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20

浅草茉莉: 丫头 下

第一章

大街上,两个身型外貌同样出色的男子,悠闲并肩而行。

左边男子月牙白衫,眉目俊朗,右边男子银丝长袍,熠熠生辉。

左边男子俊颜扬笑。“这么说来,你慢了一步将王竞珊嫁出去,这下得自己娶她了?”这王家人还真是顽强,又有新花招。

右边男子讥诮的扯了唇角。“有可能吗?”

“是不可能,尤其在你将数儿吃了之后,就更不可能了。”颜敏申笑得非常讨打。

宋连祈虽抿嘴不语,但得意的神色没掩饰。

这回换颜敏申撇了嘴。这家伙真是好运到令人忍不住要嫉妒的地步了,看他得意的样子,想必是有了法子了。“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事我早有打算——”

“我知道你几年前的打算,大不了娶了王竞珊撑个几年,等拿到那玩意再说,但这个打算这会得打消了,一旦娶了王竞珊,那数儿还能留在你身边吗?我瞧你一刻也离不开数儿,让她离去会要你命的!”

宋连祈瞪了好友一眼。一针见血,不愧是至交!“所以我不会让那丫头离开我半步的。”

“但这会逼急了,你能不娶王竞珊吗?”

“我已经请老奶奶帮忙了。”宋连祈老神在在地说。

“老奶奶?帮什么忙?”

“帮我赶走数儿!”

“嗄?”搞什么?

*********

灵隐寺周围山峦叠翠,古林苍郁,泉溪淙淙,清幽隐秘。

而大雄宝殿是寺院的正殿,以朱红油绿色彩为主调,配以双龙抢珠的屋脊翘角,给人高不可仰的感觉。

数儿跪在由多块香樟木雕刻而成的释迦牟尼像面前,眼泪扑簌簌的掉。

“佛祖啊佛祖,您一定要保佑少爷一切安好、身子健康,无病无痛,无忧无愁,无灾无厄,无苦无悲,无风无浪,无怨无嗔,无——”

“无情无义。”

“无情……咦?佛祖,我没有这样求,您千万不要让少爷变得无情无义,这样很不好,做人不可以无情无……欸?佛祖会出声讲话吗?”跪地的人儿突然觉得不对劲,猛然抬头,这一望——

“少爷?!”她眼花了吗?

“你求了佛祖半天,怎么不求让我无情无义些?”宋连祈笑意盎然,清闲地踱步至她眼前。

“怎能这么做,这么一来您不就变得冷血了吗——不对,现在不是跟少爷讨论这个的时候,您怎么会在这里?”她愕然。

“你不让佛祖将我变成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自然放不下心中的小丫头,尤其见不得让她一个人抽抽噎噎的为我求平安,况且,再闹下去,只怕她会开口向佛祖求一个长生牌回家供着了。”他蹲下身,单指托起她的秀颚。

少爷的话听来是让人感动,但她刻意忽略,“您怎么知道,我接下来就要求佛祖赐我个长生牌,日夜为您求长寿。”

手指轻轻划去了她晶莹剔透的泪珠,这丫头人晶莹,连泪都剔透。“少了你,我一个人长命百岁有什么意思,不如短命来得快活些。”

“少爷,您怎能说这种话!”数儿大惊失色。

“我说的是事实,你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就算活到了两百岁,也会感到孤单的。”

“少爷……”这话更让她动容了,她无法置若罔闻。

“起来吧,咱们走了。”宋连祈起身,负手要踏出佛殿,回身见她还呆跪地上没动,又走了回去。“要感动咱们回去感动,别赖在这儿了,嗯?”他柔声说。

“少爷……我、我不能回宋宅了……老夫人,她……她将我……”数儿胸口发疼,难受的摇着头。她被赶出来了,原本就挂着泪滴的眼眸,泪珠儿圆滚滚地就直接滚落地上。

少爷应该已经知道这事,他不该忤逆老夫人的……

“谁要你回宋宅了,咱们回家。”

“回家?”她眨了眼,泪暂时卡住。宅跟家有什么不一样吗?

“对,回咱们的家。”

************

数儿讶异的站在“家”门口。

“少爷,不是说回家吗?那这里……”

“这里不是你的房子吗?”

“是啊,这里是未进宋宅以前我和阿爹一起生活的茅屋,是阿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那就是了,进去吧。”他老大不客气,一脚就跨进厅里,而这所谓的厅,就跟宋宅的茅厕大小相当,走个两步就撞到墙了,不过这儿有个小内院,大小刚好塞下他宋宅的一个凉亭,跨过小内院,有三间房,两间是睡房,八成是李父生前住一间,数儿住一间,另一间则是厨房兼柴房。

房子整个巡视下来相当简陋,难怪当年这房子卖不了几个钱,让她只能选择卖身葬父一途,不过幸亏如此,否则他也得不到这俏丫头。

所幸,虽说是家徒四壁,但屋子打扫得相当干净,瞧来数儿昨天被赶回来后就没闲着,认真打扫过这久未居人的房子了。

他随便推开一间睡房,发现床头放置着数儿头上的小花钿,跨步进了去。就这间了,这是数儿的床。

他身子一抛,将自己抛上床榻,阖上眼,假寐起来。

“少爷,您这是做什么?怎么可以睡这里?!天要黑了,您得回去用膳。”数儿愕然的见他竟往她床上躺去,着急的赶上前,摇着他的膀子。可不能让少爷真的睡着了。

“别啰唆,知道天黑了,还不去做饭。”他眼还闭着,翻过身,面着墙,掀唇出声。

“您要留下来用膳?”

“废话。”

“可是这里没什么好吃的可以招待您……”她为难的开口。刚搬回来,她只顾着打扫,还没采买什么像样的食物回来,招待嘴刁的太少爷不大行吧?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

“可是……”

他不耐烦的吼了一声,“饿死人了!”

她下意识阖上嘴,咚、咚赶紧转身住厨房去。少爷饿了,得赶紧开灶做饭。

傻愣愣的人儿一转身,面着墙壁的俊颜立即露出得意的笑容。这丫头,他是吃定她了。

半个时辰不到,小丫头果真踩着快步来请人。“少爷,饭煮好了,咱们到厅上用膳吧。”

“嗯。”宋连祈伸了个懒腰,才像大老爷般起了床,大摇大摆的往厅上去,厅上有张圆桌,上头只放了三碟菜,两碟青菜,一碟腌瓜。

“少爷,临时来不及为您准备适当的食物,这顿您就先当止饥,若没吃饱,晚点您回宋宅再让厨子备宵夜。”她腼眺的说。让少爷吃这么寒酸的食物,真过意不去。

“知道了,别话这么多,碗筷呢?”

一声令下,小丫头立即端上一碗白饭跟一双筷子。

他接过后,呼噜噜的张嘴扒了两大口,正要伸手夹菜,见她站着,便沉声问:“你的碗筷呢?”

“我、我的还在厨房。”少爷问这个做什么?

“吃饭不将碗筷拿上饭桌,放厨房做什么?还不去拿来!”

她愣了一会,最后在他的拧眉下,赶忙跑回厨房拿了自个儿的碗筷进厅。

“坐下来一道吃吧。”他比了比身边的位子,要她坐下。

“少爷,我怎么可以跟您同桌而食!”

“又不是没有过,在宅里,当着姑妈他们几个的面,你还不是坐上餐桌。”

“那是因为您要气姑夫人,我是硬着头皮在帮您,可现在咱们同桌而食……这不好吧?”

“哪里不好?”他反问。

“这还用问,您是主我是仆,这岂不是主仆不分,怎么行?!”她慌张的摇手。

“谁说我是主你是仆,你被赶出宋宅了不是吗?”

“是啊……”少爷提起这事,是故意让她难受的吗?

宋连祈像是没看见她黯下的小脸,迳自说:“你不再是我宋家的丫头了,不是吗?”

“嗯,我不再是宋家的仆人了。”呜呜~~她被赶出了宋宅,不再是少爷的丫头,不再是少爷的人了……

“那还不坐下来吃饭?”

“欸?”

“你现在跟我不再是主仆关系,坐下来一起用膳有什么不对?”少爷的意思是,两人现在可以平起平坐?因为她离开宋家了?

宋连祈只是眉一挑,说了句,“饿死了。”

“呃……是。”这声饿又让她乖乖的坐上椅子。

“夹菜,吃饭!”

不敢再吭声,数儿拚命吞着碗里的白饭,心里却生起一股暖暖的感觉。

以前他们俩几乎是日夜不分的在一起,少爷老爱在口头上占她便宜,呃……不只口头上……总之,离开宋宅的时候,还以为这样的日子只能是回忆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重温。

就在她偷窥他第三眼时,宋连祈正好对上她的视线,故意眨着眼回看她一记,吓得她不敢再偷瞧,低着头掹力吞白饭,他忍着笑,主动为她布了菜进碗里。

饭后,碗盘空了,数儿收拾进厨房,洗涤后再出来,宋连祈仍是一副佣懒的样子,半眯着眼靠在椅子上。

“少爷,该回去了,深夜赶路很危险的。”最近常听说夜里街上会出现恶匪拦路抢劫,少爷还是早点上路,否则遇到匪徒就不好了。

吃饱喝足,宋连祈扭了扭那有点僵硬的脖子。“去把房间整理整理,顺便烧个水,我要沐浴就寝了。”

“烧水、沐浴,好的,我这就——啊?少爷,您说什么?您要夜宿我这儿?”数儿回神听明白之后,惊惶失措的问。

“嗯,这有什么好人惊小怪的?”他不满的瞪着她。

“少、少爷,您怎能留下来呢?”她大惊小怪?她现在不是奴才了,是个女儿家,留个男人夜宿这成吗?

“我怎么不能?”他的问法好像她问了一个陆问题。

“这里是我家,不是宋宅。”少爷到底哪里糊涂了?以前在宋宅她是丫头,随侍在少爷身侧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可不行。

他敲着她的脑袋瓜子。“我知道这是你家,所以才要留下啊。”

“您别闹了!”她只当他在开玩笑。

“我在灵隐寺时,说过咱们‘回家’这种话,你还记得吧?”

“是啊,可是您回的是我家啊。”

“你家就是我家啊。”

她一头雾水的看着他。“咦?”

“你竟敢质疑?!你有没说过要跟着我一辈子的话?有没有?”宋连祈立即咄咄逼人的质问。

“……有。”他中毒时,“以死”相逼的。

“那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咱们的家不是吗?”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就算她喜欢少爷也不能这么随性啊,再说……再说他们现在这是什么关系?

“没有可是,我决定把这里当成家了,咱们的家,现在,你,去烧水,我要沐浴了,床榻上记得多备一颗枕头,好了,去忙吧。”

“少——”

“我臭死了!”

“是……”像是早习惯命令句后面要接动作,她哪敢再跟他辩什么,转身烧水去了。

大少爷将自己洗得舒舒服服、干干净净后,如愿爬上了床榻。

“你也洗洗吧。”他朝着站在角落绞手指的小丫头吩咐。

“不、不用了。”在他面前洗澡吗?虽然两人早已经肌肤相亲过好几回,但是像他一样这么大刺刺的裸裎,她还是不习惯的。

宋连祈耸了肩。“那你晚点再洗,先过来吧。”他又露齿,朝她招招手。

“不成。”数儿瞪着他,死命的摇着头。

他睨了她一眼。“过来。”

“不成!”这回她声音多了些坚决。

“困死了——”

“还是不成!”

这招行不通了吗?“什么东西不成?”

“少爷,我有话要说。”深吸一口气后,她决定把事情讲清楚。

“说吧。”他身子一软,跌进了软被里,完全不受她严肃口吻的影响。这丫头的肃容没有杀伤力。

瞧着他安适到完全将这当成自己家的模样,数儿皱起眉。“您回去吧。”

“不回去。”他翻过身。

“这里不属于您,您不该留下的。”她不想说这种话,但这是为了两人好,她笨归笨,单纯归单纯,但该面对的就不能逃避。

“胡说,你在这,我当然得跟着在这住下不是吗?”他面着墙说话,并没有看她,她看不出他的表情。

此话一出,数儿不禁哽咽。少爷还是习惯赖着她,他总是喜欢赖着她……但这样的依赖总有要结束的一天……

“但是您要成亲了。”她不得不说,虽然这话让她心头疼得紧。

“没错,我是要成亲,怎么,要成亲了就不能住这儿?”他的声音还是一贯凉凉徐徐的,听不出用意。

少爷当着她的面,亲口说确实要成亲了!

胸口一阵紧缩,她咬着唇,既落寞又想哭,但她仍是忍着。“不能,竞珊小姐会生气的。”她幽幽的垂下脸。

“你怕她?”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委屈的扁了嘴。

她知道很多大户人家的丫头都是这样,少爷娶正室时,会让暖房丫头住外面,过阵子等安抚好正室,再迎娶进门当偏房,也有的连偏房的资格都没有,就这么一辈子没名没份住外面,得宠的还好,至少吃穿不虞匮乏,失宠的,想再嫁都难了,就算有,也几乎不是什么好人家,她不想这样。

“那是什么问题?”他沉着声音问。

“您说过我不再是您的丫头了。”

“所以呢?”

“我可以不过去的。”

“喔?”他眯起了眸。这丫头又变聪明。“那你还是不是我的女人?!”他蓦然转身盯着她。

她瞬间两腮红艳艳。“您、您——”

“是不是呢?”他板起脸。

“曾……曾经是。”

“曾经?”

她反过来提醒,“我离开宋家了,您说的。”

“你的意思是,离开宋家就不是我的女人了?!”宋连祈脸色变得阴沉。

“我……”

“我不能碰你了是吗?”他跋扈的问。

“少爷,您要成亲了,不能这么随性。”不,是他们两个都不能这么随性,总要有人先断了这份情,再不舍,她也不想以暖床丫头的身份看他成亲。

“我不能吗?”他下了床榻,大步走向她。

数儿坚决的住后退了几步,但房间就这么大,宋连祈可没让她逃走的机会,一把就将她钳进怀里。

“少爷?!”又是这种嚣张又跋扈的眼神,还带有那么点宠溺,也就是他眼底那抹扯人心悸的宠溺,让她舍不得又狠不下心违逆他。

她霎时红了眼眶,“少爷,您这是在糟蹋我,如果您真心喜欢我,就不会为难我。”

“数儿,说实话,你是真希望我走吗?”有些事他还没有处理妥当,不想现在说出来让她担心,本以为她傻傻的好骗,想等过段时间再告诉她,但他少算了数儿也开始明白感情,也会受伤,现在竟用了“糟蹋”这两个字,怎能不让他心疼?!

“我……”凝望着他,她眼眶红红的含着泪,就是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数儿,我爱你。”一反往常吊儿郎当的模样,宋连祈口气极为认真的表白心意。

“爱?不是只有喜欢吗?”数儿受宠若惊的瞠大眼。她以为的只是喜欢,或根本只是依赖而已,但是爱,那是一种更深更深的感情,让她不禁动容。

“我喜欢你,但,更爱你!”他捧起她止了泪水,满布红潮的脸庞。“我喜欢你的笑容,喜欢你的憨厚,喜欢你跟在我身边,喜欢你看着我的模样,也喜欢你对我忠心不贰的对待,但,我更爱你的全部,爱你的人,爱你善良的心,爱你眼里只有我的样子,爱你让我只爱你一人!”

“少爷……”她哑然了。

“数儿,你相信我吗?相信我就该知道,我不会让你委屈的。”他眼睛直视着她,想在她口中听到承诺。

捂紧了唇,泪珠不受控制的隍隍而落,“可您……不是打算成亲的吗?”她没忘记,他之前是给了肯定的答案。

“喔,我有说答应要成亲吗?”他又恢复平日玩世不恭的样子。

“有,有说,就是有说了会让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为自己不值……”她声声指责。

摸摸她的头,他叹了口气,“我只是想知道你对我也是有心的,我要你知道,从今以后,你对我的感觉不能再是因为我是少爷,所以伺候我,而是因为爱我,才待在我身边的。”

“是您说爱我,不是我说爱您的。”

闻言,宋连祈脸黑了大半。想让她看清对自己的心意,所以结束了她丫头的身份,不料她学得还真快,开始会顶嘴了?!

“少啰唆,你也爱我!”

忍着笑,数儿不看他不满的脸,有了开玩笑的心情。“少爷,那我问您,您这是金屋藏娇吗?”

他挑高一边的浓眉。“这里算得上金屋?”

“呃……算不上。”

“那,你,称得上娇吗?”

“……应该也称……不上。”换她脸有点黑了。就算是,她也不好意思称赞自己。

“嗯,这就是了,我不是金屋藏娇。”

“那是?”

“我这是另开新灶!”

************

一句另开新灶,让宋连祈真的赖下来了。

连着三天,除了回宋宅拿些帐簿,他几乎都没离开过数儿的破茅屋。

数儿偷偷看了他几眼,他瞧起来挺随遇而安的。

太少爷懒洋洋的趴在床榻上,闲适的指着自己的肩头,小丫头只能抿着小嘴,卷起袖子,开始为他揉捏。

真不晓得她这样跟在宋宅里当丫头有什么不同?

“还说我不是丫头了,心口不一,老奴役我……”她一面按摩,一面咕哝着。

大少爷当作没听见,又指了指自己的腰,俐落小手马上移过去,熟练的抓捏。

“明明都已经脱离宋家了,还专程跑来折腾人,真没道理!”她持续嘀咕。

宋连祈依然装耳聋听不见,翻过身,露出光洁的额头。

小丫头嘟高嘴儿。“知道了啦!”又将小手覆上他两旁的太阳穴,力道恰到好处的揉捏着,大少爷舒服得不由得露出放松后欠揍的笑容。

“就喜欢奴役我,我瞧您一辈子也不会放过我,难道我上辈子欠您债不成?”她力道没变,嘴儿抱怨不休。“回去吧,回去吧,别来欺负我了,我现在是自由身了,您不能使唤我的,自由身,您明白吗?您不能——”

“数儿。”宋连祈突然睁开眼了。

“嗄?”他终于“开耳”听见她的话了吗?“少——”

“水。”他手伸向她。

她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可恶!气呼呼的又去倒了杯水,还试了试水温,不太烫,这才端到他手中,暗恼着自己真是奴才命。

“咱们出去逛逛吧!”喝了水后,宋连祈蓦然起了身,忽然兴致勃勃的说。

“逛逛?”

“咱们上街采买去,家里也该补充些物资了。”扫视了四周一眼,他自顾自的计量着。

“您需要什么我去买就成,不用劳烦您亲自跑——”

“走吧。”

她还在聒噪中,他人已经飘出门外。

************

杭州富裕人安,街头时时都热闹滚滚,不时有五花八门的杂戏、杂技可看,表演多如踢瓶、弄碗、踢缸、花鼓等等。

数儿在花鼓表演前瞧得正趣味盎然,但是某人却不捧场,一把将她扯离了花鼓戏前。

“少爷,要买什么呢?”没表演可看,左手又被他握着,右腰也让他紧搂着,几乎被架……贴着他走路,她羞得都不敢抬首瞧瞧街上的人是怎么指点他们了。

“先买些米吧。”他没在意别人见他当众搂贴着丫头逛大街,是怎么个掩笑吃惊的表情。

“喔,那左边就是米粮行——”她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拖进去了。

“掌柜的,我要买粮。”一进米粮行,宋连祈立即笑脸迎人的开口。

“这不是宋家少爷吗?买粮差个人来就成,怎么亲自来了?您要买多少啊?”掌柜的乍见他先是一脸讶异,而后见着他身旁的人儿,立时明白这是为她买的。

听说宋家少爷要迎亲了,身旁得宠的俏丫头自然让人赶离了宋宅,瞧这会,八成是想为这小丫头安置个金屋,所以亲自买粮安顿佳人来着。

说实话,这丫头生得这般娇滴滴,要是他也舍不得放弃,在外安置个别馆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最好拿笔记一下比较好。”宋连祈笑得一脸深意。

“不必,您买的东西我记在脑子里就行。”买给小别馆的能买多少,够安顿就行了嘛。

“那听好了,我要五百斤的白米,三百五十斤面粉,两百斤玉米粉,五十斤的花生,五十斤黄豆,五十斤绿豆仁,四十五斤的红豆,四十斤的花豆,再来个三十斤的杏仁,三十斤的麦子,二十斤栗子,十五斤胡桃,十斤芝麻,我想想,还少了什么……喔,对了,再给我一百斤的胡麻油,八十斤香油,和五十斤的芝麻油以及二十斤的盐吧。”

等他说完,不只是数儿听了傻眼,就连掌柜的也都掏起耳朵,有些愕然。

“敢问宋少爷买这么多,是要赈灾还是宴客用?”原来这不是要安顿小妾用的啊。

“都不是,自个儿吃的。”

“自、自个儿吃的……那府上有几口?”

“两口人。”他看了数儿一眼,比了两指。

掌柜的立即瞠目。

“少爷,您是不是搞不清斤两的数量?您买太多了,这些杂粮咱们吃一年也吃不完的。”数儿表情吃惊。

“有备无患。”宋连祈淡淡的解释,有说等于没说。

“既没打仗,杭州又风调雨顺的,没什么天灾,咱们要有备无患什么?”她不解,买这么多,都可以到庙口行善布施了。

“将来你就知道。掌柜的,刚才念的都记下了?”不理会她的错愕,他迳自转向还处在目瞪口呆中的掌柜。

“呃……很抱歉。”掌柜赧然的摇头。这么多他哪来得及记啊?!

“数儿。”宋连祈侧身唤了一声。

“嗯,掌柜的,你这回要拿纸笔吗?”勉强收拾起错愕,她趋前问掌柜。

“要、要。”掌柜这次可不敢逞强了,赶紧拿起纸笔。只是要叫宋少爷再说一次,他记得自己随性叫买了些什么吗?

“掌柜的,你记好了,五百斤的白米,三百五十斤面粉,两百斤玉米粉,五十斤的花生……”数儿滔滔不绝,一字不漏的将宋连祈的话重复一遍。“这些加起来再参考今天的牌价,一共是七十两又七分钱。”末了,连帐都帮人算好了,一分一毫不差。

一枝笔就抖悬在空中,墨汁倏地滴落。这太、太夸张了,她、她不是也跟他一样才刚听到宋少爷要点的东西吗?印象中,她似乎连报出的顺序都不差,这丫头真神,甚至连价钱都计算好了!

先前听说她是宋少爷的私人帐房,专门帮他看帐的,想起自己跟人闲磕牙时,还驳斥这是胡扯,一个丫头哪有能耐看帐,但这下他信了,真信了!

“掌柜的,这些个货我暂时不取,先搁在这,之后吃多少来取多少,您明白了吗?”宋连祈不忘交代。

“请问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掌柜不免好奇。

数儿也探过头来问:“是啊,买了不带回去,寄放在这儿做什么?”这少爷做事真是越来越教人不解了。

“傻瓜!”他敲了她一记头后,斜睨她,“咱们买这么多,你那间小屋子摆得进吗?”

“是喔。”她苦着脸揉揉被敲疼的小脑袋。还是少爷考虑得周详。

“掌柜的,这是银票,数儿,咱们还有东西得买,走吧。”宋连祈拉着她,又出了米粮行。

接着,他们采买了一批香醇的酒,然后到包子店去订了一百斤的包子,一样寄放着,将来慢慢吃;饭馆订了百桌,将来慢慢吃;到了她最喜欢的糕饼店,一口气订了数十种点心,数量一样惊人,将来慢慢吃;接着牛肉、鸡肉铺子,百斤,将来慢慢吃……

“少爷,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数儿终于忍不住拉住又要冲进面店订面的人。

“有备无患。”又是这句,眨眼,人已进了面店。

“婆婆,我要订一百二十碗面——”



第二章

“竞珊小姐?”正准备着晚膳的数儿,惊讶的看着眼前的人。

王竞珊没说话,自顾环视四周,看见数儿卷起袖子在厨房清洗蔬菜,嫌恶的皱了眉头。

不一会,一身绫罗绸缎、穿金戴银的妇人跟着踏入。“怎么?离开宋宅不会叫人了?”

数儿连忙低下头,唤了声,“姑夫人。”

“嗯,这屋子前前后后就宋宅的茅厕大点,这就是连祈待了一个月的地方?他怎么受得了?”

闻言,数儿有些尴尬的接话,“姑夫人,竞珊小姐,这儿脏,你们要不要到厅上坐,我给你们奉茶。”随即领头带路。

王竞珊一样不屑跟她说话的样子,冷哼一声,迳自踩着高傲的步子到了前厅,跟母亲两人一前一后的坐上圆桌旁的椅子。

数儿连忙找了干净的杯子,倒了凉茶奉上,宋美华没接过,看了一下前厅,满嘴的讥讽。

“我说竞珊啊,咱们刚刚已经过了人家前厅都不自觉啊,我还以为是哪户穷苦人家的破仓库呢。”

“姑夫人,穷苦人家是没有仓库的。”留在前厅守门,没跟进厨房的霞姊,适时出声陪宋美华唱双簧。

拿着杯子弯着腰的数儿红了睑,将杯子放桌上,拿起另一杯端给王竞珊。

王竞珊一样睨了她一眼,没接过她奉上的茶,只是回头瞅了霞姊一眼,霞姊二话不说手一挥,那杯凉茶伴着瓷杯碎了一地。

碎片在数儿脚边散落,她蹙起了眉,向后退了几步。

王竞珊得意的冷笑,“主子呢?”她是故意让数儿唤宋连祈主子,要她别忘了主仆有别的规矩,她王竞珊永远是千金小姐,李数儿则永远是低下的奴才。

数儿头低低的,声音很平,似乎隐忍着什么,“去找敏申少爷买茶了,可能还会聊上一会,或许再久一点,他交代回来前会绕到市场带斤牛肉回来。”

听出她的称呼已改,宋美华扬高声音,一掌挥向桌子,将另一个瓷杯也打碎。“你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吧?怎么是用‘他’称呼连祈呢?别忘了连祈可是宋家的少爷、你的主子。

抬起头,她眼睛直视,“没忘,以前我是宋家的丫头,不过现在已经离开,我叫李数儿。”少爷说过,离开宋宅后,他们俩已经不是主仆的关系,她也不是宋家的丫头了,不必对宋美华母女俩必恭必敬。

本来看在过去的份上不想撕破脸,可是她们太过份了,如果只是嘲笑她,以前被骂惯了,不痛不痒就算了,但怎能摔杯子?这家里唯一的一对瓷杯是少爷买的,这么让人糟蹋,她心疼极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丫头出身的人一辈子都是丫头,还不赶快跪下,跟夫人、小姐道歉!”霞姊连拉带拖硬要她下跪。

可数儿也倔强,几度膝盖撞了地,都再爬起来。

她越是不服输,王竞珊越是气闷,眯着眼冷哼一声,“你知道为什么宋连祈这么忍我们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被推倒在地的数儿顿了一下,没起身。

她想过,为什么少爷知道他们就是毒杀他的凶手时,最后还是放他们一马?成亲这件事,少爷说他不成亲了,也说他爱她,但他就这么离开宅子,没正面跟姑夫人起冲突,也让她不得不怀疑其中瞒了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哼,因为我们手上握有宋连祈的把柄,他才会这么忍着我们,现在我们竞珊想嫁他,是看得起他,你却挡着你少爷的生路,没关系,既然你不在乎,那我们走好了。”宋美华的语气高傲,站起身,作势要走。

“等等!等一下。”他们手上真有少爷的把柄?少爷有做什么事吗?数儿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确定宋美华话里的真假。但她不能冒险,否则万一害了少爷怎么办?“你们想要我怎样?”

