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23

下午茶: 令我象花一样盛开 61-完

第 61 章

十月的最后一周,普达集团久候不至的集采标书,终于公布了。
还是分技术标和商务标两部分,和常规文档没有太大出入。
技术标的截标日期,是三周后,即十一月十六日。
商务标,包括商务条款应答和最终报价,向后延迟一周,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点截标,并当场唱标。
随后是为期十天的全封闭综合评标。
按照技术和商务的加总分数,从七个入围供应商中淘汰得分最低的两名,再把进入ShortList的五名供应商排出名次。
这个名次,对一期招标的后期商务谈判,以及市场份额的分配,都有重要的参考作用。
谭斌和乔利维带着几个销售经理,用一下午时间,把标书内容全部过滤了一遍。
将标书里各省分公司的实际需求,与销售经理们挖到的情报两相对照,虽然个别省份让人大跌眼镜,但整体规模的偏差,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谭斌十分疑惑,看上去相当正常的一份标书,为何会一拖再拖?
找个机会问田军,他回答:“设计院审查各省配置耽误了时间,没别的意思。”
联系其他部门的内线,打听到的消息,都和他的解释大同小异。
与刘秉康商量,他没有太在意,只叮嘱和客户加强联系,边走边看。
虽然难以释疑,但时间紧迫,也容不得谭斌多想,任务很快布置下去。
工作强度相当大。
最终的技术建议方案书,包括二十多个省的软硬件清单,都要在三周内完成。
除了几个正在进行中的项目,MPL售前所有的资源,几乎都被调动起来。
十六层的会议室,全部被投标团队占满,日日人声鼎沸,热闹得象集市一般。
用夜以继日形容,并不算夸张。
每天晚上九点,当天的汇总会按时发送到谭斌的邮箱里。
她是Bid Manager,要对整个投标期间的协调管理负责。
而内部销售管理系统,流程环环相扣,每天的文件,都需要BM一份份过目,及时批准后才能转至下一步骤。
所有工作完成,回家洗完澡躺下,通常已是凌晨。
有上次高烧的教训,谭斌不敢再大意,每天如常锻炼,即使没有食欲,也强迫自己按时进餐。
只是天天十几个小时盯着电脑,眼球四周的肌肉隐隐作痛,似已不会转动。
抽屉里常备着眼罩,实在难受就躲进洗手间,坐在马桶上闭眼热敷几分钟,出来再接着工作。
一片忙乱当中,反而象完全找回了自己,心情异常平静。
愧疚心痛依然存在,但不再象开始时那样尖锐。
文晓慧曾陪她去医院点滴,听完经过,什么也没有说,只叮嘱她少想多睡。
谭斌问她:“你不打算教训我?”
文晓慧说:“男女之间缘来缘去,各有对错,局外人哪有资格评价是非?”
谭斌刹时泪盈于睫,这是多日来听到的最窝心的话。
难以入眠的时候,她枕着手臂假寐,一阖眼便似听到沈培的声音:“谭斌,我明白你,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
没想到把她看得最透的,还是沈培。
一直以来,他几乎把她奉做神明,走到尽头,他发觉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和京城各大写字楼里出入的白领女性,没有任何分别。
甜蜜的时刻有很多,但谭斌已经不愿去回想。
健忘和迟钝,很多时候倒是最好的自我保护方式。
对错无妨,她只想往前走,不愿再难为自己。
这期间王奕帮了不少忙,工作中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
这女孩和人交往的态度,在谭斌看来,总是有点儿轻浮。可她嘴甜心细,做事麻利,周围的男性,老中青无论年纪,都挺喜欢她。
和不肯合作的产品经理沟通,她一跺脚一撒娇,对方立刻软化,虽然一脸无奈,还是乖乖听她吩咐。
谭斌叹为观止。
往回追溯几年,她会对这种风格不以为然。如今不得不承认,此方式简单直接,有的放矢,省却了不少无效沟通的时间。
她很庆幸,原是不得已的选择,如今竟是新添了一支生力军。
借着王奕在普达总部的背景,她把北京地区销售额最高的客户----北京普达分公司,调整到王奕的名下。
周杨很不高兴。可他刚捅过的娄子还没有撇清,心里再不愉快也不好说什么。
谭斌不知道自己做得对或错。
她只是反复纠结于一个问题:为什么男性上司的信任,可以让下属热血沸腾,甚至不惜士为知己者死,她对周杨完全放手的信任,却落得如此结果?
没人能给她满意的答案。
闲时询问王奕转职的感受,王奕笑笑说:“总算能做点儿实事了,挺累,可是心情愉快,好过以前云山雾罩,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谭斌点头,“那就好。”
“说实话,来之前我挺忐忑的。”
“真的?理由呢?”
王奕回答:“ 都说你要求特别严格,以前我就怕你,这回更怕合不来。真正一打交道,却发现你是个挺好相处的老板,理性,又不教条,Cherie,我特别想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一个机会。”
“Welcome.”谭斌微笑。虽是客套,却是由衷的。
奉承话人人爱听,尤其王奕说得如此自然动听,句句象发自肺腑。
不过谭斌仍然奇怪,“那你当时为什么选择做客户经理?”
王奕低头,有点儿不好意思,“怕背Quota,感觉压力太大。后来发现,我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每年年终做Performance evaluation时,都觉得无话可说。眼看着和我一起进公司的,都走在前边,我还得从头开始。”
谭斌拍拍她的手背,“别那么想,现在开始也一点儿不晚。只要用心做,每份工作都有它的价值。你想想,在普达总部的这两年,你亲手建起了自己的关系网,其他Sales Manager,谁有你在总部的关系深厚?”
“是,我也这么安慰自己来着,后发制人嘻嘻……”
谭斌笑笑,问出心中埋藏几天的疑问:“Yvette,我观察你很久,发现你跟男的打交道,几乎是手到擒来,可为什么在总部那么久,一直没有搞定他们的总工陈裕泰?”
王奕捧着咖啡杯,歪头想了想:“他呀,我就没想过动他。”
“哎,为什么?”
“我跟你说过,咱们公司有人得罪过他,还记得吗?”
“记得。”
“你知道得罪他的人是谁吗?”
谭斌拿笔敲敲她的脑袋,“别吊胃口,快说!”
“就是Ray Cheng啊。”
谭斌手里的圆珠笔啪一声,差一点脱手飞出去。
“那时候他是我的Line Manager,您说我哪儿敢去刻意讨好老陈呀!”
谭斌又开始啃咬杯沿,“Ray怎么会得罪他呢?”
“听说啊,我也只是听说,有回在一起吃饭,当时的北方区SD张彤也在,已经喝多了,老陈还按着她硬灌,大概场面太火爆了,Ray过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劈手把那杯酒给泼了,梁子就这么结下的。”
谭斌静默一会儿,“就这样?”
“啊,就这样。”王奕摊开手,“别看Ray现在四平八稳,当年也是一热血青年。据说老陈狠狠告了一状,他差点被开掉,是张彤拼命保下他。”
谭斌只是点点头,对此不便发表任何意见。
但想起陈裕泰戴着眼镜文绉绉的样子,她又多少有些疑惑,“老陈迂是迂点儿,可不象那种人哪?”
王奕撇嘴,“怎么说呢,有种人吧,出身特苦,小时候受压抑过度,虽然靠自己的努力一路爬上来,可他心里总是不平衡,觉得社会和周围人都欠他的,所以他喜欢看别人吃苦,在他面前做低伏小……”
“行行行,别再做心理专家了,该回去工作了。”谭斌及时制止她。
公开议论客户隐私并不是个好习惯。
王奕耸耸肩,乖觉地住嘴,回座位干活去了。
谭斌发会儿呆,又探过身叫她,“Yvette,想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
“什么?”
“有时间你去努力努力,务必请老陈出来吃顿饭。”
“我尽力吧。”王奕拖长声音,无可奈何地答应,“要我做陪吗?”
“不用,你只负责把他约出来。”谭斌笑,“我准备祭出神龙教护身大法,怕你内力太浅,抗不住半路吐了,戏就演不下去了。”
坐下来继续工作,邮件中看到一处疑问,她取过手机,想拨个电话给同事。
屏幕上显示出一列起始字母为R的姓名。排在第一个的,是一个简单的字母,“R”。
那是她终于输进手机的一个号码。
可是他没有再来过电话,好像完全消失在空气中。
不知谁的计算机轻轻放着音乐:不敢问却一直想问,你心里藏着什么人,不敢猜却一直想猜,如回去有没有可能?我不够完整,你给的从来不够完整,你一个语气都无法确认,这种缺乏是什么象征……
谭斌托着下巴看屏幕,微微苦笑,只觉歌词甚为讽刺。
终于听不下去,起身离开办公室,溜到附近的星巴克。
她不再点最爱的焦糖玛琪朵,而是换杯朴素的黑咖啡,狠狠加了双份的糖。
此时西斜的阳光正透过玻璃窗,照在身上温暖和煦,她喝完咖啡,踌躇半晌才不舍地离开,回去接着埋头苦干。
这天回家比较早,也已经过了十一点。谭斌在自家的车位上停好车,拎起钥匙目不斜视地往公寓走。
路边有人叫她一声:“谭斌。”
那个声音让她一机灵,转头望去,就见路边停着一辆车,一个人靠在车门处,含笑看着她。
他穿着黑色的商务正装,衬衣的钮扣已经解开一粒,领带结扯歪在一边,但依然英俊得难以形容,微敞的领口,拉出的每缕线条都象有一种诱惑存在。
谭斌愣住,仿佛被催眠一样,近乎贪婪地看着他。


第 62 章

这个人明明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却总给她不真实的虚幻感。
程睿敏走近,语气熟稔,好象昨天才和她见过面,“这么晚才回来?”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显然是刚从酒会宴席之类的场合退下来。
谭斌只好也做出没事人的样子,“啊,工作太忙。”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发,抬到中途又改了道,只说:“你瘦了。”
谭斌笑笑,“正在应标,人人都掉了几斤肉。”
“是吗?”他低头凝视她,目光中似有无限怜惜。
谭斌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转开脸。
他的手还是放在她的肩上,停留片刻:“这两天多少度你知道吗?怎么穿这么少?”
“早习惯了。”谭斌犹豫一下,“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刚从酒店出来,顺路,就拐进来碰碰运气。”程睿敏说得很坦然。
谭斌哦一声,不知道怎么接下句,想了想说:“跟我上去吧,你也喝杯茶醒醒酒。”
程睿敏的样子,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不用不用,时间太晚,不多打扰,我马上走。”
谭斌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上回三人碰面的那一幕,仍让他心有余悸。
“那就花园里走走好了。”看看他搭在臂弯里的风衣,她淡淡补一句,“你最好把风衣穿上。”
程睿敏顺从地套上风衣,跟在她身后,走进冷冷清清的花园。
前两天刚有一场寒流过境,室外气温骤然下降,只有十度左右。
但是刮了两天两夜的北风,吹走了北京上空的灰色雾霭,那夜墨蓝的天空显得特别明净。
踱到树荫下的暗处,谭斌站住,问他:“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
“我担心你见了我的电话会立刻挂掉。”
他说得完全属实,谭斌无法反驳,只得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回家?”
程睿敏朝楼顶抬抬下巴,“你房间的灯一直没亮。”
谭斌起了疑心,“你等了多久?”
“刚到。”他依然坚持,努力说得轻描淡写。
谭斌站在他对面,手插在大衣兜里并不说话。黑暗中她的轮廓愈加柔和,两只眼睛晶光闪烁。
程睿敏被看得狼狈,退后两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挨下来,他已无法站住。
“谭斌。”
“什么?”
“我知道我很冒昧,不该轻易来骚扰你。可我今天实在想找个人说话,如果让你觉得困扰,我很抱歉。”
谭斌端详他片刻,慢慢说:“那我半夜把你叫到医院,是不是也该说抱歉?有什么都是我和他之间的旧账,不关你的事。”
反正她已经习惯了做罪人,不用再拉其他人下水。
程睿敏被噎住,半天做不得声。过一会儿他象是明白了什么,脸上忽然绽开笑容。
那个笑容竟让谭斌感觉辛酸,即使在暗影里,也能看到他眼底透出的如释重负。
积攒多日的薄怨渐渐融化,她心一软坐在他身边,轻声问:“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睫毛的阴影似黑色的蛾翅,静静驻留在面颊上。
“那允许我猜一猜,签了一份重要合同?”
程睿敏忽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谭斌拉拉他的领带,“这条领带,至少已有三年历史,三年中所有隆重正式的签约仪式,它都会出现。”
那是一条登喜路,深蓝的底色上,四处散落着小小的白色R字,他英文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程睿敏牵牵嘴角,象是在笑,“谭斌,你太敏感了,简直可怕。”
这就算是默认了。
至于那条领带,并不是谭斌的敏感,它曾是公司八卦里生命力最长久的秘密。
每次看到它出镜,她都忍不住暗笑,觉得款式巧合得惊人,也自恋得惊人,和他平日低调的风格,完全不搭调,他却毫不在意地戴着它招摇过市。
“那么,你们代表处注册升级分公司了?”谭斌追问。
代表处是没有资格签订商务合同的,所以她才如此猜测。
“你猜的,全中。”程睿敏迟疑片刻,终于开口,“我们刚和众诚公司签了一份frame agreement,双方在Strategy Level进行全球合作。”
这下轮到谭斌大吃一惊,“你们和众诚?”
众诚也是此次普达集采的入围厂商之一,算是本地供应商中的领军人物。
“是,本公司在中国大陆的第一个program。”
“Oh,really?”谭斌张大眼睛,困倦顿时飞到九霄云外,“你不会蒙我吧?挺大的事,怎么事前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之前的消息,是封锁得比较严密。两个小时前才正式签字,最迟后天,应该就能看到新闻了。”
“就是说,从此你们要高举民族产业的大旗,铁了心支持Local公司了?”脑子里仿佛有火花闪了一下,她还没有抓住,那点火花又熄灭了。
“可以这么说。上次CEO来中国,费尽心思才让他意识到这点,当时就拍板定下的基调。欧洲的研发中心,年后可能要搬一部分到中国来。”
“这些天你一直在忙的,就是这件事吧?”
程睿敏点点头,神色间并不见多少喜庆之意,“折腾几个月总算落停。今天的感觉很奇怪,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为了今天的结果,上海、北京、欧洲三点一线,四个月内他飞了无数趟,差点把命扔在一万米的高空航线上。
谭斌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脚尖,“明明是件好事,您怎么意兴阑珊的?”
“有点感慨,你应该能理解。十年前这些本地企业起步时,饱受跨国公司的打压,十年后我却要靠着他们的青睐,才能跨过中国的行业壁垒。”
对他的郁闷,谭斌深表惊异,“看来您的身份转换还没有完成,程首代,哦不对,应该荣升程总经理了,忘了恭喜,您现在不再是汉奸和洋奴,您已经弃暗投明回头是岸了。”
程睿敏看着她差点笑出声,“挤兑我?”
“小的不敢。不过和内资合作,磨合期注定很长很痛苦,我对您致以万分同情。”
程睿敏还是笑,“你说得对,可这是大趋势,不可逆转,整个行业遍地黄金的传奇,已经彻底结束,如今的市场,不再是十年前的中国,总要有人先行一步。”
谭斌依然在消化这个消息,不过她真正想的是另一件事,“正好评标前众诚的利好见报,这时机选的,啧啧,你们用心真险恶。”
“两码事,我们的合作方向是海外市场,你别往一块儿瞎琢磨。”
“哼,司马昭之心,得了,以后咱们就彻底是两条船上的了。”
“谭斌。”程睿敏拉过她的手,“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现在说点儿别的行吗?”
他的唇印落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却格外轻软柔腻,谭斌心口一荡,要说的话便堵了回去。
他摸索她的脸,满心苦恼,“想见你,见了面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谭斌轻轻叹口气:“很不幸,我也是。”
两人之间真正有了开始的条件,反而都拘谨起来,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只好拿不相干的话搪塞。
她看着程睿敏,程睿敏也看着她,面面相觑片刻,他张开手臂,把她裹进自己的风衣里,紧紧抱住。
触摸到他衬衣下透出的体温,谭斌突突乱跳的心脏顷刻平静下来。
他一直给她踏实的安全感。
犹豫一下,她伸手搂住他的腰,把头搁在他肩膀上。
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那是寒风里唯一感觉到温暖的地方。
程睿敏低头,小心翼翼地吻她,因为得来太辛苦,有不能置信的错觉。
谭斌的回应有点慢,却比他激烈。
他呻吟一声,按着嘴唇躲开她的牙齿,“你干什么?”
谭斌说:“我讨厌你!”
他压着声音低笑:“讨厌我是这种待遇?那求求你恨我吧,我求之不得。”
谭斌一个呸字只吐出半声,又被他堵住了嘴唇。
“谭斌,”他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有人在看我们。”
谭斌说:“再看就管他收费,不能免费娱乐他。”
程睿敏大笑,捏捏她的鼻尖,“你这个家伙。”他停一停,“不过你总算肯笑了。”
谭斌摸摸自己的脸,好象肌肉是开始软化,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
她在心里嘲讽地笑笑,以为需要很久才能从负疚里走出来,原来这么快就已经释然。
可见人情薄如纸,世间并没有永远这回事。
她刻意离他的身体远一点儿,“换个地方好不好?我觉得象处身西伯利亚。”
程睿敏为她竖起大衣的领子,“太晚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谭斌问:“你不是还有话要说吗?”
他低头想了想,“好象该说的都说了,至少今晚能睡着觉了。”
“就因为签了个破协议?”
“你说呢?”
谭斌冻得直哆嗦,不打算和他耍嘴皮子,“那我走了。
“先别走,商量件事。” 程睿敏一把拽住她的手,再次拉进怀里。
“说。”
“我要你的时间,每天一个小时,中饭或者晚餐,你自己选。”
谭斌答:“不可能。”
“那么一周三次?”
“一次。”
“两次?”他也相当执著。
“好吧。”谭斌无奈,不再讨价还价,“那就两次,不过时间由我定。”
但随后的一段日子,她并没有遵守自己一周两次的约定。
程睿敏提前透露的消息果然见报。MPL内部开会讨论,认为会给众诚公司的技术标加分,但不会对最终的结果有太大影响。
MPL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完成技术方案建议书,以及向总部申请最大的折扣。
日日周而复始的数字游戏,枯燥而乏味,似乎永远也望不到尽头,到了后来,每次看到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谭斌简直有呕吐的冲动。
和程睿敏见面,就成了唯一的调剂。他的电话一来,她的心先就飞了过去。
其实见了面也做不了什么,有时候她赶时间,他为她带快餐来。明明胃口不佳,她还是象吃药一样勉强下咽。
偶一抬头,见程睿敏正怔怔地盯着她。
她诧异地问:“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理理她的鬓发,过一会儿说:“我心疼。”
谭斌的嘴和牙齿停下了所有动作,低头看看咬了一半的三明治,嗓子就有点哽咽。
她咳嗽一声掩饰过去,勉强笑笑,“真肉麻!”
他一声不响搂过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
他沉默,她也不想出声,唯恐破坏这一刻的静谧和温存。
车里只有低低的音乐声在隐约回旋,是那首《Answer》。
I will be the answer,At the end of the line,I will be there for you,Why take the time,In the burning of uncertainty,I will be your solid ground……
空灵的女声音色纯净,如耳边的低语。
车窗外就是使馆区附近的街道,枝头尚未脱落的梧桐叶,遮蔽了路灯的微芒。
他的衬衣外套了件羊绒背心,细软的羊毛蹭着她的脸颊,温煦贴心。
她听到他的心跳,一声接一声,低沉而规律,令她心神安宁。
可惜如此相处的机会也并不多,更多时候她累得东倒西歪,吃完饭精神一放松,说着话就睡着了。
他无限容忍她,把车停在她办公室附近,坐在驾驶位等她睡醒一觉,再送她回去。
谭斌的歉意越来越深,他也很忙,但仍肯陪着她浪费时间。
每见一次面,他眼下的阴影就似加重几分。
谭斌揉着他的眉心,“合作很难是吗?”
“嗯,”程睿敏闭上双眼,“观念太多冲突,几乎天天都在死磕,我快把这辈子的耐心用尽了。”
他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手指修长,但毫无血色。
谭斌握住他的手,“真对不起,“她说,“抽不出太多时间陪你。”
程睿敏笑笑,却不大介意:“这是小事,非常时期我愿意迁就,不过亲爱的女士,请记着,欠我的,我保留追加利息一起偿还的权利。”
他只有一个要求:“私人时间我们可否不谈公事?”
“好啊。”谭斌一口答应,“那我们就来谈谈,那回在塘沽,你先用色相极尽引诱,然后再挖人墙角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
程睿敏立刻顾左右而言它,“哎,纳斯达克指数今天居然下跌了十个点……”
谭斌气得牙痒,但对方不肯配合,她也无可奈何。
比这些略大一点的事,却让她紧张。
他打算带她去见一个人。


