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23

下午茶: 令我象花一样盛开 31-60

第 31 章

他向谭斌挤挤眼睛,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死了。
房间内的两人,不约而同感觉到尴尬。
程睿敏说:“他说话就这样,从来没个正经,你别介意。”
谭斌笑答:“没事儿。挺有趣的一个人。”
程睿敏取过手边的酒瓶,用一方餐巾垫着亲自倒酒,手势优雅而纯熟。
“来,美食当前,岂可无酒?”
琥珀色的液体,流入透明的玻璃酒杯,玫瑰和新鲜荔枝的香味倾溢而出,芬芳扑鼻。
谭斌瞄一眼商标,立刻哎哟一声,“Gah Vertz trah mee ner?您真够奢侈的。”
“眼力不错,” 程睿敏笑,“这也算是酒遇知己,总算值得。”
“承让承让。”谭斌接过酒杯,深嗅一口,笑道:“平时要陪客户出入一些场合,恶补过葡萄酒的常识,今天是正常发挥。”
程睿敏举起酒杯,“祝你寿与天齐,年年十八。”
“那就变成千年的妖精了!” 谭斌禁不住笑,“多谢吉言。”
酒入口,丝绒一般美妙的触感,从舌尖一直延伸到舌根,柔软香醇的感觉难以描摹。
谭斌轻叹,“早知道有这样的好酒,刚才不该喝啤酒的,掺着喝太容易醉了。”
程睿敏有点儿意外,“我听说你很有点酒量?”
“唉,那是谣言,传得多了就变成真的。”
程睿敏将青柠檬的汁液淋在海胆上,然后推到谭斌的面前,随口问:“事实是什么?
“您还记得TD公司的王总吗?”
“嗯,记得。”
“五年前我接手TD时,王总还是综合部的主任。不知道我前边那个销售经理,做了什么事让他对MPL深恶痛绝,第一次带着产品经理去拜访,他当着其他部门主任的面,大骂我们是汉奸和洋奴,指着鼻子让我们滚出去。”
程睿敏皱着眉笑,“嗬,对女士也这么不客气?”
“不止,还有呢。吃饭的时候,放了十杯白酒在我面前,数落一句MPL的罪状,就让我喝一杯酒。说得急了,我直接把十杯酒折在一只茶杯里,拍着桌子说,我要是都喝了,咱们能不能记忆清零,从头开始?他们就都看着我不说话,我只好硬着头皮一口气灌下去,三两多啊,那些人当场全部石化,我就特牛叉地摔门走了。”
“然后呢?”
“然后?”谭斌侧头笑,“做英雄当然不那么容易。回到酒店我抱着马桶,吐得天旋地转,躺了一天才缓过来。以后王总逢人就说,哎呀,MPL的那个小谭,能喝啊……我这好酒的名声,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程睿敏停了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女孩子做销售,总要多吃点儿苦。”
谭斌倒是不以为意,“无关性别,都有这时候吧。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出来,总要有代价,习惯了。”
程睿敏缄默,过一会儿说:“那是你第一个合同吧?我记得合同金额并不大。”
谭斌微微颔首。
是挺小的,小得别人都不屑于正眼看。
她还记得签了合同兴冲冲回到公司,有人当着她的面不屑地说,不过是别人手指缝里漏下的点心渣子,气得她几乎当场流出眼泪。
但她只是装作没听见,低头走开。
事后依旧一丝不苟督促着售后,保证了系统按时交付使用,并和那位王主任不打不相交,成了朋友。
谁也没有想到,半年之后,这家公司突然在海外上市,王主任升任总经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改造整个公司的管理设备和信息系统。
鉴于MPL第一期的表现,没有任何异议,轻松赢得了二期三期扩容合同,合同的数额大得惊人。
谭斌就是靠着这个合同,逐渐脱颖而出,成为同期销售经理中的佼佼者,而那个把TD公司当作点心渣的人,如今仍是谭斌的下属。
这件事里她自己也得到一个教训,不要轻视任何人任何事。因为你无法预测明天会有什么奇迹发生,拿破仑尚且有遭遇滑铁卢的一刻,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生命里的常胜将军。
想起往事,谭斌很有点感慨。
很多次在客户处受过折辱,发誓改行,但形势稍有改善,就忘了自己的誓言,依旧扯出一副职业化的笑容,应对同样的人和事,五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居然跌跌撞撞一路挺了过来。
一壳剥好的蟹肉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
程睿敏吃的不多,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静静听着她说话,但他剥蟹的动作极其熟练。
谭斌抬起头问:“你怎么不吃?”
程睿敏笑,抿一口酒,“你忘了,我在海边生活了十几年。”
谭斌便不再多话,只顾自己埋头苦吃。
程睿敏凝视着她年轻的面孔,眼中渐渐露出温暖的笑意。
他说:“第一次总是印象最深刻的。我签的第一个单子,在海拉尔。几个人在那儿泡了三个月,当地只有羊肉,吃到反胃,掉了七八斤体重。合同终于签下来,我们跑到三里屯串酒吧,一家家挨着喝过去,醉得在大马路上排着队唱歌,把警察都招来了。 ”
谭斌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噗哧一声笑出来。
程睿敏为她续上半杯酒,轻描淡写地问:“小谭,你现在,还好吗?我是说,你的工作。”
谭斌想说,很好,谢谢你的关心。但是酒精的热力渐渐蒸发,她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心里象有只小手撩拨着她一吐为快。
认真想一想,她回答:“怎么说呢,不太好,经常觉得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真的,不觉得比升职前更好。”
程睿敏看着她,似乎欲语还休,笑着问道:“别人升了职只有春风得意,你怎么意兴阑珊的?”
谭斌神色有点苦涩,低下头说:“直到Tony离开,我才知道他为我们挡了多少风雨。以前只顾往前走,遇到问题就扔给Tony去解决,我只要关心合同能否拿下,一切ok。现在,和其他部门的摩擦内耗,维持自己Team的平衡,就已经让人精疲力尽。我挺怀念你们都在的时候。觉得那时候的我比较快乐,一切尽在掌握,如今却常觉得失控,好像失重一样落不到地面上……”
她忽然沉寂,发现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的声音,程睿敏盯着手中的酒杯,显然走神了。
“Ray?”
程睿敏回过神,“对不起。”
他喝酒,醇香浓郁的酒液,顺着食道一路滑下,却忽然间变得酸涩。
“小谭。”
“嗯?”
“我正通过猎头找一个市场总监,你有没有兴趣?”
谭斌蓦然抬头,情不自禁坐直了身体。她忐忑一晚等待的镜头,终于等到了。
齿颊留芳的微醺悄然褪却,她的心一点点落回实处,胸口却有点发凉。
四下里安静下来,空调在头顶嗡嗡作响,射灯的暖光透过酒杯,雪白的桌布上映出微微晃动的波光。
谭斌的目光落在程睿敏的脸上。
这张脸这双眼睛,多数时候都是波澜不惊,就算调情,也永远是胸有成竹的从容不迫。
她笑笑,用湿巾抹净双手,清清嗓子正襟危坐,彻底拉开了距离。
“这就是传说中的挖角?”她微笑,“您觉得我特别合适?”
谭斌的头脑其实有点混乱,想不明白程睿敏究竟要做什么。如果纯为挖角,前面那些暧昧的铺垫又为了什么?说起她的条件,并不算特别地出类拔萃,人才市场里车载斗量。
程睿敏说:“现在的市场总监能力很好,但显然不适合公司的现状。我想要的,是一个性格坚韧、能屈能伸、不计较成败的总监。”
“能让我先看看Job Description 吗?”
程睿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两张A4的打印纸,隔着桌子推过来。
果然是有备而来,谭斌觉得好笑,同时也有隐隐的失望。
她低头,迅速而专注地看了一遍,又推回去,声音充满歉意:“程总,十分感谢您的垂青。可是这份工作显然不适合我,很抱歉。”
程睿敏脸上微现惊讶,似乎没有料到谭斌居然这种反应。
谭斌接着说:“程总您是明白人,我也就实话实说,只有两种情况我会考虑离开现在的公司。一是发展遇到瓶颈,再没有上升空间,二是走到顶峰时激流勇退,为下一份offer争取最好的条件。可现在,显然不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程睿敏扶着额头耐心听她讲完,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垂下眼睛,无声地笑一笑。然后他对折起那张打印纸,还是放在谭斌的面前。
“留着吧,也许有一天你会改变主意。”
谭斌想了想,没再坚持,收进自己的手包,笑嘻嘻地说:“好,可我并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手指碰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她想起来,取出放在桌子上。
雕工精致的黄杨木盒,丰盈的西番莲枝叶缠绵。
“无功不受禄。”她说,“不过谢谢您能记得我的生日。”
程睿敏打开看一看,抬头问谭斌:“你喜欢吗?”
谭斌绷紧嘴唇不肯回答。
他拉过谭斌的手,把盒子放在她手心里,“喜欢就留下,真正明白能这句话的人,并不多。”
这一次谭斌没有躲开,任他握着,“可是这么贵重,我怎么谢你?”
程睿敏说:“当然有办法。”
谭斌抬起眼,“什么?”
“做我的总监。”
谭斌笑,“Impossible.”
“还有一个办法。”
“您说。”
“那就以身相许。”
谭斌不由得笑了。眼前之人,一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让人不知道他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索性眨眨眼说,“那更不可能,我快要结婚了。”
程睿敏的表情凝固片刻,随即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微笑道:“恭喜!我应该送你一对百年好合了。”
这顿饭的后半段,吃得相当沉闷。两个人仿佛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草草收场。
尽管如此,和严谨告辞准备回京时,也已经将近晚上九点了。
严谨不放心,一直追出来问:“小幺你能开车吗?要不我送你们回去?”
程睿敏显然不领情,“我没喝多少。”
回京的路上,连续一段日子的精力透支,再加上酒意,谭斌渐觉眼皮沉重,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后来她就很不争气地睡着了。


番外

“不关我的事?”严谨直跳起来,“纪小鸥,你丫知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纪小鸥冷下脸,还是那句话,“他做什么,关你屁事儿?”
严谨握紧拳头走到她跟前,额头处的青筋都蹦起来:“纪小鸥,你信不信我大耳刮子扇你?他是鸭子你知道吗?还是卖给男人那种……”
“严谨!我操你大爷!”纪小鸥几乎是暴喝一声,双眼圆睁,象只被抢了地盘的野猫,浑身的毛都乍起来,平日温柔腼腆的模样消失殆尽。
看她暴怒的样子,严谨反而咬着牙笑起来,“哎哟,想不到您还有这爱好。你想操谁呀?你少了一零件儿你知道不?”
“你滚!你给我滚出去。”纪小鸥抓起墙角的扫帚,劈头盖脸抽过去。
“纪小鸥你谋杀亲夫啊你?”严谨怪叫,伸臂抵挡着毫不留情落下的扫帚把,一边往门口退却,“妈的你再不住手我报警了!”
纪小鸥的回答是砰一声关上大门。
昨晚的寒流让室外降了十摄氏度。路边连连往往的人群,有人已经穿上了冬季的呢子外套。
严谨被赶出门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羊绒衫,外套和车钥匙都拉在纪小鸥的店里
他在门口哆哆嗦嗦站了一会儿,恨不得把自己挤成一团取暖,想抽烟却发现火机也不在身上。
一个衣衫单薄的男人,神情凄恻地站在一家女子美容店的外面,这情景相当诡异,不时有人回头诧异地看他。
又撑了十五分钟,严谨实在扛不住冻了。忍气吞声地开始敲门:“纪小鸥,纪小鸥,我错了,你开开门,我给你道歉。”
没人理他。
“小鸥,小鸥亲爱的,我都冻出鼻涕泡了,您发扬一下人道主义精神,放我进去成不成?”
门里没有任何动静。
“亲亲宝贝儿,我实在不行了,求求你,先给我件外套好不好?。”
门哗啦响了一声,严谨立刻打起精神,双眼放光。
纪小鸥却只把大门拉开一条细缝,挂着防盗门的锁链,从门缝里打量他几眼,重重哼一声:“看上去你挺精神的,冻冻好,冻冻去火。”
她砰一声再次贴着严谨的鼻尖关上大门。
严谨崩溃,再也顾不得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儿形象,抡起拳头开始砸门:“纪小鸥,我他妈的倒了十八辈子的霉,怎么会沾上你这么个狠心的女人。你到底开不开门?不开我就打110了,我告你肉体虐待。”
看上去纪小鸥不为所动,根本不搭他的腔。
严谨退后两步,揉着通红的手背,真的从裤兜里取出手机开始拨号。
“110?我现在遭受人身威胁,请求出警。地址是……”
“严谨!”纪小鸥在门后听得实在忍不住,终于开门出来,“你甭给我丢人了行吗?”
严谨趁机溜进门,拉过美容床上的薄被裹在身上,冻得吸溜吸溜的,灯光下嘴唇都是紫的。
“我要喝水,热的。”他躺在床上说。
一个水杯重重墩在旁边的小推车上。
严谨捧在手中,满足地直叹气,“我靠,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年见了共产党,就像见了亲爹娘。这饥寒交迫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哇!”
纪小鸥走来走去收拾东西,直接把他视作透明。
严谨支起手臂看着她,“喂,我在家一个人住,今晚要是发烧可怎么办?”
纪小鸥说:“你这种祸害,死一个少一个,全国人民都盼着呢。”
“我今晚住这儿成不成?”
纪小鸥俯下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得他浑身发毛。然后她平静地回答:“行,不过只有美容床提供。”
“呃。”严谨语塞,摸摸身下不足四十公分宽的床架,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床上睡一晚,肯定会死人的。
纪小鸥则面带得色地注视他。
严谨咬咬牙,“成啊,美容床就美容床,被子呢?枕头呢?”
纪小鸥朝他身上努努嘴,“那不是?”
严谨目瞪口呆,“纪小鸥,你还是人不是?”
“不爽啊?不爽你就回家睡呀,你们家那床宽哪,随你在上面拿大顶翻跟斗。”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睡。”
纪小鸥啐一口,“你做梦呢吧?”
她随手关了顶灯,“好了,睡吧,我店小利薄,要节约用电。”
严谨在黑暗中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能暗自磨牙运气。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纪小鸥忽觉毛骨悚然,她蓦然睁开眼睛,浑身的血液几乎凝住。
卧室门口立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
她的惊叫只吐出半声,便被人捂住了嘴,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别怕别怕,是我。”
她全身一下子软下来,半天发不出任何声音。
严谨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掀起被子钻进她的被窝。
纪小鸥抬起腿踹他:“你滚蛋!”
严谨翻身制止她的躁动:“乖,我就想在床上睡一觉,没别的意思。我不动你,你也安静点儿。”
纪小鸥被压得死死动不得半分,她咬牙切齿地问:“你一大男人,怎么没皮没脸的?你臊不臊啊?”
严谨垂下头,嘴唇在她脸上搜索着,“我背不是受过伤嘛,那床太硌,疼得厉害。”
纪小鸥便不再说话了,只是左躲右闪逃避着他的嘴唇。
严谨见苦肉计奏效,便放心地埋头在她颈间啃来啃去,双手也开始不规矩。
纪小鸥惊惶起来,用力推他,“你干什么?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
严谨不出声,执着地攻城略地,纪小鸥的呼吸渐渐开始急促,防线全面崩溃。


第 33 章

回来的路上,连续一段日子的精力透支,再加上酒意,谭斌渐觉眼皮沉重,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后来她就很不争气地睡着了。
睡梦中脖颈支持不住头部的重量,东倒一下,西歪一下,她睡得极不舒服,觉得非常不耐烦。
后来又觉得冷,抱紧膀子几乎缩成一团。居然还做梦,梦见一个人走在雪地里,彻骨地冷,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人烟。
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意犹未尽地伸个懒腰,发觉自己依旧歪靠在车座上。
身边没有人,车窗外一片寂静,只有头顶的路灯亮着,柠黄的光晕映进来,仪表盘上反射着点点荧光。
探头看看外边,谭斌霍地坐起来,这才发觉身上搭着一件男式外套。
她拾起外套,推开车门走出去。
程睿敏的沃尔沃居然已经停在她住的小区里。
他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低着头,正一下一下揿着手中的打火机。
也许是火机出了问题,他始终没能点燃嘴里的香烟。
谭斌略为吃惊,因为印象里从未见过他抽烟。
她从包里摸出自己的Zippo,轻轻走过去,单手拢着火苗凑近他脸前。
程睿敏抬头看看她,就着她的手点着烟,却没有抽,只是拿下来捏在手里,拍拍身边的位置,“坐一会儿?”
谭斌没有动。
当夜正是满月,清辉泻地,青石板小路上一片银光,石凳前大丛的太阳菊开得茂盛,药香扑鼻。小区的花园内已人迹寥寥,身边只有秋虫的振翅声,间或喷水池里传来几声断续的蛙鸣。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月光,往往会让人心思恍惚,冲动超出理智。
程睿敏露出一点愕然的表情,“你害怕?”从谭斌脸上看到肯定的答案,他笑起来,“怕我趁机做点儿什么?”
谭斌拢起双臂,悻悻然说了实话,“不是怕你,我是怕我借着酒意对你做点儿什么。”
程睿敏一愣,接着笑不可抑,他欠欠身,换了英语说:“我感觉由衷的荣幸,亲爱的女士。”
谭斌也笑,理理衣服在他身边坐下。就算之前有无数微弱的绮念,也被饭桌上那张Offer彻底粉碎。
原来一切皆来自她的错觉。
外企中混过多年的人,都明白公私分明是最基本的底线,这叫职业道德。
公事私事夹缠不清,说得好听那是性情中人,说得不客气一些,就是情商低下。
初入职场人在底层,只要肯吃苦,靠着一点认真和勤勉就能脱颖而出。
待得淘汰掉身后一批人,千辛万苦爬到中层,彼此间智商类似,每个人都有些特别的能耐,是否拥有广泛的人脉和长远的眼光,是职业生涯中能否更进一步的重要条件。
到了程睿敏那个位置,已经不再是能力高低的较量。高手之间的对决,拼的是耐心,只等对方无意中露出练门或破绽,一击足够致命。
所以挖角就是挖角,相信他不会自埋炸弹,给人轻易抓住把柄,十年道行顷刻间毁于一旦。
那些温馨贴心的小意儿,对一个做惯销售的人,对揣摩客户心思早已驾轻就熟的人,认真做起来并不算难事。
因为这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天长日久自然技艺纯熟。
谭斌自嘲地轻笑,为自己依然不切实际的奢望和幻想。
程睿敏问她:“最近很辛苦?”
“嗯?”她回过头,一张脸有点娇慵的迷茫,象是心思去到极远的地方。
“刚才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叫醒你。”程睿敏不由放低了声音,非常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入秋日夜温差大了,当心着凉。”
这样发自内心的温柔体贴,又不象是假的,依旧让人感觉温馨。
谭斌不予置评,借着路灯看看表说:“太晚了,不方便请你上去坐,等哪天你有时间吧,我回请你吃饭。”
程睿敏点头笑笑,一双眼睛乌黑深邃,没有泄露出任何情绪,却似洞悉一切。
谭斌摆摆手,微笑着转身离开。
目送她轻盈的背影走进底层的大堂,程睿敏方掏出手机,按下开机键。三分钟之后,嘀嘀声开始不绝于耳,短消息一条条涌了进来。
直到电梯门在眼前缓缓打开,谭斌才哎呀一声醒悟,原来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
她推开大门追出去。
程睿敏的车仍然停在原地未动,谭斌松口气,紧走两步。
但她随即又迟疑地停下脚步。
程睿敏正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只有背部有轻微的起伏。
“Ray?”谭斌无端不安,轻轻碰碰他的肩膀。
程睿敏迅速抬起头,这一刹那他的形容有说不出的憔悴,看得谭斌心口莫名地纠结。
但他的表情瞬间变换,马上恢复了神采。
“怎么了?”他问。
“忘了还你衣服,不好意思。”
程睿敏探身接过,笑笑说:“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他发动引擎预备离开,谭斌退后两步为他让出道路。
“小谭,”程睿敏又摇下车窗。
谭斌坦然地望着他。
“集采是场硬仗。”程睿敏说,“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你要步步为营,找准客户的pain point再出手,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谭斌认真地点头,“谢谢你!”
沃尔沃终于绝尘而去,谭斌一个人在楼下站了很久。
她想听听沈培的声音,拨过去却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能接听”,象是进入了移动信号的盲区。
谭斌有点沮丧,洗过澡换了睡衣躺在床上。也许因为车上睡的那一觉,午夜已过,依然头脑清醒,没有一点睡意。
她辗转很久,想起程睿敏最后那句话,心跳忽然加快,只好光着脚跳下床,困惑地在卧室里踱来踱去。
她想起最近正在筹备的技术交流,产品部门准备的技术文件,几年如一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她是客户,恐怕也不会有过多的兴趣关注。
但大家都确信,凭着MPL的技术实力,技术交流这一关,不过是陪着忝居末座的小供应商走个过场,入围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没有人真正发力,只求不功不过而已。
这会儿她却感到心虚,如果MPL墨守成规,FSK却另出奇招,肯定会影响第一轮的技术印象分。因为各家公司对标书中技术标准的答复,没有更多选择,只有“满足”一条路。
但是Pain Point,PNDD如今的痛点在哪里?兴奋点又在哪里?
谭斌走不动了,立刻进书房打开电脑,上网搜寻资料。
互联网的确是个好东西,终于被她找到一篇有用的文章。PNDD集团公司总经理一个月前的访谈,题目是《xx行业正缓步进入微利时代》。
文章不长,只有三千多字,谭斌几乎一字字读完,字里行间搜寻着有用的信息。
文中说,PNDD今年的最大挑战,是在面对成本控制的同时,如何尽力挖掘新业务增长点。
谭斌揉着酸涩的双眼,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打算,技术交流需要重新布局。
她把文章下载保存,发到自己公司的邮箱里,然后带着心事重新回到床上。
她睡着了,而且开始做梦,梦见有人从身后抱着她,轻吻着她的后颈和背部,呼吸掠过她脑后的碎发。
过电一样的颤栗,如涟漪一般波及全身,她知道不是沈培,因为完全是两种感觉。
她回头,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脸,却听到耳边熟悉的音乐声。
闹钟响了,她被惊醒。
她没有象往常一样即刻下床,而是慢慢坐起来,懊恼地把脸埋在膝盖间。
勿需心理医生的专业解释,她也明白梦境和现实的关系。只是她不相信自己隐秘的愿望,会在梦境里如此赤裸裸地出现。
谭斌在患得患失里度过她的二十九岁生日,身边的一切还是和往日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第 34 章

周一上午是PNDD投标团队的例会。
不出所料,谭斌刚把更改技术资料的要求提出来,几个产品经理立刻就炸了窝,七嘴八舌乱成一片。
“已经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准备,再去重新找资料,时间哪儿来得及?”
“这都是global的标准文档,谁敢乱改?出了问题谁负责?”
“技术交流就是个过场,至于费这么大劲吗?”
谭斌不说话,只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静静看着他们。
迫于她眼神的威压,产品经理们逐渐安静下来,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回自己的电脑屏幕。
“说完了?”谭斌问。
没有人回答,隔很久,有一两颗脑袋轻轻点了点。
“你们都上过Solution Selling 这门课吧?如何获得客户的认同感,还记得吗?”
有人轻笑,“哦,不就是和《Seven Habits》齐名的那课,并称外企最重磅的自我麻醉剂?”
Solution Selling,就是所谓的顾问型销售,最近几年兴起的新型销售观念。它强调通过对客户心理的完善把握,挖掘出客户内心真正的需求。
谭斌瞟他一眼,神色凛凛,几乎饱含着杀气。
那人不觉噤若寒蝉,立刻闭嘴。
谭斌收回目光,接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们传统的演示材料,都是向客户填鸭一样灌输,我们将会怎样怎样。可是每个供应商只有半天演示时间,我们抽到的次序又比较靠后,经过前面七八家的疲劳轰炸,怎么才能抓住客户的视线?只有把客户的痛点和兴奋点优先考虑,将我要怎样放在第二位,才更容易获得客户的认同,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室内众人反应不一,赞成,漠然,不置可否,事不关己……每张脸上的表情,都被谭斌一一收入眼底。
好在事先有所准备,她将电脑中的一份文件调出来,打映在会议室前端的大屏幕上。
这是PNDD近十年的收入和利润增长曲线图。
图中看得很清楚,收入曲线一直呈现强劲的增长趋势,利润却从三年前开始,由迅速增长渐趋平滑。
谭斌用激光笔指点着那条利润线,“这是PNDD如今最大的痛点,他们感兴趣的,不再是我们的产品是否具有全球先进的技术,而是……”她停顿一下,特意加重语气,“能不能帮助他们缓解眼前的痛苦。”
旁边一直憋着不出声的乔利维插话,“话是这么说,可我有点儿担心,第一轮就这么较真儿,会不会过早暴露实力,被其他供应商当作眼中钉?”
谭斌心里颇有些恼火。每次都这样,虽然共同负责一件事,但两人的思维总不在一个水平面上。
她回头笑一笑,委婉地说,“MPL在PNDD的市场份额一直排第二,其它家早把咱们的底细摸得门儿清。老乔你以为咱们藏着掖着,竞争对手就不把MPL当眼中钉了?”
乔利维摇摇头,明显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架势,“我话说到了,听不听是你的事儿。”他干笑一声,“毕竟你才是Bid Manager 嘛,不过这事儿吧,我觉得,忒悬,时间也忒紧张。”
谭斌要深呼吸两次,才能压下心口的一口浊气。
她干脆把他当作透明,只对那些产品经理说:“我还是建议,前面的主导部分,换掉对MPL的公司简介,改成新业务和全球成功案例的介绍。”
有人举手发问:“新业务和PNDD的利润有什么关系?”
“由于竞争和终端用户要求降价的压力,PNDD传统业务的价格在逐年下降,这是利润增长放缓的主要原因。”
“我们能帮他们做什么?”
“和其他竞争者完全不同的新业务,以及全球相似客户的成功案例。”
一个产品经理终于松口,“Cherie,你跟我们头儿说吧,如果他同意,我们照做就是了。”
但产品部的部门经理Philip可没有他的属下这么好说话。
他通过会议电话接进来,一口香港普通话,声音软中带着钉子,不卑不亢,“Sales Support 当然是我们的职责,但其中毕竟涉及一些Policy。Cherie你看这样好吧?你起草个Mail发给我的Team,同时抄送我在总部的Dot Line Manager,看看他有什么Comments?”
谭斌顿时哑然。
按照组织结构,产品和销售部门平起平坐,并没有上下级关系,Philip的要求也无可厚非。
但是什么事情一到了总部,准会从简单到复杂,瞬间上升几个高度,没有半个月的时间,前因后果解释不清楚。
谭斌想捶桌子。难怪客户总是抱怨MPL反应迟钝,这消耗在内部扯皮的精力,不知浪费了多少时间。
平时和产品经理合作,就跟哄着大爷一样。做技术的人,脸皮往往特别薄,客户稍有微辞,就立刻觉得为五斗米折堕了高贵的腰肢,还得谭斌上赶着安慰他们受伤的心灵。
她暗自咬牙,心想哪天有了权,第一件事就是让坐在后方的这些人,真正尝一尝对客户斜肩谄媚的滋味。
下午被董事长刘树凡一个电话传上楼,汇报最新的进展。
提到今天产品经理的反应,谭斌几乎苦笑:“Sir,我搞不定了。”
刘树凡刚从欧洲开会回来,看样子情绪不错。他啜一口咖啡,含笑注视着她,“所以你希望,我帮你说服Philip?”
“董事长慧眼如炬。”谭斌脸有点红,索性认了。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谭斌从笔记本中抽出早就打印好的访谈,轻轻放在他面前。
刘树凡只看了个开头便笑起来,“我已经拜读过了。”
谭斌简单说了自己的看法,然后问:“您觉得我的想法有意义吗?”
刘树凡身体靠向椅背,微笑着弹一弹那两张纸,“你能从里面抓到有用的信息,很好。但是Cherie,最重要的一点,你并没有注意到。”
谭斌挺直了脊背,“我是一个字一个字看的。”其实她想说:不可能。
“你再看看倒数第二段。”
谭斌凑过去细看。
那一段的意思很模糊,大意是说,PNDD明年初很可能进行机构重组。
她略有所悟,头脑却有点乱,抓不住清晰的头绪。
刘树凡问:“知道为什么吗?”
谭斌摇摇头。
“因为他们要在海外上市。”
“喔,天哪!“谭斌吃惊,“这可是大动作。”
“是啊,所以对PNDD的中高层,今年最大的Pain Point,不仅仅是Profit的压力,还有重组后的Position。”
谭斌支着下巴没有说话,显然在为自己的迟钝反省。
刘树凡笑笑:“你是女孩子嘛,对政治不太敏感,情有可原。”
那女孩子三个字中无意流露出的轻视,让谭斌感觉非常不愉快,但她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好吧。”刘树凡收拾桌面上的文件,看来是打算结束这场谈话,“目前的工作都在可控范围内,还不错。修改技术文件不是难事,你去做吧,再有什么困难,直接来找我。”
谭斌反应很快,立时配合地喜动颜色,只差甩着并不存在的马蹄袖,脆生生应一句:“喳——”
她很明白,自己有点刻意地拿着鸡毛当令箭,但没想到他真的答应出面周旋。
那天下班,谭斌又是十点才踏进家门。
产品经理们加班,她也只好屈尊陪着,还得让助理照应着好吃好喝。
按说几个销售经理也能帮着照应,但是他们各有各的地盘要料理,谭斌实在不忍再给他们添乱。
从镜子里看过去,一张素脸,灰扑扑没有半分神采,好象一张风干的树叶。
她感到惊心,想起刚过去的二十九岁生日,不禁暗叹,果然是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
睡前往脸上涂面膜,自怜自伤之下,那用量明显就比平常多了一倍。
正翘着腿躺沙发上假寐,忽然接到文晓慧的电话。
“谭斌你睡了吗?”文晓慧一改往日的阴阳怪气,声音闷闷的。
“没呢,正糊着一脸面膜等它干呢。”
“我想现在去你那儿,方便吗?”
谭斌终于听出点儿不对劲来,“晓慧你哭了?出什么事了?”
文晓慧沉默片刻,“到了再说行吗?”
“行,你来吧。要我接你吗?”
“不用,我开车过去。”电话挂了。
谭斌颇为诧异。
印象里文晓慧永远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脾气,她长得又好,从小就是男生没事献殷勤的对象,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无精打采的样子。
等待的无聊中,她拿起电话又拨了一遍沈培的手机。
依然是同样的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讨厌!”谭斌嘀咕一声,扔下手机去准备睡衣和被子。


