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话
雍口中的奇花其实很普通,不过是在绕州随处可见的路边小花罢了。
但这种花,我却有许多年不见。
如此漫山遍野的浅紫,也同样许多年不见。
“你这么大费周折,就是为了来看着野花?”我慢慢踱下马车,伸手拉拉领子,还是有些冷。
雍的眼珠子转了转,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乌黑乌黑的,他笑道:“我也觉得带你来看花有些奇怪,卿阳也不是女子,怎会喜欢花花草草。”
他说的有些怨怼,甚至蹲下身子让我瞧不清他的表情:“可我寻这些来的时候哪想那么多,只晓得这东西绕州有别的地方没,想你看了必定惊喜大为感动,说不准还扑到我身上来。如今这我是不指望了,可为你做过些什么,总得让你知道吧。不然多不甘心!”
我笑,这人真是……“雍,绕州其实没什么好玩好看的,只是离那地方久了,总想起那些很不起眼的小东西罢了。”包括隔壁那个狗子,“不如何时你有时间了,我们去绕州看看可好?”
他起身,笑着说:“卿阳,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你看不如就……”
我摇摇头,靠在马车边打量里头整齐的配置,挑眉问他:“你老实说,预谋了多久?”
雍凑上来直笑,“也不是很久,有些事想做便做了。卿阳不想回去?”
我愣了愣,眯眼想起,虽然会怀念绕州的人事,但我确实不曾想过回去:“雍,很多事不是想了就能做的,我不是你。”
雍从身后揽住我,扳过我停驻在那片小野花上的视线,我听他道:“卿阳就是这样,不是你不想或是不愿,只是你会顾及。还来不及让你把这个想法付诸行动,你就知道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的卿阳啊,在那座牢笼里呆久了,都变笨了呢。为何老是想着别人如何?为何老是要顾及别人如何?”
“雍……我……”从前身在朝野,来去又岂是我说了算的。如今在雍州,也不能让雍放下所有事陪着我一人。很多事,还是需要细细思量的。
“不用说,我就喜欢你这般笨笨的,你连想都不想的,我替你想;你想做而无法做的,我替你做。我只愿你活的肆意,卿阳,我求得只是你活得肆意,你已经被人绑着太久了。”
他的头枕在我的肩上,他的重量我能感受到。
可此刻,我却觉得,是我在倚靠这个人。
这个人——雍宛韬,他想我所想,为我所为。
话听来肉麻,却怎生都听不腻。
我转头,吻上他的唇。
不说谢,因为知道他不需要我的感激。
或许雍都不知晓,他今日的一言一语我都记在心上,一辈子,都牢牢的记住了!
只是,我不曾料到,他竟真的将萦珲扔在了府中。
想到这儿,便觉好笑。
我实在不知,雍对萦珲,是哪里来如此大的怨气。
问他,他也只是气嘟嘟的说天生看不顺。即便与他再三解释萦珲与那人已无关系,雍也不理。
倒是到达绕州的前一夜,他才吞吞吐吐的道:“我哪里是气他,不过是看见他便想起那几日伴在你身边的不是我罢了。卿阳,你来的比我所想的早多了,可我还是觉得自己等了很久,怎么办呢?”
为此,我笑。
原来雍身上竟也有这般稚子之气。
雍、绕二州虽同属南方,但也有一段路。雍此番纯当游乐,一路风景慢慢寻来,也走了不少日子。
到达绕州,已过了整整半月。
“如何?可还是卿阳记忆中的绕州?”站在关口外三丈,雍拉着我的手问我。
我转了转眼珠子,答他:“不晓得,我家在绕州的一个小村落里,很少进城的。记忆中那一次,也就是参加乡试,可这城里只住了一日,没多大印象呢。”
雍抿唇,狭长的眼眯了起来,我晓得,他心底一定又在打什么主意。是的,与他相处这么久,我也能从他的小动作里捕捉到些什么来。
未过多久,他便笑得很得意的说:“我早就作了功课,绕州城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卿阳你跟着我便是。”
我摇摇头,跟他走。
倒是不曾料到,他竟将我带入一家稀奇古怪的店铺。
“这是什么?”我随手抄起一个铁环,挑眉问道。
雍于是更得意了,道:“卿阳不晓得?”
我白了他一眼,“从没见过。”随手便摆弄起眼前不知做何用的小环来,一圈绕一圈,一圈又一圈。蹙眉,这玩意儿还真没见过。
雍走到我身边,也掏起一个,变戏法似的三个圆环就分了开来:“看,卿阳,我厉害吧。”
他粲然的笑,眼里含着的意蕴好似小孩讨赏一般。我不禁拍拍他的头,被雍拉住:“卿阳,快说快说,我厉害吧?”
耸耸肩,他方才变得把戏我是没看清,可还能从他那一连串动作中看出些什么来。我低下头,细细摆弄手里头的小环,也拧了开来。
“不就是这样?”抬眼,对上的果然是张垮下的脸。于是笑出声,问他,“究竟是什么,挺好玩的。”
雍恢复得也快,不一会儿就笑道:“这叫九连环,其实也未必是九个环套一快儿,是绕州小孩儿时常玩的把戏,听说玩多了会变聪慧呢。我的卿阳这么聪明,一丁点儿都难不倒你。”
我浅笑:“我从没见过呢。我们村里的孩子也就是滚滚树枝作的圈圈,那也挺好玩的。”
“卿阳,我想把你从前少了的都补给你。这不是挺好玩的么,咱们买一堆回去慢慢玩。”说着,雍宛韬便掏出银两,打包了不少。
对此,我也只好叹息,这人怎不想想,九连环虽好玩,可毕竟是铁质的东西,价格不菲不算,还沉得很。
罢了,既然他玩得高兴。
出了那家店铺,雍宛韬走在我前头,天气很好,他扬起的笑容也很灿烂。
我微微勾起嘴角,突然发现了一些从前不曾注意的事。
雍,我喜欢你,而且比喜欢更多一点。可比喜欢更多一点的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而这些,我统统都不会告诉你。
不告诉你,只留在自己心里。
谢谢这一路你陪我走来,也谢谢之后的一路,有你相伴!
***
总以为自己把儿时的事都记得很牢,只因那是我与阿爹为数不多的点滴。
然,当雍宛韬问起时,我才发现,竟连从前住的那个小村落叫什么都忘了。
不过十载,也就十载!
所幸如雍所言,他想我所想。
许是他知晓我的沉默缘何,雍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安静的领着我往前走。
“雍,你说我为何会忘了?”闷闷的,问他。
雍侧头看看我,道:“卿阳,你可还记得你的父亲?”
我一愣,合上眼依旧能轻易想起过往种种,所以点头:“自然是记得的。”
他笑,又问:“那还记得你我头一次遇见的时候么?”
我还是点头,想起那时雍那一惊一喜的模样:“你那时将我看做萧衍了。”
雍瞪了我一眼,小声说了句:“不过一瞬的事儿,你记得那么牢做啥。卿阳,就是这样的,你并不是忘了你父亲,你瞧你不是记得很清楚么?可是你总需要去记一些新的人新的事,譬如我,对吧?那么就要把那些不重要的都忘了啊。”
我莞尔一笑,暗想,是否有那么一日,我能忘了宇真?
“所以你替我记得?”我问他。
雍宛韬点头,“记不得了我就写下来,这样总好吧。”
“是不错。”不再说什么,我笑了笑,拉起雍宛韬的手,往前走。
绕州算得上是南方比较大的一个州郡,但谈得上衣食无忧的也只有主郡流康县而已。我从前住的地方叫顾村,是名安县周围的一个小村。
途经名安时,我停了小会儿,在从前偷师的私塾门口站着。
“雍,这地方原来还在呢,小时候我就躲在外头,听里面的人说些啥,也就是在那儿,有个人教我写我自己的名。不过那人已经不在了,他……”雍说得对,我只忘了一些不重要的事儿,瞧,我只是立在这儿,就依稀能看到院子里头的树下,曾有个人教我识字,虽然,只是那么短短几日。
雍揉揉我的发,我想关于阿群哥的事,他应当也知道。雍只是说:“卿阳,有时候记着太多事并不好,多忧多烦心。”
我不语,摇摇头往前走。
“卿阳……”
雍拉住我,回头看他的眼里,有担心。我浅笑:“只是觉得就这么忘了,未免太对不住他。无论是我儿时,还是后来为官,他都为我上了重要的两课。”
雍叹息,“卿阳,我开始觉得不该提议来绕州了。”
我摇摇头,道:“并非如此,雍,我并没不开心,只是有些事情积得太久,想起来难免怅然。我很高兴,你能与我来这儿。”
“当真?”
“嗯。”用力的点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加深这个真实性。
雍笑了起来,我发觉,他笑起来,很好看。
私塾离我家并不远,记忆中还残留模模糊糊的乡间小路的影像。记得阿爹曾说过,这里的屋子卖了也不值几个钱,所以便留着了。
“雍,这就是我从前住的地方,”我笑了起来,似乎可以藉由一点旧景旧物回到从前,“你看这儿,我小时候就这么点高。”
拉着他走到屋外的一面墙边,上头还留着斑驳的刻痕。
雍蹲下身比了比,又瞧瞧我:“卿阳小时候一定很想长大,只有想长大的小孩才在意自己长得多高了。”
我耸耸肩,笑,“嗯。”
“你们是谁?”
我正想推开屋子看看里面,身后传来一到喝声。
回头,是个庄稼汉打扮的青年。
“我……”开口,准备说几句。
那人却插了上来:“不是同你们说了,这屋子的主人不在,他不卖屋子。你们这些人,怎么就老来烦!”
我眯起眼,细细的打量他,小时候的两道八字眉还真真一点儿没变。
雍凝着我,欲问:“卿……”
我笑笑接着说:“抱歉,我与朋友只是路过,四处转转罢了,叨扰了。”
青年怒眉瞪着:“文邹邹的,不知安的什么心,快走快走!”
拉着雍,离开。
走到半路,雍问我:“为何不说?为何不进去?”
我笑了,“雍,说了我是慕卿阳又如何?进去了又如何?说了,阿狗子一定把屋子还给我,那又该如何处理呢?何况,这屋子里有太多过去,留着,存着,就好了。”看……还是不必了。
雍不作声,只是很安静的陪我走了一段路。
很久之后,我才晓得,雍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想法子圈了那块地,不去动他。当然,这是很后来他某次喝醉了说漏的。
***
绕州一行,用了近一个月。
雍说他很信府上的管家,我也看得出来,那人对雍的确是推心置腹。雍府交于此人打理,雍很是放心。
只是太久不去看顾,将这负担转由一人,总还是不对的。
故而,我与雍不在别处多作逗留,很快便回了雍州。
此时此刻,雍州依然春暖花开,一派明媚景象。
回雍州不久,雍就拉着我一同看帐,研究细目,那一长串的帐看的实在心烦,可雍却很坚持,非要把我教会。
问及他,只说雍府不养无用处之人。
说这话时,他眼里满是调笑,自然免不了一阵说闹。
不过古来名师出高徒,我是不晓得雍何来的经商天赋,只是那些个枯燥东西经他一说,也便生动易懂起来,学来并不是那么乏味。
他让我挑起雍府的担子,与他一起,于此,我很高兴。
那位管家似乎也有些高兴,近日来看我的脸色好上许多。前几日天气忽然转凉,竟也关照我多加衣裳。
雍府,确实如雍所说,渐渐有了家的感觉。
研磨细想那日浮云山庄所说的合作之事,雍对此有些介怀,毕竟浮云山庄世代经茶盐,已然有足够的人脉和美誉,雍府虽是雍宛韬做起来的,虽说也小有成就,可在圈子里毕竟还属新手。
不过,我倒觉得不妨一试。
“卿阳在想浮云山庄的事儿?”每回我一人在屋里练字,萦珲总陪在身旁。
我笑问:“何以见得?”
萦珲也浅笑:“你的诗中有浮云二字,我胡乱猜的。”
所思必有所为?我笑,放下手中的笔,轻啜一口银针,道:“你对此事如何看?我虽在雍州住了两年,可毕竟不曾了解其余种种。”
萦珲似是早料到我有此一问,他没多思考,便答道:“浮云山庄主人姓云,膝下有二子。伟人宽厚,爱财却不贪,也不与官员过多攀交,且时有善举,在雍州声望极佳。”
“比得过雍?”我脱口问,转而想起不对,雍的人望早被我搅和得所剩无几了,撇撇嘴,又道,“萦珲,我以为浮云山庄很是坦荡,合作之事倒是可以考虑的,你以为呢?”
“我也如此,不过卿阳,你该说服的不是雍宛韬么?”
抿抿唇,我笑得神秘:“放心,雍很快便会想明白的,我才懒得点拨。”
他是何人,又怎会想不透其中利弊?之前犹豫,不过是怕浮云山庄以大欺小,借着合作之名,吞了我们而已。
若非这重顾虑,眼前合作机会确实是千载难逢。
“等他的消息吧,我有些倦了,去小歇片刻,若他来,萦珲替我转告,我休息时不见人。”打个哈欠,揉揉有些酸的眼,我转身往内室走,近日养成了午休的习惯,也是不错的。
不料,萦珲却在身后道:“卿阳,你再这般下去,与一头猪有何两样?吃了便睡,睡醒了便吃,周而复始。”
我回头,眯起眼瞪他:“若能这般轻松,我也是愿意的。”多好,人生哪得几时闲?如今真闲下来了,自然要好好把握的。
“说谁像头猪呢?”人不至声先到,雍宛韬从门边走入,笑意盈盈,“萦珲说的可是我家卿阳?他还不像头猪,太瘦了,若再肥些,更好呢。”
他与萦珲,应当是私下有过交流,依然化干戈为玉帛,偶尔还会联手捉弄我,什么世道?!
萦珲笑着摇头,只留下一句所言甚是,便悄然退去。
我等着雍,道:“我便是头猪了,又如何?”
雍靠近,环住我的身,轻声呢喃:“那才好呢,我才好一直把你留着,每日给你爱吃的,便不怕你跑了,卿阳卿阳。”
我一愣,微微蹙眉,自从绕州回来后,便不再听雍说类似的话,我扯开一些距离盯着他,雍的眼神转得太快,那一闪而逝的究竟是什么,我抓不住。问他:“发生了何事?你有些怪。”
肯定,雍有些怪,他不是个不自信之人。
雍摇摇头,轻笑道:“只是忽然听萦珲说你像猪,突来感慨罢了,不去歇息?”
“正要去呢,”我眯起眼,想了想又说,“雍,你有什么事儿,最好说出来,我讨厌别人瞒着我。”
“当真没事儿的,若硬说有,便还是与浮云山庄合作之事,哪有别的?”他除下我的外衫,拉着我往内室走。
我笑了笑,“那我便睡了,你可别打扰。”
“不行,我可是特地将事情都赶完了来这儿陪我家卿阳补眠的,你可不能抛下我。”在我颈边磨蹭的同时,他如是说。
“去。”我还是笑,雍的怀里很安心,须臾便能入眠。
猪一般的日子,有何不好呢?
第二十二话
可我终究不是那愚钝的牲畜,即便雍掩饰的再好,他的不对劲我依旧捉摸得到。
只是选择沉默。
既然他不愿说,我便不追问,我与雍之间,素来如此。
只是……
事情似乎非我所料那么简单。
雍虽在意他的生意,可并不把这当作全部,故而整日扑在上头于雍而言,断然无可能。我总以为是这样的,可近几日,常常不见他身影。
除非是我夜里醒了,才得见他睡我身边,其余时候,皆不见。
问起管家,也只说他很忙。
可究竟有多忙?
能忙到如此?!
倚在窗头,细细想,想我与雍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总觉得,他不是忙,而是躲着我。
他居然也会躲我么?
“萦珲,可否将我的紫炔琴取来?”我回头,眯起眼对萦珲说。
萦珲不作答,只是取来琴后,才道:“卿阳近日有些心浮气躁呢。”
我微微一笑,拨弦,停道:“你也瞧出来了?”
萦珲点头,坐下身为我倒了杯清茶。
我浅啜,喃道:“连你都看出我心服气躁,雍宛韬居然没看出来,你说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呢?做些什么我所不能知晓的?”
萦珲只是沉默,默默地听我弹琴,默默地为我沏茶。
有很多事,我虽不清楚,但萦珲一定知道。只是他曾与我说,他离开京兆跟着我的那一日起,他便只是我的随从,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也不能是。
所以,就算他有他的情报网,那终究只是过往遗留,于我,是不能有任何干系的。
我浅浅叹息,笑自己多扰。几曾何时,我会为雍宛韬的不对劲烦恼?从前都只有他猜测我的心思想我所想,这都没变,不过是我渐渐将他放在心上了。
在乎了,所以在意了。
一曲终了,弹的是普通的雍州小调,那两年在雍州时学会的曲子,我问萦珲:“若不涉及朝廷,也不能说?”
还是忍不住,我与雍是要相守一生之人,他的烦恼又增能有他一人承担。
萦珲看我的眼神有些诧异,也有几分了然,他道:“你还是问了,我料到你会问,只是……只是没料到,这雍宛韬在卿阳心中已那么重要。”
我一愣,旋即笑曰:“你于我也很重要啊。”
萦珲轻笑,这人很少笑,但笑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他说:“若你执意要知道,我自然是会告诉你的。只是卿阳你该知道,很多话还是得分能说或不能说。”
我点头,笑:“我晓得,而且我把耳朵都洗干净了,就等着萦珲你开讲呢。”
“其中细节我并不知晓,只是听说,浮云山庄一方终止了合作。”他淡淡说,却丢下好大一颗火药。
手动,弦断!
我抬眼,盯着萦珲:“你再说一遍,我不明白。”
“卿阳何须装傻?你该知道浮云山庄一方终止合作,对雍府是个多大的打击。”他转起手中的瓷杯,缓缓说,且字字顿。
我咬唇,说道:“莫怪他最近那么忙,这浮云山庄怎会如此?虽然浮云山庄是雍州最大的茶商,但毕竟是商人,不会白白放下这挣银子的好时机,能让他们放下利益的……能让他们放下利益的……也只有……”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收声。
近一年的舒坦日子,让我的思绪变得有些钝,有些蠢,可这么简单的推理,我还是办得到的。
“萦珲……”合上眼,似乎觉得自己的舒坦日子又到头了。
“卿阳,剩下的,我不能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茶盐虽是最挣钱的生意,但终究还是受制于权势之下,林翰每年的盐货均需交由当地盐铁使看过,才能估价贩卖。所以才会说,民不与官斗。
怎么斗得过?