第 63 章

乍听到这个建议,谭斌吓坏了,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不觉得太早了点儿?”
程睿敏忍笑看她一眼,“你想到哪儿去了?又不是带你去见公婆,探探病人而已,至于吓成那样?”
“是亲戚?”谭斌表示讶异。
“不是亲戚,是这些年真正关心我的一位长辈。”
谭斌发觉此刻他脸上苍茫的神情似曾相识,就象当初他离开MPL,满眼万念成灰的凄惶。
她曾因那个表情而心动,如今却情愿它永不再出现。
提前安排好工作,下了班她上车跟他走。
程睿敏的车停在公司侧门一百米外。这方面他一向小心,不愿给谭斌带来任何麻烦。
谭斌走过去,头发已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她先用发卡盘在头顶,对着镜子照一照,觉得露出尖尖的下巴,形容过于单薄,又把头发放下来。
程睿敏从未见过她如此怯场,不禁惊奇。
谭斌尴尬地解释:“我一向没有老人缘。” 沈培母亲留给她的阴影,实在太深了。
程睿敏拍拍她的头:“我喜欢就行了,你怕什么?放松放松……”
谭斌只能依单照办,“好吧。”
下班高峰,北二环上照例堵得水泄不通,遇到红灯能排出三百米外。
程睿敏见怪不怪,停车间隙索性取出报纸翻阅。
谭斌也凑过去靠他肩膀上,掀到后面的娱乐八卦和文化版,漫不经心地浏览大标题。
她的目光突然定住,许久不能移动。
有条不显眼的新闻映入眼帘:青年画家沈培拍卖旧作,所得款项尽数捐献甘肃省希望工程。
她本能地缩回手,神色有点僵硬。
程睿敏没有留意到她神情的变化。前方变灯,长长的车龙开始挪动,他放下报纸跟上去。
谭斌挣扎半天,还是取过报纸,把那条新闻细细看了一遍。
新闻中说,沈培的一幅近作,《最远的距离》,会上备受关注,以42万的价格落槌,创下此次拍卖会,也是他个人作品的最高价。
文章最后提到,沈培将于年底受邀赴法,作为青年画家的代表,参与筹备中法艺术家的交流展览。
那幅画,旁边就附有照片,青绿的底色,层层灰暗蔓延,纠缠的枝蔓间两张模糊的人脸,谭斌再熟悉不过。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什么?
泰戈尔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沈培卖掉这幅画,等于彻底埋葬了过往的一切。离开她,他竟象火鸟一样开始重生。
谭斌收起报纸,转头望向窗外,忍不住微笑,却笑得苦涩而难堪。
后来一路她都没怎么出声,直到目的地。
一直听说雍和宫附近的胡同里,藏着不少精致的四合院,外面却看不出一点端倪。
见识过眼前这一家,谭斌完全相信了这种说法。
高槐深院里日影暗移,满院秋荫萧瑟有声,进门处一座玲珑的雕花屏风,紫褐明润,透出不动声色的富贵之气。
主人是位六十出头的老太太,收拾得干净爽利,举手投足透出一股知性和优雅。
程睿敏恭敬地叫“干妈”,态度异常亲昵。
路上谭斌已经知道,她就是程睿敏那位过世发小的母亲。
她带两人去厢房的小客厅,一路嗔怪道:“睿敏你天天在忙什么?不是我病了,都见不着你的人影。这姑娘是……”
谭斌立即乖觉地微笑:“阿姨,叫我谭斌。”
她看看谭斌,客气地笑:“小谭是吧?我听严谨说了。”
程睿敏马上问:“严谨来了?”
“可不是,那孩子比你跑得勤快。”
程睿敏赫颜,“干妈……”
“没怪你,知道你忙。你看看你的脸,都快跟墙一个色了。”
进了厢房,果然见到严谨。正大马金刀地在屋里坐着,一个人占了半张沙发,两条长腿直接横在茶几上。
这天的严谨穿了件规规矩矩的黑色套头毛衣,掩去不少痞气。看到他,谭斌顿时松弛下来。
程睿敏却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腿放下,象什么样?”
严谨没理他,把腿伸得更长,歪在沙发上懒洋洋地问:“小幺,你还欠我一顿谢媒酒呢,打算什么时候还哪?”
“什么谢媒酒?你胡扯些什么?”程睿敏皱眉。
每次到了严谨跟前,他就英雄气短,平日的伶牙俐齿全派不上用场。
他是怕严谨口无遮拦,把上回的事说漏了。虽然那天什么事也没发生,讲出来还是尴尬。
严谨大笑,利落地翻身坐起来,“妹子,瞧见没有,他是恨不得把我灭口啊!”
“哦。”谭斌不明白他俩在说什么,只把鲜花和果篮交给保姆,笑一笑搪塞过去。
干妈用力在他后脑勺拍一下,让他闭嘴,然后对谭斌说:“我们一直等着看睿敏的女朋友,他居然藏了这么些日子才带你来。”
谭斌大大方方地回答:“可能他觉得需要足够的勇气,才敢带我出来见人吧。”
干妈杨起眉毛笑了。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谭斌。人与人之间的气场,有时候契合得非常微妙。
她说:“睿敏的脾气有时候非常别扭,你要多给他点儿时间和耐心。”
“是吗?”谭斌看一眼程睿敏,“好象他隐藏得很好,还没机会看他现出原形,等明年端午节吧,我多备一坛雄黄酒。”
严谨噗哧喷出一口茶。
程睿敏神色如常,只是斜眼看她,一副打算秋后算帐的样子。
干妈家的晚饭清淡而精致,她一边招呼谭斌多吃,一边看着程睿敏犯愁:“这孩子,怎么吃多少都不见长肉呢?”
严谨嘀咕:“干妈您见过刁德一长肉吗?给他吃什么都是浪费。那点儿东西,全让他拿去长心眼儿了。”
谭斌朝他眨眨眼,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饭后保姆端上水果,几个人挪到起居室。干妈招呼谭斌坐在身边,絮絮问了一些家常问题。
谭斌感觉她的气场虽然柔和,却十分强大,并不敢造次,老老实实一一作答。
最后是程睿敏替她解围,岔开了话题。
电视开着,只有谭斌心不在焉地看两眼,严谨早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程睿敏蹲在干妈身边,两人尽管压低了声音,谭斌依然隐约听到她说:“你爸到底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你总避而不见也不是办法……”
涉及别人家的私事,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虽然没有刻意避开她,谭斌也觉自己尴尬,屏住呼吸退了出去。
出了门,看到严谨正站在葡萄架下抽烟,黏稠的夜色中,一点红色的火星在他脸前时明时灭。
她走近,严谨露出一口白牙,随即递上烟盒,“来一支?”
谭斌回头看看身后的灯光,犹豫着抽出一支。
严谨把火机凑她跟前,嘴里叼着烟含混不清地问:“不会吧?你怕小幺啊?”
“谁怕他呀。”谭斌极力分辩,“我一抽烟,就要听他教育抽烟有害健康,怪烦的。以前没发现他这么罗嗦。”
严谨哂一声,“你甭理他,这人打小就这样,道貌岸然的,总不招人待见。”
谭斌忍笑忍得烟灰簌簌直落。
其实她一直好奇,程睿敏和严谨的性格南辕北辙,一个爽朗张扬,一个温润内敛,怎么能成为过命的哥们儿?
“嗨,这话说起来就忒长了。”严谨吸口烟,做出回忆状,“高一的事儿了,那时小幺刚从厦门回来,说话还带南方口音。他上学上得早,比我们都小一岁,人长得瘦小,脾气也怪,仗着成绩好老师宠他,见了我们总是爱搭不理阴阳怪气的。我平时最讨厌三脚踹不出屁的人,每回一瞅见他那小模样就想抽他,时不时地撩拨他一下。”
谭斌听得气不过,一口烟全喷在他脸上,“原来是你以大欺小,还好意思说?”
严谨没避过,连笑带咳地说:“我是大哥,能干那没品的事儿吗?愿意代劳的小兄弟多的是。可这孩子吧,挨了打也不长记性,下回见面还那样,为这个他没少吃亏。结果有一天,一小子口无遮拦,说到他爹妈,终于把他招急了。甭看他平时蔫不出溜的,打起架来还真不含糊,抡起砖头就把人瓢儿给开了。我一瞧嘿,欺负到我严谨兄弟头上了,也撸起袖子冲上去。兜里有把弹簧刀,原是想吓吓他的,没想着他抬手一挡,胳膊上划了这么长一口子,血哗哗地往下流……”他在自己手臂上比划着,“喏,就这儿……”
谭斌不禁啧啧连声,“你们打架居然来真的,真见了血呀,那后来怎么收场?”
“唉,我们都给拎到派出所蹲着,通知学校和家长来领人呗。我被我们家老爷子胖揍一顿,然后才知道,他爸妈离了婚,姥爷因为这事被气成脑溢血,刚过世不久。小二,哦,就是干妈的亲儿子,掐着我脖子去找他道歉,我跟小幺说,以后什么都不用怕,大哥我会罩着他,就这么着成了拜把兄弟。”
谭斌长出一口气。果然是这样,难怪第一次去程睿敏的住处,就发现他家里似乎缺点什么。
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后来听到同事提起他的父亲,才想起,那片挂满照片的墙上,有他的外公、母亲、同学和朋友,就是没有他父亲的任何踪影。
严谨扔下烟头,用脚用力碾灭,“那事过后吧,小幺就等于没家了,所以我一直觉得欠他的。”
谭斌错愕地抬起头,“没家了?什么意思?”
严谨被问得更奇怪:“小幺没告诉你?”他挠挠头,“算了算了,当我多嘴,回头你还是问他吧。妹子,哥喜欢你,所以告你句话,小幺脾气磨叽,可人挺好。你想收服他,就一个办法,对他好,恶狠狠地对他好。”
谭斌挑起眉毛看着他。
他手插裤兜里,望着她笑笑,“因为这小子有个毛病,别人对他不好呢,他觉得是应该的,人一对他好,他就手足无措。”
最后一句话,象根刺一样扎进谭斌的心里。
那晚程睿敏送她回家,她一直想撸起他的袖子看个究竟。
他纳闷,“你老拉我胳膊干什么,甭捣乱,我开车呢!”
她到底还是看见了,右臂上两寸长一道伤痕,伤口已经平复,只留下一道白印,旁边还有缝针的痕迹。
她把嘴唇贴上去,轻轻蹭了几下。
程睿敏奇怪地看着她:“你今天是怎么了?”
谭斌手插进他的头发,凑过去亲亲他的脸,“睿敏。”
“什么事?”
“没什么。”她放低声音,“我爱你。”
程睿敏手里的方向盘几乎打滑,前面一个红灯,他一脚刹车停下了,转头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谭斌白他一眼:“你明明听见了,装什么蒜?”
“我有间歇性失聪,关键时刻总掉链子,真没听见,再说一遍吧。”
谭斌气结:“仅此一次,过时不候,下回你最好配个助听器。”
程睿敏便不再追问,右臂绕过她的肩膀,手停在她的脖子上,上上下下摸索。
谭斌莫名地感到压力,不禁抗议:“你干什么?”
“算账。”他说,手指作势收紧,“刚才是谁说的,要准备雄黄酒?你才是条蛇,美女蛇。”
谭斌素来怕痒,拼命笑着挣扎:“放手,不然我就喊救命了。”
他却扳过她的脸,紧紧箍着她,不管不顾强吻下去。
唇舌的辗转仓猝而急迫,伴着绿茶清冽的气息,令她情不自禁开启双唇,任他湿润的热吻恣意深入。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开始频闪大灯,并按着喇叭抗议。
谭斌终于挣脱他的手臂,低声说:“咱别做没公德的事,快开车。”
程睿敏放开她,换档起步,过了路口之后才试探着问:“跟我回家?”
谭斌极低极低地嗯了一声。
于是程睿敏再次失聪:“什么?你大点儿声,我没听见。”
谭斌抬手就拍在他脸上:“小样儿!”
不疼,但声音极响,他捂着脸佯做恼怒,“行,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谭斌不屑地抱起双臂,冷笑:“好,我等着。”
回到他的别墅,刚关上门,谭斌便转身,拽紧他的衣襟,用力往前一带。
他整个人都俯向她。
“你想收拾谁,嗯?”她故作轻佻地问道。
程睿敏极煞风景地笑起来,“不行不行,这眼神儿,差太远了。”
谭斌手下使力,让他贴得更近,“你说什么?”
他还是笑:“谭斌,你知道演员怎么练习色迷迷的眼神?你得看着我,好好看着我,想象眼前是块油汪汪的五花肉……”
谭斌攒了一路的气势顿时一泻千里,只剩下笑了。
他却趁机把她顶在墙上,顺势吻上她的双唇。
谭斌扭来扭去躲着他,含糊地笑:“我不吃肥肉,只要排骨。”
他的手从她的衬衣下摆伸进去,四处游移,“喏,脊骨在这儿,肋排在这儿,胸骨……嗯,胸骨……”
声音停下来,他的手却留在某处,力道渐渐加重。
谭斌立刻不能动了,半边身体象过电一样酥麻,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然后不知怎么回事,她就倒在他身上,两人身下是客厅的羊毛地毯。
她俯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黑沉沉看不到尽头。
他安静地回望她,唇角轻扬,很少笑得这样纯粹。
谭斌伸出手,一粒粒解开他衬衣的纽扣,柔软的嘴唇贴上去,温柔流连,渐渐向下。
一直向下。