第 35 章

“讨厌!”谭斌嘀咕一声,扔下手机去准备睡衣和被子。
门铃一响,她扑过去开门,门外果然站着文晓慧。
粗看上去她并没有什么不妥,黑白宽条纹的针织连身裙,照例短至膝盖以上十公分,七分高的细跟系带凉鞋咯得咯得踩进来。
进门就直奔浴室,谭斌隔着门把睡衣毛巾护肤品一样样递进去。犹自听到文晓慧抱怨洗面奶的碱性过大。
披着浴衣钻进被子下面,她才迎着谭斌惊诧的目光,笑了一笑。
谭斌心中一凛,感觉害怕。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矛盾眼神,既漠然,又充满了炙热的决绝。
她刚要问问怎么回事,文晓慧已经开口:“我和张伟光,掰了。”
“啊?”谭斌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阶,没敢胡乱接话。
张伟光是家房地产公司的副总,文晓慧的现任男友。谭斌的印象里,这两人半年前就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文晓慧说:“他另有人了,而且今天被我不小心堵在床上。”
“什么?”谭斌差点被噎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没听错。”文晓慧嘲谑地笑,“知道吗?那女的才十九,胎毛都没褪净,还是大一的学生呢。”
谭斌缓过一口气,“这是欺骗无知少女啊,他也不怕折了阳寿?”
“无知?你说那小丫头?”文晓慧仰起头笑,笑得眼泪顺着脸颊簌簌流下来。
谭斌从床头取过面巾盒塞她手里。
文晓慧不停擦着眼泪,那眼泪却象坏了闸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往下流。但她脸上仍然维持着笑意,声音平静得诡异。
她说:“亲爱的,你可真白啊!现在的小孩儿,早不是咱们那会儿了。人在我面前,那叫一个镇静,我还没说什么,她已经一套一套把我教训一顿……”
谭斌打断她,按着她的手说,“晓慧,我有安眠药,你先吃一片。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有话咱们明天再说。”
“我没事儿,我睡得着。”文晓慧拨开她的手,“你知道那孩子说什么吗?她说,大姐,你都快三十了,楞没把自己卖出去,凭什么跟我争?你根本争不过我。”
她哈哈笑起来,秀美的五官几乎扭曲。
“晓慧!晓慧!”谭斌心里难过,抱住她的肩摇晃,“你甭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一看就没什么家教,你跟她生气,那不是自贬身价吗?”
文晓慧的笑声却越来越大,渐至歇斯底里,然后伏在谭斌的肩头失声痛哭。
谭斌紧紧搂着她,无比心疼,却又无从劝起,只能任她哭泣。
能哭出来,就已经是痊愈的开始,她有过这样的经验。
文晓慧终于慢慢平静,抹干净脸上的泪痕,呆望着自己的双手,并不说话。
谭斌明白她的感受。说起张伟光这个人,她只见过一次,一直觉得不过尔尔,过于狂妄,也过于浮躁,是谭斌挺不待见的那种男人。
不过她一向不喜欢干预别人的生活和选择,尤其是密友的男友,更不适合随意评价。
但文晓慧幼儿园开始就颠倒众生,男人堆里所向披靡,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晓慧,你吃晚饭了吗?”谭斌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文晓慧茫然望着她,过一会儿摇摇头。
谭斌从厨房端了杯热牛奶回来,偷偷溶进去一片安眠药。然后问:“还有挽回余地么?”
“余地?”文晓慧轻声笑,“还能有什么余地?我扇了她一个耳光就走人了。”
“那张伟光呢?”
“丫就是一人渣,从头到尾,没敢说一句话。”
谭斌说不出话来,碰上这种男人,还能怎么样?
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要说受过多年高等教育的人,完全做不出来。就算做得出来,也于事无补,不过是白白娱乐那对男女,日后变成别人亲热时的笑料。
只能自认倒霉,有多快走多快,有多远走多远,以后遇人更需擦亮双眼。
这个道理,想必阅人无数的文晓慧,比她更明白。
她蹲下来,握住文晓慧的手,说:“晓慧,我不想拿些场面话劝你,这上面你一直比我聪明,也比我明白。我只要你答应我一句话,不要因为不再爱了你就恨他,我不是为他说话,因为否定他,就等于彻底否定你的过去,更不要为了这个不值得的男人,就完全否定你自己。他就是一男人,其他的什么都不是,丫狗屁都不是!”
文晓慧又红了双眼,颤声说:“我害怕,谭斌,我害怕从头开始,我情愿时间倒流,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谭斌再次抱住她:“我明白,我都明白。晓慧你忘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答应我,什么都别想,一直往前走,明年这时候再回头,你会庆幸他放弃你,没有在他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
文晓慧苍白着脸抬起头,忽然苦苦一笑,充满自嘲的意味,“以前有很多人,我当他们是吃天鹅肉的蛤蟆,肆无忌惮地伤害,从来没有想过,我也能有今天。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夜里谭斌没睡踏实,耳边一直听到文晓慧翻来覆去,似乎还有隐约的饮泣声。
她想爬起来看看,可是开了灯,却见文晓慧一旁阖目而眠,呼吸平稳,没有任何异样。
她又倒回床上,怀疑自己已经是严重神经衰弱。
折腾到两三点,才觉得眼皮沉重,不知怎么回事就一觉迷糊到了天亮。
文晓慧上班时间比谭斌早,所以起得更早,除了红肿的双眼,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神色平静地刷牙沐浴化妆,再从衣橱里挑一套谭斌的职业装换上。
两人身材差不多,上班也都是所谓的正装,但衣服一上身就看出区别来。
谭斌的衣服在她身上象大了两号,到处都有余地。
文晓慧对着镜子笑:“真难看。谭斌你会买衣服吗?”
谭斌撇嘴,只当作没听见,心里却稍觉安慰。还有心情挑剔衣服,看来没什么大碍。
她帮文晓慧扎起长发,装作不经意地说,“ 晚上还来我这儿吧,我一个人也怪闷的。”
实在是担心文晓慧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又不好明说。
“你甭担心,我没事。”文晓慧用粉色的唇彩,将双唇涂抹得明艳动人,回过头粲然一笑,“为个男人寻死觅活的,我没继承那基因。”
明知她在强颜欢笑,谭斌还是摸摸她的头发,回她一个安心的笑容,“下班我给你电话。”
文晓慧与她轻轻拥抱,姿态娉婷地开门走了。
看看还有点时间,谭斌边喝咖啡边在网上浏览当日新闻。
一条并不起眼的行业新闻标题,让她挪动鼠标点进了正文。
新闻本身没有任何价值,正式的官方语言,告知荷兰某公司CEO昨日抵京,与xx部长会面。一看就是公司出钱买来的通稿。
但是文字旁边的照片,吸引了她的视线。画面正中自然是两位笑容满面的正角儿,而一片深灰商务西装的背景中,有一张清俊沉静的面孔,格外引人注意。
谭斌又开始喀喀咬着杯子边。
这么说,周六那天程睿敏是扔下了所有迎驾事宜,专门陪她耗了大半天。
她开始反省自己的态度,是不是有点过分?不管他目的到底是什么,诚意好像还是足够的。
但时间很快到了出门的时候,并不容她多想。
谭斌拎起背包和车钥匙,汇入每日浩浩荡荡的上班车流中去。
今天的目的地,不是公司,而是PNDD集团总部的办公大楼。
她一直在寻找能和业务部经理田军深入交谈的机会,但这种气氛显然不是办公室里能培养出来的。
也曾试图请田军在外面的饭馆吃饭,田军答应了,但赴约时却带着三四个部下同来。
搞得谭斌腹诽不已,心说他妈的又不是我要非礼你。
田军这个人,她一直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才算确切。他没有一般甲方常见的傲慢和无礼,但面对他谭斌总是感觉底气不足。
无论和他谈什么,他都会礼貌地点头,但点头并不意味着他听进去了,而是表达着不耐烦,意思是“我知道了”或者“我听说了”。
谭斌很觉气馁,这种温文中拒人千里的气质,总让她想起程睿敏。
但今天似乎出现了转机。
谭斌在工程部几个熟人的办公室里挨个泡了一遍,打听到不少关于投标的小道消息,正准备打道回府,听到有人聊起运动的话题,间或夹杂着田军的名字。
谭斌立刻接上话头,把她半瓶子晃荡的运动知识发挥到极处。
天知道,这些零零碎碎的知识,都来自时尚杂志,当然是《高尔夫》、《时尚先生》之类给所谓成功男士看的杂志。
谭斌很少看那些女性杂志,通篇都在教育女性如何取悦男性,她觉得烦。
离开PNDD时,她禁不住暗叫一声天助我也。
田军居然是东直门外某家壁球俱乐部的会员。而谭斌的壁球水平,在它最流行的时候,曾经痛下过苦功。
下班后她开车到俱乐部,先办了一张10小时的体验卡,然后拉着年轻的教练聊了会儿天。
对付这种年纪的大男孩,不用费多大功夫。只要不吝余力地猛夸,夸得他云山雾罩一脸红潮找不着北的时候,谭斌得到了她要的信息。


第 36 章

对付这种年纪的大男孩,不用费多大功夫。只要不吝余力地猛夸,夸得他云山雾罩一脸红潮找不着北的时候,谭斌得到了她要的信息。
说穿了很简单,她要掐准时间在这里蹲点,等待田军出现,再做出无意邂逅的样子来。
二十出头的小教练涉世不深,显然让这位姐姐的盛赞迷昏了头,很快供出田军的锻炼时间。
按照他提供的信息,连续几天,下了班谭斌就来俱乐部练球,边找感觉边踩点。
事实证明,这是一份有效的情报。
周六下午四点半,她刚和陪练打了一局,便看到了要等的人。
于是谭斌抹净汗水,装做不经意的样子与目标擦身而过。然后把脸部肌肉整理出惊喜的样子,“哎呀”一声回过头。
时机选得正合适,田军恰好也转身,略现惊奇地看着她。
但是,谭斌随后发现,百密终有一疏,不如意事总是十之八九。
田军并不是一个人。
他身边的同伴取下球镜,一身白色的球衣,风致翩然,对着谭斌露出含蓄的微笑,笑容中却有不易察觉的揶揄。
这个人,竟是程睿敏。
谭斌立刻傻掉。田军前几天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未曾有人同行。所以她设计的剧本里,并没有第三者的出现。
这两人凑在一起实在出人意料,谭斌心里有根弦立刻颤了颤。
不过她很快把情绪调整到位,上前轮流招呼,“田总,您好!哟,还有程总,真巧!”
如今程睿敏也摇身变作甲方,虽然三五年内成为MPL真正客户的希望比较渺茫,但毕竟是潜在的客户群。
比起办公室里一本正经的样子,穿着运动服的田军,显得异常随和。他起身让座,“是小谭啊,来,坐坐。”
谭斌正中下怀,连忙致谢,还未正式落座,程睿敏已经打开一罐汤力水递过来,声音很低,却充满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说:“确实,很巧!”重音完全放在最后两个字上。
锻炼后的他一额碎汗,头发濡湿,看上去心情愉快,比平日精神得多。
谭斌猜测,也许是刚刚送走大老板,一时间如释重负的缘故。她不动声色地接过,温和地回答:“当然,无巧不成书,无利不起早嘛,程总。”
言下之意,不用挤兑我,您在这儿又是为了什么呢?
程睿敏摸着下巴笑一笑。
田军没有注意两人眉毛眼睛来来去去的官司,只是打量着谭斌堪称专业配置的球衣和球拍,好奇地问:“怎么,小谭你也喜欢壁球?打得怎么样?”
“还行。”谭斌小心地回答,“以前练过,扔了一段时间,觉得其他锻炼强度都不够,就又拾起来了。”
“嗬!”田军几乎被惊着了,“壁球的速度比网球快得多,很少有女孩子的体力,能坚持半个小时以上。敢这么说话的,还是头回见到,真的假的?”
程睿敏望着她似笑非笑,在旁插话:“真的假的练练不就知道了?”
谭斌趁机拎着拍子站起来,“田总,早就听说,您的水平够专业级的了,我仰慕已久,可是一直不敢露丑。今天这机会实在难得,您要是不嫌弃我资质平庸,就帮我指导指导?”
田军还在犹豫,谭斌已经打蛇随棍上,“田总,是不是要我叫您一声师父?”她活泼地抱拳,“师父在上,徒儿这厢有礼了!”
田军忍不住笑,拍她的肩膀,“好徒儿,来!”
他分明来了兴趣,拿掉颈间的毛巾,开始活动腰腿和手臂。
谭斌转头,“那就对不起程总了,要不您先自己练着,待会儿我陪您玩一局?”
程睿敏眨眨眼,只是轻笑,但没有出声,似乎明白她的言不由衷。
田军也抱歉,“小程,不好意思啊。”
程睿敏摇摇手,“你们玩你们玩,我耐力不行,干脆休息会儿。”
一局下来,田军顿时对谭斌刮目相看。
她的球风快而犀利,角度刁钻,节奏感却非常出色。
谭斌自己也有些得意,十年间每天晨跑几公里练出来的体力,一般人一时半会儿还真达不到这境界。
田军十分惊讶:“每天?我的天,女孩子能这样意志坚定的,确实不多见,你怎么坚持下来的?”
“没什么呀?”谭斌一直不明白,不过每天一个小时的锻炼,很平常的个人习惯,为什么人人都把她当异类?
田军递饮料给她,闻言抬抬眉毛。
谭斌接着解释,“肯定也有想偷懒的时候,比如三九天,冷啊,不想出去。那就对自己狠心一点儿呗,这么个小事都搞不定,那我基本上不用出去混了。”
田军忍俊不禁,对程睿敏说:“发现没有?你们两个说话的口气非常象,到底是一家公司出来的。”
程睿敏不经意地问:“有吗?我没注意过。”
“以前你说过,不能控制自己的人,就不可能控制别人。记得吗?”
程睿敏想一想,摇头,“忘了。我说过这么唯心的话?”
谭斌意外地抬起头来,奇怪,她分明记得。
当她还是销售新人的时候,程睿敏时任北方区总监。在新人的入门培训课上,面对台下十几张年轻热诚的面孔,他这样开始他的致辞。
“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你所有的抱负和激情,只能为自己所控制,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没有人能够完全代替你,也没有任何人任何环境能够毁灭你的光荣和梦想,除了你自己!成功的机会总是留给那些能够控制自己的人! ”
The Glory and The Dream!
培训教室里十几颗同样年轻的心灵,顷刻间被他煽动得热血沸腾。
谭斌亦不例外,该刹那只觉双眼湿润。她甚至把整句话做成屏保,一直用了三年,直到更换电脑。
但是这句话的原创者,如今却是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似乎完全不愿再提起。
谭斌不禁沉默。
田军抬起手腕看表,她这才惊觉,立即建议,“田总,您看正好到吃饭点儿了,今天您一定得给我个机会,一起吃顿便饭。”
这次田军没有拒绝,问程睿敏,“你也一起来?”
程睿敏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促狭,“和美女共进晚餐的机会,多难得啊!我不能做这电灯泡。”
他拎起球包甩在肩上,真的说走就走。
田军只好对谭斌笑着摇摇头,并不以为忤。
去饭馆的路上,谭斌收到一条短信,只有五个单词:Well done. Keep going,Girl!
她握着手机,悄悄扬起嘴角。
田军象是对她发生了真正的兴趣,不再冷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笑起来神色明快。
两人聊天的话题很发散,从行业新闻开始,到网上最热的话题,后来不知怎么转到孩子的教育上。
提起十几岁的女儿晴晴,田军不胜烦恼,终于露出感性的一面。
“我想早点送她出去读书,可这孩子,英语成绩一直提不上去。”
谭斌斟出红酒,慢慢说:“小孩儿贪玩,又在青春逆反期,您不能逼着她学,最好找点好玩的东西,让她先提起兴趣。”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英语夏令营,带她出国玩,家里接待交换学生,都没用,这孩子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谭斌适时地叹口气,以示同情,“还是她自己肯学才行。最好有语言环境,没有就要费点功夫。”
田军问:“小谭,你进外企前,英语是怎么学的?”
谭斌低头笑一笑,“不瞒您说,当年我应聘MPL时,英语也不好。和面试官面谈,他能听懂我说话,我却听不懂他说的。他很坦白,说欣赏我的工作能力,可是很为我的语言能力遗憾,搞得我也很郁闷,我跟他说,不是有三个月试用期吗?给我三个月,不行我就自己走人。”
“立军令状啊,你可真狠,那后来呢?”
“他居然真的收了我。我自断退路,只能背水一战。用的方法比较笨,就是找来喜欢的电影,隐藏字幕,一遍一遍反复看,直到演员说了上句,我马上就能接下面的台词,然后再换另一部。等我看完十几部,有一天突然发现,哎,日常工作中的交流居然没问题了。”
田军听得忘了动筷子,“整个过程有多长?”
“四个月左右吧,过程很枯燥,可是凭着对片中帅哥的热爱,硬是坚持下来了。”谭斌笑起来,蘸着酒在桌上画一条折线,“您知道,语言能力的提高,往往不是曲线上升,而是一个平台期接一个平台期的跳跃,关键是持之以恒的坚持。”
田军盯着那条折线迟疑片刻,“小谭,你看要不这样?下周六打球我带上晴晴,有空你和她聊聊。我和她妈说话,对她根本就是耳旁风。”
谭斌一口答应,“行,我试试。”
能进行到这一步,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这顿饭收获颇丰。
余永麟说过,只要用心去寻找,每个人都有他的软肋。而田军的软肋,看来就是他的女儿。
想起程睿敏临走时那个可恶的微笑,谭斌不禁出神,这家伙的软肋又在哪儿呢?
他和田军的关系,乍看过去相当随便,鉴于之前他与MPL的恩怨,会不会对集采有消极影响?
谭斌骤觉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一片混乱纷纭,不由皱起眉头。


第 37 章

回家途中经过超市,她停车,买了不少水果,又拨电话给文晓慧。
文晓慧接得很快:“不过去了,每次都连累你睡不好。”
“没事儿,不是周末嘛,你来吧,我做水果沙拉给你吃。”
“算了,你自个儿留着慢慢享用吧。”
“放我鸽子,真没人品。”谭斌倒在沙发上,以手覆额连声哀叹。
文晓慧没有反应,听筒里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谭斌心里一沉,这是打火机的声音。几天的功夫,向来反对抽烟的文晓慧,已经手势纯熟。
“哎,告诉你一秘诀啊,”文晓慧笑得轻松无比,“碎果肉配上八喜的朗姆葡萄,再加点百利甜,味道好得没话说。”
完全地若无其事,不愿再提起当日的旧话题。
谭斌不好勉强,也许文晓慧想一个人静一静。
停一停她说:“出去玩一趟怎么样?最近马尔代夫和巴厘岛都在打折。”
“去过了,都没什么意思,哪哪都一样。”
“或者去欧洲?晓慧,你试试,也许你觉得世界很大的时候,那个让你伤心的人,不过是其中的一粒沙子。”
文晓慧沉默一会儿,“让我想想。谢谢你,谭斌。”
“你甭跟我见外,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
“好。”
“晓慧……”
“什么?”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对吧?”
文晓慧吓一跳:“你想干什么?和我绝交?”
“不是,我只是觉得,每次我有事,你总是第一时间赶到,帮我打点一切。轮到你,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个白痴!”虽然用词贬损,语气却是温柔的。
“真的,晓慧,我很抱歉。”
那一头的文晓慧托着下巴,啼笑皆非地考虑着如何回答。线路间一片寂然,静得似乎能听到她手中纸烟燃烧的声音。
过一会儿她开口,声音平静,“谭斌我跟你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有些事,也许是我咎由自取,可不管怎么样,我还有父母和你这个朋友。将来哪天无论我混到多惨,总算有父母可以投奔,他们会随时无条件收容我,无论别人怎么想,只有你永远不会错看我,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了,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挂了电话,谭斌握着话筒呆半晌,文晓慧能想开了她自然欣慰,可她更习惯那个言行无忌的旧友。
另有一件更让人不安的事,她想起来就心惊肉跳。
三四天过去,沈培依然无法联络。
她和沈培的联系方式,就是一部手机,手机信号中断,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就消失了。
要到这个时候,谭斌才发觉,虽然和沈培相处了两年,但对他生活圈子的了解,依然停留在最浮浅的表层。
沈培的父母,她只见过照片,素未谋面。
沈培带她见过几次朋友,很想让她慢慢适应小圈子的风格。
谭斌并不抱怨,可每次都闷得几乎流眼泪,沈培察觉,也就停止了努力。
她也从未带沈培进入自己的社交圈,是怕双方话不投机,尴尬至无言以对。
临到今日,想找个人打听消息,都无从下手。
谭斌踟蹰很久,终于翻出兰州同事的电话,硬着头皮拨过去。
那位同事的老公,在当地移动公司工作,可以用某种方式,查到手机机主与移动网络的交互信息。
半个小时后消息回来,沈培的手机最后一次网络登记,是上周六下午五点零七分,位置在广河县三甲集镇的国道附近。
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起,他的手机再没有开过机。
同事是个热心人,不住地宽慰谭斌,说沈培他们的车队,可能是进了无人区,没有网络信号,或者找不到手机充电的地方,一直没有开机。
她还说,七八辆车十几个人在一起,没有消息就代表好消息,否则不会一周都不通音信。
谭斌握着电话的手,不受控制地哆嗦。
“周一我再找公安局的朋友打听,Cherie你放宽心,不会有事的。”好心的同事犹自说。
勉强笑着谢过同事,谭斌打开Google的页面,输入“甘肃三甲集镇”几个字。
仿佛是为了加重她的不安,随后跳出来的信息,象烧红的烙铁一样,灼伤了她的眼睛。
“三甲集镇,曾被美国《时代》周刊称为中国最大的毒品集散地之一。”
她呆呆盯着这行字,脑子里嗡嗡直响,似一群黄蜂在头顶盘旋。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惴惴地等待,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人崩溃。
而其他该做的事还要接着做,世界不会因为她的焦虑而停止运转。
周一例会完毕,谭斌照例向刘树凡汇报集采进度,包括周末和田军的接触。
但她隐去了程睿敏在场的若干细节。
原因很简单,一是刘树凡不见得喜欢听到程睿敏的名字,二来她也不能确定,程睿敏和田军的关系,是否真的会影响到集采。
她决定缓缓再说。
刘树凡听她讲完,并没有马上做出评价,垂下眼睛思考片刻,把液晶屏幕转过去对着她,“这份Report你看过吗?”
谭斌凑前细看,原来是乔立维的客户关系报告。
她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收过乔利维的任何报告。”
这是谭斌对乔利维最不满的地方。
除去一些敏感和保密信息,谭斌所有关于投标的邮件和报告,是向整个投标团队公开的。
她相信,信息公开与共享,是维持团队凝聚力的重要方式。
但乔利维的报告,她却看不到。
大概她没能隐藏住自己的情绪,直接暴露在脸上,刘树凡看着她笑一笑:“整体的Customer Relationship,大家做的都不错,但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
谭斌立刻支起耳朵,凝神聆听。
“利维说,做Responsibility Assignment 的时候,你选了田军和刘裕泰,这两个人是有名的难缠,而你的长项在工程部和设备部,为什么反而选他们?”
谭斌默默地望着眼前的屏幕,在心里琢磨着自己的措辞。
乔利维在背后扎针,是意料之内的事。她只是踌躇,此刻该不该说实话。
想一想,觉得对刘树凡,还是应该实话实说。
她放下纸杯,态度相当严肃,“我是Bid Manager ,要对集采的最后结果负责。而Mr. 田是Key Person,我别无选择。至于刘裕泰先生,我觉得短时期内说服一个成年人放弃他的成见,几乎是一件没有可能的事。我选他,是想让其他人,不要在他身上浪费任何时间和精力。”
刘树凡仿佛有点意外,抬起眼睛。
“Bowen和利维都坚持,一个客户不能放弃。我尊重他们的意见,但对自己的看法依然保留。八十二十原则说得很清楚,百分之八十的利益,是百分之二十的Customer给我们带来的。中国的老话也说,有舍才能有得……”
刘树凡失笑,长长叹一口气,“行了,我明白了。先放下这件事,我们来review北方区三季度的Sales 。”
时间又逼近季度末,销售目标的完成情况,再次成为每一个销售总监头上的紧箍咒。
谭斌感到头疼。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开始无声振动。
是一个北京的市话,非常陌生,谭斌伸手挂断。
刚打开自己的电脑,那个号码又顽强地拨进来,按了,没过一分钟,手机再次嗡嗡振动。
谭斌几乎恼羞成怒。
刘树凡只好说:“你先接电话吧。”
谭斌抱歉地笑笑,站起来走到一边。
电话里是个陌生的女声:“是小谭吗?我是黄槿。”
黄槿?谭斌快速在记忆中搜寻一遍,一无所获,顿时有点不耐烦,“对不起,我不记得了,您是……”
“我是沈培的朋友。你们夏天来过我们家,昌平,还记得吗?”
昌平别墅里秀丽好客的女主人形象,一下子浮现谭斌眼前,她恍然,“哦,你是黄姐?”
“是我。”
“黄姐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我在沈培的父母处,你现在能来一趟吗?我告诉你地址。”
谭斌感觉诧异,却隐约有点不详的预感,“我正在开会,请问什么事?能不能等我开完会?”
黄槿显得焦躁不安,“你最好马上来,小谭,沈培出事了!”
周围的声音从谭斌耳边消失了,她死死攥着手机,双腿开始发抖。
“Cherie?”象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谭斌抬起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对……对不起,Kenny,家里出了事,我要马上回去……”
她不记得是如何跌跌撞撞把车开到了后海附近。
按照黄槿给的地址,车倒进一条幽深的胡同。外面看着毫不起眼,但尽头处别有洞天。
清水脊的门楼,方砖墁地,整整齐齐一座四合院。院内古槐蔽日,苔痕侵阶,格局轩敞明亮,却静悄悄不闻人声。
黄槿站在大门外,看到谭斌出现,立刻现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把她引进客厅。
客厅正中的沙发上,早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看她进来,马上站起来,其余两人却岿然不动。
凭着多年的职业习惯,谭斌只扫了一眼,便大致辨别出几个人的身份。
三个人都穿着便装,却掩不住身上特殊的彪悍气质。坐着的两人,一老一少,脸颊上各有两团红晕,这是常年外勤风吹日晒的痕迹,就是俗称的“高原红”。
谭斌的心直落下去,但一直落不到尽头,下面如似无底的深渊。
站着的那人开口,一口京腔:“你是谭斌吧?”
谭斌点头。
“请坐吧。”他指着沙发对面的藤椅。
谭斌梦游一样坐下去。
“我是西城区xx派出所的,这两位同志,来自甘肃公安厅,想请您配合一下,调查一些情况。听懂了吗?”
谭斌机械地点头。
“那好,我们就开始吧。请问你和沈培是什么关系?”
“朋友。”
“说清楚一点!”甘肃警察中年纪较轻的一个,毫不客气地喝斥她。
“男女朋友。”
“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上周六下午三点五十八分,你在做什么?”
谭斌顿时起了反感,这是在审问犯人吗?
她抬起头:“我没那么好的记性,想问什么您照直了说。这种问题我可以拒绝回答。”
那人瞪起眼睛要发脾气,但被北京警察拦住了。
他向谭斌解释:“我们查过沈培的通话记录,他向外界打出的最后一个电话,在三十一日下午三点五十八分,通话对象,是你的手机。”
谭斌握紧双手,右眼下一小块肌肉不受控制地别别乱跳。
“他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谭斌正色回话:“我愿意配合,也可以回答,但请先告诉我,沈培究竟出了什么事?这点知情权我还有吧?”
那三个人对看几眼,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点点头。
年轻的警察取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放在中间的茶几上。
谭斌慢慢拿起来,浑身冰凉,抖得象风中的落叶。
塑料袋里是一只棕色的户外靴,鞋面上沾满了泥巴和暗褐色的血迹。鞋底的花纹已经磨损严重,鞋带正是她亲手打上的花结。


第 38 章

“这只鞋你认得吗?”
谭斌没有回答,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刺目的血迹上,双手依旧抖个不停。
过一会儿她抬头问:“血……是他的吗?”
“是。”
窗外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阴暗下来,惨淡的光线,映着她褪去血色的嘴唇,漆黑的眼珠里,满是惨痛和绝望。
那警察看得心软,叹口气问身边的同仁,“告诉她?”
老警察上上下下打量着谭斌,再点点头。
原来警方是九月二日才接到报警,那时沈培已与车队失散两天。
车队的同行者报案时解释,他们为避开过多的旅游人群,早就放弃高速改走国道。
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广河县附近的国道,因连日下雨路面坍陷,车队只好离开国道,带着一名当地向导,从草原中觅地而行。
海拔三千米之上的草原,天气瞬息万变,中途遭遇罕见暴雨,沈培与车队失去联络。雨停后车队休整,百般尝试,却再也无法联系到沈培。
车上还有另外一名搭车的同伴,同样毫无音讯。
当地警方经过两天的寻找,终于在距国道百多公里处,发现沈培的帕杰罗。
越野车仰面朝天翻倒在一片草甸子里,失踪的同伴很快找到,可惜已是一具尸体。
他胸部以下被车身死死压住,死亡时间估计是九月一日。
反复的现场勘察,证明这名同伴,很有可能是翻车时被甩出车外。车体翻身,正好砸在他的身上。
尸检结果也证实了这个推测,死者的死亡原因,是外部剧烈撞击引起的内脏大出血。
所有的私人物品,都留存在车内,不见任何异样。
沈培却失踪了。
警方以车祸现场为中心,派出骑警四处寻觅,随即在草丛里发现这只染血的户外靴。
找到靴子的地方,紧挨着一片水草丰美的草甸,连日的暴雨,将所有可能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接下去三天更为细密的搜寻,依旧一无所获。
车祸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沈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年轻警察的叙述到此为止。
“姑娘,你现在可以讲了吧?” 老警察问。
谭斌神色茫然地看着他。
见惯生死的老警察不为所动,依然紧追不舍,“沈培电话里都和你说了什么?”
谭斌垂下眼睛,艰难开口,“他抱怨路况不好。”
“还有呢?”
“他祝我生日快乐。”
两个警察惊奇地对视,然后问:“就这些?”
还有,他让她去和别人吃饭,她就高高兴兴地去了。
也许他遭遇不测的时候,她正和程睿敏坐在游轮上临风把杯,笑语宴宴。
谭斌深埋下头,牙齿互相撞击的声音清晰可闻。
再问其他问题,她往往答非所问,前言不搭后语。
见她情绪极不稳定,警察估计再套不出什么,只好作罢,留下联系方式告辞。
黄槿递过一杯热茶,在一旁坐下。
谭斌如获至宝,双手紧紧抱住,冰冷的手指逐渐回暖。
黄槿叹口气:“对不起,他们一定要传你问话。”
谭斌把茶杯贴在额头上,闭着眼睛不肯说话。
“你甭着急,沈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谭斌还是不说话。
黄槿把手盖在她的手背上,双眼中满是同情。“警察没有放弃,还在接着找他,让我们等消息。”
“他们问我那么多问题,究竟为什么?” 谭斌已经开始冷静,
“有两名被通缉的毒贩,最近逃入桑科草原,车祸现场附近,也发现了逃犯的行踪。”
谭斌迟钝的大脑又开始转动,“他们怀疑沈培和毒贩有染?”
“也不是,他们的工作程序是这样,所有可能性要一一排除。”
谭斌低头喝茶,却一口呛住,她咳得弯下腰去,满脸通红。
黄槿为她捶背,不禁无声叹息。
遇到这样的事,旁人再惋惜,也总是隔着一层,心如刀割的感觉,只能亲人感同身受。
谭斌终于站起身,望着正房的方向。那里窗帘低垂,窗下一池锦鲤,绿荫掩映中静寂无声。
“叔叔阿姨还好吗?”她问。
“先生血压升高入院观察,师母在照顾。”停了停黄槿又补充,“他们暂时不想见人。”
谭斌点头,她明白。
此刻她也想找个犄角旮旯把自己埋进去。不用说话,也不用解释,爱哭哭爱笑笑。
要到离开沈家,她才感觉到痛,胸口处像被扎进一把钢刀,呼吸间如在火上炙烤,疼得她吸不进空气。
喉咙口更似被人塞进一把砂石,她想哭,却无论如何流不出眼泪。
恍惚中开车出门,拿稳了方向盘,才感觉虚脱一般,眼前青蝇乱飞。
眼见前方路口红灯亮起,她跟在一辆旧捷达后面,踩下刹车等候,闭起酸痛的双眼。
也就十秒钟的工夫,便听到正前方的车子轰了一脚油门。
她以为开始变灯,迅速坐直,准备挂档起步。
前方的捷达却又没了动静,正暗自奇怪,忽见捷达的倒车灯亮了起来。
谭斌大惊之下脱口而出:“我靠!”
她狂按喇叭示意对方停车。
那辆捷达却不管不顾,依旧提速倒车,谭斌下意识抓紧方向盘。
一声巨响,前车的尾部贴上来,谭斌的背部狠狠撞在座椅靠背上,大脑一片空白。
两三分钟后,她才从魂飞魄散的状态中恢复,不禁怒火中烧。
立即跳下车察看损失,自己那辆宝莱的引擎盖已经拱起,一侧大灯撞得粉碎。
她摸出手机正要拨打“110”,捷达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个女人坦克车一样冲上来,二话不说就猛推她一把。
谭斌一个踉跄,差点坐在地上。
那女人已经逼到她脸前,一开口声震屋瓦:“你他妈的会开车吗?追尾,你丫要负全责知道吗?”
谭斌本来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听到这里反而气极而笑,“哎哟,还想倒打一耙呀?好啊,您先旁边等着,喝口茶运运气,警察来了再表演不迟。”
那女人哇啦哇啦叫起来,句句不离粗口。
谭斌疲倦至极,几乎站立不住,实在懒得跟她说话,走到一边拨通110,报上地址和方位。
周围陆陆续续围上不少看热闹的人,被堵在后面的车主,不耐烦地按着喇叭。
捷达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因为天热,脸涨得猪肝一样。
谭斌以为他能讲点道理,没想到此人一开口,和身旁的女人一个调调,“臭丫头你会开车不?欠他妈修理不是?”
出门碰上这样一对极品,再加上沈培生死不明的刺激,令谭斌有毁灭什么的暴力冲动。
她的血直往头上冲,拿出了轻易不现的彪悍:“你们两口子是不是缺钱啊?缺多少,说吧!叫我一声姑奶奶,我他妈啐给你们,给你们全家买药都管够!”
话音未落,她脸上已挨了重重一掌。
半张脸顷刻间火辣辣作痛,谭斌呆住。活了二十九年,还是第一次挨打。
狂怒中的她完全失去自制,退回驾驶座,倒车,加油门,在一片惊呼声中,宝莱朝着捷达咣当一声撞上去。
周围的人还没有回过神,第二声巨响,夹着女人的凄厉尖叫。
那女人原本站在车侧,被保险杠挂住裤腿,长裤一直撕裂到大腿上方,剐破的地方鲜血淋漓。
那男人立刻拎起一把扳手冲过来,将谭斌一把从车里拽出来。
随后的现场完全陷入一片混乱,直到110赶到才控制住场面。
据现场目击者的口供,捷达车里的那个男人,扳手落下的第一击,就把宝莱车的左侧玻璃砸得粉碎。
第二下是冲着宝莱小姑娘去的,但是有人飞扑上来替她挡住。
第三下也砸在那个人身上。
再后来,又有人冲上来,一脚踹倒了捷达男人,两人滚在地上打成一团。
再再后来,警车就鸣着警笛赶到了。
这些事,谭斌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在玻璃粉碎的刹那,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 39 章