我摇摇头,大致知道了发生些什么事儿。
只是决定,还未做。
可是这决定,真的由得了我来做么?害了他一次,难道我还要害第二次?我笑,完全力不从心:“萦珲,告诉我,他究竟要做些什么呢?他到底想怎样?!”
那个人,总是高高在上算计着一切,他的心思没有人能捉摸得透,也不容人去捉摸。他的眼里只有他的江山,他的心里只有他的萧衍,既如此,为何不能放我个自由?我想要的,一经只有这么简单了。
“他亲口说他无法再信任我,那么要一个无法信任的臣子还有何用?”我抬眼,直直的看着萦珲。
他的眼眸一沉,开口的嗓音有些闷:“卿阳以为是我告知陛下你的行踪?”
我还是笑,却无法如往日般轻松,摇摇头,道:“萦珲,这些信任我还是可以给你的。从前你的情报遍布天下,其实这不是你的而是宇真的,只要他有心找,又如何会找不到?”
“或许陛下只是不甘心。”沉默许久之后,萦珲如是说。
这话却让我结结实实的笑出来:“他有何不甘心?萦珲,他要的都有了,他有何不甘心……或许他确实有不甘心之处吧,只是我不懂他。”
“卿阳……”萦珲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顺着他的眼神向外看,却见管家站在屋外,神色有些复杂。
我迎上去,轻声道:“胤伯。”
老人家没多说什么,竟直接跪了下来。
我连忙蹲下去拉他起身,他这般模样所为何事,我还是知道的。果不其然,胤伯并未站起,继续跪着道:“慕公子,老朽这辈子头一求人,求你帮帮少主人吧。”
我愣了愣,心道事情已经闹到这般地步?胤伯素来是瞧我不起的,直到这几个月才好一些,只是不怎么搭理,“盐铁使真的为难雍了?”
老人家瞪大眼,有几分惊讶,我硬拉着他起来,他才徐徐叹道:“只是为难倒罢了,少主人的性子看似满不在乎,其实烈得很,我只怕他同那人吵起来。民不与官斗,民不与官斗啊,慕公子,如今少主人只是庶民,做的生意又要仰仗那人,怎么可以得罪?”
“那位盐铁使现下在府上?”我仔细听他的话,“我晓得了,这就去前厅会会。”
“慕公子……你……”老人家拉住我,似是犹豫了片刻,才说,“你如今去了,会如何老朽也是知道的,多半少主人会难过一阵,您说我卑劣也好怎么都好,我只是不想少主人什么都没了。我看着少主人长大,总希望他能过得好。”
我微微笑,估计这笑容也极难看,“胤伯,你的话我都明白,都明白的。”同我在一起,雍总过得不好。先是从堂堂雍州之主轮为阶下囚,如今又被人百般刁难。
只是为何,我从来就没想过这些呢?
离开京兆时,只一心想着这是我可以停留之地,却忘了自己会给雍带来多大麻烦。所幸,这一年的梦,做的很美,美的足够我记一生了。
合眼甩甩头,我没对萦珲说什么,我信我要做的决定他都能理解。
往前厅走一步,便觉沉重一分,直到渐渐听闻雍的嗓音,才不得不深呼吸,重整仪容。他说话时依旧温文,只是那丝丝浮动可以探得他已经微露的怒意。
我挂上笑容缓缓走出去,立到雍的身边,握住他的手,道:“这是谁?”语义中不无轻蔑,此人的模样,我竟从没见过。想来是方入朝不久的,没有资历却来当盐铁使,想必不是加重有些背景,便只是被宇真拿来做炮灰的。
“卿阳……”雍握紧我的手,有几分紧张,道,“怎么出来了?”
我蹙眉,问他:“你以为真能一直瞒下去?”
雍一怔,不语,仅仅一番苦笑。
那新任的盐铁使粗声道:“哼,陛下有旨,慕卿阳速速回京,如有耽搁后果自负。”
我仔仔细细的打量这人,一身绯色官袍,无论宇真拿他当什么,单从官阶看,已是极受宠的了。
我回头看雍,他的面色有些白,这次的结果,从我走出的那一刻起,他心里一定有数了。或者说,从这一任盐铁使到任后的百般作为,他便看出了。很多事,终究要来临,只是早些或迟些。所以这几日,他才如此烦躁。
这一年我很高兴。
只是一年,还太短。
我曾以为,我真的可以与他一起到老,老的一起笑,一起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轻呢,如此简单的道理,却不让自己想通。
想来,还是自己太天真。
继续挂着略带嘲讽的笑。我懒懒道:“你是何身份?也敢这般与本官说话?”
我瞧着那人气得瞪眼,却又不反驳。事实就是,既然要我回宫,我的官阶便远远大于他。看他如此,实在好笑,所以我便笑了。
只是为何,心里那么苦呢?
雍,为何我的梦不能做的长些呢?
***
启程回京兆的准备很简单,萦珲替我收拾包袱,便可走了。
雍将我送至城门口,一路上,我与他都没说话,什么都没说,只是彼此都该知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与他的这一别,或许,是永不相见了吧。
“大人……你……”隐约听到萦珲的呼唤,我回头看他,他的眼中充满惊讶。
从雍府出来之后,萦珲对我的称呼便改了回来。
我靠在马车边上,问他:“怎么了?”
他摇头,只道:“许是进灰了,大人的眼睛有些红。”
我转了转眼珠子,才反应过来。单手揉了揉眼,却揉到几滴湿。竟是如此舍不得么?我居然如此舍不得么?
雍宛韬!
雍宛韬!
雍宛韬!
“萦珲,我不想离开,可我却不能不走。若留在这儿,或许下一刻,宇真就会要了雍的命,我怎能眼见如此?可是,我真的不想走。你知道么?”低声说这些话时,我才明白,从前以为雍府只是一处停歇地而雍宛韬只是一个过客的我,已将雍府当作家,也将他视作极重要的人。比我的自由更重要,所以我拿自由,去换他的命。
甚至只是,一个没有保障的承诺。
萦珲淡淡地说道:“大人,我也未曾料到,您竟如此喜欢雍宛韬呢。”
是啊,很喜欢,所以才舍不得,也所以才不得不舍得!
只是这舍得舍得,我却只有舍,没有得。恐怕再没机会告诉他,我很喜欢他了吧。
罢了,也不说于他知道,否则他必定如傻子一般,愣上整天。
这么傻的一个人,和我这傻子,真真是绝配呢。
如此想着,竟也能笑起来。
***
宇真的旨意是嘱我速速入宫,我却不着急。
这一路走的不快,虽无心思去看各处风景,但总是不想去京兆的。
倒是那陪我同回京兆的上任盐铁使不停敦促,催我快些。我晓得朝中并无大事,宇真会在这时候让这人出现,无非是他觉得,时候到了,仅此而已。
回了京兆府中,一切如旧,刘伯笑意盈盈的出门相迎,说是我出雍州那一刻,萦珲就寻人加急报信来了。
我微微牵动唇角,到了声谢。
其实我也知道,京兆我总要来,不为别的,因为我的阿爹在这儿,只是这一点,我便不可能这辈子不去京兆。
“大人……您是否该……”
见我还在闲适的吃茶品点心,萦珲出声问我,如此可好?
我笑,问他:“我如何了?”
“大人,陛下已经下了两道旨了。”萦珲沉沉叹息,对我也无可奈何。
两道么?自我回府坐下,宇真确实已遣宫人传了两道旨来命我速速进宫。只是,我想我还未做好万全准备。
我起身,往里屋走。“萦珲,若我是罪臣,那陛下差我入宫我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可我不是。我不过是省亲归来,按例就算是天大的事儿,还是需得给我三个时辰整顿的。”
回屋里换了官服,我合上眼由着萦珲为我打理。离去前,连那铜镜中自己的身型都未看过,我以为,自己早已不用再如此打扮了。
只是我太天真,怎么那时就以为,离了京兆,便可以永远的离了呢?
跟着宫人入昭政殿,见眼前那一片明黄,心中不禁苦笑,微曲起身,道:“微臣慕卿阳参见陛下。”
眼前那人转过身来,一派盎然笑颜,只是从嘴边出来的话却谈不上善意,他道:“原来卿阳心里头还有朕这个陛下呢,朕还道你早在雍州流连忘返了。”
宇真!
萧宇真!
一年不见,他还是如此睁眼说瞎话。
我离京之前,曾书信一封严明要辞去官职,不在涉及朝廷之事,他派人只说,我省亲假已修满,该是回宫述职的时候了。
前后,完全不同。
“臣不敢。”
他笑,道:“你有何不敢的?卿阳,你早不是头一回无视朕的意思做自己想做的了,还要朕说给你听?难道你忘了,当日朕给了你什么?朕给你那柄剑,便是让你做什么都无需负责,你倒好,就这么给朕走了,还说自己是罪臣,来,你来告诉朕,你持朕的剑,护朕的人,斩朕想杀之人,你何罪之有?你何必要走?你以为,你要辞官,朕就一定会允了?”一字一顿,针针见血。
“臣知错。”我低头敛眉,是的,我曾以为,我为他杀了他想杀的人,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得九州树皇权,我以为我以做到曾经的承诺,我以为我可以走了。我不知,我错在何处?我与宇真之间,错的那个怎会是我!
“够了卿阳,你不累么?”宇真往后退了一步,看似很疲惫的坐下,他支着额,道,“你真的不累么?朕已经累了,你可知道,你说的那一句话,朕一直牢牢记得。可似乎,朕记得,你却忘了呢。”
我一怔,继续沉默。
他抬起头,瞧着我,笑说:“你曾说过,你要变强,要强到保护朕,做朕的左臂右膀。如今,你是变强了,你也有这个能力来保护朕了,可你……却走了!卿阳,你走了,你忘了你曾经对朕的承诺,你忘了,就这么忘了么?记得的,只有朕?”
我合上眼,让自己不为所动。是,从前的我确实那么信誓旦旦,也确实为此付出诸多努力,只为能站在他身边未他挡风遮雨。可……那又如何?
我浅浅的笑,淡淡地说道:“陛下说笑了,陛下说的臣当然记得,可是陛下不觉得,您所说的,全都是您与那位您一手教出来的炎炎之间的承诺么?既然臣不是您的炎炎,这承诺,自然也就不是臣做下的。”否认这个承诺,是否等于,我也在否认那么多的曾经呢?
宇真眯起眼,似乎极怒,他厉声道:“慕卿阳,我不许你说这些,什么我一手教出来的炎炎?你从来就是,你从来就是你听到了么?这话是你说的,你就给我做到,你听懂了么?我不准你满心满眼的只有那个雍宛韬!你听懂了么?”
他看来真的伤心,为我的离去,为我的决绝,为我方才那一番冷漠的话。可是,他的戏我已看得太多,早就分不出何谓真,何谓假,即分不出真假,那就权当他都是假的吧。我冷冷道:“陛下,臣以为,陛下与臣之间,一切都已说透,陛下又何必再做戏呢?”
为了这一句话,宇真原本半合的眸忽的张大,“你以为我在做戏?”他如此问我。
不知为何,面对如此的宇真,我竟真有那么几分以为,他被我伤到了极点,只是,我晓得,这不可能。这人的心是冰造的,只有对着他那宝贝的萧衍才是暖的,这人的身是铜墙铁壁,任何东西都穿不透的。我正色,答曰:“是。”
论起君臣之道,我已是太放肆。这般放肆,早可以用大不敬名义拉下去杖责的。只是我也知道,宇真不会这么做。他如此聪明,不会为了这些却惹人闲话。
他坐在那儿,直勾勾的看着我,看着看着却笑了起来,笑得极大声:“无错,卿阳,你的眼越来越毒了呢,告诉朕,你是如何看出朕在做戏给你瞧的?呵呵。”
是了,这般自信,这般自负,这般放纵,才是他,才是身为林翰天子的萧宇真。
我不答他,只说:“陛下,卿阳曾说,会一世效忠陛下。卿阳知道,我的话陛下已不会多信,可卿阳仍想拿这同陛下做一笔交易。”
“交易?卿阳,你身上沾上铜臭气了。”宇真一拂手,偏头笑了笑,又说,“你不说朕也知道,你要拿你的效忠同朕换雍宛韬的命,是吧?”
“是。”
“朕便允了你,卿阳,你道朕方才做戏为了什么?也不过就等你这一世效忠罢了,那雍宛韬的命朕可以不要,只是你要记住,你答应了朕的事。可不许再有什么变卦。若有,你也别怪朕出尔反尔了。”他懒懒的靠在那边,说的话却不减丝毫震慑。
我单膝下跪,用我的自由,去换这一个承诺,“臣慕卿阳愿一世效忠陛下,做陛下的左臂右膀。”从不曾想过,再说这番话时,竟会是如今这幅境地。
宇真笑了笑,道:“好,好,真好!慕卿阳,朕就再信你这一回。你且听旨,慕卿阳一年省亲假已满,即日回朝就任。朕念你这些年的功绩,特命你领政事堂众相,为群相之首,为朕排忧解劳。此外,朕还要你任太子少傅,亲自教导吾儿。官入从一品,俸禄加倍。”
“臣,遵旨。”
第二十三话
我面前这正朗朗读书的孩童,便是萧毓,云后之子,未来林翰之主。
这孩子,在他啼哭时,我也曾抱过,如今,物是人依旧,只是心境早已不同,萧毓,昨日已满五岁。如此算来,我与宇真,亦相识十年多了。
甩头,将视线停留在这个穿着一袭宝蓝锦衣的孩子身上,相处数日,我可以预见,若萧毓能得良师指引,日后望着这条路上走,他日必定是个明君。
只是,真的如此简单?
宇真的心里,容不下一个华冉,若华冉死,那萧毓又要如何生存?活着,即便还是个皇子恐怕也要承袭叛逆者的血脉,他与这林翰皇位,似乎并无交集。
倒是那洛妃之子宜的胜算大些。
“老师,方才毓儿说的那些可都对?”孩子唤我,冲着我笑了笑,一张粉嫩的脸,尚看不出什么帝王之相,甜甜笑着,如一般寻常人家的小孩无异。
我点头道:“殿下说的很好。”
他凝眉撅嘴,道:“老师说好了,要直呼毓儿的名字的,怎得又反悔了不成?”
乌黑的眼,如同他的父亲,看人的时候总是很专注。
或许是曾经抱过这孩子,也逗他笑过,对萧毓,我有几分好感,不自主的总希望他好些。我笑着摇了摇头,答他:“殿下,您与臣始终有君臣之礼,微臣怎能逾越呢?”
他低下头,瘦弱的肩膀微颤,似是在闹小脾气。
宇真说过,萧毓有四分像他,四分似华冉,这话倒是一点不错的。
明知这孩子在装可怜,却还是忍不住想对他好些,再好些,至少日后他回忆起来,在宫中数载,总有些事是想来还能抿唇一笑的。
“毓儿。”叹息,那称呼便脱口而出。
萧毓抬起头,脸上有着明显的笑意,带着点小小的得意,一幅诡计得逞的淘气模样:“嗯,我喜欢老师这么叫我。”他立了起来,扑到我怀里咯咯笑。
果然还是个孩子。
我小力的扶着他坐好,道:“殿……毓儿,你既是林翰的太子,就该知晓些规矩。方才的举动,旁人面前可不能露。”
“老师放心,这我自然是知道的。”萧毓勾起唇角笑着,那模样,与从前的宇真一模一样。
我怔愣了一下,心道,若这孩子可以一直如此,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若可以,我希望他过得好。
既然他是我的学生,我与他便算有缘,日后若可能,我希望自己能护得他周全,至少,在萧毓还未有能力自保前,我希望他能周全。
“对了老师,我前几日在父皇的寝宫里寻到了这个,同老师身上挂着的东西好像。”萧毓便说,便从袖中取出一物,炽火之色,还略带热息,与我腰间悬着的东西虽形状不同,但想来是系出一门的。只是宇真要这暖玉做甚?
莫非是萧衍要用?那也不无可能。
我低头,对他说:“你随手取了陛下的东西,若陛下晓得了,必定重重罚你。记得要趁陛下不注意放回去,知道么?”
萧毓的乌黑眼珠子转了转,调皮道:“毓儿知道,不过老师也知道了,老师便是同犯。即便我被父皇逮住了也不怕。”
“你呀,就这些小心思,不如用在背书上头吧。”我摇摇头,也拿他没办法。
“毓儿知道,方才不正在休息么。”小脑袋晃了晃,立即又甜甜笑开,“老师,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老师很亲切,毓儿很喜欢老师,所以老师也要喜欢毓儿。我们打勾勾,行么?”
“喜欢不喜欢可不是打勾可以决定的。”我靠在一边,笑着看他又歪着小嘴思考的模样。
萧毓想了很久,才问我:“那老师,喜欢一个人该要如何呢?”
“小小年纪……喜欢一个人,便是要对他好,一心一意为他,宠着他、呵着他、保护……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起来,那个人,便是这么对我说的。
卿阳,喜欢你,所以要对你好,一心一意想着你,宠着你,呵着你,保护你,想你所未想,做你所未做。
这个人……在我离开雍州的三个月来,不知可好。
雍宛韬,你可还好?
回神时,萧毓很认真地看着我,很认真地问:“老师有想要保护的人么?”
“自然是有的。”我答。
“哦。”萧毓的声音有些没精打彩,不过片刻后,他又想到什么似的,变得开怀。
瞧着他,不禁感慨,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好?
就算自以为满肚子的烦恼,其实也都是些可爱的事情。
终究没什么大烦恼的。
如同萧毓,我不知他在记挂些什么,只是他如此,总也是快乐的吧。
那回我离开昭政殿的隔日,宇真便于早朝下了这道旨意,一时间倒也是恭贺声不断。于我而言,官阶如何已非我所在意,起初想到每日要在宫里头多待一两个时辰,心里也是不舒坦的。毕竟,这里有太多过往,且都是如今想来不太美好的过往。
所幸萧毓这孩子机敏可爱,这个把月下来,也还觉得可以。
况且,不知为何,我与萧衍见面的次数极少,倒是云后,时常会差人来问萧毓的学习状况,有时还亲自送些东西来分食。
这个美丽且雍容的女人,在宫里头的日子,其实过的并不幸福,这一点,从她眉心那道浅浅的刻痕便可窥得一二。她是离宇真最近之人,所以必然也是最清楚宇真所爱之人。
下了早课,恰逢今日政事堂无事可议,出宫后我便支开萦珲,随意逛逛。
这三个月来我大半时间都扑在公务之上,除了太子太傅一职,懈怠了一年有余的尚书省公务也需尽速熟悉掌握,方能不在殿上出丑。如此悠闲的上午,还真的挺少。
去赏味斋买了些小物,心里盘算如何搭配卿涤捎来的瑛州特产,说来卿涤的速度也快,我回京兆不久,他就立马送来了云绿茶,还附上一些特产及书信一封。
或许有些事,我在局中看不通透;
他在局外,却早已预料到了结果。
回府上,刘管家说是有客到。
我心想无外乎又是那些登门道贺之辈,便道:“刘伯没替我打发走?”