王竞珊冷冷道:“跟我道歉,要跪着道歉,说你这么魅惑主子是多不该的事,说你自己有多无耻,再给我磕三个响头。”

咬着下唇,数儿决定忍下这口气,想起身走到她面前,却被霞姊压住了肩头。

伺候宋美华母女俩这么多年,深知小姐的手段,惩罚下人她一向不留情。

“就从那里跪着到我面前来,霞姊,给数儿铺路。”进门第一次,她笑了。

闻言,霞姊连忙拿门外的扫帚将两个瓷杯的碎片聚集一起,正好铺成一条数儿到王竞珊之间的碎瓷片路。

尽管很委屈,但数儿也只能咬牙忍痛跪上这条路,可即使隔着布料,即使她已经尽量挑碎小的瓷片部份跪爬,但到了王竞珊面前时,两膝处仍是透出斑斑血迹。

看她冒着冷汗,咬破嘴唇的惨样,王竞珊心情更好了。“先磕头好了,我想看你磕头。”这下非毁了她的容不可!

数儿听话的低下头来——

“数儿,怎么蹲在地上呢?”

宋连祈站在门口,冷着睑,看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走近,面无表情的将人拦腰扶起。

数儿站不稳,只能将全身的重量靠在他身上,因为刺痛,眉头始终没法放松。

“别蹲着找东西,会累的,找东西让霞姊来就行了。”他轻声说,一副心疼的语气,接着冰冷目光扫向霞姊,让那胖身子抖个不停,“霞姊,数儿找什么呢?”

“数儿……她找、找一条帕子,方才不小心掉地上了。”声音一样抖个不停。

“喔?那找回来了吗?”

怕他不顾后果得罪人,数儿只好点了头,“找回来了。”

“找回来就好。”他“仿佛”欣慰的露出笑容,目光又疑惑的瞥向地上的碎瓷怀,“这茶杯?”

数儿看了王竞珊一眼,她也回视,似乎在警告她,要保全自家男人,就要谨言慎行,于是忙说:“我不小心打翻了,我来清——”双手要挣脱他的怀抱。

男人的手抱得紧实,不让她动,“有霞姊在,你清什么,这种事给奴才做就行了。”他阴恻恻的看向霞姊。

一直不动声色的宋美华跟王竞珊吃了一惊。

看来他有意提升这丫头的地位,宋美华连忙开口,“连祈,你这样——”

宋连祈打断她的话,神色转为严厉,“霞姊,动作这么慢,还得我亲自去帮你吗?”

看他森冷的样子,宋美华也不敢再开口,霞姊只得不甘愿的拿起刚刚的扫帚,正要扫起碎片——

“扫帚扫不干净,你用手捡吧,记得要捡干净,一片碎屑都不准留,我可不希望伤了数儿的脚。”一字一句没有温度的话吐出,听得出隐忍着怒气。

闻言,来人皆心惊,其实数儿的脚早伤了,最后这句警告的意味浓厚。

看主子都没敢再出声帮她,霞姊咬苦牙,乖乖蹲下捡碎片。

没再看她一眼,宋连祈终于把视线放在姑妈身上。“姑妈怎么亲自来了?”

“我跟竞珊是来通知你日子看好了,下个月初八,你跟竞珊就可成亲,算算日子还有十天,随我回去准备吧。”虽然让他阴沉的脸吓到,但她可没忘了今天来这的目的。

“喔,这样啊。”低头一看,数儿早刷白了脸,再抬头,他对着王竞珊一笑,“你过来一下。”

看他的态度似乎有转变,王竞珊欣喜在心,连忙站起身,一个没注意正好踩上霞姊的手,霞姊的右手直接压在碎片上,痛得她惊呼一声,手掌早就血淋淋,白费了她的小心翼翼。

王竞珊见了,却只觉得她笨,也不会闪,自顾欣喜的来到宋连祈身边,没想到她人一到他面前,他反倒扶着数儿坐上她刚刚的位置,还让她坐上他的大腿,当着众人的面抱着她。

让人羞辱的王竞珊当然吞不下这口气,“宋连祈你欺人太甚,你……”

只见他完全当作没她这个人存在,低下头轻声对数儿说:“数儿,问候过姑妈了吗?”

“姑妈?你敢要她称呼我姑妈?”坐对面的宋美华愕然,扬高声音怒问:“也就是说,你当真不放弃这丫头?”

他顾着揉揉小丫头冰凉的手,没吭声,颔了首。

“你!好,我做主让这丫头做小!”这是最后的让步了。

这回王竞珊倒是没出声。让数儿做小对她来说更好,以后只能矮她一截了。

“数儿,你答应做小吗?”宋连祈侧首笑问怀里的人儿,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这话是真的,虽然她当过丫头,但以前就没想过要当人家的偏房,什么都可以委屈,就这事不行,她阿爹也只有她娘一个妻子,两人生活照样过得甜甜蜜蜜,所以她不仅不想当偏房,还只想找个只娶一个妻子的男人嫁。

思及此,她神色有些黯然。现在她喜欢上少爷,这问题似乎更棘手了,虽然少爷说他不想跟王竞珊结婚,但以后呢?总不能一辈子都不成亲吧?唉!这就是她想早断了这戚情的原因,却又轻易被他的深情说服,这不是为难她吗……

“算你有烂泥扶不上墙的自知之明。”宋美华马上鄙视的冷哼。

他脸色一整,“我想数儿没想过这问题的意思是,她不屑做小,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她。”

宋美华一听可就露出了笑睑,但听到他接下来的话,整张脸又铁青了。

“那就做大吧。”才说完,宋连祈又自己皱了眉头,“不对不对,我只打算娶数儿一人,何必分大小呢?”

在场其他四人闻书皆瞪大眼,尤其是数儿,毕竟她想是一回事,真的能实现又是另一回事。少爷是说真的吗?

“宋连祈,你当真想清楚了?”宋美华意有所指。

数儿也听出来了。对了,少爷还有“把柄”在她们身上!

“少爷,我没关——”

“我想得很清楚了,姑妈请回吧。”他打断她的话,不耐烦的下起逐客令。

不甘受辱的王竞珊率先出声,“娘,走吧,我们也不是非得求他不可,到时候他会比我们难看!”说完,自顾自的出门,中途不忘再踢刚捡好碎片、正要起身的霞姊一脚,“要走了,还不快点,笨手笨脚的丢了我的脸!”

待不速之客离开后,宋连祈看着他抱坐上榻的女人,蹙着眉,冷凝着脸出门。

数儿想开口挽留,但还来不及出声,他的人影就消失在门外,她没跟上,膝盖的伤让她下了榻也追不上人,泪珠悄悄滚落。

少爷怎么了?怎么说走就走,连句话都不说?

是想清楚还是姑夫人手上的把柄比她重要是吧,这样是对的,只是她难免会失落,心情是矛盾的。

他住下,她的心惶惶不安,其实并非介意邻居的蜚短流长,就怕习惯了会离不开,因为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这段感情能持续,所以总希望装糊涂,以后就不痛,没想到现在亲眼看他走,却发现来不及了,早放不下了。

呆怔了半天,心很难过,很想哭,她伸手卷起血迹斑斑的裤管,徒手拔起有些细碎插进肉里的碎片,泪水咱嗒咱嗒掉卜来。

就当是伤口太痛,才哭吧。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熟悉的男声响起,她才吓得止住哭泣。

“知道痛了?会哭了?”宋连祈提着木箱,冷冷出声。

数儿愣愣的望着那箱子。她认得那箱子,是装以前她代罚时,少爷四处搜罗来的珍贵药材,都是治疗皮肉伤的极品,难道少爷是特地回宋宅为她拿药?

“不是痛,是……”她怎么好意思说是误会他要丢下她了?“没事。少爷您刚去哪了?”

他是了是手里的木箱,扯着难看的笑容。“带你的救命恩人来了,我以为你以后再也用不上它的。”他是自责的,总是让她为了他受伤。

走近榻前,瞄了一眼榻下的碎片,他眉头叉皱起,“怎么不等我来?万一没处理好怎么办?”坐上榻,他轻轻的替她清理碎片跟伤口,敷上药。“痛吗?”

她摇摇头。没有那么痛,刚刚自己拔的时候更痛,连心都痛。

少爷的表情好温柔,她可以自私的让他付出吗?“少爷,姑夫人说的把柄是怎么回事?”

“把柄?她跟你说的?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跟王竞珊下跪?”他没抬头,语气低沉。

他当然不会相信什么蹲下找东西那套,回来时没有饭菜香,就见被她们欺凌的她,他气炸了,更心痛极了,可为了不想打草惊蛇,只能小小训诫,很好,这笔帐慢慢算,他向来是以牙还牙的人。

“嗯,姑夫人说您有把柄在她身上,所以少爷才会这么忍着她们,所以竞珊小姐要我道歉的时候,我没办法拒绝,我不想连累少爷。”

“你相信她们的话?”

“能不信吗?我不敢赌。”很多现象都显示姑夫人没说错。

宋连祈扬高唇角,“数儿,你知道宅里的下人为何都不敢跟你深交吗?”是该趁机机会教育一下了。

不懂少爷为何突然问这个,但她老实的回答,“因为您老让我穿些千金闺秀才能穿的衣服,老让我学些富家子弟才能学的课,都是您为了报复姑夫人,害得我跟大家格格不入。”说到这,她不免抱怨。

“你跟他们格格不入,不是因为穿着,也不是因为上课,记得媒人跟帐房小厮错认你是王竞珊的事吗?你已经是真正的千金小姐,跟家世没关系,是气质,你跟我谈琴棋书画,跟我谈生意帐簿,要那些下人跟你谈什么?”他也坐上榻,半搂着她。

嗯,这有道理,但……“这是少爷害的啊,是学了那些东西我才变这样的。”

他失笑。怎么她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又笨得气人?“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我是要告诉你,你要更有自信,不要妄自菲薄,像这次,你也很聪明的猜出姑妈手中的确有我的把柄不是吗?”

不要妄自菲薄?少爷看出了她心里对两人的身份还是有芥蒂吗?所以趁机告诉她,她是很不一样的,不需要用世俗的标准去看待自己?

看她很戚动、呆呆愣愣的样子,他忍不住调侃,“很感动是吧,亲我一下。”

小脸瞬间窜红,“不要扯开话题,您还没告诉我,到底姑夫人握了什么把柄?少爷您又打算怎么办?”

“这事……你就别多问了,我会处理,你只要记着,我要娶的人是你,不是王竞珊。”

沉默了一会,她含泪摇头。“少爷,您还是回去吧。”虽然深深感动于少爷的心意,但陷少爷于危难的事,她是不会做的。兴许,少爷只是安慰她,根本就还没想到怎么处理,所以才会什么都不说!

“你要我回去?就算我得娶王竞珊还是要我走?!”他质问。

她点点头,“是,你走。”

宋连祈不敢置信的看着她。这丫头也会这么对他了?!“你不后悔?”

“走!”似乎怕自己狠不下心,数儿用力将他往门外推,一鼓作气的拴上门,不管门外人如何敲打都不予理会,直到没了敲门声。

独坐门外的长板凳上,宋连祈气结,匆地一道人影从屋上落下,他瞥了一眼,不感兴趣。

“宋少爷赏月啊,真好兴致。”

“颜少爷散步啊,真怪兴致。”

“我散步哪碍着你了?”来人不开心了。

“咱们杭州城就没路了?要你在人家屋顶跑?”随即哼哼两声。

哈哈——口气真冲呢!“被扫地出门了?”颜敏申一脸开心的瞧着狼狈坐在门前的好友。

宋连祈笑得很无奈。“可不是。”

挤上他坐着的长板凳,“那她呢?”

“在里头哭呢。”

“这又是何必?”

他像是委屈的人找到了知音。“就是啊,我不说是不想让她多担心,也是想让她惊喜,她干么赶我?”

“我是说,数儿跟着你这家伙不是挨板子就是跪碎片,又何必要为了你的事难过?”颜敏申笑得更夸张了。

这就是好兄弟?!“你想死是不是?”宋连祈危险的眯起眼。

“你这人真是的,连一个女人都搞不定,明明爱得轰烈,下场却很孬。”

“是谁在旁边敲边鼓的?说什么要让她早发现对我的情意,的确是不能再让她当我的丫头,说什么我做得很好,还说要常常对她机会教育?”他越说越气。

颜敏申点头点得毫无愧色。“是没错啊,我难得称赞你,你觉得怪是不是?”

“这就是机会教育的下场,她现在不当自己是丫头了,所以赶我出来也很得心应手!”

“哈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嘛,兄弟,你多忍忍。”不关己身,都是别人的笑话。

宋连祈恨恨的一瞪。“别笑得这么缺德,往后你落魄了,我绝对不救济你!”

“哈哈,这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说完,颜敏申马上觉得一股寒意弥漫全身。

不会吧,这是什么预兆吗?

“算了算了,别谈这事,我让你办的事呢?”

“那个啊……”

************

某人的屁股正在开花!

数儿咬紧牙关,忍着臀部上的剧痛。为了少爷,再挨一回皮肉痛没关系的!

啪!又一下,再十六下就好了,竞珊小姐说,只要挨满二十个板子,就有资格跟她说话了。

再十二下……十下……九下……七下……

“好痛!”第六下她终于忍不住哀号。

“要求饶吗?要求饶就回去吧!”一旁轻松坐着观刑的王竞珊得意骄傲的问。

“没有,没有,我不求饶!”她忍着痛马上说。

王竞珊冷眼示意霞姊继续“伺候”。

霞姊的狠劲数儿可是尝过很多回,不过就数这回最难受,霞姊似乎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她被打得几乎要断气,好不容易挨到二十下板子满了,她已经痛不欲生的瘫软在地上,连爬也爬不起来。

“竞珊小姐……我……可以跟您说话了吗?”趴在地上,她痛得眉头紧拧,仍仰头问。要不是少爷有“把柄”落在他们手上,她也毋需有求于她。

少爷对她百般疼爱,她受宠若惊、甜蜜在心没错,但若要她在少爷娶她为妻,或少爷的安危两者上做选择,她绝对以少爷为优先考量。

既然少爷有难,她再也顾不得自己想为他找到一条“出路”,就算她得有所牺牲,也在所不惜!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想要我们放过宋连祈吧!”王竞珊眯眼盯了她一会,冷冷开口,“不过你知道我们手上握有什么把柄吗?”

“不、不知道……但不管是什么,都请您别为难少爷。”她痛得有些头昏。

王竞珊得意极了。“不知道啊!宋连祈不敢跟你说吧!”

“竞珊小姐……”

“我告诉你,他选择了你,这个侮辱我难以忍受,要我放过他,作梦!”

“您误会了……他没有选择我,是……是我死缠着他,他一时受到迷惑才会这样,您别怪他!”

“那你就更该死了!”

“对,该死的是我,求您放过少爷吧!”数儿咬牙爬起跪地,朝她掹磕头。

“呵呵,瞧了真是有趣,宋连祈处心积虑要将你调教成真正的主子,可你呢,奴才就是奴才,只会摇尾乞怜,磕头求饶,枉费他的心意!烂泥扶不上墙,这句话一点都没说错呢!”瞧着她卑下的模样,王竞珊快意大笑。

“就是说啊,少爷想要这丫头看起来像个人,结果呢,到头来还不是得跪在小姐面前磕头,所以乌鸦别妄想当凤凰还真没说错,她是自取其辱!”霞姊更是抢着补上几刀让人难受。

数儿双眸满是难堪的泪水,头伏得低低的。她丢了少爷的脸了,辜负了他的心意,但是没办法,她定然得这么做。

“我不是有意勾惑少爷的……我错了,请……请您……原谅我。”哽咽的声旨,一句一字的刺痛自己的心,她也有自尊,也想当人,但是……用力抹去眼泪。她不能因为自己而毁了少爷,不能!

“贱丫头!”

“是……我是……”忍着泪,数儿不断点头认错。

“早知道要来给我下跪求饶,当初就不该拐走宋连祈来羞辱我。”王竞珊指着她的鼻子痛快的骂。

“嗯……我下贱惯了,才会做出这种事……”粉拳紧紧交握着,发颤也发寒。

瞧着她完全不顾尊严,低声下气求饶的模样,王竞珊简直大快人心。这丫头连替她提鞋都不配!凭什么跟她装大家闺秀!

“是连祈让你过来告饶的吗?”这宋连祈也知道错了吗?

“不是的。”她眉一挑,“他不知道你来找我?”

“不知道。”

“这么说,你是代主子来下跪求饶的?”

“嗯……请您与姑夫人高拾贵手放过少爷。”数儿苦苦哀求。

“若我说不呢?”

“不要……竞珊小姐,我求求您了,我会求少爷娶您的,他会娶您的……不管什么事都请您放过少爷——”数儿抱住她的大腿,泣声乞求。

“贱丫头,滚开!”王竞珊踢了她一脚,她当场在地上滚了一圈,霞姊见状,落井下石的再补上一脚。

这脚正好踢中数儿的小腿肚,痛得她揪心揪肺,几乎喘不过气。

“竞珊小姐……求您了……”再痛也得忍住吞下,她只求能保住少爷。

王竞珊一脸的张狂怒笑,瞧她越卑微越凄惨,就越开心。“好啊,我饶了他,但我要你离开他!”

数儿的心猛地被狠捏住。“……好,我会离开的。”事实上,在来以前她就决定这么做了,只是当面要痛下决定,一颗心仍是痛苦难当。

“为了宋连祈,你倒是什么都愿意。哼,很识相,很好,那就滚啊,滚得越远越好,让我一辈子都不要见到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要牺牲,果然是下贱的丫头!

“好,我会滚的,滚得远远的——”

“你要滚哪去啊?”冷肃的声音倏然响起。

数儿浑身一颤,激动的转身。“少爷!”他怎么找来了?!

还以为赶他出去,他会睡敏申少爷那,应该不会发现她偷偷来找竞珊小姐的。

对着那双惨淡惊愕的眼眸,宋连祈目光轻移,映入眼帘的是她还跪趴在地上,活像已被剥过一层皮的身子,冷峻的表情瞬间崩解,取而代之的是翻天的怒意。

她竟敢?!

“起来。”他声音犹如来自地狱。

“少爷……”由他眼中的厉色看来,她似能听见由他胸口传来的一声声清晰心跳,咚、咚、咚……他非常非常的暴怒了。

“还不起来!”他暴声一喝。

数儿脸上血色尽失,还在思忖着该如何要他离开,又该如何让他息怒,顽长的身影已来到她的身旁,固若磐石的目光满是激怒。

他伸出手臂一把抓起她的身子。他不要她这样向人低头,不要她作践自己!

“啊——”她突然呼痛,双脚站也站不住,他惊得手一松,她人就直直落地,连撑也撑不住。

宋连祈全身瞬间僵硬,“你让人用刑了?”

“没……没——”微颤的嗓音隐含惶恐与不安。

“住口!”阴狠的神色爬满他的脸庞,他缓缓转向自他出现后就躲到一旁闷声不敢吭的两个女人。

这两人暗着什么都敢做,但是一面对宋连祈那种威严气势,胆子便转眼成了老鼠胆,就连盛气凌人的王竞珊在面对暴怒的他后,也不敢逞强撒泼。

“是她自己找上门的……你怪不了我们。”她壮着胆,勉强出声。

他噙着一阵冷笑,笑却阴狠骇人。“她上门是回家,你们不过是寄宿在宋家的客人,却敢喧宾夺主的侮辱人!”

“回家?我们是客人?这哪是她家,她又算哪门子的主人!”王竞珊不服的立即驳斥。

“这里是宋宅,她是我的女人,自然也是这里的女主人。”

“女主人?!呸,这里就快变成王宅了!”她一时口快的吐出。

王宅?这什么意思?数儿大惊。难道竞珊小姐手上握有的把柄,可以让宋宅变王宅?

“但还不是,不是吗?”宋连祈冷静的嗤声,一点也不将她的威胁放在眼里。

“我……我娘已经带着足以毁去宋家的东西上我叔叔那了,不久你将会一无所有,这样的你还有什么资格对我大小声?”她鼓着勇气说完。

“竞珊小姐是说,这丫头的板子是白挨了,地也白跪了,头更是白磕了,是吧!”霞姊帮着主子壮声势。

数儿不敢置信的看着两人。“你们……骗我!”虽然听不出究竟怎么回事,但她们摆明整了她一顿。

“这是你蠢,自找的——啊——”霞姊话说到一半突然呼痛一声,捂住胖颊,因为宋连祈光火的赏了她耳光。“少、少爷……”她像被鬼打到似的惊恐万分。

“狗奴才!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你的主子,你吃我的俸禄,竟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我……我……”她一张嘴抖了半天,没敢再吐出一个字,而一边的嘴巴早肿得半天高,难堪也难看。

王竞珊见状,吓了一跳。“宋连祈,你……你这是在张狂什么?等、等我娘回来,你就是个一穷二白的无用家伙了!”她努力挺起胸膛,可惜打结的舌头破坏了她努力营造起的骄傲假象。

“要怎么做,你们请便,只要届时你们母子三人不要自食恶果就好。”

“你!死到临头还嘴硬,你到底怕不怕死?!”她愕然的看着极度潇洒无惧的男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已经把底牌掀出,一般人这时候该要哭爹喊娘抱着她的大腿求饶才是,但他为什么不?

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假装无所谓?“怕,但想到你们会死在我前头,我就什么也不怕了。”他仰头大笑。

这笑让王竞珊瞬间毛骨悚然。“你疯了!”

“我还没疯,等我真正疯了时,你会知道的。因为那就是清算你们对数儿所作所为的时候了!”一双阴鸷的眼眸扫向她以及霞姊。

王竞珊蓦地心头一惊,拉着霞姊的把手,两人双双跌坐地上。

************

“少爷,别走!”宋连祈臭着脸将数儿带离宋宅后,不发一语,甩下她就想走人,她立即心急的扯住他的袖子,不让他离开。

“放手。”他冰冷的甩袖。

“少爷,不能走,您得再回去等姑夫人回来谈,也许还有补救转园的机会。”数儿焦急的说。

“够了,我的事不用你管,想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他怒火更盛的瞪人。

“少爷,请您别意气用事,这事——”

“住口,我没料到你会这么不相信我,竟然跑去求饶,太教我失望了!”他转过身去,气得连看也不想看她。

要不是他发现她不见了,猜测她可能来找王家人,连忙随后赶来,否则慢了不知她还得白受多少罪!笨丫头!

“因为少爷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是担心少爷。”她难过的低头。

看了她一眼,他叹了口气,“那把柄是一张纸。”

“纸?”

“对,一张写上抵押宋家所有产业的纸。”

“嗄?!”

望着她关切的脸庞,他笑得无奈,“当年,我爹一时兴起上赌坊玩,却让人设了局骗光家产,写下抵押家产的借条。

数儿不解,“那关姑夫人什么事?”

“骗我爹家产的人是王利本,也就是姑妈的小叔,当年姑妈嫁进王家,没想到姑丈没多久就死了,留下一双儿女,他们在王家并不受重视,兴许是姑妈从旁得知这事,偷了借条才回宋家,要我爹收留她。”

“不是只要老爷收留她吗?怎么后来……”都住进来了,还有什么不满?

“贪吧!刚开始也是相安无事,但儿女长大后,开始担心我掌权会让他们不好过,才有了接下来一连串的夺产计划,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何毒我不成,又想逼我娶王竞珊?!”

数儿不禁心惊。他们的手段也太残忍了!“少爷,你怎会知道这事?”

“我爹临死前告诉我的,要我凡事忍忍,找到机会再偷回借条,奶奶也知道这事才由着姑妈使乱,想等我长大了能处理,将产权转给我。”他怒容满面的握拳。

这一说,更教她心急了,连忙劝道:“少爷,既然老爷叫您忍忍,那您还是先回去宋宅,跟姑夫人商量商量吧!”

“你真以为我会让宋家毁了吗?我是一个这么没用、没出息、没头脑,保不住家门的人吗?你是这样瞧我的吗?”他气急败坏。

“当然不是,我怎会这么看您,只是——欸?少爷,难道您早有法子解决这件事?”在她混沌的脑袋中忽然出现了一丝清明。

“废话!”这丫头简直气死他了,她瞧扁他不打紧,竟还回头去求人,最最最教他生气的是,她竟答应王竞珊离开他,她敢离开他,她竟敢!

那么从前她曾说过要伺候他一辈子的话,不全是屁话?毫无价值的屁话!这言而无信的丫头!这不知死活的丫头!

这欠揍的丫头……没错,她是被揍了,瞧她脸色苍白,冷汗覆面,身上的伤势定是疼得不得了,亏她还忍得住,真是气死他了!