再清醒时,人已在医院。
眼前模糊一片,有人试图和她说话,耳边却嗡嗡声不断。
谭斌努力睁开眼睛,阴翳退去,眼前的轮廓渐渐清晰。
“你醒了?”有人凑近,干净的沐浴液味道,是午后草地的清香。
浓眉下清朗的双目,他有双温柔而深远的眼睛。
“是你?”谭斌意外,一开口声音完全嘶哑。
程睿敏看着她笑一笑。
谭斌游目四顾,周围入眼皆为白色,即刻明白身处何地,昏迷前的记忆全部回转。
检视身体并无伤害,她略微安心,挣扎着要坐起来。
程睿敏按住她的肩膀,“别乱动,手上扎着针头呢。”
床边输液架上,晶莹无色的葡萄糖液体还在一滴滴不紧不慢地坠落。
“你怎么也在这儿?”她问程睿敏。
“正好路过,就送你来医院。”程睿敏说得轻描淡写,并不想提起那场闹剧。
当时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严谨,因为斗殴伤人被巡警带走,至今还被扣在派出所里。
“给你添麻烦了。”谭斌轻声道谢,不想追究原委,也不愿再回想记忆里乱七八糟的一幕。
情绪失控之下的一场发泄,似乎已耗尽所有的力气,她感觉疲倦,重新闭上眼睛。
她情愿象蹩脚电视剧中的镜头,醒过来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她仍记得每一个细节,包括听到噩耗时心脏破碎的脆响。
她依然记得沈培温暖的身体,记得他斯斯艾艾问结婚手续是否麻烦,记得他说相信我我爱你我不会放弃你。
她浑身颤抖起来,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和恐惧。
程睿敏为她掖一掖被角,“冷吗?”
谭斌不做声,整个人瑟缩在被单下,不住发抖,牙关打战。
程睿敏不安起来,“我叫医生。”
他站起身,衣袖却被人拽住。
谭斌紧紧揪着他的袖口,似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
她的脸肿起半边,唇角破损,一缕缕头发被冷汗贴在脸上,睫毛上有细碎的水滴闪烁。
曾经令男性侧目的强悍,此刻统统远去,重新还原为女性的柔弱,眼中只有哀伤和依赖。
他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替她拨开眼前的湿发。
谭斌嘴唇开始颤抖,一点点下撇。
她不看他,脸转到一边,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她抬手去抹,泪水流得更加迅急。
程睿敏试着去擦拭,最终把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
他的手指微凉,手心却温暖而干燥,安抚人心的力量透过体温汩汩传递过来。
眼泪霎那间疯狂涌出眼眶,谭斌终于哭了出来。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灼热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不停地往下流。
他站着不动,感觉心脏抽紧,象日光下的黄油,慢慢化做一滩液体。
就象她柔软的身体倒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眼睫低垂,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心已沦陷。
耐心等她把悲伤发泄干净,逐渐安静,程睿敏在床边坐下。
“有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他这样开口。
谭斌转头看着他,水洗过的眼睛黑白分明。
“我两岁的时候,在护城河上玩,不小心掉进冰窟窿,从此特别怕水。小学开游泳课,别的孩子都利利索索跳下去,只有我站在池边哆嗦,老师的威胁利诱没有任何作用。后来有一天,外公趁我不注意,抱起我扔进游泳池,我又踢又踹,吓得拼命哭叫,然后突然发现,我居然漂在水面上,而且就要游到池边了。”
谭斌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起这样的陈年旧事,更不知该如何接话。
“虽然学会了游泳,可为这事我一直记恨着他。直到有一天外公跟我说,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地方,都被水覆盖着,小敏你回避不了,总有一天要面对它,并且学会对付它。”
他低下头微笑,“人最怕的,是生老病死,可是每个人都避不开逃不过,你总要学着面对。”
谭斌呆望着天花板,脸上并无特别的表情。过一会儿她静静地问:“你都知道了?”
“你的手机一直在响,我想通知你的家人和朋友,就替你接了,是一位姓黄的女士。”
谭斌撑起身体,“她有什么事?”
“她已经来了,就在外边。我和她谈过,建议等你情绪稳定了再见她。你现在愿意见她吗?”
谭斌点头。
这时程睿敏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他取出看一眼,又放回去,“那我先走了。”
“谢谢你!”这一次,谭斌的感激是由衷的。
程睿敏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差别,他犹豫一下,还是拍拍她的手,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哪怕百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要轻言放弃。”
谭斌勉强回他微笑,却笑容苦涩。
“保重!”程睿敏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按一按,“有什么我能做的,一定要让我知道。”
他拉开门出去了。
走出门诊大楼,余永麟在门外等着他。
“完事了?”程睿敏靠着花坛的水泥墩子,脸色有点发白。
“啊,给了事主五千块钱,私了了。”
“严谨呢?”
“也放出来了。他说替你把车开回去,家里等你。”
程睿敏仿佛松了口气,就势坐下,“这么久,特难缠是吗?”
“可不是。”余永麟直点头,“那夫妻俩忒生猛,好像局里也有熟人,搞得我那哥们儿都皱眉,差点摁不住。”
“严谨没当场尥蹶子吧?”
“你那发小儿啊,”余永麟忍不住笑,“这回碰上一个生瓜蛋儿的小片警,进去就给週小黑屋去了,让大灯照了仨小时。”
程睿敏皱起眉头,“人没吃亏吧?”
“那倒没有,警察也是看人下菜。主要是那男的给揍得不轻,你想啊,两口子都血赤乎拉的一身伤,尤其是女的,象被强暴过一样,换谁也得给他们打同情分。”
这还不是主要原因,关键是严谨进了派出所,嚣张得象回自己家,整一个混不吝的痞子相,两句话就把办案的民警气得脸色发青。
碍着面子,余永麟没好意思说,他当时只以为遇到了黑社会大哥。
严谨的为人,程睿敏当然更清楚,把余永麟叫出来,就是怕严谨暴脾气发作,再捅出大娄子。
“真不好意思。”他说,“为这点儿无聊事,上着班还要麻烦你。”
“见外不是,朋友不就是用来坑的嘛?”
程睿敏笑,看见余永麟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他伸出手,“饶一口。”
但他含着一口水,却半天咽不下去,脸上现出隐忍而痛楚的神色。
余永麟回头,“怎么了?”
程睿敏没出声,余永麟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然后变做两个,他闭上眼睛。
“老程?”
程睿敏睁开眼睛,若无其事,“没事儿。”
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却直打晃。
余永麟扶他一把,“到底有事没事?守着医院呢,挂个号去?”
程睿敏低声说了实话,“刚挨了两下,背疼。”
“靠!”余永麟一听就炸了,“你干嘛不早说?验伤了没有?走走走,先照个片子。”
程睿敏扒拉开他的手,“照过了,就是软组织挫伤,没别的毛病。”
余永麟还在嚷嚷,“你为什么不提供验伤证明?妈的早知道有这一出,我给他钱?我给他个屁!”
大门口医生和患者来来去去,有人投过诧异的目光。
程睿敏无奈,“瞅瞅,你都这反应,让严谨知道,他还不当场碎了那小子?”他叹气,“本来理就不在这边,息事宁人算了。”
一句话提醒了余永麟,他连连摇头,“一起呆了五年,为什么我就没发现,谭Cherie的性子这么暴烈?刚才那边一口咬死,是她故意开车撞人,真要起诉,可够得上故意伤害罪了。”
“都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不能怪她。”程睿敏凑近,低声说了几句话。
余永麟立刻瞪大眼睛:“真的?”
程睿敏点头。
“这也忒邪性了。”余永麟脸上变色,拔腿就往门里走,“我去看看她。”
“别!”程睿敏一把拉住他,“她心里正难受,你去了还得强颜做笑应付你,你就甭添乱了,送我回家!”
程睿敏住在机场高速附近,绿树丛中一片颜色鲜明的联排别墅。
严谨正百无聊赖地站在大门前,双手插在裤兜里望着来车的方向。
他身上的衬衣揉得一塌糊涂,上面又是血又是土,领口一直撕到锁骨处。
路边经过的人难免好奇地打量他。
他倒也不在乎,是男的就吊儿郎当地看回去,女的就冲人笑一笑。
老远看到余永麟扶着程睿敏下车,他小跑着奔过去。


第 40 章

余永麟一路压着车速,一直就没敢超过八十公里。可每次轻微的震动透过尾椎骨上行,都让程睿敏一身一身地出冷汗。
好容易熬到家门口,瞧见严谨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几小时前两人一个奔医院一个进派出所,都没顾得上互相看几眼。
按照严谨后来的说法,程睿敏当时一个心眼儿都在谭斌身上,压根儿就没想起,还有兄弟陷身困境,典型的重色轻友。
不过看到程睿敏,他还是很高兴,上前一把搂住肩膀捶了几下,得意洋洋地笑着说:“怎么样?哥们儿荒了多年的功夫,使出来照样威震京西吧?”
程睿敏的脊背顿时僵硬,痛得眼前一黑,人往前直栽过去。
幸亏余永麟眼明手快扶住他,看着严谨几近恼火:“他背伤得厉害你不知道?”
严谨放下手,这才发现程睿敏脸上都变了颜色。他楞了楞,随即反应过来,“操,中那王八蛋的招了?”
余永麟点点头。
严谨两条眉毛竖成倒八字,抓着程睿敏的胳膊要看伤势,“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早说?你傻啊还是白痴啊?”
程睿敏被质问得烦躁,“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会这么疼?”
“瞅你那小样儿!”严谨竖起食指直杵到他眼前,“你心眼儿不灵光,长眼睛没有?那是什么?铁扳手你知道不?”
程睿敏推开他的手,转身对余永麟说:“你先回去吧,嫂子也要人照顾,这儿还有严谨。”
余永麟站住,小心地看着他:“你真的没事?”
程睿敏摇头一笑,“我把病历给你看?”
余永麟释然,露出一丝苦笑,“那我真走了,岳父岳母提前驾到,每天都得回去请安,我现在就是一夹心饼干。”
程睿敏扶着他的肩,轻轻摇了摇,表示理解和同情。
“赶紧走吧,回头我和严谨找机会谢你。”
严谨也过来,正经八百地跟余永麟握手道别,又做出一脸的诚恳之色,“哥们儿多谢了!这是兄弟的片子,您拿好,赶明儿有什么要帮忙的,一个电话,兄弟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他一旦正经起来,就和平日的嬉皮笑脸大相径庭,象换了一个人。
那名片也很特别,米白色的纸面上,只有一个电话,一个人名。
余永麟给逗得笑出来,收起名片要告辞,又被程睿敏叫住,拉到一边低声说:“先给你打声招呼,老爷子今天给司长打过电话,见面的事,他的秘书在安排。”
余永麟吃惊:“你真去见你爸了?”
“嗯,不然我怎么会在后海那儿出没?”
“老程,”余永麟一脸诧异,“被那荷兰老头儿逼得差点儿跳什刹海,你都没搬动老爷子,田军倒有这么大面子?”
程睿敏抬起眼睛笑一笑,眼神通彻,带着许久不见的犀利,余永麟便觉得头皮有点飕飕地发紧,象是又回到了MPL时代。
对着这双眼睛,任何客观理由或者辩驳都会变得苍白无力,即使未做亏心事也会无端觉得心虚。
他听到程睿敏说:“我看他是只潜力股而已。”
PNDD即将到来的机构重组,已经在中高层中引起一场大地震,人人都在寻找机会或者后路。
田军感兴趣的,是即将退休的梁副总的位置,所以正在四下活动。
这当然是冰层下的暗流,表面上一切依然平静如昔。
余永麟想了想问:“什么时候能见面?”
“没说,应该很快。 到时候你陪着田军见李司长,我就不去了。”
余永麟的头顶顿时哗啦啦打了个闪,他跳起来:“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程睿敏连忙按着他安抚:“你一惊一乍地做什么?我还要在这个行业混,介入太深不好,后面的事,你已经足够应付了。”
余永麟表情凝固片刻,接着放松,笑了笑,“我明白,多谢了!”
两人如今的身份,一个是合作伙伴,一个是供应商,早已泾渭分明,自然要避嫌。
严谨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直想不明白,这些个所谓的金领白领,每天绞尽脑汁穷折腾,风里来雨里去,到底图的是什么?
年薪百万又怎么样?剥去外表的光鲜,还是个打工的,永远是给别人做嫁衣。
对他的疑问,程睿敏向来嗤之以鼻,“你一个卖鱼虾蟹贝的农民企业家懂什么?”
不过今天严谨没有立刻回嘴,程睿敏显然伤得不轻,从门口到客厅,几十步路走出了一头汗。
直到伏在沙发上,他才泄了一口气。
严谨想撩起的他的上衣,“让我看看,伤哪儿了?”
程睿敏用力揪着衣服下摆,不耐烦地抵抗,“别烦我!”
但他明显不是严谨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按住双手,衬衣被卷起,严谨则响亮地抽口冷气。
背部横着两块狰狞而触目的瘀青。
“我靠!”严谨一脚一脚踢着沙发腿,“我靠我靠……我操他大爷,当时怎么没一个窝心脚踹死那王八蛋?”
程睿敏抬起手,指指落地窗外的花园:“外面有铁栅栏。”
严谨住了脚,真的转头打量一番,然后看着他认真地问:“你当我和你一样傻啊?”
程睿敏埋下头笑,不小心牵动伤处,他皱紧眉轻轻吸气。
严谨只好问:“家里有止痛喷剂吗?”
“有,电视柜下面。”
严谨取了看过有效期,卷起袖子,“来吧,缓了疼再说,二十四小时以后才能热敷。”
小心上完药,他蹲在程睿敏身边,“哎,我说小幺,那姓谭的妞儿,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跟人没关系吗?那你今天这舍己为人英雄救美,演的又是哪一出?”
程睿敏没出声。真要细究起动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原是堵车堵得心烦,上前看个热闹,但一见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完全孤立无援的样子,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什么都忘了。
犹豫一会儿他开口:“上回在塘沽,我把事彻底办砸了。”
严谨马上把脸部所有能皱的地方都皱了起来。
“难怪,走的时候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两个人都灰头土脸的,你对人做什么了?”
“我揣着别的心思去的,临时又改了主意,结果乱了步子,一塌糊涂就败下阵了。”
“嗨,就这么点儿事。”严谨摸着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子茬,笑得不怀好意,“我以为你要霸王硬上弓呢。不过那小妞儿是有点儿意思,看人的时候吧,眼神刷刷刷,象在剥人衣服。”
程睿敏哭笑不得,脸埋在沙发里不理他。
“人不甩你对吧?”严谨挤兑他,“泡个妞而已,有你这么费劲的吗?真给兄弟丢人。”
程睿敏直后悔自己多了一句嘴。
严谨还在继续:“当年老二就是个傻子,没成想你比他还傻。就说那个徐悦然,当初我怎么劝你来着?甭跟她墨叽,生米煮成熟饭先娶回家,再哄她生个孩子,她就老实了,什么事业什么追求,狗屁不是。你不听,结果怎么样?鸡飞蛋打,到手的鸭子,飞了!”
程睿敏只回他两个字:“滚蛋!”
“啧啧啧,真不和谐。从小你就这样,没词了就开始犯浑,几十年了你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回家见你亲爸爸,还要抓着我壮胆,瞧你那点儿出息!”
程睿敏索性抓起靠垫闷在头上。
严谨望着他嘿嘿笑,总算报了农民企业家的仇,心满意足地站起身。熟门熟路摸到卫生间。
今天他也吃了不少亏,颧骨和眼角都挂了彩。
正到处寻找创可贴,严谨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声问:“小幺,你那心上人,叫什么来着?哦,谭斌,你得和她对对口供你知道吗?”
没有人回答他。
严谨对着镜子咕哝,“挺漂亮一妞儿,怎么起个男的名字?”
等他收拾清爽出来,程睿敏仍在沙发上维持着原姿势。
严谨走过去碰碰他:“小幺,床上躺着去。”
程睿敏没有任何反应。
严谨吓一跳,急忙凑近,见他呼吸均匀,表情和缓,原来是睡着了,这才放下心。
他摇头,不明白做得如此辛苦所为何来。
这时什么地方传来隐约的手机铃声。声音闷闷的,似被什么东西捂着。
四处寻找,终于在沙发靠垫下发现程睿敏的手机。他无声骂一句,用垫子卷起手机离开客厅。
手机还在响,屏幕上闪动的,是“谭斌”两个字。
严谨眼珠转了转,按下接听键凑在耳边。
谭斌听到一个陌生男人“喂“了一声,立刻道歉:“对不起,打错了。”
她挂了电话,看着号码直纳闷。
这是她从保存的短信中拨过去的,按说不会出错。
再试一次,依然是那个陌生的声音,“Hello!”
她犹豫:“请问这是 13901xxxxxx吗?我找程睿敏。”
这个号码她已经可以背下来。
那边说:“号没错,可是小幺不方便,妹妹你有事,跟哥哥说一样的。”
印象里管程睿敏叫“小幺”的,只有一个人。
谭斌想起他的脸,却记不起他的名字,只好跟着他顺嘴胡诌,“那就麻烦哥哥了,请程睿敏接电话好吗?”
“不是我蒙你,小幺真不能接电话。”
谭斌迟疑一下,“他……他没事吧?派出所找我问话,我刚知道他被人砸了两下,伤着了吗?”
“哎哟妹妹,真让你问着了。”严谨一脸坏笑,声音却显得沉痛无比,“小幺他伤得很重,疼得死去活来,这会儿连床都下不来了。”
他往客厅方向看一眼,心说天地良心,我可一句谎话都没说。
手机里立刻没了声音。
“喂喂……”
谭斌的声音再传过来,已经变得干脆利落,“告诉我地址,我现在过去。”
严谨抬头看看天色,窗外阴云压境,一场秋雨眼看就要下来了。
他笑笑,“好,我说你记着。”


第 41 章

严谨抬头看看天色,窗外阴云压境,一场秋雨眼看就要下来了。
他笑笑,“好,我说你记着。”
种子已经播下,至于长出什么样的果子,那该是当事人的烦恼,他已经尽力。
门铃响起时,程睿敏正在书房处理邮件。
以为严谨忘了东西去而复返,甚至没有从门禁里看一眼,他就按下开门键。
门一开,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愣住。
程睿敏从浴室出来不久,头发还湿漉漉地垂在额角,身上只松松系着一件浴衣,胸口肌肤若隐若现。
“小谭?”他在慌乱中退后一步,差点被门口的地毯绊倒,“你……你怎么来了?”
谭斌同样感觉局促.,目光闪躲,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才合适。
不过她最先恢复常态,视线挪到他的脸上,装出没事人的模样。
“对不起,我在门外等一会儿。”
程睿敏回过神,赶紧勒上衣带,让出通道,“请进请进,你先坐着,我换件衣服。”
如果没有看错,他居然红了脸,逃一样离开客厅。
谭斌在沙发处坐下,低头笑一笑。
一照面,她就知道自己被人涮了。
虽然下午见过面,直觉没有严谨说的那么严重,但她心中忐忑不安,不顾黄槿的劝阻,执意打车过来。
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竟遭遇春光乍泄的场面。
她怔怔看着程睿敏走下楼梯。
他已换过T恤和运动裤,步履从容,但留意观察,依然能发觉异样。
手臂动作颇为僵硬,坐下时小心翼翼,背部似无法挺直。
谭斌的心仿佛被人揪住。
来的路上无数次回想当时的情景,一遍遍在心里模拟着,如果换做自己,会不会不假思索地扑过去?
但她最终发现,即使是沈培,她也不能完全保证,电光火石的一刻,自己能够以身相代。
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再迟钝也该明白了。
那一天的云层压得很低,黑压压似夏日暴雨前的一刻。
她在出租车的后座,将额头抵在车窗上,双眼渐渐泛红。
世间无数人相遇相离,缘起缘灭,时和运缺一不可,早一秒晚一秒,都只能擦身而过,注定是过眼烟云。
她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说。
“喝点什么?”程睿敏问她。
“不用,谢谢。”谭斌摇头。
的确是什么也喝不下,从看到沈培那只鞋开始,感觉就象吞过一块焦炭,从口腔到食道,一直烧灼似的疼痛。
程睿敏微笑:“身体好点了?你怎么过来的?”
便装的他看上去年轻而放松,与平日西装革履修饰整齐的程睿敏不太一样。
“打车来的。”谭斌如实回答,“我打你手机,你朋友接的,说你伤得很厉害,伤得……不能活动。”
“这小子……”程睿敏笑,总算明白,严谨临走时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小幺,背伤了,腰还是能动一动的。”
他又说:“本来想教育教育那公母俩,不过……咳,再等等,没准儿有个理由,让我心一软,能放过他们。”
谭斌沉默地注视程睿敏。
纵使千言万语,她能说的话,也只有一句:“今天的事,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自己闯的祸,连累到你和你的朋友,我很抱歉。”
“你想太多了。”程睿敏望着她,“举手之劳,别放在心上。”
这么近的距离,看得到她眼中的伤感和迷茫,可即使近在咫尺,他依然触不到她的手。
他退后,靠在沙发上,柔软的丝绒面料,并不能减轻背部的疼痛。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玻璃窗外的云层却是越压越低,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室外就黑得象深夜,空气中始终酝酿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程睿敏起身开了顶灯,
谭斌抬头,尚未说话,天空中电光霍然一闪,几秒钟后雷声炸响,轰隆隆一声接一声,近得如在耳边,雷雨风把露台处的纱帘高高卷起。
不消片刻,豆大的雨点先落了下来,接着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谭斌站起来,惊异地问:“冰雹?”
程睿敏探头看一眼,“是,还挺大。”他想关上露台的推拉门,却无法如愿,稍微用力,背伤就象撕裂一样。
他倚着门框定定神,谭斌已经走过来,拉上门站在他身边。
他隐忍的表情,并未逃过她的双眼。
“你坐下好吗?能不动就别动。”她望着他,是祈求的口气。
程睿敏只得朝她笑笑。
片刻后天色亮了许多,蚕豆大的冰雹霰弹一样四处跳跃,弹在玻璃上啪啪作响。
“今年天气真怪,秋天了还有雷雨和冰雹。”程睿敏说。
“嗯。”谭斌分明走神。
她想看看他的伤势,又觉得唐突而冒失。
程睿敏极力想驱散凝滞的空气,于是继续刚才的话题:“派出所找过你?”
“啊?对,他们找我问话。”
一天之内,两次和同一个派出所打交道,想起那个片警惊异的表情,谭斌嘴角有一丝无奈的笑。
“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谭斌低头,有点儿惭愧,“前面照实说的,后来的场面,我说被伤至脑震荡,不小心就把油门当作刹车,他们一直追问,我一口咬死,就是错踩了刹车。”
“挺好。”程睿敏笑笑,“严谨要和你对口供,我告诉他,他根本没有见识过Sales忽悠人的水准。”
谭斌更加羞愧,“不好意思。”
“以后千万小心,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遇到不讲道理的,能忍则忍,你得先保证自己人身不受伤害。”
“我知道。”谭斌点头,随后补充,“你也一样。”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复杂的含义,足以让程睿敏将目光避开。
他迟疑,虽觉难以启齿,终于还是问出来,“那……男朋友的下落,有没有进展?”
“有。”谭斌的声音很低,“警方今天找到他的手表和相机。”
程睿敏挑起眉毛,微觉意外。
“手表和相机?”
“是,有两个人用它们和牧民交换食物和衣服,据说,那两人的样子,很象警方通缉的毒贩。”
程睿敏心里咯噔一下,张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如果沈培真的在草原中和逃犯遭遇,的确是凶多吉少。
他伸出一只手,手指无意识地涂抹着茶几上的水渍。
他很少有这种不知所措的动作。
谭斌勉强一笑,“我觉得……还好吧,总好过……好过……生死不明。”
她的声音颤抖,然后哽咽,最终没能忍住,深埋下头,手遮着额头和眼睛,双肩和背部剧烈发抖。
程睿敏挪到她身边,踌躇良久,轻叹口气,只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安抚地拍着,就象他平日安慰沮丧的下属。
“警方还在找那两人对吧?”他勉强组织着措辞,自己都能感觉到语言的无力,“他们现在最想的,是活着逃脱追捕,不见得有伤人的心思。你安下心,再等几天,说不定就有消息。”
这一次谭斌却很快平静,抬手抹去眼泪,“对不起,我失态了。”
程睿敏慢慢退回原处,“明早去雍和宫上柱香许个愿吧,都说雍和宫的香火是最灵的。”
谭斌一怔,“我不信佛。”
“看得出来。” 程睿敏温和地说,“我也不信。但是那个地方,也许能让你感觉到平静和希望。而奇迹,只有你真正相信的时候,它才会出现。”
谭斌低下头不说话,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外面冰雹的声音渐渐止了,只剩下单调的雨声,似瓢泼,不见丝毫雨停的迹象。
客厅电话此时骤响,程睿敏说声“对不起”,走到书房接听。
笑声一传出来,便知道是严谨。
“喂,上手了没有?我没搅黄你的好事吧?”
程睿敏异常恼火:“你把人巴巴地骗来,这么大雨怎么办?你滚过来,把人送回去。”
此处是别墅集中的地方,很少有空出租车经过,天气不好的时候更加困难。
严谨笑得直喘气,“程小幺,这是多好的借口啊,老天都在给你创造机会,你再矫情,当心天打雷劈。”
“少废话,赶紧开车过来。”
“老子没那闲功夫。”严谨一字字说完,扑嗒一声挂了电话。
程睿敏气得说不出话,站在窗前犹豫很久。
他回到客厅,发现谭斌站在楼梯过道处,正仰脸注视着墙上的照片。
楼梯下的空间长约六米,十几平米的墙壁上,挂满了相框。
那些镜框是程睿敏从世界各地搜寻来的收藏,各种材质都有。
其中一部分黑白照片,颜色已经发黄,显然经过了不少年头。
谭斌看到戴着红领巾的少年程睿敏,一位五六十岁的清瘦老人搂着他的肩膀,身后是S大著名的标志。
更早一些的,一看就知道是母子两人,眉眼的神韵颇为相似,那女子脂粉不施,身上的装束是八十年代初的服饰,但五官秀丽,笑容温柔,竟是难得的天然美女。
一路看下来,谭斌隐约觉得少点什么,却又想不起为什么。
此刻让她目光定格的,是一幅彩色照片。
三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并肩勾腿坐在石栏上,对着镜头笑得青春灿烂。