老人家笑呵呵的道:“少主人,我瞧那人生得俊郎,面带贵气,不似攀权之人,便领他去大堂等候了。”
我还骨骼奇清呢,刘伯近日沉迷面相学,脱口便是这几句。我摇摇头,便往里走。
走一步,近一步;每近一步,便怀疑起自己的眼神来。
直到大堂内那个宝蓝色衣衫的人缓缓转过,缓缓对我笑,对我道:“卿阳,我一无所有了,这样的我,你要是不要?”
瞪大眼,就好似想把这人牢牢地装进去不放开一般。
哭或是笑?
仍旧觉得不真切,那人许是明白我所想,走了两步到我面前,毫不留情的咬了一口,笑嘻嘻。
我笑,是的,该笑,他曾说,高兴了便笑,不高兴便哭,人活着就该恣意。我此刻是很高兴的,自然要笑:“傻子!”
这个傻子!
雍宛韬,你这个傻子!
笑,约摸是比哭还丑了。
今日,终于明白,何谓喜极而泣!
***
他说,我与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傻子,所以他自然要来与我作伴。
他说,他应下了要与我共度的话,自然是要实现做到的。
他说,他答应要宠我呵我,护着我包着我,若不能看着我,这些都何以实现?誓言立了,原来不是用来反悔,而是用来实现的。
我也晓得,在我身边,对雍宛韬而言,是一种束缚,是一种委屈。
若非我,他今日即便不是雍州之主,至少也能活得自在坦然。
若非我,他不会到京兆,不会让自己一辈子就缩在我这座小小的慕府之中。
雍刚到京兆的这一阵子,我承认我过得战战兢兢,生怕宇真寻我去问什么。当日雍是被逐出京兆之人,理当此生不得入京兆,违者自是违背生命,宇真要拿他如何,我半分办法都没有。
所幸,宇真未曾提起,也未曾问起。只是他偶尔若有所思的模样,让我觉得他心中有数。
其实,他知道与否又如何呢?只要雍能平安,我无所谓宇真是真的知晓或者确实浑然不知,与我,这些都不重要。
唯一重要的是,雍在我身边。
唯一重要的是,他还在我身边,并且我深信,他会一直在我身边。
“想什么?”雍在我身后,轻轻将我拥住,“卿阳,你昨日不才对那小鬼说,已近深秋,要他注意身体,怎么只他要注意,你便不需要了?”
我不回头,仅仅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寄托在雍身上,“你别念我,我心里有数的。”
“哼,你的数都在那小鬼身上。”雍的口吻颇有几分愤愤不平。
我笑了笑,这两年多来,雍提到萧毓总是如此:“我说了好多次了,这是礼数。他是未来之君,我只是一名臣子。君臣之礼不可废。”
雍捉着我手臂的力度加重,他低喃:“可是卿阳啊,别否认你确实挺喜欢那小鬼,无论这其中是喜欢居多还是同情居多。”
说到这儿,雍低低一笑,将我拉回与他对视:“说起这些便扫兴,你还是同我去歇息吧。”
拉上被褥正要合眼时,我想起了什么,对雍说:“以后萧毓在府里时,你还是……”突然沉默苦笑,我如何能对他出口?让他少出现么?
雍何等聪明,怎会不知我下半句是什么,他并未生气,只是将额头抵着我:“你道那小鬼什么都不懂?我自然会少出现,可你这个做师傅的可晓得,你宝贝徒儿早就警告过我,让我不要带你远走高飞。呵,这小鬼一幅犟脾气,迟早有他受的。”
我一愣,“他对你说的?”
“是啊,你当萧家人吃素的?”雍浅浅一笑,伸手弹了我的额,他说话时,有股暖气绕着我,他的嗓音,总能让我慢慢入眠。
我想,我已离不开他。
我想,我很喜欢他。
我想,我对他的感情应当是比喜欢更多的,可究竟多了多少?
我不清楚,更不知道,这算不算爱。
“雍,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的?”合上眼,靠在他身边,感受着雍的手心递来的温度,我如此问他。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得见他的笑意,以及那一句话:“卿阳,我立的誓言,是为了实现的,这一点,你该知道。”
是的,我知道。
并且这一次,我深信不疑。
***
身在朝中,总有些事,即便无人说破,也多少有些预感。
宇真与华冉之间,不知究竟是谁终于沉不住气,渐渐开始针锋相对起来,朝会上的气氛,也总有些僵。
我虽是群相之首,政事堂内琐事最后借由我作主,但其实没有人比我清楚,林翰之内,能做主的只有两个人——宇真和华冉。
这些年来,我早弄清楚一件事儿,无论是我过去那些所谓功绩,或是近来的治国手段,其实都是宇真首肯的,他若不愿,自然无法通过。
“慕卿,朕有一事托付与你。”昭政殿内,宇真附手而立,他背对着我,我虽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依稀可以猜到。
微微低头,只道:“陛下请说。”
“暗中查查华冉这几年犯下的事儿吧。”说这话之前,宇真沉默了很久,好似是做了多大的决定一般,叹了气。
如我所想,华冉的态度,宇真已无法再忍,他忍不了,有人如此藐视他的王权,“臣遵旨。”
宇真转过身,已是笑意盈盈,丝毫不见方才的踌躇:“慕卿家并不惊讶?”
我抬眼,刚要开口便被宇真打断,他又道:“也是,当年一篇九州志令人惊诧的慕卿阳,又怎会不晓得朕的心思。慕卿家,你说,朕能再信你一回么?”
我浅浅笑,仅仅是君臣之间的礼:“陛下若信不过微臣,自是不会将此事交由微臣的,既已领命,臣定当尽力到底。”
我与宇真之间,若说还有信任存在,那无非就是君与臣之间的信任,如同三年前我回宫后与他做的那一场交易所言,我用我的忠臣去换雍的命,除此之外的信任,怕是再无其它。
宇真大笑,道:“朕一直以为,教你官场之道总是件好事,如今你到反用在朕身上,真好啊,真好!”
我沉默,心里暗暗捉摸宇真的心思。除却三年前的那一回,我已许久不见宇真如此,我与他之间的这三年,只是君臣,无论是他之于我,抑或我之于他。
“你什么都不说了?不反驳么?呵,朕问你,究竟是这些年的时间将你的棱角磨平了,或者是,你已经不会再对朕露出棱角。”他徐徐向前踱了两步,坐在椅上,一手持杯,一手支着下颚看我,“来,你来告诉朕,朕很想知道呢。”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如何作答。一来不知宇真为何突出此言,二来也确实没有答案。我晓得这些年来我在朝中虽会与人针锋相对,但也少有咄咄逼人之势。比起语词上的强势,我宁可将其转化为行动。考虑再三,只好答道:“陛下,圆滑些不好么?”
他瞟了我一眼,道:“没什么不好,朕也只是问问罢了。这样很好,只是偶尔,朕还会想念那个会对朕大呼小叫的人。”
我低头敛眉,道:“从前是微臣不懂礼数,对陛下多有冒犯了。”
宇真抬头,“是么?”他微微笑起来,似乎是在回忆些什么,好半晌,他才正色道,“是影卫这些年来搜集的材料,朕想爱卿或许用得到。”
我一抬眉,微微笑:“臣知晓了。”果然,这些年来,不是宇真动不了华冉,而是没有动的必要。他毕竟是老臣,连根除了对林翰多少都有影响。如今算是天下太平,外无忧内无虑,华冉的存在,便没有存在的必要性了。
这天下,不,至少在这朝中,谁不是宇真手中精心安排好的棋子呢?
想来,那多年钱为了幽王一动而愤愤不平无能为力的宇真已经再也回不来了。他如今,是真真切切有了一切,无论是天下,或是萧衍。
我知道不该多说,该敛去这一身脾性做他身边最忠诚的臣子,可毕竟,我不是哑巴,也不是毫无感情之人,退了三步,我问宇真:“荣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您欲如何处置太子殿下呢?”
这个少年,三年中总是蹦蹦跳跳到我面前唤我一声老师,偶尔会故作强势与深沉,也有孩子气犯傻的时候,对他,我多少是有感情的。
宇真看我,他微蹙眉,似是未曾料到我会这么问。那稍稍牵起的唇角依旧瞧不出他的喜怒,“慕爱卿,你道逆臣之后能承大统?”
“臣不敢,只是臣以为此事与殿下没有丝毫关系,倘若……”倘若如何呢?毓儿无外乎两条路,流放或者处死,无论哪条都不是好路。以那孩子的性子,若是判为流放,或许他宁愿死在京兆。
只是,我不愿他有这个结果。
垂眸沉思,再抬眼时,却见宇真一脸深思的看我,而我,实在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听他道:“此事,朕望你尽快清查。”
“臣遵旨,”我低头,附和一声,“容臣现行告退。”
我想,我需要些时间来理清这件事,至少要为毓儿理出一条既可活命,又不太糟糕的法子来。
退至昭政殿一角时,我隐约听宇真说……他说,不料我竟还有感情,竟放在萧毓身上。我不明白他话中含义,亦不愿妄自揣测。
这么多年来,我所求的,其实已经很小了。如今,我只愿身边人都平安无恙,无论是雍,或是那个任性却惹人爱的孩子。
第二十四话
我晓得这回华冉一定会栽,因为宇真给的证据其实已经充足,只是还不够重,不够重到彻底击垮他,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
可我万万没料到,华冉逆谋一事居然会如此快就成定局,而告发这件事的人,是当今皇后——华芸。她将消息告知宇真,奏曰其父私制龙袍,有逆谋之嫌,加之屯兵私用,请宇真明察。一本簿子,凿凿证据。而宇真派人前往察看,也确实见到了那身明皇的龙衣。
一切,似乎已成定局,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无论是于我,于宇真,或是整个林翰。
宫中有传闻曰,皇后自将奏书上呈后,便携太子入冷宫,十日内未曾迈出一步。与宫人只道,她知却不及时报,于陛下是不忠;后报之,于其父是不孝。
不忠不孝者,无法统领六宫,因此自贬入冷宫,恳请陛下另择贤良立为皇后。
我平日与皇后也无深交,仅仅几次遇上仅觉她是个贤良淑德却无大智慧的女子,而近日之举,却叫人摸不着头脑。
或许,她也知道,这是唯一一个可以保住她儿子性命的方法,而代价——是一族的骂名与一族的性命。
自古来,什么罪都可以大赦,唯独逆谋一罪,株连九族。
而我如今要做的,不过是将他定罪,仅此而已。
“大人,披件衣裳。”我回头,见身后的萦珲递来一袭长衫,“天牢里阴得很,大人还是多穿些。”
我笑笑接过,跟着狱卒往里走。
当然,问都不问便将华氏一族定罪也不是不可,只是,我总觉得,其中有些东西,是我还不曾想明白的。
只是执著的决定,决定聪明的华冉,不会败的如此轻易。
越往里走,眉头便拧得越紧,再开口时,已有些哑然:“从这儿开始的这些人……都是近日受压的华氏一族?”
狱卒答曰:“是。”
他又领我走了几步,算是到了尽头,“大人,这里便是关华冉的牢,您看……”
我透着微光往里瞧,与之前几间挤满人的牢房不同,这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那蜷缩着的老者一人。那般模样,与昔日朝堂之上敢与天子针锋相对的华宰相相去甚远。
“开门,让我进去吧。”我摇摇头,道。
“大人,里头关着的可是侵犯,若您有什么闪失……”狱卒急道。
“无妨的,不过是个老人罢了。”我朝身边的萦珲轻笑,他紧抿着唇,似也不同意我的作为。
最终,自然还是妥协了的。
我点了盏灯走进去,不禁缩了缩脖子,真的——冷。
“华大人。”我轻声道。
那蹲坐在角落的老人闻声动了动,伴随着的是刺耳的铁链碰撞的声响,见此,我忍不住皱眉。
老人抬头,原先犀利的眼眸有些混浊,本只是半白的头发在灯光之下已难找出一丝黑。
昔日枭雄!
“华大人。”
老人冷冷的笑说:“老朽如今是阶下囚,过不久就要上断头台的,这声大人老朽可担待不起。你今日来做什么?见识一下老朽的落魄模样?”
我摇头:“大人您误会了,只是问些例行的问题而已。”
“哦?你要问老朽为何谋反?”那说说就会掉脑袋的话,从华冉嘴里出来竟是如此顺理成章,毫无掩饰,他继续道,“我用我的命去换毓儿的江山!”
我一愣,逆谋的借口古书上有不少,但如华冉一般的,确实头一回听说:“华大人此话何解?”
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朗声大笑,那自负的笑声与我当年方入朝时无异,但模样却差了许多,从前的健朗转眼已垂老。
他摇着头笑道:“慕卿阳,你可晓得,老朽还是喜欢你初出茅庐不畏天不畏地的你呢。以你对陛下的了解,倘若老朽不做这些,他又能忍我多久呢?即便老朽告老还乡,你别忘了,老朽的势力总还是在的。”
我静静的听,不去打搅他的话,只因知道,如华冉这般人,不会蠢到以为先下手为强。
“老朽不过去赌了一把而已,赌赢了,这天下是毓儿的,赌输了,我要这天下依旧是他的!让小云将那些所谓证据交给陛下,无外乎是给他们留一条路,给他们留一个美名。慕卿阳,老朽这辈子没求过人,如今便来求求你,看在你与毓儿师徒一场,替我保住他,教导他。”一字一语,老者的眼神也愈加严肃起来。
只是,从他有些疲倦的眸中,我能看到些什么,就好似遥久的记忆中,阿爹看我的眼神。“我答应你,即便你不说,我也会努力。可是华大人,您不觉得用整个华府的命去换两人的性命,太不值了么?”
华冉不再说什么,他只是看着我,充满深意的笑着。
其实一切早有答案,华冉说得对,以宇真的脾性,是绝绝不会放过他的。届时,依旧是株连九族,还得赔上皇后与萧毓的性命。而他如今的这一步棋,至少保住了两人。
而我要做的,是让萧毓活下去。
我沉思片刻,道:“华大人,即便你如此,也未必保得了太子殿下今日的地位,无论如何他都是……”
华冉微微一笑,如往日般老谋深算:“慕卿阳你知道么,毓儿还太嫩,作为皇子,他缺少了该有的危机感。若他有了,这天下便是他的。老朽会好好的给他上一课的,好好的让他记住!”
我不知道华冉说的这一课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不久之后我就会知道,并且这对萧毓来说,不会是一桩好事。
即便如此,依旧无法反驳,萧毓有作为一国之主的才能,却缺少了最致命的东西。仁者治国,但却不能只有仁。这一点,是宇真让我深深明白的。
***
我未料到的是,宇真竟然如此急切,连秋后都不愿等。定罪之后,下旨,旬后斩立绝。
我京兆边郊的刑场,至少近十年来,未有如此盛景,那么多旁观的人,那么多……行刑的人。
我在人群中,看周围人指指点点,也看那片囚衣中,如斯苍老却仍淡定自若的华冉。他纵横朝野大半辈子,今日,算是走到尽头了。为了他的梦,倾尽所有。
即便从前针锋相对,即便他曾让我冷汗淋漓,即便我曾对他咬牙切齿,此刻,余下的,只有怅然。
放在从前,若有人说权倾朝野的华氏一族会一夕间覆灭,恐是谁都会以为天方夜谭的。这是几代人堆出来的名望和财富,最后,却抵不过是一道圣旨,抵不过一个窜谋夺位的罪名。华氏一族,除了顶着大义灭亲之名的皇后殿下以及萧毓,几乎……没有幸存。
我不知道华冉是如何说服这些族人下仆如此潇洒挥别人间,即便我知道他说的句句都会成为日后事实,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但毕竟是近百条人命呵。若论狠心,或许宇真还不及他。
答应华冉的事,我会努力去做,并不只是因为他的请求,我自然清楚,若萧毓不继续他的皇储之位,就算活,也不过一时。
这孩子,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
回到府上,已近黄昏。
赤红门外,立着一个少年,一身白麻,活似送葬之人,确实,也如此。这个少年,随着他“大义灭亲”的母亲,在冷宫禁闭整整一月,前几日,才在若干朝臣请求保举之下,放了出来。
我清晰记得,宇真看到那几份奏折时,嘴角有些森冷的笑容。其中,也有我的一份。
我步至他面前,看他微红眼圈,沉下脸道:“殿下出宫,怎无人跟着?若是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萧毓瞪着我,冷声说:“我安全与否,有人关心么?怎么老师不将我一同定了罪,我可也是逆谋之后啊。”
“殿下,您是龙子,怎会与逆谋二字扯上干系?”我伸手欲抚他的额,却被他大力拍开,这才——瞥见了他额角的伤。“是谁做的?”
“谁做的都无所谓!”少年即便冷言冷语,也掩不住他的怒意。
我叹息,虽皇后之举让宇真无法拿萧毓如何,甚至还抱住了他太子之位,但终归地位不如往昔,想来这些日子,他也受了不少委屈。“殿下,您额角的伤难道不疼么?就算您不觉得,皇后殿下必然也感同身受。”
他缓缓笑开,极难看的笑:“那我问你,今日刑场上这些人的痛,谁来感同身受?外公有罪,那是他一人的罪,为何拉着别人一起?阿满才与我一般大,他晓得什么?”