“您早有打算……为何不……早告诉我?早知道就不来自取其辱了。”不知他内心正百转怒骂着,数儿痛苦的喘着息气。臀部正火辣辣的发热,麻疼得令她双脚不住发颤,有点站不住。

宋连祈绷着脸悄然靠近她,防着她随时可能倒下,他好接住她。

该死,原本想率性的抛下她,让她自己反省一下,但瞧她这隐忍痛楚的模样,他就难受得紧,怎么狠得起心来走人?但几番挣扎下,他咬牙,还是决定要教训这丫头一下,让她不再看低自己。

“你也知道是自取其辱,我有允许你这么糟蹋自己吗?”他克制不住的朝她怒吼。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什么把柄,只知道不能让您受委屈,身子就自己来了。”她揉着眼睛,鸣呜咽咽的低泣。

他强忍着冲动,没有立即剥开她的衣物查看伤势,硬是又说:“你啊,就是不愿相信我,人家随口说个什么,你就能将我推走,我对于你的价值不过如此,不过尔尔!”眼眸尽是恼色。

“少爷!”数儿急得满身大汗,双腿发颤,脸色更加死白了。

“哼!”他见了只得暂时哼声不语,不再出言刺激。

“好……好嘛……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丢您的脸去向竞珊小姐求饶的,请您先将打算告诉我,好让我安心。”在痛昏前,她一定要问清楚才行。

可他还没想这么简单了事。“既然你打着离开我的主意,又何必对你多言,多说有何意义?”

“少爷——”她又扯上了他的袖子。

这回他没甩开,就让她这么扯着,顺道让她将重量靠在他身上。

“除非你答应我几件事。”

“好好好,只要您说清楚,能让我安心,我什么事都答应您。”只要他能平安无事,她什么都愿意做的。

他没好气的白她一眼。“可别答应得太快,做不到我会翻脸走人,因为不想再丢脸!”

“丢脸?”

“没错,丢脸,我要你答应我,除了奶奶以外,永远不再对任何人下跪!”

“少爷……”原来他这么在乎这件事。“好,我答应您。”少爷不要她向人低头,那她不向人低头就是。

“还有,既然站在我身边,不管我是贫贱的穷小子还是高高同在上的太少爷,我都要你抬头挺胸的面对所有人,不卑不亢的当我的宋夫人!”

“宋、宋夫人?!”“我一再重复咱们要成亲的不是吗?等这事一了结,你我就成亲。”

“可是……”

“你敢再畏畏缩缩试试!我现在就离去,是死是活你也不用管了,反正将来如何也不关你的事!”他发狠,作势转身。

“别走,我不会畏缩的,以后我会如您所说的,抬头挺胸做您的女人,不会教别人瞧不起的。”数儿连忙一手拉住他,一手扶着发疼的臀部。

他余光心疼的瞧着她痛苦的动作,要自己不要心软。“这是你说的,如果做不到,任人欺侮也逆来顺受,就休怪我翻脸走人!”

“不会的,不管您是贫是富,我都会努力挺直腰杆,不让您丢脸。”她急急的保证。少爷即将一文不名,她不能弃他于不顾。

“那好,我还有最后一点。”他脸色突然更臭了。

“您说。”她紧张的紧扯他的衣袖,就怕他一言不合意就拂袖而去。

他声音紧绷,绷到差点就会爆裂开。“永远、永远都不要再轻言说出要离开我的话,永远,你听明白了吗?”

数儿听得很明白,再明白不过。少爷想留她一辈子的,她怎会不明白,但若非不得已,她又怎会舍得将他推离?鼻子不住发酸,心却是暖热的。少爷的真心,她早知道的……早知道的……

“如何?”没得到她的允诺前,他不会罢休。

她强忍住哽咽,点点头。“好,我答应您,只要您一日不叫我离开,就一日不会走,我跟您在一起一辈子!”

宋连祈眯眼注视她,“这些你当真都做得到?”他要肯定的答案。

“做得到,做得到!现下您只有我,而我也只有少爷,既然您不嫌弃,喜爱与我在一块,咱们就在一块吧,我不会再低着身子走路了,我也有自尊,也不想瞧别人的脸色过日子,这之后的日子是苦是乐,我都听少爷的,都依您。”她想通了,也想开了。

“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若做不到,你可知我会如何?”他笑得白牙森森然。

她立即蹙眉。“少爷?”

“做不到我就做和尚去,咱们一辈子别再相见了!”

“做和尚?!”这让她极为震惊。

“没错,所以你要谨记在心,别让我失望,一旦你食言,我说到做到,一定去剃头!”这丫头“积习难改”的性子他还不了解吗?老是忍辱负重、逆来顺受的,怕将来性子还是改不了,又妄自菲薄的对人低了头,为防她软心软性,他只好下狠招。

这果然吓坏数儿了,马上惊惶失措的拚命摇首。“不要,不要做和尚,我会谨记的,一定会谨记的!”头摇得太厉害的结果是——终于不支倒在他怀里。

宋连祈叹了一声,总算搞定了。

感受到抱住她身子的手有着奇异的温热感流下,他手一抖,竟是由衣料里渗出的温血!汗珠顷刻滑落,他铁青着脸庞,横抱着她直奔大夫那儿去。

他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让这丫头为他受皮肉之苦,再有下一次,他就该等着切腹自杀谢罪!



第三章

最近杭州城最让人议论纷纷的就是,风光百年的宋家,崩塌了!

宋家的产业在一夕间全易了主,由宋家的姻亲——王家老爷王利本接手。

听说王利本拿了张二十年前的抵押条到官府,要求查封宋家的产业,宫府确认实为宋家已逝老爷的亲笔签名,遂凭着条子强制执行查封以及产业转移,但教众人疑惑的是,怎么王利本会留个借条留二十年,时至今日才拿出?

更教人想不通的还有一笔,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宋连祈该要哭天抢地,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想尽办法挽救才是,但这宋家大少爷也不知是养尊处优久了,不知人间疾苦还是怎地,竟然连到官府那去哭闹一声也没有。

不但如此,还听说他破产后的日子过得挺悠闲快活的,住处家徒四壁,却有钱带着丫头成天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依旧高冠阔带,锦衣玉食,吃遍杭州的大小馆子,春风阔绰的一如从前。

就连小丫头的贵气也是不输以往,绢绸丝帕依旧满身,随手还不离杭州名贵小点,教杭州城看热闹的百姓莫不啧啧称奇。

奇了,这像是一个已经破产,得饥寒交迫度日的人吗?

这“奇闻轶事”立即传进王利本耳里,怀疑宋连祈藏私的他,当下便要宋美华去向他要回来,务必榨干宋家的一切。

于是这日,宋美华就带着一双儿女嚣张的出现在小茅屋里了。

“宋连祈,好你个小子竟敢藏私,你所属的一分一钱都属于王家了,还不吐出来!”王竞晓一见面便开门见山的要钱。

宋连祈横卧在长凳上,让数儿帮他捏着膀子,只冷冷横过一眼看他,就当是狗吠,不必答腔。

“还不交出私钱来,难道你要进官府吃牢饭?”宋美华也气呼呼的讨钱。

他这会拉下数儿忙碌按捏的小手,徐徐坐直身。“我没藏私钱。”打开茶几上的茶碗盖,茶香立即扑鼻。

众人一闻,即知这可是上等千金的昂贵香片。往日在宋家常闻到,但出现在这穷酸屋子里可就不对劲了!

“你骗谁?这屋子虽破,但是你们两人吃的用的,哪样不精致?就连桌上这小饼,这、这也是翁记名产的凤凰酥,这几块要价至少一两,可抵寻常人家几天的饭钱了,这么嘴刁,还说没钱?!”王竞珊冲上前瞪着满桌子的精致糕饼。她都吃不起这么多昂贵的小零嘴呢!

“没办法,咱们数儿就喜欢这家的小点,如今我再不济也得‘缩衣节食’的为她备着呀。”宋连祈极宠的朝小丫头笑了笑,她侧首也回他一个嫣然笑靥。

这一幕瞧在王竞珊眼里,哪还能忍受。“好一对狗男女,竟然公然调情!”

原本以为宋连祈一旦落魄,日子过得凄风苦雨,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两人必定为了如何求温饱而争执不断,而这过惯丰衣足食的大少爷,也就会发现自己犯了什么错,竟然舍弃她而选择一个贫贱低下的丫头,让自己陷入困顿中,定会后悔不已,届时她就可以上门大肆讥笑一番,一吐自己的怨气。

可怎知今日一晃,竟是这般光景,两人依旧饱食暖衣,相依甜蜜,哪来争吵?哪来贫寒?不能如愿出气,她自然是气得发抖。

宋连祈只是冷淡的扫了她一眼,还是听做狼嗥狗吠,完全不当一回事的迳自品茗着上等香片。

见状,王竞珊自是恨得牙痒痒,却无法对他奈何。

“宋连祈,你最好乖乖就范,掏出所有来,不然休怪咱们不念旧,对你翻脸无情!”王竞晓出声威胁。

他这才冷讥反问:“真怪了,你们何时曾对我念过旧情?”

“你!”

“告诉你们吧,我真的没藏私,不信你们可以搜,如果在这屋子里可搜出一毛钱或一份地契,那就带走吧。”他大方的摊了摊手。

“真让我们搜?”

“别浪费时间了,要快就快些,午膳的时候要到了,数儿答应做牛肉馅饼及蟹肉羹汤给我吃,我可不希望你们耽误了我享用美食的时间。”

牛肉馅饼、蟹肉羹汤?还吃得起?

三人脸色一变,各自冲进睡房、厨厅,齐手翻箱倒柜了半天,脸色有如黄土。

没有,这破屋子里除了几袋面粉杂粮,以及一些精致吃食,其他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

当然,床头上有不少细钿珠花,衣橱里也都是华服锦衣,这该是先前宋连祈送给数儿的东西,然而这数儿虽然是跟了宋连祈,但官府不可能拿她的东西抵债……莫非宋连祈就是靠典当这些东西过活?

“我说连祈啊,光靠典当那丫头的家当是撑不了多久场面的,你这大少爷终究要沦为乞丐,没出息的家伙,我大哥在地下有知,怕是要捶首顿足,气恨子孙不肖了!”宋美华发现原来他是吃不了苦,打肿睑充胖子的靠典当过活,这才安心了不少,开始说起难听的话激人。

“我想老爷最气恨的应该是您吧,您是宋家的女儿,也依靠宋家养大了儿女,到头来却狠蚀了宋家的一切,老爷地下有知,才该会死不瞑目。”数儿忍不住开口反讽。

“你说什么?”让一个丫头说教,宋美华骤然翻脸。

“我……”没顶撞过她,见她脸色丕变,数儿登时显得惊慌。

一旁的宋连祈轻抚上她的背,含笑的望着她,她微慌的眼神在瞥见他那笑中含着“提醒”的眸光,立即坐直了身子。不能丢脸,少爷要剃头的。

“我说姑夫人才是该向宋家祖宗认错的人,虽然老爷生前不该识人不清遭到讹骗设计,但您身为宋家女儿,不但不出手帮助宋家解围,还一手毁了宋家,您的心还真狠。”她强自镇定的又说。

“什么?!你这大胆丫头简直放肆到极点,瞧我今天不打烂你的尖嘴才怪!”宋美华气冲冲的上前要动手修理人,但见到数儿身旁宋连祈阴寒的眼神,又不由自主的畏了寒,而且再见数儿竟两眼沉定,无惧无怕,那沉威教她蓦然心惊。

这丫头眼神变了,直视她的模样不再敬畏,更不见奴才面对主子时的局促……想动手的冲动在瞬间竟不敢动了。

这怎么回事?

“姑妈,请你自重,这里是数儿的家,你到人家的地盘上撒野,传出去不太好听吧?”宋连祈森然的开口警告。

她这才愤然的收回手。“哼,连祈,这丫头的家当没多少,可别怪姑妈没提醒你,最好省着点花,别再想过以前华衣美食的日子,这只会让你更早去当乞丐,丢宋家的脸!”

宋连祈“谦逊”的点点头。“姑妈的警告我会牢记在心,以后上馆子不点足十二道菜了,点个十道便成,喝的茶也别喝今春的夺冠茶,喝去年的就得了,数儿出门也别锦织上身,春天改穿丝绸就行,要人送来的酒别挑百年白酒,来个六十年的女儿红也可将就,你说这可好?”

“你这不知死活的小子,还敢跟我要嘴皮子,届时真的三餐不继,就不要来求我!”

他一脸的诡谲狡黠。“不会的,我还等着你们露宿街头时来求我救济呢!”

“你说什么?”她心惊,总觉他话中有话。

他面色一转,似笑非笑的模样更显阴森。“没什么,我只是想顺道通知你们一声,我身上现银没多少,打算找点银两花用。”

“想借钱?这小子该不会不知廉耻,白目的想向他们借钱吧?

“不想,拿就有了,何必借?”他摇了头。

“哼,今非昔比,你以为自己还是一呼百应的大少爷吗?眼下你已身败名裂,谁会拿钱给你花用?人家又不是傻子!”王竞晓冷嗤。

宋连祈睨了他一眼。“我怎可能会去自取其辱的向人伸手?我是要去一个地方支钱。”他露齿一笑,这笑让众人不住发毛。“那个地方是个金山银库,先前我与数儿就已经去过了。”

王家母子三人背脊突然出现了凉意。

“既然现下欠钱,自然想去那里再玩玩——”他故意再望了众人一眼。

几个人一窒。那里该不会是——

“我今晚会带着数儿上赌坊玩玩,希望你们欢迎!”

带……带数儿上赌坊?!想起先前因为数儿的光临,睹坊差点关门大吉,这回他又要带着数儿去,这、这……

母子三人头皮均是一阵发麻,立即如火烧眉毛般冲离茅屋直奔赌坊。他们得赶紧通知赌坊掌事,今晚休坊不营业,不,最近几日都不营业了,直到这小子将身上的东西典当精光,没一丝赌本才开放营业!

母子三人匆忙离开数儿家,留下的两人依旧一派悠闲。

“少爷接下来要怎么做呢?”少爷早就计划周详,才会让已经身无分文的他们过得依然舒适悠哉,而不是如姑夫人以为的靠典当过日子。

少爷还真聪明,在一无所有前就带着她四处买货囤粮、订桌嘱酒的,这才让他们三餐无虑,甚至还可以大鱼大肉的过日子。

而且,少爷故意四处订货采买,又不让人将货送至住处,这帐让王家人无从查起,自然拿少爷没辙。

但虽然少爷准备的粮食足可让他们衣食无缺至少一整年以上,可这之后呢?吃尽了这一切,到时候若事情还没解决,日子可就难过了!

“担心什么,咱们也可以吃敏申的。”宋连祈竟悠哉悠哉的回答。

“吃敏申少爷的?少爷,您别闹了,您这彻底摆脱姑夫人一家的计划已展开,接下来要如何?您倒快说啊!”她忧心忡忡,却遇到有意逗她的慢郎中,真是急死人了!

“这有什么好急的,顶多再十天半个月,就又有好戏瞧了。”他笑得贼贼的。

“再十天半个月?这么快?!”

“算算时间,差不多啦。”

************

“少爷,少爷——”

“见过奶奶了?”宋连祈今天兴致不错,正从容不迫地挥毫吟诗,小丫头却急喘喘的冲进门。

“见过了,老夫人说她住在庙里过得很清静,要您别担忧她,尽管做您想做的事——啊,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不得了了!少爷,王老爷以及姑夫人他们被人围着讨债,听说王家老爷的宅子还被人丢了鸡蛋,几个家丁正在阻挡一堆债主冲进门里讨债还钱呢!”来不及咽下口水,数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出在街上听见的事。

“嗯,我知道了。”他继续挥毫。

“就这样?”她傻愣愣瞪着他半天。

他眉也没拾的嘱咐,“去端碗清神茶喝吧,你看起来傻傻的。”

“少爷……”

“顺便也端一碗给我,待会有访客,我也得先清神一下,才有好戏看。

“咦?谁要来……我知道了,王家人就要杀来了!”她顿悟,喜上眉梢。

宋连祈这才抬头。“呦?清神茶不用喝了嘛。”

“少爷!”就知道取笑她。

放下笔,看着她的表情眉眼带笑。“去,去煮几碗燕窝,咱们好‘宴客’。”

“宴客得用上燕窝啊?”这她又不解了。

“咱们这么‘穷’,只能提供燕窝让他们漱口了,不是吗?”他眨了眼。

数儿一听,无奈的摇头。“少爷,您又想藉机修理人了。”少爷真皮!

“去吧。”

“是,少爷!”

“等等,回来!”他将转身要走的人唤了回来。

“还有什么吩咐?”又想了什么恶招要羞辱“客人”了吗?

宋连祈眉头一蹙。“你刚刚唤我什么?”

“少爷啊,我一向这么唤您的,有什么不对?”这会关她的事了?她心中犯着嘀咕。

“不对,我一直没注意到,是不大对的。”他双眉蹙得更紧。

数儿忙问:“哪里不对了?”

“你该改口了。”

“咦?好端端的改什么口?”少爷又想找什么麻烦?

他眉一挑,“有人管自己的男人叫少爷的吗?”

“……应该没有吧。”

“这就对了,从现在起,你得改变对我的称呼。”

“改什么呢?”她呆呆的问。

“咱们虽然还没成亲,但你要直接先唤我相公爷可以。”

“相公?!”她脸庞转眼红透,比熟柿子还红。

“不要?”

“不要啦!”还没成亲就这么唤,被人听见不羞死人了!

宋连祈耸了耸肩,接着坏坏笑开。“嗯,不勉强,那在现在的称呼上多加上几个字也行。”

“加上哪几个字?”

“加上‘我的’两个字就成。”

“我的,那不就是——我的少爷?”她眉毛打了结。好像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他的笑容更大了。“对,平日你可以这么称呼我,比如我的少爷用膳,我的少爷起床,我的少爷外找,我的少爷想死你了……或者是,我的少爷……咱们该行房了——”

“少爷!”她瞠目结舌,双颊火红的程度可不再是熟柿子足以形容。

他还很正经的纠正她,“你忘了加‘我的’了。”

“你!”

“这句要说‘我的少爷,你!’才对。”

错愕了一下下,小丫头还想抗议,但大少爷一个眼神,就让她把所有话逗吞了进去。“呃……我的……少爷?”

“嗯,下次叫顺点,去吧去吧。”

羞红着脸,数儿急急忙忙去了厨房。

但燕窝才刚端上桌,一声怒吼就传来,人未到声先到,来势汹汹。

“宋连祈,你这个奸诈小人给我滚出来,今天我非砍死你不可!”王利本扯着嗓子,怒不可遏的走进门。

“宋连祈,你这卑鄙的家伙,我今天也不会放过你的!”王竞晓随后跟到。

下一刻,宋美华、王竞珊母女俩更是脸臭到不行的全挤进小屋子。“宋连祈,你竟敢坑人,你——”

“要说坑人的应该是你们吧?”宋连祈已经峨冠博带,悠闲地喝着燕窝,只等他们驾到。

“你这小子!”王利本气炸了。

“可恶!”宋美华也恶声咒骂。

“王老爷当年不是设计赌局诓我爹,才得到这张抵押条的?而姑妈不是因为我不肯娶王竞珊,图谋宋家产业不成,干脆来个釜底抽薪,让宋家垮台,你们母子好跟王利本谈条件,捞上最后一笔?”

宋连祈起身环视两个被说得哑口无言、面色发青的人,也顺道瞥见这四个人似乎遭人打劫过一般,一身狼狈,哪有平日的光整干净。看来敏申事先通报的没错,这几个人刚从家门被追债的打得落荒而逃,这一路气急败坏的就往他这来出气了。

“当年你爹被骗是他自己笨,怨得了谁?我娘冒险偷了抵押条,这宋家产业理当归我们,本来我们也不打算赶尽杀绝,是你自己不肯乖乖配合,吃了苦头也只能怪你自己。”王竞珊愤愤不平,不想多年来的计较就落得这下场。

“你偷的?”王利本转头瞪向宋美华,语气凶恶,“你不是说,抵押条是你哥哥又找人从我这偷回去,前阵子你听宋连祈跟人提起才知道这回事,又说宋连祈目无尊长的欺负你们,你才把东西偷回来还我,还跟我要了不少钱,怎么?原来你才是那个内贼?”

“我、我……是又怎么样?反正现在什么都没了!”宋美华也豁出去了。

宋连祈冷笑,“你们不用在我这拘咬拘满嘴毛,姑妈你当初也不是没想过赶尽杀绝,是毒杀我不成,知道我起了戒心不好再下手,才会要王竞珊嫁给我,这会捞了个空,都是咎由自取。”

数儿默默站一旁,心里不断替自家少爷叫屈。这些人怎能这么欺负人?!都做错了还敢上门讨交代?

“宋连祈,你掏空宋家产业就够无耻了,有必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居然还以宋家的名义欠下一屁股债,让我们王家连带掏钱拿出来补都不够!”王竞晓气急败坏的吼。这宋连祈何必搞得两败俱伤,如果他愿意跪着求他,说不定他还能分他一点零头。

长久以来,他们私下发展的事业做的每一笔生意,都是凭着“关系”与宋家买卖,说穿了,就是赚宋家的钱获利,但宋家没了,他们当初打的如意算盘是,宋家被王家接收后,仗着与叔叔的关系,他们的买卖依旧可以继续,钱依然可以照赚,哪知,王家顷刻间便被这小子使诡计给拖垮了,这下他们真的要两头空,专业要露宿街头了。

“哼,是谁无耻,要不是有人贪图宋家产业,怎么最后会收到一屁股债?”

这时,数儿笑得极为亲切的开口,“你们先消消气吧,随意喝点燕窝,有话好说。”

喝燕窝?!四个人更加气得咬牙切齿。

“数儿,怎么只端出燕窝让客人漱口呢,别忘了送上金箔酿饼让他们塞塞牙缝。”宋连祈看向未婚妻,笑得灿烂。

听他提起金箔酿饼,王利本先是顿了一下,而后笑开一口黄牙,得意扬扬的从袖中抽出抵押条,重重拍在桌上,“宋连祈,这抵押条上写的很清楚,只要是宋家子孙名下的产业,不论大小,没有年限,全数抵押给我王利本,你夺去的银两终归得回到我身上,就算你藏私房钱也是没用的。”

“没错,不管你再怎么变通,只要是你名下的,分文就都归我叔叔所有,你这如意算盘是打错了,只要叔叔通知官府,你所掏去的钱财还是得全部归还!”王竞珊知道这会叔叔跟娘是撕破脸了,就算钱讨回来,也不一定有他们的份,但她就是看不得宋连祈有好日子,更不能接受数儿跟着有好日子。

“是这样的吗?那你们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宋连祈的脸庞满布傲慢及无所畏惧,“颜敏申,你热闹看够了没?换你了,出来吧!”

话刚落,颜敏申就由窗户跳入。

“你有病啊,好好的门不走,偏偏要从窗子进来,你是猴子不成?”

“我本来打算走门的,但还没走到就听到数儿一声‘我的少爷’,当下脚软,定在窗口,走不动了,到刚才才好点,瞧,你叫我我不就进来了?”

王利本几人听不懂,数儿可听懂了。

看来敏申少爷早在外面等着,所以她和少爷之前的对话他都听见了!她霎时火红了双颊,对照未婚夫得意的大笑简直两个样。

颜敏申转身瞄了下还晾在桌上的抵押条。“条子上写的很清楚,连祈,你确实一无所有,你身上所有的一切全归王老爷所有,以后想吃鲍鱼,说不定会被贴上封条勒。”

宋连祈的回应是瞪他一眼。这家伙怎么那么爱说风凉话?!

“是吧,所以我说这小子是白忙一场了,宋连祈你最好别得罪我,不然我让你吃碗粥都被上封条,哈哈——”王利本得意极了。想当年设计这张抵押条让宋老爷签时,他可是下了工夫,费尽心思,务必要让姓宋的绝无生机呢!

“所幸,他吃不起,但数儿吃得起。”颜敏申突然一笑。

“数儿?”这人莫名其妙提起说不定比他们更寒酸的丫头做什么?

“我吗?”连数儿自己都吃惊。

“嗯,你们应该听说最近有个‘丝路’商家,才开张没多久,就吃了全杭州半数以上的丝绸买卖,你们知道这幕后的主子是谁吗?”颜敏申笑问。

“是谁?难不成会是这丫头吗?真是笑死……人……嗄?!”四人见到他竟点了头,都是目瞪口呆。

“没错,幕后挂名的老板正是李数儿。”

“李数儿?!真是她?!”众人不敢置信的齐睁眼瞪向数儿。

“怎么会是我?!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数儿也呆傻住了。她只知少爷拿了钱新开了买卖,她也帮着计量帐目,可她不知这买卖的幕后老板竟然是自己?

宋连祈娇宠的点了小丫头的鼻尖。

“可是——”

“这不就知道了?不过不用讶异,也不许推却。”他算准了她一定会觉得不妥当。

“别啰唆了,这产业是你的,我不过是帮着打理,李老板,将来可不要吝啬继续赏我饭吃。”他笑着说。

“不行,这我担不起,您不能——”

“数儿,别急着说担不起,他是非得这么做不可的。”颜敏申在一旁悠凉的解释。

“我明白了,宋连祈,你将所有的钱都给了数儿,所有值钱的东西这会都在李数儿名下,你一毛都不留就是要让咱们讹不到你半毛钱,因为你依旧是个穷光蛋,而真正富有的是那丫头,你算准了咱们无法要官府向那丫头要钱,你、你好个奸人啊你!”王利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原来这小子这般深沉阴险,他们都低估了他,都低估了他!