第 42 章

此刻让她目光定格的,是一幅彩色照片。
三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并肩勾腿坐在石栏上,对着镜头笑得青春灿烂。
虽然年少青涩,但容貌与今日相比,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一眼就能认出。
照片中的严谨咧着嘴毫无顾忌地大笑,程睿敏则笑得收敛,头顶却直直竖着两根手指,乍一看象蜗牛的触角。而手指的主人,一脸无辜地看向前方,笑容纯真清澈。
他的形容在三兄弟中最为出色,五官轮廓分明,谭斌不由凑近多看了两眼。
程睿敏静静地站在书房门外,她看照片,他看她背影,两个人都没有动。
客厅内一时间没有别的声音,四周只余雨声不停。气温在雨后骤然下降,近灯光处似凝起一层雾气。
直到谭斌转身,发现程睿敏就站在身后,顿时吓了一跳。
“对不起。”她立刻道歉,“一时好奇。”
程睿敏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墙壁上,然后他笑一笑,“没关系,挂在这儿就是给人看的。”
谭斌问:“三剑客?”
“对。高考完拍的,挺傻的是吧?”
谭斌抿紧嘴唇没有出声,分明是有点默认的意思。
程睿敏走过来,伸出手指在镜框玻璃上抹了一下。指尖一层薄薄的灰尘,象已经尘封的往事。
“转眼就十几年了,做梦一样。”他说。
“都一样。”谭斌微笑,“我现在还常做梦,发下来一堆卷子,旁人刷刷地答题,我却一个字都看不懂,梦里一身一身出冷汗,醒过来按着心口庆幸,说幸亏是梦,这时才能想起,已经过去十年了。”
程睿敏看她一眼,失笑。
“这几年和考试有关的梦少多了,又换了花样,不停地丢合同,各种各样的原因……”
谭斌知道自己话多,可是只有不停嘴地说话,才能勉强压下心口的钝痛。
“你太紧张了,对自己要求太高。”
“你说的对,以前Tony批评过,我对人对己都太苛刻,凡事强求十全十美,连累得周围人都陪着我紧张。”
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沈培。
不一样的是,沈培从不抱怨。之前以为他天性温厚,但把前尘旧事一一过目,谭斌发觉,不过是他有足够的耐心容忍她。
程睿敏却保持沉默,望着她出神。
一天之内她似已憔悴落形,浓密的长发胡乱夹在脑后,碎发溅落,纷披在额角颈后。原本标致的面孔,因为没有上妆,脸颊嘴唇都缺乏血色。
他终于伸出手,抚摸着她的鬓角,语气非常非常地温柔,“这没什么,不要总是苛责自己。”
谭斌受惊一样抬起眼睛。
两个人站得如此接近,可以看到对方瞳孔中小小的自己,但又似隔着一线天。她不敢动,也不能动,整个人如被点了穴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忽然醒悟,踉跄后退,语无伦次,“我……太晚了……对不起……我该回家了。”
程睿敏也退后,身体靠在楼梯上,象刚打完一场仗,累得几乎说不出话。他看向露台,大雨还在不停地下。
“我想……”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回不去了。”
谭斌象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又象是没有完全明白,所有的矛盾挣扎都清清楚楚暴露在脸上。
看着她略带凄惶的神色,程睿敏的心口疼而苦涩,但能见到她片刻的挣扎痛苦,到底还是值得的。
谭斌最终镇静下来,“明天还要上班,我真的要回去。”
程睿敏无奈,“这附近方圆三公里,不会有一辆空出租车,你怎么个回法儿?”
谭斌没有回答,而是绕过他走到沙发处,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印有“同仁堂”标志的塑料袋。
“明天开始,每天一丸,黄酒化开,敷在伤处。”她把一盒活血化瘀的外伤中药放在茶几上。
程睿敏远远抱臂站着,并不说话。
谭斌把背包挎在肩上,抬头笑一笑:“可以电话叫车的,你没有试过吗?”
程睿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置可否。
她坐在玄关处换鞋,再抬头,程睿敏已把手臂支在墙上,挡着她的去路。
“别回去了。”他的声音很平静:“这种天气,又是城外,你叫了车不一定有人愿意来,就算有车,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回去也不安全,我今天又实在不能开车。”
谭斌安静地看着他,坚决地摇头。
“留下来有这么难吗?你对我这点儿信任都没有?”
程睿敏依然维持着风度,紧绷的嘴角却分明有压不住的火气。
他明显误会了。
谭斌想说,不是不信任他,她不能信任的,是自己。
但是她忽然间松懈下来,这样子较劲,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有什么意义?又能证明什么?
谭斌颓然脱下穿了一半的鞋,低声说:“好吧,麻烦你了。”
程睿敏反而一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带她到一层客房。
客房面积不大,却家具齐全,墙上挂着小液晶电视,外面连着一间小小的浴室。
他从衣柜里取出一套未拆封的男式睡衣裤,并一一交待,“厨房有电热水壶,冰箱里有饮料,你别拘束,当自己家一样。”
谭斌也客气得不得了,“今天骚扰你太多,实在抱歉。”
程睿敏牵牵嘴角,表情似笑非笑,带着一点奚落的味道。
谭斌避开他的眼光,低声说:“今晚伤处可能很疼,冰敷会好过一点儿,实在顶不住,可以吃止痛药。”
四年前她曾在浴室摔过一次,知道个中滋味,那个晚上疼得她落泪。
程睿敏点头,“我在二楼,还有些邮件要看,有事你叫我。”又说,“房门可以从里面上锁。”
谭斌知道把他得罪了,索性紧闭嘴唇,什么也不肯说,反正欠他的已足够多。
程睿敏便不再多话,关门离开。
洗完澡换上睡衣,谭斌关了灯,打开电视机。
一天内发生的事太多,其实就算回家也睡不着。
HBO正在播一部爱情片,节奏沉闷,她却看进去了,并被剧情感动。
故事很老套,取自毛姆的小说。
二十年代的英国贵族少妇,随着医生丈夫来到中国上海,终日被孤独和沉闷包围,狭小的社交圈里,她很轻易地爱上另一个已婚男子。
后来她跟着丈夫深入霍乱猖獗的偏僻乡镇,夫妇携手对付病困的过程中,她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丈夫,当他们互相敞开心扉之时,丈夫却不幸染上了霍乱。
影片的最后,女歌手用无比哀怨的声音唱出:“恋爱中每一个瞬间都可能就是一生,时光都已经不再,你比我更永恒……”
谭谭斌静静坐在黑暗中,眼泪流了一脸。
她害怕独自面对一片寂静,静至无法逃避自己真实的内心。
遥控器把频道变来变去,变换的光影映在她的脸上,闪烁不定。一直到凌晨三四点,终于支撑不住,昏昏沉沉睡过去。
梦中迷迷糊糊的,似有人轻轻推她手臂,她不耐烦地皱眉,裹紧身上的薄被,转个身接着睡。
睁开眼就已经八点半,她哎呀一声坐起来。看看四周,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电视关了,身后的靠枕被抽走两个,脑袋下面只剩一个鸭绒枕头。
原来并非做梦,夜里分明有人进来过。
她怔怔地再坐一会儿,磨磨蹭蹭下床,进浴室洗头洗澡。
洗脸台上有强生的婴儿护肤品,勉强适用。没有化妆品,只能以提包里的粉饼和唇膏草草对付。
然后她发现昨晚脱下的衣服不见了。
正咬牙站在房间正中,犹豫是打电话呢,还是穿着睡衣出去,房门毕剥毕剥响了几声。
谭斌只好拉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
她手臂上搭着的,正是谭斌失踪的衣裤,已经熨烫整齐。
“姑娘,”那中年妇女嗓门挺大,“小程上班去了,他让把衣服收拾了交给你。”
谭斌道谢接过,看到一件保洁公司的围裙,她明白,这是替程睿敏收拾房间的钟点工。
十分钟后她换了衣服离开,最终没好意思问问这位大姐,到底是谁进过她的房间。
程睿敏没有解释,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那天早晨,谭斌也在尽量忘记昨晚发生过的事。


第 43 章

程睿敏没有解释,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那天早晨,谭斌也在尽量忘记昨晚发生过的事。
她也是第一次迟到得离谱。
将近十点才遮着一副墨镜,匆匆走进办公室。白衬衣灰西裤依然无懈可击,但没有化妆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
人也沉默,进门就一声不响地坐进格子间。
摘了墨镜,能清楚看到左眼下青肿的痕迹,嘴角结痂的伤口。
同事和她打招呼,对她脸上的伤痕视而不见。
这种可能涉及隐私的话题,除非双方关系特别近,只能留待当事人自己解释。
唯有坐在前面的部门秘书,回头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Cherie,你脸上怎么啦?”
“摔的。”谭斌头都没抬,语气很不耐烦,“操你自己的心!”
小秘书吐吐舌头,不敢再多话。
一晚上只睡了三四个小时,谭斌撑得异常辛苦,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靠咖啡提神。
可以请假,但家里有太多的角落,让她想起沈培,胸口便象刀剜一般锐疼。她情愿有事情把脑子占满,这样才不会胡思乱想。
打开outlook检查邮件,满屏的文字在眼前跳跃不定,让人心头烦躁欲呕。
她定定神,喝口咖啡,努力集中起精神。
看到发件人里有刘树凡的名字,不敢怠慢,立刻点开。
昨天下午两人谈到一半,谭斌就匆匆离开,刘树凡晚间飞往新加坡之前,给谭斌留下作业,今天务必把三季度的销售数字落实。
邮件中的数字,比之前的目标,高出了百分之二十。
这是程睿敏离开后的第一个季度,如果数字惨淡,刘树凡脸上会很不好看。
也是谭斌担任Acting总监后的第一个季度,任务是否能完成,对她能否把Acting这个单词从名片中去掉,也至关重要。
谭斌扶着额头,觉得一侧太阳穴怦怦乱跳。
PNDD的集采合同,下个季度才有可能完全结束,计入销售业绩。
河北和天津地区的销售机会,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唯一可以挖掘到增长机会的,是北京地区其他行业的客户。
但北京地区的销售经理周杨,看到数字就跳了起来。
“绝对不可能。”他嚷嚷,“谁同意的?简直疯了!”
谭斌按住他的肩膀,“Young,稍安勿躁,不是在和你商量吗?”
带了两个多月团队,谭斌基本上已经摸透他们的脾气。
周杨是那种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消极性格,对任何建议要求,第一反应肯定是否定,但如果能按捺住他的性子,说明道理之后,他也会接受。
周杨气哼哼地坐下,脸扭到一边,鼻孔里似乎向外喷着冷气。
谭斌只装做没看见,慢腾腾地继续说:“这是Kenny敲死的数字,我还没有点头,因为没有和你们确认。退一万步,即使我们不能完成,也该有个合理的理由和数字,提前给Kenny对吧?”
周杨喘气的声音低了下去。
“把你手里所有的销售机会都亮出来吧。”
周杨抬头,“我都列给你了。”
谭斌微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Young,我太了解你,兜里总喜欢藏一点儿,好孩子,还是拿出来吧,该藏着掖着的,我也会帮你。”
周杨被一声好孩子叫得没了脾气,只好接上投影仪,把Excel表打在大屏幕上。
他边调整着焦距边嘟囔,“反正我做不到,太没谱了。”
谭斌不去和他理论,只顾专注地盯着屏幕,强迫他一个个确认着机会率。
最后把所有机会率在80%以上的销售额加起来,得出的数字,已经非常接近目标。
周杨照例反对,但是口气不再强硬:“这不行,百分之八十的机会,随时会崩盘,老大你不能害我!”
有了这个数字,谭斌心里多少有了底。
她不想太逼他,又要给自己给刘树凡一个交待,只能采取折衷的办法。
“这样吧,咱们达成一个Agreement,第一,你必须要保证完成原来的target,第二,我答应你,这多出来的部分,我按Up Sales报上去。只要能达到,你需要任何资源,人手也好,折扣也好,都可以提要求。”
周杨立刻直起身,“真的?”
“真的。”
“那好。”周杨马上开出条件,“我要换助理。”
谭斌惊讶:“方芳?”
“对。”
“为什么?”
“我没有用过这么笨的助理,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她天天在做什么,偶尔支她办件事,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居然跟我说,她是销售助理,不是秘书。”
谭斌沉默片刻,然后问:“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你有没有告诉过她该怎么做?”
周杨不屑地回答:“都要别人告诉她,还要她干什么?老大你天天教育我应该怎么做了吗?”
谭斌想了想,很快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方芳跟着她的时候,每个月的月初,她会做一份Action Plan交给方芳,每周一次Review,月末再做次总结。
而周杨是大咧咧的风格,最讨厌做计划,他自己心里当然有数,跟着他的人难免一头雾水。
她看看腕表,已接近午餐的点儿,只好长话短说,“Young,我相信你是最好的销售经理,不然不会把你放在北京的位置上。但我对你有一个要求。”
周杨露出询问的表情。
“不要轻易否定自己的下属,你是他们的Manager,也是他们的教练和指导,对他们的成长负有责任。想过没有,球队输了球,先下课的,为什么往往是教练?”
周杨并不同意,一副抬杠的架势,“如果是中国足球队,谁下课都没用。”
谭斌无奈,做个暂停的手势,“好好,回头咱俩找个时间细谈,你先保证销售完成Target。今天我和方芳先谈谈。”
但她没想到,午饭时刚和方芳提起话头,方芳就哭了。
“我不干了,真的没法再和他共事。”
谭斌递纸巾给她,“哎哟,怎么又哭了?以前你没这么多眼泪嘛。”
方芳把脸埋在纸巾里,抽噎一会儿止住眼泪,“你给我调个地区吧,哪儿都行,出差也没关系。我快被折磨疯了,自从转到他名下,就没有痛快过,怎么都是错,我压根儿就没做对过事。”
谭斌放下筷子,苦笑,发觉自己低估了事态,这已经不是调停可以解决的矛盾。
上下级之间变成水火不容的情势,不可能是一方的错,十有八九双方都有问题。
不过现在只能先安抚一方。
想了想她说:“我问你,假如我给你调个地区,你发现和新老板也合不来,那时候该怎么办?”
方芳切一声,“我不信,象他这么BT的有多少?总还有好老板吧?”
谭斌吁口气,心里暗暗摇头,声音便有点严厉,“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根本没有听进去。Young的工作能力很强,跟着他你能学到很多,为什么你就不能调整心态,好好和他相处?”
“我已经尽力在做了,我尊重他,事事都征求他的意见。可他呢?他为什么不调整心态,学学怎么去尊重别人?他要做什么,从来不提前打招呼,想起一出是一出,我还要天天和他玩猜心游戏,猜错了就发脾气。他谁呀他?我服侍自己爹妈都没这么上心过。”
她的语气冲动而激烈,脸涨得通红。
谭斌看着她反而笑了,“我说方芳,你交过男朋友没有?”
方芳一愣,“什么?”
“有男朋友吗?”
“有。为什么问这个?”
“你有没有发觉,男性大多有一个特征?他很少主动挑起话题,因为他们不认为自己应该说太多的话。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必须有技巧地强迫他说话。”
“还需要技巧?美死他。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找碴吵架,吵到一定火候他就把心里话吐出来了。”
“看,”谭斌摊开手,又眨眨眼,“这也是一种技巧。”
方芳噗哧一声笑出来,情绪好了许多,“你在鼓励我和Young吵架?”
“No,No,No。”谭斌摇手笑,“我是说,他首先是个男人,然后才是你的Line Manager,对付他和对付我不一样。”
方芳抬起头认真地说:“Cherie,我做你助理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用对付这个词。”
“啊,真的?谢谢谢谢!可姑娘你不觉得我跟你妈一样罗嗦?我现在倒有点后悔,那时候事无巨细,管得太细太多,反而限制了你自己做决断的能力。”
上司在忙着自省,方芳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好陪笑。
谭斌接着说下去,“你能针对不同的客户对症下药,为什么不能把你的老板也当作客户?”
“老板和客户能一样吗?”
“为什么不一样?客户那里你销售的是产品,老板跟前你销售的是自己。 而且职场中有什么好坏之分?上司更不适宜用好坏来评价。”
“那用什么?”
“公平,或者非公平。你为他做事,贡献你的时间和精力,他给你资源和个人发展的机会,双方等价交换,只要交易公平就OK。至于什么合不合得来,那不是professional的表达方式。”
方芳垂下眼睛,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半晌开口问:“那我现在怎么办?”
谭斌没有立刻回答,反问她:“你觉得Young性格中最突出的特征是什么?”
方芳认真想一想,“外向,精力过剩,不拘小节。”
“你们俩如今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那个……沟通不畅,我不知道怎么和他沟通。”
“完全正确,看来你很明白。”谭斌笑一笑,“那为什么会搞成今天的局面?还是思想转不过弯?”
“嗯。”方芳低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谭斌指着桌上的菜碟,“好了好了,先吃饭,待会儿菜全凉了,吃完我教你一个办法。”
回公司的路上她面授机宜,“周杨不肯说,你可以试试自己先说。每个月用一页PPT文件,写下你认为本月最重要的几件事,注意,只一页,事件不要超过七个……”
方芳插嘴:“为什么不能超过七个?”
谭斌微微皱眉,“你没上过Business Writing这门课?七个是一般人注意力和记忆力的极限。”
“对不起,您接着说。”方芳脸红。
“ 每件事,你试着用三句话表达清楚,包括你期望的结果,需要的支持和可能的风险,然后看他什么反应。月末的总结报告可以详细一点儿,但也不要过分,你只要让他明白,你都遇到了什么阻力,怎么处理的,结果是什么,就OK。”
方芳犹豫,“他要是不感兴趣怎么办?”
“坚持,这是摸索老板期望值的机会,他不感兴趣,说明那些不是他最想看到的,接着寻找双方的偏差在哪里。关键是调整好心态,这是你工作的一部分。答应我,再坚持三个月,如果集采结束,你还是不能适应,我们再谈论换地方的可能性。”
方芳眼圈有点泛红,“对不起,我知道你压力很大,还给你添麻烦。”
谭斌偏过头笑,“我也不是三头六臂,做得好不好,完全靠你们支持,听话,回去好好干。”
“好。”
回到办公室,谭斌写了一份邮件发给HR的同事,请她给周杨安排关于Leadership的培训。
沟通是双方面的,公平起见,周杨也应该学会如何和女性下属相处。
之后她提前离开公司,真的去雍和宫上了三炷香。
在北京生活了近十年,却从未走进过雍和宫。她学这别人的样子,似模似样的磕头,上香。
临到许愿,她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请保佑他平安回来!
一滴眼泪落在蒲垫前,水晕迅速洇开,消失在砖缝里。


第 44 章

随后几天,谭斌和黄槿几乎一天一个电话,她知道沈培的父亲出院回家,甘肃警方的搜索徒劳无获,既无沈培的消息,也没有两个毒贩的行踪。
每天上班下班,机械地处理着手头的日常业务,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她夜夜失眠,要靠酒精和安眠药,才能睡几个小时。药物控制下的梦境支离破碎,醒过来记不得任何细节,心脏总在砰砰狂跳。
床头的灯光映着她和沈培的合影,谭斌翻身,脸埋进枕头里。
其间文晓慧在MSN和QQ上找不到她,发短信不见回复,打电话语焉不详,终于焦躁起来,下班时分在公司门口堵到她。
谭斌出门时明显一怔,有些意外,但什么也没有说,拉开车门坐进去。
等她转过脸,文晓慧猛抽一口冷气,“怎么象抽过大烟,整个人都缩了水?这脸上……到底出什么事?”
谭斌眼角的青紫略有消退,却依然触目。她无法再隐瞒,只得一五一十交待。
但她没有提到和程睿敏独处的一夜。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联系过,谭斌不敢回想,仿佛心口温软的一块,柔软得无法碰触,她只怕日子久了,那点温度会随风飘逝。
几次欲拨电话,按下拨通键前又改了主意。她不知道除了问问伤势,还能跟他说什么。
文晓慧开车,一直维持着沉默,然后问:“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一个人闷着?”
“我都不知道如何消化,说给你听有什么用?多一个人担心。”
文晓慧用眼角的余光瞟她,表情无奈,“行,你就一个人死撑吧,我看你哪天崩溃。”
谭斌动动嘴角,算是回答。
文晓慧叹口气,趁着红灯腾出右手,抚着她的脸安慰,“没事的,宝贝儿,沈培会没事的。”自己也觉语气空洞无力。
谭斌反而笑了,“这么暧昧,警察哥哥就在外面,你别吓着人家。”又说,“脸上一点粉,全让你蹭下来了。”
见她还能笑出来,文晓慧知道无恙,暂时放心,专心送她回家。
谭斌却聊起别的话题,“你还好?”
“你指什么?”
“所有。”
“你是想问,我和张伟光的事吧?”
谭斌不说话,表示默认。
“他打过几回电话。我没接。周末在家收拾房间,瞧见他送我的那些东西,看着恶心,却下不了决心处理。佩服人家言情片女主角,几克拉的钻戒,一扬小手,嗖一声就甩进海里,多潇洒,觉得自个儿拖泥带水的特没劲。”
谭斌听得哭笑不得。
“比较特别一点的新闻是,那丫头前天找过我。”
“啊?”谭斌意外,“她已经占尽便宜,还找你干什么?”
“不甘心哪。你想啊,丫觉得那么大一块香饽饽,出尽百宝才弄到手,就等着我撒泼打滚哀求她放手,好巩固巩固胜利者的成就感,我却没声了,她多没趣,多寂寞啊!”
“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就告诉我他有多么爱她呗。” 文晓慧不屑地冷笑,“那天她穿件小礼服裙,亮闪闪的黑色,样子倒不错,可那质地,太阳光下看,非常非常象垃圾袋,看得出来费心打扮过,浓妆,假睫毛有半尺长,大白天明晃晃露着前胸和半个后背,整间咖啡馆的人为之侧目。我看着她,真觉自己沦落,怎么会混到跟这种货色争一个男人? ”
谭斌拍拍她的手背,“我说,任何智商七十以上的正常人,遇到这种事,只会找个墙角自己偷乐,小朋友里也有非常懂事的,这么白痴找骂的并不多见。”
“就是。我跟她说,那真好啊,姐姐也替你高兴,快点让他娶你回家吧,不然年年都有十八岁的妹妹成年,你得多累啊!”
谭斌笑,心头一块石头顿时落地。
车子到了小区门口,两人挥手道别。
转过身,谭斌脸上的笑容就垮下来,进了家门,房间内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拖鞋一左一右甩在玄关处,一室的岑寂扑面而来。
不管她心里搁着再多的事,日子还要继续。
周末和田军依旧约在壁球俱乐部,他果然带着女儿晴晴同来。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穿一身运动服,脸有点圆润,可是眉清目秀挺可爱,就是话少。
谭斌连续欠觉,体力便有点跟不上,一局下来就脸色发白,只好请来陪练继续。
她在一旁逗晴晴说话,那小孩却挺酷,回她时“嗯”“啊”“是”,一直没有超过三个字。
谭斌暗笑,心说这孩子颇有乃父之风。
趁着田军下来擦汗喝水,她过去商量:“我想带晴晴出去玩半天。”
田军今天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打球,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并开玩笑说:“打骂都由得你,只要不把我们晴晴拐卖了。”
临到和晴晴商量,她从齐刷刷的刘海下面,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谭斌,半晌才点头。
谭斌曾向年长的同事请教十几岁孩子的心理,同事给她推荐了两本小说,据说出自其女儿最喜欢的两位言情天后。
谭斌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其间忍过无数次关闭电脑的冲动,终于看完一本。
她深感困惑,频频问:“我一般大的时候,看的是古龙和亦舒,最不济也是严沁,现在的孩子在想些什么?”
同事一言以蔽之,“Cherie,你显然老了,也过时了。”
此刻过时的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临行前谭斌多个心眼,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追问一句:“嫂子知道吗?最好和她打声招呼。”
田军惊讶于她的细心和敏感,“没事儿,你们去吧,我和晴晴她妈已经说过了,她知道。”
谭斌的宝莱还在车行整修,此行特意借了文晓慧的车充数。
问晴晴想去哪儿,她顾左右而言他,“谭阿姨我喜欢你的头发。”
不容易,这回总算多于三个字。谭斌笑着回应:“你头发也挺好看,谁带你收拾的?”
“我妈。”晴晴恨恨地揪着刘海,“她的审美土死了,又不许我自己拿主意。”
谭斌想笑,又怕伤了孩子的自尊心,只好扭过脸强忍。
一时想起自己的高中年代,偷偷喜欢上同班的校蓝球队长,渴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刚在头发上玩点花样,便被母亲发现,斥为不务正业,勒令立刻改回原样。
回顾自己灰扑扑的少年时代,谭滨时常感觉遗恨。有时和母亲玩笑着提起,母亲亦有悔意,但仍然嘴硬:我那是为你好,否则你怎么能考上大学?
她忽然同情起晴晴,索性带她到自己常去的发廊。
学生不能烫发染发,也不能变化太大,和发型师商量半天,发型师终于下了剪子。
晴晴显然挺有主意,并没有听任他们摆布,不时制止发型师的手势,询问他的意图。
谭斌感觉尴尬,发型师倒显得怡然。这小孩虽然挑剔,可还算礼貌,他平日见识的顾客,比她难缠的多的是。
在他的手下,新发型渐显雏形。其实也很简单,不过刘海削薄,露出部份额头,两侧头发剪短,修出层次,自然内卷的发梢遮住鼓鼓的腮帮,脸型顿显秀气。
晴晴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终于点头,表示还算满意。
谭斌如蒙大赦,深觉现在的小孩不好对付。
再上车,晴晴明显活泼起来,问题又多又刁钻,问得谭斌无法应付.,几乎败下阵来。
象是“你长这么好看,老板会不会骚扰你”,或者“你的老板帅吗?你是否会爱上他”之类,谭斌冷汗直冒,不知该如何回答。
晚饭两人去了马克西姆西餐厅,谭斌耐心教她如何点全套西餐,如何用葡萄酒佐配不同的食物。
这时候晴晴已完全放下戒心,絮絮向谭斌述说心事。
少女的烦恼,无非是暗恋某位学长,却得不到回应。
谭斌给她倒一点点水果汽酒,笑笑说:“高一的时候,我也喜欢过一个人。他学习很好,所以特别骄傲,傲得凡人不理那种。我很生气,心说有什么了不起,然后拼命用功,直到名次和他并驾齐驱……”
晴晴听得出神,一路问:“后来呢?是不是他开始倒追你?”
“不是你想象的故事。”谭斌微笑,“等我超过他再回头,忽然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我以前看到的,那些让我着迷的优点,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加在他身上的……”
这么深奥的话,晴晴居然听懂了,她问:“我要站得比他高,才能看到真正的他,对吗?”
谭斌欣慰地点头,同时拍拍她红绯绯的脸蛋,以示鼓励。
终于谈到学习,谭斌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英语只是门工具,不用想得太复杂,掌握了它,它就能帮你打开世界的另一扇窗,你会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包括你爸爸妈妈。”
不知道这些话能在晴晴的心中停留多久,但周一和田军见面,她发觉所做的努力,已在田军身上出现效果。
当邀请田军出席周四的技术交流时,田军没有立刻拒绝,只是为难地解释:“前面几个交流我都没有去,只参加你们的,对其他供应商不公平。”
谭斌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您能派个代表吗?我们准备的资料,不全是技术方面的,与业务发展也有关系,如果只有设备部的人参见,对最后的结果评定,不能算是太全面公允,您说对吧?”
田军犹豫片刻,““把你们的资料留下,我先看看再说。”
谭斌见他口气松动,立刻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文件。
不过涉及保密,她只能把内容提要摘出来,又挑了几页和业务发展有关的文字打印出来。
田军默默看了两遍,然后客气地说:“这些信息,最感兴趣的,应该是市场部。这样吧,我和市场部廖总打声招呼,请他们派代表出席,你看行吗?”
口气虽然委婉,表达的意思却很坚决,业务部在前期不会介入。
谭斌有点失望,心里暗自揣度一会儿,觉得市场部廖总也是招标组副组长,如果能有副经理一级的人出面,勉强也压得住场面。
而招标刚进入状态,逼得太紧,容易适得其反,反而招人反感。
她趁机鸣金收兵,忙不迭道谢。
那天晚上,她照例支着电脑继续加班,十点左右,收到一个奇怪的电话。
电话接通,信号非常不好,时断时续,只听到一个人呜啦呜啦地大声喊话,她却听不懂一个字。
以为有人恶作剧,她耐着性子问:“你是谁?请说中国话好吗?”
那边顿时安静下来,过一会儿,扑哒一声挂了电话。
谭斌摇头,把手机扔到一边,接着写她的报告。
写着写着,不知心里哪根弦颤动一下,她的手突然有点发抖。
从手机里调出刚才的号码,三秒钟后,网上查询的结果分明是:卡号归属地,甘肃甘南,神州行卡。


第 45 章

谭斌手指冰凉,几乎捏不住手机。她拨回去,回铃音一遍遍回响,却没有人接。
再拨几次,对方关机了。
谭斌无计可施,一时间紧张得浑身哆嗦。
那号码既然是神州行,街头随处就可以买到,不需要任何证件,自然不能依靠它找到机主信息。
咬牙坐了一会儿,她翻出钱包,里面有张卡片,是上回甘肃省公安厅两个警察留下的联系方式。
这一次很顺利,只一声回铃,电话就通了,听声音是那个老警察。
他抄下号码,告诉谭斌保持手机和其他通讯方式二十四小时畅通,对方很可能再打回来。现在首先要确认的,是打电话的人的确和沈培有关。
谭斌问:“可是他们说话我听不懂,该怎么对话?”
“听你的描述,很可能是当地藏民,他们很多不会说汉话,可听得懂。我们会申请监听和翻译,但人员设备到位,法定程序批准,都需要时间。你听着,再有类似的电话,用缓慢清楚的普通话告诉他,继续保持联系,并让他们提供沈培活着的证明。”
谭斌楞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您怀疑是绑架?”
“不一定,如果绑架,他们很有可能去找沈培的父母。”
当晚谭斌把客厅的市话挪进卧室,手机铃声调至最大,生怕错过再次来电。
但整晚手机都没有再响起。
第二天一早尝试着拨过去,那个号倒是开机了,依然如故,无人接听。
听筒里一声接一声的回铃音,让谭斌几乎有砸东西的冲动,觉得自己再次接近崩溃边缘。
稍晚谭斌通知黄槿,请她把新情况转告沈培的父母。
上午十点的时候,兰州传来消息,谭斌提供的号码,果然是甘南自治州的神州行号段,持机人位于碌曲阿不去乎附近。
老警察又告诉谭斌,从后天开始,她的手机和市话,沈培父母的电话,都将被公安局监听。
虽然监听不会涉及业务往来的通话,她还是按照规定,向Line Manager 和HR做了通报。
刘树凡只觉她最近郁郁寡欢,这时候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Cherie,你这段时间辛苦了,休几天年假吧。”他建议。
谭斌垂下头,“后天就是技术交流。”
“没关系,利维可以帮你,Bowen也在北京。市场部廖总那边,我和他打个招呼。”
谭斌想一想,不再坚持,同意了。
她现在的样子,虽然外表看不出异常,可在神思恍惚的状态下继续工作,说不定会捅出大娄子。
面对乔利维,她只说家里有私事要处理,交接完工作,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乔利维却探过身,神秘地说:“Cherie你知道吗?本月Sales的Review Meeting,李先生也来参加。”
谭斌霍地抬起头,这才是爆炸性的消息。
李海洋,三个月来几乎被销售队伍遗忘的CEO,居然又在人们的视线中出现。
谭斌一向认为反常即为妖,预示着将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看她一脸大惑不解,乔利维轻轻给出答案:“欧洲那边的Organization 调整完毕,现在轮到各个Region,他恐怕要趁机上位了。”
谭斌现出诧异的神色来。
乔利维笑一笑,“现在看,Ray 和Tony他们,真是六月飞雪,走得比窦娥还冤。”
谭斌一时间震惊过度,几乎不能言语。
升职以后她的眼界骤然放宽,终日在这些人精间辗转,看清了更多曾经模糊不明的细节。
刘树凡在MPL数年经营,前任CEO离任时,他几乎把所有重要的部门,都换上自己的人。
李海洋初来乍到,一直想插手几块重要的业务。无奈对方关防严密,几乎水泼不进,直至他在程睿敏身上找到突破点。
其他部门的人提到程睿敏,言辞间便没有那么客气。据他们说,程睿敏和刘树凡长期不和,在公司中高层已是公开的秘密,去年下半年开始,因长期发展战略上的分歧,两人关系更加恶化。
而程睿敏最后被迫离开公司,明显是因为急于求成,以至于错误地判断形势,高估了李海洋,也低估了刘树凡。
于是某个关口李海洋果断弃卒,刘树凡则阵前挥泪斩马谡,程睿敏就成为牺牲品。
其后以余永麟等人的离职做为代价,促成了暂时的平静,但李、刘两人的较量一刻未曾停止过。
此刻新一轮的权力角逐即将上场,平衡被打破,又会出现新的动荡和混乱。
谭斌天性里没有任何赌徒的成分,喜欢稳扎稳打。形势未明朗化之前,她能做的,只有继续规矩做人,握紧客户和销售数字两个重要资源。
坐在出租车里,她暗自叹口气。
想起几次见面,程睿敏神色间的疲倦如影相随,显然他离开MPL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拿出手机,犹豫一会儿,终于按下他的号码。
“您好!”程睿敏的声音非常低。
“我是谭斌,一直也没过去看看你,实在抱歉。”谭斌小心斟酌着措词,“背上的伤,好点了吗?”
“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程睿敏的声音大了点,但还是有气无力。
“你怎么了?生病了?”谭斌起了疑心。
他在那边轻轻笑起来,“不是,刚从荷兰回来,正倒时差呢。”
“哦,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没关系,反正醒了。小谭,你那边怎么样?”
“嗯,还在等消息。”听他声音沙哑,谭斌不忍多说,“你赶紧休息,回头再聊,我先挂了。”
她把手机从耳边移开,没有听到手机里传来的最后一句话,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程先生,您身上带着心电监测仪,不能使用手机。”
谭斌申请了四天年假,可几天来她过得并不安静,
日常工作中的千头万绪,三个小时的交接并不能交代一切,还是有电话和邮件不停地骚扰。
不过警方的行动还算迅速。首先根据手机的位置定位,将持机人锁定在方圆十几公里的范围内,一天后居然找到了机主。
但传讯结果让人大失所望。
机主只是阿不去乎附近的一户普通牧民,那张神州行卡是他的一项副业,作为流动的公用电话,服务对象是秋季迁徙期路经此地,偶有通信需要的草原牧民。
警方调出通话记录,发现这个号码果真只有打出的电话,少有被叫记录。
据机主回忆,那天晚上确实有一个男人找来,打了一个电话就匆匆离开。他之所以对这个男人还有印象,是那男人拿着一张旧报纸,上面有一个手写的电话号码,字迹歪歪扭扭,潦草而敷衍,仿佛是蘸着酱油匆匆写就。
而第二天一早,这个男人,包括他的家眷、牛车和羊群,都离开了阿不去乎的地面,沿着草原继续向南迁移。
警察取出两个毒贩的照片让他辨认,他摇头,再换沈培的照片,他还是摇头,坚持说没有见过这个人。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在这里中断了。
谭斌接到黄槿的电话,听说警方有新进展,立刻放下一切,十万火急赶过去。
但她没有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令人失望的消息。
她伏下身,双手掩着脸,忽然间悲从中来,再也不想再抬头,全身的力气都似消失殆尽。
黄槿轻轻碰碰她,附耳道:“师母已经不行了,你千万可得撑住。”
这是谭斌第一次见到沈培的母亲。清雅秀丽,远远看过去年轻得令人吃惊,走近了,才能从眼角额头看出年纪。沈培的眉眼明显来自她的遗传,但并未得尽神韵。
此刻她靠在椅背上,双眼红肿,眼神呆滞,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谭斌深呼吸,换上一个微笑,走过去蹲在她的身前。
“阿姨,您别难过。我觉得是好消息。”
她微微抬起睫毛,看谭斌一眼。目光毫无焦点。
“您想想,这至少说明一件事,沈培他还好好活着,而且在设法跟我们联系,关键是没有落在逃犯手里……”
她声音控制不住地哽咽,终于说不下去,背转身。
黄槿送她出门,疑惑地问:“谭斌,真象你说的?”
谭斌不语,望着天空,半天叹口气,“我不知道,也许他吉人自有天相。”
后来的几天,在谭斌的记忆里拥挤而混乱。
不大的两居室里,又挤进来三个人,两个负责监听的便衣警察,一个民族学院的藏族学生。
他们在客厅里边执行任务边聊天看电视,谭斌一个人闷在书房上网、收发邮件,困了就乱七八糟裹在床上睡一觉。
环境的杂乱,反而减轻了她心头的压力,那几个夜晚不再有梦。
好在这一次,并没有让人们等太久。
手机的铃声,在清晨六点左右响起,扰人酣梦,愈发惊心。
0941,甘南地区的长途区号。
谭斌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跑进客厅。
一切就绪,她手指哆嗦着按下接听键。
依然是她听不懂的方言,但其中分明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名字,虽然发音不准,却足够辨认。
……沈培……
……沈培……
谭斌求援的目光投向那个藏族学生。
他上前,用藏语对话几句之后,诧异地抬起头问:“斌斌是谁?”
谭斌的心脏剧烈狂跳:“是我!”
藏族学生说:“奇怪,他说他是xx寺的喇嘛,有人要和一个叫斌斌的说话。”
谭斌扑过去,膝盖重重撞在茶几上,顿时疼痛钻心。
她什么也顾不上,几乎是爬过去对着话筒,双手簌簌发抖,“小培,是你吗?我是斌斌……喂,小培,求你,你说话呀……”
人们紧张地等待着,电话里却静默一片,只有电流声咝咝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终于传过来,微弱嘶哑,但谭斌还是听出了那个熟悉的称呼:“斌斌……”


