚松南城之后写过一封,之后便再也没有写信了。

“钱够用吗?”

“我开了间面馆,所赚的钱支付生活所需绰绰有余,我想,今年你不必再给我银子了。”

“别连这点小事也婉拒我……”司徒兰生神色落寞地道。这一年,他过得很糟,但他仍只字不提。

易璇玑不语,低着头往前走,然而她发觉身旁的人脚步似乎慢了,回身才注意到他面色潮红,伸手轻探,他额头的热烫让她一惊。

“你发烧了!”

“不碍事,我还能走,只是……脚步比较慢,恐怕要你迁就我一些了。”他也晓得自己病得严重,只是他实在不愿错过见她一面的机会,他与她,一年之中能相处的也只有正月这几日而已,他不愿错过。

“你都病得这么重了还想逞强。”见他步履不稳,易璇玑急忙搀扶着他。“你的马车呢?”这儿离她家还有一段距离,依她估计,司徒兰生应该撑不到。

“就停在客栈外头。”

“为什么不停在城门外?”

因为……他想与她有更多独处的机会,就算仅有一小段时间也好。

“我们并没有事先约定,我怕你以为我不会来,才在城外等你,又怕这儿停着一辆马车太显眼,所以才要仆人将车停在客栈外头。”

“我先带你去看大夫吧。”

“真的不必……我还撑得下去,先回家去吧,我怕爹娘会担心。”

易璇玑只好先将司徒兰生带回易府,哪知他才踏进大门,身体就似千斤重般倒下,她也撑不住地一同倒在雪地上。

易家两老立刻请大夫来替他看病,幸好他只是受风寒,不过大夫也说,若再拖个几天,恐怕难以治愈。

“璇玑,虽然爹说最好要有兰生陪你回来,不过若他病了,也不必勉强。”看着女婿刚进门就病倒,他这个岳父还真是良心难安。

“爹,您应该说姊夫很爱姊姊,即使生病也要陪姊姊回来。”真羡慕令人呢。

“好了,该让兰生好好休息,我们都出去吧。璇玑,你就好好照顾兰生,别让他病情加重。”

“是,娘。”

灯光下,司徒兰生依旧俊美,只是稍嫌苍白了些。

易璇玑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藉着摇曳的灯火,细细看着他的面容。

以前,白天他不常在府中,用过晚饭后,他又到静书楼处理事情,她与他总是在床上相见,不过闲聊的时间并多,泰半是沉溺在欢爱中。

司徒兰生爱她的方式总让她有种正受到宠爱的错觉,不过仅有短短的一瞬,天亮后,梦醒了,他们又像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他确实好看得足以令其他男人羡妒,不过他长袖善舞,谁也不得罪,处处与人交好,居住在名不见经传的祥龙镇上,竟能获得“第一商贾”的美名,足以想见他的手腕有多高明,“司徒商行”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下可谓迅速发展。

据说自从西门凤霄来到镇上后,本是镇上第一美男子的他也得被迫让贤,她想他肯定很介意,因为他是乍看之下不会有任何情绪浮动,实则内心早就计较不知千百回的人,不过他并不算是心胸狭窄,只是稍微在意这样的名声而已。

这是司徒兰生一个小小又不失可爱的缺失,让他比较像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遥不可及的夫婿。

她没忘记一年前他要她坦率地表达真心,其实他也是个将所有事情全藏在心底的人,算起来他们是五十步笑百步。

“唉。”易璇玑浅浅地叹了口气,起身正准备离开时,手忽然让人握住。

“别走。你刚刚在笑,为什么……又叹气?”

“没有。”她抽回手,重新坐下,顿了顿之后才说:“只是想到一些事。我不吵你,你赶快休息。”

“我已经很久没生病了。”

“那更该多休息,才会早点痊愈。”

“如果你肯陪我,我会好得更快。”不知是不是真的病得迷糊了,从来不会过分要求璇玑的他偏要留住她。

“我并不是大夫。”

“你比大夫更好。”确实是病得太严重,要不,清醒的他根本不敢说这些,因为她不爱听。

“那你快点睡。”

“我不累,我想听听你在松南城发生的事。”

“有什么好说的,范老爷不是会定期告诉你?”认识范老爷后没多久,易璇玑便想起司徒兰生与他好像有过生意往来,她只是不晓得范老爷是住在松南城。

“我……没有恶意,只是不放心,才会请范老爷帮我照顾你。”其实得知她落脚松南城后,他一有空便会前往,不过只敢站在远处看,不敢上前,就怕她会逃避他。他虽交游满天下,也不是人人都跟范老爷一样有钱有势,若她下次前去他不熟悉的地方,怕会保护不了她。

“谢谢你。”她收下他的关怀,免得他继续挂心。

“这次我带了个东西来给你,你把我的行李打开就能看见。”

易璇玑点头,打开他的行李,映入眼帘的是她当初忘了带走的手记。

过去,她待在静书楼的时间比待在房里还多,有时在那里看书看得累了,便直接趴在书案上小憩,而她也在那里写些生活中的点滴,以及心中的私密事。

她本欲把手记藏在房里,又怕带来带去会掉了,听干娘说司徒兰生从不看诗词这一柜的书,于是她便放心的把手记藏在其中,离开时竟忘记一并带走。

“你其实也没必要留着,这种东西……应该烧了。”

那一日,她见到了孙姑娘。

孙姑娘果真长得明媚动人,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如此的美人,确实值得人摆在手心上呵疼。

她站在远处,看见了他──她的夫婿,正对孙姑娘温柔浅笑,眼神是那样的多情,就好似……面前的人是他今生唯一所爱。

昨晚还睡在身旁的夫婿,此时所注视的却不是她。

心很疼,她的泪水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亲眼所见应该更教人难以接受,她为何哭不出来?

因为心已死……

“我其实很在意你说的惩罚究竟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司徒兰生即使问了明春也没有答案,这问题一直搁在他心头,无法忘怀。

易璇玑刚好将手记翻至那一页。

九月初四

三天了。

我整整想了三天,不停地问,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如果有错,也该惩罚在我身上,而不是……唉!

我的心好痛、好痛,这惩罚确实太重了,重得让我难以承受……

如今再看一遍,有些事情宛若过往云烟,她都快记不得当时是什么感觉,唯有

轻轻合上手记,易璇玑抬首,唇上一抹哀戚的笑透露出她内心最深切的痛。

“你真的想知道?”她一直将这秘密藏于心底,即使这本手记被他发现了,也没想过他会注意到这些。

“嗯。”

“好……你确实也有资格问清楚。”她哽咽着说。

司徒兰生的神情霎时凝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事必定伤她极深。

“初一那日,我在回府的路上摔了一跤,本以为没事,回府后便回房休息,然而隔天肚子却疼得厉害,明春随即请来大夫,我才晓得自己怀有一个月的身孕,可惜终究没能保住胎儿。”

想起那个连出世的机会也没有的孩子,易璇玑难掩心头的痛楚,泪水不停滑落。那份骨肉连心的疼,无人能体会。

这个罪,只怕会跟着她一辈子。

胸口一痛,犹如撕心碎骨,司徒兰生闭上眼,明白那是他害的。

那三日她独自受苦,而他又在做什么?

他怎可能忘记,隔天他又陪着孙如韵出门,不是吗?

所有的一切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易璇玑清楚,他此刻必定也相当悲痛,若是别的事,她会安慰他,要他别自责太深,毕竟有时候是天注定,不让你得的,即是强求也得不到,可是,当时她独自承受悲伤,即使现在,依然能感受到小小性命逝去的哀鸣不曾停息,她的痛,就算他自责一辈子也无法抹去。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

突如其来的腹痛让她惊惧,她捂着腹部喊着明春,明春赶来,见她疼得昏过去,立刻去请大夫,等她清醒后,大夫便告诉她,腹中的胎儿没能保住。

“大夫,这事还有谁知道?”她脸色苍白,双眼无神。

“司徒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府内,老夫还没有和任何人说。”

“那么,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只是受风寒就好。”

“少夫人,这……”

“既然保不住胎儿,又何必让他们跟着伤心?大夫,请您答应我,别说出去!”

“这……好吧。”

“大夫,将来我还有可能怀孕吗?”

“少夫人体质偏寒,本就不易生育,没有把握住这次的机会,那未来可说十分渺茫了。”大夫叹息着道。

“我明白了……”

不仅失去肚子里的孩子,大夫也说她恐怕很难再生育,这青天霹雳的双重打击,她都一一咬牙撑过去,全靠她自己,因此她并没有必要在意司徒兰生的感受,不是吗?

“你不爱我,这一点我能够体谅,你想娶孙姑娘,我也能够接受,唯独这个孩子……我始终放不下,也不知该恨你还是恨我自己。”若早些察觉,此时煦儿也会有个表弟或表妹了,无奈不该她得的,跪求也无用。

“璇玑,真的没有我能为你做的事吗?”见她欲离去,司徒兰生立即开口。

“不必了,因为我要的,你再也给不了。”

步出房间后,易璇玑直接走向灶房,在灶里生起火,将手记扔进去。

看着一页页逐渐缩小,最后变成灰烬的纸张,她内心又开始抽痛。

她什么都不要,只想要回她的孩子……

这一夜,她的泪水再次泛滥,为她无缘的孩子以及自己。

这些天,易璇玑总是不语,司徒兰生亦显得沉默。

所有人都发现他俩的不对劲,然而他们不知该怎么办,直到司徒兰生病愈后离去,两人都没有再说上一句话,这情况让易夫人焦急不已。

“璇玑,到底出了什么事?快告诉娘。”

“娘,我们没事。”

易夫人可不相信她说的话。“没事会连话也不说?”

“真的……没事了。”什么都说开了,她相信往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

“璇玑,你从来没让娘操心过,别出嫁后才让娘寝食难安。你已经嫁人,可不比当女儿时轻松,凡事都要多想想,别做出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我看得出来,兰生很在乎你的感受,有时候任性一下是可以,不过千万别太过火,会影响夫妻感情的,懂吗?”易夫人不愿女儿受委屈,但也不希望她太固执。

“娘……如果……我是说如果,兰生想娶别的女人,我该如何是好?”

“他真的想再娶?是因为你们仍未有孩子的缘故吗?”

“不是……我只是假设而已。”说是假设,其实也是顺便让她娘心里有准备。

易夫人一看就看破女儿的伎俩,叹了口气。“傻孩子,你以为这样真能骗过娘吗?如果你不愿接受,那就回来吧,不管如何,你永远是娘的女儿,娘一定会保护你。”

“娘,您是赞同自己的夫婿可以再娶是吗?”

“璇玑,我们女人对这样的事又能如何?而且……其实我原本也是你爹娶的二房。”易夫人轻轻地说出一个尘封已久的事实。

“娘是二房?”易璇玑极为吃惊。

“嗯。当时你大娘已病重,将不久于人世,而我刚进门没多久,完全没想到她的痛苦,只觉得能嫁给所爱的人是何等幸福,然而因为照顾你大娘,我们终于有机会深谈,我才晓得她真的是个明理又可怜的女子,她明白的对我说,她很嫉妒我,不过仍要我好好照顾你爹,并且为你爹生下子嗣,好延续易家的香火。

“当我生下你后,大夫说我的身子已无法再生育,我才体会到她的嫉妒和成全,身为女人,怎可能心甘情愿和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可是偏偏不得不如此,这就是我们女人的悲哀,不过,你爹说他今生已经辜负一个女人,不会再辜负我,所以后来他并没有再娶。娘也曾受过那种煎熬,所以,若你不愿承受,那就回来吧,千万别勉强自己,懂吗?”