宋美华三人更是黑了脸色,几个人你争我夺计算了多年,最后竟是让这什么都不是的丫头平白得到了一切。

“不对,这阵子你一直窝在这破屋子里,也没见你到各铺子、蚕坊去交涉过,怎可能做出掏空产业又开新买卖的事?”宋美华不住疑心的问。这阵子他们可没有停止监视他,清楚知道他的行踪,他不可能做这些事的。

“迫就是我的功劳了,这小子的跑腿工作都是我在做的。”颜敏申笑嘻嘻的邀功,虽然对方一点都不觉得那是功。

“是你帮他转移财产又出面开设新买卖的?”王竞晓愕然。

“就是啊,我八成是上辈子欠过他的债,这辈子是来还债的。”他说得无奈,但表情倒是得意。

王利本、宋美华等人千算万算,却全失了算,不仅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也没捞到还赔光所有,最可恨的是,到头来所有好处还全给个丫头拿走,他们饮恨得几乎想咬舌自尽了。

数儿则是感动不已。若少爷不信任她,是不可能这么做的,万一她背叛他携款跑了,他就真的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了,他这般全心的信任,教她不感动都不行。

宋连祈握着她的手。这双手是他早打定主意要长长久久握住的!心暖的朝她温暖一笑,但一转身,表情倏地冷然,笑睨着眼前这群贪得无厌,到头来终于自食恶果的人。

“游戏结束了,我这里没有东西是你们可以讨回去的,所以你们可以走了。”他皮笑肉不笑的赶人。

几个人脸色黑成一片,扼腕不已却又无计可施。这下他们全毁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只要出了这破屋子,立刻有人来追债,王家是回不了了,可宋家的宋宅应该还没被债主盯上……

“姑妈,顺便提醒你们一下,你们现在住的宋宅我早就已经卖人了,新买主就是数儿,不久后她会回去接收宅子,她跟你们没什么关系,你们准备准备,快点搬出去吧。”像是有读心术似的,宋连祈最后凉凉开口,落井下石的粉碎来人美丽的奢望。

************

杭州每天都有新鲜事。

宋家倒了的事也有新变化,百姓们现在谈论的是前阵子才风光接手的王家,不仅没拿到半点好处,反而接手过一屁股债,让债主追到没处躲的惨况,还有——

杭州名宅“宋宅”易了主,新主人要出嫁了,嫁的是前任名宅的主子,而这段佳话的起始,传奇到百姓们不得不在茶余饭后交换一下情报,增长见识一番。

一个丫头出身,名不见经传的女人,在一场家族恶斗后,不仅飞上枝头做了凤凰,还成了杭州女首富,这手段、这际遇,可羡煞死人了。

因此,这会前大少爷娶了一个丫头出身的女人当正室,也就没什么好奇怪,更没人敢说不妥了。

毕竟,这丫头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

连着三日,宋宅门户大开,热热闹闹、大大方方地供祝贺的宾客进进出出,一方面公开展示名闻遐迩的名宅气势,另一方面也显示出新郎对新嫁娘是何等重视。

不过有件事很奇怪,也不太寻常……连着三天的喜庆,居然……竟然……没人见过新人,无论远的、近的、衣角、背影,一次也没有!欸?岂不怪哉?!

“少……我的少爷,我想,咱们该下床了……”新娘子羞答答的建议。如果可以,她是想用命令的,但他只教过她怎么不当丫头,还没教她怎么当主子呢,她不敢。

从拜堂完,送进洞房起,他们连露面谢客也没有,已经连着在床榻上“翻滚”了三天三夜。再不下床,别说在外头引起的非议有多精采,光在宅子里她就无脸见人了。

“嗯,三天了,是有点纵欲过度。”宋连祈光着身子,深思熟虑后点头。

呦,少爷会反省了,她有救了!“就是啊,会搞坏身子的。”打蛇随棍上,她极力附和。

“那你怎么不早提醒?”他怪起女人来了。

“我……下次会早说的。”

“下次?下次什么时候?”

“就……下次……”

“嗯,那下次早点提醒吧,弄坏身子对你我都不好。”

“知道了……咦?少、我的少爷,您这手怎么又黏上来了?您不是说,弄坏身子对你我都不好?”她大惊,赶忙拍掉又在作怪的大手。

宋连祈一点也不受影响,仍是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是啊,你下次要早点提醒。”手又伸了出去。

“那这次不算下次吗?”

“既然都说是‘这次’了,还关下次什么事?”

“可是……”

“你说‘下次’才要提醒,那‘这次’不算,你不用提醒了。”

这次、下次,到底哪次才算数?

“可是……唔唔……”小嘴被人嘴对嘴的堵住,舌头让人缠住,光溜的健壮躯体紧接着覆上,尽管她告诫自己该出房门了,但身体反应总是快过理智所能控制。

所以不管这次、下次或下下次,可能都是“同一次”了,唉~~有没有成亲,她家少爷好像还是一样恶劣啊……

“我仔细想想,你对我的称呼也不大对了。”发现到她不太专心,宋连祈决定先停手,提一提她会感兴趣的话题。

心思拉回,她点头如捣蒜,“嗯,是该改了。”他总算觉得这个称呼丢人了?

“改什么呢?”他在俏脸上方十吋处,笑得一脸深意。

好熟悉的笑容啊……她好害怕啊……

“是啊,不如改回咱们熟悉的称谓,还是称呼您少爷就好?”她主动建议,免得教他说出其他更恐怖的称呼。

“咱们成亲了,我不是你的少爷了。”他皱眉,惩罚性的低头咬了她的红唇一记。

“嗯……”她开始有被算计的戚觉了,“还是,我叫您连祈,可好?”

他在她耳边吹气,声音有些低哑,“见外,很多人都这么喊我。”伸出温热的舌舔着她泛红的耳根,轻轻含着耳珠,接着将舌头伸进她的耳中舔着。

“那……唤、唤……嗯……您相公吧。”数儿红着脸,带点轻吟。

宋连祈从耳朵沿着她白皙的颈子、锁骨,缓缓留下深浅下一的粉色印记,舌根又恶意的在她蓓蕾旁绕了两圈,接着含住那点挺立,一手在她背部上下游移,一手或重或轻的搓揉她浑圆的胸部。

呼吸有些急促,她忍不住呻吟,“嗯……相……公、轻……啊……”她自然的弓起身子想更靠近他,“哈啊……相……公、怎、怎……嗯……么了?”

抬起头,他声音低哑,“我怕你称呼我的少爷这么久了,会改不过来,为了让你叫得顺口些,这‘我的’还是加上去好了。”

“我不……啊……我……的、相公……别、这样……啊……嗯……”

看她半启着唇呻吟,他坏心的低头在她唇边说:“很好,我想这辈子我不会再改了,省得你绕口不习惯。”接着快速攫获住她的舌尖,一次次吸吮、缠绕。

她的红唇麻麻的,随着一下快过一下的律动,她双腿自然夹紧他的腰,然后,又下不了床了。

************

宋宅大厅上,主位坐着宋连祈跟数儿,厅下除了两旁伺候着的奴仆,还或跪或站了四个人,或者该说是四只过街老鼠。

“呜呜呜……求你们大人也大量,一定要救救我啊!”霞姊跪地,呼天抢地的求饶。

“连祈,算姑妈求你,姑妈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忍心姑妈在外受人欺负?”宋美华没跪地,但也老泪纵横,苦苦哀求。

“连祈,表哥错了,不该贪图你宋家的产业,这回你就人人不记小人过,算了吧。”王竞晓也跪了。人为五斗米,不得不折腰啊。

地上哭成一团,就一个人躲在一旁咬牙切齿,不甘心极了。

宋连祈端坐气派花厅上,冷眼瞄了瞄墙角,示意明显。

鸡猫子哭叫的几个人最会察言观色,立即将王竞珊押来,她跪着,没哭,但是气焰全消,虽不甘心也不敢发作。

“咱们知错了,下回不敢了。”在众人的逼迫下,她终于不甘不愿的开口。

“其实看在亲戚的份上,我是不该置你们于死地不管,但是……”宋连祈这番话让四人燃起希望,紧张的等待但书,“你们也清楚,我现在是依靠数儿吃饭的,这宅子里的大小事都是数儿说了算,她跟你们可就没什么交情了,所以……”

闻言,众人又黯下脸色,别说交情了,他们这几个跟数儿都有过节,看来求她是无望,这下又得回街上当过街老鼠躲债主,还得露宿街头、三餐不济,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

最会看人脸色的霞姊,突地狠绝的用力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少夫人,您行行好,收留我吧,我定会尽心尽力伺候您,绝不敢怠慢的,从前对您的无礼之处,我也都会改进,绝不会再犯,拜托您了……”此一时彼一时,为了不想跟着宋美华他们在外头流亡逃命,最后沟死沟埋,要她怎么低头都无所谓。

“霞姊?”数儿教她打嘴的行径吓了一跳,为难的看向宋连祈,“相公……”

“嗯?”他半眯着眼。

爱计较!“我的……相公。”

她红着脸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宋连祈微笑的站起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温柔的将她散落的发丝勾往耳后,“以后你要学会当主子了,你可以决定任何事,要相信自己是这个家的少夫人。”说完后,他往后退到她身侧。

点点头,她懂他的用心,整了整神色,一派落落大方的样子。“霞姊,之前的事就算了,正好宅子还缺人手,你暂且留下吧,但若往后不知悔改自己的性子,就别怪我家法伺候,懂吗?”说起话来不疾不徐,有了主子的威严。

霞姊简直大喜过望。“我懂我懂,多谢少夫人了,多谢少夫人!”

宋连祈看着霞姊的反应,像想起什么,突地在数儿耳边小小声说了几句,就见她的表情变得有些为难和……莫可奈何。

半晌,她才开口对霞姊说:“既然你这么诚心,不如就留在我身边当我的贴身丫头,不用派别的工作了。”

霞姊一听更是高兴,连忙点头,“谢谢少夫人,谢谢少夫人。”比打扫的奴才高一等了,这种好处,她当然欣然接受!

宋美华几人一见向数儿求情真的能得救,也不管面子里子、有没有过节了,三人面面相觑,牙一咬,膝盖就弯了贴上地,虽然王竞珊是让母亲和哥哥一人捏一边大腿才跟着跪下的。

“数儿,你连霞姊这狗奴才都愿意收留,那咱们你也一块收了吧?!”宋美华涎着脸说。

坐直身子,数儿抿了口茶,犹豫片刻后才道:“你们别跪了,都起来吧。”

宋美华急了,怕她是要赶他们走,连忙耍赖,“少夫人不收留救命,咱们就都不起来!”

“毕竟是亲人,我们做不来赶尽杀绝的事,如果你们能记取这次的教训,就都留下吧。”数儿难得沉下脸色,语气严肃,意有所指,“但话说在前头,留是留下了,不过你们不能再管事,尤其是生意上的事,碰也不能碰。”

不能碰生意,那他们还有什么油水可捞?!几个人当下面色变得难看。

“做不到就算了,你们走吧。”数儿铁着脸逐客,语气淡漠。

宋连祈很满意她的表现,始终扬高大大的笑容,但不插嘴,欣赏他调教出来的丫头。

几个人心惊的瞧见数儿冷凝着面容,不仅有当家主母的架式,还有一股压迫人的气势,心下不由得惊慌,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不不不,咱们做得到,不惹事,不滋事,也不碰生意上的事,只会好好待在家里虔心修过。”火烧眉毛顾眼前,王竞晓低伏的答话。

“那好,你们可以留下。”她沉稳的下了决定。

几个人立即欢呼起来。

可是——“既然数儿答应让你们留下,你们就留下,但是别再当自己是主子,以后你们得搬到下人房,也得在宋宅里干活赚取食宿,我与数儿可没有义务白养米虫。”宋连祈搂起妻子,在离去前,转身对着还在欢天喜地的几个人说。

宋美华一家当不不可思议的张大了嘴。下人房?干活?

这意思是说,他们成了——奴才?!



第四章

这日,王家三人全身恶臭,体力不济、四肢无力,却穿得一身光鲜的新衣出现在数儿的院落。

“你们?”数儿疑惑的看着三人。不过才几天,他们怎么这副怪样子?

毕竟亲人一场,刚开始她也没太为难他们,虽让他们当下人,也不过指派些洒水打扫的工作,跟宅里其他人比是幸福多了,偏偏几人不知足,前几天竟到她跟前东嫌西说的要换工作,她不予理会,没想到几日不见,他们的样子反倒比之前更惨了,这是怎么回事?

“哎呀,臭死了,少夫人,您后退点,免得被屎味给熏死了!”霞姊嫌恶的将数儿往后拉退了几步。

王家三人气恼的瞪了她一眼,可霞姊一笑,心想,总算换他们几个了吧。一点也不怕,还回了他们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她本来以为做了伺候数儿的奴才,以前的事就当过往云烟算了,没想到宋连祈这么会记恨,压根没打算放过她,难怪当时会让她做数儿的贴身丫头。

因为她是伺候数儿的人,所以也成了她的代罚丫鬟,不管宋连祈找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再说是数儿的错,照宋家的规矩,她就得挨上几棍。

幸好,打过几次算是赎了罪,最近没再被人找麻烦了,她就等着王家三人会比她更惨。

“你这贱人欺人太甚,装什么高贵,别以为穿了彩衣就能变凤凰,我告诉你,我才是真正的凤凰,而你,出身是乌鸦就永远是乌鸦!”王竞珊向数儿走近,火怒的眸子直勾勾瞪着她,将怒气一古脑的宣泄,完全不顾虑后果。

数儿倏地沉下脸色。她不清楚为什么王竞珊要生这么大的气?但不管如何,不分青红皂白骂人的行为是太过分了。

一旁的霞姊逮到机会,马上站出来为主子出头。“王竞珊,你这奴才也太没规矩了,居然敢怒骂少夫人,想讨家法伺候是吗?!”

“家法?”她这时才微白了脸。

“没错,对主子口出怒言,可是有杖刑的,你们想讨打吗?”

闻言,本来想上前念个两句的宋美华跟王竞晓全噤了声,唯独王竞珊大小姐睥气改不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又没说错,你本来就是丫头出身的低贱身份。”

“霞姊。”数儿出声。

“是,少夫人,我去准备。”霞姊高兴的回话。事实上她积恨很久了,早想对这骄纵得惹人厌的贱人狠抽上一顿,这会可是得偿宿愿了。

她转身回房里取来长藤,这抽下去会痛得教人在地上爬的。

“你敢打我?”王竞珊怒目,不信数儿敢要人动手。

“你犯上,这是我怎么也容不得的。霞姊,为了以示惩戒,你就抽个五——”

“五十下是吧?我嫌少了点,不过你都决定了,那就依你吧。”巧妙关头,宋连祈适时出现。

王家人一见到他犹如老鼠见到猫,三个人全抖了起来。完了,他怎么来了?

“我的相公,我刚是要抽五——”

“啊,我误会了吗?不是五十下,而是五——百下?”他佯装一脸吃惊。

“五、五百下?!”王家三人惨白了脸,当事人王竞珊更是差点尿裤子。

“我的相公,您——”

“我又误会了吗?你真要这么重责?五千下,这八成会打成肉酱的,不过若你坚持,为夫的还是会支持你,刁蛮的奴才是该严惩不贷。”

“您——唉,对啦,我的意思是五十下没错。”瞧着他狡黠的双眸,她可不想再让他闹下去,再下去王竞珊下场可能更凄惨。

“原来只有五十下呀,这么轻责能达到警告的作用吗?”宋连祈冷凝的瞥向王竞珊。

她立时全身一寒,腿也发软,窝进同样面无人色的母亲怀里,瑟瑟发抖。

就算五十下也够打得人皮开肉绽了,宋美华硬着头皮为女儿说项,“连祈,竞珊不懂事,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

“嗯?”这声音发得阴沉。

“没、没什么,没什么!”她吓得卡住喉咙住了嘴。这小子终于逮到机会整他们,怎可能会轻易放过?

“怎会没什么?娘,我不想挨打,又痛又丢人,你这当娘的真没用,连女儿都护不了!”王竞珊逼急了,反而责怪亲娘不中用。

“你!”

“我说姑妈,你怎么教女儿的,这般目无尊长,连我看了都摇头,这态度可能会教坏宅里其他人的,我瞧,你们留在这里也不是这么恰当了。”宋连祈还在冷言冷语。

“不不不,咱们一定得留下来,呃……我是说,竞珊我会严加管教,请你息、息怒。”听见要赶人,先吓坏了王竞晓。开玩笑,一出这道家门,他们必遭债主五花大绑,随即就会横尸街头。

“可是我瞧并不只她一个人得管教,你们两个也不是好奴才。”宋连祈寒凉的摇头。

宋美华与王竞晓的膀子当下垮了,畏缩的眼神忆起的是他整人的手段。

前几天他们找上数儿,嫌工作辛苦想换工作,结果——

“咱们少夫人仁慈宽容,特许你们不用再干扫地的活,但少爷吩咐下来,改扫茅厕,而且一天三回,当三餐扫。”霞姊像宣读圣旨般的说。

如果早知道消息会传进宋连祈耳里,他们才不会又要求换新衣,也才不会——

“少爷还嘱咐,少夫人大方为你们制了新衣,要你们不要辜负少夫人的心意,得穿着新衣扫茅厕,但新衣价值不菲,弄脏不得,故得每日检查,脏污一块责棍一下。”

打扫茅厕能不弄脏衣物的吗?三人霎时傻眼,穿上新衣后,他们一天至少被打十板以上,天天哀号,可这事还没了——

“少夫人菩萨心肠,念你们工作辛劳,不必到厨房抢食,少爷也有同感,特要厨房专程留饭给你们,以后你们就在自己房里用餐。”

这之后,他们真的不用到厨房与奴才抢食,还真有人专程送来,但,一天只有一顿,还是所有人吃饱后的剩菜渣。

他们呕了几天,食不下咽,到最后饿得两眼昏花,就连馊掉的菜汁都含泪吞进肚,心想已经够悲苦了,宋连祈应该不会再使恶招折磨,但几人正吞着馊水之际,霞姊又来了,对,差点忘了,他们那时还要求想换新住所——

“少夫人面善心软,说好不让你们再委屈睡下人房的,这会新房已经挪出来,你们可移驾,不过少爷说柴房杂货多,一时不能全移出,叫你们多忍耐,将就挤着睡。”

柴房?!

这下他们全傻了,也全明白了,宋连祈留下他们,就是摆明要报复以前的事。

“不,咱们会当好奴才的,以后不敢抱怨了,就请少爷、少夫人大人大量原谅咱们吧!”王竞晓抖着声告饶。

“抱怨?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吗?”早看出不对劲的数儿问。

“我……我们……”王竞晓偷看了宋连祈一眼,清楚不能乱讲,不然可就完蛋了。“不是的,是咱们自己觉得不努力工作不太好,所以良心发现……”

“良心发现?”这话可让数儿听了噗哧笑出来。

他们也会良心发现?斜睨一下身边闲适坐着的男人。这家伙八成又作恶了。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整人的?!不过她早就心里有数,丈夫愿意留人必定是要整人来着,毕竟积怨太深,能不疏通吗?

她不禁莞尔,也不再多问。王家这几个人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成天吃早起的谋晚上的,从不知安份,更不会感恩,原本她是不想计较的,因为再怎么说他们都是相公的亲人,况且还有老奶奶在,身为孙媳妇做得太绝也不好,但如果作恶的是自家男人,那她就真的插不上手了。

“既然你们已经知错,也愿意不再抱怨琐事,那我也就不计较了。”宋连祈见她没再干涉,闲凉的说。

三个人愕然的张着嘴,阖不太拢,因为没、没力气闭上了。

这意思是他们还得继续新衣洗厕,睡柴房吃馊食?

几个人顿时瘫了。

“好了,霞姊,可以动手了。”无视于地上要死不活的人,宋连祈下令。

“是。”霞姊可喜着,揪起抵死不从的王竞珊,在她厉声尖叫下打到她皮开肉绽,到最后连尖叫咒骂的力气也没了。

“老夫人您找我?”祠堂前,数儿乖巧得体的坐着。

老奶奶眯着眼,细细打量起眼前端庄秀丽的可人儿。这丫头出落得比任何闺秀都要出色,就算出身是个丫头,现在倒也无妨了。

“你将宅子跟生意都管理得很好,帮了连祈不少忙。”老奶奶颔首称赞。

“哪里,是老夫人帮忙。”数儿红着脸不敢居功。

“你毋需谦虚,我这老太婆做了什么?我只顾着念经,能帮上什么忙?”

“有您在,下人比较不敢造反。”这话是说真的,她的出身,的确让某些人不信服,但若连宋家的大家长都信任她,别人也没说闲话的余地。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没信心。”老奶奶笑了,笑容和煦,整个人亲切多了。“你要相信连祈那孩子的眼光,知道吗?”

看到她露出笑容后,数儿也笑了,当下松了一口气,随即用力的点点头。

其实老夫人不大管事,上回唤她到跟前是要她离开宋宅,当时严谨的老夫人很有威严,事后她才知道这是相公的意思,老夫人帮忙赶走了她,帮她结束丫头生涯,让她能跟相公平起平坐,在心里她是戚激的。

但除了例行问候,老夫人大都在祠堂诵经,两人很少交谈,能看到这么和蔼的老人家,她很高兴。

“嗯,就是要这样。”老奶奶眉笑眼笑,闲话家常般的聊起——“数儿,你过门多久了?”

“半年有余了。”

老奶奶沉思一会后开口,问得含蓄,“嗯,时间不算短,最近身子可有其他不适?会不会想吐还是特别想睡呢?”

听得出她的意思,数儿的神色黯下,“没有。”

“还没啊,过门前你就是连祈的暖床丫头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消息?”老人家难掩失望。

低着头,她能说什么?

“前些天让大夫例行检查时,大夫有说什么吗?”

“大夫说我和相公的身子都很健康,脉象也稳,只是女人家气血虚了点,没什么大问题。”

老奶奶叹了一口气,“这样啊……数儿,奶奶不是逼你,但你自己也晓得,宋家这种大户人家,没有子嗣是坐不稳女主子位置的。”

“我知道奶奶的用心。”心沉重了起来,她不是不想要,但她不知道除了等,自己还能怎么做?

“数儿,跟连祈说一声,赶明儿个让你来祠堂斋戒静坐三天,跟祖宗们祈祈福吧。”

“祈福?”

“嗯,奶奶没别的意思,但你知道女人能生孩子得有多大的福份,你从丫头扶正,也是用了不少福份,这会跟祖宗们再多求些,兴许过阵子就会有消息了。”老奶奶回头看着祖宗牌位,喃喃念了几句。

如果可以,她也不希望要走到最后一步,毕竟这丫头帮了宋家不少。

数儿头更低下。没福份?是这样的吗?这是她心底的痛啊,即使她已经越来越有闺秀的气质、女主人的气势,但福份不是她能决定的,难道老天要这样为难她?!

“嗯,我懂了。”

“数儿,你过来。”老奶奶招手要她走近,她才走近,老人家便牵起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你进宋家当丫头也好些年了,奶奶看着你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奶奶没有门第之见,要不也不会许了连祈娶你,但子嗣这事,事关奶奶百年后有没有脸面见祖宗的。”

顿了几秒,她甚感为难的开口,“若过阵子还没消息……那奶奶再不舍你,也得让连祈纳偏房……”

偏房?数儿一听有些腿软,小手不禁颤抖。是这样的吗?费了这么多波折才能跟相公许下白头偕老的承诺,难道没有了孩子,一切就要成空,她往后就得跟别的女人共享这个承诺了吗?

不舍的握紧她微微抖着的小手,老人家开了口,“所以,你得努力点,别逼奶奶下这个决定,知道吗?”

下意识的点点头,但太过震惊,一时还回不了神,数儿摇晃着身子回椅子上坐下,脸色苍白,也说下出什么。

老奶奶又叹了口气,默默的离开祠堂。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当棒打鸳鸯的刽子手,但宋家连着几代都是一脉单传,难道真要断了这香火?再说,她身子也渐渐虚弱,若不急着现在确定宋家能开枝散叶,她就是进棺材也不能瞑目啊!

独坐祠堂的人儿像个木头人般静静垂泪。老天已待她不薄,但能不能再更好一点?

*********

紫金罗纱内。

“我的相公……”小女人咬着贝齿,极度羞赧地轻摇着身旁才刚通体舒畅过,一脸满足的男人。

男人“知趣”地翻过身,亲吻女人的小嘴。完事可不能倒头就睡,他得费心多给些温存,这女人值得的。

但唇才贴了上去,不得了了,这小女人竟破天荒地主动将丁香小舌伸进他的口里,还大胆与他交缠了起来。

唔唔……嗯嗯……好样的,这女人今晚挺热情的,显然刚才那两次还不能满足她。

“很好,这可是你自己讨的,可别明早起来又说我需素无度,不知收敛。”在她结束这异常挑逗的长吻后,男人双眸星火,挑眉地做最后的警告。

小女人简直羞得无地自容。自己的举动放荡得可以!尽管俏脸已红霞满天,她还是轻点了头后,将软软的身子贴向男人。

这难得大方送上的美人香,可让男人才刚舒解过的身子,又再度蠢蠢欲动了起来。这女人今晚要大方送,他求之不得,还客气什么!

“那好,今晚你相公我就要大开杀戒了!”双手抚上她棉丝般的肌肤,火热的吻紧啄而上,两个身躯交缠成一体,他再次充满她的身子,也洒进了属于两人的的种子。

半晌——

“我的相公……”

“嗯?”

“人家还要……”

“嗯,我也有此打算。”男人的身体再度动了起来。

再半晌——

“我的相公……”

“还要?”

“嗯……”

“没问题!”

天还没亮,还有时间,身体继续活动。

又半晌——

“我的相公……”

男人的声音有点喘。“还……还要?”

“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满足娘子的需要是我的责任!”

埋头继续苦干。

然后……

“我的相公……”

“天亮了……”

“您累了吗?”

“累,哈!开玩笑,做这种事怎么会累!”

再次实干下去。

接着——

“我的相公……您不行了吗?”

“你想污辱我吗?”这次闷头蛮干了。

最后……

“我的相公……我的相公……”

“呃……我来了……”男人在睡梦中含糊回话,却没有动作。

“唉,怎么不省人事了?”

对不起了,相公……我只是想要一个娃儿。

************

从何时开始,她每天都饮药?