第 64 章

谭斌伸出手,一粒粒解开他衬衣的纽扣,柔软的嘴唇贴上去,温柔流连,渐渐向下。
一直向下。
程睿敏万万没有想到,谭斌竟然会取悦他。
他想推开她,却双臂酸软,异样的快感直冲头顶,眼前阵阵眩晕,喘息越来越急。
谭斌后来的记忆颇有点乱。
屋顶的吊灯,忽然就翻转到她的上方。水晶璎珞反射出华丽的细碎光芒,直沉入她的瞳孔深处。
她觉得窒息,喘不过气,浑身滚烫,像要融化在他的身体下。
实际上他的动作轻柔而克制,温情有度,是她自己的心跳窒息了她的呼吸。
她微微皱起眉头,秀丽的脸上辨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
程睿敏看着她,只觉一切都有了补偿。
恍惚战栗的一刻,来得快而激烈,如烟花升空,绚烂无比的色彩扑面而来,而后碎片如雪,缤纷坠落。
他伏在她身上很久不动,脸埋在她的胸前,脊背上一层薄汗。
谭斌揽着他的肩膀,把他的衬衣勉强拉好,摸过一件外套盖在身上。
此时正是北京最难熬的季节,还未真正入冬,开放供暖系统有点早,到了晚上室内室外几乎一个温度。
程睿敏十分安静,任她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没有任何动作。
谭斌以为他睡着了,担心两人在四面透风的客厅里双双感冒,只能狠心推推他:“睿敏,起来。”
他那张两米宽的King Size,到底要比地毯上舒服。
她在浴室洗涮完毕,扔掉浴巾钻进温暖的鸭绒被,满足地叹息一声。
程睿敏已经朦胧欲睡,迷迷糊糊地搂着她叮嘱:“盖好,别着凉了。”
谭斌枕在他的手臂上,“睿敏。”她拨着他的睫毛。
“嗯?”他努力想撑起困倦的眼皮。
“问你件事。”
“说吧。”他心不在焉,已经神游物外。
“严谨说,你十六岁的时候,就没有家了,是什么意思?”
程睿敏一下睁开眼睛,睡意跑得无影无踪:“他都跟你胡说些什么?”
“你甭管他说什么,你先解释解释这段话。”
程睿敏终于撑起身体,认真地端详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干嘛要知道?”
“我想知道,我当然要知道。”谭斌固执地望着他。
“给个理由。”
“你是我的人,过去现在将来,都是我的。”谭斌把手按在他的心口,象美国总统就职宣誓一样郑重。
程睿敏看着她笑出来,“要不要盖个戳验明正身?”
“咦,提醒我了。明天就刻枚章盖这儿。”谭斌笑靥如花,手挪到他身上肉最多的地方,“上书十六个字:私家专有,非礼勿摸;一定要摸,付费即可。下注:美金一百元起。”
话音未落,她的肩头被人狠咬了一口,忍不住啊一声尖叫。
程睿敏躺回去,无辜地阖起双眼,“ 睡觉。”
谭斌努力侧过头,臂膀上果然一圈红红的牙印,象一个椭圆的橡皮章。
她气得翻身上去,抓住他的手臂按在头顶的床架上,变成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
程睿敏含笑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谭斌将床头台灯的插线绕在他手腕上,“你说不说?”见他一脸坏笑,又瞪着他补充,“你甭想歪了,这不是在演本能。”
他笑得浑身发颤,“来吧来吧,我甘愿承受。”
谭斌没辙:“真不说?”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她撅起嘴,躺到一边不再说话。
程睿敏的笑容却渐渐收敛,侧过头若有所思地注视她:“你就这么好奇?”
“我不是好奇。”谭斌抚摸他的脸颊,“我就想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严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难受得不行。”
她十六岁时,还天天赖床,每天都要母亲叫上三遍才肯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换衣服上学,很多时候连头发都是母亲帮着梳理的。
程睿敏双手枕在脑后,仰望着天花板,很久没有说话。
“生气了?”
“上一辈的事,大同小异,没什么新鲜故事。”他说得言简意赅,声色平淡:“我妈和我爸的婚姻,就带着那时候的特色。你知道,我外公曾是S大的教授,我爸家里却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他们的感情一直不是很好,我印象里两人就不怎么说话。后来我妈开始驻外,我爸忙得天天见不到人,索性把我送到外公那儿。”
谭斌拖过他的手,安抚地放在自己胸前,“那时候你有多大?”
“记不清了,大概六七岁吧。反正等我回了北京,他们就开始折腾离婚,一折腾三年。”他笑得有点讥讽,“当时不比现在,离婚是件挺大的事,单位天天做工作,外公也专程赶到北京,希望等我高考完再说。我妈跟他说:她死都要离,最后终于离了。”
谭斌睁大眼睛,却没敢出声。这个故事,和她私下猜测的版本不太一样。
“我当时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两个好好的成人,怎么会互相憎恨成那个样子?外公去世后,没人再管我,我开始逃学、打架,成绩一落千丈。”
听到这里谭斌笑了,举起他的手对着灯光,“你跟人打架?哎呀,真是人不可貌相。今儿严谨说起,我就吓了一跳。看看这手指,柔如春葱,居然还能拍人黑砖,啧啧啧……”
她是故意岔开话题,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因为不忍看到他眉间的郁结。
程睿敏又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做出一付狰狞的表情,“你想试试?”
谭斌侧头躲开,伏在他赤裸的胸口调笑:“平时看你挺瘦的,想不到还有胸肌。”再按按腹部,言若有憾,“什么时候你能把腹肌练出来呢?”
程睿敏说:“你眼神儿不好吧?我有腹肌,还是六块。”
谭斌仔细摸了摸,点头,“嗯,有,不过它们比较低调,相当地淡薄名利。”
程睿敏啼笑皆非,用力把她推到一边。
谭斌笑得要岔气。
那故事的后半段情节,非常象电视中的闹剧,不过程睿敏说的很平静。
父母离婚后,迫于舆论,母亲不得不辞去公职只身出国,除了逢年过节寄钱寄礼物给他,再没有回来过。
父亲很快再婚,后母只比他大十多岁。他心里非常失衡,在学校里的表现愈加出格,成绩越滑越低。
和严谨打架,进医院缝针清理完伤口,家长被通知去派出所领人。
就在派出所门口,一向脾气暴躁的父亲指着他骂:“你丢尽我们老程家的脸,跟你妈一样,上不得台面的胚子!”
十六岁的程睿敏反唇相讥:“那也比你一肚子男盗女娼强。”
父亲气得暴跳如雷,一巴掌把他扇在地上,“你给我滚,我没你这儿子!”
程睿敏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带着伤在外面流落三天,才被干妈领回去。
等他想家的时候,站在自己家门口掏出钥匙,却发现大门的锁芯已被换掉。
“那天晚上下大雨,头顶一个雷接一个雷劈下来。”程睿敏撑着头微笑,“就象电影里的倒霉主角,我站在公交车站等末班车,左等右等也不见车,看看表知道还是错过了,冒雨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学校。从那以后落个毛病,每次开门都要反复确认,特别害怕钥匙插进去,却打不开门那感觉。”
谭斌突然想起,他被迫离开MPL时,可不是又经历过相似的一幕。心中一酸,忍不住抱紧他的手臂。
程睿敏揉揉她的头发,似乎明白她想什么,“那个年纪气性真大,开始是赌气,后来是没有台阶下,我再没有回过家,我们父子俩就这么僵持了十几年。”
“你一直住在你干妈家?”
“不是。”他摇头,“高中大学住宿舍,后来在外面租房子。你可能想不到,高中时是后母每个月去学校看我,送钱送衣服送吃的,我那时特别不懂事,简直是恶毒,一边冷言冷语地嘲讽她,一边熬不住嘴馋吃她带来的东西。她常被我气得当场掉眼泪。”
谭斌噗哧笑,“真想象不出你恶毒起来什么样。要说你后妈,也真够坚强的。”
“是,我问她,图什么呢?她说,你爸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又不肯服软,我不想你们父子两个将来后悔。高中三年,我跟她的关系反而是最亲近的。不过幸亏和我爸赌着口气,成绩又上去了。”
谭斌咧咧嘴:“瞧你一付优秀青年的模样,没想到从小是个问题少年。”
她更没有想到,严谨那句话,竟是真的。六七岁就缺少母亲关注的孩子,早熟,对感情没有自信,索求也必然比常人强烈。
这样的环境下,他居然没有长成歪脖儿树,实在是个奇迹。
她含住他的指尖,轻轻啃着,一时没有出声。
他打个呵欠,翻身抱住她,口齿不清地咕哝:“好奇心满足了?……真是女人……睡吧睡吧……”
夜深了,程睿敏已经睡熟,呼吸清浅,伴着胸口轻微的起伏。
谭斌却有严重的换床症,一直无法入睡。
她睁着眼睛,借着窗帘空隙透进的微光,打量着他的浓眉长睫,睡梦中带点孩子气的表情。
身边就有出自离异家庭的同事,坚韧而能干,但是比起双亲俱全的孩子,为人处事上多少还是有点区别。
最明显的一点,是他们对外界伤害过分敏感的自我防卫意识,没想到程睿敏也是其中一员。
她找到他的手,脸贴上去,颇有点不堪重负的忐忑。
清晨程睿敏先醒了,是被冻醒的。
谭斌背对着他蜷在一侧,长发散落枕上,睡得好不香甜。也许是独睡习惯了,她一个人斜着占据了半张床,大半条被子都被卷在身下。
程睿敏试着拉一拉,被子纹丝不动。
他笑笑,索性轻手轻脚地起身,心想以后这还真是个问题,幸亏他的床够大。
走出卧室下楼,他在客厅找到谭斌的手包,把两枚家门钥匙,挂在她的钥匙串上。
又给钟点工留个字条,提醒她去储藏室找两床单人被出来。
望着那行字,他连连摇头,脸上的笑容却像涟漪一般,不自觉地渐渐扩散。


第 65 章

那晚之后,两人见面基本在程睿敏的家里。
如果没有应酬,他习惯把工作带回家,边工作边等谭斌下班,晚饭也通常在家里解决。
他的钟点工手艺相当不错,做一手极好的家常菜。
不过稍微留意,谭斌就发现他的口味偏向清淡的潮州风味,而她喜欢比较厚重的味道。
幸好大部分时间工作结束,往往只有夜宵可吃,这才得了机会逐渐适应。
她也取了几套衣服放在程睿敏的住处,避免次日上班,再挂着一夜未归的幌子。
在衣帽间里,她注意到一件事。和她一样,衣架上罕见休闲服饰,基本上都是上班穿的衣服。那一列男式正装,几乎全是登喜路。
比起流行的Boss和阿玛尼,他好象更加偏爱这个极具英伦风格的牌子。
程睿敏解释说,外公当年有套旧衣服,就是登喜路,幼时令他印象深刻,所以成年后一直情有独钟。
实际上登喜路是个很难讨好的品牌,对穿着者的形象和气质有着微妙和苛刻的要求。
不过他穿起来确实好看,那种低调之中的奢华和优雅,被演绎得恰到好处。
拉开抽屉,里面一格一格存着领带和皮带。有些尚未拆封的,仅看包装,不象是购自国内。
谭斌心一动,找个机会,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他:“那些领带,都是国外出差时买的吗?”
程睿敏从电脑屏幕前抬头,想了想说:“有些是。”
“其他的呢?”
“不少是别人送的。”
谭斌挤过去坐在他腿上:“女朋友?”
“怎么这么大酸味?”程睿敏捏捏她的脸蛋,眼睛却依然盯着屏幕,“你也会吃醋?”
“我还会吃人呢。”谭斌没好气,说得言不由衷,“就觉得你这家伙吧,清白得有点过份。老实说,世事反常即为妖。”
“妖?”程睿敏只听到最后一个字,仰起头笑,“妖精还是妖怪?”
“这俩有区别吗?”
“当然不一样。我比较喜欢妖精,呃,草木狐蛇都不错。”
“最好还是蜘蛛精对吧?”
“对呀,因为可以七个兼收并蓄。”
谭斌“呸”一声,发觉又被他牵着鼻子转移了话题,于是正色道:“严肃点儿,问你正事儿呢!”
程睿敏微笑:“不是都交待过了吗?以前的女友,分手已经半年。”
“切,现在还带着人家送的领带,还R,酸死了知道不?”
他转头望着她,几乎是笑不可抑。
“笑什么笑什么?心虚了是不是?”
他终于笑出声,“原来你拐弯抹角惦记的是那条。那是我妈送的好不好?”
“呃……”谭斌脸红一下,还是强词夺理,“那你干嘛误导我?”
他掐着她的腰,身下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来,说说,你和老余又是怎么回事儿?”
“Tony?那是他单恋,关我什么事?”
“单恋?哎哟,瞧瞧你俩的名字,一个Tony,一个Cherie,英国第一夫妇,多般配啊!”
谭斌恼羞成怒,用力掐他一把,“早跟你说了,是巧合!”
程睿敏目的达到,忍着疼轻笑,“那就别老大说老二了,去,帮我做杯咖啡。”
谭斌悻悻地起身,“想得美,十六点以后不许再喝咖啡。”
程睿敏的注意力,已经迅速转回自己的工作中去,没再顾上和她斗嘴。
谭斌靠在房门上,望着他的背影静静站一会儿,忽然发觉这个场景极其熟悉。
当初沈培作画的时候,也是这样旁若无人的状态。
她嘴角微沉,神色不觉变得黯然,低头离开书房,下楼泡了一杯普洱茶放他手边,自己怏怏地上床睡觉。
不同的只是她。
在沈培面前,她总想尽力做得完美,最终却发现彻底高估了自己。而在程睿敏面前,她并没有想过刻意掩饰。
半梦半醒的光景,听到耳边窸窣作响,床垫微微颤动,知道是程睿敏结束工作回了卧室。
他的作息,通常要比她晚两个小时,真正上床的时间,往往已过凌晨两点。
她翻过身,双臂绕过腰部抱住他,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
他不说话,只是握紧她的手,静静享受这片刻温存。
“什么时候你能有几天空闲?” 谭斌问。
“做什么?”
“咱们去澳洲过个圣诞吧。”
“宝贝儿,你说梦话呢吧?合同不签完,新年前你走得开吗?”
谭斌想想果然是,懊恼地抵着他的背,不停地咕哝:“我讨厌这个集采!”
程睿敏拍着她的手安抚,“快截标了吧?”
“嗯,还有几天。”
“那不是就熬出头了吗?睡吧,你明天还要早起。”
谭斌把手心贴在他的胸口,心脏的跳动一下接一下,仿佛她的心跳也变做同一个频率。
她眼皮慢慢落下来,抱着他睡熟。
截标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进度照例滞后,谭斌的耐心,亦在压力之下一天天告罄。
同事笑言,她又恢复了拿着小皮鞭的拿摩温形象,不过是改良版的拿摩温二代。
只有王奕给了她一个惊喜,真把陈裕泰约了出来。
谭斌不禁惊讶:“我请多少回他都不肯甩我,你怎么做到的?”
“就俩字,死磕。”王奕得意洋洋地传授经验,“我在普达门口堵了他三天,最后一天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半。他说他加班,好哇,我就替他订了晚餐和夜宵,让人一趟趟送进去。他终于不好意思,总算出来了,我开车送他回家,路上跟他装可怜,说是老板给的死任务,他再不肯赏脸我只好丢饭碗了,然后掉几滴鳄鱼泪,他就答应了。”
谭斌听得直笑,这样死乞白赖的,也只有王奕使得出来,换了她 ,碍着身份还真拉不下这张脸。
在地坛公园的北门,有一处著名的商务会所,名字很怪,叫做“乙十六。”从地坛里单独隔出的院落,花木扶疏,古色生香,即使冬季,环境也十分幽静漂亮。
唯一的缺点是出奇地贵,但是陈裕泰点名选了这里,谭斌只能让秘书先订了位置。接近下班她提前出发,先去包间巡视一遍。
见一切无恙,她松口气,坐下来给程睿敏短信:晚上和客户吃饭,你别等我,早点儿休息。
程睿敏问:和谁?
谭斌回:告诉你是刺激你,不说。
他就不再理她,倒弄得谭斌心痒难煞,又发条短信过去:为什么不问了?
程睿敏回短信:爱谁谁。
怄得她跺脚,又不能拿手机撒气,只好回两个字:去死。
就在她望眼欲穿之际,陈裕泰终于到了。
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严格说起来比田军还小一岁,都是八零年以前刚恢复高考时的最早一批应届毕业生。
可是因为陈裕泰肤色较深的缘故,人又瘦小,所以比较老相,冷眼瞧上去,两人至少相差七八岁。
谭斌听到门响便站起来迎接:“陈总,真不容易,总算在办公室外见到您了!”
陈裕泰未作任何客套,大大咧咧地就坐在主位,问她:“就你一个人?”
谭斌微微一笑:“是,我全心全意等着陈总光临,不知道陈总心里还惦记着谁?”
陈裕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谭斌也就噤声,不敢太过放肆。
服务生进来递上檀木的奏折式菜单,谭斌把菜单倒转,双手转呈给他,陈裕泰却一挥手,“你来吧,简单点儿,早吃完早回家。”
谭斌闻言心凉了半截。他这个架势显然在应付。不过也难怪,这年月请人吃饭,已是一件最没有吸引力的事情。
她只好给自己打气:反正今天的重点也不是吃饭,重点是想办法哄得他高兴,
因为不了解他的口味喜好,她瞄着菜单,不动声色地点了两个昂贵的招牌热菜。
但他对杯中物的喜好是有名的,尤其喜欢五粮液。谭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直接上了十五年的五粮液。
55度,她这回打算舍命陪君子。深交不敢奢望,只希望今天能打开僵局,以后见面不再尴尬。
凉菜先上来,为了活跃气氛,谭斌搜肠刮肚,拼命回忆喝酒的段子凑趣。有美女在侧,酒过三巡,陈裕泰明显松弛下来。
他问谭斌:“今天这饭局,是不是鸿门宴?我跟你说,甭提集采的事,咱们还能坐一会儿,提一个字,我立刻就走。”
谭斌立刻陪笑:“陈总,您太让我伤心了,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有个机会跟您叙叙,可请了多少回,您一直拒绝,拒得我简直没了一点儿人生意义。今儿又这么说,您这不成心打我脸吗?”
他看看她粉白精致的一张脸,总算笑了,“没人舍得下手吧?”
“这话说得就该罚酒。”谭斌似笑非笑睨着他,“您要真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怎么会一直推脱我?”
陈裕泰见惯谭斌平日端庄的样子,没想到她离开办公室尚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一件薄薄的黑色鸡心领羊绒衫,把她的身形衬得凸是凸凹是凹,颈部一条细细的白金链搭在锁骨上,日光灯下放射着冷冷的微光,眼风如酒,却比杯中的酒液更加醉人。
他在惊诧之下,难免七情上面。
谭斌略低下头,眼角余光将他的表情扫尽,暗暗松口气。毕竟做技术的人,掩饰功夫还是欠缺点火候,初见时他脸上的排斥之色已渐渐隐退。
这就是做女Sales的好处了,对方腹诽再多,当面总不至过于难堪。
她拿起酒瓶,先为他斟满杯子,又端起自己的酒杯,笑吟吟地问:“陈总您说,这杯酒,是该罚您呢还是罚我?”
“还用问吗?既然请我,总要有点儿诚意吧?”
“原来您要的只是诚意。”谭斌笑,“诚意我有,多的是,只要您肯收。”
“是吗?那让我看点实际的。”陈裕泰抱起手臂。
谭斌拿起酒杯,在他的杯沿轻轻一碰,“第一杯,老北京的讲究,这叫酒满心实,我干杯,您随意。”非常豪爽地仰头干了,反手亮出杯底。
酒桌上的洒脱干脆,曾替谭斌赢过不少印象分。
“好!”陈裕泰亦不例外,亲自操起酒瓶,斟满了等着她:“我就喜欢痛快的人。”
谭斌却不干了,伸手按住杯口,“第二杯有个说法,叫杯对杯,一起饮……您也得净陪一杯,漏一滴呢……”她竖起三根白皙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滴酒罚三杯,您自己掂量。”
“这就是交杯酒了。”陈裕泰笑得可恶。
类似的调戏,谭斌经历无数,早已麻木,若无其事顺着他的话说:“对啊,在韩国,交杯酒表示友情和友谊,我觉得更合古时交杯酒的本义。”
就这么在风言风语中打着擦边球,热菜没怎么动,一瓶酒倒下了大半。陈裕泰已面红耳赤,但言辞依然清晰,神智尤其清醒。
谭斌的体质,是那种越喝脸越白的人,内里翻江倒海,头晕目眩,外表却看不出一点端倪。
陈裕泰吃惊于她的酒量,“早就听说你能喝,想不到是真的。”
谭斌觉得到了可以借酒蒙脸的地步,她垂下头,配合出哀怨的表情,“我今天就是超常发挥,酒逢知己千杯少您相信吗?”
陈裕泰哈哈笑,一点儿都不肯领情:“你甭顺杆爬了,说吧,今天到底有什么事?”
谭斌看着他,神情极其纯洁无辜,“我都说了,就是想和您聊聊天,您怎么不信呢?其实我第一次见您就觉得特别亲切。”
陈裕泰脸上略微露出点嘲讽的神色。
“真的,您长得象我大学时的一位师兄,特别象。”谭斌讲得动情,因为杜撰的蓝本根本就是瞿峰,“他很照应我,自大一开始,从功课到做人,教会我很多,后来……后来他出国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父母也不在身边,我一直想,如果有个兄长也不至于多走许多弯路……”
说到这里她停下,垂下睫毛,似为掩饰什么。
在陈裕泰看来,这就是一个强忍眼泪的唏嘘,他咳嗽一声开口:“小谭,这个……”
“对不起。”谭斌适时地抬头,露出勉强的笑意,“我喝多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认罚一杯。”
她自斟一杯,果然一饮而尽,怎么看怎么带着些借酒浇愁的味道。
陈裕泰再看她时,眼神终于开始软化。
谭斌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人与人的相处,很多时候突破口还是存在于最基本最原始的需求上。
那晚酒干菜尽,结帐时扎眼的四位数字让她小小心疼了一下,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钱花得总算薄有收获,至少陈某说话客气了许多。
送陈裕泰到家门口,挥手道别,谭斌吩咐出租车司机调头,直接回了自己家。
她不想让程睿敏看到自己醉醺醺的样子。
忍着胃里的难受洗完澡,她扶着墙摸回卧室,脑袋晕得一塌糊涂,整夜睡不安稳。
次日清晨果然脸色青白,眼脸浮肿,化妆品都遮不住。
王奕看到她,先是吓了一跳,了解头尾后则做出结论,“下回奥斯卡该颁您一个最佳表演奖。”
谭斌苦笑,“I think so.”
下班回到程睿敏的住处,她整个人都是蔫的,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眼泪汪汪象瘾君子发作。