第 46 章

这一声久侯不至的呼唤,让谭斌闭上眼睛,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是我……小培……你在哪儿?”
“斌斌……”
“我在……我在这儿!”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一脸。
电话里却又没了声音,只余一片沉寂。
“小培……”
听筒中传来一片背景噪声,接着有人大声说话,是藏语。
“快回话!” 一个警察焦急地催那藏族学生开口。
另一个立刻站起身,走到别的房间向局里汇报。
谭斌跌坐在地毯上,呆呆地看着他们忙碌,耳畔嗡嗡做响。
过半晌她终于反应过来,伸手去抢电话:“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让沈培说话?”
那警察正在纸上边写问题边让学生照章发问,皱着眉头向同伴使个眼色。
另一个警察几乎是半拖半抱将谭斌带离客厅。
“丫头,”他不停地埋怨,“你平时瞅着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儿反而犯浑?电话那头到底是什么人,咱还不能确认……”
谭斌埋着头不出声。
“甭数落她了。”同伴探进头,“我们赶紧回局里。”
“完事了?”
“啊,总算可以交差,回头通知兰州那边,把人领回来就齐活儿了。”
他伸个懒腰,对谭斌笑笑,“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今晚睡个踏实觉。”
“他人在哪儿?到底出什么事?”
“细节暂时不能告诉你,我们有纪律……”
“我不想听这个!”谭斌相当无礼地打断他,“什么时候可以让家属见面?”
“我保证,不会太久。他只是受了伤,被人救起,已经没事了,你放心。” 警察解释,并没有生气。几天来眼看着这女孩寝食难安,神色凄苦,由不得人心生恻隐。
翌日傍晚,就从兰州传来消息,在玛曲附近的一座藏教寺庙中,终于找到了沈培。
根据寺中僧人提供的线索,州公安局又迅速找到几天前打电话的那个牧民。
事情的经过很快明晰。
原来那牧民按照传统习惯,秋季举家南迁,途径广河县,在草窠中发现奄奄一息的沈培。
当时的沈培遍体鳞伤,身上除了撕烂的内衣裤,几乎寸缕皆无,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证件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即使在昏迷之中,隐约听到人声,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睁开眼睛,拼命挣扎着爬向路边的牛车,张口求救:“救命……”
但他的声音太过微弱,爬到一半已耗尽力气,再次陷入深度昏迷。幸亏被牧民的妻子发觉,见他还有一口气在,面相上看又不象坏人,于是带上他继续迁移。
沈培伤势严重,又没有好的消炎和外伤药,一路上他高烧不退,人事不省。偶而也有清醒的时候,可双方语言不通,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怎么和外界联系。
直到碌曲县,遇到一个略通汉语的喇嘛,神智模糊的沈培一直喃喃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在喇嘛的追问下吐出一个模糊的电话号码。
这就是谭斌接到奇怪电话的由来。
随后经过这名喇嘛的指点,牧民把沈培送到玛曲的xx寺,请僧人收留救治。
寺中的僧人有不少修行甚深的藏医,那些神秘的藏药,在沈培身上却不甚见效,他的情况时好时坏,僧人们以为他熬不过去,准备放弃,他却在某个清晨奇迹般退了烧,神智逐渐恢复清明。
警察找到沈培,送进兰州人民医院的时候,他已无大碍,可以自己下床扶着墙慢慢走路。
医院的检查结果,证实他曾受过严重伤害,幸运的是均系外伤,且愈合趋势良好,不会留下太多后遗症。
其实警方急于想知道的,是那两个毒贩的下落,但沈培非常不配合,警察软硬兼施,他死活就是不肯开口说话。
僵持了几天,看在沈培父亲的面子上,无可奈何的警方只好先送他回京。
没有人知道离队后的沈培,到底遭遇过什么。从暴雨时离开同伴迷路,到牧民救命,这之间的一段时间,竟是一片空白。
两天后的北京首都机场,谭斌和沈培的父母,沉默而不安地等待着兰州至北京的航班。
三个人都很紧张,尤其是沈培的母亲。
毫无血色的面孔和嘴唇,把一个母亲的担心和忧虑,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沈培的父亲鬓角已经灰白,比他母亲至少大十几岁。看得出来,他对妻子呵护备至,一直轻按着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谭斌同样恐惧,脑子里杂乱无章,下意识啃着大拇指。
仿佛是考验人的耐性,晚点一个半小时后,兰州至北京的航班终于降落。
一拨一拨的旅客走尽,才看到两个曾有一面之缘的甘肃警察,用轮椅推着一个人出来。
乍见到沈培的那一刻,谭斌几乎没有认出他。
沈培穿着一身旧衣服,头发剃得精光,脑袋上纱布裹得严严实实象木乃伊。
但他的脸,却意外地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依然清秀如常。
沈培的母亲跌跌撞撞扑过去,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身体,反反复复地说:“培培,你吓死爸爸妈妈了!”
他父亲只是站在一边,扶着儿子的肩膀,不停安慰情绪激动的妻子。
谭斌怔怔望着三人,想走过去又犹豫,深觉这幅天伦图里,完全缺少自己的位置。
倒是那个年轻的警察看不过去,忍不住低头提醒谭斌的存在。
沈培终于挣脱母亲,回过头望向谭斌的方向,眼神渴望而期待。
谭斌上前抱住他,隔着宽大的衣服都能感觉到,他瘦得厉害,只剩下皮包骨头。
沈培不说话,把脸埋在她的肩头,轻轻叫她:“斌斌……”
谭斌心酸中簌簌落泪,“小培……你总算回来了。”
沈培的人是回来了,但回来的似乎只是一具躯壳,他的灵魂,象是丢在了桑科草原上。
医生说得很含蓄,他只是受刺激过度,慢慢会好起来。
趁着沈培熟睡,谭斌细细打量他,心却直往下沉。
几天悉心调理,沈培脸上长回一点点肉,头发象化疗后的癌症病人,短得贴着头皮,能看到伤口处缝针的痕迹。
他的作息完全颠倒,晚上不肯睡觉,白天也睡得不甚安稳,似在梦中和可怕的事物反复纠缠,双眉紧锁。
谭斌连忙握住他的手。
沈培的手不大,一度细润光洁,如今手背上到处凝结着血痂,指甲只只劈裂,呈紫黑色。
想起八月的那个清晨,靠在帕杰罗上向她挥手,清爽干净的大男孩形象,谭斌心中难过至极,她伏在床沿,把脸埋进他的手心。
沈培动一动,睁开眼睛,醒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谭斌惊觉,坐起身喂他喝水。
“斌斌,我刚才看见李罡。”沈培盯着天花板,眼神涣散,思维似已不在这世界上。
“李罡?他是谁?”谭斌诧异,但问得十分小心。
“我一闭眼就能看见他,满脸是血,他看着我,跟我说,救我沈培,我不想死。可他还是死了……如果不上我的车,他不会死。”
谭斌恍然,沈培提到的是车祸时死于非命的同伴。
她为他抹汗,语气镇定而冷静,“你不是看见他,只是梦见他。车祸是个意外,他未系安全带才是致死原因,跟你无关。”
“不是!”沈培情绪激动,从床上坐起来,摇晃着谭斌的手臂,把床架带得格格做响,“他跟我说,救我!我什么也做不了,你听见没有,见过没有?朝夕相处的朋友,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眼前,你什么也不能做……”
谭斌按着他,不得已提高声音,“小培,那只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不是……”沈培抱着头大叫。
“嘘,嘘,小培你镇静。”谭斌紧紧搂着他,眼前模糊一片。
护士听到声音冲进来,按住沈培替他注射,并责备谭斌,“你和他说些什么?出去,不要再刺激病人!”
谭斌退到走廊上,颓然坐下,忽然间疲累到极点,感觉周围一切都处于失控状态。
沈培回来之后,她又追加了几天年假,但是两人独处的时间并不多,很多事她也插不上手。
之前只知道沈培家境不错,但没想到他家的排场铺排起来,竟如此夸张。
沈培母亲每天守着儿子几乎寸步不离,还有一位年近六十的保姆,据说是看着沈培长大的。又专门请了两位护工,医生和护士每日穿梭,再加上来看望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不大的病房经常人满为患。
谭斌没有经验,一时间手足无措。
她不怵任何大场面,以为总能游刃有余,但这方寸之间的周旋,常让她感觉尴尬而多余。
鉴于沈培的情绪极端不稳定,她试着和沈培母亲商量,建议请一位心理医生协助治疗,却被沈母婉言拒绝。
她说:“培培精神没问题,他没经过生离死别的场面,受点儿刺激难免,过些日子就好了。”
谭斌想解释心理科和精神科的区别,想提醒她沈培还有一段空白的经历未曾吐露,但张张嘴又咽了回去。
冷眼旁观几日,她也看出,沈培母亲想是在家颐气指使惯了,虽然说话斯文周到,却难以容下旁人的意见。
老夫少妻配里最常见的景色,就是少妻被宠得骄纵跋扈,沈家亦未能免俗。
谭斌直觉她不喜欢自己,连带沈家的老保姆,看她的目光也带着不信任。
“囡囡,”老人这么教育谭斌,“鸡汤上的油要先撇干净,才能给培培喝,他不爱吃油腻的东西,鸡肉上的皮也要剥掉,他从来不吃鸡皮……”
谭斌苦笑,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后两步,揣起手不再上前。
自小她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服侍起人来顾此失彼,自然难让老人家满意。不过无所谓,她并不打算刻意讨谁的欢心。
百无聊赖地站一会儿,她开门下楼,坐在葡萄架下点起一支烟。
时值初秋,架上的葡萄已经摘净,只留下葡萄叶在秋风里沙沙做响。
秋日的阳光透明而干爽,谭斌眯起眼睛,忽然间异常想念办公室的氛围和同事。
至少她说的话,不管对方爱听不爱听,总算有人把它当回事。
坐了两个小时之后,她决定销假回去上班。
对谭斌的决定,沈母话说得客气而冷淡:“我也这么想,当然不能耽误你的工作,年轻人嘛,还是前程重要。培培有我和阿姨照顾,你不用操心。”
其中诸多语病,不过有一句说得很对,离了她沈培并不会受委屈。
毕竟是长辈,谭斌低头笑一笑,不想分辨。
这些天总有美院的女生来来往往,很明显,沈培母亲喜欢那种甜美温柔的女孩儿,而她不是。
沈家的一切,包括家具食物都极之讲究,即使普通的鸡汤,必是纯正紫砂煲慢慢清炖三个时辰。谭斌则万事从简,恨不得顿顿速食,只愁时间不够分配。换作是她,恐怕也不会放心把儿子交给这样的女友。
沈培几天来的表现,更充分证实了男人一个普遍天性,娶了媳妇忘了娘,难怪他母亲迁怒,还是暂时回避一下比较好。
她始终担心的,只是沈培的心理如何尽快恢复。
沈培却拽着她不肯松手。
谭斌非常不忍,觉得自己过于狠心。看看周围没人,她亲他的嘴唇,象哄孩子一样柔声说:“乖,听话,我每天下班就来,晚上陪你好不好?”
沈培不出声,把她的手放在脸上贴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回到办公室,谭斌方理解一句话,什么是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


第 47 章

回到办公室,谭斌方理解一句话,什么是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
一时间听到无数个意外的消息。
其中一个,PNDD集采的技术交流已全部结束,客户对MPL技术交流的反馈还不错。市场部的副经理果然出席,他对新业务的兴趣,远远超过其他内容,以至于交流期间的讨论屡屡偏题,现场几乎失控。
集采入围名单公布,FSK,MPL,SCG 三家跨国公司,毫无悬念地入围,以众诚公司为代表的四家本土企业,也一同出现在名单上。
这是意料之内的结果。她回来,刚好赶上小型的庆祝Party.
但主持Party的,居然是李海洋。
他亲手打开香槟,给所有人一个个斟满,这才上前致贺辞,以前的骄矜无影无踪。
谭斌看着他发愣,不明白一个星期的时间,怎么就已经乾坤大挪移。
中午一起吃饭,她偷偷问旁边的于晓波,“Kenny 哪里去了?”
“出差。”
谭斌皱眉,觉得里外都透着诡异。
于晓波凑近,又说:“前些天盛传咱们的新老板,销售总经理即将上任,突然又说黄了。”
谭斌问:“你们都哪儿来的小道消息?为什么每次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于晓波笑,“Cherie,这是立身之本,你不能总是低头拉车,适当时候也要抬头看路。”
借着这个话题,席间众人历数历任销售总经理,提到程睿敏,谭斌的耳朵立刻竖起来。
说话的是一位在MPL呆了八年的产品经理。
他说:“都说女的长的好升得快,其实遇到女上司,男的也一样。当年若不是北区的Director 张彤照应,Ray Cheng 哪儿能窜得那么快。”
有人补充:“Ray Cheng也是沾了他爸的光,走哪儿人都卖他三分薄面。”
“那是。”那人接着说,“所以张彤不管去哪儿出差都带着他,两人的关系传得那叫一个暧昧,有天张彤的老公终于打上门,我靠,丫真是一爷们,所经之处但凡值点钱的,电脑手机统统都被砸在地上。”
一桌人屏息等着下文,谭斌瘪瘪嘴,发现男人八卦起来,一点不比女人差。
“上头先还帮捂着,后来事情闹大发了,骚扰男性下属的名声传出去,哪个女的受得了这个?张彤呆不住,只好辞职走人,听说后来离了婚。Ray Cheng 稳当当坐上她的位置,年会上领着女朋友现身,没事人一样,一年销售经理就升总监,你们谁有这好运气?”
满桌顿时哗然,乱糟糟说什么的都有。
只有谭斌不发表任何意见,挟了一筷子三文鱼放进嘴里,却被芥末辣得满眼是泪。
那顿饭直到结束,她都没怎么说话。
下午她去PNDD总部见田军,听到一个更为震惊的消息。
原定这个星期发出的标书,被延迟至十月中旬。原因是某些供应商,居然说服省分公司减少集采的设备数量和配置,留待集采之后,双方再从非集采合同中各取所需。
谭斌无可奈何地看着田军,“少数公司犯错,咱不能惩罚连坐是不是?”
田军摊开手,“这只是查出来的,下面还不知道有多少猫腻呢。我说小谭,你们要是也玩什么花样,一样不客气,立刻取消入围资格。”
谭斌连连赔笑,“您老知道,我们一向是良民,从来都不做违法乱纪的事。”
她告辞,田军起身送她,手搭在门把手上才想起一件事,“小谭,有件事忘了谢你。你跟晴晴都说了些什么?她这些日子每天都用功到十二点,她妈妈先开始高兴,现在又心疼得不得了。”
谭斌眨眨眼笑,“我也没说什么呀?可能是晴晴大了,开窍了,知道用功了,这不是好事吗?”
其实是她鼓励人家的孩子早恋,谭斌不敢说。
“有时间你多跟她聊聊,我担心这孩子三分钟热度。”
“行,没问题,我也喜欢晴晴,特聪明一孩子。”谭斌一口答应。
出了门她开始琢磨标书延迟的真正原因。
打开车门坐进去,正拿着钥匙发呆,有人在窗玻璃上轻轻敲了几下。
谭斌扭头,竟是余永麟在外面站着。
她揿下车窗,露出一脸惊喜:“哟,怎么是你?”
余永麟手里晃着一串车钥匙,上下打量着她,“这话该我问你,你一人坐这儿干什么?”
谭斌笑笑,实话实说,“想事儿呢。”
余永麟转到另侧坐进来,向谭斌伸出手,“来,给支烟。”
谭斌斜着眼睛看他,“你又在戒烟?”
“没错。丈母娘强烈要求,那我就戒呗。反正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戒烟。”
“就是,前前后后你都戒了十几回了。”
余永麟大笑,吐出一口烟雾,问谭斌,“听说你休假,去哪儿Happy了?”
“什么呀,我一直在医院陪床。”
“哟,谁住院了?”
谭斌踌躇一下回答:“男朋友。”
“哎?”余永麟惊讶地回头,“案子结了?”
谭斌更惊讶,“你怎么知道?”
“就上回呗,Ray送你去医院,他的发小儿又被派出所扣了,我帮着料理的后事。”
谭斌沉默,过一会儿说:“谢谢你!很抱歉,我一时冲动,竟连累这么多人。”
“谢倒不必,就手的事儿。不过Cherie,我一向觉得你做事很少情绪化,那天真被惊着了。Ray也是,挺大的人,做事全没了章法,他可伤得不轻。”
谭斌转开脸,心口象有根线牵着,抻得难过,“他还好吗?”
余永麟看她一眼,奇怪地问:“你最近没跟他联系过?”
“一星期前打过电话,他说刚从荷兰回来,我就没啰嗦。”
“一星期前?”余永麟想了想,摇头,笑容无奈,“嘿,一星期前。”
谭斌觉得蹊跷,这什么意思?他象是话里有话。
余永麟咳嗽一声,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谭斌静静看着他。
余永麟果然说:“一星期前他在医院呢。倒是打算飞荷兰,先从北京去上海,飞机上就扛不住了,下飞机直接进了医院。”
谭斌的心几乎跳到喉咙口,“为什么?”
余永麟耸耸肩,“那得去问他本人。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四五个小时,操,时间长了铁人也得趴下。”
“累的?”
“啊,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
“现在呢?还在医院?”
“早替老板拼命去了,现在真的在荷兰。”
谭斌啪嗒啪嗒玩着火机,看上去神色惘然。半天她说:“你劝劝他嘛,没了健康就什么都没了。E公司的总裁,倒在跑步机上那位,不就是个前车之鉴?”
余永麟叹口气,“有种痴人,是劝不动的,非得事实给他教育。我就是一混日子的,老婆孩子就满足了,Ray他跟我不一样,他太执着,也太想证明什么。”
这种人,遇事也容易钻牛角尖,要么一直执迷不悟,要么最终看破红尘,并没有中间路线。
谭斌一时没有说话。
“我得走了。”余永麟推开车门,向她伸出手,“对了,听说你们的技术交流做得不错,恭喜一下。”
谭斌抬头,“你什么意思啊你?”
“嘿,你怎么这种反应?纯粹的恭喜,没别的意思。”他的笑容里有着踌躇满志的意味,和一个月前的惶惑完全不同,谭斌隐约间心生不安。
余永麟离开,她又坐了很长时间,拿着手机颠来倒去折腾很久,还是收了起来。
回到公司,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媒体部,借口考证公司在华历史,借了几本公司年鉴。
一个人离开公司,旷日持久之后,曾经存在的痕迹,也许只能在老照片中才能找到一鳞半爪。
谭斌为自己孜孜不倦的八卦劲头感觉脸红。
她看到张彤的照片。清矍消瘦的五官,并非美女,但眼神锐利,逼人的威势仿佛可以穿透纸背。
然后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一张程睿敏和张彤的合影。
说是合影也不合适,那显然是一个合同签订仪式的现场,人头曈曈。程睿敏手持红酒杯,侧头朝着画面中并不存在的人微笑,浓眉下清澈的双眼,有让人伸手抚摸的欲望,那时他只有二十六岁。
张彤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身上,眷恋而贪婪,带着不可言说的无助和绝望。
不知是哪位摄影师,居然抓拍到这真情流露的瞬间,更不知什么人,出于什么心理,竟把这张照片留在年鉴中。
谭斌合上年鉴,心里有点酸溜溜地发堵,原来午餐时的八卦并非空穴来风。
但和你有又什么关系呢?她从怔仲中回过神,低声嘲笑自己,伸手推开年鉴,收敛心思,开始火速处理一周来积压的邮件。
收件箱显示出1054的字样,表示她有一千多封未读邮件。
邮件泛滥成灾,是很多大公司的通病。
她先打开Outlook的预览功能,再新建一个文件夹,瞄一眼题目和开头两句,不是紧急和必回的邮件,一律拖进临时文件夹排队等待处理。
很快,她的心情被一封邮件彻底破坏。
谭斌命令自己深呼吸,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先把这封邮件打印出来。
那是一个三天前的会议纪要,每月一次的销售例会。谭斌休假,便委托周杨代她列席。
谭斌和自己团队达成的协议,是把几个地区的部分销售机会,列为upside。这样的结果,销售经理们不会有太大压力,谭斌也可以在季度末的时候,针对中国区的销售完成情况,随时做出调整,给下个季度的任务留出回旋余地。
但如今谭斌看到的,却是所有的机会,都变成了本季度必须完成的目标。
她把周杨叫进会议室,直接把打印出来的纪要放在他面前,“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周杨拿起来看一看,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谭斌敲着桌面,硬梆梆地问:“这个数字是谁敲定的?”
“Kenny啊,那天李先生也在的。怎么了?”
“咱们达成的协议是什么?你代表咱们区参加例会,为什么不提出商榷?我走的时候交待过你,有搞不定的事,马上打电话,当时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周杨面露委屈,“我以为你跟Kenny 已经商量过。再说其他区都当场拍了胸脯,咱们区也不能太保守不是?”
谭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走得匆忙,确实忘记提前写封邮件发给刘树凡,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
她也能想象得到,例会上刘、李二人同席的微妙气氛,以及乔利维起哄架秧子,其他总监在一边赞许吹捧的场面。
周杨没有经历过,脑子里还是缺根弦。
但是事已至此,发脾气或者抱怨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想办法收拾现在的局面。
她坐下来发问:“额外增加的Sales,百分之八十都在北京地区,你有把握吗?”
周杨说:“不知道。”
“不知道?”谭斌已经平息的怒气又冒上来,“Young,你一个工作多年的销售经理,居然说出这种话?”
“我是真的没把握。其他行业的客户和PNDD不一样,投标中潜规则游戏更多。咱们一直都在正面做工作,从来没有试过暗箱操作。可MPL不做,不等于其他供应商也不做啊!咱们在台面辛辛苦苦的作戏,没准儿就是一龙套,人在逗你玩,其实私底下早有了交易。”
谭斌被噎住,暂时没有话说。
在中国,商业游戏自有其特殊规则,跨国公司不是不想配合,无奈树大招风,从股东到审计公司,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逾越雷池并不可怕,一旦被发现则代价高昂。
周杨这是在乘机发牢骚要挟。
想了想她开口,“场面话我不想跟你多说,现在的条件就是这样,从公司到雇员,都不允许做任何违法的事,我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多年的信誉。我相信管理运营健康发展的客户,会正确取舍。”
几句话堵死了他的后路,表示以后不想再听到这种话。
“算了Cherie。”周杨向后一靠,无声笑笑,“我尽自己个人的最大努力,争取拿下这几单合同。可是你答应我的,也别忘了,人,折扣。”
谭斌站起身,把手用力按在他的手背上,“三季度务必达标!PNDD的投标已经推迟,从明天起,我和你一起见客户。”
快下班的时候刘树凡现身,据说刚从欧洲回来,时差尚在就先抵达公司。
谭斌约了十分钟时间汇报集采进度。
对她的疑问,刘树凡分析得很简单,“标书推迟,除了田军说的原因,还应该有个理由,按照以前的习惯,十月中旬发标,Commercial Negotiation 的时间,正好延迟到十二月中旬。那时各家公司急着签合同完成年度Plan,,会在Pricing和Discount上做出很大的让步。”
谭斌不得不佩服,生姜还是老的辣。她觉得不对劲,可没往这方面想。
“哪,PNDD是铁了心,要通过集采让各家价格大跳水?”
刘树凡点头,“是这样,看来你们也要去省公司做做工作,设法压下一部分订单。”
谭斌想起田军的话,“可是田军说得挺狠,会不会出问题?”
刘树凡笑,“Cherie,有时间多读读历史,你会发现,中央集权和地方自治,从来就是永恒的矛盾。你们大陆怎么说?哦,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要学会利用这点。”
他低头看腕表。
谭斌本来还想提一下销售目标的事,见状识趣地站起来告辞,一面仔细品味着最后一句话。
一堆工作尚未完成,她只好拎着手提电脑去了医院。
沈培正在大发脾气。


第 48 章

沈培正在病房大发脾气。
起因是护工要为他换身衣服,他不肯,挣扎中把床边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全扫在地板上。
左手的点滴进针处,因为针头戳破了静脉,药液聚集在皮下,迅速鼓起一个大包。
护士要为他换针,他也不肯,居然自己拔下针头扔在一边,血汩汩流出来,沾染在雪白的床单上。
看到鲜血,他突然俯身,开始搜肠刮肚地呕吐,吐得上气不接下气。
谭斌进门时,几个人正围着他手足无措。
保姆王姨流着眼泪试图说服他:“培培你要听话,伤才能好得快。”
沈培方才一阵胡闹,已经耗尽了力气,此刻蜷缩在床上,死死攥着衣领,呜咽着重复:“不用你管,都出去,出去!”
“培培……”
“滚!”
老人退后低头抹泪,鼻头眼眶通红,花白的鬓发灯光下异常刺眼,
谭斌看不下去,撂下电脑包走过去,“沈培你想干什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王姨慌忙扯扯她的衣袖,“囡囡,不怪他,你别说了。”
谭斌拨开她的手,蹲在沈培跟前,却一眼看到他头顶的伤处,想说的话立刻都咽了回去,只长长叹口气,放软了声音,“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发脾气?”
沈培不说话,放下遮在额前的双手,呆呆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水光。
谭斌不忍对视,用药棉按住他流血的伤口,感觉到牵心扯肺地疼痛。
王姨上前:“培培,晚饭想吃什么……”
谭斌无奈中回头,“王姨,你们先出去会儿好吗?我跟沈培有话说。”
护士被留下来收拾残局,不满地抱怨:“早说过不能刺激病人,他情绪本来就不稳定,这人多嘴杂的,怎么不出事?”
谭斌低声道歉:“对不起。”
护士重新调整好点滴,收拾起药品器械,推车离开,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开了套间外的人声。
谭斌这才松口气,在床边坐下,轻轻抚着沈培的脸,什么也没有说。
曾经呈现健康棕色的皮肤,如今却苍白而萎靡,额前新生的发茬硬硬地刺着她的手心。
“为什么?”她终于问。
“我看见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他,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血的颜色那么刺眼,那么黏稠……面对面,我亲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瞳孔扩大,呼吸消失……”
谭斌顷刻心软,不由俯低身体,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脸,声音轻得梦呓一般,“已经过去了,小培。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们都要过这一关,谁都避不过……”
曾有人告诉她,死亡就像地球上的水一样,你逃不开也避不过,总有一天要学会面对。
但是沈培经历的,也许比很多人都要残酷。
她的嘴唇被某种咸涩的液体沁得透湿,沈培的身体在她身下轻轻颤抖,上衣已被冷汗浸透,象浇过半桶水。
谭斌尝试着去解他的衣扣,“衣服再不换就臭了,我帮你,我们慢慢来成吗?”
“不!”沈培立刻握紧衣襟,警惕地后退。
“好好好,不换就不换。”谭斌住手,扳过他的脸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不过你得答应,以后不许乱发脾气。”
沈培看着她,谭斌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和询问,可那是他拼命想要逃避的东西。
他挣脱谭斌的手臂,转开脸说,“我想回家。”
谭斌吃一惊,又不能明确决绝,只好哄着他说:“你听话再养两天,我们和医生商量。”
沈培终于呼吸平稳地睡着,却维持着一个古怪的姿势,双臂护在头顶,身体象婴儿一样蜷成一团。
谭斌满心痛楚和疑虑,完全无法想象沈培曾经历过什么。
他心里象是有个黑洞,既不肯面对也不肯消化,只是执意地逃避。
通过关系设法搞到甘南公安局的验伤报告,那上面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于是请心理医生的建议再次提上议程。
沈母依旧兴趣不大,只抱怨说国内没有合格的心理医生,挂牌的心理诊所,都是在敷衍了事地混饭吃。
最后是沈培父亲出面,找到一位大学的心理教授,留洋的博士,她才不再说什么。
但教授和沈培的第一次谈话,却不是很顺利,因为沈培非常抗拒,不肯配合。
谭斌泄气,苦恼至极。
那位教授却安慰她:“没关系,非主动的患者都是这样。治疗过程应该是非常放松的,医生对患者没有太多要求,只要他能按时与医生接触,真实地表达自己就可以了。可是他现在的心态,显然并没有做好准备。”
谭斌烦闷地揪着头发,“我们现在还能做什么?”
“给他一个宽松的环境,不要给他任何压力。心理治疗其实是一个面对真实自我的过程,真正内心冲突带来的焦虑和痛苦,有时候会超过事件本身造成的伤害,没有痛苦的心理治疗,只能是止痛针和麻醉剂,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说白了,这只是一种辅助手段,其实靠的还是患者的自愈能力。所以一定要让他自己做好准备,有体力有勇气经历整个过程。”
谭斌非常吃力地理解了。
午餐时约文晓慧出去透口气,她满怀郁闷地总结:“就是说,世上并没有上帝,永远只能自己救自己?哦,晓慧,这也太让人失望了!”
文晓慧笑起来:“谭斌你永远都是这么天真,我真爱死你了!”
“喂,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好吧好吧,那么天真小朋友,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沈培执意要回家,谁都劝不了,闹得厉害,不答应就不吃饭,也不吃药。”
文晓慧不笑了,“那你怎么办?总不能跟到他家去,他妈是那样的一个人。”
“他要回自己的房子,不要他妈,也不要保姆,我跟过去照顾。”
文晓慧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我靠,这么艰巨的任务,你想好了?”
“嗯。”谭斌不停地叹气,“现在只有我说话他才听两句。”
文晓慧认真想了想,最终下了定义:“圣母,你丫就是一改不了圣母情结。”
谭斌羞怒交加,用力拍着桌子说,“妈的我就是,老子还被下面的小崽子算计呢,三季度生生多出来一百多万欧元的任务,完不成你知道我啥下场不?这场游戏我就得乖乖认输,我拼死拼活干三年为了什么?”
文晓慧看着她啼笑皆非,“谭斌我觉得你还是设法讨好沈妈妈比较有前途,嫁过去和她一样现成的少奶奶,吃穿不愁,多好……”
谭斌住了嘴,呆半晌说,“好象还是办公室简单。”
文晓慧摇头,“吃饭吃饭,吃饱了才有精神回去做玛丽亚。”
那半个月谭斌过得相当艰难,作息完全混乱。
婚前不同居的誓言被彻底打破,她收拾东西搬进沈培的住处。
工作的压力还在其次,北京曾是她管辖的地盘,客户都还相当给面子。
只是饭局应酬少不了,每次她只能赶前半场,饭局结束就匆匆忙忙往回赶。保姆王姨白天在家照顾沈培,见她回来才肯交班离开。
吃饭往往免不了喝酒,进家门时她身上的酒气自然无法遮掩,每次王姨脸上都会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听了王姨的汇报,沈培的母亲放心不下,不时过来巡视,也撞上过几次,话里话外酸酸的更令谭斌窝火。
但为了沈培她一直忍着,因为沈培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第 49 章