阿满,我愣了片刻,忽然想起,那一日,华冉对我说,他会好好的给毓儿上一课,这一课,将教会他权利的重要,教会他狠心,教会他何为忧患。这阿满,想来便是他最后的一步棋了。他说这话时,笑得一脸得意,好似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我没见过阿满,却听萧毓提过,一个从小在乡下长大的很朴实的少年,算是萧毓的表亲,同他一般大,憨憨傻傻,捉弄起来很好玩。
那日我就知道,萧毓虽喜欢捉弄阿满,但少年之间的友情却是真的。他从小长在宫中,周遭满是勾心斗角,阿满般真心相待,对萧毓而言是极新鲜而可贵的。
而这个孩子,今日早上也在圣旨之下,刀起——头落!我不知道,众多观者之中,是不是也有萧毓,若他看着挚友这么死去,这打击……未免太沉重。
“殿下又如何知道,那阿满真的天真无知?”我深呼吸,放开少年的手,退了三步直直看他。
“他那么笨,外公根本不会拉他共事。”萧毓怒道,那一瞬,有神眸中又染雾光。
我心道,华冉如此聪明,断不会用一个莽撞少年,这阿满,怕是一早接近萧毓时便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早料到,之后会有的命。
“那又如何?殿下,您不是那阿满肚里的虫子,您道他什么都不知。成,就当他不知,可是殿下,他是华冉亲自带到您身边来的人,可见华冉对他的喜爱,也可见他会亲近华冉,如此近,却什么都不知,难道不是罪么?知了,却不报,难道不是罪么?仅仅不参与,便能免责?”一句一句,我咄咄逼人,萧毓必须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人匹夫无罪却怀壁其罪,阿满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萧毓停了半刻,不说话。许久之后,他才问:“那他就一定要死么?”语气软了许多。
我点头,合眼:“一定,这是法。”
“可法理之外总有人情的!”他又道。
“每个人做错事都有自己的理由,”我轻道,包括华冉,“这里头有太多的人情,殿下,无法则国不立,国不立,百姓如何安生?法理之外有人情,可最终的一切,还是以法为准。如此,才能立信,才能立国。这些,身为林翰未来的主人,您难道不知道么?”
萧毓看着我,过了很久,很久。
才道:“从前知道,却未曾深想;现在想了明白了,可老师,您真的很残忍!这样的道理,我宁愿从来没学过。”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不像从前来府上修习,临走前总会回顾几下。
我微微的笑出来,怕是在少年心里,我已仅仅只是个老师了。可是萧毓,若你想活着,这些,你就必须懂。
人各有命,大约就是如此吧。
***
今日晚膳,管家特地准备了我平日最喜的翠屏四福鱼,可不知为何,到了嘴边,却浮上白日里看到的那一幕幕的红。终究还是弃箸停下,雍见我如此,便亲自下厨煮了碗红子粥,睡前嘱我吃下。
本该有安神之用的东西下肚,合上眼,却依旧不得安生。我知道症结何在,却不知如何去解。至少在此之前,我以为自己已足够狠心,如今看来,还远远不够啊。
“雍。”我挪了挪,靠近他。
他伸手将我揽过,轻呢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笑,似乎拥着他就放松了许多。
“卿阳,究竟发生什么了?”他正眼看我,似是可以将我一眼看透。
我自嘲的笑了笑,烛火一熄灭,哪里还瞧得见什么。我顿了顿,道:“今日,太子殿下问我,法理之外为何不能容下人情。我觉得我愈加的可怕与冷酷了。”
白天萧毓问我的话,数年前我曾问过宇真,那时我曾以为我一辈子不会认同宇真的做法,却未料到,数年之后,我竟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记得那时候,只是单纯的想要做宇真的帮手,并没有想过,那样自己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也不知道会使别人付出多少代价。直到后来,与他定下的那个效忠的誓约,我已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变得太多,太陌生。
只是,从来没有一刻如同今日一般省视过往种种,如今一比,浑身冰凉。
我缩了缩,靠近他。继续道:“雍,你说我要还是那绕州小乡村长大的野孩子该多好?”原来不曾想过的事,今日却一个接着一个跳进脑中。我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从来不想那些如果。可是……
雍终于打破沉默,他挪了挪身躯,将下巴搁在我额上,笑道:“嗯,是不错。可是卿阳,你若在绕州我就遇不上你了,还是在雍州吧,这样最好,我一定能找到这个叫慕卿阳的野孩子。”
我笑,很多时候我们总想回去,总想若是能回去该多好。这么想着的同时,却也更清楚的知道,我们根本回不去。
有些事,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再也回不来;有些人,死了便是死了再也复生不来。
我都清楚,只是突然还想要作梦,还想保留这个做梦的权力罢了。
“雍。”我躺在他身侧,一遍一遍呢喃他的名,他让我安心。
雍,雍,雍……
然后,我沉沉睡去。
第二十五话
昨日宴席间三皇子宜曾问我,我是否很爱他的父皇,也就是宇真。
对此,我仅仅一笑。
那都是过去了太久的事,我无从记忆。我知道,朝中虽鲜闻类似闲言碎语,但后庭之中,确有不少蜚短流长。他们皆以为萧衍像我,却不知我与他之间的瓜葛。其实朝中诸臣背后说不准也有闲话,只是碍于官阶,也由于我这些年来没有出什么差池,不敢多说罢了。
萧宜又问我,我为何对他皇兄那么好?
我摇摇头,回他一句,不知。
他似是了然,淡淡说,他的母妃告诉他,他成不了储君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他不是我的学生。
对此,我哑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重的作用,却也知道三年前若不是我反复奔走,世上可能已无萧毓这个人。对这个孩子,总是怜惜多过师生之谊。
我笑问他,他愿意做太子么?
宜小大人般摇头,太多责任也太累,而且想了也得不到。
这一刻,我突然发现,在萧毓之后,宇真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孩子。小小年纪,进退得宜。若不是……自然,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多的倘若。
晃眼三年已过,今年年初时,祥云公主之母秦德妃因犯七出善妒之过,皇后亲令入冷宫思过,半月后不幸感染风寒而亡。宇真下旨,却言皇后治理后宫有法有道,赏金千两,邻国贡品丝绢廿匹。可见皇后地位没有丝毫动摇,在其父华冉逆谋处死之后。
他们或许不知,其实那秦德妃只是深夜跪在滠阳宫外,恳请宇真按规矩赐滠亲王迁出皇宫,另建府邸。
可见华云这个皇后当得多累,她心里如今留下的,或许只有萧毓一人了。在她什么都失去之后,亲情、爱情,如今她有的,可以盼的,只有萧毓。
这些年,萧毓作为太子也展露天子的风姿,作为辅导者的我,不可谓不欣然。
宇真曾借此,欲再赐封于我,我的官职已无可再升,林翰建国以来,正一品的官衔从来都是虚设的。他召我入宫,说是要封我为王。
我笑着拒绝,我不愿,与皇家有什么牵扯,即便有些事我心里明白,可只要宇真不说破,我便也当不知道。
何况,他实在不曾欠过我什么。
这世上,宇真欠过的,从来就只有一人,我阿爹。其他的人其他的事,我不知,也分辨不清谁对谁错。
如今在乎的,只是雍的平安。
不过他近年过得不错,习惯了京兆的生活,甚至还做起了古玩买卖,当然他从不亲自出面,只是嘱咐这人那人去办而已。
他也待我极好,就说去年立秋后他突然消失了个把个月,只说出门有要事办。我怕他有什么闪失,便拜托萦珲帮忙看看。萦珲笑说,因为火珀的效应过不了五年,雍替我去找新的了。
这一说我才想起,已经有好些年没觉得京兆的冬天冷得难以忍受了。
想到此,不由一笑。
这人总是如此,做之前从不说明,做成了之后便装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来讨好处。
下朝之后,专门伺候宇真的宫人拦下我,说有事商议。
我皱皱眉,便跟他往昭政殿去。
不知究竟何事,这些年的林翰虽不能说八面来朝,但总体来而言是往好的方向走的,北方原本闹腾着的射月国如今也成了林翰的附属国,岁岁朝贡。
我走进昭政殿,微微行礼。
抬头时,见宇真眉头一直拧着,想来是极严重的事,便道:“陛下何事烦心?”
他看着我,好像有些踌躇。
我见他想说什么又停下来,伸手执起银杯啜了口水,顿了许久之后才道:“衍衍病了。”
我脸上不动声色,心底却不禁冷笑一下,也对,就连当年华冉的事儿都没见宇真这副模样,能让身为天子的宇真如此操心,除了萧衍,也不做第二人是想。
我不言,等他往下说。
“御医说,得寻同根之人,才有治好的法子。”他深吸气,淡淡地说道。想来是决心下完了,最关键的话也说了。
同根之人,同根之人!
我微笑道:“陛下既然有旨如此,臣自当听从。”我知道,宇真也知道,有眼睛的其实都应猜得出,这天下不会有如此多的巧合,不会真生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来。
那一年见到萧衍后,我便隐约猜到了。慕卿涤曾说阿爹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子来了京兆,而那女子已入宫为妃,此后,并未听闻阿爹娶妻生子的消息。何况我与萧衍一般大,而林翰皇宫内,双生子本是个大忌讳。
如此想,我与萧衍、我与宇真究竟什么关系,其实……一目了然。
只是谁都不说,谁都不想点破罢了。
如今宇真要为了萧衍点破此事,也没太大关系。
只是他既然提到这儿,有个搁在心里头很久的疑问,便想好好问问:“陛下,臣有个问题,不知陛下可愿为臣解答?”
他点头,“但说无妨。”
我稍稍后退三步,低头道:“臣想知道,臣之父在临终前,曾说过些什么。当年微臣太过激动,连父亲的遗言都么问呢。”
宇真盯着我,或许未料到我有此一问,他的眉头渐渐又敛起,只听他叹息道:“老师请朕好好照顾你,只因你……也是朕的手足。”
“仅仅这些?”
“是。”
“多谢陛下,微臣领命,这就去滠亲王那儿看看去。”我躬身,缓步退开。
料想,阿爹说的应该不止这些,只是宇真不愿再多说,我也没法子。其实知道与不知道又能有多少差别呢?宇真也不是听阿爹说起,才知晓我与他的关系,想来见到我第一眼时,他就有所反应了吧。
***
初入滠阳宫时,我承认我怔了怔。
原因有二,其一么这儿与从前我呆过的某处还真有几分相似,其二么则是因为萧衍身边那人让我有几分熟悉。
可究竟哪儿见过,说不出来。
略略向这位滠亲王行了个礼,他身边那人便过来拜了拜,言说:“臣尚药局奉御骆青拜见尚书令大人。”
我微微笑,回道:“骆御医请起,”看他的面貌,顶多二十出头,“骆御医小小年纪便当得尚药局奉御,想必医术不凡,令慕某敬佩。”
那人的眼神有些闪烁,谈不上善意恶意,他瞧了瞧萧衍,只见萧衍脸色惨白,他徐徐动了动手臂,极小声的道:“慕大人请坐。”
我笑,轻而易举的瞧出萧衍的不快,他不喜欢我,诚如我对他也始终毫无好感一般,两看相厌,即便我与他之前,有些东西是如何都不能割舍的。
“慕某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王爷,不知有何事,是慕某可以效劳的?”很奇怪,除却方才听宇真出口时,心里有一丝不耐,直至现在,我居然还能笑颜已对,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萧衍不再说话,说话的人是骆青,他正色道:“慕大人,王爷他不是病。”
我眼珠子转了转,好似想起了些什么,“骆御医请说,慕某洗耳恭听。”
他继续:“王爷是被人下了蛊。”
我敛眉,一瞬间,想起了一些什么。“何人如此大胆,居然敢向王爷用这种狠辣的东西?”话虽说得冠冕堂皇,语气却轻描淡写。林翰历来重功绩而非血统,故而萧衍虽然贵为王爷,手上并没权势,说到底,不过是在宇真身后的一个影子罢了。
“这……我也不知,或许是秦德妃。”骆青顿了顿,犹豫的道。
我拂拂手,“如今不是追究这事儿的时候,何况秦德妃已然离世,若真是她,再追究也么有什么意义。慕某只想知道,还有方法治么?”
骆青正色道:“回大人,小生曾在苗部住过一阵,略懂些岐黄之术,王爷身上的蛊,名唤血离,只要王爷的同根之人将蛊虫引入体内,王爷变可无事。”
我合上眼,嘴角勾起一抹笑:“那这引蛊之人岂不是也中了毒?”
骆青又说:“非也,这虫子的毒性会随着脱离寄主而减弱。”
我接着问:“只是减弱并不是无害吧,骆御医,王爷的命重要,可是……”
“哥哥说……”萧衍启唇,欲说些什么,似是说不下去的模样,便由骆青接了下去,“陛下是请慕大人来就王爷的吧。”
“是,可也没说怎么救。”
“陛下有旨,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治好王爷的。”骆青的语气突然变得坚定起来。
我睁开眼,清晰的从他的眸中读出了恨意,停了须臾,我问他:“陛下的意思是,即便我死,也要治好王爷?”
看着骆青的眼,不再移动。他的一举一动一个表情都收入眼中,我见他咽了口水,道:“是,这是陛下的意思。”
耳朵根上都有些红,这骆青,还是青涩了些。
我大约可以猜到,宇真确实下旨让我来救萧衍了,但至于是否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还有得商榷。
可是,这又如何呢?
我起身,道:“慕某知道了,就烦劳骆御医决定好治病的日子,派人去我府上送个贴子吧。慕某还有公务在身,便不叨扰王爷安养了。”
或许是我的同意来的太突然,突然的让两人都来不及掩饰,清晰的看到了萧衍的喜悦以及骆青眼中那种大仇得报的兴奋。
转身离去。
他那样的兴奋,我也曾经有过。
很多年前,在那场舍御宴上,我是如此紧张也兴奋,即便准备的时候心里很冷,但最后手起刀落的那一刻,却是沸腾的。
阿爹说过,这世上就是如此,有因有果,既然是自己种下的因,那果子便要由自己来偿。
对了,我有没有说过,那骆青的面容,颇似多年前被我杀了的幽王呢。
依稀记得,他膝下尚有一子,姓尤名清洛。
骆青,清洛,还真的像极了呢。
呵。
回到府上,萦珲说递上一块火珀,说雍已经回来了,只是太累,先睡下了。
我点点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至少,我知道,我在庆幸,雍回来了,他在我身边了,只是这样,便让我很庆幸。出了宫门,我并未直接回府上,而是在京兆逛了好几圈,从当年入京赴考时住的那间客栈,到那镜湖,还有许多曾经走过的地方,每走一处,便会停下来想一想,想很久。
我,确实是太久太久,没有回望过去了。
“大人在想什么?”萦珲见我入神,便开口问我。
我靠在墙边,顿了顿,道:“萦珲,今天我突然想,我是否真的爱宇真呢?”
不知为何,这话是我说的,说的时候却觉得很闷。可说完了,似乎有豁然开朗了,我沉默了很久,脑中空空如也,什么都停顿了不再思考。那些情啊爱啊,那些朝廷里的诡辩权势,似乎都从我身边消失。
萦珲也不说话,可他看我的眼神却是惊讶又夹杂怜悯。
许久之后,我才笑道:“阿爹走的时候,宇真是我唯一的依靠,我承认我喜欢他,可未必真爱他。宇真于我,就好似最后一根浮木,若然我不牢牢抓紧,或许就会沉在水里再也活不了了。而当时,我想活,我不想死,我要给阿爹讨个公道,我要幽王下地狱去。可如今想来,这幽王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他真该死么?”
若说杀人者偿命,我的手上又何尝没有需要还的性命?所以如今,是该还的时候了。
我叹息,又道:“若他不死,我阿爹的命又如何计较?”
在我看来,幽王十恶不赦,在骆青看来,我有何尝不是十恶不赦?
“大人,你想多了。”萦珲替我披上外衣,静静站在一旁。
有些话,我无法对雍宛韬说,说了他未必真能明白。萦珲不然,这些年萦珲一直在我身边,我所思我所为他是最清楚明白的了。跟他说,他也会静静的听。
“可你说,我若不爱他,我这一生,还爱过谁呢?”
好笑么?听来好似白活了一场。
也对,我确实白活了一场,根本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究竟求了什么,便这么活了一场。便是做了一场梦,而如今梦醒了罢了。
这番话,说得我与萦珲都静默下来。
许久之后,我听他说:“大人,你不是还有雍王爷么?或许您不觉得,在萦珲看来,您很在乎他呢。”
我抬头,悠然说道:“无错。可是萦珲,人的心是很小的,很难容纳那么多的感情。我喜欢他,在乎他,但你不觉得,若不是我,雍不至于如此,我于他而言,与其说是心之所向,倒不如说是不折不扣的累赘吧。”
一直不愿多想,只是怕一想到若是没有我,雍会如何如何,我便会自责或者退缩。
其实,我是个很胆小,也很自私的家伙。从来都是,只想要接受,不愿意付出。
萦珲沉默,不再说什么。我看着他,发现他正看着我身后,他的眼内映出一个人,一个我很熟悉的人。
回头,看雍。
他果然极怒。一张被刘伯说骨骼奇清的脸都拧了起来,我见他举起手,停在半空,仿佛好大力气,最后落到我脸上,却轻飘飘。他恶狠狠的道:“慕卿阳,我真想把你吊起来狠狠打一顿!这天底下哪有你这般人?我何时向你求过什么了?我这个事主都么觉得苦了累了,哪有你这个享福的说自己是累赘的!”
“你真的不求?”我淡淡地问。
雍撇撇嘴,将我揽进怀里:“我在你身边多久了?你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慕卿阳你这呆子,我求又如何不求又如何?你给了多少,我有眼有心可以看可以体会,我满足了就好,你废话什么。你……你啊……”他叹息,紧紧地抱着。
就是如此,也总是如此。
雍,你本就不该捆在小小的慕府,这一次,我放你自由。
在他身边,合眼。
***
三月惊蛰之日,骆青派人来说正是适宜引蛊的好日子,也说萧衍的病无可再拖。
我见到他时,原本还有些白的脸色,只剩下淡淡地青。
骆青的作为,他或许是知,或许是不知,但我以为,他多少是知道的。只是未必知道最后的结果与后果而已。
萧衍这人,始终是被保护的太好。
而我,只是倦了盲目的去对宇真尽忠,一对无法彼此信任的臣子,如何看来,都荒唐万分。京兆这地方,我注定是离不开的,而雍,却不该困在这儿。
所以,那样的结局,于我、于他,或许都不是件坏事。
只是这人,会记恨我一辈子吧,不对,或许是又爱又恨。
想到他,总是几分怅然,这么好的人!这么温柔的人!这么狡猾的人!怎会如此不小心着了我的道呢?他啊他,不折不扣的傻子!傻子!