“娘,我明白了。”

女人的辛酸,造成她们痛苦的男人大概永远都无法体会。

这段日子,司徒兰生总是陷入沉思里。

倘若时光能倒流,他必定不会犯错,无奈时光终究匆匆而逝,不可能倒回,这个错误也永远不会消逝,会时时提醒他错过了什么。

他知道,纵使他想补偿,在易璇玑眼中也是多些举,不过,他仍想为她做一点事,一半是弥补,另一半则是想让她明白他对她的感情始终存在,只是察觉得太晚,当他醒悟,想靠近她时,才明白自己伤她太深,让她再无勇气接受他。

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再次露出真心的笑容,就如同他第一次在祥龙镇上看见她时一样……

“少爷,您为何一直盯着那个青年看?难道……”

就算不是少爷的贴身小厮,世关也晓得少爷对美女的偏爱,再说,少爷的长相堪称是祥龙镇上最俊美的,他若称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而那名青年的长相一点也不出众,怎会引得少爷频频注意?莫非少爷他……

即使没回头,司徒兰生也明白身后的仆人在想什么。

“世关,给我停止你贫瘠脑袋里的龌龊想法。”他不是有断袖之癖,而是因为那名青年让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对方的身子实在太纤细,举止也太柔和了,虽然和他记忆中的容貌有些不同,不过神韵依旧,他绝不可能错认,因为,“她”的自信从来不在外貌上,而是来自聪慧灵敏的头脑。

那个青年正是她,若无意外,应该会成为他的妻子,她以这副模样前来祥龙镇,是想查探关于他的事吧?

那么,他怎能令她失望,自是要好好会会她。

“少、少爷,您要上哪儿去?”哎呀,少爷怎么朝着那名青年走过去?对方也不是少爷的朋友,莫非少爷真的……

“这位公子应该是外地来的吧?在下复姓司徒,请问公子贵姓?”完全无视于仆人在后头紧张个不停,也不管茶楼里其他人是否瞪大眼注视着他异于平日的举止,司徒兰生想做便做。

完全没想到司徒兰生竟会上前攀谈,易璇玑感到十分错愕。

“公子怎么不说话?”他笑得如沐春风。

她赶紧拱手回礼。“敝姓方。”

“方公子,怎会来到祥龙镇?”司徒兰生就这么坐在她身旁,而且靠得很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恰巧经过。”即使如此,易璇玑也懂得男人跟男人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妥当,于是她很自然地移开些。

“是吗?”他眉眼都是笑,毕竟少有能让他感兴趣的事物。“我们祥龙镇虽不大,不过有趣的东西也不少,看要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我这个地主都会详尽为你介绍,务必让你宾至如归。”

她张大眼睛看着他,不解他的热情从何而来,说来他应该是刚认识一名陌生人,有必要这般殷勤吗?若不是清楚他交游满天下的性格,她会以为是他看出了她的身份。

她爹决定要将她许配给司徒兰生,他们小时候曾见过面,但长大之后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她这趟前来,就是想了解一下有可能成为她未婚夫的他。

“多谢司徒公子的好意,其实在下已经来了几天。”她一直没机会遇上他,这会儿有机会观察,她才发现司徒兰生确实生得极好,也让她觉得有几分害羞。

“那么今日还想上哪去?在下绝对奉陪到底,就算你想前往湘春楼也是可以的。”

“湘春楼?是饭馆吗?”

一旁的世关听了,闷闷地笑出声。

瞧司徒兰生也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易璇玑已经明白那是什么地方了。

“不过,湘春楼晚上才做生意,方公子有兴趣的话,我一定作陪。”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司徒兰生似是有意看她手足无措,这是他刻意整人的方式吗?毕竟哪会有人带刚认识的人上青楼,莫非他认出了她?不,应该不可能,他们都好几年不见了,她又女扮男装,不可能会被认出来才对。

“司徒公子,我们刚认识,你就要带我去那种地方,似乎说不过去吧?”

“怎会,那里可是男人的温柔乡呢,没有人不爱的。”司徒兰生挺喜欢她的反应,脸上有着想动怒又偏偏得压抑的神情,看来她确实是想来看看他适不适合当她的夫婿。

其实要他娶谁都无妨,不过也得瞧瞧彼此合不合适,她观察着他,他亦是如此。

“司徒公子喜欢不代表他人也喜欢,在下敬谢不敏。”她严肃又不失客气地回拒他的美意。

呵,他让她动怒了,真是个可爱的女子。“若方公子不喜欢,我们也可以到其他地方走走。”

其他地方啊……虽说她出远门总是女扮男装,不过某些她想去的地方,若没有人陪她前往,她也不太敢去,这会儿既然司徒兰生这么说,她当然要一偿宿愿。

“去胜利赌坊。”比起青楼,她更想见识赌坊的情景。

“好。”

“少爷!”世关一听,紧张不已。

“世关,你先回去。”

接下来,司徒兰生便带着易璇玑进入赌坊。

里头男人们粗鲁的吆喝声并没有吓着她,不过,他们身上的气味可就让她想退避三舍了。

“是不是很难闻?”司徒兰生靠近她耳畔低声问,气息吐在她的颈子上,令她一颤。

“还好……”这时她才察觉自己是置身在他怀里,受他保护,难怪无论她怎么走,都没有被人撞到。“司徒公子,我好歹是男人,你这么护着我,恐怕会引来侧目吧?”果不其然,已经有不少双眼睛直盯着他俩暧昧的动作猛瞧。

“你身子纤细,又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我当然要保护你。”他也不想让她被那些男人碰着。“来,我带你去玩最简单的比骰子。”

赌客们看见司徒兰生带着一名瘦弱的年轻人进入赌坊,还特别照顾,都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因为他们实在没看过他曾和哪个男人这么亲密。

易璇玑显得有些下自在,司徒兰生倒是气定神闲。

“欢迎、欢迎,难得司徒公子也会来咱们这里!”庄家看见司徒兰生,咧嘴干笑一声。真是只难对付的大肥羊。

“我今天是带朋友来开眼界。”

“好。请下吧!快下吧,各位,输赢就在一瞬!”

司徒兰生随即又无视一旁全是人的包围之下,靠近她解释道:“这个玩法很简单,是比大小。碗里有四颗骰子,必须掷出一对同样点数的,另外两颗相加即是点数,三颗点数相同也不算,必须重掷,点数六以下是小,七以上是大,只要你猜对庄家碗里点数的大小就算赢了,懂吗?”

“多谢。”经过他前两次大胆的行径,此刻她已不再感到惊讶。

“不客气。有钱吗?”

“有。”

“来来来,下好离手!”庄家喊着。

她掏出银两,押大。

庄家掀碗,大。一时欢喜、懊恼的声音此起彼落。

之后一连开了六局都是大,弄得庄家汗流浃背,其他赌客也纷纷押大,更是齐声拚命喊,“大!大!大!”声音之响亮,已快要冲破屋顶。

司徒兰生坐在一旁,视线始终落在易璇玑的侧脸上。她并不美,但不知何故,就是有股特殊的味道,极为吸引他,让他一直看也不会觉得腻。

即使身在这个没有半个女人的地方,她依然能维持镇定,真是不简单。

直到第七局,依然开大,赌客们几乎陷入疯狂。

庄家频频以袖子拭汗,然后被人叫到一边训斥,跟着换上另一名庄家,是个比较斯文的年轻人。

只见他一上台,先跟旁边的人不知交谈些什么,直到有赌客失了耐性催促着他,他才笑着致歉,手按住碗底直喊:“要开了,要开了,下好离手,下好离手!”

赌客们纷纷笑得合不拢嘴,没想到今天居然是他们大赚一笔的好日子,继续掏钱出来押大。

易璇玑的眼睛却盯着那个自上一个庄家离开后就没再动过的碗。上一个庄家并没有打开碗,只是宣布点数是大而已,碗里头的点数究竟是多少,也没人亲眼看见。

视线紧盯着庄家动也不动的手,她悄悄靠近司徒兰生。“我觉得这局有诈。”

“怎么说?”她身上散发一股淡淡香气,他也挺喜欢的。

“那碗连开都没开过,谁又能证明……”她正想转头说更清楚些,却不知他已靠得太近,一时不察,两唇轻轻擦过,登时,她慌得往后一退,撞到了人。

“公子,你是不是快要赢钱而太兴奋了?”被撞的人不怒反笑。

她双颊发烫,一手按住唇瓣,庆幸所有人都专注在赌台上,没人注意到他们刚才发生的意外。

司徒兰生显然也因为这个小意外而露出平常不可能看见的惊愕,不过随即又敛下,换回一贯的沉稳。

“……对不起!”

他笑。“我们都是男人,又有什么好对不起?我不会介意。”柔软又甜美的唇,也擦过他的心弦。

“那、那就好。”她急忙转身,回避他那双仿佛要看透她心思的锐利眼眸。

“老实说,我也赞成你所想的,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别怕,我必定护着你。”

他说的话教她呆了呆,稍后深深吸了口气后,将全部的钱押小。

庄家见状,神色愀变。“公子,您这局想改变啊?”

“因为我觉得这一局必定是小,当然要押。”她的话随即引起其他赌客的笑声。

庄家一愣,立刻又故作若无其事。“公子,您说笑了!您怎么能笃定是小?”

“我有直觉。”

上一局不掀碗,到了这局,庄家似是不小心忘记摇骰子,因此她大胆的猜测,碗里的点数必定是小,毕竟以此时赌客全押大的气势,若想使诈,唯有趁这个机会。

庄家面色凝重,其他赌客仍是呵呵大笑,所有人的眼睛均盯着庄家手里的碗。

“大!大!大!快开!”

庄家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掀碗,然后在一片错愕声中,仅有易璇玑一人是赢家。

“一共两百六十二两,我带不走,请开给我一张银票。”

司徒兰生注意到附近有几个人正朝这儿走近,他连忙起身拿起庄家给他们的银票,然后一手勾着易璇玑的手臂,迅速离开赌坊。

到了外头,他立即头也不回地拉着她跑。

她大概清楚是怎么回事,什么也没问就跟着他走。

后头有人不断追赶,经过一个街角,司徒兰生忽然将她拉进一个窄巷里。那是条肮脏的窄巷,仅容一个人通过。

司徒兰生抱紧她,两人身子紧贴,他扯了一条破布盖住他们两人,直到那些人走远,危险才终于解除。

“司徒公子,真不好意思,还连累了你。”

“他们的目标是你,我现在比较担心你,你若继续待在这儿会有危险,我这就送你离开吧。”她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聪颖以及大胆,教他另眼相看。

“好,谢谢你。”是该走了,她的目的已达成,虽然她对司徒兰生仍有疑惑,不过可以确定他还不难相处。“司徒公子,那个……能不能请你放开我?”

“看我这记性,竟然忘记自己还抱着你,不过方公子,你真的太瘦了,要多吃点才行,抱起来也比较舒服。”他说着,并顺手替她拨去身上的灰尘。

她正经八百地回应道:“司徒公子,我并不想让你抱起来觉得舒服。”

她严肃的表情令他一笑,然后问:“你的脚是不是曾受过伤?”他注意到她奔跑的时候脚步有些异状。

“小时候曾被马车辗过,幸好对于平日行走并无影响。”旁人必须细心注意,才能够发现她不寻常之处,而且她也不太能爬楼梯,那对她是一种伤害。

易璇玑没想到司徒兰生看得出来。

刚来到祥龙镇,便听说不少有关司徒兰生的事,他偏爱美人,但懂得适可而止,因此没弄得一身臭名,此刻看来他确实有他特别之处。

“那就好。”司徒兰生点点头。

“司徒公子,我听过你不少事情。”

“是好是坏?”

“好坏参半。你确实希望娶一名最美丽的女子为妻吗?”

“若不能让我心动,再美也是枉然,我欣赏、喜爱的女子必有吸引我之处。”

“很高兴认识你,司徒公子。对了,这些银子就麻烦你分赠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吧。”她上赌场只是想开眼界,没想带走任何一文钱。

“你相信我?”

易璇玑不语,微微展露笑靥,如一朵盛开的小花,吸引他的目光,令他瞬间怔忡。

他喜欢美丽的女子,也明白美丽固然难得,可是真正应该珍惜的是隐藏在皮相下的那颗心。

司徒兰生送她到镇外,在她转身离开前,他问道:“方公子,敢问你对我的印象如何呢?”

“司徒公子在意我的看法?”

“嗯……有一点。”纵使看来没有什么表情,其实他心底竟有几分紧张。

“老实说,我与司徒公子仅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实在难以说出公正的评论,不过……在下认为司徒公子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

“那么,下次见了。”

“我不会再来。”易璇玑赶紧这么道。

“方公子,我相信有缘我们必定会再见。”

后来,他们确实又见了面。

换回女子装扮的她更有一份温柔婉约的美,他一直认为自己对她顶多是喜欢,并未有爱,然而在失去以后,才恍悟之前错得多离谱。

他早就爱上她而不自知,真是愚蠢至极。

“唉!”