但为了沈培她一直忍着,因为沈培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身上的外伤渐渐痊愈,可是之前那个活泼神气,有点轻微洁癖的青年画家,完全消失不见了。
回到家后,他的情绪略微稳定,很少再提起车祸的事,但也不怎么说话,喜欢一个人呆在画室里,对着窗外的湖面,一坐就是一天。
他也不再注意细节,吃饭通常就在画室解决,吃完了把碗筷撂在一边,等着王姨或者谭斌为他收拾。
除了这些,他不许任何人动他画室的任何东西。
时间不长,房间里已经到处是包装袋、水果皮,以及各种各样的垃圾,加上四处摊放的画具,简直无处下脚。
谭斌看着皱眉,他却一点都不在乎,偶尔回到画架前涂抹两张新画。
他的身体还是虚弱,画不了几笔就累得头晕,生活习惯索性变得象小孩一样,困了便倒头睡一觉,半夜却醒得双目炯炯。
闲暇时谭斌一张张翻着他的新作,只觉一颗心直直沉下去,一直往下落,似找不到尽头。
那之前温暖的、甚至带点天真稚致的画风,已荡然无存。
现在的画布上,充斥着大团大团怪异的色块,配色百无禁忌,看得人眼睛刺痛。
用得最多的颜色,是暗红,画布上四处蔓延,如同淋漓的血迹。
最让谭斌感觉不安的,还是是他对脱衣服这件事的抗拒。
曾想趁着他睡着的时候,为他换掉上衣。刚撩起下摆,沈培就醒了,警惕地看着她,眼中充满痛苦和恐惧。
“是我,别怕。”谭斌按着他的手背轻声安抚,“你看,我解开了一粒扣子,没什么问题是不是?我们再来一颗好不好?”
沈培慢慢坐起来,不由自主揪紧了衣襟。
谭斌放软了声音,“你放开手,我不会伤害你,我们慢慢来,你随时可以叫停。”
沈培瑟缩一下,但没有说什么。
谭斌伸出手,看着他的眼睛,小心解开全部纽扣。
看得出来,沈培极力想放松,眼中的痛苦却越来越深,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沈培?”
沈培发不出任何声音,拼命蜷缩起身体,脸色发白,浑身瑟瑟发抖。
出乎意料的剧烈反应,吓坏了谭斌,她紧紧抱住他,“没事了没事了,小培你睁眼看看,我是谭斌,咱这是在家里……”
折腾了好一阵,沈培才渐渐安静,紧绷的身体开始松弛。冷汗已浸透全身。
谭斌安顿他重新入睡,不敢再做任何尝试。想起方才的情景,内心难免有不好的联想,略微往深处想一想,自己先被自己吓住了。
电话中向那位心理教授咨询,又不好说得过于直白。
教授耐心听她无比隐晦地表达完毕,却笑了:“你不用太紧张,开始我也往这方面怀疑,但和他接触后又觉得不太象。哦,对了,那份验伤报告你也看过吧?”
“看过。”
“所以这种可能性暂时可以排除。”
“嗯,我相信您。不过教授凭您的经验判断,他的问题可能出在什么方面?”
“他目前显示出的,是两种症状。一种是面对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后的郁闷消沉,这很常见,一般人或轻或重都会出现这种状况,视个人的自我调整能力,情绪恢复需要一段时间。至于脱衣服时他的反常表现,很可能是强烈的心理暗示,和某种不愉快的经验有关。”
谭斌的心又揪了起来,对着窗外出了会儿神,然后问:“我能帮他什么?”
教授说:“有两种方式,一是让他直接面对他最恐惧的东西,只有肯面对现实才能消除心理障碍。或者让他重新开始接触人群,用其他感兴趣的事转移注意力,慢慢淡忘这段经历。”
谭斌这才放心,又给父母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国庆长假要出国玩一趟,不再回家。
父母没有任何疑心,父亲只交待她出门在外注意安全,母亲却罗罗嗦嗦叮嘱了二十分钟,其实概括起来还是一句话:注意安全。
谭斌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嗯嗯啊啊地耐心应付,直到她说得累了自己收声。
挂了电话,她心里那点欺骗父母的愧疚,很快被工作上的难题转移。
截至九月二十三日,北京天津各签下两单二十万的合同,谭斌的区域销售总额,还有将近七十万的缺口。
原来的希望都在北京,如今发现对形势的估计过于乐观。几个CASE虽然希望很大,可还都是青苹果,树枝上挂着诱人,并不具备马上签合同的条件。
公事私事均令人煎熬,谭斌有点乱了方寸。虽然竭力控制着没有露出一点端倪。身体却不肯好好配合,眼看着嘴角冒出两个血泡,轻轻一碰就疼得钻心。
周一的销售会议上,刘树凡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
几个大区的数字一出来,东方区和乔利维的北方七省,已经完成任务,南方区只差了三十万左右,总监曾志强表示,九月三十日之前,应该能再拿下一个订单。
所有的压力,都落在谭斌的区域里。
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她被极度的懊悔和自责淹没了,后悔自己掉以轻心。
时间一天天逼近季度末,来自上边的压力,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失望,在谭斌心中相互纠缠,再看到周杨进进出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忍不住肝火旺盛,即使拼命压制,脸上还是带了些形容出来。那几天她手下的销售经理,远远见了她几乎都是赶紧绕着走。
七十万的任务被硬行分配下去,谭斌的指示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销售额。
临近国庆长假的前一天,河北地区意外收获一个合同,总价六十多万,代价是高于正常的折扣点数。
客户对供应商的心理也摸得透熟,季度末往往是杀价的最好时机。
但此时已顾不得太多,接到消息,谭斌一口气松下来,立刻感觉双腿发软,几乎栽在地上。
距离目标仍差四万,总算说的过去,不至于太难看。
九月三十日下午,做完季度总结,中国区的销售总额,超出三季度销售目标的百分之十七,伴着这个数字,刘树凡的脸色终于多云转晴。
十六层整个销售区域,随之呈现出长假前应有的轻松气氛,没到下班时间就几乎走空。
谭斌放弃了同事钱柜K歌的邀请,一直呆到七点左右,避开交通高峰,才匆匆回家。
虽然三季度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四季度涉及年度计划,压力会更大,长假只是一个缓冲,加班免不了的,但毕竟有整整七天的时间,可以在家陪着沈培。
她也需要几天时间好好反省,整理一下近几个月的得失。有几件事一直让她感觉不安,但没有时间静下来琢磨那些细节。
带着轻松的心情踏进家门,看到沈培母亲坐在客厅,王姨扎煞着双手站在一边,竟是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阿姨,您来了。”谭斌上前招呼。
沈母抬起头看看她,声音出奇地软弱,“你先去换了衣服吧。”
天色已暗,客厅的光线不太好,每个人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
王姨伸手揿下开关,顶灯大亮,照见沈母发根露出的丝丝白发,顷刻间她仿佛老了十年。
按捺住内心的不安,谭斌进卧室换下正装,扎起头发走出来,经过画室时探探头,见沈培好好地坐在画架前,这才拐回客厅。
“沈培今天好吗?”她问王姨。
王姨看看她又看看沈母,没有说话。
谭斌顿时起了疑心,“怎么了?”
沈母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来,坐下。”
谭斌简直受宠若惊,蹭过去坐她身边,规规矩矩并起膝盖。
沈母解开一个纸袋,拿到谭斌的面前,“你认得这个吗?”
那是一小袋棕褐色的干植物叶子,乍看上去非常不起眼。
谭斌接过,狐疑地凑上去闻了闻,一股辛辣的异香,完全陌生的味道,她摇摇头。
沈母的声音充满苦涩,“我忘了,你当然不会知道这东西。”
“是什么?”谭斌有不祥的预感,顿时感觉喉间干涸,太阳穴发紧。
沈母叹口气,“大麻。”
谭斌张大嘴,惊惧地看着她,有片刻失去思考能力。
“上午有朋友来看他,下午王姨就发现了这东西。”沈母苦笑,“行内有不少人靠它维持灵感,可培培一向干净,从来不沾这些东西。"
谭斌用力捏紧纸袋,双手簌簌发抖,胸腔内竟似被掏空一般。
“为什么?”
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在她的世界里,遇到挫折只知道咬紧牙关往前走,只相信柳暗花明又一村,一辈子不会有接触麻醉剂的机会。
沈母看着她亦相对无言,神色间一片惨淡。
片刻之后谭斌跳起来,冲进画室。
“沈培。”她大声叫。
沈培没有回头也没有反应,手中的笔正用力抹下最后一笔颜色。


第 50 章

沈培没有回头也没有反应,手中的笔正用力抹下最后一笔颜色。
这一次画布上不再是刺目的色块。青绿的底色上,隐隐绰绰地浮着两张人脸,一男一女,五官模糊不清,在对角线的两端遥遥相望。
黄昏暧昧不明的光线里,整个画面透出一种绝望的气氛,似从深处渗出一股寒气。
谭斌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后退一步。
沈培慢慢转身,眼神迷茫,反应有点迟钝,显然大麻的影响尚未消退。
“沈培,” 谭斌蹲在他身边,低声说:“别再碰那些东西了。 它只会让你脱离现实,对你没有一点儿帮助。”
沈培不敢与她目光接触,别转脸,过一会儿说:“对不起。”
“我不想听对不起,你跟我说,再也不会碰它。” 谭斌满脸哀肯之色,仰头看着他。
沈培垂下眼睛,不出声。
谭斌又说:“我有七天的假期,咱们明天找个地方,出去玩几天好不好?”
沈培好像没有听见,盯着眼前的画布,神思恍惚,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谭斌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声调不觉提高,“到底为了什么?多大的事儿,闹这么久还不够吗?你这么做践自己,是在折磨谁你知道吗?你爸!你妈!我!谁心疼你你在伤害谁……”
王姨慌慌张张跟进来,语气极其不满:“培培是病人,你不要这么大声跟他嚷嚷啊,他会受不了的!那玩意儿没什么,培培好多朋友都在用……”
“行,您就这么宠着他吧,他永远也不会长全乎!”谭斌气得站起来回卧室,晚饭没吃就赌气睡了。
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坐她身边,“谭斌。”
谭斌慌忙坐起来,揉着眼睛叫一声:“阿姨。”
沈母难得的和颜悦色,“你有点太紧张了。不过也难怪,你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大麻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和毒品毕竟是两回事。我只担心培培的爸爸,他一辈子洁身自好,恐怕接受不了。”
谭斌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怕的不是这个,怕的是培培以后就这么下去了。他自小是个温顺的孩子,就是自尊心特强,受不得一点伤害。”
谭斌微觉惊异,她最欣赏沈培的,就是他万事不萦心的性格,为什么他母亲描述的,象是一个陌生人?
“他四五岁的时候,在幼儿园全托,自己学着系鞋带,结果系成一团死疙瘩,被老师叫到前面示众,连讽刺带挖苦,话说得挺难听,他回家之后哭了好几天,从那之后,再不肯去幼儿园,也不肯自己系鞋带,一直到现在,他都讨厌有鞋带的鞋。”
谭斌怔怔地听着,忘记了一切,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沈培小时候的故事。原来不会系鞋带的典故,可以追溯到这么远。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放心,以后我不会再那么说话。”
沈母叹口气,“我现在跟他说话,完全是耳旁风。你帮我看好他,那东西还是少碰为妙。”
半夜谭斌听到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开了台灯,却发现沈培躺在身边,大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
“你做什么,怎么不睡?”谭斌气消了大半。
沈培翻身,紧紧搂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身体半天没有动,头发痒痒地刺到谭斌的面颊。
“别闹了,睡觉,你看看表,都三点了。”
沈培不说话,只是贴得更紧。
谭斌心软下来,把嘴唇贴在他的眼睛上,“算了算了,你闭上眼,好好睡觉。明早我带你出去散步。”
沈培点头,听话地闭起眼睛。
因为不用上班,早晨起来时间充裕,谭斌果然履行诺言,好说歹说,总算把他劝出门。
太久没有在室外活动,走了半圈,沈培已经虚汗直冒,靠在谭斌身上直喘气。
“我累。”他低声说。
谭斌扶他在附近的长椅坐下,揉揉他的头发,“你歇会儿,我自个儿跑两圈。”
等她绕着湖岸跑回来,发现沈培面前蹲着两只金毛犬。
他揉弄着其中一只的下巴,那小家伙享受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呼噜声,另一只用舌头吧嗒吧嗒舔着他的手心,尾巴摇得象风中的狗尾巴草。
谭斌认得这两只狗,一只叫汤姆,一只叫杰瑞,令人印像深刻。
她想过去,走到一半却停下脚步,凝神看着这幅和谐的图面,眼角慢慢变得湿润。
沈培的脸上,竟有隐隐的笑意。
这是从甘南回来后,第一次看到他笑。
谭斌抬头,发现狗主人就在不远处站着,并没有上前干预的意思。
她对他感激地笑一笑,那人抬起手,贴着棒球帽的帽檐遥遥致意,还她以微笑。
吃过早饭文晓慧打电话来,谭斌趁机托她帮忙,“亲爱的,帮我搞只小狗来。”
文晓慧办事神速,第二天就送来一只两个月大的蝴蝶犬。
很活泼的一只小狗,贪吃,非常黏人。开始还有些怯怯的,二十分钟后就开始四处蹦高撒欢儿。
把三人挨个闻了一遍,最后认定了沈培,叼着他的裤脚不肯松口,象个特大号的毛栗子坠在他脚边,走哪儿跟哪儿。
“给它起个什么名呢?”
谭斌揪着它硕大的耳朵,“既是小姑娘,又长得这么漂亮,就叫小蝴蝶好了。”
文晓慧大笑,“我服了你,可真能省事儿!”
沈培没说什么,可是看得出来很喜欢,他向文晓慧道声谢,便离开客厅进了画室。
小蝴蝶立刻扭着圆滚滚的屁股跟过去,四只短短的小胖爪,在地板上拼命划拉,活象只长了毛的乌龟。
谭斌看得好笑,跟文晓慧说:“那些小家伙好象特别待见他,看见他就巴结的不得了。”
“狗和猫在这方面都挺灵的,好人恶人一眼就明白。”文晓慧笑,“碰上我,它们肯定躲得远远的。”
她是第一次来沈培的住处,对客厅四壁的装饰发生兴趣,四处遛达,最后在几个竖在地板上的画框前站住。
“这是沈培的新作?”文晓慧凑近了细看。
“啊,你觉得怪不怪?”
文晓慧离远几步,再仔细看一会儿,然后说:“我说实话,你不会生气吧?”
“您就别矫情了,有话请说吧。”
“我倒感觉,沈培象是开窍了。他以前的作品,软绵绵的没什么意思。这几幅,反而象任督二脉开始打通的标志。”
谭斌用力撇嘴,“且,说得跟真的一样。”
“是真的,你不觉得,这些画面都有一种非常的张力,象在表达什么?可惜,我理解不了。”
“去你的吧,越忽悠越离谱,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是我说你谭斌,你这人快废了,脑子里除了你办公室那点破事儿,什么都装不进去。”
“那是,如今能给我安慰的,只有工作上那点破事儿了。”
文晓慧朝天翻个白眼,“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因为要买狗粮和项圈,两人开车到附近的大型超市。
在进口食品的货架处,谭斌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他微微俯身,正全神贯注地挑选咖啡粉。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到他沉静的侧脸。
谭斌莫名其妙地僵在那里,甚至无法挪动一根手指。
“喂,看什么呢?丢了魂儿一样。”文晓慧拉着她走开。
谭斌再回头,货架前已空无一人,仿佛刚才只是她的幻觉。
排队等着结帐,文晓慧不停地抱怨飞涨的物价,她依然有点恍惚,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胸口似填着一块木塞难以呼吸。
有那只缠人的小东西要应付,七天假期过得飞快。
长假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谭斌第一次感受到蓝色星期一的症状,几乎不想去上班。
办公室的气氛也很懒散,尚未从长假中恢复元气。
谭斌约了产品经理谈事,两人一商量,索性溜到建国饭店,边喝下午茶边聊工作。
这位产品经理是谭斌做项目经理时的旧识,两人为工作并肩对外过,也关起门拍着桌子互相指责过,关系却一直很铁。
话说到一半,他压低声音,“Cherie,小心你下面那个周杨,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谭斌楞一楞,然后笑着问:“这话从哪儿说起?”
“那天K歌,你不是没去嘛,他喝高了,跟旁边人说,你的Sales Target 涨百分之三十,是他故意放的水。”
谭斌放下咖啡杯,放假前的镜头一一回放,她的指尖开始慢慢变冷。
“平时看他挺豪爽的,谁想得到还有这一出?”
谭斌扭过脸,讥诮地冷笑,“我完成不了任务,他也没什么好处。他不会蠢到以为踩掉我,他就可以上位吧?”
同事微笑,“Cherie你的思维太直线了,一心都在你那些合同上。周杨很早就说过,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摊上一个女老板。你再想想,踩低你,谁可以从中得利?”
乔利维。
谭斌咬住嘴唇不说话,胸口起伏得厉害。
“Tony还在的时候,几次三番动员我去做Sales,我死活不肯去。做技术的虽然没什么大前途,可是环境简单。你们那儿汇集的全是人精,稍不留神,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我才不找那不自在。”
谭斌没有回办公室。
和同事分手后,她开着车走在拥挤不堪的二环上,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无助。
就象不会游泳的人落在水里,四处都是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由身体一点点往水底沉下去。
想起程睿敏那个关于游泳的故事,对着前方的空气,谭斌不禁笑出来。
很多次遇到荒唐事,她唯一的反应,只有微笑。
因为不能痛哭。
不知不觉间,几乎是靠着本能,把车开进沈培楼下的停车场。
推开门,屋里没人,王姨常用的围裙搭在沙发扶手上,大概买菜去了。
谭斌精疲力尽,扔下包换鞋。
一串铃铛响,小蝴蝶跌跌撞撞跑出来,咬着她的裤脚往屋里拖。
谭斌轻轻撩开它,“一边儿去,等我换上鞋。”
小家伙焦虑不安地绕着她打转,呜呜低叫,两只小爪子把她的裤子磨得嗤嗤响。
谭斌心里一动,光着脚跟在它后面,看它扑到画室的门上,拼命抓挠。
门关着,她上前用力一推,门应声而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妖异香气。
沈培打横躺在画室正中,秀气的双眼微微阖起,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脸上的表情安定惬意,充满幸福感。
谭斌钉在门口,浑身僵硬。


第 51 章

过很久她蹒跚上前,走到沈培面前,蹲下,“沈培,你太让人失望了。”
沈培没有反应,完全沉浸在自己恬然自得的状态中。
谭斌跌坐在地板上,心里有东西噼啪一声粉碎。头顶那幅新画,男人的脸,女人的脸,都冷冷地看着她。
绝望,她想她明白了。
身体如此贴近,心却隔着千山万水。她要的,如今他给不了;他要的,她也给不了。
她退出去,关门,让他自己清醒。
王姨做好晚饭摆上桌,沈培方摇摇晃晃摸出来。
谭斌一直板着脸,只和王姨搭话,等她离开,才向沈培伸出手,“拿出来。”
“什么?”
“你说什么?大麻。”
沈培忽然涨红了脸,下意识按住裤兜,大声说:“不用你管!”
谭斌上去掰他的手:“你给我!”
“松手!”
“给我!”
“走开!”
两人都变得不可理喻,象两个别扭的小孩纠缠在一起,拼命想保住自己手里死守的那点东西。
沈培身体复原不久,很快落了下风。他焦躁起来,再也顾不上太多,当胸一把推开谭斌。
谭斌一点没有防备,踉踉跄跄后退,一跤跌出去,脊背重重撞在桌角。
眼前一片昏黑,她疼得嘴唇顷刻发白,有几秒的时间几乎失去意识。
沈培扑过去扶她,“斌斌!”
“别碰我!”谭斌几乎是厉喝一声。
沈培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退后几步,靠着墙壁渐渐滑落在地板上。
待眼前的黑雾慢慢散去,谭斌扶着桌子站起来,冷冷看着他。
沈培蹲坐在墙角,象闯祸的孩子一样,把脸深埋在膝盖间。
“沈培,你就这么可着劲造吧,接着自怜自伤、自暴自弃!”谭斌的声音里,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片片破碎,“谁这辈子没遇过几件倒霉事,有谁象你一样没完没了?你自己不肯放过自己,没人帮得了你!去对着镜子照照,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小蝴蝶显然被吓坏了,胖头藏进沈培的腿中间,只拿一双乌黑的圆眼睛,缝隙里偷偷瞄着她,露在外面的尾巴不停地哆嗦。
谭斌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开。
十月半的夜晚,温度已经很低。她身上只有一件薄开衫,风吹过来透心地凉,却没有感觉到冷。
所有的不如意都在此刻涌上心头,感觉自己象处身孤岛,大浪一波波袭来,她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她一直地走着,仿佛只有身体不停地动,才能让大脑维持着空白。
沿着东直门外大街向东,再向南,见到熟悉的酒吧,她走进去。
红的酒,绿的灯,身体渐渐漂浮,轻松、愉快,所有的烦恼后退,周围一切都那么美好。
布鲁斯音乐极尽缠绵,早有半酣的酒客在昏暗的灯光里贴身共舞,肉体纠缠,灵魂飞驰。
谭斌举起酒杯,对着灯光微微笑起来。这样纵酒,实际和沈培也没有什么分别。
“双份黑杰克加冰。”她口齿不清地叫过服务生。
酒刚沾唇,便被一只手拿开,一个男人的声音,“抱歉,我们结帐。”
几张粉色的钞票放在桌上。
谭斌转身,透过迷蒙的烟雾,眼前是一张斯文而熟稔的脸,程睿敏。
她笑嘻嘻站起来,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斜着眼睛,顾盼间眼波流转,“帅哥,不要辜负良宵,来,跳支舞吧。”
这样放肆的发泄,让她有种歇斯底里的快感,今夜她只想自己掌控游戏的方向,管它代价是什么。
程睿敏愕然,他没有见识过这样子的谭斌,微怔之下,她已经顺势贴近他,双臂绕上他的脖颈。
程睿敏大窘,毕竟旁边坐着他的客户和朋友,他真没有这个勇气当众表演贴面舞。
他不敢乱动,但又舍不得放开手。隔着薄薄的衣物,他也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肤,紧致滚烫,散发出逼人的诱惑。
稍一迟疑,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她带向中间的空地。
谭斌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已经酩酊,酒精在身体里象团火在灼烧,心里的某处地方却是清明的。
伏在他的肩头,有种熟悉的归属感,一颗心象有了安放的地方。
酒吧混浊不堪的空气中,她又闻到了清新的沐浴液香味。
那是让她安心的味道,信任、可靠而温暖,就象很久之前他的笑容,哪怕被客户刁难得焦头烂额,哪怕天要塌下来,只要他在,一切都会妥帖。
她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程睿敏察觉到肩部的异样,不用低头,他也知道那个地方正被液体逐渐浸湿。
这是谭斌第三次在他面前哭泣。
前两次,是为了生死不明的男友,这一次,又是为了谁?
他只能轻拍着她的背安慰,搂着她慢慢向门口移动,心底却有一丝微微的刺痛。
服务生追到门口,“先生,找您零钱,还有这位女士的包。”
程睿敏接过,并轻声道谢:“多谢,麻烦您帮忙告诉我朋友,有点儿事我先走一步。”
呼吸到室外清冽的空气,谭斌酒醒了一半。
风很冷,酒意抑制不住地上涌。
她站住,抱紧双臂,说一声:“谢谢你。”顿一顿又说,“谢谢你替我结帐,回见。”摇摇晃晃往出租车走去。
程睿敏追上来,脱下外套不由分说裹紧她,几乎半扶半抱着上了自己的车,替她扣好安全带,这才回答:“这酒吧里至少有一半男人愿意为你买单。”
谭斌哈一声笑出来,“最终肯做冤大头的,只有你一个。”
程睿敏望着前方没有出声,点火起步,然后看她一眼说:“把你那边的窗户关上,我这边开着就行了,当心酒劲上头。”
他一提醒,谭斌真的感觉头晕,胃里火烧火燎般难受,翻江倒海一样。
她拍着车门叫:“停车,停车!”
真停在路边,她蹲了半天,又什么也吐不出来,难受得两眼泪汪汪。
程睿敏上前,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语气责怪,“你说你一个女孩儿,自个儿一个人喝成这样,真有人起了坏心,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谭斌回过头:“那你呢?你什么心思?”
程睿敏看她半晌,有点难堪,又无法分辩,顿时僵在那里。
谭斌晃晃悠悠站起来,回到车上。背包里摸索半天,掏出烟盒和火机。
刚把烟点着,就被程睿敏伸手取下,直接从车窗扔了出去。
那点微红的火光在黑暗中划出一条弧线,无声坠落在地,溅起几点星芒,最后归于一片沉寂。
谭斌看看空空的两指,转过头讪笑。
头顶小小一盏灯,在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苍白的脸上,如在燃烧的双眼。
挑衅似的,她又抽出一支,歪歪斜斜叼在嘴角,一边斜眼看着程睿敏。
除了被FIRE那一次,从来没有机会见识他的失态,此刻她异常讨厌他波澜不惊的样子,莫名其妙想激怒他。
打火机再度亮起,车厢里弥漫起一股烟草的味道。
程睿敏却平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并不打算应招。
谭斌顿时觉得无聊,抽了两口就取下来,按熄在烟灰缸里,“不许我喝酒,也不许我抽烟,我们还能做什么?聊天?”
程睿敏重新发动车子,“系上安全带,我送你回家。”
“别。”谭斌按住他正在换档的右手,“呆一会儿,就一会儿。”
程睿敏无可奈何,“求你了小姐,这会儿正是抓酒后驾车的时段。”
“就一个问题,我只问一个,答完我们就走。”
程睿敏扶着额头叹气,完全不想跟醉酒的人较真,“你问吧。”
谭斌伸出食指点着他的胸口,“这里,你这里,你不觉得,身边伤心的人伤心的事已经够多,你自己还要糟塌它?”
程睿敏发愣,片刻后反应过来,“你知道了?”
“是,你不肯告诉我,好,真好。”
程睿敏握住她的指尖,放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放开,无声地笑了:“也许你是伤它最重的那一个。”
谭斌觉得可笑,索性捂着脸笑起来。
程睿敏侧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耐心等她笑完,然后问:“可以走了吗?”
“走。”
沃尔沃平稳起步,缓缓加速,风吹上来,带着深秋的寒意,谭斌却觉得燥热,额角手心凉汗津津。
她没有问他去哪里,也懒得问,不想回去见沈培,那就爱谁谁吧。
车离开工体北路,拐上东三环,一路向北,眼前纷纷掠过的,是她熟悉的景物。
谭斌忽然惊觉,她正走在回自己家的路上。
停在她家楼下,程睿敏说:“这一片的建筑雷同度太高,我第一次来,在这儿转来转去,差点儿迷路。”
“是吗?”谭斌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为什么我记得你第一次送我,从容不迫象回自己家?你提前踩过点儿?”
程睿敏马上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话收不回去,只能尴尬地笑一笑。
暧昧不明的光线下,他的脸色似在可疑地泛红。
是这样了,所有漂亮的姿态背后,不过是提前的功课,功夫用得足够,人人都是最好的戏子。
要到这几年,谭斌才学着不再盲目崇拜。
她下车,俯身对着车窗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
谭斌摆摆手,转身离开。
虽然极力控制着身体的平衡,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还算稳当,可是头晕得厉害,她想抓住什么做个支撑,四周却只有空气。
直到有人搂住她的肩膀,紧紧揽住她。他人虽然瘦,可是手上还真有点力气。
谭斌吐口气,放松身体,就势倒在他怀里,不再挣扎。
摸出钥匙开门,努力半天不得要领,钥匙总也对不准锁眼。
程睿敏看不过去,夺过来哗啦啦转几圈,门开了,谭斌立刻冲进浴室,隔着门能听到她呕吐的声音。
程睿敏摇头,四处打量着充满女性气息的客厅,在饮水机的下面找到纸杯和茶叶。
谭斌洗干净脸出来,神智清爽许多。
坐在餐桌前,她抱着头呻吟,“自作自受。”
程睿敏又好气又好笑,把一杯热普洱放她面前,“喝完睡觉去,你太高估自己的酒量了。”
谭斌双手拢住茶杯没有说话。
“我走了,记得锁好门。”
他拉开房门,尚未迈步,谭斌扑过来抱住他的腰。
“别走。”她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
程睿敏身体瞬间僵硬,过很久,他慢慢掰开她的手,缓缓说:“你喝多了,我也喝多了,不适合做任何决定,酒醒了你会后悔。”
谭斌说:“那我宁可后悔,过了今天我怕自己再没有勇气。”
程睿敏关上门,“为什么?”
谭斌退后,背靠着墙,仰起脸问:“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程睿敏垂下眼帘,凝视着她的眼睛,“无论什么话,都最好等清醒了再说,酒后真言也要承担后果。”
他说话的时候,气息有点不稳,温热的呼吸丝丝拂过她的脸颊。
谭斌的回答,是将手按在他的心口,略带嘲讽地问:“你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心口不一?”
他的心跳和他的呼吸一样紊乱。
他看她,嘴唇猝然就压下来。猛烈而生硬,撞得她疼痛不已,几乎迸出眼泪。