引蛊之术,远比我想象的简单,也轻松许多。不过就是在手上划一道口子,让那蛊虫顺着熟悉的血气转移到另一人的身上罢了。带着那“战利品”离开滠阳宫时,我对骆青说:“你与你父皇,真的很相似呢。”
成功的看他瞬间惨白且惊慌失措的脸,心情大好。
我晓得雍若见我手上多了道口子,必会问东问西,所以翻箱倒柜找出他从前送我的白玉决手环,恰好遮掉那地方。
不过,那口子居然半个月都不见愈合,遂不觉得疼,但从口子里淌出来的毕竟是自己身上的血,更麻烦的是,比较难遮掩。
说起来,宇真对于萧衍病情好转,似乎大为高兴,我也高兴,因为终于可以解脱,这朝廷之中的勾来斗去,年轻时候觉得好玩刺激,如今却十足的厌烦,只是想抽身,不那么容易。如阿爹从前说的,这不是个说出来就出来的地儿。而我,却到现在,才参透开来。
不过我也知道,遮掩的再好,仔细如雍,总是会知道的。
就好像现下,他抓着我的手,静静地等我做解释。
我瞧瞧他,心道,若是说出来,这人可以恨上我,就好了呢。
“雍,这世上终还是一命需用一命抵的。你知道么?林翰皇族数百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对双生子。可先皇的秦贵妃却生了一对孪生子,她为了保全两个孩子的性命,所以将其中一人送除了宫,交托给当时的朝凤阁大学士,而那人……就是我爹。我与萧衍,是兄弟。我与当今皇帝,也是兄弟。月前,萧衍染了怪病,那尚药局的奉御说是要其半身引病入本体方可得救。”我简单的交待,却见他的眼越等越大。
眼里的恐惧,也越来越深。他开口,有些颤抖:“卿阳,你没有胡来吧?”
他对我的了解,自然比我对他的,要深得多。我浅浅的笑,对于死亡,并不害怕。“萧衍得的应该不是病而是蛊毒,至于是否只能让我转移蛊毒来治我倒不清楚真假,可那奉御我知道他是谁,七年前我在舍御筵上一刀杀了的幽州郡王,与这奉御长得很相似。算算年份,他应当是幽王之子,是来替他父亲报仇的吧。”
他深吸气,紧紧捏着我另一只完好的手腕,道:“他来报仇,你便把命给他?那你的命呢?谁来抵?我心里的痛,谁来偿还?”
我不语,若在此时说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废话,他定会抽身离去。
雍,你一直都懂我,只是这一次,我不想让你懂我。或许他心里,以为我如此绝然,是因为这命令是宇真下的吧,那便让他这么以为吧。我说了,我想给他自由,完全的,自由。
“雍,若我死了,你就离开瑶城吧。留在瑶城,你终有一日会忍不住与宇真作对的吧?我不是怕你伤到宇真,他是帝王,身边有多少侍卫?我不要你做无谓事白白送了性命。我想你好好的活下去,替我看完我没有看过的山水。”我起身,披了件衣裳。
“卿阳,你这傻子,为何不爱上我呢?爱上我你怎会多这么多苦难!”他从身后抱着我,很温柔很温柔的道。
我埋头低笑,是啊,爱上你我不会有那么多麻烦,可是雍,麻烦的那一个,会是你啊。我回答他:“是啊,我们都是傻子。”
傻子也有想做的事情,这一次,便让我遂了愿吧。
***
一个月之后,渐渐开始体味萧衍之前的感受。
每到半夜,就会觉得浑身冰凉冰凉,我本就畏寒,只因雍为我寻来的火珀傍身,才不觉得严重。而时间越久,这股从骨子里头出来的凉意,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受不了时,便让萦珲替我告假。
我大约知道,自己是不行了。
更多日子,昏昏沉沉。偶尔醒来,都见雍在我身边,他也不多说话,只是静静陪我,对我笑,最多的时候,听他说,我是个傻子。
从前听人说,人死前总有预感,那时总一笑而过,以为是无稽之谈,现下看来,或许真有那么回事儿。
我觉得我是差不多了,所以勉强起身,告诉雍,想吃些东西。
他笑开了,那是这一个月来,我头一次,见他笑得那么欢。他虽不说担心,但雍从来不会对我隐瞒他的眼。
从枕畔寻出之前准备好的匕首,割下自己的一簇发。
端着粥走进屋内的雍吓着了,赶忙奔过来。他以为我会做什么呢。我笑着看他,将他拉到身边,靠在他怀里:“雍,不论我是不是萧家人,我终究是林翰国的尚书令,按礼法当由皇帝亲自临丧。我想与你说,这具身子你就当不是我,你就把这把头发当作我,到你百年之后,带着它入葬,就……就……好似我与你同穴一般,可好?”
将断下的发塞到阿爹留给我的锦囊中,我有些哆嗦着交给雍。
眼皮开始打架,身上却不如之前那么凉,只是困,很困:“我一生,就爱了那么一个人。本来我可以爱上你,可我不愿,雍,你太好了,若我心中带着一个人去爱你,我为你不平。可要我忘了宇真,那又不可能。若让我再倾尽一切为他,那更不可能。我这一辈子,好似就没做过一桩对的事。我知道我想说的事太霸道,但请你答应我,可好?”
我不能许你今生,还自私的想要你好好过,所以许你来世做补偿,如果真的有来世。
“这辈子都不要回瑶城。今日你就带着我的发,跟萦珲离开这里,不要久留,也不要跟宇真起冲突。然后下辈子……下辈子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先遇上我,我也会先遇上你,远在遇到宇真之前,你只能爱我一个,我也只爱你一个,好么?不准爱上别人,只能爱我……要笑着看我……看我……离开。”这个时候,不想那么快睡下,我知道,约摸自己会——一睡不醒。
“我一定先遇到你,在萧旻之前!”我的雍,如此回答我,这样给了我一个新的承诺。
真好,我听他在我耳边反复呢着我的名,一遍一遍。
眼角的余光,也依稀可以看到他笑着的唇,虽然有些勉强。
雍,其实有句话一直没告诉你,我其实,真的,有些爱你呢!
外头很吵,我不知道为何吵,想要阻止,却也无力。
靠在雍的怀里,很暖。
很暖。
很暖……
很暖……
[完]
备注一:年历卡
景平十六年,少帝遣皇子萧衍前往雍州(萧旻13,雍宛韬13,萧衍8、慕卿阳8)
景平十八年,少帝暴毙,举国同丧厚葬。皇太子萧旻登基,岁十五,改年号乾明,时为乾明一年。
乾明三年(12),卿阳中甲等及第第二位榜眼,官拜起居舍人
乾明八年(16),前朝凤阁大学士慕陨辰亡,六月,慕卿阳官调瑛州,任知州。
乾明九年(17),年初旻帝纳中书令华冉之女华云为妃,赐封昭容,慕卿阳升任瑛州刺史。同年平复曲舀之乱;年底回京,升任尚书省左丞。
乾明十年(18),慕卿阳立两税法获赏。同年尚书令原孟涉嫌纳赃,罢免职位并处绞刑。十一月,华昭容产下皇子,赐封云贵妃。
乾明十一年(19),年初升任尚书省左仆射,春末,力推修河造堤。
乾明十二年(20),慕卿阳平豫、幽二州之乱,却触犯规章,下放。
乾明十四年(22),慕卿阳收复雍州,回京后升为尚书令,遭御史大夫弹劾以色侍人胜之不武辱乱朝纲,舍御宴上杀幽州郡王,辞官
乾明十五年(23),慕卿阳回宫,兼任太子少傅
乾明十八年(26),中书令华冉私造龙衣,欲窜谋夺位,罪连九族,接斩。皇后大义灭亲,受赏。
乾明廿一年(29),慕卿阳因病亡故,后被旻帝追封为平南王
乾明廿八年,旻帝崩,毓帝继位,时为慑镕一年
慑镕十年,雍宛韬死,享年五十
慑镕十三年,滠亲王薨,享年四十有八
备注二:参考书目
本文虽为架空历史背景,但诸多细节参考唐朝背景,包括两税法、官制等内容。昭学识浅薄,如有设定错误或明显的漏洞,还望指点!
论文:唐代官职考
论文:20世纪两税法学术研究
新唐书选编 作者:欧阳修
隋唐五代生活史 作者:李斌斌
其他网络资料若干
慕卿阳外传——四人语
慑瑢卅四年,毓帝下旨重修国史,编入平南王萧炎极生平。萧炎极原为先帝朝阁重臣,官拜尚书令。人皆有言:慕君卿阳字炎极,定九州颁税法,助先皇旻帝奠定乾明盛事,林翰国内无人不知。然其英年早逝,薨时仅二十有八。史官奉命查阅宫廷内记,慕卿阳确为景平帝与秦贵妃之子,与滠亲王属双生兄弟,又念其丰功伟绩,故追其萧姓,赐平南王封号。惟其死因,皆不可考。民间皆道平南王乃烦忧国事过度操劳,然野史记载,言其食虫蛊与滠亲王解毒,故体弱而薨。
同年,前内阁大夫卒,他人于枕下寻得薄纸数张,上书寥寥数笔,其史言无可考究真伪——
乾明廿一年,尚书令兼太子少傅病故,先帝追封平南王,入葬皇陵。
乾明廿八年,先帝崩,遵其遗诏,与平南王合葬。
慑镕十七年,滠亲王薨。
慑镕廿一年,雍州发现前雍屺王雍宛韬之墓,追查得知其死于慑镕十五年。
之一 ——雍宛韬
前言:慑镕十五年,雍宛韬卒,享年五十有三。葬于雍州远郊,入墓时手持一红色锦袋。碑文八字——雍宛韬慕卿阳合墓。
年少时,我便知道,雍州封地不会长久。
自古从来没一个封地之王有何好下场,即便他建功立业为皇朝的建成安定立下诸多功劳,都比不上后世皇帝的一句狼子野心。
而今日林翰国之所以会有如此之久的封王历史,原因无它,不过是除了始皇帝外,还未有一位真正贤明有魄力的皇帝罢了。
我的祖辈没有遇到,不代表我没有遇到。
林翰有个传统,也不知是从何时兴起的,总之传啊传的便成了惯例。每一任封王继承人满十五后,当朝皇帝必要送上一位皇子来与其作伴,成为义兄弟。
美其名曰义兄弟,实际上不过就是皇室对封王的一种讨好罢了,那些个可怜兮兮的皇子到了封地之后不是长期幽禁便是成为某人的禁脔。
我父王那一任的义兄弟便是我父王的禁脔,终身未再踏出他的寝阁一步。
我的父王很迷恋这人,这人的脸说不出的味道,不漂亮却很舒服。或许也正是这般的平淡,才无法在皇室中生存落得个质子的下场吧。可惜,他最终的下场是为我的父王陪葬。
我十二岁起,开始期待我的这位义兄弟,不知他究竟会是怎生模样。
十三岁生辰那日,我见到了这个少年。或许称他为少年还有些过早,他充其量也就是个孩子罢了——萧衍,这是他的名。他的年纪还没有大到可以赐字的地步,所以他只有名字——衍。
萧衍长得不出色,却和他的皇叔一样有着平和恬淡的感觉。所以我对他的脸很着迷,不过,仅止于他的脸而已。
关于这点,除了我父王与我之外,无人知晓。
别人都以为我喜欢这孩子,并且强烈到要把他据为己有,可事实上,我从未动过他,就连亲吻都没有过。对他,我仅仅着迷于他的脸蛋。
萧衍实在是个无趣的人,我虽然对他不怎么好,却始终未曾让他饿过一餐,也没对他下禁足令。我可以打保票,他的吃喝穿住决计不会比皇宫里头差,可他偏偏整日愁眉苦脸,让人见了就觉得扫兴子,而且,还喜欢动不动的哭。
十六岁对萧衍的性子彻底失去兴趣后,我开始想,若有一个人可以有一张萧衍的脸庞,却有着极其强烈的性格,或许高傲或许倔强或许狡猾或许阴险,都好,只要是有生命力的性格,我想我一定会爱上这人。
十八岁的时候,我的父王过世,那位萧姓质子陪葬,我想父王走的还算欢乐,就不知这质子会否不甘心了。那一年,我继承雍州封王之位——雍屺王。
两年后,在汾州,我遇到了我梦想中的人,他的名字叫卿阳。那一刻,我才知道何为一见钟情。初时,我错将他当作萧衍,他二人很是相似。可第二眼,我便知他绝对不是雍王府中的萧衍,只因萧衍笑起来眼中没有如此多的风采。可惜,汾州之行太短暂,我又急着回雍州,临行时,才想起忘了问他家住何方,改日我好登门拜访,只是这时,他已离开。
我以为,我与卿阳之间的缘,就这么一点点了。
所以,之后想来,总难免怅然。
两年后,在渠水湖畔,我又见到了卿阳。他的确与萧衍有一张相同的脸,可即便是不认识这两人的也可轻易分辨他们的不同。卿阳的脸上总有着神采,或是倨傲不可一世,或又脆弱迷惘让人怜惜,卿阳有太多风貌,在我还未看清之前,已然泥足深陷。
对此,我心甘情愿!
我想我有生之年,甚至是来世都会记得这一幕。那一日,卿阳一身素雅的月牙锦缎右手执一纸扇摇曳向我走来,他的人用这身月牙来衬真真再般配不过。
那时候我定然是愣了,我只道是哪位神明听了我的祈求,又将他送到我面前来。他慢慢走近,却没看见我,只是径自往一茶馆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想起汾州之行时,他的笑容。
我想,卿阳是忘了我的,故而即便我坐在他面前,他也没讲我认出。不过所幸,他还是想起我是谁了。他唇边淡淡的笑,很是好看。
他看似近人,骨子里却透着一股疏离。我忍不住坐在他面前,搭讪起来。
虽然早已猜到,可卿阳眼中全然的陌生还是令我失落,我撇撇嘴,自怜自哀,“你不记得我?也是,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一场,你将我忘了也属正常,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你。”边说还边将声音压低,要做戏,我比谁都熟悉。
他果然有几分疑惑,也有几分笑意。
这——便是我同他的第二次见面,也约摸算是第一次相识。
我的卿阳,只怕天生就是来克我的。在他面前,我无处不是弱点。
呵,相处越久便越觉得我俩是知音至交。我让他住到府上来,他也一口答应下来。这倒让我有些惊讶,我所认识的卿阳绝对是个高傲之辈,本也打算费一番口舌的。他既答应,我自是欣喜若狂。
不过府上一干见了卿阳都着实一吓便是了。
后来细细想来,我都不记得何时起我与卿阳真正的在一起。记得那时候我曾问过他,为何要千里迢迢来找我。
他只是笑,没有半点谎言被揭穿的窘迫:“我听闻你府上有人与我一模一样,我自幼便有一孪生兄弟走散,所以才想着要寻他回去的。”
一个谎言之后,便是另一个谎言。我明明知道,却不愿揭晓。
不管卿阳是否爱我,只要他此刻在我身边,于我而言已然足矣。
他有他的目的,我亦有我的算计。
虽不知卿阳接近我是否与萧衍相关,但我可以肯定他识得萧衍,所以每每见到萧衍他才会若有所思,似是不甘又似脆弱。但萧衍不认识卿阳,所以初见卿阳他才会那么惊讶。
卿阳卿阳,你究竟要瞒我多少?又要瞒我多久呢?
***
秋去冬又来,我不愿去追查卿阳的来历,却止不住自己越来越爱他。
就是这一年冬天——
卿阳是绕州人,绕州比雍州更南,故而终年不落雪,气候也相对暖和。这一年冬天落了雪,卿阳很怕冷,所以日日都把自己捂在厚实的被褥里。我常取笑他将自己裹得个小猪似的,卿阳却懒得动用他擅辩的嘴皮子,仅仅瞥了我一眼,继续他与周公之约。
唯独那日落雪。我醒来之时平日一直在我身边熟睡的卿阳早已不见踪影,待我起身走向屋外,却发现他只着了一件单衣,站在雪中。消瘦的身影洁白的衣衫与这雪景融为一体,仿佛要消失。
我上前紧紧圈住他,好似确保这人还在我身边一般,紧紧的抱住,不让他有片刻喘息余地。
卿阳终于看向我,眼神是说不出的迷惘,就好像被人扔在半路的孩童找不到归途。
“卿阳……”我唤他的名。
却也在那时,找到了这一年来我如此用心却依旧进不了他的心的理由。他的眼中没有焦距,不是在看我啊。“宇真……”
宇真?宇真何人?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口中的宇真究竟何方神圣!
“那时候我喜欢看雪,绕州从来不下雪的。看到下雪,虽然怕冷,可是我很兴奋,欢欣雀跃的在庭院里又跑又闹。后来宇真给我披了袄子,在雪地里写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的手指都冻红了冻僵了,但宇真还在笑。呵呵……宇真呢?雍,你可知他去哪里了?他躲起来了,我再也找不到了啊,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宇真了。”
简简单单一个字,我知道他意识到我的存在。雍——这是卿阳对我的称呼。
我抱着他,不知为何反而不怎么想知道那宇真是何人,我只是抱着他蹲下身,在薄薄的雪上写道“不求生同寝,但求死同穴”。
是的,我不需要他忘了他曾经深爱之人,只要他能同我共老。
“你真傻,真傻。”卿阳喃喃着,或许是亲昵,或许是愧疚。
***
自此之后,我加倍宠他,无论他要什么,我都随他。甚至是拿整个雍州百姓开玩笑,我也依他,只要能博他一笑,游戏人生有何妨?此时,我大致可以明白昔日为何有皇帝愿意染狼烟只为讨好身边美人。
不过,我的卿阳并不美。
我知道我在雍州的名声日渐差了起来,为此王府的管家、食客,包括教导我的老师都说过,我却毫不理会。可心里却渐渐猜到了卿阳的身份。
不是我想猜……后来我曾想过,或许是卿阳心中对我有愧疚,所以潜意识做些让我察觉得到的事,望我早日收手吧。
在我身边,为我所爱的人是慕卿阳。我的卿阳,是会跟我使坏,也有满肚子鬼点子,脑子很聪明却很任性,有时高傲的不像话有时却脆弱的让人心疼的卿阳。我的卿阳……不是那庙堂之上的左仆射慕炎极,不是!
我的作为终究是引起了公愤,有人暴动,自然有皇帝的禁军来干扰。雍州百姓也很是喜悦的夹道欢迎,正如同两年前豫幽二州子民开城引皇军进城一般。
在王府内,我笑问卿阳:“在你心中,我有何位置?”
卿阳撇头不看我,只是轻轻地说:“傻子,你与我都是傻子。”
林翰国第六任君主萧旻,其名为旻,字宇真。
我的卿阳口中的宇真,正是这当朝皇帝。
而他,却不是来迎接他的功臣的。我见他小心翼翼的将萧衍接来,然后安置好才散落的交代卿阳些许。这一刻,我不齿他的品味,居然会舍卿阳就萧衍?就那尊了无情趣的娃娃怎能与我的卿阳相比!
我为卿阳,鸣不平!