司徒兰生才刚收回思绪,仆人正巧走进书房。

“少爷,有您的信。”世关必恭必敬的将信呈上。

将信拆阅之后,他随即要世关磨墨,准备写信。

“少爷,怎么了?”主子这般紧急,肯定是出了大事。

“我的岳父、岳母将要来访。”

这确实是大事一件!



第七章

易璇玑赶回祥龙镇已是十天后的事,不过,她并没有直接回司徒府,而是返回明春的爹娘那里。她原本住的那间小屋,在她赚了钱后,便继续向明春的爹娘租下,因为她清楚自己总有一天会再回来这里。

司徒兰生和她相约在那里见面。

他已请父母告知岳父、岳母,他们夫妻是一块出门做生意,会尽速返家,而为了看起来确实是有一同出门的感觉,他们俩必须先有一致的说法,免得到时穿帮。

阔别三个月再见,司徒兰生竟觉得有种恍如隔世的感受。

毋需问也明白她过得很好,一点也不用他担心。

易璇玑发现他的气色是好多了,不过眉间的阴郁似乎更重。

其实她真的没想过他们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到此刻,她本以为他很快就会娶孙姑娘进门,然后她就不得不告诉爹娘实话,回到家中。

难道司徒兰生确实对她仍有感情?

唉!她在想些什么?还是先专心想要怎么不让爹娘发现事实比较重要。

“我是以做生意为理由,所以关于这点统统由我开口,至于地点就选在你比较熟悉的松南城,无论爹娘怎么问,你也比较好应答。”

“谢谢你为我着想,我们也该回去了。”

司徒兰生设想得十分周到,然而却一点也没派上用场,因为这两对年近半百的夫妻一遇上后根本是没日没夜的聊,而且完全不缺话题,可以从彼此身上穿着的服饰一直聊到十多年前他们认识的经过,一点也不在乎他们这对小夫妻去了哪里,总之,原本应该是主角的两人彻底被忽略,就算默默离开厅中也没有人察觉。

走出前厅,易璇玑忍不住一笑。“看来我有没有回来似乎都没差别。”

“怎会没差别,爹娘不正是为了来看你?”而且他也想见她一面。

“我倒是觉得他们是来和干爹、干娘叙旧,顺道看看我。”

“不管如何,我很高兴他们来了,因为我也能见到你。其实,我很希望岳父、岳母能永远在这儿住下来。”

易璇玑因为他的话而心头怦然。还以为自己已不会再因他的任何话语而有其他情绪,原来她仍然很在意他。

“我、我先回房了。”

四位老友相聚,果真有聊不完的话题,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聊。

易璇玑原本担心父母有机会到外头去,会不小心让他们听见事实,不过现在看来已能放一百二十个心,因为干爹、干娘做得滴水不漏。

于是闲着没事的她再度窝在静书楼里,读那些她离开之前还没有看完的书。看了一眼登上二楼的阶梯,她已不再心存好奇。

看书看得累了,她便伏在桌案上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静悄悄的一楼有道刻意放轻的脚步从外踏入,停在她身旁,之后又恢复宁静。

见她似乎睡得很沉,司徒兰生的眼底尽是深情,浓烈似火。

他伸出手抚着她秀丽的发丝,即使只是这样程度的亲近,对他而言也曾是遥不可及的梦。

“你晓得吗?前些时候,我在路上遇见子潋,他始终对我没有选择他堂妹而气我,他问我,不是已经不爱你这个下堂妻,为何还对你魂牵梦萦?嗯……魂牵梦萦这四个字他说得真好,我毕竟不是文人,过分离琢的词语不太会用,我顶多会用牵挂而已。在这一点上,子潋确实比我出色许多。

“他说得没错,我确实对你魂牵梦萦,你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是你泫然欲泣的模样,都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我没有一日不想起。他说你是我的下堂妻,我反倒认为自己是遭你抛弃的下堂夫,要是你听见我这么说,肯定会反驳我。

“我并不是故意隐瞒静书楼二楼原是我房间的事,只是不希望你的脚伤加重。我问过岳母,她说大夫要你最好别爬楼梯,因为你的脚伤已成旧疾,难以根治,如果爬楼梯,日积月累后定会加重伤势,我曾想找个时间跟你说明,不过后来始终没机会,结果才让你误会了。

“璇玑,我确实犯了错,也不认为在我说了这些之后你就得原谅我……你睡了也好,免得你听完之后又露出为难的神情,现在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因我而烦恼的模样。即使你恨我,我仍想将你绑在身边,或许你会说我自私,但……那是因为我很爱你。”

说完想说的话,司徒兰生解下外衣替她盖上后才离开。

寂静再度包围着易璇玑,她缓缓睁开眸子,眼角忽地滚落一颗泪珠。

为什么要让她听见?

她真的不想……结果仍是听见了,他的每字每句看似轻柔,竟集结成一股力量,敲碎了她胸中某一处的防备,痛楚排山倒海而来。

覆水难收,破镜难重圆……她与他有这个可能吗?受伤破碎的心又该如何拼凑完整?

脸上有着两行情泪,她久久无语。

短短五天的日子眨眼即逝,易老爷和夫人看见女儿幸福美满,也和老友聊得尽兴,这一趟他们十分开心,带着愉悦的心情打道回府。

他们前脚一走,易璇玑也准备离开。

“璇玑,你不多留一阵子吗?你瘦了好多,让娘好好替你补一补。”司徒夫人实在舍不得,双手始终抓着她,不让她走。

“干娘,我虽瘦,却很健康,这段时间都没有生病,干娘不必担心我。”她自认将自己照顾得相当妥当,连娘都说她看起来比较快乐了,是了,她确实已重拾过往的心情。

“我怎么不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头,哪有办法好好照顾自己?还是搬回来吧,就算不想住在府里,最好能住在镇上,这样我们也才有个照应,好不好?”司徒夫人仍旧不死心。

“干娘,我会仔细想一想。”她确实有这个念头,万一下次爹娘再来拜访,她若人在远方,可就难以处理了。

“还想什么,赶紧搬回来吧。”她是恨不得璇玑继续住下,连考虑都不必。

“干娘……”

“好了、好了,璇玑也有她的考量,你这样是强人所难。”司徒老爷赶紧将妻子拉开些,不想让媳妇为难。

“只要你愿意搬回来,娘永远欢迎你。”唉,干嘛一定要多加那个“干”字,直接喊娘不是更亲密吗?

“你别再说了,就让璇玑好好考虑吧。”司徒老爷示意儿子快把璇玑送出门,免得待会儿天都要黑了。

司徒兰生和易璇玑相偕离开司徒府,两人一路走至镇外,途中,他一句话也没说,来到熟悉的竹林,易璇玑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

“送到这里就够了。”既然他希望她没有听见他那番话,她会永远藏在心底。

易璇玑轻轻向他颔首,之后转身跨出步伐往前行。

“璇玑,不……你别转头,听我说就好。我做错了三件事,第一是太晚才发觉自己有多爱你;第二是让我们的孩子无法出世;第三是……我当初不该放你走。这一次让你走,无论你要上哪儿去,我不会再打探你的消息,不过,倘若我们有缘再相聚,到时候我一定会不顾一切抓住你,不再让你离开。”

“无论我对你是否有感情,都要勉强我?”

“如果你不接受,我相信你也明白该如何彻底拒绝我,你一直很聪明的……你走吧,不要回头,要不然我怕现在就会想将你留下来。”

“为什么说太晚发现爱我?”她以为他对她始终没有爱。

“我一直视你为亲人,无论亲人分离得多远,关系也永远不变,可是在失去你之后,才发现我无法忍受见不到你,甚至连呼吸也会令我痛得喘不过气来……也许在你眼中,我还不懂得怎么做才算爱你,不过我会继续学,直到你认可的那一天。”即使要花上一辈子,他亦心甘情愿。

“随缘吧。”

留下这两个字后,易璇玑再次走出司徒兰生的生命中。

也许他们有缘,也许他们无缘,未来的事谁都无法预料。

时序已入秋。

易璇玑来到这个安静、淳朴的小镇居住也有几个月了。

她在这里依然卖素面,生意虽没有在松南城时好,不过结交了不少朋友,为了让自己多些空闲,她请了个帮手,生活不再那么忙碌,也有多余的时间想念某个人……

分离前,司徒兰生说的那些话不时在她脑海里萦绕,偶尔她也曾想过,万一再遇见他,他们之间到底会变得如何?

不过想归想,事实是他们要再相见必定很难,姑且不论天子脚下的皇土有多广,城镇有多少,她现在居住的地方是个小到半天就能定完的小镇,做大生意的他根本不会经过。

假如他真的经过的话……那是不是就代表他们确实有缘?

犹记得离开松南城的时候,范老爷才告诉她,他之所以特别关照她,是因为司徒兰生给了他一笔几千两的生意。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你以为我这个贪财的老头怎可能不时来你这儿晃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啊。”

“我和他已经结束了,他这样做又是为什么?”

范老爷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说:“夫妻之间很难真正有个结束,我那死去的妻子就常说夫妻之间原本就是前辈子缘未尽,今世才会再相遇。有时候事情别设想得太绝对,你还有机会,可别学我,等到失去以后,要懊悔也来不及了。”

范老爷并未说他懊悔的是什么事,可是易璇玑晓得,他是懊悔曾经答应过妻子,等他赚够钱后便要多陪伴她,无奈金钱的魅力谁能抗拒,钱当然是赚得愈多愈好,以至于他对妻子的承诺始终没有做到,直到此时仍后悔万分。他现在虽然也爱钱,却只留下够用的部分,其余的全捐了出去。

回想着范老爷说过的话,此刻她对司徒兰生的心情仍有些复杂,不过一时半刻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说不定真要等到再次相见才会明白。

只是……真有机会再见面吗?

“老板,高汤快没有了喔,快点、快点!”店里的帮手小珣看见易璇玑散心回来,就像是看见救兵,忙不迭地催促。

“好,我进去热高汤,有事再喊我。”有时候,她觉得小珣比她更像个老板,她认真想过,若有一天她离开这里,这间面店便留给小珣经营。

外头秋高气爽,灶房里头则是热气逼人,易璇玑时时注意着火候,等到高汤滚烫后,她熄了火,准备走出来唤小珣一块抬锅子,当她正要掀开布帘时,听见外头的交谈声。

“我妻子爱吃面,让我也变得很喜欢吃,她知道我不喜欢胡萝卜,只要看见我碗里有便会帮我挑起来,而且她很会煮素面,不过,她现在不在我身边,因此,不管到哪儿,我都会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卖素面,如果有,说不定我便有机会能再见她一面。”

“真是感人呢!”小珣听了相当感动。

是他吗?

有可能吗?莫非他真的找到了她……

易璇玑迅速掀开布帘,神情满是期待,一颗心禁不住地怦怦猛跳,胸口泛滥着想见他的渴望,然而,当她看见坐在外头的男人不是他之后,内心的希冀又碎了一地。

她想见的人没有来……

以为自己不在意他,没想到她竟这么想见他一面。

小珣看见易璇玑近乎绝望的表情,吓了一跳。“老板,你怎么了?”

“是啊,易老板,你没事吧?看你脸色苍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让大夫瞧瞧?”此时店里唯一的客人是小珣的青梅竹马阿齐。

“不,我没事。请问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是……”

“这是我在外头做生意的时候偶然听见的一个故事,是说有个也是在外经商的男人利用做生意的时候寻找他的妻子,因为他的妻子很会煮素面,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留意那里有没有人卖素面,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妻子,至于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老板,你是不是也被感动了呢?刚刚阿齐说了一遍,我没有什么感觉,所以要他换个语气说,结果让人听了好感动喔,如果这世上有这样的男人,我非嫁不可!”

阿齐听了很哀怨。“小珣,这个故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他实在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专情的男人。

“我当然清楚应该是假的,天底下怎可能有这种痴情的男人,不过,就算是假的,听来还是很感动,老板,你说是不是?”