宋连祈注意到数儿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藉着到厨房亲自为他备餐的时候,喝下一碗不明的药汁。

起先她为他备餐这事并没有引起他的疑心,直到发现她每天由厨房回来后,早膳都食不下咽,因而起了疑窦,这才跟在她身后来瞧个究竟。

而这一瞧,他讶异不已,只见她喝下那药汁之后,整个人就开始窝在墙角痛苦的狂呕,难受得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

她到底喝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么痛苦?

蹙着眉,他走上前低唤,“数儿。”

正窝在墙边吐得脸色发青的人儿,吓得惊跳起来。

“我的相公?”他怎么会出现?他瞧见了吗?

“你……喝的是什么?”锁视着她惨白的容颜,他的心跟着揪拧。

“我……”数儿慌乱的看向还搁在脚边的碗,仓皇的将碗推进墙缝里。“我喝的是补药。”

“什么样的补药?”他沉着声追问,也将她的举动收进眼底。

“前阵子大夫不是诊过我的身子,说我气虚血弱,得经常用药补气,不然过阵子天冷了,容易犯病。”她看似镇定的解释,眼神却飘忽得不敢定视他。

大夫是这么说过没错,但有必要这么神秘兮兮的吗?“怎么不让下人熬了送进房,要你亲自来厨房弄?”

“没什么,就我不放心,怕下人火顾不好,想说既然要帮您备餐,就自己熬煮了。”她淡淡的扯着笑。

“喔?但这药好像很难喝是吧,瞧你喝完难受的模样,难道不能要大夫开些好入口的补药吗?”他心疼她那副难受的模样,以前他也常喝补药,怎么不知有这么苦的药方?

“这个……我回头会问问大夫,看看有没有什么替代的药方。”她极度不安的应着,心里却想着下回得更小心了。

这秘方是私底下她跟大夫问来的,大夫说这是宫廷秘方,虽药会苦得人难受,且容易犯呕、厌食、体弱,但不少嫔妃们吃都有效,没两个月即为皇上生下子嗣,巩固宫中地位,末了还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可她都没听进。

因为她在乎的不是宋家少奶奶的地位,而是身为相公唯一妻子的机会,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药没有她的心苦,她忍得下。

“嗯。”宋连祈眯起眼的瞧着她因苦味还留在舌口之中,那难受的滋味揪得她的眉心怎么也无法松开,他心里更是存疑了。

“您来得正好,可以用膳了。”为了避开他起疑的目光,数儿赶紧领着他出厨房回厢房。

然而照例,她仍是食欲不振,人消瘦,精神也不好,但却努力在他面前用力的吞着粥,只是一碗粥怎么吞还是一碗满满,她根本没办法下咽。

他瞧在眼里,心沉了沉。“这药别吃了,怎么有补药越吃人越瘦?”

她硬是扬起虚弱的笑容,“没的事,是我最近忙铺里的事,有些累坏了。”

“过来!”他招了招手,数儿莫可奈何的坐近,他搂着明显消瘦的身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喂她,“数儿,听说你明天开始要进祠堂里斋戒静坐祈福三天是吗?”

“嗯。”她一小口粥吞得很久,但不敢拒绝送到嘴边的汤匙,就怕自家男人又起疑心。

“想祈什么福呢?”

“想……求列祖列宗赐我些福份兴家。”

“你嫌自己的福份不够庇荫咱们家?”是谁在她耳边说闲话吗?

“不是的,我能有今天,福份够不凡了,只是贪心的希望福气能绵延下去。”能够让她为他生个娃娃,讨老夫人欢心。

“是吗?”

“是啊,这三天我不能伺候你,你别怪我。”

“不会的,你是为了兴家不是吗?”他脸庞表情末变,但黑眸底下的色泽却不动声色的加深。这丫头肯定瞒了什么事!

“是啊,为了兴家。”低下头,看似专心的咀嚼,但眼泪在她眼眶中打转,怎么也不敢贸然落下。

老夫人说她福份不够,她想求求祖宗别怪她福份薄,还是赐她一个娃儿吧。

也许心诚一点,祖宗们会给她机会的,为了宋家,为了留在他身边,任何方法她都想试试。

盯着低下头的人儿,宋连祈将眼眯了起来,将嘴凑近她耳边。“数儿,你是不是有事没跟我——”话没完,却让敲门声打断了。

霞姊又敲了两下门,“少夫人,给您送补药来了。”

补药?数儿有些不明所以。她没交代人送补药啊?!

“进来吧。”宋连祈倒是不疑有他,率先把人唤进来。

霞姊动作俐落的把药碗端上桌,推到数儿眼前。

“这是什么补药?”他盯着霞姊问。

她愣了一会,随即答道:“少奶奶这阵子气虚,这是厨房熬的补药,专养精气神的,药方奴才就不清楚了,少爷想知道,等会老奴跟大厨问清。”

“是吗?”他摸摸妻子还没挽起的发,轻声问:“怎么你最近吃这么多补药我都不知道?”

眨了眨眼,感觉眼睛没那么酸涩了,数儿侧身看他,“没有,就大夫交代的,前一个药方餐前吃,刚开始较伤胃伤身,霞姊现在端来的是让我餐后吃,养胃补身的,前个药方我备餐时会顺手熬,后个药方就让厨房忙了。”

打蛇随棍上吧,正巧这时候霞姊送了药来,承认了,至少有两个人知道这事,他才不会起疑,只是……霞姊到底是为什么送药来?

“少夫人,趁热喝吧!”

“嗯。”即使粥已经让胃不舒服极了,但数儿还是勉强将药暍下,站起身,唇角扬高,反身也将丈夫拉起,“好了,您等会不是有事得出门一趟?晚上我等您回来用餐。”

宋连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一时也说下出个所以然,还有这笑容——一点也不像数儿的笑!

“嗯,我先走了。”整整衣衫,他带着心事出房门,将房间留给主仆俩。

看他走远,数儿连忙把疑惑问出口,“霞姊,怎么会有这碗药?这药是吃什么的?”

霞姊扬起夸张的笑容,“真的是给少夫人您补身的,最近少夫人吃得少又瘦得多,大厨为您的身子担忧,所以熬了家传补药来,补身子也开胃口。”

数儿点点头,算是知晓。但她有瘦得这么明显吗?

“那少夫人,您之前跟少爷说的前一个药方又是什么?”

“没什么,也是补身的药,若少爷或其他人再问起,就照我说的说,你这帖药以后也照这时间送来。”数儿语气严谨的交代。这样该万全了吧。

霞姊点点头,应了声,默默的收拾起碗筷,笑容显得不太真切。

看着窗外假山流水深思的数儿,也没花心思注意。



第五章

宋连祈意味深长的视线直直落向娇妻。

这阵子数儿真像是变了一个人,心事重重,好像瞒着他什么事,今儿个借口上街,却将他带到这宅子。

这里美女如云,不过只有他一个男人出现在这属于女人的聚会上,还真是奇怪得令人侧目。

数儿不动声色地朝丈夫露出笑脸,“很无聊吗?”

“不会。”他目光如炬的盯着眼前心虚不安的人儿。

先从饮药开始,接着是祈福,后来是这“妆媛会”,还有听管家说,奶奶最近频繁的找数儿话家常,再后知后觉,他也猜得出她的心思。

但……为什么不找他商量?!

数儿深吸一口气,像在自家花园赏花,闲话家常般跟他聊起这些“花朵”,只是紧握的双手微微颤抖,“您看,这儿全是杭州有名的淑媛千金,个个气质出众,风采夺人,您说是不是?”她领着他将视线望向满庭园的娇美千金。

“嗯。”他不甚感兴趣的应声。

所谓的妆媛会,就是由杭州一群名媛贵妇所成立的团会,这些有钱有闲的千金贵妇们,聚在一起无非就是吟诗品茗、闲聊解忧,但在杭州颇有名气,不少人以受邀此会为荣,但这对他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心闷的是她用泛着冰寒的小手,拉着他一遍遍在这些千金面前绕过,仿佛有意要他多留意这些女人的长相,遇到熟识的人,还主动推他上前打招呼。

这丫头为何要这么勉强自己?

“方才那是李员外的二女儿,听说一手刺绣工夫了得,是个有才艺的姑娘。”她与他闲聊,但语气越是刻意撞没事,听来就越不自然。

“喔。”他意兴阑珊的应着。

没兴趣吗?数儿蹙了眉。“您再瞧瞧,那是姚姑娘,去年她曾随着父亲上过咱们的宋宅赏月,现场还即兴做了首诗与您对吟,文采不错,你还曾称赞过她才色俱全,这事您还记得吧?”

“不记得了。”他连看那姑娘一眼都没有,就直接打呵欠。

她露出失望的神情。“不记得了呀……欸,那不是衣姑娘吗?听说她夺得了今年杭州第一美女称谓,而且很会——”她眼尖的瞧见凉亭上一名娉婷绝色的佳人。

衣姑娘?她话没说完,宋连祈即抬眼望去,见到佳人后,意外的让他似有若无的勾起唇。“是她?!”

他打断她的话?他在笑?“您认识人家?”

“听过,但不认识。”他笑得更灿烂了,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从小跟少爷到大,数儿从不会错认他的笑容。他对这人有兴趣!

“您想认识她吗?”她该高兴的,这不就是她今天硬拖他来的目的?但心头的窒闷却怎么也甩不掉。

“想。”毫不犹豫的回答。

“那我陪您过去。”

他点了头,但走没两步,就停下脚步看她。

“怎么了?”他看她的眼神似乎多了审视,数儿心里生起不好的预感。

宋连祈静默一会才开口,“我想与衣姑娘单独聊聊,你别跟上来,我等会就回来。”不等她回话,旋即转身,自顾自的走进凉亭。

数儿呆愣当场。被他放开的手更凉了,不晓得是不是天气转冷的关系?

她的心不断往下沉。看来相公真有心结识人家……低着头,她努力稳住自己紊乱的气息。

没事没事,就跟她想的一样,这样对宋家比较好!

想起昨儿个老夫人的话,她有些恍惚了。

数儿,个把月过了,奶奶不能再给你时间,奶奶能给你的最后宽容,就是让你自己为连祈选门偏房,看有没有哪个相识的千金跟你合得来,以后你也会……比较好过。

“比较好过吗?”她愣在原地,脸颊是苍白的,让风吹得冰凉的身子一步也没有移,就这么僵直的站立着,远远看着丈夫与衣玉露相谈甚欢。她果然没错看,他那笑容……很不一般。

是那么自然,那么真诚的笑容,如果不是真喜欢对方,照他的个性是一眼也不会多看人家的,现在却笑得这样开心……

老夫人,这样真的有比较好过吗?心泛疼有比较好过吗?

等会就回来——

他说等会就回来的,但她不是等了好一会了?秋风都能将手吹僵了,他却依旧稳坐石倚上。

数儿就盯着宋连祈,看他侃侃而谈,似乎在说些什么有趣的话,逗得杭州第一美人,听说也是让无数公子碰壁的冰山美人,都笑了。

最后,她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他才与衣玉露道别,对方送他出凉亭,远远见着她,知道她是谁,扬起艳丽的笑,一个颔首,送来礼貌的招呼,她脸色泛白,竟然笑不出来回礼。

“数儿,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察觉她似乎气色不佳,宋连祈快速与佳人道别,回到她身边。

“我……”盯着他,心发疼,却又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他牵起她的手,关心的问。

“我……没什么的。”她迅速眨掉眼底泛起的薄雾。“我的相公……您觉得衣姑娘如何?”

“她呀,很美,果然很美,但重点是人好相处又知书达礼。”宋连祈的语气神色不掩欣赏。

“这样啊……”数儿终于强迫自己挤出一抹笑。“我没什么朋友,倘若您不反对,我想请衣姑娘常来咱们宅里走动。”

“好啊,你会喜欢她的。”

他应得这么快,她的心口像是毫无防备被人重击一下,一时六神无主,心乱如麻。

“能有个姊妹淘分享心事,你也比较不无聊。”

现下是姊妹淘,往后就是姊妹相称了吧……心下怅然,她苍白的面容更显得脆弱无力了。

宋连祈眉一蹙。“你最近气色真的很不好,数儿,有心事吗?”他露出犀利的目光审视打量她。

“没有,您跟奶奶都这么疼我,我能有什么心事?”她忙提振精神否认。

他挑了眉,“我说数儿……”他的声音开始发凉转低。

“怎么了?”

“你想要将我推给别的女人吗?”他已经忍无可忍,索性挑白了问。

“我……”她吓了一跳。相公瞧出端倪了吗?

“如何?”他锁眉,轻扯嘴角,视线胶凝在死气沉沉的人儿身上细审着。数儿憋涨着脸,答不出话了。

“你真想为我找女人?”他森怒的欺近。

她吓得缩了起来。“我只是想说,帮您先物色……以备不时之需……”

“以备不时之需什么?”他的火气越来越大了。这女人!

“也许……我伺候不周,您还需要其他女人……”她像心头梗了什么似的忍痛说。

“胡说八道,不是你伺候不周,是我怕不够满足你,你没发现我每晚都很卖力吗?”这丫头这几个月“需求”特别大,为了“服侍”她,他可是卯足了劲,尽心尽力的在奋战,结果她居然还要帮他安排其他女人,是想谋杀亲夫吗?

数儿立时红了俏脸。她会这么不顾羞赧的需索无度,不就是希望能顺利蓝田种玉?可这事教他大刺刺的提出,还真的羞得她无地自容。

“我的相公,您别说了。”她害羞的跺着脚。

“咱们恩爱有什么不能说的?再说这么多年了,除了你,我没花过心思在别的女人身上,我有你就够了,可没多余的‘精力’为其他女人浪费!”他理所当然的说。

她忍不住泪光盈盈。“您真的有我就够了吗?”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他对她可是掏心掏肺兼掏肝了,她若真不明白,他可要吐血了!

“我明白的,怎么会不明白呢……”只是……

************

“听说今早,你跟连祈去妆媛会了?”

“嗯,我邀相公去的。”

老奶奶喜出望外的问:“数儿,你有把奶奶的话听进去了是吧,那你看连祈的神色,有他多留意两眼的姑娘吗?”

“这……如果真要说喜欢,该是杭州第一美人衣玉露。”

“衣玉露?这不好,你压不住她的。”

“相、相公……喜欢……就好。”

“不了,这事还是奶奶帮你做主吧,这会要是依了连祈,住后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

************

今日祠堂里站满了人,所有奴仆主子全被召唤而来。

老奶奶在堂中坐定,隔着茶几,宋连祈就坐在她右手边,闲适的喝着茶,完全无视凝重的气氛,也不管众人不耐的窃窃私语。

数儿则站在老奶奶的左侧,她大概是除了老奶奶外,唯一知道大伙聚在这原由的人吧,一个让她心情苦涩到连心肝肺都发疼的原由。

“奶奶,你今天把大伙全召唤来,到底是什么大事,要这么慎重?”茶喝了半杯,宋连祈才悠闲的开了口。

老奶奶看了一眼表情凄苦的数儿,叹气后才开口,“数儿一直生不出娃儿,这事是该想个办法解决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他不当一回事的啜着香茗。

这可让老奶奶皱眉了。“为宋家传宗接代,这事不重要吗?”

“重要,奶奶说重要,那就重要了。”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别不当一回事,也别怪奶奶多事,没有子嗣在咱们宋家可是大不孝的罪,不能等闲视之。”

“数儿不是有在喝苦药补身子,又天天在这祠堂里又拜又求的,早晚会有消息的。”他接过仆人送来的瓜子,旁若无人的嗑了起来。

数儿闻言不禁心惊。原来她瞒着他的事他都知道,那么想来他一定很生气了,向来他都是最为她身子担忧的人。

“我的相公……”她不安的轻唤。

宋连祈没说话,只是颇含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他在生气吗?“对不起。”

“做都做了,你不难过就好。”他口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怒意。

他没生气她是应该高兴的,但不知怎么了,她的不安只增不减。

没再看数儿,宋连祈转而将视线投注在奶奶身上。“看奶奶今天把人都唤来,是有别的法子了是吧?”

“嗯,唯一的办法就是再立偏房。”

此话一出,祠堂内众人莫不议论纷纷。

数儿原以为丈夫会震怒或一时无法接受或是……但都不该是现在这样——

嗑瓜子的动作没停下,喝茶的动作也继续,只是不甚在意的点点头。“春儿,倒茶。”

等茶再次被斟满,他喝了口才又说:“这事数儿怎么说?”

“你愿意配合?”老奶奶眼睛一亮。

“我又没损失,我是想听听数儿怎么说。”他望向数儿,见她垂下了小脸蛋,一双眼紧盯着手上的帕子,像是委屈却又无可奈何。

“数儿说以你的意见为意见。”握着数儿的手,老奶奶代为回答。

“是吗?你是这么回答奶奶的吗?”他问向面容惨澹的小女人,坚持要她自己说出。

“嗯。”她还有什么资格跟立场反对?她,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自己吞下这苦涩的滋味。

“连祈,我知道你疼这丫头,但你是宋家单传,不能抛却为家族传宗接代的责任,再说,你如果真为数儿好,那就更该纳妾了,唯有早日诞下娃儿,才能教数儿松一口气,别再逼死自己生子,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怕他不同意,老奶奶苦口婆心的赶紧劝着。

逼死自己?这番话读宋连祈深沉的紧紧盯着数儿,她脸庞上一颗斗大的泪快速下滑,直没进她的衣襟里,这泪掉得又快又急,让他敛下眼睑,沉默了好半晌,像是做了决定后才缓缓开口,“以奶奶的性子,合该是连人选都有了吧?”

这话让数儿倏地青了脸。他这意思是同意纳妾了?

“对对对,我连人都帮你选好了!”听出孙子似乎愿意纳妾,老人家可是喜上眉梢了。

“奶奶中意的是哪位呢?”问这话时,他没再看向数儿,一派心中已有打算的模样。

数儿冰冷了手脚,连心也逐渐凉起。

“竞珊,过来。”老奶奶将早候在一旁已久的外孙女叫出来。

“外婆。”王竞珊得意非凡的由仆人堆里走出,乖巧的在她面前跪下。

“她,王竞珊?”宋连祈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眼神不屑。“她凭什么?她害得宋家还不够惨吗?”

数儿也惊愕的抬头。老夫人要她成为相公的偏房?!

“那是之前年少不懂事,才会跟着美华做错事,近来她常到祠堂陪我,我教她念经礼佛,她的性子已经改了不少。”老奶奶连忙替王竞珊解释,希望这件事能早成。

“不用说了,她这辈子在宋家,正房没份,连偏房也别想。”宋连祈嗤笑,完全不理会这话在众人面前说,让她有多难堪。

王竞珊满腹委屈,带着盈盈泪光的眼看向老奶奶,祈求老人家做主。

老奶奶深知孙子性格,决定换个说法,“其实我这是为数儿好,竞珊跟我说,她知道自己亏欠了数儿,诚心礼佛后她想要赎罪,愿意为宋家生下子嗣,但不会跟数儿多争些什么。”

“是吗?你是这样对奶奶说的吗?”他瞧向王竞珊,有如寒芒冷星的视线瞬间让地的心凉了半截。“我、我会是个好母亲的,我愿意为宋家生下子嗣……并且……无所求……”

听完这话,宋连祈再次不顾虑众人眼光,仰头大笑。

看他似乎不以为然,老奶奶赶忙寻求别的支持者,“数儿,你也说几句啊,毕竟你是正室,你觉得竞珊合不合适?”

“我……其实——”如果可以,她其实不想他纳偏房,这样的选择可以吗?

可没让她说完,宋连祈便打断她的话,“不必了,关于偏房,我已有人选。”他说出让众人都惊讶的话,数儿更是全身一震,如遭雷击。

“有人选了?是哪家姑娘?”老奶奶的眉揪了起来。会是数儿说的那人吗?

“杭州第一美人,衣玉露。”

果然是她!老奶奶回头看了数儿一眼,有些心疼,为她开了口,“我不准,那女孩我不喜欢。”

宋连祈饮了神色,语气不善,“无所谓,我喜欢就好,偏房的人选除了她之外,其他人我都不接受,奶奶看着办吧。”

听见这话,老奶奶不高兴的说了几句重话,跪在地的王竞珊也不甘被冷落的哭红了眼,只有数儿安静的缓缓低下头,眼泪隐在眼眶里,整个人开始恍惚,再也听不见祠堂里老夫人还谈了什么,四周吵吵杂杂,众声喧哗,她一颗心却空空洞洞,飘飘忽忽。

他骗她!当初信誓旦旦的说只要她一个,结果……她的不安成真了。

他喜欢就好?原来听他亲口说喜欢别人是这种心碎的感觉。其他人都不接受?原来他的喜欢已经这么深。

她用点点滴滴的相处,才换得他钟情一生的承诺,那衣玉露呢?是妆援会时凉亭里的一见钟情吗?那么,这样的难受她还得怪是自己亲手促成的?

这个晚上,她一夜难眠,除了想这些没有解答的问题,还有因为丈夫没回房,听说,他在书房睡下了。

没有想过会这么快!

老奶奶在孙子的坚持下,也只能妥协了,将衣玉露纳为偏房的事,就这么成了定局。

这场纳妾的婚礼办得低调许多,本来纳偏房就不会张扬,加上宋连祈希望能尽早带衣玉露进门,形式简单得多,喜宴上也只有几个亲近朋友同欢。

当新娘送进新房,数儿就坐在宋连祈身旁,听他轻声对春儿交代——

“传话给二夫人,让她先吃点东西,别等我。”

“少爷,这样好吗?会不会不吉利?照理得先掀过新娘的头盖,还得喝过交杯酒的……”

“不用了,别让她饿着就好。”

“好的,我这会就去。”

“等等,待会顺便让闲杂人都离开绫园,让二夫人自己贴身的丫鬟留下就好,传我的话,其他人不准打扰她。”

“好的。”

“去吧。”宋连祈摇摇手,示意春儿去办事,转身又跟一干兄弟敬起酒。

他跟春儿的对话,一字不漏的传进数儿耳里。她怎能不觉得悲哀?

怕她饿着、怕她让人说闲话,这样的温柔,以前专属于她,现在得跟别人分享了,她顿时食不下咽。

“别肃着一张脸,让人觉得宋家的大夫人没气度。”突地,宋连祈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知道了。”数儿赶忙扬起笑脸,随着他招呼前来祝贺的朋友。

“说着悄悄话呢,没想到娶了偏房,宋少爷跟大夫人还是这样鹣鲽情深啊。”

“就是,左拥右抱,羡煞众人。”

“一个是名满杭州的娇俏丫头,一个是杭州第一大美人,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宋连祈的好际遇,说着数儿的好气度,说着衣玉露的好名声,一句一句都说进数儿的心坎里,刺得她发疼,但她始终扬着笑脸。

敬完酒,宋连祈又坐回她身边,坐得很近,左手轻轻搂上她的腰,跟以前不一样,轻得像是只有勾上。“这几天,我已经让人打扫锦园了,明儿个收拾收拾搬过去吧。”

她身子明显一僵,“为、为什么……要搬?”

“玉露已经娶进门,我做事总得公平,不能我让她睡别的院落,却让你睡我房里,是吧。”

公平?他对衣玉露公平,那谁对她公平?说不出话,她笑着点点头。

他笑得像往常一样温柔,“这么折腾,你也该累了,先去休息吧。”

“好,我的相公您也少喝点。”柔顺的想站起身,手却被他拉住。

“往后,称呼我相公就好,别这么绕口了。”

像是他说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数儿越笑越开心,一脸灿烂,只有搀扶她回房的霞姊知道她颤抖着身子。

回房,她让霞姊退下,就这么呆坐窗边许久。

不勉强,那在现在的称呼上多加上几个字也行。

加上哪几个字?

加上“我的”两个字就成。

我的,那不就是——我的少爷?

对,平日你可以这么称呼我,比如我的少爷用膳,我的少爷起床,我的少爷外找,我的少爷想死你了,或者是,我的少爷……咱们该行房了——

数儿突然笑得呵呵有声。她这少爷就这样,他不害臊,她会害羞耶,每次都叫她做些羞人的事。

我怕你称呼我的少爷这么久了,会改不过来,为了让你叫得顺口些,这“我的”还是加上去好了。

我……的、相公……

很好,我想这辈子我不会再改了,省得你绕口不习惯。

他每次都这样,要些卑鄙的招数要她屈服,对了,之前还以“死”相逼要她延长卖身年限勒,哈哈——结果她还真的嫁给他了。

哈哈——他当初坚持那么久,一定要她叫“我的少爷”、“我的相公”,现在又说不用了,他就是一个这么随性的少爷。

丈夫的新婚夜,数儿也没睡,就这么坐在窗边许久许久,脸上始终挂着笑,像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

直到一早霞姊来敲门,惊醒她,她才发现衣角都沾了露水,眼角也沾了……

只是露水吧。



第六章

亭内,白杨树下,傅来古筝音曲,拨筝之人,艳若牡丹的脸庞上有着勾人心魂的美眸,柔若无骨的细指正抚着弦,弦声回绕,煞是悦耳动人。

一旁的男子手执醉人酒壶,俊逸过人的脸庞难得泛出少见的酡红,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醉人。

数儿伸手悄然推开白杨,望着俊俏面容闲适欣赏着美人抚筝的模样,心头百感交集。

当年抚筝也是他交代下来必学的乐器,而他验收后,总说听她抚筝是人间一大享受,如今,听其他女人抚出来的音律……也一样这么享受吗?

丫头学琴,她是头一人,但千金闺秀中,不会抚琴的又有几人?以前他总说她如何如何的特别,如今她的特别在衣玉露面前,也不过是如此的平凡。

凉亭里,佣懒的男子突地在抚琴女子耳边说了悄悄话,衣玉露先是停了手,接着轻轻拨了琴弦,换了曲子。

听着琴声,数儿的泪无法控制的落下。她听过这首曲子,是相公当年亲自教她的,一字一字教她吟唱的曲子——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她轻声的跟着琴声唱。

当年她问他,这词的由来——

“有人说这词是苏轼写给侍妾王朝云的,听说王朝云声调很美,苏轼喜欢听她唱歌,可惜她比苏轼早走,她过世后,苏轼没再吟过这首词。那你知道王朝云的身世吗?”