而卿阳却又看我,摇头继续说那二字——傻子。
自古成王败寇,我既落到如此,自然无话可说。萧旻下旨将我关押起来,虽然未定罪名,但对他这么个上位之人来说,随便给我安个莫须有的罪名,那是很容易的。
我在地牢里,日日想着的却不是我的生死,还是卿阳。想着他面对萧旻面对萧衍,心中会是何等伤心。
***
在牢里关了四五日后,卿阳来了,不再是他喜欢的一身月牙白,而是紫色大科绫罗袍。我盯着他,呆了许久才冒出一句话来:“你的鷩冕呢?”卿阳是左仆射,官居从二品,理当冠鷩冕。官袍加身的他虽敛去了那份灵动,却依然是脱不去的风采。
卿阳笑了,他没有姿态的蹲下,斥退了一干狱卒:“雍宛韬你这傻子!”
还会骂我,他应当不错,我点头曰:“卿阳你也是傻子,我也是傻子,我们两个傻子做伴,岂不天上一对地上一双?”
那双晶璨的眸子闪烁片刻,我见卿阳在犹豫,多少也猜出了他想要说些什么。
不忍他为难,于是只能自嘲开口:“怎么了?就算我先赴黄泉,待得数十年之后卿阳你也可下来寻我,我发誓我定不喝下孟婆汤,也不过那奈何桥。”
“逆谋篡位未果,雍,你觉得这罪名如何?”他问。
逆谋?无妨啊,若是卿阳加给我的罪,我便欣然领受。或许我真是又痴又狂,那又如何?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何苦活得那么累?还是贪杯尽欢的好啊。
透过木头栅栏,我拭去他额上的散发,道:“卿阳,我不在你身边,你要记得照顾自己,冬天的雪景甚美,也要记得加了皮裘袄子再去看。平日里吃菜不要太挑剔,要把自己养的结结实实,知道么?”
卿阳一楞,似乎我的话在他预料之外又在预料之中,他站起身后退数步冷然道:“雍,你以为你这般我就会心软放了你么?你的存在……”
我的存在?我的存在会对谁是威胁么?我摇头,心中却暗暗惊讶卿阳的说法。如此说一来是对卿阳的情,二来难道我真不想死?想活着从这里出去?
是的,我想活着走出去,但不是为了功名为了其他,仅仅是想再次将眼前这人拥进怀中好生呵护罢了。
卿阳走了,而那日之后的十多日,我被放了出来。对于过去诸多行迹,仅以一句失心疯带过。是啊,我是疯了,为了卿阳而疯。
他为我送行那日,我抱住他,在他耳边呢喃:“卿阳,我会在雍州立一府邸等你回来,我等你来我身边。”
卿阳脱出我的怀抱,看了我几眼,然后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雍,我至此才知道,原来你一直在使心计啊。”说罢,他转身离开。
是啊,我是在使心计。无论他如何算计我,我始终温柔以对。我要的也不过如此,我用我的温柔吞噬他心中对萧旻的感情,我要他与我共老,要他属于我。
***
我原以为我要等上数年,却未料短短半年之后,我的卿阳又一身月白站在我面前,我晓得老管家会给他难堪,但是未曾料到,竟见了红。我心中自嘲,明明知道这是何人为之,也早在他挨打时就下定注意不出面阻止,可偏偏见了后,心里还是痛啊。
他落到我怀里的那一刻,忍不住,反复唤他的名!
修养几日,卿阳终于醒了,问我:“如今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慕卿阳,你还要么?”
我怎会不要呢?卿阳卿阳,我要的人不就是你么?
他突然环着我,靠在我背上轻声说:“我无法不爱宇真,但却不会再为他鞠躬尽瘁,甚至不愿再面对他。雍,或许我倾尽一生都无法爱上你,可我一定会在你身边与你共老。这样的慕卿阳,你要么?”
“卿阳,我无须你爱上我,只要你有一点喜欢我便成了。要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已经足够我二人共享了。再说,我所要的不过就是与我共老的慕卿阳啊。”
他笑了,就如同寒洌的冬日突然一道暖风。
我有多久没见他笑了呢?真是怀念。
卿阳开口,说着让我啼笑皆非听了又很高兴的话:“呵呵,两个傻子,我跟你都是傻子,天造地设的一对傻子。”
我与他终于在一起了,也终于可以共老了。
那时候,我是如此深信的,深深的相信我与卿阳可以在雍州呆上一辈子,满满的经历岁月蹉跎,老到我们谁都动不了,满口残缺的牙,然后相视一笑。可惜,深信的却未必可以实现,只因我太小看——萧旻!
虽然不再是雍州的封王,也虽然之前在百姓当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但朝廷突来的一句失心疯倒让我得了不少同情分。而我,也安于这般的生活。凭着祖上留下还未被充公的家产,加上我与卿阳的睿智,我们也做起了生意。
雍州从来都不是重农轻商的地方,在这里,商人一样可以名利双收。我挑的自然是最好赚的生意——盐和茶。在雍州做这个生意的人不少,但真正做大的却不多。有人脉、有财力,我做起这方面的生意自然不累,短短半年就有些成效。虽然与那雍州大商的浮云山庄比不得,但比下还是绰绰有余了。
只是近来总觉有些不顺,似是有人背后操控着。盐商本就是靠盐铁使过日子的,他们若不给你好脸色,你又能如何?
隐隐约约,我不安起来,却不想让卿阳知道。
但卿阳还是知道了,原因无它,人家都找上门了。来的不是萧旻,堂堂一国之君怎会屈就?来的似乎是个刚入朝没多久的小辈,瞧他那身绯色官袍,以一个新人而言已是极得宠了。
那人满脸的倨傲,我竭力强调卿阳不在此处,却敌不过突然跑出来的卿阳。他看看我,又看看那人,不语。
直到那人凉凉的嘲讽出口:“哼,陛下有旨,慕卿阳速速回京,如有耽搁后果自负。”
卿阳没有答他,只是走到我身边很平静地对我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那一刻我知道他的意思了——我,成了卿阳的弱点,他不回去,我便有危险。即便我与他二人躲得再远,却还是在萧旻的掌控之下。
卿阳转身,神色立刻变得陌生起来,他懒懒一笑,斜睨着眼前的年轻人:“你是何身份?也敢这般与本官说话?”
瞧,我的卿阳多神气,一句话便让那人闭了嘴。可即便这样,圣旨大过天,谁都无法违抗,卿阳还是要回京兆瑶城。
卿阳,我知道你的苦衷,可你难道忘了你已经应了我要与我同老么?卿阳啊卿阳,你可知道于我而言,你远比我的性命重要!如若不能与你同老共度余生,我要我的下半辈子何用?!
看着他上了马车,看着马车远行,看着这道月牙色的身影再度走出我的生命。
回过头,我对身边的管家交代:“替我给浮云山庄的云庄主写封信,就说我雍宛韬请他来府上一叙。”
卿阳,你可为我放弃荣华富贵,我又为何不可?
***
散尽了我的家财,包括一干仆从。除了这从小看我长大的管家,其余人全都赏了银子遣退了。在此之前,我花了些小钱在雍州一处山上造了间小屋,把它交给管家打理。希望这小屋可在多年之后容下我与卿阳二人。
一切准备妥当,已是四个月之后。我一人上京,敲开了那座尚书令的官宅大门。
站在卿阳面前,我将他曾说过的话还给他:“卿阳,我一无所有了,你要不要我?”他愣了,我第一次见到卿阳这般表情,我想他是做梦都没想到我会追来吧。真是可爱,他的眼睛圆圆瞪着,嘴巴微微张开,让人忍不住想一口咬下去。
想归想,做自然也做了。
卿阳好半天才开口,笑得比哭还丑:“傻子!”
“你不是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傻子么?我当然要来与你作伴了。”我笑开,卿阳也笑了。
这时候,我想我明白了,所谓幸福,不会是上天为你准备好了等到时机合适就送下来给你的。幸福是要自己抓住的,而自己的爱人,也是要自己守护的。
卿阳,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
我跟他开玩笑,说他堂堂正二品的尚书令,不会连我小小一人都养不起,岂料卿阳嗤之以鼻,很不屑的说他已经是从一品了。
只要我安静的留在尚书府,没事不要太招摇,我想萧旻也不会猜到我会在他眼皮子底下跟卿阳亲热。
***
时间一晃又是多年,连我自己在去年也三十了。卿阳身边来来去去的就这些人,不过萧姓的除了卿阳的学生当今的太子萧毓之外,其他人我都没遇上,也算是幸运。
只是这几个月来卿阳的身子骨越来越差,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晚上拥着他入眠时他身上的肉少了骨头多了,白天见了也觉得他脸色苍白。
不过我也大意,起初都没放在心上。一直以来,我与他都是这么相处的,卿阳想说,那我便听;他不想说,我也不问。
直到某日我在他手腕上发现了一道血口子。那处地方平日都被一根锦玉带包着,那是前年我送卿阳的礼物。原来脱去了锦玉带,卿阳手上居然有这么大一个口子。
我的卿阳高傲至极,这些年来也没什么不顺畅的事。他理当是不会选择这种方式了结自己的性命的。
我不开口,但卿阳还是说了:“雍,这世上终还是一命需用一命抵的。”
一命还一命?我听不懂,卿阳何曾害过别人?
“你知道么?林翰皇族数百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对双生子。可先皇的秦贵妃却生了一对孪生子,她为了保全两个孩子的性命,所以将其中一人送除了宫,交托给当时的朝凤阁大学士,而那人……就是我爹。我与萧衍,是兄弟。我与当今皇帝,也是兄弟。月前,萧衍染了怪病,那尚药局的奉御说是要其半身引病入本体方可得救。”
“卿阳,你没胡来吧?”我不敢相信,更是不愿相信!
他笑,那笑容很是飘渺:“萧衍得的应该不是病而是蛊毒,至于是否只能让我转移蛊毒来治我倒不清楚真假,可那奉御我知道他是谁,七年前我在舍御筵上一刀杀了的幽州郡王,与这奉御长得很相似。算算年份,他应当是幽王之子,是来替他父亲报仇的吧。”
他来报仇,你便把命给他?
卿阳卿阳,你究竟是想抵债,还是因为这命令是萧旻下的!
我不敢问,真的不敢问。旁人眼里卿阳或许只是体弱了些,可与他日日相伴的我却知道,他命不久已。他的身体里藏着一只毒蛊啊,他日日喂的是鲜血啊!
萧旻,同样是你的手足,你怎可如此偏心?难道一母所生偏就萧衍是宝贝,卿阳就活该白白付出?
“雍,若我死了,你就离开瑶城吧。留在瑶城,你终有一日会忍不住与宇真作对的吧?我不是怕你伤到宇真,他是帝王,身边有多少侍卫?我不要你做无谓事白白送了性命。我想你好好的活下去,替我看完我没有看过的山水。”
“卿阳,你这傻子,为何不爱上我呢?爱上我你怎会多这么多苦难!”傻子,他是傻子!
他笑,起身披了衣裳,原就不丰硕的人,如今在那件月牙袍子里就觉得空空荡荡:“是啊,我们都是傻子。”
***
之后没有多久,卿阳走了。
起初只是风寒,不怎么严重,可这风寒却一直没好过,卿阳在榻上躺了几日,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我日日守着他,就怕他一个合眼,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日清晨,我见他勉强打起精神,便招呼下人给他准备些流质的食物。卿阳却把我拦了下来,我不知他从何处找来了匕首,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割下了自己的发,然后装进一个红色锦囊里。
“雍,不论我是不是萧家人,我终究是林翰国的尚书令,按礼法当由皇帝亲自临丧。我想与你说,这具身子你就当不是我,你就把这把头发当作我,到你百年之后,带着它入葬,就……就……好似我与你同穴一般,可好?”他的气息已不平稳,我颤抖着将他搂在怀里,心中也清楚卿阳约摸是过不了今日了。
天啊,他才多大?不过是二十八的人,居然就要离开我了么?
他的眼皮似乎很重,我见他睁了又合合了又睁,辗转才道:“我一生,就爱了那么一个人。本来我可以爱上你,可我不愿,雍,你太好了,若我心中带着一个人去爱你,我为你不平。可要我忘了宇真,那又不可能。若让我再倾尽一切为他,那更不可能。我这一辈子,好似就没做过一桩对的事。我知道我想说的事太霸道,但请你答应我,可好?”
我拼命点头,不论他说什么,即便他要天上的太阳,我也帮他打下来。
“我……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替我看……”
“我好好活着,替我的卿阳看遍这一片瑰丽山水,看遍这个让你倾尽所有的国家!”
他笑,却已然没什么力气:“嗯,然后这辈子都不要回瑶城。今日你就带着我的发,跟萦珲离开这里,不要久留,也不要跟宇真起冲突。然后下辈子……下辈子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先遇上我,我也会先遇上你,远在遇到宇真之前,你只能爱我一个,我也只爱你一个,好么?不准爱上别人,只能爱我……要笑着看我……看我……离开。”
“我一定先遇到你,在萧旻之前!”卿阳,我的卿阳,是否我答应你这一切,你就可以再多陪我几年?
不、不用几年,哪怕几个时辰都好,我还有好些话没跟你说呢。
“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卿阳……”
我无数遍的唤他的名,可他却没有反应。我低头,见卿阳在微笑,见卿阳睡着了。
他睡着了,可是再也不醒了。
我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然后又是一阵跪拜的声音。我紧紧捏住卿阳给我的锦囊,小心翼翼的藏在心窝口。我的卿阳,你还有话没说完不是么?我离开这世上的一日,定于你结发。来世定然会遇上你的。
我走出去,果然见到了萧旻,还有站在他身边很是康健的萧衍。如若可以,我真巴不得把他撕了!
不顾萧旻那副要把我碎尸万段的神情,仅仅是让开了边,让他进去。是啊,我的卿阳这么爱他,应该也想看看他吧。
走到庭院里,我看着萦珲,萦珲是卿阳侍从,也是在卿阳身边陪了十多年的人。我笑着问他:“萦珲,我在笑吧,我是在笑吧?卿阳让我笑着看他离开,我是在笑吧?呵呵……呵呵……我在笑啊,我真的在笑!”
萦珲点头,可我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听到他说:“您在笑。”
是啊,我在笑啊,可是为何?我的脸却湿了?
哦,对了,定是老天爷哭了,是老天爷为卿阳哭了。
我还是在笑的。
卿阳,我是笑着看你离开的!
你要我笑的啊……可是你瞧,连老天爷都为你落泪了呢……
卿阳……卿阳……卿阳……
之二 ——萦珲
前言:慑镕卅五年,萦珲死,享年七十有一。葬于雍州远郊,碑文八字——慕公随从萦珲之墓。
“萦珲,我不绕弯子,你若不愿跟我去瑛州,只要你开口,我便同宇真去说,他会听我的。”
不知为何,这些年一个人独处时,我总会想起这句话,还有说这话时大人的神情。明明已过了那么多年,却从来不曾忘记。
这几十年,身边的人一个个的走了,大人去世后几年,天下同丧,陛下因为感染风寒不治而崩,听宫里头的人说,陛下在风寒之前,便因劳碌过度,身子骨本就不强健了。
而伴着大人很多年的雍王,在大人走了之后便回雍州隐居,靠着从前积累的钱财度日。我亲眼见着陛下为大人操办的丧礼后,沿着从前走过的路,来到雍州,与雍王毗邻而居。这个人,在之后的近二十年来,每日都带着大人留给他的锦囊,也带着薄薄笑容。只是那笑,如同大人离开人世那一天雍王脸上所带着的一样,令人看了便不禁唏嘘。
我曾问过雍王,为何不行走天涯四处看看全当散心。那人也只是笑,说他不要就这么圆了大人的遗愿,这样大人的魂才能留在奈何桥边,等他一起走。
偶尔,见到如此的雍王,我真不禁想,大人心中所想的自由,对雍王来说,或许是一种折磨。雍王走的那一日,没有任何的预兆,人就这么倒下了,直到他的管家发现,他已经去寻我家大人了。
对了,雍王过世时,脸上竟也带着笑,比这二十年来的笑容,看似都要真,都要开心许多。他或许是解脱了吧,那位老管家如是说。
至此,雍州的山郊,只留下我与那个老人,时不时去祭拜雍王与大人的合墓,那管家过世之后,便只剩下我一人,隔三差五的去看看他们的坟,为他们打点些吃的。日子也就这么一日日的过,波澜不惊。
或许是太平静了,所以才时常想起大人,想起他身平点滴,还有音容笑貌。
尤其是当年他说那话时,脸上的浅浅笑意和那份淡定自若。
这是我第一回,正视这个在陛下身边藏了四年的人。我只以为,当年那个一篇九州志夺下榜眼的人早就沉溺在陛下为他筑的温柔巢内。却未曾料到,当时十六岁的他能一眼看穿我,然后问我愿不愿跟他走。
说实话,我是不愿的。我萦家历代皆为天子护卫,如影子一般的存在也是种荣耀。可陛下却让我去保护另一个人,一个与皇家已无关系的人。
但让我最终说下愿意二字的并非大人,而是陛下。天子之命不可违,萦家祖训。
现在想来,这是否也是一种幸呢?