小珣的问题,易璇玑完全没有听见。

注意到老板又陷入失神,因为这状况时常发生,小珣明白这时候还是让老板安静会比较好,于是她将还赖在这里不走的青梅竹马赶出去后,迳自到后头忙碌去了。

“老板,请给我一碗什锦面。”

听见客人的声音,易璇玑循着声音转头,看了对方好一会儿,才起身煮面,没多久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什锦面上桌。

放下碗,她转身欲走,客人拉住她的手腕,示意她坐下,当着她的面将碗里的东西全部吃光,包括胡萝卜丝。

之后,他凝视着她,说:“我不喜欢吃胡萝卜,我的妻子说不吃太浪费了,以前她总会细心帮我全部挑出来,后来,我伤了她的心,她选择离开我,没有她在我身边,我便学着将不喜欢吃的东西吃下去……我始终记得她不爱吃苦瓜,就不知我不在她身边以后,她是不是也努力吃着不爱吃的食物?如果她还是不敢吃的话,我依然愿意帮她。”

沉稳温和的嗓音宛若一道潺潺的水流滑过易璇玑心头,直到此时,她仍不敢相信他真的找到了她,等到真的见面,她才明白,原来她确实还爱着他。

司徒兰生凝望着她,不语,等着她的答覆。

她要说些什么才好?她并不是不爱他,只是曾经爱得太深,就怕会再次受到伤害。

现在……她真的要放开这个缘分?

不,她放不了,假使过往的伤痛太难遗忘,不如重新开始。

“我也不爱吃苦瓜,丈夫都会替我吃完,不过,我已经和丈夫离缘了。”

司徒兰生顿时明白她的想法,笑了。“在下复姓司徒,名兰生,请问姑娘芳名?”

待在后头手中还端着一锅热汤的小珣背贴着墙,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就怕影响了外头的两个人。

原来阿齐说的故事是真有其事,更没想到这个故事竟然和老板有关,难怪每回老板在招呼客人的时候,总是不停张望,原来是在等他。

真是让人好感动的故事,不行、不行!她快要哭了啦!

司徒兰生买下璇玑面店隔壁的房子,买方卖方都得利,皆大欢喜。

他想追求面店女老板的事也在这个小镇上迅速传开,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小珣第一个全力支持他。

“司徒公子,你在写什么?”

“家书。我要告知爹娘,说我已经找到心仪的姑娘,为了赢得佳人芳心,因此暂时不回去了。”

他说得颇大声,灶房里的易璇玑听得一清二楚,她想,要是再大声一点,说不定还会传到镇外。

三天前,她不过是稍微释出一点善意,这男人便堂而皇之地霸占她的房间一晚,闲着没事做的他整天待在她这小小的面店里,还不时深情的凝望着她,嚣张得就像怕没人清楚他的意图似的,更背着她迅速买下隔壁她房东的房子住下。

“要写信为何不回去写?”易璇玑从后头走出来。

“我习惯有人帮我磨墨,这样我才知道如何下笔。”

“老板,司徒公子对你好好喔,还为了你放弃做生意的机会呢!”小珣感动莫名。

易璇玑看了一眼因为太过感动而主动帮他磨墨的小珣,觉得这个小姑娘实在涉世未深,而且照司徒兰生这种得寸进尺的速度,她认为自己似乎太早示好了,这都要怪自己在听完他的话后一时太感动,才会忘记他这懂得投机取巧的商人性格。

“小珣,我不是要你别说的吗?”司徒兰生“适时”提醒她,不过显然慢了一步。

“呃……不好意思,我都忘了。”她嘿嘿一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老板,你赶快坐下,招呼司徒公子。”说着便将易璇玑拉来,硬要她坐在司徒兰生旁边。

“我还有事要忙……”

“放心,那些我来做就好了。”

等小珣离开她的视线,易璇玑才没好气地问:“你还是那么懂得笼络人心。”

“璇玑,我对你永远是真心的。”

“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你住多久,我便住多久,再者也快过年了,我们还可以一道回去。”他已打定主意要一直缠着她。

“万一我要永远住在这儿呢?”

“那我会在这里置产,想办法让这里成为重镇,最后再把爹娘接来一块住。祥龙镇住久了,换个地方或许不错,你说是吗?”

他这副自信满满的模样让她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不过,她觉得这几天的他终于又变得比较像他了──神情似笑非笑,眼神沉稳得教人看不出端倪,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得倒他,这才是她所熟悉的司徒兰生。

“随你怎么做吧。”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司徒兰生也确实很潇洒地做下去。

他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整顿面店。

砸下重金请人来清扫,一天的光景就让小小的店面一尘不染;桌椅全部淘汰更新,换成上等的檀木镶金边桌椅,不仅如此,他还大费周章买来许多精致典雅的碗盘和翠玉筷,甚至大手笔买了几幅珍贵的字画装饰空无一物的墙壁。当易璇玑看见焕然一新的店面后,压根认不出这是她那间毫不起眼的小店。

面店重新开张的当日,四张桌子一直座无虚席,即使檀木镶金边的椅子让客人都不想太早离座,但许多人被迫站着吃面也甘愿,所以他们卖到中午就什么都不剩,必须提早收摊,幸好司徒兰生另外找了两个人来帮忙,才没让她们手忙脚乱,不过小珣还是累得摊在椅子上,易璇玑赶紧让她早点回去休息,好应付明天的忙碌。

“明天我会请人来负责灶房的事,外头的人手应该足够,暂时不必增加。”司徒兰生初步算了一下,眉开眼笑,非常满意这个成效。“你看这样好不好?”

如果司徒兰生是一意孤行,完全不知尊重,易璇玑还能对他生气,但现在他是完全为她着想,害得她想气都气不了。

“请问我能做什么?”她好像成了局外人。

“你负责最重要的事──陪我。”

她就知道。“兰生,我只是想做点小生意□口,并没打算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而且这个镇很小,他们现在是图个新鲜,等新鲜感过了,就不可能天天上门,店里请那么多人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今天来的客人有好几个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是特地来品尝你的手艺,我有自信,要不了多久,你这儿就会变成天下第一的面馆。”要是全权放手让他做,保证连皇帝也会慕名而来。

易璇玑清楚他是想让她开心,只是她真的没想过要得到这么多,她只是想过平静的日子,他还是不太了解她。

“你不高兴吗?”司徒兰生的口气略带一丝委屈。

“你为我着想,我很感动,可是我只是想过平凡的日子,开一间远近驰名的面馆并非我所愿,我只想煮给喜欢我的手艺的人吃就好。”

“那收了这间店吧,因为绝对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的手艺了。”

易璇玑不语。

“好吧,要是你真的不喜欢我这样做,我明天就恢复原状。”司徒兰生飞扬的神情瞬间一垮,变得犹如备受欺压的小媳妇。

“没关系,只是接下来别继续大张旗鼓就好。”

“保证不会了。还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

好不容易璇玑愿意试着接受他的感情,他变得异常在乎她,只想牢牢霸占她,要她只能专心想着他。他想再次看见她的笑容、感受她纤细柔软的身子……为了让上述这些不再只是奢望,他当然要对症下药,她的性子是吃软不吃硬,他理所当然要放低身段,以换得未来长相厮守。

“倘若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要为我摘下吗?”她岂会不知他的手段?

天上月……唔,这有点难。

“兰生,我并没有要你为我做到什么地步,如果我们想共度一生,那就放慢脚步吧,毕竟未来日子还很长。”她如今只想好好品尝每一日。

“我想给你最好的一切。”

“最好的并不一定就是我想要的,我只要你平安就好。”她的心愿向来不大。

司徒兰生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地道:“我只要你。”

过年前,司徒兰生接到爹娘捎来的信,信中写着,因为他们夫妻准备出门远行,而他的岳父、岳母一家人也准备前去探望亲戚,所以要他们俩不必急着返家。

因此,今年司徒兰生和易璇玑决定在这个小镇上过年。

按习俗,除夕要将家中除旧布新,不过由于司徒兰生会固定派人清扫面店,易璇玑不必花费什么力气清理,只要负责做年夜饭即可。

司徒兰生原以为除夕夜只有他们两人独处,后来才晓得她还邀了没有亲人的小珣,高兴不已的小珣不停向璇玑敬酒,结果先醉倒的人却是她。

“你不高兴?”就算一整天在灶房里忙进忙出,易璇玑依然注意到司徒兰生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没有啊。”

“如果一直喝酒也不说话还不算是不高兴的话,那你怎样才算不高兴?”

“我没事。”就算嫉妒,他也不会刻意彰显,反正她注意到了就好。

易璇玑按下他还要继续斟酒的手,夹了一块卤得入味的肉片给他吃。

她突如其来的讨好动作让司徒兰生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我明白你介意小珣在场,但小珣的爹娘死得早,难得我们有缘,我当然想对她好一点。”

“怎么也不对我好一点?”他小声嘀咕,深深觉得自己愈来愈像是深宫怨妇。

“我哪儿没对你好了?要不然你以为我花了一整天做这桌菜是为了谁?”

“不是因为小珣吗?”好吧,他承认他的度量在某方面真的很小。

“小珣今天本来要去阿齐那里吃年夜饭,但是阿齐他爹对小珣不是很满意,小珣就不打算去了。”

“也就是说,这桌菜是为我一个人准备的?”司徒兰生心情愈来愈好了,笑容不自觉的扩大。

“是,这样有没有比较高兴一点?”

“当然有。”他的脸上满是欣喜。“你希望我替小珣做些什么吗?”

“不用,我对她另有安排。看见小珣,总会让我想起琴瑟。我一直没告诉过你关于琴瑟的事,其实她并不是我的亲妹妹。”

“我知道。”

“因为外貌吗?”记得琴瑟刚来到寻安城,见过她俩的人私底下都说她们一点都不像姊妹,她听过不少回,但并不以为意。

“璇玑,我并不是真的那么肤浅。”他忍不住为自己喊冤。“虽然你们三人说法一致,不过事情发生得过于巧合,我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她是你们的家人。”

“当年琴瑟为了救娘,不仅受伤遗失忆,所以我们商量过后,决定让她成为我的妹妹。”

“你希望我帮她找到她的亲人是吗?”司徒兰生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嗯。以前我觉得琴瑟失忆了似乎也挺不错的,能忘记不愉快的过去,重新有个新的人生,不过后来我才明白,她嘴上说不介意,内心其实比任何人都想恢复记忆,我也是直到现在才体会到,回忆固然有好有坏,但是不见得完全忘记就一定会幸福,有时坏的回忆也会让人成长。我希望让琴瑟有机会能了解她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别让她有遗憾,你能帮我吗?”

“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为你办到。”

“那……我该如何报答你?”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易璇玑的举止也大胆许多,掌心贴上他的胸口,双眼迷蒙,透出淡淡的暧昧。

司徒兰生捏捏她的鼻子,说出想要的回报。“我只希望,无论将来你有什么事都要第一个想到我,这样就够了。”

他想成为最能令她能安心并且高枕无忧的依靠。

易璇玑浅笑,轻轻偎入他的怀里。

好像在他们分开之后,感情的距离才缓缓拉近。

这样似乎也挺不错的。



第八章

司徒兰生果真缠着易璇玑缠得很紧,这一缠便从正月直到炎炎仲夏。

这段时日,他也没闲着,这里小虽小,不过有个港口已经逐步完成,看出这里即将有蓬勃商机,因此他准备在小镇上盖一座学堂、一间酒馆以及两间客栈,而这些连同他的住处和璇玑的面店,在他们决定离开后全都交给小珣打理。

原本他还满想在这里做出一番事业,不过璇玑已经决定回祥龙镇,因此他对此地也再无留恋,连行李都不必收拾,只要能带她回去,他已心满意足。

“兰生,我还没决定搬回司徒府。”在踏进暌违已久的祥龙镇之前,易璇玑忽然说出她的决定。

司徒兰生马上停下脚步,“你不是说答应要搬回来?”某天早上,她说想回来了,他当然认为她是想搬回司徒府,还欣喜了好一阵子,现在却教他失望。

“我是说想搬回祥龙镇,并没有说要回司徒府。”

“为什么?莫非你还恨我?”

“不是的……只是我心里还没有准备好。”

“好吧,等你想搬回来的时候再跟我说,我不逼你。”纵使她不说,他也清楚她必定是怕旧事会重演而心生恐惧。“你是不是想继续住在明春的爹娘那里?”

“嗯,而且我想继续卖面,你可以替我物色地点吗?”

“好,全部交给我来办。”

他答应得轻松,办起事来也不同凡响,隔天就买了一块地,准备替她盖一间店面。

司徒兰生选的地方,位于当初曾让易璇玑伤心的竹林旁。

这天,他领着她来到这块空地上。

“镇上没有空屋可卖,我只能找到这里,就等你点头开工。这里虽然偏远了点,不过十分清幽,很适合你卖的素面,觉得如何?若不喜欢,就可能要再等一阵子。”

这儿确实是偏远了点,不过正如他所说,地点不错,易璇玑很中意,稍微看了一会儿便答应。“好,就这里吧,我挺喜欢的。”

“你喜欢就好。”接着司徒兰生转头对工头道:“明日开工,何时可以完工?”