“喔,很特别吗?”

“众说纷纭,有一说是,她是他宅子的丫鬟,很得苏轼喜爱,他亲自教她习字、抚琴,后来成了他的最爱……你不觉得身世跟你很像?”

最爱啊……泪水不断滑落而下,数儿吟唱的声音越来越哽咽,“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俏,多情……却被无情……恼。”是啊,多情却被无情恼,她的声音早已跟不上曲子。

这吟唱虽轻,却已经惊扰了抚筝之人。

“什么人?”衣王露停住抚筝的手,略皱柳眉。

知道藏不住了,数儿抬手抹抹泪,挂上她最近学会的笑容,拨开白杨,走近凉亭,“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发出声音的。”

“数儿,怎么来了?”宋连祈见到她出现也不惊讶,就像是早看到她一样。

“没什么,想来花园散散步,正巧听见凉亭有人抚筝,趋近瞧瞧。”其实她是来散心的,无奈该来的总是避不过,如果早知道会让他瞧见,她决计不会偷看的。

“没关系,你来得正好。”他还是闲闲坐着饮酒,连起身的动作也没有,但眼睛没放过她藏不住的红眼眶,拳头握紧了点。

衣玉露见到她仅是淡然颔首,反倒没有那日妆媛会初识时的热络。

也对,现在身份不同了,是妻是妾又何妨?受宠的人才有资格笑。

数儿呐呐的摇着头。“哪的话,是我打扰你们饮酒抚筝了。”

“不,来得巧,玉露正好在弹蝶恋花,我不也教过你了?你们可以互相切磋切磋。”

“嗯,可以切磋切磋。”衣玉露淡淡的开口。

她这是在下战帖吗?她哪比得过她!刚刚听她抚筝,数儿自己比谁都清楚两人的差异。

“不了,我哪比得上衣姑娘。”声音平稳,只有微微抖着的小手,泄漏了主人一点点心思。

衣玉露半眯起美眸看着她,声调冰冷,“你手在抖,很冷吗?”

数儿愣了一下。她是看出什么了?是在嘲讽她装得不够彻底吗?“我没、没……”她不知该如何解释。

闻言,宋连祈盯着她抖着的小手一会,帮她接话,“数儿身子虚,兴许是今天又更冷了吧。”

“身子虚?那得多补身子,往年每逢冬季,我爹就让大厨日日给我备参茶。”衣玉露没再看她,低头又开始摸她的筝,轻轻的将木头上的小小灰尘吹走,非常专心的样子。

数儿不晓得她的话有没有别的意思,但仍伤了她的心。她自小穷苦,就算后来跟着丈夫吃好穿好,但毕竟不是真的千金闺秀,哪有可能让人天天拿参茶供着?!

衣玉露的一举一动,在在都突显两人的不同。

“有让厨房备补药了,不劳衣姑娘担心。”

宋连祈突然冷了脸,有些怒意,“你还在吃补药?”

“嗯。”他生什么气?难道纳了偏房,她这生不出孩子的女人,连暍点补药的资格都没有了?他会不会太绝情了?!数儿的心像被人划了好几刀。

眯着眼看了亭外的霞姊一眼,他没再多说,将视线全投在衣玉露身上。“你怎么没跟我提参茶的事?以后你得靠我照顾,我等会儿让春儿吩咐厨房,日日给你备参茶。”

“嗯,那你得先让人回去问我家大厨秘方,我只喝我家大厨煮的参茶。”弦是不是没转紧啊?她动手摸了摸弦。“我的筝好像有点问题,明儿个你帮我请师傅来修,是街口转角第三间的王师傅,其他人不行。”

“好啊,你不是带了好几把来,都让师傅一起瞧一瞧吧。”

“不行,有些是给庙旁的杨师傅看的,有些是让宫里的丁师傅看的,还有的是……”衣玉露说了一堆,态度坚持。

“好好好,都找来吧。”他状似无奈。

宋连祈又是抱怨又是讨好,看在数儿眼里全化作情侣间的调笑,全化作他对衣玉露的疼宠,狠狠刺痛她的心。

尽管从前他说了很多安慰她的话,但她骨子里认定自己是丫头,尽管不在人前低头,但仍掩不住丫头的性格,像衣玉露这般骄纵的要求,她从来都不敢,什么都是少爷给她的,对,她永远只是他的丫头,短暂的成为他的妻,终究只是场梦。

这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我真的觉得越来越冷,那我回房了,不打扰衣姑娘跟相公的兴致。”站起,数儿转身,动作俐落。

“等等。”突然想起了什么,衣玉露开口留人,“你以后不能喊我衣姑娘,要喊我姊姊。”

姊姊?这话什么意思?她蓦地回过身。“喊你衣姑娘是姊姊一时改不过来,妹妹别计较,姊姊往后会注意的。”

她不想这么咄咄逼人,但她不能这么被人欺。

“你这话错了,我是姊姊,你才是妹妹。”

数儿蹙了眉,看向丈夫,但他一句话都没说,甚至看都没看她,只是轻轻的拾起飞上衣玉露细肩的落叶。

相公这是认同她吗?

不在意对方变了脸色,衣玉露平淡的解释,“这事我跟连祈商量过了,我爹万不可能答应我做人家的偏房,所以连祈为了娶我,事先答应过我爹,会让我做正室的。”

“你已经进门了,现在说这些不是晚了吗?”数儿表现难得的强势。为了宋家能传承香火,她已经牺牲她的爱情,难道现在连最基本的尊重都留不住了吗?

“没错,毕竟在外人面前是先娶了你,为了估计你的颜面,对外你还是宋家的大夫人,但在宋宅,我才是正室。”一点都没察觉自己的话有多伤人,衣玉露说得振振有辞。

“你就是要我叫你一声姊姊?”咬着唇,数儿硬逼着把泪吞回去。身世好就要这么欺负人吗?

“对,嗯……应该说不只。”

不只?那她还想怎样?“你想说什么说清楚。”

“是啊,玉露你有话就说吧,数儿不会为难你的。”宋连祈含笑地补上这么一句。

这笑容刺得数儿揪心。相公这话是要她无论如何都得配合了?!

“那我有话就直说了,听说你是连祈的贤内助,也是因为你才保住了宋家的产业,甚至帮宋家累积更多财富。”她话的内容是称赞,但语气仍是平铺直述,一点都没有看得起数儿的样子。

“不敢当,我只是帮着记账、挂名,保庄家业是桕公一个人的功劳。”

“嗯,是这样没错,但既然以后我才是宋宅的大夫人,辅佐连祈的事就由我来吧,所以我要你交回宋家所有的产业。”

此话一出,数儿脸色泛白,“交回产业?”

衣玉露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没错,我知道连祈碍于抵押条的关系,产业下方便过回他名下,所以交给我保管最妥当,这么做也能避免落人口舌,我家本来就是大户人家,不会觊觎宋家的产业,也可以避免有人说你图谋宋家,你说是不是?”

她也没想过图谋末家啊!数儿望向衣玉露身旁的男人,见他面无表情,也不搭话,似乎不反对这件事:心更伤了。他也怕她会吞了他的产业吗?

“可是……这帐务的事复杂……你能接手吗?”自从相公发现她的才能后,宋家的帐务一向是她管的,对外的商事才是他接手。

衣玉露皱眉,为难的看着宋连祈。“是这样的吗?”

“以前是因为防着姑妈,才让数儿管帐的,但现在都是自己人了,你不会看帐本没关系,帐务这种小事让帐房处理就好。”他话是对衣玉露说,但明显是要给数儿听。

他居然帮着别人说话?!数儿笑里隐含着水气。“是啊,帐务这种小事,也不是非我不可。”既然相公的心都不在她身上了,抓着权又有什么意思?

“就是。”衣玉露颔首,颇为认同的样子。

她的样子会不会太嚣张?

幽幽藏住伤怀,数儿不再坚持。“我等会就将产权交给你,以后你就是宋宅的大夫人了。”

“那就麻烦了。”低头,无视其他人,她又开始宝贝的摸着筝。

宋连祈也低着头,但他是宝贝的摸着衣玉露的发尾。“玉露,我想听你抚一首潇湘夜曲。”

“好啊,那要不要邀妹妹一起坐下呢?”她已经跃跃欲试,此时笑容看来最是美丽。

“数儿要忙,帐务交接的事会让她忙一阵子,还是别耽误她的好。”轻轻几句话就将数儿打发,宋连祈又坐回椅子上,啜着酒,俊眸瞅向佳人,既欣赏也多情,连一眼都没再多分给数儿。

她黯然的转过身出了凉亭,霞姊则是勾起诡异的笑容跟在她身后。

数儿的步履蹒跚,心迟迟不能释怀。

那双曾经只温柔望着她的黑眸,如今转了方向,眼底看见的不再是她的倒影,而是满满另一个女人的巧笑倩兮。

娇小的身影越来越远,凉亭里的男人深深看了最后一眼,终于放松早握到麻的拳头。

他的视线看着她来,也跟着她走,只是她不会知道了。

************

真的转冬了,数儿感叹的看着路人开始在身上加棉袄。

“二夫人,今年新进的花色很漂亮,要不要挑几块布,让人给您做冬袄?”

绸庄掌柜的一声二夫人,唤醒兀自沉思的数儿。“抱歉,我走神了,掌柜的,您刚说什么?”

“没关系,是问二夫人要不要挑几块新进的布做冬袄?”他真的不懂明明是大夫人,怎么娶了偏房,主子反倒要他们唤数儿二夫人了?

高掌柜着实为数儿叫屈。他是接替原先宋美华的亲戚王掌柜的位子,因为帐务的问题,常跟数儿夫人有接触,她的能力是几家店铺掌柜有目共睹的,待人也亲切和善,偏偏造化弄人,好不容易丫头扶上正主,却又沦为二夫人,连往常都伴着她来的少爷也……他特地交代伙计别提起刚刚少爷已经来过,还是带着大夫人的事,希望伙计们别穿帮。

“不了,往年相公不都会吩咐你们挑好往宅里送吗?我相信你们的眼光,说到这,今年好像晚了,也没看见制衣的师傅来量身,是不是店里太忙了?”高掌柜一提,她倒想起这事了。

其实没制新衣倒无所谓,以前相公让人为她制的冬袄多到穿不完,她是怕店铺里忙,是不是要多请伙计。

“这……”

“掌柜的,我们是熟识,何必跟我见外?有事直说无妨。”是不是店里出了什么问题?

“挑好的几箱布,前两天就吩咐伙计送进宅了……”高掌柜看她变了脸,急忙找话安慰,“大、大概是宅里的管家有事耽搁,没分下去吧。”

前两天就送了?怎么没人通知她?真是管家有事?

数儿勉强扯了个笑,“或许吧,可能是制衣师傅还没空,就没让人先挑了,其实之前也有过——”

这时一名伙计急匆匆的跑到高掌柜面前,正好打断她的话。“刚刚宅里派人来说,除了刚刚少爷跟大夫人来挑过的布,大夫人还要多一块布,花色就要跟她今天身上穿的那件冬袄一样。”

高掌柜眉皱紧,不知如何是好。“那花色是限量的,除了送进宋宅的,其余都让些王公贵族订走,没有存量了,况且送进宅里的有两块,应该是够啊。”

“我也是这么回的,但我听传话的说.大夫人是要送给她的贴身丫头。”

“可是没了就是没了。”

“那传话的又说了……少爷交代,如果都没存货,不管费多少成本也要让人制出一块。”说这话的伙计自己都很不敢相信有这种事。

高掌柜更是难掩震惊。就为了那一块大夫人要送给贴身丫头的布,所以制布流程要再走一回,这是多伤本伤工的事啊!少爷怎会下这种令?

“好吧,少爷都这么说了,就这么做吧,让工人帮个忙赶一下,我会多拨些工钱给他们的。”

“知道了。”伙计又匆匆离开。

高掌柜这时才注意到数儿苍白的睑色。槽了,本来是不想让二夫人知道的,这下又该怎么圆?

“二夫人,其实……这……”他支吾半天,仍找不到适当的说辞。

数儿知道他的为难,体贴的没多问刚刚听到的事。“掌柜的,您再看看帐簿有什么问题,如果没有的话,往后帐务上还有什么问题就问帐房,让帐房往上呈,不必再来找我商量了,知道吗?”

“知、知道了。”

“那我走了,天冷,掌柜的多加保重。霞姊,跟上。”

“二夫人也多保重。”唉~~苦命的丫头啊……

离开了店铺,数儿一句不吭的走回宋宅,一踏进大门又扬高笑容,跟沿路的奴仆点点头,表现宋家夫人该有的仪态。

只是一回到锦园,踏进自己的房间,坐上窗边的位置,霞姊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后,泪便无预警的啪嗒啪嗒落下。

为何这样欺人太甚?落得这下场是她愿意的吗?新布早就送进门,新人早就制新衣,他还伴着衣玉露巡铺子,到底把她置于何地?现在的李数儿,连衣玉露身旁一个贴身丫头都不如。

她已经不是跟别的女人分享相公的爱,而是连分享的资格都没有了,果然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揪心扯肺的哭。

整个锦园静悄悄的,相公在宋宅宣布衣玉露才是正室,才是大夫人之后,她的院落就越来越少人走动,这会只听得见她自己的哭声。又在窗边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有人敲了敲房门走进来。

“二夫人,喝药了。”霞姊招呼。

数儿站起身,但人是往桌边坐了,手却没动碗的打算。

“趁热喝啊。”

“霞姊,怎么这药送来的时间越来越晚?”

“大厨说,大夫人对食材、对食物的烹煮很挑,整个厨房现在都在适应,有些忙不过来,就这时候才有空帮二夫人熬药。”不,应该说这时候厨房才会空,她才有机会进去熬这碗药。

“以后叫他们别忙了,这药吃了也没意义。”她幽幽的吩咐。

她打以前就知道,奴仆是最会看主子的脸色,谁是要紧的人,谁的事就要紧,这是当人奴才都会的本事。

霞姊不赞同,“这怎么成?二夫人的气色越来越不好,这药不能停。”

“我说不用就不用了。”她态度坚决,或者该说是哀莫大于心死。

以前她向大夫求的那帖生子药,也早就不暍了,就算真有效果,她也无法印证了。

环视自己的房间一周,数儿深深叹了一口气。从缎园搬到这锦园之后,相公一步也没踏进来过,喝药又有什么用?

“这……”霞姊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没再开口,不再勉强她吃补药。

数儿也没说话,就这样呆坐在椅子上乱想。

也许以后会有很多时间都得这样不为什么的坐着了,帐务的事不用她忙,宋宅的事不用她忙,连相公都不用她忙,她往后要为了什么忙?

又是几声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真难得啊,她这院落居然还会有访客?还有人在乎她吗?

平稳的声音扬起,“进来。”

这些日子的变化太大,她开始学会隐藏情绪,除了自己之外,她只给人看到带着笑容、语气平稳的李数儿。

老奶奶让个贴身丫头搀扶进房,甫坐定,就指着贴身丫头赶人,“你跟霞姊去外面候着,我跟二夫人说些体己话,出去前把门带上。”

下人出房后,数儿率先打破沉默,“奶奶,今天怎么有空来?有要紧事吗?”

“没什么,就找你聊聊,看你最近身子有没有好些。”

“谢谢奶奶关心,数儿没事。”

看她这样镇定,老奶奶反倒心疼。这丫头不一样了,内敛许多,但也看不到以前率真单纯的笑容了。

“唉~~数儿,奶奶知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奶奶以后一定会加倍疼你的,你别怪奶奶,奶奶是想要个孙子,但没要连祈……”叹了一口气,她没要连祈就这么变了心,就这么冷落数儿啊!

“谢谢奶奶关心,数儿真的没事。”

“你别这样……”看她这副没有生气的模样,老奶奶忍不住摇摇头。“我知道你难过,这些年来连祈只独宠你一人,现在这样……难免不能释怀,但男人就是这样,要他一辈子只宠一个女人是不可能的。”

数儿微微扬起笑容,安静的坐着、听着。

看她没回话,老奶奶当她是在思考,接着劝慰,“心放宽点,想开一点,最起码能被连祈宠了好些年,也是幸运的,况且你能从丫头当上少……二夫人已经不错了,等过些日子,连祈兴头没了,说不准又会回来找你的。”

维持硬的笑容,直挺挺的坐姿,数儿一样笑着、坐着、听着、沉默着。

“数儿,奶奶的话你有听进去吧?”

她乖巧的点点头,“谢谢奶奶关心,数儿没事。”

又是这句话,还说没事!这样,接下来的话还能承受吗?

“没事就好……其实奶奶今天来,主要还是有件事要先告知你……连祈刚刚来说,玉露让大夫检查过,该是有喜了……”

有喜了?!数儿的笑容有些变了,唇角怎么勉强就是弯不上去,腰也快挺不住她的身子。

见状,老奶奶心疼的拍拍她的手,“如果难受,这阵子你就以散心为由,上别庄住些日子好吗?”

深吸了几口气,她压着声音回话,“不用了,谢谢奶奶关心,数儿没事。”

“你……唉,真的没事就算了,你自己想开点,有事就来找奶奶,那奶奶先走了。”知道不管说什么,她现在都听不进去,老奶奶也不多费唇舌,唤了贴身丫头进来后就走了。

支走霞姊后,数儿再也坐不住的跌坐在地。

有喜了……有喜了?!娶偏房的目的达到了,以后再也不关她的事,不关她的事了。

装起来的假面具碎了,坐在地上她就这么哭了起来。

是她没用,不能为相公生出娃儿,如今有人做到,她该为相公高兴才是,可是她的心却痛得无法自己……



第七章

今天她恍了神,原来习惯是这么难改的东西。

刚过了午膳,老奶奶又唤她进祠堂,好言关心她,但该怎么说呢?对相公的感情若能说放就放,她也不想苦了自己。

就是因为思索这些恼人的问题,她毫无所觉的走进缎园——以前她和相公住的院落。

原来……原来她只是假装习惯一个人住,但身体还是会自然的想往有他的地方靠近。

原来……原来她是用脑子记住去锦园的路,却用心记住回缎园的路,这是多么多么……悲哀的事啊。

“有事吗?”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数儿着实被吓了好人一跳,转过身,见着是他,心仍是跳得厉害。

“没、没事……我……我就、就逛逛。”也许是太久没这么近的看他,她紧张得结巴。

见她惊吓苍白的模样,宋连祈沉了脸,“进屋里坐吧。”

“不、不用了,我要……回去了。”

“你还有什么好忙的?”

闻言,数儿心里滑过一丝苦涩。对啊,她还有什么好忙的?

看她呆愣住,他直接伸手拉过她,不管她愿不愿意,就将人往屋里带,动作很粗鲁,但扣着她手腕的力道很轻。

今天外面的天气太冷,再冷点就要下雪了吧,她身体越来越虚,不能老在外面吹冷风。

进房里的宋连祈不说话,想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事。

两人就这么安静坐着,对看。

数儿坐立难安,“我的……不,相公,最近好吗?”话才说完,她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差点就要喊“我的相公”了。

她的话,他一字一字都听到了。

“很好,有玉露陪着,有什么不好?”

心像被毒虫咬了一下,小小一口,但整颗心都麻了。

她再度挂上笑容。“是啊,姊姊才色俱全,有她陪着很好。”

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眼眨都没眨。“不要笑,我不喜欢。”

“又不是只有笑,其他的你也都不喜欢了……”低下头,泪暂时锁在眼角。

她小小声的低喃,一字不漏的传进他耳里,但他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

“霞姊呢?怎么没伺候着你?”

“说是家里有事,我放她三天假,让她回家省亲了。”

有事?

“嗯,那补药还有吃吗?”

“没了,最近身子不错,药太苦,我就偷懒没吃了。”

“嗯。”他应了声,但没再开口。两人又是一阵静默,无言的坐着、对看着。

数儿心里惆怅的感觉更深了。曾几何时,最亲密的两人,在生活上已经没有交集,面对面已经无话可说,她还是很爱很爱他,但他的回应却令人心寒。

“恭喜。”她还是选择当先开口的那个。

“恭喜什么?”

“听说姊姊有喜,宋家有后了。”

宋连祈又是盯着她好一会,开了口,没出声,又闭上了,接着站起身,下了逐客令,“好了,你该回去了,等会玉露要过来,你在这不好。”

闻言,数儿又忍不住想贴上一个笑脸,不然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他帮她推开门,外面真的下起点点小雪,数儿往外踏了一步,却让他唤住。

“等等。”喊完,他随即转身进内室拿了一件斗篷,替她披在身上,将带子系紧。“数儿……你恨我吗?”

她很讶异他会这么问,久久无法回应。

“没事了,回去吧,别让人知道你来过,我怕……怕玉露会不高兴。”

头也不回,数儿快速离开缎园。

别让人知道你来过,我怕……怕玉露会不高兴。

这句话,让她难过了一整夜。

*********

这天午后,宋家发生一件大事,怀着宋家传承香火的宝贝衣玉露,在花园让人从背后推了一把,跌进池子里,要不是她的贴身丫头反应快,又谙水性,人早魂归西天了。

数儿闻讯连忙赶至,人还没踏进绫园,在回廊上就看到一群奴仆来来去去,步伐都很匆忙,有抬着水的、捧着布巾的,还有一个跟在似乎是大夫的人旁边,细声交谈,该是要去抓药的。

看样子,看诊是结束了,这么快啊?

她加紧脚步往房内走,一推开门,吓了一跳。果然是宋家最重要的宝贝啊!房里该有的,多余的,什么人都来了。相公跟老夫人不说,怎么王竞珊跟宋美华也在?还多了……敏申少爷?

连敏申少爷都来了啊,想必相公也介绍衣玉露给他最好的朋友认识了。

想来心头一阵酸,敏申少爷的脸色这么沉重,不说也知道他有多担心,这么看重衣玉露,是因为知道她对相公来说有多更要吗?

“数儿,你是听到消息赶来的吗?”老奶奶率先招呼她,但这次不是关心,倒像是多了打量跟探问的意思。

“嗯,我刚听霞姊说,才知道姊姊出事,连忙赶了来。”

“绫园跟锦园这么远啊?也不是,数儿的身子娇弱,可能是走慢了点,竞珊,你说是不是这样?”宋美华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听清楚了。

这话什么意思?数儿心底生起一抹不安。

自从王竞珊跟着老夫人诵经礼佛后,虽然没坐上偏房的位置,但也卸了老夫人的心房,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惩戒过也就算了,所以许了宋美华一家可以不用再做奴才,以食客身份在宋宅住下。

虽说不是奴仆了,但也不是主子,凡事还是得自己照料,所以她听霞姊说这几人都改了性子,平易近人多了,但今日一见,竟还是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

“我不懂姑妈是什么意思,但我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说这话时,数儿环视众人一圈,忍不住挑起眉头。

为什么大家看她的眼神都那么奇怪?相公的睑色更是凝重。

“一听到消息就赶来?花了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大夫人出事的事,不到一刻钟宋宅里的大大小小就都知道了,你却等到大夫都看完诊了才来?”王竞珊的口气字字带着含意。

这一问,众人更是将视线紧盯着数儿。

“半个时辰了?我真的是刚刚才听霞姊提起的。”她疑惑的转身看着霞姊。是霞姊太晚知道消息了吗?

霞姊却没有帮主子辩驳,还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照其他人的解读是,主子没跟奴才套好招,所以霞姊反应不及。

“数儿,奶奶以为跟你开解过,你会比较大量,怎会嫉妒心这么重?但算了,你也是女人,这是难免的。”老奶奶开了口,语气是怪数儿,实则是帮她解围。

数儿着急的反驳,“奶奶,我真的是一听到消息就……”

“奶奶懂,对玉露,你是不知道要怎么看待,所以一听到消息才会在锦园踌躇了那么久,姗姗来迟,但现在你来了,还是证实你是关心她的。”

本来还想再说什么,但数儿感觉得出来,老夫人好像不希望她辩驳。

“娘,您这么说,意思是我们竞珊造谣喽?”宋美华不让事情善了,语气里满是不赞同。

“竞珊只是说她好像看到了,没有说一定就是。”

“那是我们竞珊善良,不好意思说白。”宋美华转向女儿,使了个眼色,“竞珊,不要怕,趁着大家都在,把话说清楚。”

“那好吧。”王竞珊不怀好意的看了数儿一眼,“我今天想趁着天气好去花园赏花,远远正好瞧见大夫人也在,本来想下打扰大夫人的雅兴回房,却听到大夫人哎呀一声,再转身,就见她的贴身丫头跳进池子里救人了。然后我正好看见……”她走近熟儿身边,食指指着她,“看见数儿闪身进花丛里!”

数儿一听骛愕不已.她在胡说八道什么?

宋美华继续扬风点火,加油添醋,“难怪数儿要花这么久的时间才赶来,因为作贼心虚嘛,怕自己来早了会显得有问题,所以故意来晚的,可惜都被我们竞珊拆穿了。”

难怪刚刚老夫人一直要她承认是因为嫉妒心才晚来,原来是还有这一段。

数儿坦荡荡的说:“你们胡说八道,我一个下午都跟霞姊在一起。”

众人又将视线转向霞姊,但她还是一副完全不知的样子。

这下数儿总算知道霞姊不是向着她的,于是强装镇定的问:“王竞珊,你不是离得远远的,你确定看到的人是我?”

“我看到的那人穿了件冬袄……”王竞珊故意顿了一下,“那件冬袄很眼热,我看你穿过,好像是去年连祈少爷送你的吧。”

“只是一件冬、袄,我有,别人也可能有。”

“你不知道吗?那件冬袄——”

王竞珊的话让一道低哑的声音截断,“是我去年送给你的,是我向师傅特别订做,花色也是特地染的,全国只有一件。”

本来一直守在衣玉露床边,保持沉默背对众人的宋连祈终于开了口。

数儿颇为讶异。这事她今天是第一次听说,是他不让别人说的吧?

以前,他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爱她、宠她、疼她,现在想来,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真是教人心寒啊,她居然要在这种情况下,知道这件冬袄的事。

她有些哽咽,“所以呢?连你也认定是我?”