在他身边也不过十多年,卿阳其名、卿阳其人便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或许,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是陛下,是雍王,但大人也曾说过,这世上最懂他的人,可能是我。
能得他如此评价,我很高兴。
大人一生,看似为国为民从未为他自己活过,这一点,恐怕雍王爷至死都如此认定。可我看来,大人一直都在为他自己活。什么天下兴亡什么百姓安定他从不放在眼中,他所作所为从来都只为了自己的追求。
慕卿阳并非是个无私无欲之人,相反,他有所求有所念。
从前他说,要堂堂正正站在陛下身边,做陛下无法缺少的左臂右膀时,那一刻,他的眼神他的笑容,都让我深信,他做得到。
那一刻,我真的有一种——“是的,这个少年做得到,他的名字将载入史册,即便百年千年后,别人都会想起慕卿阳和他的功绩”诸如此类的想法。
瑛州离京兆并不远,陛下的关照是希望可以借大人的手,逐步瓦解三大氏族在当地的势力,所以,当大人问起三家情况,我也将所知情报一一道来。原以为他会想知道更多,却不料他只是吮着沾满盐酥鸡碎末的手指头,嘻嘻地笑着要去衙门。那时候,在我眼中,还是少年的大人,又一次让我惊讶。
之后的一年里,我眼见着这个少年周旋在三家之中,慢慢长大,慢慢有了风采,从前对他还有些的轻鄙,已全然消失。
是的,他会成为陛下的左臂右膀,他会成为陛下最大的助力,我如此相信。
尽管,相信的同时,知道他未来的路会是如何。无人之时,对着他,总有犹豫。
陛下头一回见到大人时的惊讶,我也有。当陛下给了大人‘炎’这一字时,我也就知道,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
所以,我告诉他,我相信终有一日他会站在陛下身边,成为名留青史的臣子。
那时候,他笑了,悠然自得的笑容,与慕大学士有几分像,但更多的,是大人自己的气质,与任何人,都不同,他就是他——慕卿阳。
***
在大人身边这些年,我清楚的看见,这个原本天真大胆的少年,慢慢被他周遭的人、事磨得圆润,但也变得成熟。当他说他要堂堂正正站在陛下身边,做陛下无法缺少的左臂右膀的那一刻起,大人慢慢的开始变。
大人的前半生,心中挂记之人有二,一是那已入土为安的父亲,二便是陛下。
其实,大人从前的那一些,我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还记得大人听说他爹亲过世的消息时,脸上那抹煞白。若用天塌来形容那一刻大人的心境,我想是再恰当不过。
那时的大人,充其量只是个孩子,没有长大的,只想呆在温暖窝内撒娇耍小聪明的孩子,可那之后,他迫着自己长大。虽然大人常常笑说,长大不是坏事情,至少长大的他可以比从前多做更多,可谁都不知道,大人心中,是否仍渴望是从前的那个自己。小小的,知足的。
或许大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大人在瑛州虽与慕卿涤来往频繁,但真正让大人变得更成熟的,却是那泉山之上的陈群。在那人问斩之后,我又听大人提起他二人从前的交往,我清晰的记得,大人执起那枚馒头时,微微颤抖的手指。
或许,这个人的离世,对大人而言,意味着的是与他那段绕州生活彻底的告别吧。自此之后,他在绕州种种,只有他一人才知道,那里生活的点滴,也只有与自己说了。
两年后,当大人带着尚算显赫的政绩回到京兆,除了华冉那老狐狸,朝中有好些人都不大信,因为两年里,大人变得太多。就连陛下,私下里也问我,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尽管我每月都书信将周遭事上奏,但事情再详细,也无法尽数大人的变化。
但,陛下眼中的赞许,那么明显。那时候,我曾想,大人其实很可怜,他走着的这条路,都是陛下一一铺下的,虽然过程中会有无法控制的小插曲,可大的方向,都与陛下所预料的相同。
只是这谜障,也不知大人何时才能看清。
大人很聪明,他总有一日能看清,我知道的。
不过未曾料到,大人竟主动说要去雍州,更未曾料到的是,将此事告诉陛下,陛下竟也点头准了,言曰无所谓。
这一路,我领着大人四处游荡,只是希望,他可以晚些到那里,晚些,再晚些。虽说我是陛下的人,可这些年跟着大人,总也希望,他可以好好的。有些不知晓的事情,也最好一辈子都别知了。
然,事无皆顺。
大人终究还是见着了,远远的,就瞧见了这么一面。但已然足够。
他问我,那人是谁。大人还笑着,浅浅的笑着。
我知道大人不是真的在笑,只是,面对如此情景,他为何还能笑得出来呢?这时候,真的宁愿他还如从前一般,不掩饰自己的脾气,喜即喜,悲亦悲。
我自知隐瞒不了,只能大约的说一下。大人何等聪明,又如何不会将其中隐秘联系起来?
他还笑着问我,他是否像萧衍。
像,那几乎是同一张脸。但是大人,您不是萧衍,如同那萧衍不会是您。
像他解释时,我有些吞吐,心里隐约知道有些什么已经变了,只是太快,还抓不住。
***
回京兆不久后,大人便不见了。从陛下的口中,得知大人似是独自上了雍州。
我问陛下,为何忍心逼大人至此?
陛下却不答,只问我,我到底是谁的影卫。一句话,默然!
再见到大人时,已是两年后。尽管这期间也透过暗探得知不少大人的消息,包括他与雍歧王之间种种,可毕竟,只是消息。
直至大人收复雍州回京之后,我在陛下身后再见他时,才发觉,大人回来了,却也没有回来。因为大人的眼中,我已看不到往日灵动,他笑着,却隐有嘲讽,不若从前那边轻飘洒脱。
我知道,陛下所为,对大人是打击,且结结实实!
陛下说,那一日,大人令他彻底失望。
只因大人将陛下赐给雍王的两杯毒酒,都换成了清水。这原是陛下与大人之间的协定,却让这二人亲手打破,共同的,不信。
陛下说,那雍王何其可恨,夺走了只属于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他的——炎炎。
可是陛下,您可想到,这一刻,您心中所想的炎炎,究竟是大人,或是滠亲王。
我想,陛下已经分不清了。
而大人,已将这一切彻底分清。
我同陛下说,恳请陛下让我留在大人身边,那人眼里的痛,让我想陪着他,什么都不说,陪着他就好。陛下允了,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久久,那眼神,让人毛骨悚然。
大人真的变了,变得更为圆滑。薛凯上折子参他,他却说薛凯是尽其御史大夫的本分。薛凯惊讶,我惊讶,陛下亦然。
但有一点,陛下未曾察觉,我却隐约知道了。
大人想离开这里,如今唯一捆着他的,便是当日害了慕大学士之人,只待此人一除,我猜大人必定会离开京兆。只因如此,我才会说,大人这一生其实都在为自己活。他做他想做的,尽管也有些事他不想做。
舍御宴上,幽王死。
回府路上,大人问我,“萦珲,若你愿意,可以跟我走;若不愿意,可以留下来。”与数年前相同的问题。
不同的只是我的心境。
从前我是碍于陛下旨意,而这时,是心甘情愿。
我告诉大人,我跟他走。
一跟,就是一辈子,尽管这一辈子不长,大人的一辈子真的很短。他最快活的日子,恐怕就是雍州度过的那一阵子了。
如果,一切可以停留在那一刻,真的是再美好不过。
可惜,不能……
***
很多年之后,我自觉老矣,临死前关照后人,碑文上一定要刻“慕公随从萦珲之墓”这八个字,葬在大人与雍王的合墓旁,只因我仍记得,他问我是否愿意跟他走时,他的声音,他的笑容!
之三 ——萧衍
前言:慑镕十七年,滠亲王萧衍薨,享年四十有九。葬于皇陵西郊,碑文八字——林翰六代滠亲王陵。
若要问,这辈子我最恨谁,不用思考,我可以给你答案——慕卿阳!
最恨他,却也恨不了他。
只因为我跟他之间,不知道究竟是谁夺走谁的,谁欠谁更多。
而这一切,我却直到他死后,才慢慢想通。
想通了,也看淡了,对于从前求的那些所谓情,便觉索然无味起来。
哥哥在临终前说,我是在遇上、恨上慕卿阳之后,才真正的像个人。
那从前的我算什么呢?
不知道。
***
从我有记忆起,就知道,我的身边,没有母妃,只有哥哥。对母妃,只依稀记得那是个美丽的女人,却不知为何总是抱着我哭,她口中呢喃的那个名字,不是我。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她一直唤的那个字,是阳,慕卿阳的阳。
我的哥哥,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也是这个国家未来的主人。我知道,别人对我好,只因为哥哥对我好。他宠我疼我,别人才将我视作皇子,一个不被父皇关注的皇子。
哥哥很宝贝我,每年父皇那头有什么封赏,他总第一个拿给我。天凉了第一个关照下人为我准备冬衣,天热了第一个将冰镇酸梅汤端给我。不晓得哥哥为何对我这么好,只是知道,我也要对他好。
八岁那一年,从来对我不闻不问的父皇将我召了去,只说要将我送往雍州与未来的雍州封王结为义兄弟。那时候还小,不懂事,他问我愿不愿时,只点了点头,为了他难得的温柔和慈祥。
哥哥知道后,拉着我的手问我为何答应,我不懂他的眼中怎有如此多的急躁和愤怒,我问他:“哥哥,父皇开始疼我了,不好么?”
哥哥却睁大眼,抱着我说:“衍衍,你这么小,懂什么,懂什么。”
后来,我才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何为义兄弟,何为质子,也隐约知道,前年突然从宫里头不见了的四哥原来是去了幽州,日子并不好过。
只是,就算我当日拒绝又如何?对父皇来说,我只是他众多孩子中最不疼爱的一个,所以,送走了,也无所谓。
疼我的,只有哥哥。
出发的那一日,哥哥说:“衍衍,无论如何,好好照顾自己,我一定,把你带回来,一定会带你回来!”
出发的那一日,伺候我的宫人说:“殿下啊,此去雍州,您日后虽有皇子的名儿,却只是个人质了。老奴劝您,可千万别记挂着宫里种种,也别想着回来。能过一日,便是一日。”
一个,是最疼我的哥哥;一个,是从小照顾我的老人。
他们之中,我信哥哥。
他会将我带回来,一定会的。
而那一日,那个“慈祥”的父皇没有送行,我甚至,在马车里眺望都未曾见到他的背影。
没有多久,到了雍州,我见到了雍宛韬,一个奇怪透顶的人。
起初,他似乎很喜欢我,整天没事便跑来看看我,同我说说他见过的奇闻轶事,我不懂他说的那些事情有什么乐趣,也不懂他为何说起这些就眉飞色舞,更不懂,他说的究竟是些什么。雍宛韬所说的,我在宫里头,没有夫子同我说过,哥哥也不曾说,许是我对他的话毫无反应,渐渐的,他也就不再说。只是三不五时的过来看看我,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些什么,小时候我就知道,我长得很普通,所以父皇才对我毫无印象,加之哥哥生得好看,一对比,更清楚了。所以,对雍宛韬这样的习惯,我无法理解。
在雍王府的这几年,过得也可以。雍宛韬始终没有如外面传说的如何待我,有吃穿,甚至有夫子教我读书识字。我唯一要做的,仅仅是让他看。
直到五年后,雍王过世,我见到了另一个人,他应当是我的皇叔,与我相同命运的人。他穿一身白衣,慢慢踱到我面前,本来平静的脸,却笑了起来,他的眼中,我看不清是哀伤还是讽刺,只听他说,一个一个,就没有终止了么?
之后,就没见过他。只听说他为那雍王殉葬了,下人说着这些的时候,看着我,意味深长。
那年我十五岁,已懂得他在想些什么,也知道殉葬之人,与雍王是何种关系。
我记得,哥哥说的,好好照顾自己。
我等他,将我接回去。
哥哥的话,也确实实现了。经由慕卿阳的手,那个与我长得几乎一样的人。
慕卿阳住在雍王府的那两年里,我曾见过他几回,明明与我生得一样,却是两种人。他不喜欢我,他不修饰他眼中对我的排斥,我轻而易举的看到了,却不知为何。
而雍宛韬,对他很是迷恋。起初,总有人对我说,今日雍宛韬对慕卿阳做了什么,昨日又为他做了什么,诸如此类,如何如何。
我想,雍宛韬是喜欢他的,因为他看着慕卿阳的眼神,就好似拥有了一切。
这样的满足,就好像从前哥哥的眼神。
两年后,我瞧见慕卿阳站在哥哥的身后,而我的哥哥,在我面前,对我笑。
他当初许下的诺言,终于实现了。
他笑着说:“衍衍,朕来接你了。”哥哥,已经是当朝天子了。
可我不知,为何哥哥唤我时,慕卿阳的表情,会那么奇怪。
不过这无所谓,因为我的哥哥,终于来了。
***
我原以为,一切都会重新来过。当哥哥在众人面前,笑着对我说他来接我的时候,身后的人都跪着,唯独我,站在哥哥面前。
那一刻,我不再是别人眼中的质子,也不是雍宛韬眼中无趣的存在,对哥哥来说,我是他的独一无二,这一点,我自小就知道。
只是,为何这样的自信,到了皇宫后,就少了呢?
不知道,究竟是哥哥变了,还是我变了。
独处的时候,哥哥会问我,对朝野之事如何看,我不知该如何答他,哥哥,你该知道,对那些我是全然的陌生。
在雍王府,没有人会教导一个质子何为国家大事,何为治国之本,我所学会的,只是安静的等。
“衍衍怎会不知这些呢?”
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我有些懵懂,但也知道,有些什么,变了。
开始怀疑,哥哥口中的衍衍究竟是不是我。或许哥哥自己都没发觉,他所说的那个衍衍,与我有多大不同。
尽管,那句话只是哥哥的呢喃之语,尽管他说完后并未再追加些什么。
正月十五,我随哥哥出宫去山里祈福,回来的路上,听闻一首很有趣的打油诗,具体说些什么记不清了,不过那第一句,却如何也忘不了——慕君卿阳字炎极。
慕君卿阳字炎极!
这字,似乎是哥哥亲自赐的,只是我从未听人提起过。如今朝中,似乎只有一个尚书令慕卿阳,无字。原来他的字,是炎极。
其实早就该想到,想到那人为何对我有敌意,想到那人看我时为何一脸嘲讽,想到他为何会与我如此相似。
一切虽在意料之外,但仔细想,却都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无所谓。
因为那慕炎极,已辞官离去一年多了,哥哥还是我一人的。
直到那一日,尚膳局呈上一道他国贡来的羊脂球,十分好吃,我便送去给哥哥一起,近来似乎国事繁重,他好几日,都没来。
哥哥同昭政殿的侍卫说过,举凡我来,便不必通报,也不必拦我。
我一路前行,却在帘后掩了人。
那殿堂之上,站着一个我熟悉的人,熟悉的就好像照镜子一般。
哥哥好似在发脾气,我听他说:“卿阳,我不许你说这些,什么我一手教出来的炎炎?你从来就是,你从来就是你听到了么?这话是你说的,你就给我做到,你听懂了么?我不准你满心满眼的只有那个雍宛韬!你听懂了么?”
他这话,是对慕卿阳说的。
我揪紧手里头的点心,哥哥,你难道已发觉,你说的那个衍衍,不再是我了么?
不再是,你从小就一直疼着的我了么?
尽管事后,哥哥对那慕卿阳坦诚方才是在做戏,可是哥哥,他不懂你,我懂。我知道,你眼里映着的,是真的伤。
尽管,你还未发觉。
为何,那慕卿阳如此重要?雍宛韬将他当宝亦就罢了,为何还要来抢我的哥哥呢?
这个人,我实在不喜欢。
那一日晚上,我问哥哥,慕卿阳,算什么。
哥哥有些诧异,但仍然答了我:“卿阳他……是我很重要的臣子。”
是臣子么?哥哥是这么说的,可是,哥哥居然会忘了用尊称,是我,而不是“朕”。
我靠在哥哥身上,无法遏止心里头泛起来的恐惧。如果我不再是哥哥的衍衍,那么我,还是什么?
有名无实的滠亲王?或者其他?
我想做的,仅仅是在哥哥身边的衍衍而已,如今看来,都很难。
我怕,有一日哥哥真的想明白了,那时候,我该如何!
可是,怕归怕,真正开始动,却又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
那个人,叫骆青,是这几年才入宫的药师,前阵子由于治好了歌妃的顽疾受到哥哥的封赏,成了尚药局最年轻的点御。
我与他只在之前的宫宴里见过一回,可他被哥哥调来打理我的身子后,却对我说——王爷,是否不愿见到那慕卿阳呢?
慕卿阳,如今的地位仅次于哥哥,他既是一品尚书令,又是未来储君的老师,即便是皇后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何况一个四品的点御。
而这人,却直呼其名,语义中不乏愤恨。
我也不知,那时为何会做下如此的决定。我真的恨他至此么?巴不得这人从面前消失,再不来叨扰我与哥哥的生活?我真的不知,为何冒着自己的命也会丢到的危险,来理清我与哥哥之间的障碍。
现在想想,傻得可以。
那一日,慕卿阳问,即便他死,也要治好我的病,这是哥哥的意思?
他如此问的时候,眼里居然只有解脱,而没有伤心,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哥哥说,他与我是一母所出,是双生之子,所以,我肯定他眼里的是解脱。
只是,我未曾想过,他真的会死。
我以为,引血换蛊,最多只是让他身子骨虚弱些,可以让他辞官归隐,我要的只是这样。何况骆青也说,那蛊虫从我身体里出来后,危害会减小许多。
可他……
竟死了。
八月初八,是我的生辰,哥哥正在为我庆生,却不知道何人来报,说慕卿阳已卧病多日,哥哥只是微笑说:“卿阳大概还在同我闹脾气吧,无妨。”
来面见哥哥的官员却告诉哥哥,慕卿阳如朝这么多年,甚少缺席朝会,如今,已缺了半个月,请哥哥还是派个点御去看看。
我心里头一紧,当日,哥哥只说会请慕卿阳来救我性命,却未曾说,不惜一切!
若哥哥晓得慕卿阳救我的法子,他会不会……怨我?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哥哥看似那么疼我,却也看似,那么关心慕卿阳。
我随哥哥去了尚书令府,那个一直跟在慕卿阳身边的人却阻着哥哥进去,那人,似乎是哥哥从前的影卫,如今,是慕卿阳的侍从。
僵持一阵,我看到门开了。
我看到一个男人,从慕卿阳的屋里出来。
我看到那个男人,脸上竟是泪水却笑意盈盈。
这个男人,我认识他起,从未见他淌过泪,即便他的父亲死去的时候。
雍宛韬,我不晓得,他为何会在京兆,却依稀知道,他为何哭。
他侧身,让哥哥进去。我并未跟在哥哥身后,只是呆呆的看着那个男人,笑着走向慕卿阳的侍从,问他:“萦珲,我在笑吧,我是在笑吧?卿阳让我笑着看他离开,我是在笑吧?呵呵……呵呵……我在笑啊,我真的在笑!”
心,莫名的纠紧。
如果有一个人,如此爱我,我会如何?
不,不会如何,那个人不是哥哥,是谁都没有任何意义。
没多久,哥哥从屋里头出来,他怀里抱着的,是慕卿阳。无人拦他,只是任凭哥哥抱着慕卿阳离去,我看看雍宛韬,却见他依旧微笑,微笑着看着手中的锦囊。
我想起,有一年春天,雍王府的院子里,雍宛韬将那锦囊送给慕卿阳,告诉他,日后死了,定要结发。接的发,是彼此。
后来,我很少见哥哥再笑过。对于事情的起因,我想哥哥知道个七八,所以,他扯了个理由将骆青赐死,而我,也在那年冬天迁出了皇宫。
这之后,一个月,都少见哥哥一次。
只听说,哥哥对他的长子萧毓甚好,亲自调教这个孩子,教他治国之道,教他为人处事,而萧毓的太子傅,自始至终,就只有慕卿阳一人。
哥哥将慕卿阳葬在皇陵之内,也恢复了慕卿阳的身份,追封他为平南王。我知道,哥哥的用意,他想与慕卿阳合葬。
他也真的忘了,还有我。
我于他,仅仅,只是一个兄弟而已吧。
慕卿阳的第四个死祭,哥哥大醉,那一日,我在宫里,宫人私下议论,似是太子萧毓说了什么。后来我问萧毓,他瞅着我的脸色半是天真,他说:“我不过是告诉父皇,老师曾说,要学会珍惜眼前人罢了。皇叔,本宫只想让父皇不要如此专与国事,拖垮了身体,这林翰国损失的就大了。”另一半的脸色,是嘲讽。
我猜这少年,是故意的。他与慕卿阳极亲。
哥哥大醉,却不如寻常人般闹酒疯,只是静静的睡,偶尔半清醒时拉着我的手,笑嘻嘻的说:“卿阳,你来看我了?”