“司徒少爷,两个月。”工头必恭必敬的回答。

“那明天就开始吧,不必管价钱,材料记得用最好的,一切有劳了。璇玑,走吧,我带你去看一些开店所需的用品。”

等他们离开,工人才好奇地问工头。

“王大哥,他们不是已经离缘,怎么又在一起了?可是我也没听司徒府传出好消息啊。”他搔搔头,满脸不解。

“有钱人的事,别管那么多,专心干活比较重要!”工头训斥道。

“可是……很奇怪呢,明明镇上有几个不错的地点,司徒少爷怎么会挑这个人烟罕至的地方开店?”开在这里是要卖给谁啊?

“就跟你说了,有钱人的想法不是我们能理解的,快点做事吧!”老板付钱,他乖乖做事,其他的,管他呢!

两个月后,“竹林小馆”顺利开张。

第一天客人只有两位,司徒老爷和夫人,反正易璇玑也不是以赚钱为目的,那天反倒开心地和干爹、干娘聊得很久。

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不过客人的反应却是两极,认识她的都称证她的素面好,不认识她的一律说不好,倘若说不好吃的仅有一、两个,她倒也不会放在心上,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吃得惯素面,可是半个月过去了,客人一直没有增加,吃过一次的也没再来第二次,之后继续捧场的只有她的朋友,司徒兰生更是天天上门给她鼓励。

“别心急,肯定是我选的地点太偏僻了,不如我再另外帮你挑选一个地点如何?”司徒兰生自她身后搂住她,亲吻她的脸颊。

“不是地点的关系,是我的手艺还不够好,要不然客人怎会只吃一次就不再来了?”易璇玑有点难过,原本还自信满满,如今却很沮丧。“我真的……很糟吗?”

“乖,说什么傻话!就算你不相信别人,也该相信我,难道我会连好吃跟不好吃也分辨不出来吗?或许是他们还不习惯,如果不想换地点,那就再试试看好了,万一还不行的话,我再帮你想办法,好吗?”

“谢谢。”她还以为自己能够独当一面了,没想到……唉!

“永远别对我说谢谢,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对了,今天是中秋,爹娘都很想你,跟我回家过节好吗?”

“好。”

易璇玑随着司徒兰生回到司徒府,有别于上次的心情,这次她是有几分喜悦。

司徒兰生牵着她的手走进府邸,司徒老爷和夫人见了,露出会心的一笑。

“干爹,干娘!”

“璇玑,来来来,让娘好好瞧瞧,有没有又瘦了?”还好儿子懂得把握机会,相信再过不久,她就不会再听见“干娘”这个称呼了。“嗯,很好,没有变瘦,看来让兰生照顾你是对的。好了,先来吃饭,娘今天准备了许多你爱吃的菜。”

“谢谢干娘。”

司徒老爷和儿子走在后头,看见媳妇终于露出真心的笑容,便忍不住警告儿子,“如果你再让璇玑伤心,别怪我这个做爹的先修理你。”

“爹放心,我不会再让璇玑伤心了。”

正巧,易璇玑转过头,与司徒兰生四目相接,一切尽在不言中。

司徒老爷发现了,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反正儿孙自有而孙福,一切顺其自然吧。

用过晚饭,司徒兰生带着易璇玑来到静书楼二楼。

这是易璇玑首次踏进他的房间,这儿摆设十分简单,并无特殊之处。

“这里就是我一直睡到和你成亲之前的房间,来,我想让你看的是外头。”

来到屋外的露台,他们似乎离天上的明月更近了。

一轮明月高挂天空,柔和的光晕包围着他们。

“我们这样算不算幸福呢?”易璇玑问道。

“当然。璇玑,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司徒兰生走入房里,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张纸。“这是我们当初和离时签下的。”当着她的面,他将那张纸撕成碎片。“我明白你心底担心什么,不过你别想太多,若你仍不愿搬回来,我绝不强迫你,因为在我心底,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妻。”执起她的手包覆在他的掌心中,他将会小心维系好不容易才又重新得到的爱情。

一天一点点,相信总有一天必能让她明白,他对她始终是真心的。

在皎洁的月光下,他发誓将会疼爱她一生一世。

无声的泪水滑落脸颊,易璇玑抬起头看着他。

“兰生,我从没后悔爱过你。”

因为她这句话,司徒兰生仿佛受到鼓舞,他缓缓低下头,先是试探着碰了一下她的颊,没遭到拒绝之后,下一瞬间便似暴风般席卷了她的唇。

他吸吮着她粉嫩的唇,继而探出舌头入侵她的檀口,与她的舌尖缠绵。右手捧着她的后脑勺,左手扣住她的腰,让她娇软的身子完全依附在他身上,一面品尝她甜美的滋味,一面将她带入房里。

不管体内的欲望已忍不住要冲出来,他仍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拨开她前额的发丝,眼底盈满对她的渴求。

“璇玑,我想要你。”

易璇玑缓缓起身,推开他,司徒兰生的心瞬间跌落谷底,以为她不高兴了,哪知她并没有离开,仅是转身背对着他宽衣。

他注视着她的动作,心底还来不及庆幸,从楼下传来的声音瞬间破坏了他好不容易制造出的气氛。

“兰生,璇玑,你们在楼上吗?快来吃‘紫雀堂’的甜糕!”

当司徒夫人要上楼时,立即被司徒兰生挡在楼梯上。

“娘,我们先下去吧。”

“儿子,怎么样,璇玑有没有答应要再嫁给你?”她小声地问。

“差一点。”唉!

“怎么会呢?”司徒夫人心急如焚。“是不是她还不肯相信你?”

“不,是因为娘您太早过来了。”到口的猎物就这么拍拍翅膀飞了,虽然遗憾,但他至少明白璇玑对他仍然有爱意,这已足够。

“什么?是娘来得太早了吗?那你还是上楼再继续吧!”儿子、紫雀堂的甜糕一点都不重要了,媳妇比较重要!

***

山不转,唯有路转。

中秋过后,司徒兰生便不时到易璇玑那儿过夜。

她阻止不了他,毕竟他人都站在她门外了,若让其他人看见似乎会更麻烦,只好“收留”他。

“你偶尔也到我那里去好不好?”每夜都跑来,弄得他好像见不得光似的。

明明光明正大过来见她就好,结果她暂时不想让人知道,两人就变成幽会了。

“我并没有强迫你非来不可。”怪她啊,又不是她的错。

“你明知道我根本不想与你分开,你不来,当然只好我过来了,唉!”虽说是让她自己作决定,不过他仍不时开口想说服她。

他一点都不想继续这样幽会,只想赶快把人带回去。

正在梳发的易璇玑放下梳子,来到床沿坐下,状似不忍地说:“既然你如此委届,要不……你回去吧。”

她脸上装得正经八百,其实心里偷笑着他的遭遇,不免还是露出破绽。

虽说一切都是他自愿,无怨无悔,不过她竟如此明目张胆的笑他,他当然要小小薄惩了。

司徒兰生一个翻身,随即把她压在床上,轻而易举便制住她。“知道我委屈,就跟我回去吧。”他真的不是想违背誓言,只不过希望能早一点团聚,一解相思苦。

易璇玑仍坚定地摇摇头。

他略感无力地倒在床的另一边,她反而主动靠近,抚摸他的脸,柔软的指尖细细描绘他的五官,由他的剑眉,挺直的鼻、厚薄适中的唇直到那双黑色的眸子。

“以前看见你的眼,总觉得锐利又冷漠,总不敢与你直视,就怕被你伤着……”

司徒兰生的手不禁圈住她的背,将她拉近。“现在还是这样吗?”

“不,现在你的眼底多了一抹温柔,你终于看得见我了。我晓得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可是我很喜欢此时的相处方式,以前我也认为相爱就必须永远在一起,一旦分开便是结束,等到我离开以后才想了许多,明白不是非要得到才算是爱,有时成全也是一种爱的方式。

“你不爱我,我便放手让你可以得到幸福,牢牢抓住你不放,其实也是困住我自己,让我只能默默期盼你偶尔的关怀,然后大多时候是我独自垂泪……我想,我是真的成长了许多,假使有天你又爱上别人,我不会恨你,也不会怪自己,我知道那真的是因为我们的缘分结束了,然后……祝福你。”

她是笑着说出这些话,司徒兰生却觉得一字一句都狠狠凿入他的胸口,教他觉得好心疼。

若是以前,他肯定会立刻拥她入怀,然后呵哄她,让她放心,但或许他是也有所成长了吧,往后他将不再用说的,而是会做给她看,不过,他还是自私的,要祝福她另觅真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他并没有那么大的度量。

无论他有多厉害,也只是个平凡的男人,和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一样,如果璇玑真的爱上别人,他绝不会相让!

他拍拍她的背,说:“晚了,快点睡吧。”

易璇玑自然地靠在他怀里,低语:“其实,我真的没想过我们还能有同床共枕的一日,我们是真的有缘分吧。”

“当然。”不过,他更希望两人能在司徒府里同床共枕,比较名正言顺。

“兰生,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放弃我,我也能体谅。”她低头,不让他看见她此刻的表情。即使他们此刻相互依偎,她也明白他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唯一能做的就是牢牢记住这短暂的温暖,至少分离以后还有回忆能安慰她。

“傻瓜!”他揉揉她的发。“你在胡说什么?我爱你愈来愈深,怎么舍得放开你,别说这些傻话,快点睡吧。”

***

唉,又一个客人嫌弃她的面了。

真有那么糟吗?易璇玑叹气,将桌子擦干净,左看右看都没有半个顾客前来,于是坐了下来。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呢?

“姊姊。”

听见这声呼唤,易璇玑连忙转头看去。“明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今天我休息,回家去看爹娘,也来看看姊姊。”她东看西看,发现这儿连一个客人都没有。看来她听说的事果然是真的了。

“要不要吃碗面?”

“不用了,姊姊,刚刚在家里,爹娘已经煮了很多菜给我吃。”

“这样啊……”记得明春曾经来这里吃过面,那时还赞不绝口,她猜想,应该是明春不想伤害她,才会这么安慰她吧。

瞧见易璇玑明显失落的神情,明春立刻明白她误会了,赶紧解释,“姊姊,我是真的在家里吃了很多东西,才没办法再吃面,你的面确实很好吃。”

好吃的话,怎么一位客人也没有呢?易璇玑无言地问。

“我想,姊姊这里没有客人,可能是因为……少爷的缘故。”哎呀,该不该说呢?姊姊和少爷最近相处得不错,倘若她说实话,会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呀?

“明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就、就……”虽然不明白少爷的做法,可是看姊姊这么伤脑筋,她也不好过。明春牙一咬,决定说实话。“是这样的,有人跟我说,少爷花钱请人来姊姊这里吃面,吃完以后必须挑毛病,然后绝不能再来第二次。我本来认为不可能,毕竟少爷对姊姊这么好,怎会做出这种事,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真的了。”

原来是他啊……

花钱买地、帮她盖了一间面店、找人手、找食材,这些全是做给她看的,结果一转身却这样对她。易璇玑知道自己应该生气,也有权利生气,但不知怎地,她心里却十分平静。他这么做是想逼她放弃,然后乖乖回到他身边吧。

“姊姊,你千万别怪少爷,我想他应该有他的用意。之前你离开以后,少爷每晚都会偷偷在房里喝酒,自从姊姊回来后,就没再看见了,少爷是很重视姊姊的。”

她现在才明白,原来少爷对姊姊确实是有感情的。

“明春,我没怪他。”一个对她付出真心的男人,她怎会责怪?

“那姊姊你何时要回司徒府?你和少爷住的房间一直保持原状,我天天都打扫,你随时都能搬回来。”若能看见姊姊和少爷破镜重圆,她会很开心。

“明春,谢谢你。”

为了让她回去,他真是煞费苦心呢,不过,她绝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就是了。

“你想向我拜师学艺?”

“是的,傅老板,我的厨艺还不够好,希望您能稍微指点我。”

“可是……”望着眼前这碗面,是她煮的,他刚才吃了几口,觉得并无不妥。“以素面来说,你的手艺已经够好了,味道以及油量比例拿捏得很恰当,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指导你。”傅或实话实说。

“但我的生意始终没有起色。”

“会不会是有心人存心破坏?”