第 66 章

程睿敏难得有片刻清闲,正在二楼书房清理书架。
谭斌托着下巴坐一边,看他坐在梯子上,小心地取出几本,抹净灰尘翻几页,然后放回去或者摞在身侧。
这半架历史方面的书籍,都是他外公留下的遗物。
“读史是让人成长最快的方式。”他对谭斌说,“我先帮你挑几本启蒙版的,有时间你看看。看多了你会发现,办公室里那点儿事,全是最低级的段数。”
谭斌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声谢谢。
程睿敏听着语气不对,抬头见她脸色灰扑扑的,象霜打的茄子,不禁诧异:“昨晚到底和谁吃饭?怎么一夜功夫,青枝绿叶就变成了咸菜叶子?”
谭斌懒懒地趴到沙发上,“这人你认识。”
他跳下梯子,走过去坐她身边,“谁呀?”
谭斌挪近了,头枕在他的腿上,犹豫一下才回答:“普达的总工。”
为免刺激,她没有提陈裕泰的名字。
程睿敏“哦”一声,便没了下文。
他一直这样。其他方面往往不吝赐教,唯独对集采有关的事讳疾莫深。
他只是说:“相信你自己的直觉。我和MPL的旧日恩怨,说得太多会影响你的判断。”
谭斌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以后很少再提这个话题。
许久听不到她的声音,程睿敏低头,见她双手软绵绵地放在胸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谭斌,睡着了?”
谭斌含含糊糊应一声。
程睿敏无奈,拍拍她的头:“去洗个澡,上床好好睡。”
谭斌有点儿不耐烦,翻个身,脸藏在他双腿间,“别管我,睡一觉起来再说。”
结果等她真正睡醒已是第二天清晨,人在床上,一夜无梦,也不知道程睿敏是怎么把她弄进卧室的。
看看表,才刚七点,身边的床单一片皱褶,被子堆在一边,他竟起得比她还早。
对着镜子,谭斌不免大抽口冷气,昨晚残妆未卸,她的皮肤又特别吸色,眼影化开了沁进肌理,活象吸血鬼的烟熏妆。
滚烫的热水从头到尾清洗一遍,这才重新找回自己,感觉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换了衣服下楼。
清晨的阳光正透过厨房的白色抽纱窗帘,在对面的瓷砖上留下模糊的光影,程睿敏刚吃完早餐,衣着整齐地坐在窗下看报。
见到她问:“咦?怎么没去跑步?”
谭斌拿起一片面包,咬了一口说:“昨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饿死了,今天欠一回。”
“前天你到底喝了多少?”
谭斌随口回答:“三钱的杯子喝了十几二十?三两四两的样子吧,我没留意。”
程睿敏合上报纸,神色郑重,“谭斌,有没有想过辞了职再去读个学位?”
谭斌一怔,差点被面包噎住,“干嘛?”
“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还问我,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想让我离开MPL?”
“跟MPL无关。”程睿敏坐她对面,语气依旧温和,“你看看你,熬夜抽烟喝酒失眠,再这样下去,你会把自己那点身体本钱糟蹋干净。我不想让你再做销售,女孩子本来就不适合做销售。”
谭斌慢慢放下面包,笑笑,“原来你和他们都一样。”
“什么意思?”
“性别歧视。”谭斌微笑,“永恒的性别歧视,我以为你不一样。”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程睿敏看着她,表情无奈,“谭斌,你不要象刺猬一样,见谁都竖起刺行不行?心疼你我才那么建议,你又想哪儿去了?”
谭斌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急流勇退也得有足够本钱吧?除非我回家做家庭妇女。否则就等我做到总监再说。”
程睿敏明显不悦,“随便你。”他站起身取了大衣,“今早有个会,我先走了,你自己开车小心。”
谭斌送他出去,公司的车就候在门口,司机打开车门,上前接过他的电脑包。
目送他的背影离开,谭斌心里多少有点儿懊悔,不甘心两人相处的蜜月期就这样结束,忍不住叫一声:“程睿敏!”
他回头,见谭斌站在门里眼巴巴地看着,便和司机交待一句,又走了回来。
“什么事?”
“以后我会少喝酒,”谭斌说,“能不喝就不喝。”
程睿敏十分意外,但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笑笑。
谭斌忽然觉得委屈,眼圈一下就红了,立刻把脸扭到一边。
他捏着她的下巴又转回来,凑上去轻轻碰碰她的嘴唇,似充满歉意,“乖,那我走了。”
谭斌低头“嗯”一声,他摸摸她的头发,叹口气,上车离开。
这天是技术标截标前的最后一天,下午四点,谭斌把投标文件再次检查一遍,点下Approve键,送给刘秉泰做最终批准,终于长出一口气。
剩下的工作,自有助理连夜打印装订密封,明日一早送至普达公司,技术部分算是告一段落。
随后的商务标,出了商务条款应答,最大的挑战是最终报价。
这是一场各公司决策者之间的技巧战和心理战,虽然更加紧张,但毕竟不用再拼体力,辛苦了将近一个月的售前队伍,可以趁机喘口气休整一个周末。
谭斌也能抽出时间,过问一下自己区的销售情况。
碰头会上照例挨个过堂,总有销售经理被她逼近崩溃的边缘。
这种场合,谭斌一向语气平和,但态度强硬,在她面前没有不能完成任务的借口。
她说:成功的人会致力解决问题的方式,只有失败者才会寻找借口。
销售经理们被紧紧追问:“除了集采,其余的部分,你什么时候能达到target?”
如果他们执着地解释原因,谭斌也顽强地打破砂锅问到底,试图一层层剖析真正的因果。
凡事都怕认真两字,往往几个回合下来,对方就举手投降。下回交手,自然添了惧意,不敢再敷衍了事。
周杨却一反常态,话很少,公开场合也不再和她顶撞,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谭斌觉得不踏实,想找机会和他谈一谈,但又不想轻易暴露自己的不安,于是暂时维持现状。
倒是王奕私下评价:“奇怪,Cherie怎么越来越象原来Ray的风格了?”
谭斌当做笑话讲给程睿敏听:“真有近墨者黑这种事?我是不是做得过了?”
程睿敏这几天一直头疼,又不肯好好休息,疼得厉害就吃片止痛药抗着。谭斌从淘宝上买来薄荷和熏衣草的精油让他试试,却被他嘲笑象蓝精灵里格格巫的把戏。
谭斌只好亲自动手,放了一缸热水,再把精油调配好,强迫他躺在浴缸里放松,她自己坐在旁边的矮凳上,一边聊天一边监督。
听她说完经过,程睿敏懒洋洋地睁开眼睛,问她:“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的目标是什么?”
“把Title中的Acting去掉。” 谭斌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你觉得,一个真正的销售总监,需要什么素质?”
谭斌想了想说:“果断,敏锐,有说服力,有凝聚力。”
“都对,可你漏了最重要的一个特征……”
谭斌侧侧头。
“狠心。”程睿敏说,“一个销售总监的价值,业绩才是No.1,其他都是虚的。一定要狠心,不要给你的Team,留下任何影响业绩的借口。”
“同意,我的信条一直这样,与其让上司对我狠心,不如我对他们狠心,”
程睿敏点点头,“当你发现影响业绩的本质问题时,不要犹豫,该下手时立刻下手。”
“你说……周杨?”谭斌问得犹豫。
“他显然在消极抵抗,你要小心。”
“我明白。”
“不过他这么做,真正的Root Reason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他不就嫌弃我是女的嘛!”
谭斌叹口气,往手心里倒点洗发液,加水揉出泡沫,抹在他的头发上。
程睿敏不再说话,肆意享受着她温软的手指,在头皮上轻轻搔刮的滋味。
“睿敏。”
“啊?”他突然被打断遐思,回得极不情愿。
“你也跟过女老板,那时候什么感觉?”
“忘了。”程睿敏答得飞快。
“胡扯。”谭斌反手抹了他一脸泡沫,“人家为你几乎身败名裂,嘿,忘了?蒙谁呢?”
程睿敏擦一把脸,神色不变,“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打哪儿听到的?”
谭斌撇嘴,手下的活却没有停,“装吧,你就可劲的装吧。”
程睿敏不出声,过一会儿拉开她的手,“我自己来。”
“哟,生气了?”
“不是,那什么……唉……你别问了,出去吧。”他居然转开脸。
谭斌眼尖,见他双颊似浮起两片红晕,目光顺势向下一扫,顿时醒悟,不禁大笑。
程睿敏没好气,“谭斌,请你矜持点儿好不好?”
谭斌伸出手指,在那个东西上轻轻一弹,嘻嘻笑着负手出门。
身后传来程睿敏磨牙的声音:“小混蛋!”
想起《红楼梦》里贾琏恨恨地说平儿,一定浪出人的火来,她又跑了!谭斌捶着床闷声笑了好一会儿。
程睿敏披着浴衣出来,看她盘腿坐在床上,双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词,奇怪地问:“你练什么功呢?”
“嘘……”谭斌竖起手指,装模作样地回答,“我在练习如何清心寡欲。”
程睿敏斜一眼她身上半透明的睡衣,根本就不接茬。对着镜子摘了隐形,换上平常的眼镜。
靠在床头刚拿起文件看几页,谭斌就腻进他怀里,
他侧侧身,给她腾出个位置,眼睛没有离开手里的文件。
谭斌伸手进他的衣襟,不怀好意地摸来摸去。程睿敏声色不动,只是用力按住她的手。
那只手消停一会儿,又开始动,而且越来越不规矩。程睿敏抽出她的手甩在一边,翻身趴在床上,支着下巴还是看他的文件。
过片刻背上开始痒酥酥地发麻,她的指尖在他背上轻轻划着,一遍一遍写着一个敏字。随着她指尖的移动,那细细一线酥麻象过电一样,似连着全身的筋脉,让他的脚趾都蜷缩起来。


第 67 章

程睿敏终于被撮起火来,扔下文件锁住她的手臂,令得她动弹不得。
“死丫头,不给你点儿颜色你就不知道规矩!”他瞪着她,却说得色厉内荏。
谭斌笑他:“咬牙扮柳下惠有意思吗?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还不老实?”他腾出一只手,伸到她的腋下。
这是谭斌最怕的一招,她笑得浑身发抖,连连告饶:“我错了,大哥,我再也不敢了!”
程睿敏这才放开她,重新拾起自己的文件,看了两页感觉心浮气躁,只好摘下眼镜,拉过她的手覆在自己额头上。
谭斌问:“又头疼?”
“还好。”他答得言不由衷,眉头紧皱。
谭斌安静下来,依偎着他的身体,拿嘴唇蹭蹭他的下巴,“有件事我一直没敢问你,上回住院,就是九月那次,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作息不太规律,有点儿心动过速。”
“查出什么原因了吗?”
“嗨别提了,彩超、动态心电图、血糖全折腾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
“是不是因为情绪波动太大?”
程睿敏想了想,“那倒可能,那段日子正是最困难的时候,几次想撂挑子不干。”
谭斌咬着指头没有出声,那段时间也是她最焦头烂额的时候。
他的手在她光裸的背部无意识地滑动,“所以我才担心你。每次看到你拎着那么沉的PC包在前面走,我都觉得心疼。昨天说的事,你认真考虑一下。”
“什么事?”谭斌成心装糊涂。
“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拼命就行了,犯不着两个人都折进去。”
谭斌把脸上所有能皱的部位都皱在一处,以示不以为然,“你又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我明白宝贝儿,我也是从你这时候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可是成就个人的职业传奇,除了自身能力,还要依附于行业的发展。这个行业现在已经跨越顶峰,开始走下坡路了,以后市场会越来越难做,盛世能够掩盖很多问题,颓世时最微小的疏漏都足以致命。你不如趁着个人业绩还在顶峰时离开,充电后换个方向重新开始。”
“可是我还没到顶呢。”谭斌反驳,“我觉得我还有上升空间,还没有遇到发展瓶颈。”
“算了算了。”他用力按着太阳穴,有点不耐烦,“先不谈这个,就说现在,我们出门吃个饭都要避人,你觉得正常吗?如果以后一直这样,你不觉得尴尬?”
这个问题比较有杀伤力,谭斌扁嘴,心想尴尬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凭什么要求我迁就? 不过她并不想和他拌嘴。
他曾是Sales的个中翘楚,深谙谈判中的说服技巧,出招一步接一步,层次分明,纹丝不乱,真正交手她才不是对手,真还嘴正中了他下怀。
她只能采用回避战术:“现在没功夫想,等集采完了再说。”
程睿敏伸出手臂搂紧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过一会儿开口:“也好,先睡吧。”
谭斌却不肯放过他:“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当初跟着女上司,到底是什么感觉?”
“咳咳,我困了,想睡觉。”
“你不说,以为就睡得成吗?”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难缠?真烦!”
“你心里有鬼吧?”
“你才有鬼呢。”
“没鬼你总避着为什么?”
程睿敏侧过身,盯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我怕说实话你受不了。”
“你说,我挺得住。”最多是段干柴烈火的办公室恋情,谭斌自问还没有那么小气。
程睿敏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他说:“那时我一直很焦虑,觉得运气坏到了家,完全跟错了老板……”
“嗯?为什么?她不是对你很好吗?”谭斌一下坐起来,拉拉他的耳朵,“你不是也挺怜香惜玉的吗?”
“一边儿去,再捣乱我就不说了。”
“好吧好吧,我闭嘴。”
“当时年轻,上进心太强了……”
“上进心吗?恐怕是名利心吧。”谭斌又忍不住评点,见程睿敏气恼地扬起眉毛,她赶紧举起双手。
“我爸几十年官场浮沉的经验,教我明白一件事,想往上走,跟对上司非常重要。一个好上司,不仅在公司内部能给你很多指导和资源,你也能随着他的升迁得到相应的升迁机会,否则他一直占着位置不动,你只能原地踏步。”
“So,你认为张彤不是一个好上司,就是因为她升不上去?”
“她的能力很强,就是太感性太强势,上下左右得罪了不少人,升迁的希望非常渺茫,我看自己的前途,也象是一片灰暗。”
程睿敏似陷入回忆,眼中现出恍惚的神色,过去的日子如电影镜头在眼前一一重放。
当年从Trainee起就跟着张彤。她言辞刻薄,训起他来毫不留情,却手把手开启了他的职业启蒙,从传真机的使用,见客户的基本礼仪,直到谈判中的心理战术,他初出道时的风格,几乎就是她的翻版。
“她离开,是有人故意整她,其实我可以为她说几句话,可是我没有……”
那种敏感时刻,沉默即是默认,张彤最终只能黯然离开。
谭斌听得呆住,为张彤,也为自己,“你想说,周杨,他也把我当做他上升的障碍?”
“男人的思维都是差不多的。”程睿敏微笑,“这个周杨我知道一点儿,好好培养会成为非常优秀的销售经理,前提是你能驾驭得住他,控制不住,他就会成为害群之马。”
谭斌半天不说话,脸埋在他的颈间,忽然张嘴朝他肩头重重咬了一口。
程睿敏呼痛,“你干什么?”扬起手想教训她,想想舍不得,拖泥带水地又放下了。
“我恨你们这些人!”谭斌一时气馁到极点:“他妈的这什么世道?我不要干了!”
程睿敏无意中瞄一眼床头的钟表,液晶显示一点四十,吃一惊:“这么晚了?”他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别想了,天大的事儿也等明天再说。”
幸亏第二天是周六,集采开始后谭斌第一个真正的周末,她一直睡到十点才起床,早把昨晚的话忘到九霄云外。
程睿敏当天安排了几个面试,所以一早就离开了。谭斌也有一个约会要赴,和田军的女儿,田毓晴。
晴晴期中考试的名次,向前跨越了十五名,谭斌答应送她一份礼物,并买了音乐剧的票带她去看。
礼物是最新型号的IPOD,同事去美国出差时专门帮她带回来的。
晴晴看到IPOD,果然兴高采烈,当即把脖子上的旧三星换下来。
谭斌问她:“喜欢吗?”
晴晴直接扑上去,抱着她的脖子在脸上亲一口:“小谭阿姨我爱你!”
她身上松绿色的针织连衣裙,奶白色的小靴子,蛋白石项链,搭配得无懈可击,都是谭斌特意买给她的。
小女孩对音乐剧本身并不感兴趣,让她著迷的是那种衣香鬓影的氛围。出了保利剧院,她的小脸还兴奋得红扑扑的。
“以前看过音乐剧吗?”谭斌边开车边不经意地问。
“看过,暑假的时候在北展看过《猫》。”
“妈妈带你看的?”
“不是,是小程叔叔。”
谭斌立刻转过头,“哪个小程叔叔?”
晴晴取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给她看:“谭阿姨你瞧,这就是小程叔叔。”
谭斌看看周围,没有警察的影子,便顺手接过来,照片里的人,让她大吃一惊。
在《猫》的海报前面,亲热地搂着晴晴,面对镜头微笑的,竟是程睿敏!
“帅吗?”晴晴追问,“我喜欢程叔叔。同学说,他比《一帘幽梦》里那个费云帆帅多了。”
God,一帘幽梦!谭斌心狂跳,深知这部紧追潮流的电视剧对少女的杀伤力。她紧紧捏着手机,想了想问:“照得挺好的,技术不错,谁照的呀?”
“爸爸。”
“哦。”谭斌可怜的心脏这才落到实处,把手机还给晴晴,对着后视镜做个鬼脸。
晴晴则讪讪地收起手机。
谭斌摸摸她的头,忽然想起一件事,“哎,晴晴,你那个学长怎么样了?”
晴晴撇撇嘴,说了一句话,差点让谭斌笑昏过去。她说:“小男生没意思,我早就不甩他了,幼稚。”挺挺小胸脯认真宣布,“ 我现在喜欢成熟的大叔,象程叔叔那样的。”
“哎呀,你终于发现真相了!”为孩子的自尊心考虑,谭斌死忍着不敢笑出声,忍到表情扭曲。
“可是,”晴晴语气惆怅,“程叔叔好久不来我们家了。”
谭斌听得心里一动,没想到程睿敏和田军的关系,已经做到登堂入室的地步,她问:“程叔叔经常去你们家吗?”
“嗯,以前经常来,这几个月一直没见过他。”
谭斌把晴晴透漏的点滴信息整理整理,不禁肃然起敬。照她的说法,程睿敏和田军的交往,曾经一度非常接近。
这并非意外,九月份的时候,她在壁球俱乐部还见过两人,她只是没想到,程睿敏竟能把关系做到客户家里去,这就比较难得了。
送完晴晴回去,已经是晚饭时分,她往程睿敏家里打了个电话,来接电话的是钟点工李姐:“小程还没有回来……他说有事……不……不回来吃饭。”
谭斌放慢车速,琢磨着去哪儿解决晚饭,想起好久没和文晓慧见面了,于是打个电话把她约了出来。
文晓慧四十分钟后赶到,服务员带她走过来时,就让谭斌眼前一亮。
她穿件式样简单的短款皮茄克,白体恤牛仔裤,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脸上只有一点浅色的胭脂和唇膏,显得异常清秀。
“嘿嘿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谭斌拉着她的袖子,“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风格全变了?”
“烦了,换个样子。”她坐下说。
“你这些天在忙什么?MSN和QQ上都很少见到你。”
“我刚换了工作,去了一家北美的小公司,且适应着呢。”
“天,”谭斌掩嘴,“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告诉我?”
文晓慧笑,“你自顾不暇,还操什么闲心?。”
“这家薪水如何?”
“ 和原来差不多。”
“职位呢?”
“也差不多,还是Office Manager。不过以前手底下七八个人,现在只有我一个。”
谭斌张大嘴:“ 那换什么?做生不如做熟,你抽风了你?”
文晓慧拢着茶杯,眼睫低垂,“薪水没涨,可是新公司的风气比较纯朴,我觉得放松,也不用再把收入的一大半都扔在衣服和化妆品上……”
谭斌惊奇地看着她:“So what?”
“打算省着点儿花,明年供套房子。”
这种话从文晓慧嘴里冒出来,非常地刺耳,谭斌咂嘴,“咦,你不是发过誓,坚决不自己买房子?”
“时移事易,小姐。”
“奇怪,到底谁帮你打通的任督二脉?”
文晓慧没有回答,脸却可疑地红了。
谭斌发现端倪,扭住她问:“老实交待吧,是什么人?”
文晓慧回答:“你认识。”
“嗯,接着说,姓名、年龄、职业……”
“就是那个心血管医生,高文华。”
“小高大夫?”谭斌愕然,几乎站起来,“天哪,你们俩是怎么勾搭到一起的?”