很奇怪,若是从前,我听到这话,怕是要闹一阵脾气,可如今,只觉得哥哥可怜。次日晌午,我将慕卿阳与雍宛韬的结发之说告诉哥哥,却见他捏碎手里的酒樽,一字一顿的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卿阳已经不能再信了,他满心满眼的都是那雍宛韬!都是!”
哥哥,你爱慕卿阳么?
我不敢问,若问了之后,我大概,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可是,不问,答案也在心里。
隔了数月,听说哥哥派去雍州的人回来了,并未寻到雍宛韬也没找到他为慕卿阳里的坟。哥哥为此大发脾气,那几日宫里头的气氛,似乎不大好。
但这之后,哥哥又恢复从前模样,专心政事,对于其他,都不再过问。
包括,他自己的身体。
直到三年后,他一病不起,我记得,哥哥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卿阳,我来寻你了。”
我合上眼,心想,我与慕卿阳之间,究竟谁欠谁多呢?
从前,哥哥将他当作我;
他死后,哥哥将我当作他。
我与他,本是一体,若当日母妃托人带走的那个是我,我与慕卿阳的命运,又会如何?
会如何呢?
连老天,大约也不知道的。
之四 ——萧旻
前言:乾明廿四年,旻帝崩,享年四十。葬于皇陵东郊,碑文八字——林翰六代皇旻帝陵,款曰胞弟平南王合葬。
衍衍是我的宝贝,是我一个人的宝贝。
很小的时候,我得过一次水痘,听别人说,我的亲身母妃都不愿接近,是父皇的新妃子照料我,我才活了下来。
那名女子,后来很得父皇宠爱,封为贵妃,她姓秦,所以别人都称她秦妃。
但秦妃的脸上,很少有笑容,我想,她同我的母妃一样是因为寂寞。
直到有一次,我瞧见她望着一个男子的画像,出了神,画像中的人,我曾见过,是几年前忽然辞官的慕大学士。大约是秦妃不愿对父皇展露笑容,时间久了,父皇亦觉索然无味,昔日宠幸,已所剩无几,就连秦妃之子,父皇也不待见。
我听说,是因为那孩子出生时,父皇正在与人下棋,输了一局,仅此而已。
后来,我又听说,那时候秦妃产下的不是一子,而是一对双生子,说这话的人,是当年的点御,但酒后之言,如何作数?
我无所谓秦妃有几个儿子,我只是知道,衍衍,是我一个人的小宝贝。
他小的时候,就会冲我一个人咯吱咯吱的笑,圆圆的笑脸肉嘟嘟,就算捏捏他,也不哭闹。
老师说,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遇到自己的宝贝,我想,我的宝贝就是衍衍。
可是,在我还无法保护我的宝贝时,他被人抢走了。
送走他的人是我的父皇,抢走他的人,是雍州之王。
可笑的封地之制,可笑的义兄弟!
那一日起,我决心将这一切打破。
***
后来,我遇上了那个少年,小小的年纪,一脸倨傲,显然就是没经过风浪的小屁孩,他紧紧抓着他父亲的手,好像在护着他的宝贝。
他的父亲,就是他的宝贝吧。
慕卿阳,那个小小孩抬起脸来,与我的衍衍何其相似,而他身边温文儒雅的男人,我认得——慕陨辰。若是他,便能解释那小小孩为何跟我的衍衍那么像。
我想撕了他的笑,明明是同根之人,为何他与我的衍衍却不同命?我的衍衍宝贝,在雍州,就经过得好不好?
看着那小孩贪吃的模样,我想,我约摸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卿阳很聪明,他有个奇才的爹亲,许多事情也一说就通。无论他是不是衍衍的双生兄弟,这个孩子若能为我所用,将来必是我的助力。
可是,我又不想他那么轻易的长大。
是的,在我的宝贝尚未回到我身边之前,就让这孩子,代替我的宝贝,做我的衍衍吧。
我这么想,也这么做。
是的,他就是我的衍衍,我的宝贝,我一个人的宝贝。
炎炎很皮,即便他日渐同我亲近,但终究还是孩子脾气,给他糖吃就笑容满面的,不过,老师确实将他教的很好。
前几日,我认了慕陨辰做老师,他说他用他所能想到的计策教我帮我,但求换得炎炎几日平静。
我笑着问他,老师以为我会对炎炎做什么?
他却道,我信,陛下不会。
他微笑说话的模样,好像把我的心思看透了一般,让我狼狈不堪。
不过,老师的确厉害,三两招术就摆平了朝中那些不满的人,我知道,从他身上,我可以学会很多。
他曾问我,为何不将这些教给炎炎。
老师知道,炎炎虽任起居舍人,但在宫中任职的日子,其实是跟在我身边学习。
我不可能将心中所想告诉他,只能说,炎炎太小,且我能护着他,又何必逼他长大?
老师又在微笑,他微笑着说:“陛下,您是君主,但却不能只是一个人,您既想这孩子成为您将来的助力,却又不愿让他太早懂得朝中纷争,那么,若真的有您用得到他的一日,他若还是今日的模样,您当如何?”
我不当如何,我只是照着自己想做的再做罢了。我抬头笑道:“老师不是希望炎炎可以平静度日么?”
我问这话时,向来波澜不惊的男子变了变脸色,才道:“也是,只是这平静的表象会散的过早吧。”
他转身告退的那一刻,我依稀听到,他说,他与我有相同的矛盾,都不希望炎炎太早懂事,却又希望他快点长大,只是他的理由远比我要单纯,他希望炎炎以后不要太措手不及。
起初,我没有懂。
后来,我懂了那个男人的话,也出了一身了冷汗。
***
炎炎很可爱,也很单纯,虽然他满脑子会有些小心思,也自以为藏得很好,但真的很好懂。那一日落雪天,我在雪地里写下的字,这孩子感动的如何模样,我一直都记得。冻得红通通的鼻头,还倔强的说他心里头第一名的是他的阿爹。
我笑,说我知道,所以做他的第二名。
可是,我怎么会愿意做第二名呢?
炎炎,你从未将我看清。而你若无法看清我的三分之一,你就没有这个资格站在我身边。
我知道,必须折去他的希冀,他的宝贝不见了,他才会长大。
亦所以,当我得知幽王派人刺杀老师时,只是犹豫了一下,最后并未阻止。
很久很久以后,当炎炎变成慕卿阳的时候,他问我老师过世前最后说了什么,我并未告诉他实话。告诉了他又会如何呢?这个慕卿阳,不是我的炎炎,我为何要对他说实话?
是的,我只对我的炎炎说实话。若他还是我的炎炎,我会告诉他。
老师临死前,其实并未说太多关照炎炎的话,他只说了两句。
第一句——卿阳永远都只是卿阳。
第二句——本是同根,何苦相煎。
两句话我都懂,却从未曾想,病榻上那奄奄一息的儒雅男人,竟看得如此透彻!
可直到他咽气前,我都不曾点头。只因为即便点了头,我也做不到的。
而我的炎炎,哭了整夜。忽然发现,是了,这才是我的炎炎不是么?我为我的炎炎的悲痛而难过,我抱着他,是的,这就是我的炎炎。
我的炎炎,应该是个会哭闹的孩子,而不是整天笑嘻嘻古灵精怪的。
可是为何,记忆里的炎炎竟也离得我那么远了呢?
再后来的事,多提无意,但有一点,炎炎确实没有辜负我的希望,我的心头之患,他一一为我剪除。我想做却无法提起的,他一道道折子呈上,一个个人员去走访。
不过四年,我眼睁睁见着从前那个嬉笑少年开始变得内敛,他嘴角的笑容,渐渐的,让我有见到老师的错觉。
但我知道,炎炎的倔强,他偶尔耍弄的小脾气,只对着我一人。
因为,老师死后,我——就是他的唯一!
就譬如——
我亲手为他做一道绿团子时,他脸上的笑不是假的。
我告诉他原孟必须死时,他当真同我闹了几日。
我将毓儿带去他府上时,他起初不乐意后来却很是新鲜的逗弄。
甚至,那些夜里,他在我身边,唤我的名时,他的声音,他的神情。
那些,都是真的,并且,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我的炎炎,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任何人,都不能来分。
***
幽豫二州收复后,我很清楚地告诉自己,对了,接下来就是雍州了,接下来,就是他了!
故而萦晖告知炎炎要去雍州时,我并未阻止。该来的总又会来的一日,老师不是说过,他不是炎炎么?
可是为何,当他从雍州回来时,脸上的决绝却让我有一点的心疼。
我的炎炎,不是该笑意盈盈,很高兴的模样么?我告诉他,只要他愿意,他都是我的炎炎,都是的!
可如此大的妥协,他却不愿要!他居然不要我的感情?这如何可以?
他说,他不是我的炎炎,他说他是慕卿阳。
他说从今日起,他不是我宠着爱着呵着疼着的炎炎,他只是慕卿阳,我的一个臣,仅此而已!
对,他……他不是我的炎炎。
他是慕卿阳。
如他自己所说,他是慕卿阳,也只是慕卿阳!
既然他只是慕卿阳,我——又何必对他好!
我的好,如同炎炎只属于我一般,我的好只属于我的炎炎!
炎炎,我等你回来,等你再一次,回我身边。
***
他回来了,或者说,我去接他了。
等在雍王府外,见到我的炎炎一袭碧衫缓缓走来,怀里,还抱着一只白色小猫,模样十分可爱。他到我身边,抬头看着我,笑着说:“哥哥。”
可是,我为何要停顿呢?
我的炎炎,喜欢穿一身白衣,他笑的时候,或是清淡,或是促狭,而不该是……不该是……这样的甜?!
我点点头,拉着他的手,也看到穿着白衣走来的慕卿阳,他的脸上没有笑,他甚至没有看我,径自埋入了人群之中。
我瞧见他身后被人缚住的男子,恶狠狠的等着我的模样,他以为他是谁?事到如今,亦敢在我这林翰天子面前摆这种威风?我眯起眼,冷冷的打量他,雍宛韬,你终于……也有今日!
从前的从前,当影卫送上一份份调查时,我就知道,这个男人,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幽王豫王不过是小菜一碟,唯有他,必须要花心思把他拉下马来。
见他如此狼狈,我浅浅的笑起来,回头,想说,我的炎炎真厉害,替我办了那么多的事儿。
却见他,那双眼直直的看着雍宛韬,其中,居然有愧疚!有怜惜?!
对了,他才不是我的炎炎,他是慕卿阳。
是的,他是同我没什么关系的慕卿阳。就是这样的。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该与雍宛韬牵扯不清!
回京之后,慕卿阳收复雍州有功,迁为尚书令,统领尚书省事务。
慕卿阳,即便我信不过你,可你莫忘了,你曾立誓,对我一世效忠。
只是,我还想再信信他,夜半无人时,还是会想起,那个少年曾在我面前信誓旦旦的说,要作我的左臂右膀,若我要太平盛世,他定当努力达成;也还是会想起,他偶尔羞涩的笑容,以及偶尔怒目的可爱模样。
还是,想在信他一次。
所以,慕卿阳,你不该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不该的!
可是,我的期待,等来的却是他用我许下他的诺言来换得雍宛韬的活命;等来的却是他将我准备的两杯毒酒一一换成了白水,逼着我,实现我的诺言。
那一次,我彻底失望,也彻底明白,这个人,这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我的人,如今心里头,多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先是夺走我的衍衍,然后又将我以为一生一世都会忠于我的人也夺走了。
我拿他的命作赌注,可卿阳,让我失望了。
彻彻底底的失望,自此之后,我知道,这个人,我已信不过了。
即便心里头,仍要尝试去信他,信他心里仍有我。
但我知道,他已不再是从前的慕卿阳,更不是我的炎炎!
这个人,再也信不过了。
***
他变了很多,朝堂之上,朝堂之下,皆是如此。
薛御史上折子参他,他不气不恼,还与那人把酒言欢。还对我说,薛凯所言,句句属实。
好,好你个慕卿阳,好一句“以色侍人胜之不武辱乱朝纲”,当真是不想活了么?
当真以为,你若死了,你的誓言便可终止?
不,我不会让你有这么一日的!绝对不会。
我比谁都清楚,对慕卿阳而言,有桩心事,他一直想做,却未做。
那个人,如同雍宛韬是我的眼中钉;那个人是慕卿阳的肉中刺,幽王,害死他爹亲的人。我相信,他很乐意,将这人置之死地。
而我,也恰好可以借此,迫其余八州,将封地之权如数归还。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知道他想杀了幽王后俯首认罪,众人面前,罪证确凿,就算是一品大员的尚书令,也定然与庶民同罪,所以,我赐他一柄剑。
瞧见他接过那柄剑时,嘴角一闪而逝的懊恼,是在怪我将他的小心思识破了?打乱了他所有计划么?呵呵,他忘了,他终究是我一手教出来的炎炎,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又如何不知?
我说了,那誓言既然是他立下的,便一定,要达成。
可我却没想到,他还是走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抛下官职,走了!
慕卿阳,你欠我的太多!
***
要找回慕卿阳,其实不难。
只要我令下,暗探们不出数日就会给我个答复。
只是人既然走了,又何必留呢?
留他,我心中也有计较。从前心里还有些糊涂的,其实早就是个答案。
没有错,我可以允许你独自天涯,但你若同那人一起,我绝对不答应!
知道他果不其然的在雍宛韬身边时,我掐断了手中的朱笔。好啊,这放了一年的风筝,也该是收线的时候了。
我不懂,他为何不愿做我的炎炎?我们从前,不是很快了么?
那个立下誓言要护着我的少年哪里去了?
那个曾说过要将我放在第二位的少年哪里去了?
我要他只做我的炎炎,守着他从下的誓言。
可他,却说,那些誓言是炎炎做的,不是他慕卿阳。
不是!
他在否定他的一切,至少,是过去的一切,与我一起的一切!
我的激动在他眼中只是做戏,好吧,那就是在做戏,所以我笑问他:“你是如何看出朕在做戏给你瞧的?”我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只是戏。
在他眼中真实的只有雍宛韬,可恨的卿阳,居然为了那个人来与我做交易?为了那个我恨不得碎尸万段的人!
我笑,真是一笔好交易啊。
真好!
从前,我总以为终有一日,我亲手教导的他能看透我的一切,能捉摸到我的心思,可他,从来未曾明白我,也从来未曾努力的想要去明白。
因为如今的他,心里眼里都是那个人。
这一场注定是输的仗,我不打,我是林翰的皇帝,我的词典里,容不下失败而字。
可他,不懂,只当是,在做戏。
***
我的儿子很聪明,萧毓,若他不是华冉的外孙,我定会让他最后坐上皇帝的位子。那一日,他告诉我,是他老师的寿辰。
不知为何,转念之间,竟想起从前时候,那个少年笑起来的模样。
更不知为何,会去了尚膳局,如同从前一般,煮了一碗寿面,走从前走过的路,希冀可以看到少年从前的笑靥。
当然,我知道我不会看到。
只是,我没有料到,我看到的,竟是他在门口,同别人嘻嘻笑。那个人,好生熟悉啊!
慕卿阳!慕卿阳!你确实,不是我的炎炎。
我的炎炎,怎会伤我呢?
我将那碗半冷的面让人煨了下送去给萧衍,他果然笑得很甜的过来,我问他:“炎炎,好吃么?”
他点头。
我在问的,究竟是哪个炎炎呢?
究竟,是哪个呢?
我知道答案,却不愿戳破。
只因为戳破了之后,什么,都不会再剩下。
***
后来的后来,他走了。
这个答应要护我一生一世的人,走了。
我要他实现他从前的誓言,将他葬入皇陵,等有一日,可以同我共眠。
再后来的后来,萧衍告诉我,他与雍宛韬的话,那“死同穴”的话,不过就是一簇发而已,我还不在乎!
我堂堂林翰天子,怎会在乎这个?我拥有的,是他整个人!而不是一簇头发。
是啊,难道不是这样么?
我有的,难道不是他的全部么?
或者说,我从前拥有了他的全部;
后来,我一无所有……
慕卿阳——非正式番外
那一次,我告诉自己,世上有一种汤不能喝,那名为孟婆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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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06年,冬
男人是一个设计师,专做室内装潢,作品得过几个奖,亦算是小有名气。平日在美院任教,虽不说富足,但至少也衣食无忧。
男人告诉自己,这样的生活,他很满足。
他的业余爱好之一,是在书城里逗留一整个下午,总觉得那里有很多东西,自己可以慢慢看。如同那个人从前的爱好,只有书,可以让他平静下来,暂时的,忘记一切。
他走出书城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S市的冬天从来不会太冷,也很少见雪,这一点,与那个人曾经呆过的地方有些像,但也有不像的地方,譬如这里的冬天是阴丝丝的,别人说,这是湿冷。入骨的寒。
他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云照着,他喃喃的说:“这么冷,或许他不在这儿吧。”
声音很低也很轻,几乎,没有人听见。
男人自嘲的笑了笑,往前走。
未曾注意,迎面也有一人前来,便生生的撞上了。
那人手里捧了一堆书,都落在了地上。那人皱了皱鼻子,瞪了男人一眼,道:“怎么这么没礼貌!”
男人愣了愣,连忙蹲下帮忙一起捡,对方收拾好东西,才点点头,很淡的说了一句:“谢谢。”嘴角,挂着轻飘飘的笑容。
那人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只听到说:“阳阳,你等等我啦。”
走来的人,与男人所料,与方才那人有同样的脸。
现在所谓的同卵双胞胎,很平常的事儿,但那么像的,男人却是第二次见到。
之后来的那个一边说一边拖着方才的青年一起走了。
男人这才笑了笑,掏出藏在身后的证件卡——秦阳。
卿阳秦阳,不过一字之差。
男人又笑,他捂着自己的嘴,隐约可以听他说……
卿阳,我终究守住了你的约定。
上一世,我应下你,笑着看你离开,很难,但我做到了。
我也答应我,这一世一定要先遇上你,应当也在你遇到宇真之前,我只能爱你一个,不会爱上别人。
我的卿阳,避过了孟婆汤,我终于遇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