宋连祈转过身,怀里就是那件冬袄,声音表情皆十分淡漠。“你出锦园时,就有下人来通报了,我让人翻了你的房间,他们找到这件冬袄,还快了你一步送来给我。”

他早就怀疑她了吗?这个认知让数儿的心更是一紧。

“好,就算那冬袄真是我的,难道你就相信王竞珊的说辞,认定有一个穿了冬袄的人推衣玉露下水,而不相信我?”

她的心好凉,他就这么不了解她吗?在他心里,她是这么善妒又狠心的女人吗?

“晴雨,进来。”他大声对着门外喊。

不一会,一个丫头打扮的女子走进门,向几个主子行礼。

数儿认得她,这个叫晴雨的女孩是衣玉露的贴身丫头。

“晴雨,你认得这件冬袄吗?”宋连祈拿起怀中的冬袄。

“认得,我跳下水救大夫人前,回头看了凶手一眼,凶手就是穿着这件冬袄,花色很特别,我不会记错的,但因为要先救大夫人,我让凶手逃了。”晴雨很是自责。

一直没开口的霞姊终于算准时机,再捅一刀。

“二夫人,您这次是过份了,奴才也不能再包庇您,早先我看您急匆匆回锦园,又慌张的换下冬袄就觉得有问题,唉,您怎么能……”

“霞姊你……”数儿不敢相信的看着她。

“数儿,真是这样?”老奶奶不敢置信。

“娘,人心是会变的。”

“是啊,外婆,她本来还要辩解我诬赖她呢!”

“二夫人,奴才对不起您啊,但,您要谅解奴才,是您先做了这种伤天书理的事,不是奴才不忠心啊。”

数儿心痛的握紧拳头。真相大白了,有人要诬陷她!

其他人的一搭一唱,她都不放在眼里,但她要知道相公要怎么处理,他最后有没有可能选择相信她?!

“我最后说一句,事情不是我做的,相公您相信我吗?”她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宋连祈沉默的看了她半晌,眼底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幽黯,他走至她身旁,屈腿,直视着她,脸庞阴恻恻的。“你暂时搬到敏申的宅子住几日吧,出了宋宅,我还是会安顿你的。”

数儿简直如遭雷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只是紧抽着,身子紧绷着,泪,也紧紧落下了。

他不相信她!

为了保护衣玉露,要她走!

这样令人心如刀割的事实让她心灰意冷的开口,“如果相公您真的不相信我,那就以杀人的罪名送我去官衙吧。”夫妻做到这个份上,就算她搬走又有何意义?

眯着眼看了她许久,宋连祈依旧没多说什么,转身对也是一直沉着脸的颜敏申说:“抱歉,数儿要暂时去你宅里住几日了,没问题吧?”他想,敏申会懂他抱歉的意思。

颜敏申点点头,完全不见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

“连祈,你真的不送数儿去官衙?你放过她这次,可难保下次不会旧事重演,再说,大夫人都有身孕了,这次是祖宗有保佑,万一下次……”

宋连祈狠狠瞪了宋美华一眼,让她闭了嘴。

接着他转身,看着床上的人,扬声说:“这事就这么决定,其他人都不许再有意见,除了敏申,全都出去吧。”

*********

今天,天还没亮,天空就一点一点飘下白色雪花。

窗台边的人动了一下,让搭上她肩膀的雪片滑落,雪片上滴了一颗像是露水般晶莹的东西。

桌上,简单的行囊已经收拾好,一旁还摆放着筝。

数儿没有拨动弦的兴致,却唱着曲,“……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俏,多情却被无情恼。”

没有敲门声,房门霍地被人推开。

宋连祈环视这个房间一周,简单大方,很有数儿的感觉,只是,他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也是她要离开的时候。

听到门声,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累了,没什么好说的。

“坐在窗边,又不关窗,冷风会吹进来。”

“嗯。”声音轻到不确定是不是回答了。

“你身子虚,会容易染风寒的。”

她漾开他最讨厌的笑容,无关紧要的说:“死不了人的,或者该说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又是这么难看的笑!“别这么说,你看你这阵子瘦了多少?把自己照顾成什么样子了!”说着,他有些动怒。

数儿感觉不到他的怒气,最近她也不太感觉得到什么了,只是默默的又将视线移往窗外,没有焦点。

脱下身上的斗篷,宋连祈动作轻柔的拍掉她肩上、发上的细雪,从后将斗篷盖在她身上,系紧。

“相公,您真的变心了吗?”

无预警的一句话,让他手抖了一下。

“柏公,您真的变心了吗?”她依然看着窗外,声音很轻,几乎让人以为是自言自语。

走到这一步了,他不能退缩。“记不记得我常说你很聪明?”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数儿只能苦笑。那就是说她说对了,他真的变心了。

于是她又问:“你觉得是什么让我们走到这个地步的?”

“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我生不出娃儿,也想过因为自己是个没福份的丫头,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你哪错了?”

“我啊……我错在以为是自己错了,其实错的人是你。”

这话让宋连祈心头一阵紧缩。

“奶奶跟我说过,要男人一辈子宠一个女人是不可能的,但我觉得奶奶她说错了,我爹一辈子就只爱我娘一个女人,专一不是不可能的,而你……毕竟比不上我爹。”

“数儿……”他脸色铁青,冷汗直流,张了口又阖上,只能将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试图要给她一些温暖。

她没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他轻轻拨开她发上的细雪,“数儿,敏申的人在宅外等,你该出发了。”

“我不去敏申少爷那了。”

“那你要去哪?”

“是啊……我要去哪?”

“数儿,你……”

“我现在的身份,不适合住敏申少爷那了。”

身份?那是什么意思?背对着他,数儿始终望着窗外,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相公,请您写一张休书给我吧。”



第八章

“这是什么?”衣玉露冷眼瞧着晴雨呈上来一碗清香的药汁。

“拿来的人说是厨房炖来让大夫人尝尝的补品,听说很珍贵,是皇宫内院公主们经常补身的极品。”

“是吗?”她目光依旧泛冷,斜睨站着的霞姊。“宋家的大厨都这么贴心,不用主子吩咐,也会自动熬补品呈上是吗?”

“呵呵——是、是啊,大夫人您先喝吧,奴才的事不急。”霞姊看了一下补药的色泽,心里有数,再被衣玉露的眼一瞪,顿时冷汗冒出。

没有捧起药碗,她深思了一会又问:“以前二夫人也喝同一帖补药吗?”

“……是的。”霞姊回得战战兢兢。

明明是笑,却完全没有温度,衣玉露的反应让她很不安,这女人跟数儿可不一样,总让人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你对补药很有研究吗?看一眼就知道什么药,怎么我看什么补品都差不多,除了……对,除了常喝的药方,我一闻就知道了。”声音不轻不重,却正好都打进霞姊的心里。

霞姊心惊。她这话是暗示什么吗?

完全不在意她呆愣的反应,衣玉露继续接着说:“你这么有研究,不如就去厨房帮忙吧,不用留在我身边委屈自己。”

厨房?不,不要,她才不要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霞姊连忙讨好,“大夫人,您是我见过最漂亮、最有气质、最有教养的主子,奴才想留在您身边伺候,跟您多学习学习。”以前宋美华、王竞珊听她这么一说,都会笑得花枝乱颤。

“喔。”

“之前二夫人推您下水,我还大义灭亲出面指证,可见我对大夫人的忠心。”

抬起头,衣玉露好像有兴趣了。

霞姊一喜,再接再厉,“要不是多了我的证辞,这件事还……”

“晴雨,如果我推别人下水,你知道了,会不会指证我?”

“不会。”

“可是有人看到凶手的衣服是我常穿的怎么办?”

“我会说衣服是我偷的,顶下这个罪。”

偷的?霞姊腿都要软了。这对主仆真不好对付,她们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听完婢女的话,衣玉露转身对着霞姊,一脸正经的说:“那我不需要你了。”

“呃……大夫人刚进宋宅不久,可能有些规矩不懂,有个熟人陪着会比较好做事的,我想您还是留下我吧。”软的不行来硬的,霞姊打着如意算盘。

“晴雨,以前你刚到我身边做丫头时,管家有没有告诉你什么叫规矩?”

“管家说,主子说的话就是规矩。”

没再看霞姊一眼,衣玉露转身进内室,冰冷的声音传来,“霞姊,既然宋宅你很熟,那去厨房就不需要人带路了。晴雨,等会把门闩上,我要小憩。”

看她这么难搞定,霞姊气呼呼的走了。

晴雨看人一走,便疟进内室伺候主子,见她不拘小节的和衣躺下,忍不住笑了出来。

睁开眼,衣玉露不解的看她,声音仍是冷冷的,“什么事这么好笑?”

晴雨不以为意,她听惯这冷声了。

“大夫人,我在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没外人就叫我小姐,那声大夫人听来真不舒服。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那个叫霞姊的奴才走时脸色很难看,兴许是以为小姐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什么?晴雨,我应该知道什么?”

她就知道,小姐根本不把别人的事放心里,刚刚跟霞姊的对话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是有人作贼心虚了。

“小姐什么都不用知道,记得补药别吃就对了,等会我去跟连祈少爷报告一下今天的事,让他心里有个底。”晴雨边说边帮主子盖上被子。

衣玉露早闭起眼睛了。她打算小睡一下,晚点再去摸摸她的宝贝古筝……想到筝,她突然出了声,“等等。”

“怎么了?小姐有事?”

“告诉宋连祈,别以为他心情不好就可以赖帐,他说要帮我找的那把筝最好快点出现,如果找不到,我就……就一辈子当他娘子。”

这招真狠啊!“知道了,我会转告连祈少爷。”

“还有……”一个翻身,衣玉露半睡半醒,含糊说了什么。

晴雨掩嘴笑了起来。她伺候小姐多年,小姐的话虽小声,却一字不漏传进她耳里,让人忍不住想发笑。

一推开房门,就瞧见有个男人从屋檐上跳下,笑得一脸灿烂的走来,想必今天也是以“贼”的身份进宋宅的。

“敏申少爷,好功夫。”她甜甜的打招呼。“看起来很厉害吗?”颜敏申兴致勃勃的问。

“很厉害。”

“那我要表演给玉露看……”说着,他就要推开房门,却被晴雨挡了下来。

“小姐说要小憩一会。”

胡敏申一听,眼睛都亮了。“又”可以看到玉露睡着的样子了!

“那我进去等她。”他连忙拨开晴雨的手。

晴雨没再拦,只是声音悠悠传来,“小姐睡前有留话给敏申少爷,说:‘告诉颜敏申那个登徒子,如果我一醒来就看到他那副欠打的样子,我就……我就一辈子当宋连祈的娘子。’敏申少爷,你要进去吗?”

本来颜敏申一脚都要跨进门槛了,随即又退了出来,将房门结结实实的关上,人就坐在门外的阶梯上,显得有些苦恼,而晴雨早就走远了。

别笑得这么缺德,往后你落魄了,我绝对不救济你。

哈哈,不可能……

他就知道,那时会有一股寒意袭上,就是预兆了。

唉,玉露什么时候会醒啊?他好想见她……

啊,从窗户看不犯规吧?!

************

深夜,一间简陋的下人房,一个胖胖身躯的人躺在床上昏睡,她的脸、发、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但床边站着的两个男人仅是专注的盯着她,没有要帮她更衣的打算。

房里唯一一张木桌旁,一站一坐两个女人,坐着的面无表情的喝着茶,但站着的女人知道——小姐觉得无聊透了。

湿冷的人终于转醒,在看清床边站着的人是谁后,惊愕的睁大眼。

“少爷?!”

“醒了,就说吧。”宋连祈目光凌厉,透着冻人的霜。

“说……说什么?”霞姊一时间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说你如何勒索不成,反遭杀人灭口的始末。”颜敏申出声提醒。

他们可是盯了她好久,才终于等到这个揪出幕后主使者的机会。

“啊,你们都知道了?!”她再度露出错愕的表情。

“说!”宋连祈没什么耐性,况且他还急着将事情解决后去找人,没时间跟她罗嗦。

“我……”看着他的怒容,霞姊简直吓破胆,更说不出话了。“你就快说吧,你家主子没什么心情等你回神了。”颜敏申凉凉的劝,免得好友犯下杀人罪。

霞姊这才低头瞧着自己全身湿漉漉,恶臭得像刚从池底泥泞里爬起的模样,随手往头顶一摸,竟还淌着血。这……她想起自身的遭遇了!

“我死过一回了?!”她咬牙切齿起来。

“就是,他们都这么对你了,你有必要还护着他们吗?”

霞姊恨恨的点头,这一点,头上的血涌得更凶,湿红了她整个左脸庞,看起来煞是吓人。

“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宋连祈沉声催促。

她第一次送补药给数儿的时候,他就起了疑心,之后向厨房一问,便证实这药不是大厨熬的,是霞姊每次偷空自己熬的,会这么偷偷摸摸,他直觉认定补药有问题。

但以霞姊奴才的身份,实在没理由非要害数儿不可,所以为了一举揪出凶手,也不动声色,让人天天跟着霞姊,却发现她十分狡猾,久久都不跟主事者碰头,直到这次——

霞姊想了一下开口,“少爷用‘他们’?所以,少爷早就叫人暗地里跟着我了是吗?早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我是早怀疑你,但不知是谁唆使,所以让人跟着你,但宋美华一家要杀你灭口时倒是让我看清楚了,你把事情说详细。”

“哼,不只是宋美华,还多了一个王利本!”霞姊愤愤不平的托出。

这话让宋连祈跟颜敏申都皱起眉,颜敏申先问:“怎么回事?”

“欠了一屁股债的王利本,不甘心被少爷骗的事,一听说后来宋美华一家又进了宋宅,便找人跟我们碰头,说他愿意出他所有的私房钱换宋家无后,宋美华一家拿了不知多少两,但答应给我一百两,要我敞内应。”

原来王利本没有失踪,还在他们附近,真是留了一个祸害!

知道幕后主使者,宋连祈在心中有了算计,“要宋家无后?所以你给数儿喂药是吧,你给她吃的是什么药?”

“这药是来自西域,是当年宋美华一家密谋毒杀您之际,顺道向人买来的解眙药,一开始是怕二夫人有孕,阻挡她们谋夺宋家财产,后来跟王钊本的要求不谋而合,药就持续喂了。”

“我要解药!”宋连祈的声音满含怒气。

他当时拿了空药碗给大夫,但几个名大夫都查不出问题,让大夫以例行检查为由检查数儿的身子也查不出什么,原来是西域的秘方。

在他面前数儿已经喝过一回,可在他未察觉他们的阴谋前,她不知已喝过多少次,不知会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伤害。

因为怕只有主事者有解药,颜敏申建议他不要打草惊蛇,所以他只能在之后吩咐府中的忠仆想尽办法趁霞姊不注意把药换掉,并将计就计娶进偏房,让主事者转移目标,将凶手一网打尽。

“没有解药。”

“你说什么?!”他呼吸紊乱,眼神已趋狂暴。

“我的意思是,不需要解药,这药固定时间服一次,就能让饮用者无法受孕,但停止服用自然可恢复受孕。”

“那你之前为什么送药送得这么频繁?”他还是不能放心。

“用药的次数越多,就越可能从此不孕,于是王竞珊便加银两要我天天送。”

闻言,他满腔怒火,几乎要杀人了。但一直旁听的晴雨突地出了声,“我不懂,那为何要送同样的药给我家小姐?小姐已经对宋宅的人宣布有喜了,吃这药还有用吗?”

霞姊这时才发现晴雨跟衣玉露也都在房里,不免讶异,但仍老老实实的回答,“都说叫解胎药了,受孕前吃会不孕,受孕后吃会小产。

颜敏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恶狠狠的瞪着她,“之前玉露落水的事,跟你脱不了干系吧?”

“你太恶毒了,不仅下药,还推我家小姐落水?”

霞姊笑了,笑得阴森森,“你们太不了解王竞珊了,她这人最会记仇,二夫人得罪了她,不也被整得很惨,大夫人抢了她的位置怎么可能没事?”

宋连祈脸色沉了下来。衣玉露落水的事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惊觉把数儿留在宅里太危险,所以才赶走她的,只是没想到她最后会做出那种决定……他得快点去找她!

颜敏申眯了眼,“说清楚,推玉露下水的凶手到底是谁?”

“王竞珊出的主意跟银两,我下手的,没想到大夫人命大,见这招失败了,他们才照原计画喂药。”反正都被抓到了,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但她要宋美华一家垫背!

“那你怎么又会被他们灭口?”

“因为他们给大夫人下药的事没跟我商量,我是上大夫人那求她收留我时才看到那碗药,就猜想他们一定是又跟王利本收了钱不分我,所以上门找他们讨,威胁不给钱我就把事情爆出,没想到他们干脆灭我口!”霞姊越说越气。

那些人趁夜敲昏了她,看自己这狼狈样,说不准是让人丢进池子里了,这些人可真狠!

宋连祈沉默的转过身走出房门。虽然现在很晚了,但他想见到数儿,事情解决了,他要去接她回来。

看好友走远,颜敏申也不拦,心里盘算着怎么处理害心上人落水的罪人。

反倒是一直没出声,安静看戏的衣玉露突然想到一件事,难得扬高声音,“宋连祈——我的古筝呢?”

宋连祈的身影没入夜色。

************

街上都没有行人了,宋连祈熟悉的穿过巷弄,来到一间小茅屋——曾经是他眼数儿的家。

他敲敲门。没人应?

他轻推开门。门没闩?

等会要好好骂她几句,怎么这么粗心?万一盗匪小偷闯进来怎么办?一个女儿家还这么不小心!

不用多思量,他的身体自动往数儿的房间走,门一推,很暗,她该是睡了。

他嘴角挂着笑,不怀好意的往床边靠近,坐上榻,脱了鞋,躺平再侧身,伸出魔掌,然后数儿就会在他怀中惊慌的吓醒,然后就会……空的?

呆愣三秒,宋连祈心一惊,连忙起身点了烛火,顿时房间一亮,东西摆设清楚多了,他眯着眼,将这小小的房间来回审视三次。

没有,完全没有数儿的身影!

不安的在茅屋前前后后的搜索,叫喊着数儿的名字。

没有,没有她的声音跟身影!

最后他才发现桌上放了一把古筝,筝上的弦都断了,筝下压了一张纸,纸上落了几行字——

连祈,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喊你,明知道你不可能回来,还是留了信给你。

我只想告诉你,我走了,这一切是我福份太薄,守不住你的爱。

但这些日子以来,我确实受到了伤害,想要单纯的幸福竟是这么的不容易,我努力过了,真的努力过了……

记得蝶恋花的最后一句吗?多情总被无情恼。回来这儿,我几乎无法成眠,因为这屋子里有太多美好回忆了,但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既然多情总被无情恼,那么我也学你无情吧。

留下这把你送我的筝,断了的弦,代表情意也断。

抓着信纸,宋连祈久久无法回神,坐了一夜都无法释怀。

他错了吗?他以为是对的作法,其实错了吗?原本他是要保护她,却反倒将她推得更远?

数儿去哪了?怎么不等他?怎么不像以前一样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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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着简单的两条辫子,数儿穿着一身布衣,专注的看着街头要杂技的人踢瓶、弄碗、踢缸、壁上睡、虚空挂香炉、烧火……

“就是这里!”她津津有味的看着花鼓表演,突然喊了一声,吓了身旁同样绑麻花辫的女孩一跳。

“哪里哪哩,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被吓一跳的女孩抚抚胸口后,又抬起头四处观望找寻“异象”。

“小巧,你胆子真小。”数儿指折女孩的鼻子笑。

“胡说八道,我哥说我艺高人胆大,除了个子小点、志气少点、聪慧减点……欸,提我做什么?我是问你怎么了?”

数儿笑得更开心了。小巧这人就是有些笨笨傻傻的,跟以前的她很像,所以两人的交情很好。

“我怎么了?没怎样啊。”轻轻松松就把话题带掉。

其实她是想起以前跟“他”在一起时的事了,那时候他拉着她街头巷尾到处买东西,一次就买几百斤的米粮、包子,吓得每间铺子老板的脸都呆呆愣愣的。

那个时候啊,她就是看花鼓表演看到这儿,被硬拉走的,可现在不用担心了,她以后可以都把花鼓表演看完了……

想想,离开杭州都快三个月,时间这样过,到底是快是慢?

小巧嘟着嘴,“又不说,怎么你常常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巧,你哥他们快表演完了,还不快把筛子拿出来?”

“又来了,每次都爱扯开话题,不管你了!”赌气似的,小巧将筛子递给数儿后,自己也拿了一个,往聚集着看杂耍的人群走去。

笑着摇摇头,数儿也跟在她身后,之后两人分开向观众要赏银。

只是她走近一名青衣男子时,可以感觉到男子在打量她,没有恶意的眼光,却盯得十分明显,她忍不住向后喊了声,“霸子哥。”

杂要团的团长,也是小巧的哥哥,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人一走近,青衣男子就走远了。

“怎么了?”

“刚有个人很奇怪,一直盯苦我,不过你一来就走了。”数儿眉都揪紧了。那人会不会是在杭州看过她?

“不用担心,他要再来我帮你赶走他。再说,咱们等会就要赶到下个镇,就算他回来也看不到人了。”霸子粗声粗气的安抚。

“霸子哥,谢谢。”

“好了好了,说什么谢,我疼你就跟疼小巧一样,不用跟我客气。”他豪爽的笑了两声,就吩咐其他团员收拾东西,准备到下个镇。

数儿是他们上杭州表演时遇上的姑娘,看花鼓表演看到泪流满面,他是第一次看到,表演结束后,她双手捧着包袱,久久没有离去,让他起了怜悯之心,他知道这丫头肯定是遇到了什么。

“姑娘,你喜欢看我们的表演吗?”

“吾欢,很喜欢。”

“那你想不想跟着我们大江南北跑?”

“……会走很远吗?会离开杭州吗?”

“会,说不准下次回杭州都是好些年后的事了,也说不准就不回来了。”

“这样啊……那我想去。”

“数儿,你跟哥哥杵在那干啥?我留了好东西给你。”小巧漾开天真的笑容,朝她招招手。

自记忆中回神的数儿一走近,就瞧见小巧手上捧着几个精致糕点,顿时失笑。

这肯定又是哪个客人看小巧可爱赏给她的。

“分你一点,这些糕点样样名贵,我只吃过一种呢。”小巧分了一点给她。

可数儿没接过手,“都给你吧,我不喜欢这些。”

小巧手上的糕点她样样都吃过,还有更高级更名贵的,但她现在不喜欢了,因为现在的糕点里,只吃得出“他”的味道。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好没用,都离杭州这么远了,怎么那些东西还扔不掉?



第九章

急急忙忙赶来,慌张的敲了敲朱红色大门,来人大声的嚷嚷,“开门开门!”

门内扫地的仆人听到,蹙了眉。“大清早的,是谁啊?”

不疾不徐的上前拉开木闩,门才拉开一个缝,小人儿就闯了进来。

仆人一看是她,张了口,颇为讶异,“你、你……”

“你什么你,不认得我了?管家呢?”

“在、在……”

“算了算了,我自己找。阿福,我都不晓得你有这么严重的结巴……”小人儿嘀咕着迳自进了大厅。

措手不及的阿福傻愣的看着她的背影走远。怎么她……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样了欸?!

大厅里,一样是来来去去的奴仆,管家一样肃着一张脸指挥着大家做事,这个杭州有名的富家,一早就忙碌起来。

小人儿就站在厅门外,看着众人好一会。真是熟悉的热络气氛,以前,她好像没用过这么轻松的心看大家。

不意瞥见她,忙碌的人开始一个个停下动作,全张了嘴,管家疑惑的转过身,一见是她,脸都亮了,急匆匆上前要行礼。

“没想到,敏申少爷真把您给……”

扬扬手,她笑说:“免礼,现在我还要不起你的礼数呢。”

“怎么会?难道少爷跟您……”

“这事先不提,你家少爷呢?”

“少爷他在锦园,这阵子都这样,一待就好几个时辰,教人看了都难过……”管家一脸愁容,说着说着都要抹泪了。

在锦园?是因为她吗?“别让人通报,我自个儿去找他。”

“这好吗?还是让人先通报吧,少爷这阵子脾气阴晴不定,有时候又恍恍惚惚的。”

有这么严重吗?“不要紧,这事我听敏申少爷说了。”

看她似乎心里有算计,管家也不再多说,陪她走到锦园外,就让她一个人踏进院落,自行离开。

刚进院落,她便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这熟悉的味道,但不知是不是冬去春来,这里看来不这么冷清,手跟心口也不觉得寒了。

不急着推开门,她就站在院子里对屋内喊,“少爷——”

没两秒,是瓷杯碰撞木门,接着在地上摔个粉碎的声音,提醒来人快快离去,主子心情不好。

她唇角勾起。敏申少爷还真没说错。“我的少爷——”

静默一阵,接着是怒吼,“哪个该死的许你这么叫的?!你是哪个新来的下人,这么没规矩,给我滚出去!”

哪个该死的许她这么叫?不就是他。哈哈——他不知道在骂自己呢!她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的相公——”

没有声音,完全没有。

她的声音有这么难认吗?还是他可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叹一口气,她乖乖跨过院落,推开房门,屋内很安静,她的眼睛四处梭巡——

找到了,他就坐在当初她离开时,他为她披上斗篷挡雪,她跟他要了一张休书的地方。

听到木门咿呀打开的声音,他才缓缓转过身。

看着门外的她,宋连祈没有多大的惊喜,就像是两人从没分开过,淡淡的笑。“怎么还没走?”

数儿有些奇怪的看他,他的眼神很飘匆。“我才刚回来。”

他又笑了,带点指责和疼宠的语气道:“胡说,你刚走了,晚上才来不是?还是说我又睡了?呵呵,也好,不如就一直睡好了……”

睡了?他以为看见她是在作梦吗?听懂他在说什么,数儿霍地红了眼眶。

“是啊,你又睡了,大白天又睡,又把我找来,你说你吵我几次了?”语气埋怨,身子却缓缓走近他。

“没办法,我好想你,已不记得吵你几次了,有时候一天几次,有时候你又怪我……都是我的错……怪我,你就不来……别这样……”他看着她,似乎想为之前的事道歉,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喉头酸涩,胸口闷闷的,数儿伸手想要碰他的脸,却被他避开了,留下带着早春凉意的手。

怎么了?怎么闪过她的碰触?