猜得真准,不过她不能说。“应该不可能,我并没有阻碍到什么人。”

“这样啊。”傅或低头沉思了会儿后作出决定。“那好吧,以后每日申时你过来这里,我教你一些改良素食的做法。”

“谢谢师傅。”

“不客气。”傅或淡淡地道。

“师傅,恕璇玑冒昧,为何您愿意教我?”一开始她便想到要拜傅或为师,后来听闻他不收徒弟,让她十分遗憾,可是她不愿放弃,才硬着头皮前来。

“因为你让我想到我姊姊。”

“令姊?”

“我确实没想过收徒弟,不是因为想藏私,而是觉得麻烦,想学我手艺的只有来这儿工作才有机会,这次破例帮你,完全是因为在你身上看见了姊姊的辛苦。如果能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说,我会很乐意。”

虽然姊姊从不对他说过去发生的种种,但他明白她必定也苦过,还要一个人撑起酒馆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所以,不论易璇玑曾是谁的妻子,如今她是一个人,他会尽力帮忙。

“谢谢师傅。”

“傅韬!”

一名容貌俊美,并散发出尊贵不凡气息的男子,在看见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后面露不悦,似乎不觉得自己打扰了他们,反而教易璇玑有种是自己打扰了他的错觉。

傅或立即起身。“璇玑,若没有问题,明天请你准时到。”

“好的。”

待门关上后,她隐约听见“鸡汤”两个字,可是她没有多停留,直接离去。

离开“饕餮食馆”,易璇玑准备返回竹林小馆,竟不意在街上遇见孙如韵。

三年不见,她依然美丽如昔,甚至多了一丝成熟的韵味。

“哇,不得了,一个是司徒公子的下堂妻,一个曾是司徒公子的新欢,这下不知道会怎么样?”

“那还用说,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那……要不要先报官呢?”

她们都还没开口,周围的人们反倒比她们还紧张,隐约听见路人的耳语,易璇玑和孙如韵不约而同的一笑,其他人见了,莫不露出吃惊的表情,尔后,她俩相偕离开,更是让众人一头雾水。

“该、该不会是要到空旷无人的地方杀人灭口吧?”

“谁杀谁啊?”

“当然是孙姑娘杀易姑娘了,谁不知道现在司徒公子对易姑娘有多照顾,肯定是新欢不得宠,所以回头要来杀下堂妻。”戏台上都这样演的。

嗯,挺有道理的,那到底要不要报官?

优闲的午后,沏一壶好茶,还有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竹林相伴,让人不禁放松心情。

孙如韵放下茶杯。“你想,那些人是不是正在猜测我们会做什么?”

“也许呢。”易璇玑很难忘记当她们准备一同离开时,有个人的下巴几乎要掉下来的模样。

“毕竟我们的关系特殊啊。”

“你觉得我们该回应他们的猜测吗?”

孙如韵浅浅地一笑,直接进入正题。“易姑娘,如果你爱他,为何还不肯回到他身边?”

“我有我的考量。”

“老实说,虽然知道当初我的自私伤害了你,可是我始终没后悔,毕竟我也是真心爱着兰生,直到成亲以后,才明白你当初的成全需要多大的勇气,而我的做法也确实错了,在此,我要跟你说声抱歉。”

“那些都过去了。”

“你既然愿意原谅他,究竟是爱还是不爱?”

“不爱又怎能原谅?”

“那……为何我却不想原谅?当我丈夫说他想娶妾的时候,我一下子慌了,再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觉得当初他对我说的誓言全是谎言……为什么?为什么你竟然能大方成全你的夫婿和另一个女人呢?这是不是我的报应,因为我伤害了你……璇玑,对你,我真的很不好意思!”孙如韵说到了最后,几乎崩溃地捂着脸哭泣。

易璇玑看着她,深深地叹息。

无论是美或丑,聪明或愚笨,原来女人都会遇上同样的问题,让她们伤心、痛苦。

“我不是成全……是不得不退让,因为我无力改变现况,只能选择最不会让自己受伤的方式,不然我将会一辈子因为这件事而痛苦不已。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不能扭转,那么你就必须选择一条路,容忍或是退让,容忍是一辈子,退让则是一时,时间一久,你必定会淡忘。”

半晌后,孙如韵激动的情绪稍稍和缓,笑容依旧苦涩,不过眼中的迷惘淡了许多。“璇玑,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

“这没什么,希望你能想通,选择你真正想走的路。”

“那么,你选择对的路了吗?”

孙如韵临走前问了她这个问题。

易璇玑思索许久。

她选择了对的路了吗?

不敢说一定对,但至少是最不伤人的一条路。

***

司徒兰生终于妥协了。

自从璇玑拜傅或为师以后,每天小馆的生意结束后就得去傅或那儿学习,回来后还要练习,一刻都不得闲,晚上累得一沾床便睡,教他好心疼,所以他只好不再暗中对付小馆。

此时她已累得睡着,压根无法多理会他。

司徒兰生试着调整她的睡姿,免得她明天早晨醒来浑身酸疼。

“真是的,你知道你有多久没跟我说话了吗?”每晚来和她幽会,人是看到了,可是也等于没看到,她对他完全视若无睹,直接进灶房忙碌,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已经感到寂寞,此刻他终于能体会她当初嫁来时的心情。

“看你这么累,我会难过的,为什么就是不肯回到我身边让我照顾你?我晓得你必定还怕我将来会变心……璇玑,相信我好吗?”司徒兰生执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唯有这一刻,他才觉得璇玑仍然属于他。

她会怕,他亦是。

无论多晚、多累,他都要来找她,不管她怎么说,他都非赖着她不可,因为他怕她会如同过去那样不告而别。如今她不再是他的妻子,想上哪儿去他都没有资格阻止,所以他好怕会再次失去她,每夜都必须拥着她入睡才安心。

“你一定不晓得,当初你走得潇洒,可是让我痛得彻底,是你让我明白何谓爱得心痛,爱得患得患失……如果这些话当面跟你说,你一定会大受感动吧?会不会愈来愈爱我,舍不得离开我呢?”

璇玑……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一天她必定会选择离开他?

她究竟不安什么,能不能告诉他呢?



第九章

傅或不愧曾当过御厨,即使是简单的素料,他就是有办法变化出几十道像是荤食的菜色,几可乱真的美味教人食指大动。

“素食的食材除了青菜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豆子,可以制成豆腐、豆干以及豆皮等等,而光是豆皮又有几十种不同的做法。我能教你的有限,毕竟我不是专门做素食的厨子,等你学了基本功夫,剩下的就要靠你……”说了一长串的话,傅或转过头一看,发现易璇玑心不在焉,脸色有些苍白。“璇玑,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反胃,想吐。”她这两天一直忙碌着,所以没空去大夫那儿,在司徒兰生面前更努力掩饰,不过,今天早上情况似乎更糟了。

“没看大夫?”傅或若有所思地问。

“我打算待会儿再去。”

“你还是快些去让大夫看看比较好,我虽然是男人,懂得不多,可是我猜想你是不是……有身孕了?”即使他不爱管闲事,不过食馆里客人来来去去,总会听见一些不该听的话,其中也包括她和人幽会的传闻,甚至有人亲眼目睹有男人半夜敲她的门。

她……有身孕了?这怎么可能呢,大夫不是说她不能再生育?

“师傅,我……”

傅或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我明白,尽早确认也比较好,如果有了孩子,一定要让孩子的爹负责。”

离开食馆后,易璇玑匆忙前往大夫那儿,心中忐忑,一半是惊喜,另一半是怕失望的紧张。

有可能吗?她能够为兰生生下一个孩子吗?

食馆正要关上最后一扇门,司徒兰生神情冷肃地走了进来。

“这位客官,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

看见要找的人,司徒兰生笔直地走向他。“璇玑呢?”在她的住处等不到她,“竹林小馆”也不见她的踪影,他立刻来这儿讨人。

“璇玑?她很早就离开了。”

“她没回去。”

傅或低头想了一下,示意司徒兰生随他到一旁去,才说:“今天璇玑有些反胃,我怀疑她可能是怀孕了,便建议她最好去让大夫瞧瞧,之后她便没再回来。”

“我晓得了,多谢。”

如果是好事,璇玑必定会在家里等着他,如今让他找不到人,肯定是坏事。

璇玑,你宁可独自伤心也不愿告诉我,难道我真的不值得你依靠,不能帮你分忧吗?

易姑娘,你只是肠胃不适,并非有身孕。

大夫,我真的无法再生育了吗?

这……就如同老夫当时所言,你的身子确实不适合生育,很抱歉。

这些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本以为再听一回也没有关系,可是如今不同了,她真的很希望能替兰生生孩子,然而,这最终仍是奢望,她今生恐怕注定与孩子无缘,但兰生是独子,必须延续香火,他怎能娶无法生育的女子?

听完大夫的话后,易璇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晓得不想停下来,想一直、一直走下去。

边走,她边想着过去的种种,直到腿酸了,心里一片空白,才停住脚步,抬头看,发现自己回到了住处,但眼前熊熊的大火正燃烧着,嚣张的火舌照亮了黑夜,烧起来的正是她的屋子,屋前还有几个人正相互拉扯。

“别进去呀,你没看见火烧得那么旺,现在进去是死路一条!”

热腾腾的火焰让人却步,他却不要命的拚命想往里头冲,真的不想活了啊?

“我的妻子还在里头,放开我!”遍寻不着璇玑的踪影,司徒兰生便回来看看,心想说不定她已经回来,怎料迎接他的是这场大火。

“就算有人在里头,这会儿恐怕也烧死了,抓好他,别让他进去送死!”旁边的人们喊着道。

“不,不可能!璇玑不会寻短见,你们快放手!”没了平日的斯文,此时的司徒兰生像是头快要发狂的野兽,几个大男人都快抓不住他。

“司徒公子,易姑娘应该不在里头,您别冲动啊!”明春的爹也紧紧抓住他,免得他失了理智。

“兰生……”

听见这声呼唤,司徒兰生回头看见完好无缺的易璇玑,体内所有的力气似乎登时消逝。“璇玑,还好你没在里头。”

众人见状,纷纷放开他,赶着帮忙救火。

“我一直在找你,你跑去哪里了?”

“对不起、对不起……”易璇玑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不停流着泪,重复着这句话,抱歉让他担心,更抱歉不能给他一个孩子。

为何她只是想爱一个人,却得爱得这么痛?或许她和他的缘分真的太浅了,那么,她应该把握剩余的时间,至少不留遗憾。

司徒兰生清楚她心头的苦,更牢牢的抱紧她。以前是他不懂得怎么保护她,不过,往后他绝不再重蹈覆辙。

易璇玑住处被火烧了,只剩一堆灰烬,救火的人推断,应该是桌上的灯火不慎倒下才会引燃大火,幸好无人伤亡。

她只好暂时住在司徒府,白天在小馆忙着,夜里她则会特别依赖司徒兰生,没看见他就无法入睡。

对于那天她发生了什么事,又去了哪里,她绝口不提,他也不问,仿佛这件事不曾发生过。

小馆换了经营方式,即使卖的仍是素食,但不再冠上“素”这个字,并且多出不少接近荤食的素菜。小馆的生意逐渐好转,也请了个人来分摊易璇玑的工作,让她不再那么忙碌。

一切就好像回到最初,不曾改变。

日复一日,司徒兰生和易璇玑之间再无波澜。

除夕,一家人吃过年夜饭,最近迷上围棋的司徒老爷和夫人又继续厮杀。

司徒兰生则是挽着易璇玑的手在庭院里散步。

“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够回到我身边。”

“你真的这么希望?”

听出她的语气中似乎透露同意的意味,司徒兰生当然不会放过这机会。“嗯,若你愿意回来,我就很满足了,怎么,愿意成全我吗?”他战战兢兢地望着她,内心不断祈求,千万别给了他希望又教他失望。

“若你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马上搬回来。”

“我一定答应你。”这还需要问吗?他费尽了工夫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如今她终于愿意,再困难的事他也非办到不可。

“除了我以外,我要你再娶个女人进门。”为了他,她想了很久才终于能作出这个决定,也绝不后悔。

什么?要他另外娶妻?是他听错了吧?司徒兰生对她的要求错愕不已。

“璇玑,你应该是要我再娶你一回,是吧?”