第 68 章

她上回发烧时,因为和沈培分手,心情一度极坏,避着不肯见人,那几天都是文晓慧抽空陪着她去点滴。
从护士那里打听到高大夫的名字和科室,谭斌特意买了水果向他致谢。
乍一见到文晓慧,高文华惊艳至瞠目。谭斌注意到他的失态,向文晓慧挤挤眼睛,但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不过是一面之缘,文晓慧没透露任何个人信息,他是怎么找上她的?谭斌十分不解。
文晓慧笑笑,“如今信息这么透明,人肉引擎又如此发达,真想找到一个人,总会有办法的。”
谭斌低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默不作声。
因为文晓慧喜欢的异性,向来是精明入骨,并且出手豪阔的男人。
而这个高文华,似乎一样都不沾边。极普通的五官,没有任何明显的特征,属于面目模糊,扔人堆里就水乳交融完全看不见那种。否则以谭斌过目不忘的修行,不会见过几次仍然印象不深。
就连他的名字,都是如此平凡朴实,高文华,没有一丝花哨。
文晓慧明白她在想什么,“谭斌,还记得大一时候的事吗?有人出过一个选择题,两个男人,一个手里有一千块钱,愿意在你身上花一百,另一个只有十块钱,却愿意都花在你身上,问你选择哪一个,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和你都毫不犹豫选了第一个,唉……”想起旧事,谭斌摇头叹气,“别人心里这么想可是并不说出来,就咱俩老实,说什么贫贱夫妻百事哀,结果一直被人鄙视了四年,”
“什么老实?你就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两个势利女人。”
“所以,你现在想试试第二种?”谭斌看着她问。
“正确。”
谭斌迟疑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出来:“你确认,不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知道。”文晓慧垂下视线,手指下意识地转着茶杯,“真的,谭斌。开始时只觉得新鲜,没想太多。可是交往过一段时间,我发现,原来有人真正把你放在心上,发自内心以你为重,不会给你任何压力,那种感受,完全是不一样的,我很享受这感觉。”
谭斌努力回想着高文华的模样,私下还是为文晓慧不值。也许唯一可取的,是他的笑容和整洁,还有那双手,修长灵活,指甲洁净光亮,典型医生的手。
当然,也可以包括那两条伶俐可爱的小金毛犬。
“好吧,Honey,恭喜你,希望他真的是Mr.Right。”
谈话间服务生已经把饭菜上全,文晓慧举起茶杯碰一碰她的可乐罐,“托你吉言,谢了,亲爱的!”
“哼,看你春风扑面的样子,那小子好运气,捡了个大便宜。”谭斌犹自愤愤。
文晓慧托着下巴,笑里却掩不去隐约的酸涩。她望着窗外的人流,慢慢说:“以前经历过的那些,彻底忘却不太可能,只能试着把它们打一个Package,扔到一个角落里去,三年五年也许可以假装忘了它的存在。不过怎么说呢,它们让你伤心难过的时候,也能逼着你想很多事,强迫你看透一些东西,也坚定一些东西,明白什么值得坚持,什么可以放弃。”
谭斌点头,“我现在相信一句话,一扇门在你面前关上,上帝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
“你呢?你还好吗?” 文晓慧明白她的心事,微笑着问。
“谈不上好还是不好。”谭斌照实交待,“看到沈培的消息,记起以前的事,心里还是难受。按说股市里有赔就有赚,为什么这件事里我却看不到胜利者?就是程睿敏,他从来不说,可不代表他不介意……”
“喔,他这么小气?举个例子来听听。”
“比如,他不想看到沈培的画,却不说在明处,就是找尽借口不肯跟我回家,后来我才醒过味来。”
文晓慧忍不住笑,“还好,正常男人的正常反应。”
谭斌抱起双臂,连连摇头,“说实话,我很担心他。”
“为什么?”
“这个人太……我形容不好,就是那种,表面上非常Open,其实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知道我一直坚持锻炼,就是为了能有个转移压力的方式。可他不一样,平时滴水不漏无懈可击,简直没有一点可供发泄的途径,我担心有一天……他承受到极限真的会崩溃。”
“那种家庭出来的孩子,多数都这样,对人极度缺乏信任感,地位再高都没用。”文晓慧笃笃敲着桌面,“说真的谭斌,对男人你总是母性泛滥,什么时候能为自己多想一想?”
谭斌摊开手,做个无奈的手势:“积重难返,我永远做不到你的境界。何况,”她笑笑,“我真的爱他。”
“哎呀真能肉麻!”文晓慧捂着腮帮,做出牙疼的表情。
这顿饭一直吃到九点半才结束,告别时两人贴脸拥抱,完全的西式礼节,看得饭庄门口的迎宾小姐一脸惊疑。
谭斌回到程睿敏的住处,已将近十点半。奇怪的是,李姐还没有离开。
“小谭,”迎着她诧异的目光,李姐压低声音说,“小程在浴室摔了一跤,又不让告诉你。我实在不放心,就没敢走。”
谭斌脸上立刻变色,“摔得厉害吗?骨头有没有问题?”
“自己能走,骨头应该没事。”李姐为她取出拖鞋,嘟嘟囔囔地说,“我听到里面一声闷响,知道坏事,又不好进去,半天他才出来,脸白得吓人。”
谭斌踢掉脚下的靴子,“人呢?”
“床上,像是睡着了。”
谭斌冲上楼梯,一把推开卧室的门,房内只有一盏壁灯亮着,程睿敏趴在软枕上,身上还穿着浴衣,床边柜和地毯上四处散落着无数页A4打印纸。
她蹑足走过去,一张张拾起满地乱飞的纸片,放在床边柜上,刚要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程睿敏已经翻身坐起来,神色未见一点异样,“你回来了?”
“你吓死我了!”见他无恙,谭斌这才挨着他坐下,手按在胸口上,“怎么回事?”
“今天话说得太多,有点儿累。”他靠她肩膀上,声音疲惫,“ 浴缸里泡的时间又长,出来时脑子一迷糊,就滑了一跤。”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难得放松一天,我又没什么事。”
“摔哪儿了?让我看看。”
“尾椎。”他一边侧身给她看,一边笑,“当时真叫一个疼,摔得半天没爬起来。李姐在外面倒是听到了,可我什么也没穿哪,整个就是春光乍泄……”
谭斌小心按了一遍,见周围并无异常,而他还有心思贫嘴,看样子的确没事,这才略微放心,
“明天去医院照个片子,看有没有骨裂,再让李姐炖锅猪尾巴汤,大补,就是当心哪天喝了雄黄酒,Biu一声,大灰狼的尾巴就露出来了……”
程睿敏抓住她按在床上,只是笑,还未顾上还嘴,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开始嗡嗡震动。
他立刻放手,探身取过手机,谭斌趁机脱身下楼,先打发走了李姐,又从冰箱里取出冰块,装在密封袋里带上来。
他还在通话中,听起来那边是他的下属。
谭斌示意他翻身,把冰袋在自己胳膊上试了试,然后撩起浴衣放在他的尾椎处。
十一月的天气,虽然裹着厚毛巾,冰袋一挨身,程睿敏还是忍不住咬牙,一把攥住她的手,一边哆嗦一边说话。
谭斌只能让他握着,一遍一遍抚着他的背,等他僵直的肌肉慢慢放松。
收起电话,程睿敏对她说: “谭斌,有件急事要处理,周一我飞上海。”
“我好容易清闲一点儿,你又走了。哪天回来?”
“当天晚上就回。”
“当天啊,你顶得住吗?我以前试过一次,特别累,腰差点儿坐断。”
“没办法,周二一早要见人,周三还要去武汉和郑州。”他想了想又说,“其实我舍不得你。”
“得了吧。”谭斌揉着他的头发,“奔命呢你?你下面那些人都有什么用?”
“别侮辱我的团队,怀疑他们就是怀疑我的眼光,他们大部分新加入公司,需要时间了解业务。”
“哼,怎么不见你这么护着我?”
“你吃醋了?”
“屁!”
“小姑娘说话不要这么粗鲁……哎呦哎哟……天下最毒妇人心……晤……晤……我是伤号,你这么引诱我,极其不道德知道吗?”
谭斌的回答是放开他的嘴唇和舌头,挪过去含住他的耳垂,用牙齿一点一点细细啃着,象磕一颗美国大杏仁。
程睿敏伸手关上了壁灯。
“为什么关灯?”
“换个方式感觉你。”他用手和唇探索着她的身体。
快乐攀上顶峰的时候,她比以往更清晰地察觉到他在她身体里的悸动。
她睁大眼睛,眼前却有一片白光掠过,她的世界似在颤栗间停顿了三秒,感官失去一切功能,只剩下从腹部闪电一样蔓延全身的温暖。
激情退却之后,她听到耳边的低语,“宝贝,你爱我吗?”
“爱你。”她答得毫不犹豫。
周一例会,谭斌第一次心不在焉地走神了。
程睿敏清晨七点就离开家,为了赶上午八点二十的航班。谭斌有点不安,又说不出所以然,掐着时间他该到上海了,便溜出会议室。
“我到了,有人接机,你不用管我,好好上班。” 程睿敏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一如既往沉稳镇定,简单却令人心安。
谭斌这才放下心,收敛心神进会议室,完全恢复状态。
商务应答从周一正式开始,周五上午十点截标,只有四天时间。
战略情报部门的同事正在做竞争对手的报价习惯分析。
根据历史数据,几家本土企业,在某些关键的投标中,都做出过低于成本价或者零报价的行为,不排除这次为了恶性竞争故伎重演。
众诚公司,因近几年逐渐参与国外项目投标,行为日渐规范,但却热衷于实物赠送,象超市的买一赠一,实际上也是一种变相的降价行为。
FSK,最让MPL切齿且羡慕的,是他们的sales,总能设法搞到客户的项目预算,而且特别喜欢压着预算的baseline报价,在帮助他们最终赢标的同时,也保留了利润空间。
一直沉默的刘秉康,这时开口说话:“和customer关系的远近,这才是检验真金的标准。”
几位总监都闭着嘴不出声。MPL管理层向来强调守法合理,有些事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一个简单的数字背后,有多少灰色地带存在,每个人都清楚,就是不可能拿到桌面上掰开了揉碎了详谈。
谭斌在犹豫,她手里捏着一个关于预算的数字,一次闲谈中田军偶然透露。但她无法确认是否真实和可靠。
那位战略部门的同事结束Presentation后问:“大家有什么Concerns和comments ? ”
沉默,暂时没有人接话。这会儿一言之失,都有可能带来无法预计后果的麻烦。
刘秉康的目光挨个扫视一遍,脸色极其难看。
谭斌知道他最近不太痛快。
自从CEO李海洋在总部找到支持者,MPL中国的内部形势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少人在重新衡量两人的对峙,不易察觉地调整着立场,李海洋的追随队伍日渐壮大。
只有四个销售总监,因为刘秉康兼任销售GM,和他是直线上下级关系,无可避免地盖上刘氏烙印,跑都跑不掉。
地下流传的闲言碎语里,传说有人已经私下向李海洋汇报工作了。
想到这里谭斌微微冷笑,做为Sales,不以赢取合同为目标,反而把精力放在内部斗争上,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
她站起来发言:“有一个Risk,我必须提一下。FSK负责集采的销售总监,是余永麟,他在MPL六年,熟悉MPL的报价工具,只要他拿到我们的设备清单,就基本能估计出我们的List Price,这是一个很大的Risk。”
List Price就是原始的报价,去掉折扣以后,才是真正的标底,Final Price.
刘秉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FSK拿到我们的List?How?”
“技术标已经在普达那里了。”谭斌说得含蓄。
“OK,那么我们从普达,能得到什么?”
谭斌迟疑片刻,取出黄色的便签纸,写下一个数字,轻轻放在他面前。
“这是……”刘秉康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谭斌点头,表示他的猜测正确,接着又补充:“可是我无法确认它的来源是否可靠。”
“明白了,今天就到这儿。”刘秉康收起纸条,宣布散会。
晚上回去,谭斌坐在程睿敏的书房,一边拿着竞争对手的报价分析仔细琢磨,一边等他回来。
他的航班应该十一点左右到达首都机场,眼看将近十二点却见不到人,他的手机也一直关机。
谭斌等得焦躁,忍不住站起来四处乱走。坐卧不宁中没听到门铃响,却听到有人怦怦怦地砸门。
她三步并两步跳下楼梯。
门一开,司机搀着程睿敏进来,“来,搭把手,我去取电脑包。”
谭斌心几乎跳到嗓子眼,“怎么回事?”
程睿敏对她笑一笑,似乎想安抚她,笑容却虚弱得一触即碎。
谭斌扶着他挪到沙发上躺下,为他脱下皮鞋,松开皮带和衬衣纽扣,“睿敏……”她叫他。
程睿敏靠在她臂弯里,嘴唇和脸色一样雪白,睫毛低垂,没有任何反应。