坐着的宋连祈抬头失望的看了她的小手一眼,接着将视线转向她的脸,神情是惋惜的。“你这次怎么忘了规矩?”

“什么规矩?”

“我不能碰你的,上次我不小心……”他的眼神似乎很害怕。“我只是想抱抱你,你却不见了,连着几天都不来了。”

一个苦笑,他眼眶迅捷的滴下一滴泪,无预警的,如果数儿不是这么近的看着他,她也要怀疑自己作梦了。

她的少爷、她的相公、她的最爱,两人相伴多年,她一直是离他最近的人,从来……从来没有看过凡事掌握在手中的他掉泪,连宋老爷死的时候都能忍住,现在却为了她……

“你是生气吧?我知道你是气我总是自己决定了、做了,才跟你说,下次不会了……不会了,我不会随便碰你,我保证。”他玩笑似的举起手跟她发誓,像是她认识的他,笑嘻嘻的,没个正经。

她的眼泪却啪嗒啪嗒掉,说不出话。

“你哭什么?最近不是都不哭了?我看到你的时候总是在笑,但又不说在笑什么。”

“笑你是笨蛋。”

“呵呵——你才是笨蛋,你忘了?是谁傻傻的将卖身契签给我,是谁傻傻的为我挨打,是谁傻傻的让我欺负还嫁给我?”他一脸无赖样,很幸福的无赖。

“是啊,我馒的事可多了。”但就是这些傻事,才将两人串在一起。

像是想起了什么,悔恨和迷惘交织。宋连祈的眼神空洞,“……对啊,不该傻的也傻了,为什么傻傻承担生娃儿的重担不跟我说?为什么傻傻的喝补药,答应纳偏房?为什么傻傻的不等我去茅屋接你?”

她本来想,回来了,要好好的气恼他。但看他这样,她懂了,伤了她,最难受的是他!

蹲下身子,数儿抬头看他,“你想不想抱抱我?我有法子喔。”

“不要,我只抱得到空气跟……自己的手臂,你骗人。”

“你才是爱骗人的那个,向来都是你骗我,何时我骗你?”

宋连祈的眼神是疑惑、是渴望,但迟迟没有应声,不敢做决定。

今天的数儿好真实,他不想要她消失,那抱住虚无的感觉,让心也空了。

“很简单呀,答应我不会再骗我,还有……”她偏着头,想起了很重要的事,“还有不能欺负我,不能说我傻说我笨,以后都听我的好了。”

他以前也时常趁人之危,这次就当是补偿她,况且他的深情也教她动容,不忍心再折磨他。

“好,我答应你。”如果能换来一个真实的拥抱,他什么都答应。

她笑了,伸手摸他的脸,还有长出胡碴的下巴,看着他错愕却不敢动分毫的神情,她知道,她得到补偿了。

宋连祈突地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将她拉到怀中,紧紧扣住她的身子,紧到像要把她融入成为自己的一部份。

“咳咳。”他抱太紧了,数儿故意咳两下,要他力道放松点。

他像没听到,维持一样的动作。

“咳咳咳。”

置若罔闻,一手环紧她的腰,一手从她的发摸到她的背,在背上游移,像是要确定她的真实。

“咳咳咳……”不只是抱,他的动作好像有点怪?!

厚实的掌在她背部轻拍了几下,接着往下再往下,在她的腰际徘徊,轻轻的又再往下一点……

“我不是咳嗽,已经答应让你抱了,你可不可——”

低哑的声音打断她的话,“你今天都会是真实的?”

“呃……嗯。”

“是吗?”他忽然笑得很邪气。“试试看好了。”

数儿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她认识的男人好像回来了。“我、我该走了……等会梦醒……我……唔……”

他的唇倏地覆盖住她,先是带些狂暴的吸吮,接着舌尖探入小口,找到粉嫩的小舌,紧紧交缠,更用力的汲取她的味道,引来她一声轻吟。

她呻吟的性感声音更激起他体内的渴望,唇短暂的离开她,将她抱上床榻。

数儿睁着带水气的眼望着他的动作,他将两人的衣衫慢慢剥除,温热的手碰触到她时,她本来想推拒的话瞬间全锁在喉咙,热气上升,想要得更多,弓着身子忍不住想住他更贴近一些。

他放慢动作,温柔的亲吻她的每一吋皮肤,留下热热痒痒的触戚,身子自然的轻颤,舌尖挑逗她胸前的突起,惹得她蹙起眉,轻轻咬了下唇,忍着呻吟,闷哼一声。

隐忍的动作更挑起男人的欲望,手轻揉她的臀部。舒服却又不满足的感觉让她更热切的想回应,小手抚摸他的胸膛、腹部……更往下,覆上他硬挺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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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看见身旁睡得安稳的男人,数儿有些气闷。

早上,他的样子好深情好可怜,现在则是好可恶,什么想抱抱她,明明就是想把她吃了!

她侧身盯着他许久,也想了许久。捏住他鼻子好,还是赏他一巴掌好?捅他眼睛好,还是踹他一脚好?

她伸手决定从头开始,可手掌才欺近到他脸上,他便张开眼睛,当作没看到她的动作,侧过身笑看她。

“数儿,你回来了。”

打量他一会,眼神深邃,神采奕奕,精神很好的样子。他是清醒的吗?

“我等会就走.”

“回来就不许走了。”

“是你说的,我时而来,时而走,你梦中来,梦散走。”

颇含深意的看她一眼,无预警的,不管她惊呼一声,将她的身子抱满怀,贴在他的胸膛上。

数儿羞红了脸,“你做什么?”

“现在不叫少爷不叫相公,只会喊‘你’了?”

看来是清醒了!“你忘了?是你不许我叫,还是你亲手写休书给我的。”想到当时的情景,她胸口还是会泛疼。

宋连祈闻言,眉头揪紧,“数儿,你听我说……”

“我知道,敏申少爷跟我说过,是因为他们对我下药,你想找出主事者才这么做的。”这些她都听敏申少爷说了,还听说这几个月,他派了人四处找她,但迟迟没有线索,为此他很难过很自责,敏申少爷说他变了个人,精神时好时坏,脾气时晴时雨,整个人越来越糟,她才会这么急急忙忙赶回。

“你懂了就好,其实你不该走的……”他的语气不舍,“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吃苦了吗?”

沉默了一会,数儿叹了口气,“你记得我走前,在这房间跟你说的话吗?”

“记得,但这些都是误会。”

“不是误会。”

宋连祈沉了神色。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们会走到这个地步是你害的,我没说错。”

“数儿……”

“为什么找凶手这事要瞒我?”她以为他变心的时候心都碎了,难道没有更好的法子?

他眯了眼,“奶奶要你生娃娃的事,你不也瞒我?”

“那不一样,我是不想你担心,反正这本来就是我的……”责任。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纳偏房的事也真的是你亲口同意的?”

“我……所以你是故意的,你什么都知道,是在气我所以才都不跟我说!”他说的都没错,但她好气好气,眼眶都气红了。

这丫头……唉,到底是谁吃定谁?!

“我不是气你,是心疼你,妆媛会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所以试探试探你,才不让你跟着我进凉亭,偏偏你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还跟奶奶说好了要纳偏房,我只好将计就计。”

“骗人!你跟衣玉露明明就聊得很开心。”那时她在亭外等了多久,那失落的戚觉她到现在都记得。

宋连祈笑了,笑到趴在他身上的数儿都能感觉他胸膛一上一下的起伏。

“你知道那时候我们聊什么吗?”

她嘟着嘴,语气闷闷的,“不知道,我怎会知道?连你们怎么认识的,都不知道!”咬牙切齿的说完。

“我们不认识,是颜敏申那家伙曾提起她,我才想知道是什么人让他吃瘪,况且我们聊的只是……”看她一脸期待,他就好笑。“敏申的糗事。”

啥?就这样?!她一个人在凉亭外难过得很,结果他们笑得那么开心,就是聊敏申少爷的糗事?

“你想不想听?”

她摇摇头,无言。敏申少爷的笑话她早听腻了,跟着他的时候,只要敏申少爷嘴贱惹得他不快,他就会说好友的笑话给她听,她笑得上气下接了气时,他就会以为自己复仇了,她更想笑。

“但你明明可以告诉我,却不说,就是故意的。”

“那是假的,敏申不是说了,我那时怀疑霞姊对你下药的用意,猜想主事者另有其人,你没得罪过人,肯定是有人看不过我,想找我最重要的人下手,所以我才会想让他们转移目标,不跟你说是觉得我能处理,况且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以为事情过了讲清楚就好,谁知道……”她竟然会选择离开杭州!

他承认,当时也有点是为了她不信任他,什么都不说的事赌气,但在茅屋看不到人,知道她心痛到离开时,他后悔死了!

听他完完全全的说明白后,数儿也懂了,可是还有些事她藏在心里,真的很介意。“可是……你对……衣玉露,真的……很好。”酸酸的味道溢出。

宋连祈的嘴角扬高,胸膛又开始震动。“我是想越绝情,他们就会越早转移目标,事情就能越早结束。”他的数儿回来了,吃醋了,心情真好。

“你对她真的很好,她刚进门时担心她饿、担心她没参茶喝,带她巡铺子,跟她……”数着数着,数儿倒是想起一件事,“不对不对,你们俩要真没什么,她会帮你这个忙?她会真的有喜?

思及此,顿时怒火中烧,她想要起身,但又被强制压回他身上,扣得紧紧的。

“那都是假的,我让她先吃,是因为我根本没要回房,不然干么撤走她院落的奴仆?其他的我不是做给你看,是做给霞姊看的,有喜当然也是假的,至于她为什么要帮忙嘛……”他故意留了尾,逗逗小丫头。

数儿果真屏住气息,紧张的听着。

“哈哈——瞧你紧张的,衣玉露是有名的爱筝之人,我答应要为她找一把失传的古筝,所以她就答应了。”

“……骗人!是嫁进来当偏房耶,就算她答应,她爹会答应?再说……这事成定局了是吧,我真不该回来的,回来了还是跟人共侍一夫……”

她在想什么?宋连祈用力的敲她脑袋一记,满意的看她吃痛的惊呼。还好……她没想到就先回来了!

“迎亲的事很低调,当时不是只有几个好友祝贺?现在他们跟宋宅还有绸庄的人都知道这是假的,衣玉露现在是以我义妹的身份住在宋宅,至于她爹……的确是以为她嫁给我了,但这还不是要怪敏申!我可是听了他的建议,才想到这一石二鸟的法子。”

数儿很疑惑,“关敏申少爷什么事?”

“说来话长,总之敏申那家伙得罪衣玉露的爹,这事往后我再告诉你。你先说这些日子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才知道要回来?”她从小就卖进宋宅里,没离开过杭州,这一走还能去哪?他越想越担心。

说到这——“你看到我留给你的信了?”

“嗯,收着了。”字字句句像刺进他心口。

“就是这样,所幸我出杭州前,在街口遇上杂耍团,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大概是缘份吧,霸子哥问我要不要加入他们大江南北的去,我一想自己也无处可去,便答应了,这些日子就在杂耍团帮忙。”

跟着杂耍团啊……他很是心疼。“是不是很辛苦?”

“不辛苦,其实挺好玩的,有看不完的表演,事情也是我跟小巧分着做,其他人也挺照顾我的,尤其是霸子哥。”她当时就是靠着忙碌来忘记在杭州跟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所以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霸子哥?”又是这人?这次换他满嘴醋味。

没察觉异状,数儿接着称赞她敬重的大哥。因为阿爹死得早,又没其他兄弟姊妹,进了宋宅就跟着少爷了,尽管老夫人待她极好,但毕竟是长辈,有些心事不好商量,她是进了杂耍团,认识霸子这对兄妹,才开始感受到有兄妹的感觉。

现在霸子是她义兄,小巧是她义妹,要离开杂耍团时她很舍不得,所以他们答应每个月杂耍团都会来杭州一次,会来看她,她着实感动好久。

“……不会过问我以前的事,粗重的活都会扛下,有人欺负我也是第一个站出来帮我,有什么好吃的也不会忘了我……”跟小巧。数儿终于发现眼前男人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没什么,说说你怎么回来的。”他不想再听到“霸子哥”这个词了。

“你跟敏申少爷不都在找我?我跟杂耍团在街头的时候,让敏申少爷的人看见了,敏申少爷找上我,说了你的事……”说得很严重很严重,奸像整个人都失神,没了魂魄的样子,她就担心得回来了。

这才是他想听的!“担心我了?说说你怎么担心我的?”

俏脸霎时红了,语气装镇定,“有啥好说的,说到那人找上我时,霸子哥也看到了,你知道吗?霸子哥还帮我骗那人我是……”

宋连祈心里不高兴极了。他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个叫霸子的男人对她有多好,而且是在他看不到的时候!

他记得……他记得以前好像有一种能让数儿转移思绪的办法……

“数儿——”他在她耳边暧昧的叫她名字,语调轻柔低沉,带了点不怀好意。

脑门一阵凉,好恐怖!“怎、怎么……啊——”他居然、居然……他的手指在她的背部轻划,惹得她一阵轻颤。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我、我以前说过,这种事做太多会容易搞坏身子的。”好意的劝说着。

这场景真熟悉,对,饿的厌觉也很熟悉,她的新婚夜啊——

宋连祈阴险的笑了,“我以前也说过,下次要早点提醒的。”

又来?!“我……唔……”

小丫头的嘴让人缠住,下次跟下次不断的轮回再次上演。



第十章

亭内白杨树下,传来古筝音曲,拨筝之人清丽脱俗的脸庞上,扬起动人灿烂的笑……倏地,她蹙起眉,有些无奈的样子,原先拨弄弦的细白纤手转而拨开腰上碍人的“东西”,原先悦耳的曲调也开始走调。

一旁的男子,手放下醉人酒壶,不安份的在女子的腰际游走,俊逸过人的脸庞笑意不减,这会确定不是酒醉人,而是美人醉人,是爱人醉人。

“数儿,回来这么些日子了,怎么没听你弹过蝶恋花?”

“不喜欢。”虽然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但听过衣玉露抚筝,想不自卑都不行。

这些也都是他害的!思及此,这次她用力拍开从她的腰逐渐往上游走的手。宋连祈不以为意,还是笑得一副讨打的样子。

“怎么会?你以前最喜欢这曲子的,那日我跟衣玉露在亭子里的时候,还听到有人唱了……”

“你听到了?”数儿颇为讶异。她有唱得很大声吗?

双手搂着她,他的头就靠在她肩上。“你一走近我就瞧见你了,我是故意叫衣玉露弹这曲子的。”

故意的?气死人了!

“挺好的,你以后都让衣玉露弹给你听好了!”她一字一字的说出这句话。

“她抚筝的手法纯熟、音律准、曲调优美……”小丫头变脸了,他随即把话转回,“但我喜欢你弹的,你弹给我听时极有感情,而且,你不知道吗?你的歌声很美,听你抚筝唱曲是我的享受。”

“是吗?”

“你记不记得之前衣玉露说要跟你切磋切磋?”

“嗯。”她那时挺受伤的,觉得对方是在下战帖,偏偏自己技不如人。

看她的神色,应该是弄拧了。“你一定以为衣玉露想跟你比较。”

她狐疑。“不是吗?”

“她说很喜欢你唱曲的声音,那时是想听你唱曲,她抚筝,两人合合看。”当时他也以为衣玉露是附和自己的话,后来对方再提起想跟数儿切磋时,他才弄明白这事。

“原来是这样啊,我当时还觉得,她这人很不近人情。”所以,她即使知道衣玉露跟敏申少爷的事,也跟对方热络不起来,回来宋宅的这些日子,两人也都没碰过头。

“……嗯,是这样没错!她这人是不太好相处,数儿,你往后就少跟她往来得好。”宋连祈像想起什么,突然要她跟衣玉露保持距离。

有问题!“你怎么说话怪怪的?之前不是在跟我解释她是个好人吗?”

“没什么,数儿,你弹蝶恋花给我听吧。”他笑笑的转移话题。

为了那把古筝,他被衣玉露威胁过,所以了解她固执冷淡又难搞,也是因此敏申才会吃瘪,他可不要数儿学她,还是别为两人介绍好了。

“你是不是怕我发现你们的事,所以不让我找她?对了,你还送她一把失传古筝呢。”

“没的事,我不是解释过了?”

“算了算了。”看来他是打定主意不说,没关系,她等会自己去跟衣玉露套交情好了。

“你要真介意我送她的那把筝,不然我多找几把失传古筝送你。”

“不要。”想都不想的拒绝。

语气闷闷的,他有些受伤。“不喜欢我送你东西吗?”

她没回答他,轻轻动手拨起弦来,一根一根,每一根都没放过,轻得像这是一把多宝贝的筝。

声音停止,她侧过脸看他。“我以后只要这把筝,只弹这把筝,因为……你将弦修好了,将我们的情意修好丁,我要永远记住这份情。”

这把筝,就是当初她带离宋宅却留在茅屋的古筝,本来弦被她一根一根亲手剪断,但又让他一根一根亲手修好了。

听说,他特地去跟师傅学怎么修复古筝,她问他何必如此费事,他说:“因为你在信上说,断了的弦代表咱俩情意也断,所以我要亲手修复我们的情意,怎能靠别人帮忙?”

这份心意教她极为戚动,她会永远记住。

数儿的手轻轻摸着弦,接着是筝尾上的刻花,手指转了角度,就连背面也不放过——咦?好像刻了什么?

“我的古筝上好像刻了什么字?”她睁着疑惑的大眼看他。

“那你还不翻过来瞧瞧。”他疼宠的捏捏她的鼻子。

将古筝翻面,数儿一看清上头刻的字,泪水随即不受控制的滴落。他是在怎样的心情下,刻上这些字的?

“告诉我,上头刻了什么?”

“不合时宜,唯有数儿能识我,独弹占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你知道这词的由来吗?”亲手将她的泪珠一颗一颗抹掉。这丫头爱哭的个性怎么改不掉?

点点头,她哽咽得说不出话。这是王朝云死的时候,苏轼在六如亭上为了纪念知己所刻上的亭联。

一个字一个字分开,不特别,但想起她离开的三个月,他是多么思念她,这词的意境就鲜活起来,看这字,就知道他下手的力道有多重,知道他当时有多悔恨,这怎能不教她动心?

知道她很感动,宋连祈压低声音,委屈的问道:“数儿,你什么时候要改回叫‘我的相公’?我好想听你这么叫我,很想很想。”

现在数儿都只叫他“你”或是“连祈”,像是故意惩罚他。

“等、等我……”深吸一口气,她将心绪抚平,“等我搬回缎园的时候。她才不会被他骗,这辈子她大概就剩这事能治治他了。

他连求带哄,“那你什么时候搬回缎园?等会好不?”

自从她回来后,就坚持要在锦园住一阵子,说什么要怀念一下当初住锦园的心情,分明是要他难受,逼得他只好学敏申那登徒子,晚上当贼去找她!

“嗯,其实我要住锦园多久是你决定的。”

闻言,他大喜,“那等会就搬回缎园吧。”

“不行,当初你不是这么说的。”

“当初?我怎么说?”

“当初你说,为了公平起见,衣王露不住你那,我也不能住。”

他的笑脸顿时僵了。还提起这事?!“数儿……”

“不然,我跟衣玉露都搬去缎园好了,你怎么说?”她状似天真的询问他的意见

“……”这怎么可能?!

“不然……”

有了但书,宋连祈精神一振,认真的听她的下文。

“不然,当初你让我住锦园多久,我就再住多久,期限到了我就搬回缎园。”她故意加重“你”字。

宋连祈的睑色青了。经过这一次,这丫头是吃定他了。

她当初还以“抱”相逼,要他以后都要听她的,看来,他当贼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呢。

*********哒哒哒——

宋宅的缎园传来有人拨算盘的声音,清脆有规律,显示此人颇为专心。

“数儿,该睡了。”宋连祈的手臂环上妻子的腰身,习惯性的摸摸她隆起的肚上。

“不困,我才刚起来,得把正经事做完。”事实上,她一天会起床好几次,有时赏花的时候想睡,有几次抚筝的时候打瞌睡,还有时候跟他说着说着也会想睡,这症状比之前严重,看来这次肚子里的会是只懒虫。

“这算什么正经事?不然交给帐房处理好了。”他颇为不满的抱怨。

“不行,帐簿交给帐房没关系,这个不行。”有哪个商家的帐房要帮主子算这个的?

当年她回来宋宅后,相公又将产业转给她,即使王利本已经不再是威胁。

看帐本的事本该也由她接回,但她想想,宋家的产业越做越大,要她一个人看管效率不彰,再说,宋美华留下的烂摊子也都解决了,所以她便学相公养几个心腹当帐房,偶尔抽个几本检查,果然轻松许多。

“数儿,我女儿说她想睡了。”耳朵贴在爱妻的肚子上,宋连祈煞有介事的说没有根据的话。

数儿忍不住笑了出来,“胡说,你怎么知道是女儿?”

“就是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她想睡了?”

“就是知道。”

唉,这就是她家少爷啊!不理会他认真贴在自己肚子上的行为有多好笑,她继续做自己的正经事,拨着算盘的手没停。“相公今天不是去看他们,都怎么了?”

“说到这事,往后不去了,还是老样子。”说来就有气,这些家伙个个不知悔改,就别怪他手段狠!

“怎么几年了还这样?既然往后不去,那是要判刑了?跟奶奶提过没有?”老人家会怎么想?撑不撑得住才是最教人担心的。

“惩罚他们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们一辈子都待在牢里。别担心,这事我跟奶奶提过了,奶奶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大概是近年有了别的事忙,也就不那么在意了。”他急忙安抚爱妻。

当年就是为了奶奶,他靠着跟官府的交情将姑妈等人扣在牢里,迟迟没发落,就照奶奶说的,看看他们的表现再说,但事实证明,他们浪费了奶奶的苦心。

要不是因为证据确凿,他们几个当年送进宫衙时,都还不承认罪行,现在,宋美华头发全白了,呈现半疯状态,王竞晓则是被刑求到瘸了腿,时时发呆跟喃喃自语,王竞珊一年间一头黑发更是全秃了,只剩稀稀疏疏的几根毛发,仅有的一点美色也荡然无存。

偏偏这几人都这样了,当他去看他们时,仍吵着要分家产、悔恨没毒死他、不甘心数儿有身孕,根本不值得同情,住后就让他们都待在牢里慢慢骂吧!

“那霞姊呢?”

“她判的轻多了,再几年就出来,但我警告她要离开杭州,别让我再见着她,算是感激她最后当了证人。”

“是啊,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数儿叹口气。其实一直以来,她对霞姊是矛盾的,虽说她是为了下毒才留在她身边,但那些难熬的日子,也的确只有她陪在自己身旁,所以她要相公放过霞姊一马。

说到仁至义尽,宋连祈倒是想起一个人。“那王利本真是便宜他了!”算那老家伙死得快,轮不到他动手,也算是公德一件。

那样叫便宜他?数儿可不敢苟同。

王利本真的很不聪明,其实他当年根本没剩什么私房钱,给宋美华一家的银两都是跟钱庄借的,后来让人派出几个凶神恶煞讨债,还不了钱,下场可想而知,身首异处不说,还瞎了眼、断了掌、肉让人一刀一刀刮下,听说那样的死法,还得折磨个好几天才断得了气。

一想起,她整个人都不舒服了。

不过相公对他也算厚道了,拿钱还了他的债,还安顿他一家老小,算是做了补偿。

“不提那些人了。数儿,我们该睡了,这帐明儿个算。”他伸出一指,从左到右一划,算盘上的木珠立时变整齐。事情解决了

“啊——都没了”

“正好,那就明儿个算吧。”说着就拉起她的手,另一手扶着她的腰要起身。

但数儿完全不动,低头重新开始,“明儿个有其他事。”

“能有什么事?”

她抬头,笑得极为灿烂,“霸子哥跟小巧要来找我!”

听见这话,宋连祈脸色沉了,颇不高兴的样子。“叫小巧自己来就好,我让春儿准备厢房。”小巧来没关系,他跟数儿一样,把这可爱的女孩当自家妹妹,但她那个大哥最好不要出现!

“怎么可能,况且霸子哥这回让人送信来,说他带了不少其他地方的新奇玩意要送我呢!”真好,霸子哥是真将她当自家妹子了。

固定每年都会有这场景,宋连祈开始吃起醋。“我也可以让人四处找新奇玩意送你。”他闷闷的。

数儿笑嘻嘻的安抚,“那不一样,别人送我的是心意,相公送我的是情意,相公毋需比较。”

“就是。”满足了虚荣心,嘴角自然又扬起。“那咱们去睡吧。”

“不要,还没算完,其实会这样,也是相公的错。”

宋连祈蹙眉。怎么又他错了?

“当年,敏申少爷不是打趣说,咱们要生一个娃儿就送一千两当贺礼,生两个就三千两,三个六千……结果,相公这么折磨人,敏申少爷不知还有没有银两可送?”哒哒哒,拨算盘的手没停。

“嗯,这倒是我错了,奕儿跟忻儿不是便宜他了?”双生子,让敏申那家伙笑得比他们这做爹做娘的还高兴!

“是啊,所以这回……”

“别算了,这回就当给他的娃儿当见面礼。”

“不行。”

这回的银两可是有用处的,玉露说,这回两人娃儿一生下就出去走走,她一听连忙点头,离开杭州那三个月让她见识不少,有些怀念,正好霸子哥跟小巧要来,可以让她们俩做完月子跟上,呵呵——有玉露跟着,说不准会更好玩!

“睡了。”

“不要。”

“睡了。”

“不要……”

缎园的哒哒哒声没停,远处的颜敏申抱着爱妻,晚上却作了恶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