“不是,我是要你再娶一名妻子。”

他连想都没想,马上拒绝。“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你当初不是也想娶孙姑娘?”

“那是因为那时我以为自己不爱你,既然我爱你,为什么还要再娶别人?”这根本是找他麻烦。

“因为……我不能生育。”易璇玑的眼神突然变得黯然。她怎会希望他再娶?只是她无法生育,不能为他留后,她会遗憾。

“大夫只是说你不易受孕,并没有说你绝对无法生育,如果好生调养也是有可能的,这不成理由。”

“要是七、八年后我仍然不能为你生下子嗣的话,我会愧对司徒氏的祖先。”

“就算是,也是我愧对他们,你别把责任往身上揽。”

“若你要我回来就得答应我,否则……免谈。”

司徒兰生火大了,注视着她,想自她脸上看出些许伪装坚强的破绽,岂料什么都没有发现,因此他更加气愤。

“好──你要我娶妻,我娶,可是我不会爱她,我只要她的孩子,生完孩子后她对我再无用处,我也不会留她,更休想我会怜惜她!你以为这么做就是好的吗?璇玑,你是我唯一想娶的妻子,假使你真的无法生育,那就代表我本就注定没有子嗣,我一点也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我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

“你能为我做的就是别再离开我,总之,除了你以外,我不会娶其他女人。我还以为你聪明,不会受这种无谓的规矩所困,看来我高估了你。”他口不择言地道。

他的心意易璇玑能明白,但他最后两句话还是惹怒了她。

“你不是女人,永远都不会明白女人承受的苦,你话可以说得简单,最后责任仍然会落在我身上,我只是希望两全其美,难道我做错了?”作出这个决定,她的心何尝不痛,可是若不这么做,愧疚的人终究是她。

“你怎么如此固执?”可恶!她几时变得这般强硬了?他不愿再娶,她竟然生他的气,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这叫择善固执。”她是对他的心意很感动,不过这样只是令她更为难。

“不、可、能!”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透露出司徒兰生不可动摇的坚定。

“如果你不愿再娶,就休想我搬回来。”

易璇玑不是故意以退为进,也不是存心试探,而是真的生气了,气得不再跟他说一句话,也搬出了司徒府。

元宵节的灯笼熄灭了,清明的雨依然纷纷,端午的粽子吃过、龙舟看过,转眼又入秋,夫妻分离后的第四年,司徒兰生的心愿仍旧没有达成。

“我真的是为他着想。”易璇玑微蹙着眉说。

“我明白。”孙如韵边逗弄着宝贝女儿边回应道。

自从她们两人把话说开后,反而成了好朋友。

当时孙如韵听进了易璇玑的话,最后在婚姻中选择退让这条路,哪知她的夫婿不答应,原来他说要娶妾是假的,是因为偶然听说妻子嫁给他之前喜欢的人是司徒兰生,嫉妒的他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于是才以娶妾为试探的手段,后来明白妻子心中只有他,便急忙把妻子哄回家去。

一桩闹剧就此欢喜落幕。

之后,孙如韵有空就会带着女儿来跟她干娘易璇玑请安,但因为夫婿善妒,为了见易璇玑,她只好发誓绝对不会靠近司徒兰生方圆百里之内。

“为什么他生我的气?”易璇玑叹了口气。

“你不也生他的气?而且你的做法很矛盾,当初做不到的事,为何现在却能同意?”

“以前退让是因为我以为他不爱我,既然不爱,也没必要勉强,可是如今情况不同,我既然无法为他留后,难道真让他没有子嗣?”

孙如韵颇不赞同地摇摇头。“原来你不是真的潇洒。”

“在爱情里,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潇洒。”

成全或退让、包容和体谅,都是必经之路,司徒兰生都能为她牺牲,她岂可自私的不顾及他?

“这大概就是我和你的不同之处,我就绝对不会同意,既然他选择我,当然要承担一切,如果还要我来操心,那我宁愿一开始就放弃。”和璇玑比起来,孙如韵承认自己是自私许多。“反正决定权在你手上,不过我想他是不会答应的,因为他也是相固执的人。好了,我得回去了,若没准时回去,孩子的爹铁定又会生气了。璇玑,我真的衷心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谢谢你。”

易璇玑也希望自己能幸福,不过更希望一切圆满。

兰生对她的心意,她确实感动,所以当然更应该为他着想,为什么他就是不懂呢?

“老板,我顺道帮你拿信过来。”小馆的帮手琥珀正要去买东西,知道会经过老板的住处,因此看见店里有信就顺便带过来给老板。

易璇玑拆开一看,神色立即变得凝重。妹妹病了?

由于担心妹妹的病情,易璇玑将小馆交给琥珀,随即赶回寻安城,怎料当面问清楚之后,才晓得是妹妹笔误,而她也错看,所以白跑了一趟,不过看见妹妹没事,她总算松口气。

“对了,姊姊,姊夫没有陪你一道回来啊?”

“他很忙。”明知她仍在生气,他依然一有空就往她这儿跑,甚至晚上也是,她还真希望他最好是忙得没空理她。

“谁说我忙?琴瑟,许久不见了。”司徒兰生甫进门便跟小姨子打声招呼,手更是自然地环上爱妻的纤腰。

听见妻子回娘家去,他立刻将手边的事情扔下,日夜驱车马不停蹄的赶来。

“姊夫,难得你们回来一趟,这次要待久一点喔。”

“这是当然。”终于逮到能和妻子光明正大相处的机会,司徒兰生自是懂得把握。

易璇玑却道:“小馆生意忙,我怕琥珀一个人忙不过来。琴瑟,既然你没事,那我明天便回祥龙镇了。”

易琴瑟上前握住姊姊的手,相当不舍。“姊,就多留几天嘛!我们姊妹好不容易才见面,就不能陪陪我吗?”

“是啊。”司徒兰生不忘帮腔。“而且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跟岳父、岳母请安了,就让我尽点孝道吧。”

易璇玑赏他一记白眼。

“姊,这一趟路途遥远,你们先回房休息吧,晚上等爹娘回来,我们一家人再好好聊聊。”

等妹妹离开?易璇玑马上离开徒兰生的怀抱。“你怎么会来?”

“我是你的‘丈夫’,难得你回娘家,当然要陪你来探望爹娘,这是合情合理的吧?”世上大概没有一个做丈夫的比他更“幸运”了,妻子希望他另娶,他还不得不从。

自知辩不过他,易璇玑换了个话题,问道:“我记得你和京城的裴府有生意往来对吧?”记得前些时候,司徒兰生去了京城一趟,回来的时候听他提起过裴府的事,不过那时后她很累了,想睡觉,没怎么注意听。

司徒兰生明白她想问什么,避重就轻地回答:“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生意?是不是对我余情未了?倘若是,大方承认吧。”千万别再逼他娶别的女人。

易璇玑露出一副受不了他的模样,随即走出前厅。

司徒兰生无奈的勾起唇角,连忙追上他。“璇玑,你还要跟我呕气到几时?”

“我不想成为罪人。”

“你想得太严重了,不过是这世上没法再多出一个姓司徒的人,根本没什么。”

“我对干爹、干娘无法交代。”

“我自有办法,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既然我选择你,责任当然由我来扛。”

“兰生,你不懂……”

“我懂,相信我,我绝不让你受一点委屈。我们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吧?”自从璇玑不理他后,正月他便和她在娘家待到月底,只要她回来,他也绝对不缺席,因为唯有回到这儿,璇玑才不会再逃避他。

自古以来,不能生育总是女人的错,受到责骂的也是女人,即使干爹、干娘疼爱她,他是独生子,便必须承袭香火,这是避免不了的责任。

他仍是不懂她心底的顾虑,不过,此刻她真的明白他对她的心意有多重了。

“明天就回去。”她岂会不明白他是打着什么如意算盘?



第十章

为了讨易璇玑开心,司徒兰生将终于拿到手的“八味香子”献给她当作求和礼。

“这是我要送你的礼物。”

“八味香子”是一种作料秘方,由前朝王御厨所创,因为他没有传人,秘方也就下落不明,司徒兰生心想,璇玑喜欢下厨,相信必定会喜欢这个秘方,他费尽心思得到它,就是为了让她高兴。

“八味香子”的秘方写在一张泛黄的纸上,易璇玑见了,果真笑得好不开心。“兰生,你真是与我心有灵犀,我正好想要这个。是怎么得来的?”

心爱的人笑得开怀,他很高兴。

“这……你喜欢就好。”总不好告诉她是偷来的吧,他也是事后才晓得对方是派偷儿去偷这个秘方。

被偷的人自称有层层关卡,保证连一只蚂蚁也进不去,结果秘方轻而易举就让人偷走,他脸上挂不住,才谎称有名商贾花了一千两黄金买下这个秘方。

“我这就拿去送给师傅。”前些时候,师傅才说想要这个秘方,她还不知怎么跟司徒兰生开口,如今东西直接送到她面前,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要送给傅或?”他费尽心思为她弄到手的珍宝,她简简单单就说要转送,而且还是送给另一个男人?

“这东西对我没什么用处,当然要孝敬师傅了。”

司徒兰生不禁心痛。“这是我送给你的,不许你转赠!”

“我又不需要,你既然送给了我,为何不许我转赠?”送给她后不就是她的东西了?想要送谁当然由她决定。

“好,若你要‘八味香子’,除非嫁给我,要不然休想!”

“好,若你不给我‘八味香子’,我就立刻嫁给别的男人。”哼,要撂狠话,她也不输人。

司徒兰生无奈,只好投降。“只要你说爱我,这东西就随便你了。”

“无论你有没有给我‘八味香子’,我都会爱你。”易璇玑主动送上一个吻当作谢礼。

他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你何时嫁……”

“我先拿去给师傅了。”

易璇玑纤细的身影一溜烟便消失在眼前,司徒兰生根本来不及捉住。

她这阵子是稍微有所改变了,不再将他拒于门外,也不吝惜表达对他的感情,甚至更为热情,想到昨夜的缠绵,他仍意犹未尽……

不过,一提到要她回司徒府的事,她始终回避,不肯面对。

司徒兰生对此有着极深的无力感。

究竟要到何时,她才会完全接受他的承诺?

差不多了,她……也该离开了吧。

上回离开的时候是秋日,这次再离开时亦然,萧瑟的秋日或许最适合别离。

望着夕阳,易璇玑的心口阵阵泛疼。

“老板。”琥珀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上前问清楚。“你的亲人是不是还不清楚你离缘的事呢?”刚才老板的妹妹来过,她是没听清楚她们的谈话,不过她听见老板的妹妹似乎对老板和司徒公子已离缘的事很意外。

“嗯,我一直瞒着他们,不过,如今已经不必再隐瞒了。”

怎么今天老板看起来特别落寞,而且,她总觉得老板好像想离开这儿了。“老板,你会永远待在这里吧?”

“琥珀,我和兰生早已经不是夫妻,先前瞒着家人也是怕他们担心,如今已经四年了,事情不可能瞒一辈子。”

“可是老板和司徒公子之间相处得很好啊,老板为什么不再回去呢?”

“琥珀,别问了好吗?”

易璇玑的声音听起来极为苦涩,神情也很落寞,看得琥珀不禁红了眼眶。

“我没事,你哭什么?待会儿你还要去喝琵琶的喜酒,可别红着眼睛过去,不吉利的。”

“老板,你不去吗?”

“我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休息,这个红包你帮我送去,祝他们早生贵子。”

催促琥珀去喝喜酒后,易璇玑独自收拾着小馆,过没多久,明春匆匆跑来。

“姊、姊……姊姊!不好了!”

“明春,你别急,慢慢说,什么事情不好了?”

“那个……待会儿、待会儿少爷就要去宋府了。”

“这事他昨天跟我说过,是要去谈生意。”

“不,不止谈生意,宋老爷一直很中意少爷,这趟是顺便要介绍宋小姐给少爷认识,姊姊,你要不要快去阻止?”

阻止?凭什么?她和他不再是夫妻了。

“明春,兰生想做什么,我都不能阻止,宋小姐是个不错的姑娘,若兰生能娶她,是一件好事。”易璇玑淡淡地道,脸上没有一丝波动。

明春却紧张得不得了。“姊姊,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能这么说?难道你都不嫉妒吗?如果姊姊现在过去,少爷一定会选择你!”