第 52 章

他看她,嘴唇猝然就压下来。猛烈而生硬,撞得她疼痛不已,几乎迸出眼泪。
唇齿间酒精的气息纠缠不去,陌生而灼热的接触,似乎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头顶,令她眩晕。
谭斌闭上双眼回应他,继续放任自己的沉醉。
他吻着她的颈部,渐渐向下,流连在她裸露的脖颈和肩膀处。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有太多不知名的东西堵在胸口,急着寻找一个出路,憋得她要炸开,
程睿敏的动作却突然停止,慢慢离开她的身体。
“对不起。”他放开她,有点狼狈地单手撑在墙上,大口调整着呼吸。
谭斌仰起脸,看到他额头的细汗,也看到他热情骤然消退的原因。
头顶的墙壁上,挂着沈培的生日礼物,她的四张小像。每一张的签名后面,都跟着I love you 的字样。
如一盆冷水浇下,酒彻底醒了。
她坐下去,一时间颇觉荒唐,今天的一切都象场闹剧,自己的表现更加蹩脚。
程睿敏走过来,为她拢好衬衣,摸摸她的头发,“别用这种方式发泄,事后你一定会后悔。”他顿一顿,“我也会后悔。”
谭斌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半天不说话。
程睿敏坐她身边,只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也不出声。
好一会儿她抬头,想起一件事,“你怎么会在那儿出现?”
那个酒吧,一直就是MPL北方区的销售们喜欢扎堆消费的地方,谭斌不确认昨晚是否有同事看见最后一幕。
程睿敏说得很淡,“七八年了,我习惯了那地方。”
就象他早晨上班,脑筋走神的时候,经常会下意识地拐向MPL公司 的位置,经过几个路口,才能发现走错了路。
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总在不经意的时刻,提醒人们已经淡忘的记忆。
“说说你吧,遇到什么麻烦,喝成这个样子?”他叉开话题。
谭斌犹豫很久才开口:“我心里很乱。”
“看得出来。”
“所有的事都在一天之内失控。”
“我能理解。”
“很焦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好。”
“谁都有过不去的时候,你想得太多了。”
谭斌怔怔地看着他,“我能不能问一个特别冒昧的问题,希望你别介意。”
“嗯,问吧。”
“你经历过朋友或者亲人的去世吗?”
程睿敏一愣:“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什么,我想知道,人面对死亡是什么感受。”谭斌欲言还休,眼神迷茫。
程睿敏有点吃惊,他转过脸,迟疑半晌,出乎意料地回答,“有,有两次。一次送外公,一次送兄弟。”
谭斌微微张开嘴,顿觉愧疚,“对不起,是我过份了,我不该提这事。”
“没关系,说说也无所谓,毕竟过去很长时间了。”他嘴角有笑,却略见苍凉。
谭斌被他无意中流露出的哀伤冲淡了自己的烦恼,侧过脸仔细听着。
“外公走的时候我上高一,太突然,脑溢血,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就走了。我一直发呆,就是哭不出来。后来再梦见他,醒了才明白什么是天人永隔,可最痛的时候已经过去,就变成了钝刀子割肉,一直疼,到底还能忍受。到了嘉遇离开的时候……还记得三剑客吗?老二,叫孙嘉遇……你想听吗?”
那个长得象明星一样耀眼的男生,谭斌记得很清楚,她点点头。
程睿敏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
外面似乎起风了,西风拍打着落地长窗,伴着呜呜的风声,谭斌听到一段发生在异国他乡的惨烈往事。
“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瞒着女友让她离开了,然后回国……你见过晚期癌症病人什么样吗?都说病人到了最后,不是病死而是疼死的,什么知觉都没了,只剩下疼痛,只能靠吗啡和杜冷丁硬撑着,一天天地煎熬。他从来不提女友的名字,有一天突然跟我说:‘小幺,如果我自私一点儿留下她,上路的时候,是不是不用这么害怕?’我立刻崩溃了,马上找人去搜寻那女孩儿的下落,可是当天晚上他就走了,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叹口气。”
谭斌无言,摸索到他的手背,紧紧按住。
“那一次我是真知道了什么是痛,抱着他嚎啕痛哭,死活不肯让人把他推走,谁劝我我就用粗话骂回去,直到被硬按着打了一针镇静剂,哎,真是……”程睿敏摇头,似在笑,睫毛却在不停地颤动,“后来我还是设法通知了那女孩儿,我不能忍受自己的兄弟让人误解。严谨一直怪我辜负了他的苦心,至今我都不知道,是否做了一件错事。”
谭斌抬起头,认真想了想说:“跟对错没关系。你不告诉她,她可能会逼着自己遗忘,但她心里不会忘记受过的伤害,留下的只有对男人的怨恨。你告诉了她,过去那个人,她可能铭记一生也可能渐渐淡漠,但她会一直记着曾经有人如此爱过她。她度过的,会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这样的陈腔滥调,却让程睿敏愣住,他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考虑过。谭斌的话,让他背负四年的愧疚,瞬时分崩离析。
他拿过她的手,缓缓把脸贴在她的手背上,“谢谢。”
谭斌一动不动,留恋地感受着他肌肤的温度,过一会儿轻轻抽回手,慢慢说:“该谢的人,是我。”
他让她知道,原来常人面对死亡,都有被彻底击穿心理防线的时候。
程睿敏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
谭斌送他到门口,用了很大力气才做出微笑的表情:“开车小心,别让巡警抓到。”
程睿敏笑笑,“你当心一语成谶,回头我找你讨罚款。”
谭斌看着电梯门在眼前阖上,呜呜的运行声越来越远。她站了很久,没有关门进屋。
进浴室里洗漱,脱掉上衣,镜子里映出她背部的一片瘀青。
谭斌闭上酸涩的双眼,心里酸甜苦辣搅成一团,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可是她总得面对,她自己的问题还得自己解决。
晚上睡得并不安稳,屡次惊醒,牙关紧张得酸痛。
好容易熬到天亮,她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出门,早晨的空气尤其清冷,充满秋季寒凉的气息。她站在路边,拦住一辆过路的出租车。
“您上哪儿?”司机问。
谭斌看看表,犹豫片刻,报上沈培的地址,“东直门xx花园。”
开门进去,客厅里没拉窗帘,却亮着灯。
谭斌扬声:“沈培?”
小蝴蝶听到声音,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得太急,一头撞在椅子腿上,栽了个跟头。
谭斌赶紧俯身抱起它,揉着它的胖头表示安慰。小蝴蝶扭头朝着沙发的方向,不停地汪汪叫。
沈培正仰面躺在沙发上,脸上压着一个垫子。
谭斌叹气,走过去拍他,“怎么睡在这儿?起来,床上睡去,要着凉了。”
沈培打掉她的手,原来并没有睡着。
谭斌只好进卧室取被子枕头出来,正要盖在他身上,目光突然定住。
沈培身上的衣服居然换过了。
在医院曾趁着他注射了镇静剂睡着的功夫,给他换过一套干净睡衣。出院后大半个月,他就一直穿着没有脱过。
如今的贴身白T恤,布满洞眼的牛仔裤,刺目而熟悉。
这是他远赴甘南的前夜,穿过的那一身。因为湿了水留在谭斌处,并未带走。她收拾自己东西的时候,一起带了过来。
谭斌直起腰,看着他耳边轰轰直响,上次沈培剧烈的反应还历历在目,她不知道他一个人怎么脱换的衣服。
她想移开垫子,沈培却紧紧攥住她的衣袖,“谭斌,我们还能回去吗?”
谭斌的手僵住,听着垫子下传来沈培恍惚的声音,“我做梦,梦见我从来没有去过甘南,那些都是噩梦……”
她心中大恸,用力扯开垫子,“小培……”
沈培半睁着眼睛,视线毫无焦点,细看他瞳孔放大,依然是吸食过大麻的症状。
谭斌一颗热切的心,又变得冰凉,双腿一软坐在地毯上,怔怔落下泪来。
直到大门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她迅速抹去眼泪跳起来。
是王姨来接班。
吃完早饭,谭斌把自己常用的东西,收拾出一个随身的行李箱。
王姨问:“你干嘛?”
“出几天差。”谭斌边换衣服边说,“麻烦您给阿姨说一声,帮忙照顾几天沈培。”
她需要时间自己想清楚。


第 53 章

一路上被各种困惑苦苦纠缠,踏进写字楼的大堂,谭斌立刻强迫自己把一切抛开。
进了办公室,迎头就碰上周杨。
“早。”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昨天到今天,断断续续想了很久,该怎么处置这个不安分的下属。
想让他离开自己的团队轻而易举,可是无论用什么方式把他挤兑走,都不是一件好事,恰恰授人以柄,暗示她的失败。
让下属给算计了,本来就是件丢人的事。人的天性又倾向于同情弱者,传出去只会说她不择手段排斥异己,没人有兴趣了解真相。
况且三季度的销售目标,最终拍板的,是刘树凡。她因为这个和下属计较,等于直接打刘树凡的脸。
最重要的是,北京地区的销售,现在找不到合适的人能够立即代替他。
结论,她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暂时不动他。
可是面对乔利维,她却有很深的挫败感。
虽然两人时有矛盾,季度末兵慌马乱的时候,为了北方区人员的调配,更是几乎翻脸,但谭斌一直牢记程睿敏的告诫,尽量避免和他发生正面冲突。
她的后退,并没有换来对方的让步。
同为team leader,谭斌不得不承认,在收买人心和团队凝聚力这两方面,她的确差得很远。
唯一能与之抗衡的,是她永不言败的执着,和强大的抗压能力。
中午吃完饭回来,座位上放着一份同城快递。打开来,是两本英文原版的管理书。
有张便条:买了很久,一直没有机会送你,望笑纳。
书里还夹着张书签,黑色的签字笔写着一句话:领导不语,沉静而御。
是程睿敏的笔迹,清隽而挺拔,书卷气扑面而来,就象他的人一样。
谭斌深呼吸几次,才把莫名的泪意强压下去。
他似乎掐准了她的脉,一直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望着那句话,消失的勇气和自信重新回返,合上书,她抱着电脑去了十九层。
刘树凡在办公室召见四个销售总监,包括几个重点地区的销售经理,对三季度的销售数字表示满意。特意提到谭斌的区域,销售总额占到整个北方区的七成。
因为不是正式场合,大家说话都比较随便。
刘树凡说:“美女的力量,好比特洛伊城的海伦,抵得上千军万马。”
谭斌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凑趣,“有我这样灰头土脸的美女吗?您问问他们几个,我那几天什么形象?完全一个手持皮鞭的拿摩温。”
其他几人,小时候学过《包身工》这篇课文的,都会意地笑起来,只有刘树凡露出迷惑的神色。
于晓波给他解释 ,他才恍然,点头笑了笑。
谭斌接着说:“能拿到那个数字,靠的是几位Sales Mananger的努力,尤其是Young,北京地区的销售,也占我们区的七成多,”她转向周杨,“我已经给你申请了Performance Point,钱不多是个意思,希望你下个季度再接再励。”
PP是公司内部一种鼓励性质的小额奖金,精神作用大于物质。
乔利维便用力捶打周杨的肩膀,“恭喜啊兄弟,拿了奖金要请客的。”
周杨虽极力掩饰,却藏不住满脸志得意满的表情。
谭斌看着两人,笑得轻松灿烂。
就是这样,她做尽仁至义尽的姿态,给周杨机会让他充分膨胀。如果他不知道收敛,自会有人看不过去替天行道,可能根本轮不到她出手。
临到讨论集采,只有四位总监被留了下来。
听完谭斌和乔利维的汇报,刘树凡脸色逐渐沉重。
乔利维的消息,招标小组中,梁副总还是当然的No.1,但他年底退休已成定局,田军说话的分量,显然在一天天加重。
提到和田军的关系,谭斌说:“田军允许她的女儿每周和我在Q上聊几个小时,一两周见次面。这些日子和他的沟通,比以前顺畅很多,看得出来,他对MPL以前的偏见在逐渐扭转。但是这个人城府太深,试探多次,根本触不到他的底线。坦白地说,对他我没有太大的把握,只希望他能保持公正。”
“很不够,很不够。”刘树凡摇头,“我要求你们知己知彼,你们做到了多少?有谁知道你们的Competiter在做什么?”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东方区和南方区的两位,于晓波和曾志强,神色轻松地作壁上观。
谭斌和乔利维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无奈的苦笑。
要到最近,谭斌才能明白,当初于晓波为什么冒着失宠的危险,也要推掉集采的责任。
客户的心理很微妙,供应商区区一个总监职位,在PNDD集团总部,交往对象最高就到部门经理。
更高层的客户,需要职位更高更匹配的人去照应,否则对方很可能感觉受到轻视。
同为跨国公司的FSK,除了余永麟,另有VP级别的人直接对集采负责。而MPL,刘树凡身为董事长,日常工作千头万绪,本来就分不出太多的时间,这段日子更是频频往总部出差,很少能在办公室看到他的人,更别提和客户高层的交流。
这种话,自然不能当众说出来,私下里也只能点到为止,不可如此直白。
想起余永麟那个耐人寻味的微笑,谭斌心中不安的阴影渐渐扩大。
晚上出去吃饭,几个人的情绪都不太高。
尤其是听到总部传来的小道消息,传闻李海洋和刘树凡在总部的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小心点儿吧,弟兄们。”乔利维说,“李海洋如果上位,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大换血,尤其是销售这块儿。”
谭斌只顾低头喝汤,没有出声。
无力控制的事情,多想无益,只会让自己多添烦恼,倒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挡。
她依然在捉摸余永麟的话。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才能露出如此胸有成竹的微笑?
晚上回到自己家,免不了加班。
手头的事告一段落,大脑暂时从工作中抽离,她又想起那些极度烦恼的问题。
忍不住拔个电话给沈培,接电话的是沈母。
“培培已经睡了……他很好,吃饭很正常,睡得也香……你不用惦记了。”
用词没有问题,语气却酸溜溜的让人难受,谭斌怏怏地扣下电话,跑进厨房冲了杯热巧克力。
外面开始下雨,细密的雨珠挂在玻璃窗上,被室内的灯光映得闪闪发亮。
她在窗前站一会儿,回到桌边,登陆MSN。
文晓慧的头像是亮的,在线。
谭斌点开会话窗口,把最近的遭遇和盘托出。
文晓慧问:“他吸引你?”
谭斌说:“是,不能抗拒,磁石一样。”
“致命的诱惑?”
“对,不介意飞蛾扑火。”
文晓慧沉默,谭斌看到下面的提示,一直显示为文字输入状态。过了很长时间,页面上跳出来一句话。
“我一直觉得沈培的性格太软弱,总有一天会拖累你。但是这个程睿敏,给我的印象,云山雾罩更不靠谱。”
“……”谭斌表示不满。
“我胡说八道惯了,你别介意。可这事,你要自己拿主意。网上看过一句话,送给你。”
“什么?”
“决定命运的,不是你面临的机会,而是你做出的选择。”
谭斌盯着屏幕半天没有回复。
文晓慧再发过来一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你要问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知道全都是废话)。”
这个问题,正是谭斌反复拷问自己的,她回道:“我明白,可回头看,总有些难以割舍的瞬间,阻止我往下想更多,我并不想否定过去,他也没有做错任何事。事实上,我不知道到底谁错了,想来想去,好象只有我错了。”
“我只问你,假如他恢复,你还能象以前一样对他吗?你们还能回去吗?”
谭斌感觉烦躁,“我不知道,不想回答。”
“遇到问题你就想做鸵鸟,没出息!”
“讨厌!”
“看,你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闭上眼睛问问自己的心,什么能让你更快乐?再罗嗦一句,你不为自己打算,没有人会为你打算。”
带着这句话,谭斌皱着眉头睡了。
文晓慧说的,都很有道理,可惜世间的事永远不会是一加一那么简单。
那天的工作日志里,她写下这样一句话:“终于明白自己最大的弱点在哪里,就是承受的能力永远大于改变的勇气。”
PNDD的标书马上就要下来,她想等集采告一段落,再对付自己私人的烦恼。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颗意想不到的炸弹,爆炸了。


第 54 章

上班的路上,谭斌的手机就开始不停地响。
她瞥一眼屏幕,见是周杨的来电,便挂断了。
因为距离公司只剩下十分钟的车程。
但是电话一直响,她只好戴上耳机。这个时间的电话,通常都不是好消息。
“Cherie,出事了!”周杨的声音果然失去了一贯的张扬。
售前售后四个部门济济一堂,这种机会并不多见,而且每个人都面沉如水。
起因其实很简单。
北京的一家企业客户,头天晚上进行业务升级,测试过程中出现了不明故障。
工程师欲切换回升级前的状态,却发现备份数据包无法恢复。
惊慌的工程师向MPL维护中心求助,生产线支持很快远端介入,二十分钟后却退出了,理由是发现了illegal的非商用软件,拒绝支持。
追查半个月前的记录,的确有人安装了一个没有任何产品代码的试用版软件,用的是MPL自己的通用密码。
半夜被叫到现场的技术经理,和生产线试图协商,先恢复客户设备,再追查非法软件来源,结果生产线不予理睬。震怒之下,他写了一封邮件,发到生产线总经理的邮箱里,强烈谴责这种置客户利益于不顾的行为。
没想到生产线的态度更加强硬,回复中明确指出,商用设备私自安装试用版软件,违反公司Policy在先,已经严重伤害到公司的利益,应对责任人严惩不殆。这封邮件的抄送名单里,不但囊括了各大区经理,甚至出现了全球副总裁的名字。
两家的扯皮,并没有给解决问题带来任何帮助,反而耽误了时间。
当地工程师几经努力,依然无法找到故障原因。
到了上班时间,设备仍未恢复。纸包不住火,客户的老总得知原委,火冒三丈,大骂MPL江湖骗子,一封措辞严厉的抱怨信,立刻传真到刘树凡和李海洋的办公室。
火烧到谭斌身边的时候,局面已经无法收拾。
听到如此荒唐的细节,她气得手直哆嗦。痛心经营多年才建立起的客户信任,就在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面前顷刻坍塌。
如今又处在PNDD集采的敏感时段,等于自动给其他厂家提供攻击的工具。
事态已经坏无可坏,她反而变得冷静,当即制止服务和技术部门的相互指责。指出当务之急的两件事。
对外,通过高层说服生产线提供支持,尽快恢复设备正常运行,并尽力安抚客户,把影响降到最低,其他细节容后再谈。
对内,马上找到试用软件的安装人,立刻澄清真相。
上午十点,远在欧洲的生产线总经理从睡梦中被唤醒,参加中国区的紧急电话会议。
十二点,生产线的技术专家终于松口,远程接入客户设备。
谭斌在客户处周旋一天,精疲力竭,所幸事态没有继续恶化。
愤怒的客户发泄完毕,开始正视现实,考虑如何收拾后事及追究责任,要求MPL提供关于试用版软件的解释。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但是真正的事实,让所有人都掉了眼镜。
技术部门根据现场记录,很快找到执行安装的工程师和项目经理。
那个工程师吓得不轻,说话都有点磕巴。项目经理还算镇定,出示了一封半个月前的邮件。
这封信一切换到大屏幕上,谭斌感觉象挨了一闷棍。
极长的一封邮件,经过无数人的回复和转发。
她已无法集中精力去追寻前因后果,只看到最上面一句话:经确认,生产线二十天后才能正式发货,可以先安装试用版软件作为过渡。
发信人居然是方芳。
收信人一栏中,只有项目经理的名字。
会议室中的人陆陆续续退出去,谭斌脸色铁青,闷头坐了很久,才把方芳叫进会议室。
她忍住怒气发问:“你在做什么你知道吗?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
方芳脸涨得通红,急着辩白:“不是我的意思。”
“那是谁?”
“是Young 交待的。”
方芳说,一个半月前签合同,销售团队与物流部门的沟通出现失误,生产线真正的发货时间,要比合同中白纸黑字九月二十六日的承诺晚了二十天。
其中涉及到几个新功能,客户原计划国庆长假前投入使用,到货的延迟,完全影响了他们的业务,于是威胁要按照合同条款索取赔偿。
顶不住压力的项目经理,只好把压力转嫁回销售团队。
方芳去问周杨怎么办,正被销售指标逼得焦头烂额的周杨,冲着方芳嚷嚷:“这些做技术的,怎么一个个跟缺心眼儿一样?不就差了二十天吗?跟他们说,随便找个试用版先装上,货到了一升级,一了百了,谁会知道?”
于是她照着周杨的意思发了邮件。
谭斌听得直摇头,一个个都是心存侥幸,出了问题只想瞒天过海,一错再错。
想了想她问:“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不把Young的名字附上?”
方芳慢慢低下头,“当时太忙了,我没想那么多,只想把事赶紧了结。”
谭斌支起额头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显然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意识。
再叫进周杨,他矢口否认,显得气急败坏,“我从来没有说过那种话,她肯定理解错了。公司的行为准则,我怎么会忘记?”
方芳看着他,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Young,你说话要摸着良心。”
“不用你提醒,我的良心好好在胸口呆着。倒是你,出了事就乱咬,我不得不怀疑你的人品。”
“你……你……”方芳气得浑身发抖,“……你不要脸!”
周杨抱起手臂冷笑,“嗬,都骂上了,是不是要问候我姥姥,我大爷?”
“行了,别说了!”谭斌喝住她,“方芳你先回去,冷静以后再说话,”
方芳用力摔上门走了。
“Cherie,我……”周杨试图说点什么。
“你去现场吧,稳定一下军心,有进展给我消息。”谭斌疲惫至极,甚至有点厌恶,不想和他多话。
凌晨四点,现场终于传来消息,故障排除,设备恢复正常。
谭斌没有睡,一直呆在书房处理邮件。接完电话才松口气,服了一颗安眠药,把自己扔到床上。
她得强迫自己休息几个小时,明天要面对的更加艰难,善后,并且处理始作俑者。
这么大一轮风波过去,总要给各方一个交待,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坐在刘树凡的办公室里,她的心情异常低落。
“你要记住这个教训,Cherie,管理Team,尤其是Sales Team,是非常Challenge的任务,松则失察,紧则失衡。”
刘树凡站在窗前,背对着谭斌,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他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我很抱歉。也许是我给他们的压力太大了,才造成今天的局面。”谭斌一脸无地自容的羞愧。
这件事一直被捅到总部,她不清楚究竟给刘树凡带来多大的困扰。
此时她宁可刘树凡大发一顿脾气,也比现在的状况让人安心。老板的平静和沉默,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全是你的错,Ray Cheng一离开,我就该给你们找个General Manager来。年轻啊,到底都太年轻了。”
谭斌没有说话,她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想过多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由着刘树凡发泄他的不满。
至于新的GM,刘树凡早就物色好的人,却在上任前夕,风闻MPL中国正在进行中的权力僵持,被吓退了。
他话中透出的无能为力的伤感,让谭斌不由不猜测,他是否在为程睿敏的离开感到后悔?
刘树凡最后问:“你打算怎么做improvement?”
“北京的Business越来越大,Young一个人负责整个地区,实在吃力。我想申请增加一个Headcount。”
谭斌想了一晚上,才决定提出这个要求。
北京地区是她手里一只生蛋的金鸡,她不能再冒险,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刘树凡看着她,“Sales Manager如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并没有多余的headcount,就算我approve了,你又从哪儿找合适的人?”
“有一个人选。”谭斌低声说。
“谁?”
“PNDD总部的客户经理王奕。”
“她愿意到你的Team吗?”
“只要您同意,我会找她谈。”
谭斌有把握,自从PNDD开始集采,王奕的位置就被架空了,她已经很久无事可做。
搁在以前,她不会考虑王奕。因为她一直觉得多数女性普遍缺乏大局观,过于专注细节,依赖性强,总有逃避责任的倾向。
真正带了团队之后,她才开始逐渐修正自己的观念。
女性的创新和逻辑思维是有所欠缺,但胜在做事认真本分,韧性好,逆境中更容易表现坚强,平时稍微多给点关怀就死心塌地。
所以她愿意给王奕一次机会。
而方芳,虽然选择完全相信她。但从看到邮件的那一刻起,谭斌就已经预见到了结局。
公司有明确规定,由于个人工作失误,造成公司重大经济损失或恶劣影响的,将立即解除雇佣合同。
周杨自始至终,没有为他的下属说过一句求情的话。
方芳再次进入会议室,一看到谭斌的气色,马上明白将有什么事发生。
她开始埋头哭,没有声音,只是双肩不停地抖动。
谭斌把纸巾盒放在她的手边,无话可说,只觉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
方芳哭了很久,终于平静下来。擦干净眼泪,她安静地说:“Cherie ,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该做什么。”
“我很抱歉。”
“没关系,做错了就要承受代价,离开这里我不会饿死。”
“你放心,我会为你争取最好的Package。”
方芳抬起头,双眼通红,却勉强挤出微笑,令谭斌不忍卒看。
她说:“Cherie,这两年你教了我很多,谢谢你。你总是让我与人为善,信守双赢,可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好人!”
谭斌神色黯然。
HR的经理敲门进来,谭斌知道是她该退出去的时候了。
她轻轻关上门,离开了会议室。
她也没有告诉过方芳,在大公司做事,永远不要把急人所急当作美德,按照流程按部就班,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家里,谭斌感觉浑身酸痛,体温计测了测,三十八度。


第 55 章

回到家里,谭斌感觉浑身酸痛,体温计测了测,三十八度。
这些日子透支得厉害,早觉得不妥,如今报应终于到来。
她胡乱吃了颗退烧药就昏睡过去,醒来冷得全身缩成一团。再测体温,读数一直嘀嘀跳到三十九度三。
必须要去医院了。看看表,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挣扎着爬起来换了衣服,先拨沈培的手机,关机。再拨市电,响了很久,一个惺忪的女声来接:“喂?”听不出是沈母还是王姨。
谭斌犹豫一下,没有回答,即时按下了挂机键。人在病中耐心尽失,她懒得听人冷言冷语。
文晓慧又住在东城,一个女孩子深夜穿越半个城市,实在不太安全。
一时间她竟然找不到可以坦然求助的对象。
下地走几步试试,除了腿有点软,头脑还算清楚。于是决定自己打车去医院。
急诊室里测体温、验血折腾一遍,再拿着处方去交款取药,她走不动了。
脑子里越来越混沌,心脏疾跳,双腿更象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
她靠在墙上微微喘气。
有人从她身边经过,走出去五六步远,又退了回来。
“哟,是你呀!看急诊?怎么一个人?没有家属陪着?”
谭斌睁开眼睛,看到白大褂的一角,正被过堂风轻轻扬起。
“是发热吗?来,让我看看。”
她手中的处方和病历被轻轻抽走。
谭斌抬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您是……”
“嗨,我也住在xx花园,总看见你早上跑步来着。”那人伸手托住她的手肘,“忘了?汤姆和杰瑞的主人啊……”
汤姆和杰瑞,那两只小金毛犬。谭斌对它们的印像,要比它们的主人更深。
她勉强笑一笑算作招呼。
“你坐下,处方给我,我替你取去。”
“那就麻烦您,多谢了!”谭斌没有推辞,因为实在坚持不住了。
太困太难受,她想找个地方就地躺下睡觉。
稀里糊涂的,她感觉邻居在和她说话,然后他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接着她身子一轻,已被人横着抱了起来。
“输液室还有没有空床?这儿有一个高热病人。”
脊背终于落在实处,说不出的舒服,谭斌情不自禁放软了身体。
耳边似有人在聊天,“高大夫,您朋友?”
“啊,算是吧。”
手背先凉了一下,随后的刺痛让她清醒,勉强睁开眼睛。
护士调整好点滴速度,低头叮嘱她:“自个儿留意,滴完了按铃叫人。”
谭斌“嗯”一声。
那邻居,护士口中的高大夫,就站在床边,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护士说:“高大夫,您这么明目张胆地串岗,也不怕被抓了扣奖金?”
高大夫笑笑没有回答。等护士离开,他弯下腰,凑在谭斌眼前,“真是一个人来的?”
谭斌点点头。
“看样子体温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你待会儿怎么回家?要不要给你先生或者家人打个电话?”他替她犯愁。
谭斌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她摸出手机,准备骚扰文晓慧。
手机的屏幕却一片黑暗。
“没电了?”
谭斌无力地闭上眼睛,勉强动动下巴。
“告诉我号码,我去值班室帮你打。”
号码?谭斌不由皱起眉尖。
平日的记忆,都已经交给手机和电脑了,冷不丁被问起,大脑一片空白。
她眼前的灯光越来越暗,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但是脑海深处,仍有些微知觉。曾经过去的一幕,反复在眼前重映。
他说:“这上面有我的手机号,你哪天没有饭局,想找人吃饭,随时call我。这算不算诚意?”
这个号码,并不在手机里。她刻意地没有输入手机,只为了每次一个个按下那些数字,内心下意识地期待和悸动。
彻底陷入昏睡前,她能记起的,只有这个号码。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谭斌转头,看到整幅黑底白花的窗帘,已拉开一半,阳光正透过薄纱帘,摇曳不定地落在地板上。
一个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挡着脸,似在打盹,身上衣服团得稀皱。
她试着叫一声:“程睿敏?”
他没有任何反应。
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他象被烧热的熨斗烫了,浑身一震,放下手臂。
果然是程睿敏。
谭斌看到他下巴上隐隐的青色须根,和微陷下去的双眼。
想来他被折腾了一夜。
“渴了,我想喝水。”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程睿敏凑上前,拿过杯子喂她喝水。
再躺回去,谭斌感觉三魂七魄一一归位,眼珠转来转去打量房间的陈设。
罕见的黑白两色装饰,因房间开阔,并不觉诡异,反而相当别致。
床头贴着整幅壁纸,图案是水墨中国画,一片纠缠不清的烟墨藤蔓顺着墙壁垂挂而下。
她仰起脸,“这是什么?”
“紫藤。”程睿敏坐在对面看着她,嘴角有含意不明的微笑。
“我是不是烧得废了?”
程睿敏的声音很温柔,“不是废了,是烧傻了。昨天接到电话,以为碰上骗子,听到你的名字,还是赶过去,看到真人给吓坏了。唉,烧到快四十度一个人去医院,你说你傻不傻啊?”
谭斌轻轻叹口气,“为什么总在我倒霉的时候遇到你?”
“是啊,我也纳闷,”程睿敏轻笑,“不过欠你一杯咖啡,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利息?想来想去,发觉整个就是一桩赔本的生意,我一直在还债。”
谭斌狠狠瞪他,“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你早该知道。”
“太晚了。”他拨开她脸前的碎发,“已经被深度套牢,就算现在割肉离市,投下去的,也收不回来了。”
他说得极其含蓄。
谭斌移开目光,内心一片澄明。
一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自一杯16盎司的咖啡开始,走到今天,也不是当初她能料想到的。
虽然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就是预测一三五年后的目标,但她并没有能力预测人心的走向。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他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可是这层窗户纸,一直就这么维持着,谁也不愿捅破。
谁先暴露自己的底限,谁先输。这是商业谈判的天规。
感情也一样。
沉默中门被敲响,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送进来两碗白粥和几个小菜。
谭斌见过她,那位大嗓门的钟点工,于是冲她笑笑。
她依然嗓门洪亮,“饿了吧?小程说今天只能白粥就咸菜,你凑合着先吃,等明天大姐再给你炒几个菜。”
谭斌夹着体温计,不方便伸手,只朝床边柜侧侧脸,“谢谢你,一会儿我自己来。”
待她出去,谭斌想起一件事,“今天周几?”
“周六。”
“哦,对,这周只有四天。过糊涂了,刚想请假来着。”
程睿敏问她要回体温计,对着光线看了看,没有出声。
“多少?”谭斌问。
“三十八度二。”
谭斌松口气,合起掌,“天灵灵地灵灵,还好还好。昨天把我自己都吓着了,二十年没烧过这高度了。”
程睿敏倚在墙上,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
谭斌等着他开口。
他却低头笑笑,一绺头发滑下来,遮在额角。
谭斌睨着他,“不说拉倒。”
“没什么。”他只是笑,“我挺佩服你,生命力真够强悍,都烧成这模样了还活蹦乱跳的。行,自个儿把粥吃了吧,我出去一会儿,你要是觉得无聊,让李姐给你找几本书。”
李姐进来送水,顺便带了一摞杂志。
谭斌翻一翻,都是商业周刊、财富之类的,看着就累,她扔到一边。
李姐一边抹着家具上的浮尘,一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谭斌百无聊赖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谁?你说小程啊,他就在隔壁。一晚上没睡,刚吃点东西全吐了,说头晕得厉害,才躺下。”
谭斌立刻坐起来。
李姐上前按住她,“姑娘你要干嘛?躺着躺着,他没事,让他踏实睡一觉比什么都好。”
谭斌记起他才从医院出来不久,心里悔得象有几只小手在抓挠。
李姐离开之后,屋子里变得非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回流的声音。
她迷迷糊糊又睡过去,然后被隐约的手机铃声惊醒。
地板上的阳光换了一个角度,估计已是下午一点左右。
隔壁有人接电话,隔着走廊听不太清楚,但确实是程睿敏的声音,他只睡了三个多小时。
谭斌竖起耳朵听着,实在躺不住了,翻身爬起来。
脚底下直发飘,她扶着墙慢慢走出去。
隔壁的门没有关严,难得能听到他提高声音说话,说的是英语,“……我当然明白,可是抱歉,我不得不提醒您,这是在中国,有它特殊的市场规则,我们现在面临的,首先是生存问题,然后才是发展……”
事涉业务私密,谭斌发觉不妥,立刻无声地退回来。
她躲进卧室的洗手间,撩起温水洗了把脸。
想找点护肤品,寻觅半天,没有发现任何女性遗留的痕迹。
洗手间里也是黑白两色的主调,看上去象家居杂志中的样板间。洗脸台上只摆着简单几样东西,洁面皂、须后水和两瓶男用护肤品。
最后只好挤出一点男用的护肤品拍在脸上。
她暗自嘀咕,就冲着这个,也得赶快回家。
头发梳直了扎在脑后,重现几分清爽旧观,她拉开门出去。
别墅内已经恢复了安静,谭斌蹭到隔壁,在门外立住脚。
这是一间宽大的书房,四壁皆是通顶的书柜。只有房间正中摆着一组美式沙发。
程睿敏正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按在额头上,另一只手软软垂落沙发下,象是睡熟了。
他的脸上依然残留着隐隐的愠色,手机远远扔在地毯上。
谭斌怔怔地看一会儿,蹑手蹑脚走进去,拾起手机放在一边。
轻微的响动还是惊醒了程睿敏,他睁开眼睛想坐起来,谭斌按住他,“别动。”
程睿敏暂时也动不了,一抬头眼前就金星乱冒。
她蹲下来,凝视他英俊的面孔良久,伸手抚摸着他浓密的眉毛,“睿敏,你需要一个长假。弦绷得太紧,早晚会断的。”
程睿敏侧过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这个老板做的太累,是让你的下属们物尽其用人尽其责,不是榨干你自己。”
程睿敏哑然失笑,“说得不错,可你忘了个大前提,我也有上司,如果他也这么想呢?”
谭斌为之语塞,不禁赫然。
程睿敏挪动一下身体,腾出位置,“谭斌。”
“嗯?”
“过来,陪我躺会儿。”