第 69 章

程睿敏靠在她臂弯里,嘴唇和脸色一样雪白,睫毛低垂,没有任何反应。
她拍他的脸,他的脸和手一样冰凉,散碎的额发被冷汗粘在额角。
“赵师傅!赵师傅!快快打120!”谭斌双腿发软,慌乱叫着司机的名字。
程睿敏却睁开眼睛,嘴唇动了动,谭斌凑近,听到他低声说:“你别怕,是心悸,很快就过去了。”
谭斌摸他的脉搏,果然快得让人害怕,她就不敢乱动,小心翼翼放他躺平身体,心急如焚地等着症状消失。
两三分钟后,他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谭斌松口气,低声和他商量:“去医院吧。”
“没必要,我不去!”程睿敏回答得斩钉截铁。
身后司机嗫嚅着解释:“程总上车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他说有点儿晕机,我就没在意,后来越开越不对劲儿,我说去医院,程总又不同意……”
程睿敏摆摆手:“小赵你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了。”
司机犹豫着问:“那……程总,明早您还上班吗?”
“你按时来接我。”
司机看看谭斌,张开嘴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行,我一早过来。”
谭斌一直不说话,送司机出了门,她一屁股坐在茶几上,一脸寒霜,“程睿敏,你没事可快把我吓出毛病了,你打算鞠躬尽瘁是吧?”
她实在是生气,气他的不知轻重。
程睿敏拿过一个靠垫蒙住脸,在垫子下面闷声说:“好了好了,我跟你说了没事,这几天忙完我就设法休假,你千万甭拉脸,一拉脸就太不可爱了。”
“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众诚那边又起什么猫腻对吧?这是什么合作呀?一点诚意都没有!我原来就讨厌这家公司,现在更讨厌!”
程睿敏无奈苦笑,“求你了,别瞎猜行不行?”
谭斌拉开垫子,“你原来的病历还在吗?给我看看。”
她不相信他的空头支票,不敢再相信他的任何话。
病历取出来,透过那些潦草的字迹,谭斌勉强辨认出阵发性室上心动过速、P波改变几个字。
上网百度一番,找到了详细的解释,但仍有不少疑问。犹豫间忽然想起一个人,便拨电话找文晓慧。
文晓慧马上说:“他正好在我这儿,你等一下,我叫他过来。”
十秒之后,听筒里传来高文华爽朗的笑声:“谭斌你好!”
谭斌顾不上和他客套,把自己的疑问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耐心听完那些似是而非的专业术语,高文华解释:“如果确认是室上性,又没有器质性病变,预后应该不错,你别太着急,注意不要让病人过度劳累,避免情绪过于激动,暂时不会有大问题。不过有时间呢,你还是尽快带他来医院,我和主任打个招呼,请他再仔细检查一次。”
“这样啊……”谭斌沉吟。
“还是不放心?”高文华在电话里笑,“今晚真有什么事,你打晓慧的电话,我马上过去。”
“那谢谢你了,高大夫。”谭斌客气地致谢,心勉强落到实处。
这时候她方才明白文晓慧的意思。高文华虽然其貌不扬,但他是个让人心平气和的男人,没有棱角,也没有压力。
谭斌忽然想起一个镜头,在湖边的草地上,高文华对着他那两只宝贝吹声口哨,两只小狗闻声扑过去,人和狗顷刻滚成一堆,他搂着它们大笑,那个瞬间确实令人心动。
这一次,文晓慧也许终可修成正果。
谭斌放下电话微笑片刻,转回卧室接着和程睿敏讨价还价。
“周三的Travel 是不是可以取消?”
程睿敏摇头,“不行,提前一个月就和客户约好的。”看看她的脸色开始让步,“我不坐飞机去武汉,换明晚的火车好吧?”
谭斌不想再说什么,因为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他的位置不可能说离开就离开,就算在病榻上,也会有麻烦追上来,让人不得安宁。
后半夜程睿敏睡得不太安稳,谭斌模模糊糊听到他叫“外公”。
在身体最软弱的时候,他的意志终于被撬开了一线裂缝。那声外公,让她的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但翌日他又化身为年轻内敛的青年才俊,旁人只能看到沉静自制的程总,春风化雨一般的职业化微笑,没有人想得到光鲜背后的真相。
看着他穿戴整齐准备离开,谭斌突然异常难过,放下早餐追上来,搂住他的腰不肯撒手。
“乖,放手,我要迟到了。”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谭斌埋头在他的胸前。
“能。”程睿敏低下头,清楚地说。
谭斌仰起脸看着他,嘴角还有面包的碎屑,目光象孩子一样期待而单纯。
程睿敏抬手为她抹去,语气极其温存,“每次回家的时候,让我看到你。”
这个要求不算过份。普达集采的商业应答周五结束,从周六开始,招标小组将进驻京郊的一家宾馆,进行为期十天的全封闭评标,期间会断绝和供应商的一切联系。
所以这段时间竟是难得几天轻松日子。
“好。”谭斌一口答应。
“我争取周六上午回来,你要是一个人住大房子害怕,就回家住几天。” 程睿敏笑笑,在她的额头亲一下,带着旅行箱上车。
车启动后,他摇下玻璃,向她挥挥手。
谭斌一直看着,直到他的车子在视线里消失,才换衣服上班。
商务条款的应答,一如既往地繁琐和谨慎,直到周四下午五点,方全部尘埃落定。
晚九点,谭斌终于见到总部最终批准的集采折扣。折扣幅度大于以前任何一份合同,预估的Gross Margin被连累降低了将近五个百分点。
刘秉康在总部的游说起了作用,难得财务部门没有再纠缠中国地区过低的折扣对财务报表的冲击。
按照这个折扣计算,整个集采的Final Price,比她从田军那里得到的数字,大约低三百万欧元左右。
刘秉康很明确的暗示,他已从梁副总那里得到确认,普达关于集采的预算,的确非常接近那个数字。
田军给谭斌的信息,还是十分靠谱。
刘秉康一并告诫他的总监们,只要能保证进入Shortlist,名次不要太差就达到目的。随后的正式商务谈判,才是真正发力的时候,此时不可过早暴露实力。
按说形势非常理想,但谭斌照此准备最终报价的文件时,大脑皮层深处,似乎总有一点不安的预感。
因为一切过于顺利,而她难以忘记余永麟那个胸有成竹的微笑,老觉得前方某处有个看不到的陷阱,正张大口等着他们跳下去。
但她又说不出这点不安的源头出自哪里,只能寄望是自己神经过敏。
晚十点,谭斌亲手给商务标书贴上封条,看着助理和秘书一份份装箱,最后密封锁进文件柜,钥匙由她贴身保存。
明日一早,王奕将代表公司送标书去现场,并等待唱标的结果。
走出办公室,谭斌长吸一口气。室外的空气清冷湿润,稀疏冰凉的雨点落下来,带着冬雨萧瑟的气息。
在自己家的楼下,她站在大堂等待电梯,忽然觉得裤脚被扯了一下。
她没有在意,往旁边让了让,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凑上来蹭着她,汪汪叫了两声。
谭斌低头,一只几个月大的蝴蝶犬咬着她的裤腿,水汪汪的黑眼睛,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蹲下来叫它:“小蝴蝶?”
蝴蝶犬两只硕大的耳朵立刻扑噜扑噜动几下,撒娇似的唔唔两声,伸出舌头吧嗒吧嗒舔着她的手。
真的是小蝴蝶。
谭斌盯着眼前那双棕色的浅筒室外靴,慢慢抬起头。
“斌斌,你下班了?”沈培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微笑看着她。
谭斌霍地站起来,“沈培?”
沈培走过来,弯腰抱起小蝴蝶,“我等你好长时间,又加班?”
语气平静得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你……你……有事?”谭斌反而慌乱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打量着沈培,多日不见,他好像胖了很多,只有眉宇间依旧纯净的笑容,让她依稀记起两年前那个踌躇满志的年轻画家。
沈培正要开口,电梯到了,叮当一声在他们面前滑开双门。
谭斌只得说:“上去坐坐?”
她的房间没什么改变,唯一的变化,是餐桌上方的墙壁上,空荡荡留着四个突兀而醒目的钉孔,尚未来得及修补。
那四幅画被软纸仔细包裹着,正躺在她储藏室的深处。
沈培的目光从墙上飞快掠过,黯然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逝。
谭斌不敢看他,倒杯温水放他手边,又觉得房间内安静得让人不安,随手选了张CD放进音响。
歌手的声音轻轻传出来:“那天傍晚我走在街边,看着往来如浪的人群,想起曾经走过的岁月,想起曾经热爱的你……”
沈培似受到触动,蓦然抬起眼睛。因为这首歌的名字,就叫做《时光倒流》。
谭斌感觉到不妥,拿起遥控器,把声音尽量调低。
音箱里依然隐隐约约送出清晰的歌词:“我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我想喊 ,却发不出声音;我愿意抛弃我的所有,如果能时光倒流……”
沈培垂下视线,端起马克杯喝一口,盯着杯中微微起伏的水面,慢慢说:“过几天就要出发去法国了。”
“我知道。”
“我来,是为了小蝴蝶。”
谭斌做出一个诧异的表情。
“小家伙太聪明了。我跟它说,我要离开一段日子,它就躲在自己窝里绝食,三天了,一点东西也没吃。”
“真的?”谭斌笑起来,向小蝴蝶伸出手,“来,宝贝儿,这儿来。”
小蝴蝶立刻跳到她的腿上,胖头拱进她的怀里,似乎受尽委屈。
“它不肯跟我妈亲近,所以我想留给你,可能它还会接受。”
谭斌抚摸着小蝴蝶光滑的皮毛,半天没有说话。小蝴蝶歪着脑袋打量她,圆圆的黑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
“斌斌……”
谭斌抬起头看着他。
“你……还好吗?”
谭斌抱起小蝴蝶,把脸贴在它温暖的身体上,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很好,我一直想说……我……谢谢你!”
谢谢你两年的包容,谢谢你最后的放手。
沈培微笑,却把脸转到一边。
“斌斌,”他说,“我在法国,可能要呆很长时间。”
“嗯,巴黎是艺术之都,对你的发展有好处。”
“可我不放心你。斌斌,你看着精明,其实很傻,根本不会保护自己。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现在不能说吗?”
沈培微微一笑,“是,现在不说,以后也许再没有机会。斌斌,你这样拼命往前走,用生活和健康做代价,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你停下脚步,可你想过没有,你放弃一切爬到顶峰,如果那上面并没有你想要的东西,那时候你怎么办?”
谭斌低头不出声,眼眶霎时变得酸热。
他站起来,“我走了,好好待小蝴蝶,它是个好孩子。”
“是的。”谭斌勉强微笑,“它比人更懂得不离不弃。”
沈培笑笑,没有接话。
谭斌带着狗送他下楼。
他在公寓大门处停下脚步,“外面冷,你别出来了,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多想高兴的事,任何时候都尽量保持快乐的心情,为你,也为我。”
“我记着,我会的。”
他还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再开口,终于退后一步:“再见。”
望着他颀长的背影逐渐远离,谭斌心里空荡荡的,象被人狠狠挖去一块。
小蝴蝶在她怀里不安地骚动,拼命挣扎。
谭斌放它下地,低声道:“去,死缠烂打耗住他,他一定会带你走。”
小蝴蝶迅速转过脑袋看着她,似乎听懂了她的话。
谭斌为它拉开门,“乖,上啊!”
小蝴蝶似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一头撞在沈培腿上,死死咬住他的裤脚,再也不肯松口。
沈培无奈地拍着它的头顶,转过身朝谭斌摆摆手。
谭斌怔怔地立住脚,象看一个陌生人。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她,浓密的短发,乌黑的眼睛,未曾褪色的淡泊从容。小蝴蝶安静地蹲在他身边,也静静地看着她。
一人一狗的身后,是林立楼群间璀璨的万家灯火,
谭斌抬起手慢慢摇了摇,寒风撩起她的长发贴在脸上,视线变得模糊,这幅画面就这样永远定格在她的心里。
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点,普达集团公司集采第一轮商务标截标。
谭斌和其他人都在办公室等着现场唱标的结果。
十一点了,王奕那边依然没有消息。谭斌原本平静的心境变得忐忑,拿起手机离开办公桌,打算出去给她打个电话。
刚站起来,手机就响了,正是王奕的电话。
“Cherie,Cherie……”她的声音竟带着哭腔。
“怎么了?Yvetee,你慢慢说。”
谭斌心抽紧,已有不祥的预感。
“我们完了!”王奕到底哭出了声。