易璇玑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更不能过去。

“明春,谢谢你来告诉我,不过……我不会过去,我今天有点不舒服,要回去休息了。”

“姊姊,你不去会后悔的!”明春又急又气。

易璇玑摇摇头,送明春离去,然后回到住处,连饭也没吃就躺在床上休息。

她刻意忽视心中的痛楚,把整个身子缩在被子里。

“唉……”

不知睡了多久,她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原本睡得迷迷糊糊,根本不可能听见,偏偏她听见了,而且还认出了那是谁。

她仅探出手,便立刻被握住。

“你哪儿不舒服?”

“头有点疼。你……怎么来了?”

“明春跟你说的事是假的,我确实是和宋老爷谈生意,说要介绍宋小姐给我认识只是说笑罢了。”瞧她将被子裹得那么紧,司徒兰生看了很不舍。“璇玑,若很不舒服,我去请大夫过来一趟。”

缩在被子里的头猛摇着。

“璇玑,探出头来看看我好吗?我这两天忙着生意,没看见你,觉得有点寂寞呢。”

一会儿后,易璇玑终于掀开被子。“我只是头疼而已,没事。”

“那就好,累的话就先睡,我会在这里陪你。”

他欲替她盖妥被子,她却抓住他的手,将他拉下来,柔嫩的唇亲吻着他的颈,意图明显。

司徒兰生没有多问什么,随即封住她的唇,与她尽情厮磨、纠缠。

“兰生……兰生……”

这一夜,易璇玑除了不停呢喃着他的名字外,再也记不得什么……

翌日清晨,司徒兰生醒来,没看见心爱的女人,反倒在桌上看见一张字条。

兰生:

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往后我们真的再无关系了。

璇玑

一夜的缱绻换来的竟是她留书离开!

司徒兰生愤怒至极,原本今天还要与人谈生意,他也不去了,直接赶往寻安城。

当他赶到易府时,才刚踏入厅里,便立刻感受到好几双敌视的眼睛。

看见女婿,不,前女婿,易老爷怒不可遏地拍桌站起身。

“兰生,你怎能和璇玑离缘?她是做错了什么?”

看向昨晚还在他身下娇喘的女人,司徒兰生此刻有满腹说不出的哀怨。她所谓为他着想,就是走为上策吗?

易璇玑默默地转开头,当作没看见。

“爹,我想这其中必有误会,我并未和璇玑离缘。”司徒兰生解释道。

没有?易老爷迷糊了。“可是璇玑说你们已经离缘。璇玑,你骗爹吗?”

“爹,我们确实已经离缘了,这种事我怎么敢拿来欺骗爹,我们……”

“你说我们已离缘,就得拿出证据。”司徒兰生先声夺人,一副绝不接受冤枉的模样。

证据?易璇玑突然想起,唯一仅剩的证据早就在那场大火中被烧得连灰烬也找不到了,现在跟她要证据,她怎可能拿得出来?

所有人均望着易璇玑,等着她的“证据”。

“璇玑,证据呢?”易老爷问道。

“被、被烧掉了……”

“爹,之所以没有证据,是因为我根本没和璇玑离缘。”这会儿已轮到司徒兰生主导全局。

“那璇玑怎会这么说?”易老爷愈来愈困惑。

“不是我想和她离缘,是她想和我离缘。”

“为什么?”不止易老爷,其他人也都相当不解。

“因为大夫诊断我无法生育,而璇玑想要有个孩子,所以决定和我离缘。”

易璇玑闻言,惊愕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看见这情况,易琴瑟和丈夫便率先离开了前厅。

原来如此啊。易老爷颇为同情地拍拍女婿的肩膀,叹口气,语重心长地道:“璇玑,要一个男人承认他不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难得兰生愿意为了你说出实情,你怎能在此刻弃他不顾?爹是这样教导你的吗?你这么做实在太令爹失望了。”

一对夫妻没有子嗣,十之八九都会怪在女人身上,若是兰生不说,这个罪就得由女儿来承担,然而兰生选择坦白就表示很爱女儿,他这个做岳父的当然要站在女婿这边,为他着想。

“爹,您别怪璇玑,我能明白她的心情,其实是我对不起她,她那么想要有个孩子,而我却不能为她做到,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司徒兰生可谓唱作俱佳,表现出自责不已的模样。

“兰生,爹明白。”男人的痛唯有男人懂。

“可是我只爱璇玑,实在舍不得让她离开我,不过……倘若她坚持,我也会成全她。”司徒兰生甚至以退为进。

“放心,爹会做主,绝对不让你们离缘。”

“谢谢爹成全。”

“兰生,既然你这么爱璇玑,可要好好善待她。”易夫人没好么好骗,但为了女儿的终生幸福,她决定相信女婿。

“娘,我会的,请你们放心。”

等易璇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时,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演完了戏,司徒兰生正在品茗吃点心。

“你怎么能乱说,你明明……”

“璇玑,若能让你回到我身边,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且只是说点小谎根本不算什么。”说个小谎能换回璇玑,他认为非常值得。

做了那么多生意,唯有这一笔他赚得最愉快,而且真真正正稳赚不赔。

“可是你怎能胡说?”这个男人实在胡来。

“我早说过,这个责任由我来扛,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干爹、干娘会很伤心的。”

“难道这样的我就不是他们的儿子了?如果我伤心你会心疼吗?还亏你之前骂过我自私,这是我们应该共同承担的事,你迳自做出决定也不问我的意见,难道这样就不算自私?”

“我只是不希望你为难。”

“我还有不少堂兄弟,就算未来少一个姓司徒的,天也不会塌下来,你不必露出一副仿佛快要天崩地裂的绝望神情,听懂了吗?你这个笨蛋!为赶了来这里,害我少做了一笔几千两的生意,这都要怪你不肯相信我。”

变成……她的错了?

“我很好心,不会跟你求偿,不过你必须立刻、马上随我回去,从今以后乖乖当我的妻子。”

“你难道一点都不介意?”

“我最介意的是你始终不肯与我分担你心底的忧虑,你不是答应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第一个想到我?”

“我……对不起。”

“那现在就随我回去,打铁趁热,赶紧把爹娘那边也一并解决。”他实在受够了,既然要解决就一次搞定,省得夜长梦多。

于是,他们俩又快马加鞭的回祥龙镇。

同样的戏码又在司徒府上演一回,易璇玑无法说什么,只能像个备受欺负的小媳妇般站在一旁。

她原本不认为司徒兰生的演技能让干爹和干娘相信,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看起来颇为精明的他们竟立刻相信了司徒兰生说的谎。

易璇玑实在讶异,只能呆呆的注视着两老的身影离去。

她的爹娘就算了,怎可能连干爹、干娘也轻易相信这种破绽百出的话呢?

“如何,我这个下堂夫演得可好?”司徒兰生微笑问道。

“这样你很委屈的。”想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却要说这种谎,真是很委屈。

“你以后多疼我一点就好了。”

“我……实在不相信他们轻易就相信了你。”

“那你去问他们吧。”

“这……”呃,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他们究竟相不相信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接受了,懂吗?”

岳父、岳母那儿也就罢了,但自个儿的爹娘是什么角色,他怎可能不清楚,他虽然说了谎,可是爹娘何尝不也是说谎了?

有时候事情追究太深只会两败俱伤,不是吗?

易璇玑点了点头。

很好,孺子可教也。

司徒兰生圈住她的身子,轻声问:“那么,今晚可以搬回来了吗?”

他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不达成誓不罢休!

当晚。

“老爷,你会怪兰生吗?”

“儿孙自有儿孙福,睡吧。”

另一方面,八天前,寻安城,易府。

“夫人,看来兰生确实很爱璇玑,不然怎会愿意坦承这种事呢?真是个好女婿,我果然没看走眼。”

“嗯,睡吧。”

六年后的某日,天晴。

“兰生,我们之间恐怕有个……问题。”易璇玑神色凝重地道。

“怎么了?”司徒兰生微愕,关心地问。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严重的事,我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发生的……”

他分辨不出她究竟是不是自责。“到底是什么事,说吧!”罢了,他心里已有准备,就算泰山在他面前崩毁,他也不会大惊失色。

“就是……”易璇玑仍迟疑着。

“嗯?”他心跳如擂鼓,但仍然装作若无其事。

“我想……”

“到底是什么事?”天,他比她还要紧张!

“嗯……你要做爹了。”



补遗一──假如……

假如能再见她一面,他们必是有缘分,不是吗?

这次让你走,无论你上哪儿去,我不会再打采你的消息,不过,倘若我们有缘相聚,到时候我一定会不顾一切抓住你,不再让你离开。

他曾这么对她说。

如今,无论到了哪里,他总是会找寻卖素面的店,想看看有没有可能遇见她。

城镇一个换过一个,面店找过一间又一间,他想见的人始终没有音讯。

“这位公子,我看你一直盯着素面,是不好吃吗?”老板看他几乎盯了一刻钟,连动也没动,这碗面真这么难入口吗?

“不,是看见素面让我想起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怎么了?”

“她离开我了……我正在找她,因为她喜欢吃素面,我想,如果能找遍世上所有卖素面的地方,应该就能找到她了。”

“这样你要找到何时?”

“一辈子。”

哇,真是感人。“年轻人,你一定会找到你妻子的!”

“多谢。”

假如能再见到她,他们必定是有缘的吧?

不过,相信缘分等于是大海捞针,如此没有胜算的事情他可不会做。

吃过面后,司徒兰生在街上逛了一圈,才回到客栈。

“客官,有您的信。”店小二将一封信交给他。

司徒兰生打开信,信中只写着“人在桐南镇”五个字,他很满意地打赏店小二银子。

依赖缘分太渺茫,也不切实际,他是商人,行事当然果断。

说他狡诈吗?

他承认,谁教他本来就是奸商,性格并不怎么高尚,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一点也不介意用什么手段。

璇玑,这次你再也逃不了!



补遗二──原来……

在“竹林小馆”工作也有一个多月了。

老板对她极好,待她就像亲妹妹一般。

不过,她不太了解老板,多半的时候,老板都是默默地待在厨房研究素食的做法。

老实说,她真的很佩服老板,竟然能将荤食的美味融入素食中,食材完全是素料,味道却带有鲜美的荤味,很不简单吧?小馆逐渐做出口碑,客源也就稳定多了。

据说之前小馆的生意很糟糕,捧场的只有老板的亲人、朋友,至于其他客人都只来吃过一次就拒绝再上门,直到老板跟傅老板拜师学艺后,生意才开始好转。

真是可喜可贺。

她当然很高兴老板的店生意兴隆,如此一来,她才能继续在这儿工作。

不过呢,她比较关心的是老板和前夫的问题。

老板的前夫是“司徒商行”的司徒公子。

他们之间有点……微妙。

有人说老板和司徒公子关系不太好,小馆的生意不佳就是司徒公子一手操纵的,听说他花钱请人来老板这里吃面,然后说不好吃,导致客人愈来愈少。

也有人说司徒公子出资为老板选在这里开店,就是希望老板生意一落千丈,现在,甚至有人说司徒公子暗中想毒害老板──这个说法就很夸张了。

总之呢,他们的关系总是让人猜不透。

最近,又有另一则流言流传,说司徒公子有意和老板复合,不过老板已经另有情郎,两人夜夜相会。

听见这样的流言,她真的很不高兴,那些人怎么可以随便污蔑老板的清誉呢?

因此她决定找出真相,还给老板一个清白。

某一晚,月黑风高,她偷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眼睛直直盯着老板的房子,任何一个打门前经过的人,甚至是小猫、小狗她都不放过。

等啊等,就在她等得肚子都饿了,果真看见有个男人往老板的家门口走去。

她张大眼睛,随着男人愈来愈接近,她的心跳也跟着加快,直到男人敲了敲门,老板将门打开,从屋内透出的光亮,让她看清了男人的面容。

咦?

原来是……老板的前夫啊。

他们的关系果真复杂,她实在很难理解老板和司徒公子的事。

啊,好饿喔,还是先去吃碗面,然后乖乖回家睡觉吧。

至于那些流言,当然也要想办法杜绝,只是该怎么杜绝呢?

干脆实话实说,嗯,好,就这么办。

她离开后没多久,刚关起的门忽然悄悄打开一道缝,透出的一丝光亮将一个男人充满算计的笑容照得十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