第 56 章

谭斌垂下眼睛,咬着嘴唇不出声,内心苦苦挣扎。
“谭斌?”声音里有祈求的意味。
看到他眼睑下两个明显的黑眼圈,谭斌心软了,慢慢躺在他身边,双臂规规矩矩放在身体两侧。
幸亏美式沙发宽大柔软,两个成人紧贴着,并不觉局促。
程睿敏撑起头看着她:“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怕我非礼你?”
谭斌闭上眼睛,“我不怕你,我怕我把持不住非礼你。”
象是完全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他轻轻吁口气,低低笑了一声,翻过身紧紧抱住她。
他的脸和她一样滚烫。
她象征性地挣扎一下,却被抱得更紧,于是放弃,不再动了。
象池水一样包裹着她的,依旧是他身上清淡的气息。
过了很久,他低头吻她,嘴唇温软,带着略微凉意,在她的唇间温柔辗转。
房间内听得到钟表的嘀嗒声,还有两人的呼吸声。
谭斌更听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越来越快。
“谭斌,”他终于在她的耳边低声说:“给我一个机会。”
他说:“请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我不想放开你。”
经过上回那一幕,再糊涂的人也该明白,她和男友的关系出了问题。
屋子里这么静这么暗,除了他的目光,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的眼睛近在咫尺,黑而深,清晰映出她的影子。
“让我把自己的事先理清楚。”她转开脸,声音是涩的,“对不起,请给我时间。”
他久久凝视她,最后放开手,“我明白,我等着。”
过去的人和事,牵连着两年的记忆,放弃的时候血肉剥离,难免疼痛。
她坐起来,“我想回家。”
“你还在发烧。”
“手机昨晚就没电了,我得回去充电,怕误事。”她胡乱找着理由。
“回去谁照顾你?”
“我有朋友。”
程睿敏沉默,过一会儿说:“好,我送你。”
又睡了两个小时后,他不顾谭斌的反对,坚持开车送她回去。
路上两人都竭力维持轻松的气氛,谭斌告诉他昨天发生的事。
“就为这个伤心?”趁着红灯,程睿敏腾出手掐掐她的脸,“你经的事儿实在太少了,多经历几回就适应了。”
谭斌被打击到,推开他的手,哼一声:“你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程睿敏微笑,“我记得有一个人,刚升职的时候,对两权分立这种事,简直是深恶痛绝,如今她自己也学会了。”
“那时候比较天真。”谭斌脸红,“前天晚上我想来想去,既然无法完全信任,自己又没有精力天天盯着,唯一的方式,就是让他们自己制约自己。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一时想不出来,算是个权宜之计吧。不过很遗憾,这种方式牺牲的,往往是公司利益最大化。”
“凡事总要有代价。我终于明白,什么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只有做到相应的位置,才知道其中的难处。”程睿敏言辞间有太多的感慨。
就像现在他才能真正理解,在Global和中国区之间小心周旋,如履薄冰有多么艰难。如果时光在此刻倒转,他在MPL和刘秉康的关系,也不会走到最后水火不相容的境地。
再提到方芳,谭斌的神色有些黯然。
程睿敏轻蹙着眉想了想,“如果没有更好的去处,让她投份简历到网上,我那儿还在招市场助理。”
谭斌挺意外,“我没这个意思,不想让你为难。”
程睿敏还是微笑,“我还不至于公私不分,不然早就不择手段把你骗过来了。”
谭斌横他一眼,心说上次在塘沽,您老出示的那Offer又是怎么一回事?
程睿敏只是专心开车,脸上并无异样的表情,“说起来很矛盾,栽过跟头的人,再爬起来对自己的评价会比较客观,不会眼高手低。可是我特别不希望你遭遇,人被迫面对真实的自己,是件很残忍的事,我喜欢看你意气风发趾高气扬的样子。”
谭斌扬起眉毛,“我一直都很低调,什么时候趾高气扬过?”
“看,说着说着自己就暴露了。别人眼里的你,和你心里的自己,总是有差距的。”
“嘿。”谭斌被堵得说不出话。
从开始他就喜欢教育她,每次都让她半边脸麻辣辣许久不褪。
到了目的地,谭斌解开安全带,“我回去了,你也别让人担心,回家好好休息。”
程睿敏熄了火,“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没事。”
他不由分说下了车,替她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袋和一包药,转身就进了电梯。
谭斌只好跟进去。
电梯里他搂住她的腰,谭斌扭了一下没有挣脱,也就随他搂着。
控制板上的数字随着电梯的上升一路变幻,到达谭斌的楼层,叮一声滑开双门。
门一开,谭斌顿时楞在当地。
沈培坐在她的门口,神色憔悴不堪。
三个人面面相觑。只不过谭斌看的是沈培,沈培看的却是她身边的程睿敏。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程睿敏,他不动声色地向沈培点点头,“您好。”
搭在谭斌腰上的手,却不由自主紧了紧。
沈培站起来,惊异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人身材颀长,容色出众,站在谭斌身边,两人的气质相得益彰,如一对璧人。
沈培的眼神顷刻充满了不自觉的敌意。但平日的修养,还是让他露出勉强的笑容,“幸会。”
两个男人都若无其事,只有谭斌感觉尴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问沈培:“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培从程睿敏身上收回注意力,上前拉起她的手,“你病了为什么不回家?我找了你一晚上。”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面对他的焦灼和担心,谭斌不知道该如何从头解释,这一刻无比鄙视自己。
她唯有硬着头皮低声对程睿敏说:“你先回去吧,对不起。”
程睿敏的手从她腰间慢慢滑落。
他笑笑,不再看她 ,将手中的包和药都递给沈培,“她还在发烧,记得让她多喝水多休息。袋子里我留了张纸条,是口服药的剂量和服药方式。”
沈培点点头,“知道了,多谢。”
“我走了。”程睿敏匆匆后退一步。
一直洞开的电梯门,恰在此时阖上,砰一声撞在他一侧的肩膀上。
这声音让谭斌的心颤了一下,紧紧缩成一团。
他揉着肩膀进了电梯,笑容依旧从容,“再见。”
电梯门在他眼前无声无息地阖上,剩下的两个人,站在走廊上,彼此相视,无言以对。
谭斌受不了这种压力,想起昨夜求助无着的惨状,心又硬起来。
她挣脱沈培的手,取出钥匙开门进去。
沈培跟进卧室,坐在床边,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他身上胡乱套着一件厚绒外套,里面还是那套夏季的衣服,外套和裤子上沾满了灰尘,脸颊上也抹着几道。
谭斌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顿一顿想起高大夫,答案已不言而喻,随即换了问题,“你怎么过来的?你妈知道你出来吗?”
沈培抬起头,目光炙热不安,看得谭斌心中忐忑。
他却依然不肯开口。
她叹口气,取来湿毛巾,小心替他擦洗脸面和手指。
“你去了什么地方?哪儿沾来这么多灰?”
沈培忽然推开她站起来,一声不响走进浴室。
谭斌扔下毛巾呆半晌,觉得浑身无力,索性脱掉外衣钻进被子里。
身体逐渐回暖,刚有点迷糊,浴室里一声闷响,让她吓了一跳,这才发觉沈培在浴室里呆的时间太久了。
“沈培?”她跳下床,大力敲着卫生间的门。
门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似是充满痛楚的喘息声。
再也顾不得什么,她一把扭开门锁。
沈培倒在浴缸前,双臂护着头脸,身体蜷缩成胎儿形状,抖得象风中落叶。
那件外套扔在地板上,他身上的T恤已经脱了一半。
谭斌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想抱起他,沈培却拼命挣脱开她的手臂。
“你走开!“他喘息着说。
“小培你放松点儿,我来帮你。”谭斌试图安抚他。
“你走开吧,谭斌。”沈培微弱地说,“求你了,我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了,求你!”
他的声音充满绝望的哀求,谭斌松开手。
“你出去!”
她默默退了出去,似受刑一般静听着浴室里的动静,牙齿控制不住嗒嗒作响。
终于听到哗哗的水声响起,她靠在墙上,用手掩住面孔,脊背上全是冷汗。
时间如此漫长,似已停止移动,每一个细微的响动,都象贴着她的头皮碾过。
浴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沈培开门出来,坐在梳妆台的软凳上。身上仍然套着那身衣服,只有头发在湿淋淋地滴水。
谭斌取出吹风机为他吹干。
新长出来的头发已有一寸多长,依然柔软黑亮,曾经骇人的伤口,隐藏在浓密的发根下,几乎看不到了。
吹风机打到了最大档,出来的风已有些灼热,他的脸依旧触手冰凉。
空洞单调的风声里,沈培抬起头,对着镜子笑一笑。
那是谭斌见过的最脆弱最无助的微笑,但一经绽放,却带着动人心魄的灿烂和强韧。
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恍惚迷乱,恢复了以前的清澈和明净。
“谭斌。”
“什么?”谭斌关掉吹风机。
“我们分手吧。”他清清楚楚地说。


第 58 章

吹风机脱手,落地之前谭斌及时揪住了插线。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几天来心里不止一次冒出过这样的念头,但同样的话,从事事以她为重的沈培嘴里说出来,还是令人惊心,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他并没有把说再见的机会留给她。
“只能这样了吗?”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抬起眼睛。
“我想只能这样了。”他转过头看着她,神色平静而温柔,“谭斌,别再骗自己了,你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啪一声响,谭斌手里的吹风机还是掉在地上。她弯腰拾起来,下意识地把电线绕在手臂上。
“你一直在等一个人,现在你等到他了,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看他的眼光,就象小孩子看到糖果。”
谭斌苍白地看着他,紧闭双唇。
她在心中预拟过这个场面,但没有想到真正面对时,会如此疼痛而残忍。
或许只是因为说分手的不是她。
沈培的声音里有无奈和失望,但听不到任何恨意,他一直是个心性平和的人。
“昨晚我妈说你打电话来,什么也没说就挂了。我觉得心惊肉跳,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你,我来找你,也找不到人。我在你门外等着,可是你一直不回来。你不是问我去哪儿了吗?后来我去了世纪坛艺术馆,咱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躺在那儿从头到尾地想,谭斌,以前我总也想不明白的事,忽然间就豁然开朗。”
谭斌沉默地聆听。
“在甘南的时候,牧民带着我南迁,没有药,也没有什么吃的,他们为了让我活下来,把最好的羊腿肉剁碎煮熟了强迫喂给我……”
谭斌的身体轻颤了一下,这是沈培第一次提到他在甘南的遭遇。
他一向有轻微的洁癖,尤其受不了膻味,平时基本上不吃羊肉,偶尔经过烤串摊,闻到那股味道就会有反应。
“我的反应,你也能猜出来,吃了吐,吐了又被强灌,那段日子太难熬了,我一点儿不想坚持,想放弃,可我一直记得,我承诺过你一件事,我不能太自私就这么一走了之,我要回来见你,我一直想着你,想着我认识你之后的每件事,想着这些才能强迫自己活下去。”
谭斌低下头,眼泪不知不觉就涌出来。
“可是昨晚我突然发现,你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一次都没有。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他笑得有些凄凉,“我从开始就没有走进过你的内心,直到现在你也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机会。”
“沈培,你这么说并不公平。”谭斌倔强地回答。
那些过去的美好和温暖,同样沉淀在她的心里。
“是,也许。也许你以前爱过我,但现在不爱了。你有自己的人生梦想,可我帮不了你。”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所以,我们还是分手吧。”
“沈培,”谭斌抬起头,嘴唇有点儿哆嗦,“你有没有问过,从你失踪之后,我都想些什么?”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没有任何意义了。谭斌,我明白你,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就这么简单。”
他终于想明白了,跳出来了,才能把她看得如此清晰透彻。
可是这些日子她经历过的恐惧、伤痛、忧虑、沮丧和煎熬,无数个难眠的长夜,他也永远不会知道。
她要的并不多,不过是疲惫时可以靠一靠的肩膀。
谭斌别过头去,明明想笑,眼泪却流了满脸,顺着两颊落在衣襟上。
“对不起。”她说,“沈培,是我辜负了你,对不起。”
沈培微笑,“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呢?你既然选择了就坚持下去,人自私一点儿不是错。”
还是有怨怼,他毕竟不是圣人。
谭斌当然听得明白。
他说得对,眼下这点内疚,今天明天后天,也许会一直存在,令她惭愧,但终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完全消失。
他是彻底想通了。
沈培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鬓角,“给他打电话吧,以后别再犯傻了,遇到难处总一个人顶着,我告诉你,男人存在的价值,就是被需要。”
谭斌看着他,知道已无法挽回,她真的要失去他了。
她浑身动弹不得,只有眼泪汩汩而下。
沈培凝视她,眼中有不舍,但终于放开手,轻轻关门离去。
他的背影在谭斌眼中模糊一片。
她没有意识到,沈培只留给她一个骄傲的背影,从这一刻起,决绝地从她的生命中淡出。
那天她倚着床呆坐很久,眼看着天色渐晚,才想起给手机充电。
一开机,她看到无数个未接电话,从昨晚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是沈培的号码。
她一条条慢慢看着,一大滴温热的水珠,噼啪落在手机屏幕上。
之后她再也找不到他。
他的手机关机,市话变成了空号。试着打到他父母家,她一报上名字,电话就立刻被挂断。
程睿敏也没有再联系过她,只在当晚发条短信,提醒她去挂点滴。
谭斌感谢他的缄默。
那一周的时间,她的情绪异常消沉,不愿见任何人,也不想说任何多余的话,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那些琐碎而磨人的细节,需要全神贯注地投入,一直是镇痛的良方。
方芳要离职了,秘书惴惴地征求谭斌的意思,是否私下给方芳办个告别Party。
谭斌坚定地否决,让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当众强颜做笑,是件太残忍的事。
方芳最后一次来办公室,谭斌和她约在在楼下的星巴克,问她今后的打算。
她没有把程睿敏公司的网址交给方芳。事关他身前身后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不得不小心,为他也为自己。
只是不经意地向方芳提起,有一家这样的公司在招人。
方芳却低头笑笑:“谢谢你,不用了。我不想呆在这个行业了,想去试试别的工作,或者再去考个学位,回学校做老师。”
谭斌叹口气,“有句最俗的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学校里环境就一定单纯吗?未必。有利益就有人事纠葛。”
“我明白,只是给自己留个做梦的地方罢了,Cherie,我打算去友邦了。”
“你去做保险?”谭斌大吃一惊。
“对啊。我一毕业就来了公司,除了MPL,都不知道外面的天空是什么样。这几天面试了几个地方,我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生存能力。所以我才想试试,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上,看看能不能扛过去,抗过去了,也许将来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谭斌拍拍她年轻饱满的脸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现在看来栽跟头一样要趁早,至少摔倒了爬起来,还有从头开始的勇气和资本。
“我走了。”方芳起身,“ 有什么临别赠言吗?”
“有。”谭斌看着她,“ 方芳,记着一句话,无论职场还是感情,要替别人着想,但为自己活着。还有,一时失败,只代表暂时不成功,不要轻易丧失信心。”
大公司里一个人的离去,就象投进水面的石头,溅起几点水花,很快归于平静。
方芳空出的位置,马上被新晋的员工填补。
王奕也从楼上搬下来,就坐在谭斌的正前方。有时候谭斌会失口把她叫做方芳。
普达集团的集采,还在按计划进行。
MPL各省的销售经理,把从普达省公司挖来的情报,陆陆续续报了上来。经过汇总,整个集采的框架规模及合同总额已初现雏形。
但是传说中这一周就要下来的普达标书,依然不见踪影,严阵以待的各家公司,士气几乎被拖至最低点。
午休时分谭斌没有随同事出去午餐,趁着办公室无人,她搁起双腿靠在椅子上假寐。
身侧是空闲了将近五个月的总监办公室。
门关着,里面黑漆漆的,透过玻璃幕墙外的光线,映出家具的模糊轮廓。
没有窗户,一张大班台,四把椅子,两列书柜,就是十五平方房间内的全部。
谭斌怔怔看着,在心里计算着,那个位置的价值,是否值得所付出的代价。
因为忙,所有的痛觉神经都似完全麻木,就这样浑浑噩噩混到周末,她忽然接到黄槿的电话,请她到沈培的住处去一趟。
这个电话非常不合常理,不过谭斌没有多问,放下电话就过去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沈母和黄槿在等她。
大部分软装饰都已经撤掉,只剩下孤零零几件家具。
“谭小姐,”沈培母亲说话时嘴里象含着一块冰,“沈培搬回家了,这房子马上要借给别人,请你查收一下自己的东西。”
谭斌“哦”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心口却有一小片地方变得冰凉。
近房门处放着两只纸箱子。
“你的东西,都是沈培自己亲手收拾的,没有任何人动过。你最好仔细点点,别拉下什么,以后就不好说了。”
一股辛辣之气直涌上来,谭斌转身,借着低头开箱的机会,死死咬住嘴唇。
箱子里的东西归置得很整齐。所有的衣物都用软纸包着,化妆品收集在一只藤篮中。
井井有条一向是沈培的习惯。
倒是黄槿看不过去,走过来说:“谭斌,我给物业打个电话,让他们帮你搬下去。”
沈母冷笑一声,“黄槿你算了吧,愿意讨谭小姐欢心的人多的是,哪儿轮得到你献殷勤?”
黄槿只好站住,看着她抱歉地笑一笑。
谭斌要深呼吸几次,才能勉强压下胸口的起伏。
她并不怪沈母,这是她应该得到的,一脚踏两船的报应。
临出门时,她依然恭敬地向她告别,“阿姨,我走了,您多保重。”
沈母微微一笑,“谭小姐,不敢当,走好。”
把纸箱在后备箱安置好,她已完全脱力,心神恍惚之中,手指不小心被车门挤住。
她怔怔握着受伤的中指,眼看着指甲慢慢变成紫黑色,钻心的疼痛终于传递到大脑。
空荡无人的地下停车场里,她象受到冤屈有口难辩的孩子一样,伏在方向盘上嚎啕痛哭,哭得声嘶力竭,却不知道为谁而哭。
有人敲玻璃,急急叫着她的名字,“谭斌,谭斌……”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匆匆抹掉眼泪抬头,是黄槿站在外面。
推开车门,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黄姐。”
黄槿坐她旁边,言语间充满了歉意,“谭斌,师母的脾气一向这样,说话做事不大考虑别人的感受,你甭往心里去。”
“我没有介意。“谭斌扯过纸巾擦净脸上的狼籍,“只是想不通,我自问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她为什么从开始就讨厌我?”
黄槿有些奇怪,“沈培以前没跟你说过?因为你们的事,他和师母吵了好几回了,其实……其实……你知道沈培是独子,师母一直想让他娶个门当户对的圈内人。”
谭斌脸上的表情定住,好久点点头,居然露出一丝微笑,虽然笑得很艰涩。
原来沈培不愿提结婚的真正心结,是在这里。
她一直自视甚高,更是父母心中的骄傲,原来在别人父母的眼里,她只不过是个觊觎高门槛的蓬门贫女。
她下意识地把纸巾在手里团成一个球,又用力捏扁,然后问:“沈培现在好吗?”
“还好。他肯按时去见心理医生了,前几天刚录完口供结了案。”
谭斌一愣,“结案了?”
“对。”
“他都说了?”
“基本上都说了。”
“他……他有没有提起,在甘南到底怎么回事?”
黄槿转过头,“谭斌,你真想知道?”
谭斌只觉心口怦怦乱跳,“是。”
黄槿叹口气,“其实经过很简单,出人意料地简单。”
每个人的刻骨铭心,在其他人的眼里,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段寻常八卦,三言两语即可道尽人的一生。
沈培的遭遇确实很简单。


第 59 章

铺天盖地的暴雨中他和同伴迷失了方向,离开国道误入草原深处的无人区,车轮不小心陷入塌方之处,不幸翻车。
沈培只受了点轻伤,同伴李罡却在翻车时被甩出来,压在车身下动弹不得。
因为车体严重变形,随车携带的工具箱被死死卡住,千斤顶和其他工具都取不出来。
沈培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从李罡的眼睛里一点点消逝。
他从未见识过生离死别,深受刺激,迷乱中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无恙。带着无法承受的自责,他没有在原地等待救援,而是选择逃离了车祸现场。
向南只走了几公里,便迎头遭遇到两个逃狱的毒贩。
对方的衣物虽然破烂,但上面模糊不清的某某看守所的名字,让沈培意识到危险的信号。
他主动把食物和随身的现金相机都取出来。对方索要腕表时,他犹豫了片刻。
这只表的表盘上带有指南针,靠着它才有可能走出这片无人区。不过挨了两拳之后,他还是乖乖解下腕表递过去。
当对方开始觊觎他的皮夹克和冲锋裤时,沈培反抗了。
八月底的草原,夜晚的温度已经相当地低,没有水没有食物,再没有御寒的衣物,他在草原上只有死路一条。
但他一个人终难对付两个亡命之徒,他被按在地上,强行脱去外衣,挣扎中他清秀的五官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
这一刻的羞辱,成为他后来睡梦中不间断的噩梦,难以摆脱。
他的嘴被强行捏开,呼吸随即被一股腥臭的味道所包围。
他不断地干呕,挣扎中摸到扔在一边的三脚架。那是他用来探路和自卫的工具。
他用尽力气抬起手,对方惨叫一声跳开,他的头顶因此遭到沉重的一击。
沈培倒在地上,眼前的视线渐渐被浓稠的血浆遮盖。
决意灭口的毒贩下了重手,钝器击打在肉体上,鲜血飞溅,所有的知觉都消失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淹没了一切。
他的记忆就从此时开始混乱,以后的日子,一旦重复脱衣服的动作,就如一柄利刃,刹那划开黑色的记忆,令他清晰记起每一寸肌肤上灼热剧烈的痛苦。
他蜷起身体,意识渐渐模糊,一片混沌中只剩下唯一的一点清明,他想起昨天他才向谭斌求过婚,他不能做食言的人。
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让他举起双臂,死死护住头脸,他要好好地回去见她,不能伤了脸让她担心。
他就这样失去了一切知觉。
两个逃犯以为他死了,随即卷起所有的东西继续向西逃亡。
半夜的时候再次下起大雨,昏迷的沈培被雨水浇醒,雨停后他看到满天的星光,也看到了北斗七星。
他想起了北京,北京有他的父母,还有他的谭斌。
他终于辨清方向,朝着南方爬过去。南边就是拉朴楞寺,车队约定的集合地。他要去那里,他要回北京……
沈培的故事到此结束,车厢里是无声的寂静。
过了很久,谭斌摸出烟盒询问,“可以吗?”
黄槿点点头。
谭斌低头点烟,嘴唇却哆嗦得凑不到打火机上。
“你也别想太多,沈培只是运气不好。” 黄槿接过火机替她点着,“那位心理教授说,只要有一点希望,人就会本能选择逃避,只有拿走他的一切,他才会有勇气面对现实。你们分手,对沈培,也算是休克疗法吧。”
谭斌用力吸口烟,“黄姐,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那种特没品的女人?为更好的选择不吝伤害别人?”
黄槿许久没有开口,象在考虑如何措词,最后她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沈培就是运气不太好。”她看着谭斌,有些疑惑,“不过你真的在乎别人的想法吗?你们白领不是特自我的一个人群吗?”
谭斌脸上浮起一个笑容,比哭更难看。
“谭斌,”黄槿望着窗外,轻声说,“其实你并不了解沈培。他看着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特别脆弱。十九岁刚出道的时候,有个画评家把他的技巧批评得一钱不值,他赌气之下,一把火把所有的作品烧了个干净,发誓再不做画。直到先生送他去法国呆了半年,他才肯重拾画笔。”
谭斌闷头一口一口地抽烟,并不出声。
黄槿看着她泛青的脸色,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没事。”谭斌用力把烟掐灭,“黄姐,谢谢你,我走了。”
黄槿把一件东西放在她的膝盖上,“沈培的车和东西,公安局都发还了。这是他让交给你的,说如果你愿意看就看一眼,不想看就扔了算了。”
那是一张自己刻录的光盘。
黄槿推开车门准备离开,又回头笑一笑,“对了,他还说,谢谢你把小蝴蝶带给他。”
光盘里的内容,完全出乎谭斌的意料。
一段数字摄像,开始是一望无际的桑科草原,起伏叠宕的黛色远山,红墙白顶的藏式建筑零星散落在碧草之上。
沈培的画外音:“你这小妞儿总是忽悠我,自己说说放我多少回鸽子?你不肯来是吧?我拍给你,回家我馋死你……”
镜头前突然出现一只大手。
接着有人阴阳怪气地笑:“沈培,你丫真肉麻,把女朋友宠成这样。将来娶了媳妇儿,也是一结结实实的气管炎。”
沈培:“滚一边去,甭挡着我!”
“你们看,沈公子居然气得噘嘴,来来来,牵头驴来!”那人大笑,画面外随即传来嘻嘻、哈哈、呵呵各种笑声。
沈培:“李罡你让开,不然我踹你了啊!”
镜头被切断了,屏幕黑了一下又重新亮起,草原的美景再次呈现眼前。
他什么都拍给她看,包括草丛里滚羊粪球的屎壳郎,镜头特有耐心地追着那行动笨拙的昆虫。
“斌斌你见过这玩意儿吗?多好玩啊!”他的声音明显带着笑。
谭斌也忍不住笑,可是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下来。
镜头拉远再拉近,日出日落,阴晴雨雾,不停在眼前变幻,画面最终出现了一片雪花。
结束了。
如影院中的终场,几十分钟浓缩的笑泪悲欢之后,屏幕上终于映出雪白硕大的一个“完”字。
开始时李罡的声音,也许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记录。几天后他的魂魄永远留在桑科草原上,再也不能回来。
沈培在同样的地方,丢失了他的天真,还有他的爱情。
他用这样一段录象,最后一次和她说再见。
谭斌一个人上街去逛,人来人往,暮色渐渐苍茫。夕阳的余晖透过薄云,街边金黄的银杏树叶,被抹上一层绚丽的红色。
她从旧式小区中穿过,四周充斥的是热闹的市井风情,真正的人间烟火气。
街边摆满了小摊,空气中溢满油炸臭豆腐的特殊味道。
那是小时候她经常吃的零食,三五个要好的同学一路放学回家,一人手上一只豆腐串,吃得嘴边都是红油。
后来很长时间,她再没有站在街边吃过东西,她也再没有过那种单纯快乐的心境。
每天追随身边的,是无尽的焦虑和担心。
焦虑下个季度的数字,焦虑和老板的关系,焦虑别人比自己爬得快。
她摸出零钱,专门下车买了一串,也学着旁边人的样子,抹上大量的辣椒酱。
回到车上,她迫不及待咬下一口,顿时汁水四溢,溅在她浅色的外套上。
豆腐很烫,烫得她舌尖几乎麻木,味道却没有她记忆中的好,咸且辣,她的胃口早已被养刁,难以接受这种粗糙原始的食物。
但她还是一块块慢慢吃完。
也许都是这样,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可是就算此刻回头,明白如何去爱,却再也找不回原来那个人了。
第二天她去了一个地方,初夏的时候她和沈培来过。
风景依旧,只是湖水不再碧绿,因为倒映其中的树林,已经呈现出京城深秋特有的层次,金黄、火红间杂其中,渐入佳境。
周围依然无比安静,只能听到林间树叶的沙沙声。
依然是午后,厚厚云层后的太阳,象一个橙色的蛋黄,挂在枝叶间。
但是风很冷,无遮无拦,透骨的凉。
她紧紧裹起风衣。
这是她选择的道路,她自己选择了一个人站在这里承受秋风的寒凉。
她只有忍受,愿赌服输。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经历无数的人和事,好的坏的,无法拒绝只有接受。但就在这些人和事中,人逐渐学会成长。
瞿峰让她彻底粉碎了对男人的幻想,初恋的背叛,是她少女时期最刻骨铭心的伤害。
是沈培令她重拾爱的能力,可是依然逃脱不了注定的结局。
路不走到尽头,你永远不会知道谁是过客,谁才是可以陪到最后的伴侣。
时间能让伤口痊愈,虽然总会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不过人生本来就应是酸甜苦辣尝遍,才能让人有活着的快感。
谭斌抬起头,最后的余晖映在她的脸上,她想她不会轻易忘记这天的夕阳。
回城的路上,她接到母亲的电话。
母亲一贯的唠叨:“斌斌你一个星期都不来个电话,知不知道我和你爸有多担心?”
谭斌的声音非常正常,却在听到母亲声音的那一刹那,泪水夺眶而出。
她说:“妈,我很好,以后我一定记着按时打电话,骗人是小狗。”
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落泪。
路边经过的人们步履匆匆,表情各异,奔向他们各自的家门。
生活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难过而改变步伐,仍在继续。
十月的最后一周,普达集团久候不至的集采标书,终于公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