第 70 章

谭斌眼前黑了一黑,她扶住桌角,喘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你好好说,出什么事?”
“我们的价格……价格最高,”王奕断断续续地说,“FSK第二,比我们低了三千六百万欧元……众诚比FSK低三百万,还有一家公司,竟然零报价,完全是捣乱……”
谭斌的耳畔有细微的嗡嗡声,王奕还在接着汇报,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完了,的确如王奕所言,彻底完了。
将近一点五亿的总价,第二第三的出价,比最高的一家低了百分之二十五,再加上一个零报价,阶梯式的记分方式,更会人为加大彼此的差距,即使MPL的技术标满分,也已无法挽回商务标上的颓势。
这轮游戏胜负已定,甚至不必等待十天后性价比的综合评标结果,就已经有了结论。
MPL铁定出局了。
市场份额排名第二的供应商,居然第一轮就被踢出了Shortlist。
谭斌仍维持着声音的镇静,慢慢对王奕说:“你辛苦了,赶紧回来吧,路上开车当心。”
挂了电话,她茫然地抬起头。
前方的格子间里,有几个同事也站了起来,彼此惶惑对视,显然他们也得到了消息。
销售办公区一片沉寂,是大势已去的缄默。
谭斌闭上眼睛,勉强自己定下神来,别人可以方寸大乱,她却不能乱,她需要找个地方一个人呆会儿。
写字楼下的小花园,不复春夏两季的繁茂葱茏,触目一片枯黄。
谭斌攥着抽屉里摸出的半包烟,揿下打火机点燃一支。
为程睿敏不喜欢她抽烟,她已经戒了一个多月,这是最后一点存货。
她想理清头绪,大脑却呈现胶着状态,倒是一些不相干的小事异常清晰。
她想起初进MPL,曾以为外企都是衣履风流的俊男靓女,报到第一天却大跌眼镜。所到之处,销售们打电话时温和谄媚,放下电话就大声骂娘,工程师们则穿着牛仔裤走来走去,说话时更是直接坐在别人的桌面上。
和余永麟第一次谈话,余永麟问她酒量如何,她看着他回答,放倒你肯定没有问题。
第一次招标预备会,余永麟说:最终能巅峰对决的,只有FSK和MPL。
记起这句话,谭斌竟然埋头笑起来。此刻它显得如此讽刺而荒唐,决战尚未开始,其中一方的入场资格已被取消,不战而败。
她试着给程睿敏电话,但铃声只响了一声便被挂断,显然他在一个会议中。
这是他的习惯,会议进行中无关电话一概不予接听。
她坐了很久,抽掉半包烟,并且错过了午饭时间。 往常这个时候,总会有人打电话来约工作餐,但是今天,她的手机一直保持着沉默。
两点多的时候它终于响起来,一遍遍奏着欢快的音乐。
谭斌看一眼号码,是公司的总机,她接起来,找她的是刘秉康的助理。
助理往日对总监们一向客气,未言先笑,今天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Hi,Cherie,我刚发了Invitation 给你,现在Confirm一下,Kenney的通知,明早十点,十九层一号会议室,所有Sales Director开会。”
“明白,谢谢。”
谭斌没有问什么内容,因为纯属多余。
想必刘秉康已得到消息,这时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以为第一轮十拿九稳,至少可以囊括七个省、年底前四千五百万计入销售收入。这自说自话的如意梦,如今却被现实毫不留情地粉碎。
而且坏消息来得如此突然,没有给人留下一点缓冲的机会。
刘秉康一直没有出现,他一定在为晚上的电话会议做准备,向总部解释,向董事会解释。普达集采的失利,对MPL中国,甚至对MPL全球,都是一件大事。
那个下午无比的平静,所有人都在埋头工作,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象是一切没有改变。
对谭斌来说,它却是如此的漫长,她几乎是在一分一秒地熬着时间。
她不知道刘秉康会如何向总部解释失利的原因,但明天的会议之前,她还有几件事要做。
虽然败局已定,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但她总要给上面一个完整的交待,死也要死得明白。
第一个拨通的,是田军的电话。他没有象往常一样,接到电话后慢条斯理地问一句:小谭哪,又有什么吩咐?
而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时间似凝滞不动,谭斌听得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仿佛过了很久,他开口说:“你们是怎么报的价?我们魏总对你们的意见非常大,说别的公司都已经开始摆正位置,只有你们MPL还是妄自尊大,放不下跨国公司的架子!如今弄得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你让我怎么办?”
魏总就是普达的总经理,一把手,谭斌没想到他的反馈会上升到如此高度。
她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坦然:“田总,您的意见,我一定转达高层。您能告诉我,还有补救的可能吗?”
“没有!投标完全公开透明,没有任何暗箱操作的可能。”他停顿片刻,又接着说,“小谭,这个局面已经不是你能挽回的了,让你们的高层出面吧。也难怪魏总生气,你回去问问你们的总经理和董事长,这半年和我们普达的人照过几回面?”
田军就这样结束了通话。
谭斌握着电话楞一会儿,再找项目组的其他人,除了或真或假的同情,总算收获一点有价值的信息。
FSK的低价,竟来自百分之三十的免费赠送。
这一招相当老辣,既把价格降到和国内供应商近似的水平,又维持住了正常的折扣率,为第二轮的价格谈判和今后的商务合同,留下了足够的余地。
三千多万的损失,终于把老对手MPL踹出战局,它丢下的将近百分之三十的市场占有率,完全值得这份投资。
谭斌无言以对,明白这回MPL是彻底被人玩了一把。
如今她只剩下一个疑问,普达集采的预算,难道也是一个骗局?
为她解答疑问的,竟是陈裕泰。
谭斌和他通话的时候,正走出写字楼的大门。
昨天的小雨,今天转成了雨夹雪,大厦的物业管理还没有来得及铺上防滑地毡。
她在恍惚之中踩在台阶的边沿,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下去。手机滑出去很远,摔得四分五裂。
落地的瞬间,她下意识用左手撑了一下地面。倒在地上时,臀部没什么感觉,左臂却象断了一样剧痛入心。
门边的保安过来扶她,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坐在地上大口吸气。
保安一声“小姐你没事吧?”,让她维持一天的冷静完全崩溃,眼泪断线珠子一样,不受控制地流了一脸。
“我的手机……”她哽咽。
保安跑过去替她拾起来。
幸亏手机是以耐摔著名的诺基亚,几块零件合上,开机依然是熟悉的铃声。陈裕泰又拨了回来。
谭斌的左臂几乎不能挪动,只能勉强用肩膀夹住手机通话。
“出什么事?”陈裕泰急问。
“我……刚摔了一跤。”
“喂喂喂,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胳膊垫了一下,有点儿疼。”谭斌站起来擦净眼泪,说话时依然有掩不住的浓重鼻音。
她忍着疼痛努力伸直弯曲左臂,看起来活动还算自如,骨骼并未受伤。
电话那头安静片刻,然后陈裕泰说:“我现在外馆斜街的圣淘沙茶楼,你过来吧,说话方便点儿。”
安定门附近的圣淘沙,号称北京最豪华高档的茶楼,是豪富高官的出没之地,陈裕泰一向喜欢这种地方。
那天晚上谭斌记不得喝了多少壶极品冻顶乌龙,从茶楼出来,她几乎不辩东西南北,陈裕泰的话一直在她耳边轰轰作响。
“你看着挺聪明,怎么会傻到相信一个半年前的预算?此一时彼一时也。田经理今昔非比了,他马上要升了!你知道他升职的投名状是什么?就是保证集采成本降低百分之二十。那他升职的路又是谁帮他铺了最关键的一块砖?你肯定想不到,就是你们MPL被开除的前销售总经理……”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里是明明白白的不屑一顾,看得出来对田军非常不满。
谭斌猜测,那应该是妒火中烧。他也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宣泄一腔怒火,才会挑中她发泄。
她在黑暗里抱膝坐着,浓茶的刺激,加上手臂的剧痛,她醒得双目炯炯,整夜没有睡意。
将半年来的情景一一回放,许多不经意的小事慢慢被串在一起,她最终勾画出了事件的整个轮廓。
她仰起脸,对着天花板笑起来,笑得酸楚而凄凉。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的。
被她关掉声音扔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机,屏幕又开始不停闪动,旁边躺着一根固定电话线,水晶头硬撅撅地翘在空中。
她不想再见任何人,也不想听任何人说话。
她不知道几百公里外的铁道线上,有人一遍遍拨打着她的手机和市话,因为无法联系到她满心焦虑,同样无法入眠。
程睿敏知道消息时已是晚饭时分,一桌人杯筹交错,正轮番向他敬酒。
接完电话,他脸色大变,当即说声抱歉,起身离开饭局,站在酒楼过道里打通余永麟的电话。
余永麟心情极好,兴高采烈地嚷嚷:“老程,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喝酒去。太他妈痛快了,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我真没想到啊,Liu Kenney ,so stupid!人给下个套就钻进去了,本来我还留着几个后手,准备后期和他们短兵相接呢,现在全用不着了!”
程睿敏耐心等他说完,却迎面泼了他 一瓢冷水:“你并不比刘Kenney聪明!完全做了别人的枪手。”
余永麟愣住:“什么意思你?”
“我这儿不方便说话,等我回去再谈。”
程睿敏接着找谭斌,但她的手机和家里的市话,任铃声一遍一遍空响,却一直没有人接。
他急躁起来,电话直接打到公司的秘书处,让她查一查今晚的航班是否还有空位。
秘书的回答让他失望,当天是周末,飞往北京的航班已经全部满员。
“Ray,”秘书好意提醒他,“北京现在的天气状况不好,气象预报明早有雾,您最好改签明天下午的航班,这样比较保险。”
“还有什么交通方式能让我尽快回北京?”程睿敏耐着性子问。
秘书说:“今晚有一趟火车,十点半从郑州发车,您可以现在去车站,买张站台票设法上车,再补张软卧,明天一早六点半到北京。”
程睿敏照此办理,如愿进了软卧包厢,没想到上铺的旅客是个胖子,鼾声震得墙壁都微微颤抖,担心加上焦虑,他竟一夜没有阖眼。
清晨六点半,火车正点进了北京西客站,他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谭斌的住处。
谭斌四五点的时候方朦胧睡去,迷朦中听到门铃声。她拉过被子蒙在头上。
门铃声停了,她翻个身,接着睡。
五分钟之后,门铃又执着地响起来。
她懊恼地起身,挣扎着披上睡袍,摇摇晃晃挪到客厅,打开顶灯。
看到灯光,门外的人改用拳头砰砰敲着她的门:“谭斌,开门!”
熟悉的人,熟悉的声音。
谭斌犹豫片刻,打开房门,掀起防盗门上的小窗,程睿敏带着行李站在防盗门外。
看到她出现,他明显松口气,脸上现出笑意:“你没事就好。”
谭斌却隔着防盗门,冷冷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
程睿敏感到莫名其妙,于是也静下来,“开门。”
“对不起,现在我不便待客,您请回吧。”
“开门。”他还是那句话。
“程先生您是不是听不懂中国话?”她强硬地问。
“你是不是想让邻居投诉你?”门外的程睿敏脾气也不怎么好。
多日奔波,又一夜无眠,他双腿发软,头昏得几乎站不住。
门终于开了。他把行李箱扔进门,人却没有马上进来,乏力地靠在门框上,一声不响。
谭斌看着他,胡须没有刮,衬衣是皱的,这么冷的天,羊绒外套却衣襟大敞,围巾也忘了系,里面只有一件细线羊毛背心。
“你进来。”她的声音软下来。
程睿敏摸进门,一跤跌坐在鞋凳上,眼前金星乱冒,他阖上双眼。
谭斌托着依旧无法伸直的左臂,远远站着,表情漠然。
半晌程睿敏叹口气,开口说话,“谭斌,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担心了一个晚上。”
“是吗?”谭斌冷眼看着他,“为什么?”
“我听到集采的消息,实在是担心你,你别怕,形势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奇怪。”谭斌微笑着打断他,“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程睿敏仰起脸,疲倦的面容上分明有备受困扰的痕迹,“你在说什么?我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所以才急着赶回来。”
谭斌唇边露出一个讥讽的轻笑:“程睿敏,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他明白有什么事情脱离了他的控制,想站起来,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疼令他放弃了努力。
“你告诉过我,你和你父亲僵持了十几年,那为什么会有人说,普达田军和李司长的交情,来自你,还有你父亲?”
程睿敏颜色剧变,怔怔地盯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奇怪是吧?可惜,别人得了便宜,如何会舍得锦衣夜行?你一向谨慎,这次怎么这么大意呢?你难道忘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谁告诉你的?Tony?”方寸大失之后,程睿敏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谭斌果然敏感地抓住了其中的漏洞,“余永麟也插了一腿?难怪难怪!”她冷笑,“做销售做到你这份儿上,也算是登峰造极了吧?不仅费尽心机成为入室之宾,还让人十五岁的女儿春心萌动,程睿敏,我对你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程睿敏瞪着她不出声,完全想不到那秀气柔软的嘴唇,能吐出这样刻薄的言辞。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了什么?报复MPL? 恐怕区区一家MPL,还轮不到您的青睐。那就是为了新合作伙伴?”谭斌忽然发觉情势比她的想象还要戏剧化,“余永麟他知道吗?No,这上下他怕是刚从哪家酒吧狂欢出来,还不知道被他最好的朋友利用了吧……”
程睿敏失笑,“谭斌,你以为是我在集采里做了手脚,才造成今天的局面?你太高看我了!实话告诉你,这一仗MPL如果不输,那才真是没有天理! 你知道FSK的两个VP,这半年在普达里里外外做了多少工作?可你们MPL在干什么?上上下下忙着内斗!刘秉泰他占着GM的位置不敢放手,可这半年他去见了几次客户?客户在想什么他又知道多少?众诚在做什么你知道吗?他们在和普达谈外挂的合资公司,MPL呢?我当初……”
他突然停下,抬手扶住额头,过一会儿放开手,眼神渐渐冷却,颓然笑笑,“算了,你已经先入为主,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了。”
“你还有什么是可以让我相信的?”谭斌不动声色,“好,不说这些,那你告诉我,你当初接近我,到底是什么居心?你那么费心记着我的生日,揣摩我的喜好,甚至提前在我楼下踩点儿,为了什么?”
程睿敏抬起头,眼里闪过霎那的惊愕,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你没办法解释是吧?对,还有那次,蒙你相救,时间掐得真准哪,你可千万别跟我说,是碰巧,太冷的笑话,我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都说完了?谢谢,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你对我的信任是这种,领教了。” 程睿敏慢慢站起来,眼神犀利,笑容讽刺,“谭斌,你也不过是家普通外企的小总监,我想摆平你轻而易举,还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你走吧。”谭斌退后两步靠在墙上,胸口起伏,“我们现在不适合谈话,我也不想听你说话,请你离开,请!”
程睿敏走了,大门在他身后被摔得山响,震得门框上的墙皮呼呼直颤。
谭斌盯着紧闭的屋门,没想到他真的说走就走,顿时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抬起腿对着门扇用力踹了两脚,“滚蛋!“
一通发泄之后,她反而平静下来。虽然气得胸口酸痛,但她还没有忘记上午十点的碰头会。
她知道前方一定有什么事在等着她,虽然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会前半个小时,她接到刘秉康助理的电话,请她速到董事长办公室。
谭斌乘电梯上十九层,只觉手脚冰凉,五脏六腑都在相互纠缠着急速下坠。
入职五年,面对任何环境,她从来没有害怕过,这一回却是例外。
孤立无援的感觉让她浑身发冷。
站在刘秉康的办公室门口,谭斌立住脚,心里对自己说:该来的总会来,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辞职走人。
长吸一口气,她敲门进去。
刘秉康就坐在办公桌后,正对着他的电脑屏幕忙碌。
他的身后,是二百七十度的大落地窗,窗外映着北京灰蒙蒙的天空,远处密集的楼群,在薄雾中影影绰绰露出模糊的轮廓。
谭斌想起她第一次进入这间办公室的情景,那种得意中夹杂不安的心情还恍如昨日。
她坐在刘秉康的对面,等着他开口。对方转过身,沉默地望着她,似乎也在等待她说话。
僵持一会儿,她只能说:“Kenney,您找我有什么事要谈?”
“集采的结果,你有什么感想?”刘秉康问得直接。
“感想?”谭斌奇怪自己这时候还能笑出来,除了难过和气馁,失败者还能有什么感想?他真正想问的,大概是她打算怎么办。
刘秉康直视着她,眼神专注地等着她开口。
谭斌只好清清嗓子实话实说,“很难过,很沮丧,完全不能接受。”
刘秉康“嗯”了一声,点点头,“这是所有人的Comon Feeling,无法接受。”他的身体倾向写字台,双臂搭在桌面上,“Cherie,It is very difficult ,but I have to say……”
谭斌清楚地预感自己一直在等的东西来了,她坐直身体,默默地听着。
这种大客户团队销售,胜了,是团队的共同努力,输了,不管有多少客观原因,总要有人被挑中来承担责任。
而她当初不辩轻重,轻率接下BM的Title,正好成为最现成的那只黑羊。
奇怪的是,一旦心落到谷底,所有的忐忑反而消失,只留下麻木的平静,仿佛她将面对的,是别人的命运。
FSK的北方区总监余永麟,深夜裹挟着一身浓重的烟气和酒气,摸到程睿敏的家里。
“你想和我说什么?”他打着酒嗝躺在书房的沙发上,“什么是我做了别人的枪手?”
程睿敏从电脑前转过身,“老余,你真的相信MPL出局,FSK就能独占鳌头?”
“什么意思,嗯?”余永麟斜着眼睛问,“这是我降价的条件,他不给我多几个省份,我送他百分至三十的设备?我送他个屁!”
“你太天真,政治觉悟也太低了。”程睿敏冷笑,“你换位想想,如果你是甲方,会把原来两家均衡的局面破坏掉,让你FSK一枝独秀,尾大不掉?”
“你是说,众诚要和我们平分半壁江山?靠,开什么玩笑!”
“如果这样倒也简单。”程睿敏疲倦地揉着眉心,“之前FSK和MPL是对手,也是盟友,如今MPL出局,你FSK将来孤掌难鸣,只怕早晚要被Local Vendors 给围歼掉。”
余永麟一骨碌坐起来,睁大眼睛望着他。
“原来的技术门槛已经形同虚设,你和本土企业拼什么?价格?质量?服务?还是回扣?你还有什么优势?老余,你以价格换市场份额的打算,很可能落空,最大的赢家,另有其人。”
余永麟躬起背,脸埋在膝盖间楞了很久,抬起头问:“妈的全是马后炮,你为什么中途不再参与,撇下我一个人去操作?”
程睿敏笑了一下,心平气和地回答:“因为你是我兄弟,众诚是我的partner,我只能选择中立。”
“程睿敏,我操你大爷!”余永麟捶着沙发大声说。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可以攒在一块儿骂,省点儿力气。”程睿敏站起身,让开电脑屏幕前的位置。
余永麟走过去,看到程睿敏正在准备的文件,疑惑地问:“这不是你那份《葵花宝典》吗?你想做什么?”
“给谭斌,也许能帮她度过难关。”
余永麟顷刻间酒意上涌,气得额头青筋都爆了起来,“你是不是有病?你脑子进水了?”
“老余……”
“你别叫我老余,我不认识你。” 余永麟脸色铁青,“眼看刘秉康那混蛋,马上就能卷铺盖滚蛋,你帮他?你帮谭斌就是帮他,你难道不明白?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
“谭斌她现在是我的人,我不能害她。”
“哈……你的人?你不是在说笑话吧? 好吧好吧就算是,可这事过去,你有多少种方式可以补偿她?”
“那不一样老余,我忘不了第一次在‘英虞’见她的样子,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女孩子,今天却变成另一个人。我栽过跟头,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所有的自信全部摧毁,锐气全失,一辈子都难以补偿的伤害,我不想让她经历。”
余永麟不再说话,从兜里掏出香烟,叼起一支又去找打火机,不知是火机的液体用完了,还是他手哆嗦得不得要领,无论怎么较劲就是不见火星。
程睿敏瞪他一眼:“阳台上抽去。”
余永麟一下就爆发了,用力把打火机扔在地板上,又抬起脚后跟用力跺几下,近乎咆哮道:“我他妈的就在这屋里抽怎么了?有种你开始就别算计MPL,做到一半你放手,你他妈的是男人不是?”
程睿敏也忍无可忍:“你给我滚蛋!”
多年的好友第一次翻脸,灯光下他的脸色透出惊人的惨白,余永麟犹豫片刻,还是摔门而去。
是夜节令为小雪,北京城果然飘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对余永麟来说,这年的小雪,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他的妻子出现早产症状,连夜被送进医院。他在产房外等得团团乱转,不时有医生送出各种生死状要求他签字。
他在慌乱、烦扰、不安、恐惧中度过了六个小时。
凌晨六点十分,他的儿子宽宽终于伴着雪花提前半个月呱呱坠地。
护士把那个软若无骨的小东西交在他手里,余永麟战兢兢地拨开婴儿袋,看到一张比成人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脸,皮肤皱巴巴浑身通红,象只出生不久的小老鼠。
他备受冲击,忽然间就落泪了,七尺高的男人当众哭得眼泪滂沱。
那一刻,除了怀里的小生命,其他一切身外之物皆变得无关紧要。
他急于和人分享这种感受,完全忘记了头天晚上和程睿敏的龃龉,看看表应是平日起床时分,迫不及待地拨通程睿敏的电话。
但任凭他拨了手机再换市话,都是一样的结果,一直无人接听。
再打到他的办公室,依然找不到人。
余永麟有些不安,因为这不是程睿敏的风格。除了在飞机上,他的手机永远处于开机状态,随时在线。
想起昨晚他那种不正常的苍白,更加重了余永麟的忐忑。
打算开车过去看看,病房里乱糟糟地一时又离不开人,觑着丈母娘的脸色他挣扎良久,忽然想起一个人。
扒开皮夹找了半天,谢天谢地,那张奇特的名片竟然还在,他立刻照着号码打过去。
严谨原本睡眼惺忪的声音,听他说明来意,一下精神起来,爽快地说:“我去一趟得了,物业那儿有他的钥匙,您先忙着,谢了啊哥们儿!”
放下电话,余永麟想来想去放心不下,还是把妻儿交给家中老人,驱车朝着机场高速的方向奔去。
等他赶到,正看到两个人站在程睿敏别墅的门口,其中一个就是严谨。
他们已经站在门外按了半天门铃,屋内却无人应门,而二楼明明亮着灯。
商量一会儿,物业取出备用钥匙,开门进去。
窗外的天色依然半明半灭,别墅内静悄悄的,一层完全黑着灯,只有楼梯处漏下二楼书房的灯光。
严谨扬声喊:“小幺,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
三人拾级而上,书房的门的半掩着,严谨上前一手推开,几个人如被雷电击中,全部木立当场。
严谨最先回过神,冲过去抱起已毫无知觉的程睿敏,气急败坏地叫:“小幺你搞什么鬼,甭吓哥哥,醒醒嘿!”
物业已经麻利地退出去,掏出手机:“喂,110吗?我是XX山庄的物业,我这儿有住户出了问题……”
余永麟一脚踢了过去:“打120叫救护车!妈的你打110干什么?”
十分钟后上来三名医生,手忙脚乱地吸氧注射,将人送上急救车。
一片忙乱过后,人去屋空。暂时留下来善后的余永麟,发现书桌上的鼠标被人无意中碰触,原来黑屏状态的显示屏,竟然亮了起来。
那上面,正开着一个新邮件的页面,发送地址和附件都已附上,唯有正文写了一半,还没有完成。
他静静地看一会儿,伸出手,轻轻点下发送键。
京城的东北部,熟睡中的谭斌,突然被剧烈的心跳惊醒。
按着几乎要冲出胸口的心脏,只觉得一阵阵难以控制的心慌意乱,跳得她再也无法入眠。
她坐起身,纳闷地看看窗口,天色尚未大亮,地板上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线晨光。
既然睡不着,她索性起床,拉开窗帘,惊喜地发现窗外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澄明安静。
吃完早餐准备出门,才想起今天是周日,她自嘲地笑笑,又把外套脱了换上家居服,
周日是例行的家庭日,每周这个时候她都会给父母打电话报个平安。
对父母她向来是报喜不报忧,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车轱辘话,我很好我没事工作身体都很好。
虽然她在和母亲聊天时,提到工作两个字,屡次有哭的冲动,但都咬牙忍住了,为了不在母亲面前失态,她找个理由匆匆结束通话。
放下电话,她支起电脑开始收邮件。
过去两天发生太多的事,她整个人处于飘浮的状态,完全没有顾上看一眼收件箱。
其实看不看都那么回事了,她已经不再是普达集采的BM,也不再是北方区三省一市的Acting Director。
昨天的碰头会上,刘秉康宣布了三件事。
一是普达的集采并未结束,高层还在努力斡旋,希望能有所挽回,即日起所有关于集采的工作由于晓波负责。
二是谭斌手里的三省一市,从下周起交接给乔利维,乔利维将担任整个北方区的Acting销售总监。
最后就是谭斌的新职位安排,她将担任New Solution Selling Lead,负责今后所有新方案在各省的销售。
会议室里一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各自默默消化着这些消息,各自拨着自己的小算盘。
谭斌坐得端正,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挂着微笑。
她还记得当初接受BM这个职位,就是在这间会议室里。那时她极其担心责任和权力的不平衡,会成为她的滑铁卢。
没想到一语成谶,结果且比她想象得更加悲惨。
新职位甚至没有任何级别的标识,只含含糊糊给她一个Lead的头衔,没有下属,没有任何资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一个临时的位置。
以前有过不少先例,往往过不了多久,类似位置上的人就会主动递上辞职信。
她显得如此轻松,是因为最大的冲击波已经在刘秉康的办公室里遭遇过,此刻才能保持镇静。
和刘秉康的谈话,象镌刻一样烙在她的记忆里,谭斌相信很久之后她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他说:“Cherie,我觉得很难开口,但我不得不说,集采失利,是非常严重的事,影响到今明两年共四千五百万的销售,这件事,我们必需有一个Solution……”
谭斌还记得自己问:“能不能给我个解释?集采失利,我愿意承担责任,但我在北方区的工作,为什么也被否认?”
“我们必须要面对现实,现实是我们失去了极重要的销售机会。”刘秉康看着她,“我们必需对员工,对总部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谭斌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明是沉重的话题,竟有了要笑的冲动。
集采为什么失利,他不想和她讨论。他要的就是一个结果,一个了结。
想起自己处理方芳事件时,明知方芳替人背了黑锅,虽然心里惋惜,但在同意解除合同的文件上签字时,下意识里仍有一丝难得的轻松。
因为方芳的离开,于大局完全无碍,却可以把那件事划个句号,对所有人有个交待,这是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
三年风水轮流转,今天终于轮到她。
她没有象方芳一样被扫地出门,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
“今年的指标已经很难完成,但明年上半年必须有所补救。Cherie ,我希望你利用New Solution Selling,帮助Local sales team ,把普达省公司从集采中压下的配置,一个个挤出来。”
谭斌专注地望着刘秉康,神情奇特。
她记得半年前他还是一张白净的圆脸,如今却皮松色黯,眼睛下面两个大眼袋,六个月内象老了七八年,显然这半年他的日子过得也不如意。
想起一句话,谭斌终于翘起嘴角,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那句话是: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她心中的悲愤和自怨自艾,就是在这一刻被稀释淡化。
学艺不精,她愿赌服输。
“我接受新的职位。”她终于说,语气平静。
结局已定,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现在她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安静接受,要么回去写辞职信。
后一个不是她的选择。就算离开,她也会选好下家再走。
赌气辞职的事,谭斌见过太多,当时图一个痛快,事后后悔得居多。
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找到自己失败的真正症结,换个地方仍会遇到同样的问题。
刘秉康反而意外愣住,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眼光打量着谭斌,显然他没有想到谭斌接受得如此从容。
但他很快恢复常态,温和地说:“这样很好。”
谭斌也微笑看着他:“您放心,New Solution的销售,我一定会尽力,只要还是MPL的员工,我就会尽职尽责每一天,这是我的职业操守。”
以后还是要在一个行业里周旋,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如好聚好散,绿水长流。
忽然“叮”一声轻响,打断了谭斌的回忆,一封新邮件到了。
她凝神去看,发现新邮件的下面,有封六点多收到的外部邮件,没有题目,发信人是她现在非常不愿意看到的一个名字。
经过一天一夜的缓冲,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颇有点后悔,可是一想起他最后那句话,就忍不住上火。
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半天,她一咬牙把它拖进了Outlook的删除文件夹,扣上电脑离开书房。
屋里转了一圈,发觉有很多事可做,却不知从哪里下手,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闲暇的周末。
最后拉开衣柜的抽屉,开始一个个清理。手里忙着,脑子也就可以暂时处于冻结状态。
过去的四十八小时,她不敢回想,一想起来就觉得冷而且疼。
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竟然都在这两天里做了清算。
一旦专心做事,时间就过得飞快,一直到傍晚才理出眉目,她直起腰,换了衣服去超市。
刚出了公寓门口,便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这是16号楼吗?妈的这什么鬼地方,所有楼活象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晃得老子头都晕了。”
声音有点熟,她转过脸去看,正和那身材高大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严谨?”她睁大眼睛。
严谨看到她,立刻大踏步走过来,直接攥住了她的手腕:“真他妈巧,我正找你。”
他的手劲儿极大,谭斌的手腕象被铁钳夹住,疼得眼泪差点下来,拼命想挣脱,“你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地逼近她,“我还想问你,你对小幺做了什么?”
谭斌停下挣扎,看着他忽然笑了,“我对他做什么?他是一男的,你觉得我能对他做什么?”
严谨不由分说拖起她就往前走,“你跟我走!”
谭斌气极,死活不肯动:“你放手!我凭什么跟你走?你再不放手我叫警察了!”
严谨一把甩开她,谭斌立足不稳,差点坐在地上
“行,你狠!算你狠!”他叉着腰嚷,“小幺现在重症监护室躺着,你他妈的是不是觉得特解恨?”
谭斌象遭了雷劈,脸一下变得刷白。
去医院的路程,只有三十分钟,她却觉得象三年一样漫长。
心内科的主治医师竟是她的熟人,文晓慧的现任男友,高文华。
看到谭斌,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难怪我看着他眼熟,原来是上回见过一面。”
谭斌紧贴着玻璃窗,在几张床之间拼命寻找着,却只能看到乱七八糟的氧气筒、各种各样的仪器和管子。
“心肌梗塞,幸亏送得还算及时,再晚就麻烦了。”高文华站在她身边,“ 平时有症状,估计被忽略了。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头痛牙痛,其实是心绞痛的反射。”
“心肌梗塞?”谭斌转过脸,用力咬着下唇才能让声音保持正常频率,“他才三十四……”
“如今年轻人得这病的越来越多,今年我就遇到五六例,最小的只有二十八岁,送来的时候心源性休克,最后没有抢救过来……”
说到这里,高文华忽然停下,因为谭斌正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泪水。那是他见惯了的患者家属的眼神,充满了祈望和贪婪,象仰望上帝。
他叹口气,“跟我来,换一下鞋套和衣服,我带你进去。”
病床前只看了一眼,谭斌已经坚持不住。
他的脸上似乎只剩下黑和白两个颜色,睫毛覆盖在眼睑上,毫无生气。
她茫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脸。被高文华眼明手快地拦住:“不行。”
她把右手食指塞进嘴里,紧紧咬着,浑身发抖,五官整个扭曲了。
高文华看情形不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果断挟持她出去。
她的膝盖早已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模糊中她觉得被转移到另一个人手里,那人搂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孩子,别这样。”
谭斌抬起眼睛,眼前的老人正关爱地看着她,是程睿敏的干妈。
她的眼泪决堤一样疯狂涌出来,抱住老人终于哭出声:“我错了,阿姨,我错了!”
“别哭别哭,好孩子,他没事,会好的。”
严谨在一边抱着肩膀冷冷说一句:“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这孩子,你给我住嘴!”干妈呵斥他。
严谨哼一声,跺脚走了。
“唉,你们这些孩子,就都仗着年轻胡闹。”在一间安静的休息室里,干妈递给谭斌一块热毛巾,摸摸她的头发。
谭斌低头接过,说声谢谢,却把湿漉漉的毛巾放在膝盖上呆呆看着。
“睿敏的父亲刚还在这儿,老头儿自己血压高,心脏也不好,先回去了。”
谭斌“嗯”一声。
“他母亲过两天也回来。”
谭斌这才抬起头,“他……国外的母亲?”
“啊,原来睿敏和你说了,没错。我和她在电话里谈了很长时间,她非常后悔。”干妈拍着谭斌的手背,“睿敏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心结我很明白。毕业后不肯让他父亲帮忙,一个人跑到外面拼命,是因为他总想做成点什么给他母亲看,让她后悔当年放弃的,是个多么优秀的儿子。”
谭斌想起那条领带,一时没有出声,眼泪倒是收住了。
她有过预感,可是没有往深处想过,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好逸恶劳原是人的天性,也许每一个工作狂的背后,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程睿敏的是他母亲,她的,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她心里非常明白,瞿峰。
人性有时候不得不说很奇怪,最在意的往往不是爱自己的人,而是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他从小没有和父母在一起,遇事自主惯了,从不喜欢和人商量,更不喜欢解释,你和他在一起,一定要多点耐心才成。我知道这很委屈,可是孩子,”干妈仰起脸,笑容通透象穿越另一个世界,“人这辈子,再怎么风光,最后都免不了一个人孤单地离开,运气好,你能遇到另一个人走到尽头,运气不好,你要一个人走很长的路,真的遇上了,就要好好要珍惜,别辜负彼此。”
谭斌的眼泪再次落下来,“阿姨,我懂。”
干妈从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放在她的手心里:“你们两个也许流年不利,不过好在今年就要过去了。这东西不值什么,带在身边辟个邪吧,”
夜深打算离开医院时,谭斌遇到匆匆赶来的余永麟。
他一愣:“哟,严谨真把你找来了?”
谭斌这才明白严谨怎么能熟门熟路地摸到自己家去。
“我说Cherie,我大概是你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吧?”他的神色多少有点尴尬。
谭斌手插在大衣兜里,淡淡笑笑,“如果我说不是,你会不会很失望?”
“还真有点儿。”余永麟也笑起来,取出烟盒递她跟前,“要不要来一支?”
“不了,谢谢。”谭斌转头望着身边的树丛,树干上还覆盖着尚未融化的白雪,慢慢说,“他不喜欢我抽烟。”
“这样。”余永麟收回手,自己点了一根,“今年的天儿还真邪行。”他说。
谭斌看他一眼,“好象你的戒烟又失败了?”
余永麟抽进一口烟,再缓缓吐出来,眯起眼睛笑,“啊,本来还抗着,今儿看了老程,又抽回来了,人生苦短,享受本来就不多,我干嘛还要跟自个儿过不去?”
谭斌微微牵动嘴角,对这个大嘴巴,完全无话可说。
余永麟一口一口抽着烟,终于问:“老程那封邮件,你看了吗?”
谭斌立刻转头盯着他,象是再问:你怎么知道?
“那邮件是我发的。”他犹豫半天才说下去,“我今天一天都在琢磨,究竟是他没来得及发呢?还是他没有想好到底发不发,我就怕他将来埋怨我。”
谭斌沉默一会儿问:“我还没有看,他写了些什么?”
“那你自己决定决定看还是不看吧,或者等他醒过来再说。不过就老程这事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反正他够狠,换我肯定做不出来,这世上最亲的人是谁?除了爹妈,就是老婆孩子,怎么对女友能一字不提呢?不过Cherie,你得这么想,一个人要是仇都不记,你还能指望他记恩吗?”
谭斌苦涩地笑笑。
他沉默地吸完半根烟,扔掉烟头,“我去看一眼就走,回去晚了老丈母娘得剥我的皮。”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对了,忘了给你看看我儿子,一大胖小子,帅,长得象我。”
回到家里,谭斌把那封邮件从删除文件夹里拖了回来。
正文很长。
“谭斌,这封邮件不该发到你这个邮箱,可是我想公司邮箱应该是你能最快看到的地方,看完后请立刻删除。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为你的敏感惊异,可是今天我却希望你能多少迟钝一些。发这封邮件,不是为了请求你的原谅,而是为了告诉你真相,你应该知道的真相,有些话面对你永远说不出来。
集采之初,我促成过Tony 和田军的相交,MPL集采中的问题,我看得清楚却没有提醒过你,那是因为我介意和MPL曾经的恩怨,其中更涉及现公司的合作伙伴,在商言商,我很抱歉。但是宝贝,我该怎么说你才能相信,任何一个大型商业行为的背后,各方利益互相纠缠,绝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一个人一件事就能搞定所有,这最终结果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白天自不同渠道得到一些消息,希望能帮到你。
一是MPL失利,应是来自普达高层多年的不满,这是给MPL一个教训。如果高层肯出面斡旋,并利用已经习惯于MPL设备的省公司向集团总部施压。事情当有转机,第二轮或许可有机会。
二是集采的失利并不全是坏事,可以促使你们下决心转型。这种集采每年一次,利润会越杀越低,直到无法承受变成鸡肋。普达目前最需要的,是业务增长的刺激。附件中是多年收集的客户资料,也许有用。
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轻言放弃,不要意气用事,否则你永远跨不过自己那个坎。
你对感情的质疑,我无言以对。当初接近你的确动机不纯,但是塘沽一行让我放弃了这个念头,你是念旧和有底限的人,有些事你永远做不出来。可是谭斌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么久的相处,你竟没有感觉到一点真情?你说的那些话”
邮件就在这里中断,没有写下去,谭斌撑着头,想象他在打这些字时的心情,心头如同百味纠结。
照他的脾气,一口气解释这么多,恐怕已至极限。
她无法猜测,如果早几个小时看到这封邮件,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但此刻,这些都不再重要,她只要他能无恙。
附件是EXCEL格式,最后的修改时间,是当日清晨六点半。
文件一打开,她这才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个无法计算价值的数据库,十几个省的详细客户资料和业务运营分析历历在目,不知花费多少心血和精力才收集而成。
他竟整个交给了她。
她握着鼠标的手出了汗,在电脑前枕着手臂伏了许久抬不起头。
现在再看这邮件,难免有物是人非的凄凉,集采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很久后她坐直身体,再把正文看了一遍,保存附件,然后永久删除。
打开阳台的窗户,寒风顿时扑面而至,但却带进室外新鲜的空气。
她在窗前站了很久。
两天后程睿敏在ICU中醒过来,看到谭斌,他似无限欣慰,但他的目光移到谭斌身侧,立刻凝滞不动。
那是一个衣着优雅的女子,服帖的棕色短发,背影苗条而纤细,转过脸来,才能见到岁月浸透的痕迹。
谭斌轻轻退了出去,把时间留给多年未见的母子两人。
四天后程睿敏ICU转入特护病房,身上还连着不少管子,可是已经可以说话。
谭斌提起那封邮件,“Tony到底帮你发了。”
他的眼睛立刻转过来看着她,眼神显得非常复杂。
谭斌说:“ 我看了,然后删了,现在忘了。”
他没有出声,嘴型却分明做出两个字:傻子。
谭斌握着他的手笑笑:“傻子比较容易幸福。”
那年的冬天,寒冷而多雪,是一个多事而震荡的冬天。
先是普达集采的第一轮评标结果,再次爆出冷门。技术标排名第一的,竟是众诚公司,第二是MPL,FSK屈居第三。
技术标与商务标的分数加总之后,MPL出局毫无悬念,凭着第一的技术分和不错的价格分,众诚一跃成为头一名,曾经市场份额第一的FSK,却排在众诚之后。
几天之后,五家供应商中标省份公布,FSK和众诚平分秋色。
这个结果对众诚,是绝对的胜利,对FSK来说,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接着普达宣布原第二轮外围设备投标规则作废,第一轮的Shortlist不再具有任何参考意义,所有入围厂商重新竞价投标。
借着第一轮技术标第二这个理由,MPL死而复生,被允许重新参加第二轮的投标,最后的唱标,爆出一个令人瞠目的历史最低价。
一场集采,颠覆了原来跨国公司占绝对优势的局面,价格杀得昏天黑地,每家供应商几乎都被折腾到元气大伤。
年底,普达梁总退休,田军如愿以偿升任集团副总经理。
但这一切都已和谭斌无关,她安静地做着该做的事,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也在等待着机会。
虽然她彼时并不知道那机会将是什么,何时到来。
她只知道任何人任何事,不可能永在风光的顶峰,也不可能永在低谷。
低潮的时候只能咬牙坚持,柳暗花明更需要代价。
借助程睿敏那份资料的帮助,她挑出四个条件相对成熟的省公司,作为新业务销售的试点。
也许是对她有点愧疚,作为主管业务和市场的副总,田军多少帮她在下面说了几句话,为她的工作剪除了不少障碍。
阻力反而来自内部,以前总部也试着推过类似业务,但本地的技术支持跟不上,最终往往无疾而终,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中国区收拾。
如今的各省销售队伍,听到新业务几个字就回避不迭。谭斌无奈但是理解,当初做销售经理时她也是同样的态度。
虽然处境艰难,但她还是竭力维持着信心,因为相信这是一个正确的Busienss方向。费尽唇舌,终于从总部争取到几个专家到中国,去四个省公司进行前期的交流研讨。
交流的最后一站放在上海。
客户倒是很重视,交流当天,市场部经理出现在现场,MPL这边却出了问题。
几个当地产品经理,临时一个个都找理由溜了号。没有了翻译,陪同的销售经理傻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谭斌只好亲自上场。
她站在台侧尽量不引人注意,但还是夺去了专家的不少眼球。
销售出身的磨练,让她的措词比产品经理们更加妥帖,临行前又花了几天功夫恶补了不少资料,技术专用词语朗朗上口,时不时蹦出个小段子,引得笑声一片,那天的交流效果,明显要比前几站好。
只是四名专家,讲了整整七个小时,谭斌也站了七个小时,最后结束的时候,她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但她的表现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吃饭的时候他坐在谭斌身边,问了她的背景,也问了不少关于中国的业务问题。
这个人就是总部业务发展部门的头儿,Scott,一个不苟言笑的英国人。
交流结束,几位专家从上海直接离开中国,谭斌去机场相送,Scott拥抱谭斌,话说得意味深长:“Take care,girl,trust me,it will be ok. ”
谭斌当时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径自回上海办公室处理白天耽搁的工作。
九点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她正在噼里啪啦的回复邮件,有人走到身边,把一杯水放在她的手边,“Cherie……”
谭斌抬头,旁边站着的,是于晓波。
“你还没走呢?”她不经意地问。
“今天的事听说了,我替他们道个歉。”
“那件事啊,”谭斌微笑,“没关系,他们都忙吧。”
这种小事,她早就懒得生气。
“明天我约了普达的上海老总,你做好准备,给他讲讲我们的新业务。”
“真的?”谭斌惊喜地站起来,如果他肯相助,凭着他在上海客户中多年的人脉,这件事会容易很多。
“真的。”于晓波抬腿坐在桌子上,认真地说。
“能问一下,为什么良心发现吗?”
“没什么,东区上半年的销售,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故事,公司今年的大方向是转型,多少配合一下。”于晓波眨眨眼回答。
元旦过后的第一周,谭斌在上海杭州两地签下两份合同,局面渐渐打开,中国区也成为MPL全球第二个签定新业务商业合同的地区。
等谭斌回到北京,正赶上MPL中国的一场地震。
新的组织架构宣布了。
李海洋隐忍半年,借助去年集采事件对刘秉康的负面影响,终于把这盘棋彻底翻了过来。
各个大区不再设置销售总监一职,取而代之的是大区经理,除了销售队伍,售前和售后全部纳入其管辖之下,均向MPL中国区总经理李海洋直接报告。
中国区原有的销售总经理职位,不复存在。
关于大区经理的人选,各种版本的臆测和谣言流传半个月之后,尘埃落定。
原三大区的销售总监,只有作风一向低调的于晓波没有改变,原地就任东方区经理,创下了一个不倒翁的神话。
原南方区销售总监曾志强转做Partner Managent的总监,南方区经理的职位,由原产品部经理Philip担任,这是一个香港人,在李海洋的势力开始加强时,风向转得最快的一个。
北方区的经理由外部空降,一周后即将上任。新组织架构中,没有原销售代总监乔利维的任何位置。他在新架构宣布的第二天,递上辞职书就此消失。
他离开不久,周杨很快也销声匿迹了。他的离职被处理得非常隐晦,据说是被财务部门查出了报销单中为数不少的假发票。
王奕接替他开始负责整个北京地区的销售,一如当年的谭斌。
谭斌身处局外,冷眼观看这一场生旦净丑齐全的闹剧,想起自己也曾在其中乐此不彼地演出过,不禁哑然失笑。
她静静关掉电脑,收拾干净桌面,按时下班回家。
这段日子,除了出差在外,没有什么事比回家更让她挂心。
程睿敏已经出院静养,每天只能在家处理半天公务。好在春节前事情不多,有什么必须他亲自批复的文件,秘书会送到家里来。
更多的时候,谭斌就是他的秘书,他口述,她帮着起草邮件或者一些文件。
草稿递到他眼前,谭斌经常能听到类似的挑剔,“谭斌,你这拼写错误也太多了吧,怎么在外企混了五年?”
谭斌忍无可忍,扑过去掐他,“我给你做事,一分钱没有,你怎么这么事儿呀?”
他就势搂住她,然后她听到他说:“丫头,你这两个月心太闲,已经开始长肉了,当心吃成个小胖子,我就不要你了。”
她心头刚浮起的柔情蜜意被打压得无影无踪,直接一口咬了下去。
春节假期前,办公室里人心渐散,小年这天,谭斌收到一份来自总部的邮件,发信人是Scott。
看到这个名字,谭斌就能想起他那口标准的BBC口音。
Scott在邮件里说,下半年起,全球几个重点地区的分公司,业务模式将会有重大变化。涉及到相应的管理方式和流程的改变,需要这些分公司的协助,他看过谭斌的简历,感觉非常满意,问她是否有兴趣到总部工作六到八个月。
把这封不长的邮件反复看了几遍,她非常心动,如果接受这份工作,对她的人脉和发展将有极大的帮助,也是她重新开始的最好机会。
而且总部所在的国家,是个风景极度秀丽的地方,每次出差来去匆匆,谭斌都遗憾不能多停留一段日子,细细感受湖光山色。
她甚至觉得,也许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机会。但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写了一封措词委婉的回信给Scott,拒绝了这份工作。
她没有想到,Scott的电话居然追到了家里,她只能按照邮件里的回答再重复一遍。
Scott却不肯放弃:“我听得出来,Cherie,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逼得谭斌说了实话:“Scott,我非常感激你的欣赏,我也非常愿意在你身边工作,但是我的家人在中国,我离不开他们。”
这个理由一摆出来,Scott只好遗憾地挂上电话。
谭斌握着手机楞了很久,一回头,发现程睿敏正靠在门框上安静地看着她。
谭斌拉过他的手贴在脸上:“你都听见了?怕不怕?我这辈子吃定你了。”
程睿敏却说:“把电话打回去,告诉他你愿意接受这个职位。”
“抽风!”谭斌白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把我远远打发走,趁着春天开几朵桃花?”
程睿敏在她身边坐下,“谭斌,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哦,好严肃,你前女朋友回头了?”
“你正经点儿。”
“那就是你有个私生子,哇噻,太劲爆了,男的女的?”
“死丫头,”程睿敏看着她啼笑皆非,“你听好了,我已经递了辞职信,后半辈子靠你养了。”
谭斌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跳起来,“什么?为什么”
“没什么,一场病想开了,毕业十几年,一直在路上不停地走,我很累,想休息一段时间,做点儿自己喜欢的事。”
“你那荷兰老板肯放你吗?”
“他当然不肯哪,不过明天他一定会同意。”
“为什么?说说理由。”
“我去跟他说,老婆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你也知道,Family First,在欧洲人眼里,是优先级别最高的原则。”
“呸,谁是你老婆?”谭斌笑着揪住他的耳朵。
窗外的景色依旧带着冬日的苍白和寒冷,她却明明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也许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寻找那个能让自己象花一样盛开的人。
虽然花开花落,是逃避不过的规律,但是这一次,谭斌决定尽情享受她的花开时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