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话
我不知宇真是何时走的,萦珲唤我醒来时,早已是大天亮了。他说中书省差人来报,又是群相联席会议。我迷迷糊糊的脑袋这才清醒过来。
在床头做了小会儿,才想起早朝二字。
问起萦珲,只说今日已替我称病告假,他还说,既然早朝都没去,这群相联席会议也可不必列席。
我踌躇一下,摇摇头,宇真昨夜来时一脸倦容,想来有政事绊住了他,我今日缺了早朝对这些事已然一无所知,若再缺这会议,日后恐是连半句嘴都插不上了。
动了动身子便要下床,昨夜被折腾过的地方还是闷闷的痛。我蹙着眉,小声骂了宇真几句。
不过,他已算节制,否则我今日可能压根起不来。
想起宇真,还是不由的一笑。
屋里除了平日里食用的早膳,还有一碗面。萦珲说,这是宇真老早候着时辰下了给我补生辰的长寿面。
面条有些凉,萦珲热过之后我吃下了一整碗。
心里也是一整碗的甜。
到政事堂时,已过半个时辰。幸好,人还未齐,议事堂内,只有华冉与翟侍中二人,就连值班的抄书小吏都还未到。
“慕大人。”我回神,便见华冉与翟侍中二人已到我面前。
我笑,心道此处随只有三人,可好歹也是政要重地,来往总都有人,华冉如此聪明之人,当不会在此为难我,便道:“下官参见中书令大人,侍中大人。”
华冉是只狐狸,他满脸和气瞧不出一点不耐或者厌弃,“慕大人不必拘礼,你我同朝为官,慕大人年纪轻轻便官拜宰辅,实乃朝廷之福。老朽这几日忙于公务,也未曾去府道贺,还望慕大人甭介意啊。”
“华大人严重了,慕某愧不敢当。”他笑来,我便笑去,真无力。
他笑着走近,拍拍我的肩道:“都说别拘泥此等礼节,不如这样,若慕大人不嫌弃,老朽平日就称你声贤侄,你看可好?”
我一惊,下意识的笑:“是慕某高攀了才是,还望伯父不嫌弃。”
难怪阿爹曾说,林翰史册记载,明穆年间有一位大奸臣名唤曹乐,此人平日也已和蔼著称。
“好,老朽早朝前听闻贤侄身体不适,不知如何了?”华冉又问。
我边答无碍,便仔细瞧他身边的翟侍中。此人居然沉默至此?实在叫人看不明白。倘若他是华冉门下宠臣,那见他如此与我亲近应会不满才是。
可这人眼里脸上皆毫无紧张。
如此,便只有两种可能,一来他真不在意,只是一心要报华冉的知遇之恩,二来便是他早知华冉与我交好的目的所在。
无论哪一种,我都得仔细盘算。
没过多久,其余几位宰辅也陆续来了。
我这才知道,南边的越、明二州暴动,百姓拒纳租庸调,并与当地官员起了冲突。这事在林翰,不是头一回。
印象中,我为起居舍人那一年,有过一回,宇真派兵压下了。
日前翻阅政事堂卷宗时,也有瞄过,似是近年来也有两回,同样派兵压下。
我冷眼看这几人由侃侃而谈到针锋相对,眼中看了个分明。
除我之外,八位宰辅分为两派,一派主镇压,便是华冉为首,包括门下省两位侍中与户部侍郎,一派主减一轮税收已平民心,这话是刘中书令说的,原尚书令、右仆射裴大人与中书侍郎高大人亦表同意。
主张减税的六中书令以为,与其耗费军饷镇压乱民,不如用同样的银两去安抚民心,此举为仁。
而华冉的意思则是,减了一地的税,其余州郡便有疑义,总不能全国降税。何况林翰国库并不丰厚。
两人都没错。
林翰的赋役制度,承袭前朝租庸调,乃均田制。可如今土地买卖成风,户籍破坏,导致该制度很难实行,且税收也有不足。若盲目加税已丰国库,必然会使民心不稳。可若要减税,却是万万使不得的。
若我选,仁政固然重要,可也得看清形势。眼下状况,镇压固然不仁,却是万不得已的唯一选择。
这一点,刘中书令不如华冉。
然,这均田制于今日来看,也有些不合时宜。
立制之出,曾因朝代更替而战乱连连,人口锐减。对每一男丁授均等田以繁荣农业,本是正解。可如今人口已远远超出几百年之前,再取这赋役制度,不妥。
两边人虽争不出一个结果,可刘中书令毕竟是群相之首,他只说先行释放被关押的乱民,其余事宜明日请宇真定夺。
我笑,难怪宇真不怎么欣赏这位中书令了。
虽为人温和,可太中庸。
今日一役,对这些人总算有个直面的了解,各种性情,也能把握个六七分。
果不其然,事后华冉便将我拉至一边,问我是何意见。我只道,未上早朝,此事还没个头绪便推托了去。
其实,我心里是有了主意的,只是这主意,还得与人商量商量。
我毕竟资历尚浅,总得做足了功课,才好开口的。
却不料,华冉虽将我放过,却也扔了个雷给我。
说是今日早朝时,薛凯参了一本,书曰:“慕君炎极虽为瑛州刺史,然尚且年幼,且无功绩,何以为相?”他望宇真收回成命。
我挑挑眉,对华冉说:“薛御史所言甚是,炎极年纪尚轻,资历尚浅,承蒙皇上厚爱寄予众望,如今只好鞠躬尽瘁以报圣恩。”
华冉听后,只笑,说我能屈能伸,来日必有一番作为。华冉的眼神,竟是如此真诚。
上轿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薛凯薛凯,你给我上的这一课,真太好了!
绝妙!
***
回府之后,仔细寻找了阿爹从前留下的手书,还有前几日整理卷宗的笔记。关于林翰赋役制度,我并不是毫无接触。
从前在宫里做起居舍人时,宇真便调出许多资料让我看过。
只是那时还不够懂。
不够懂这租庸调,这均田制,对百姓竟是如此大的负担。
明日早朝时,对越、明二州的政令便将下达,以刘中书令的性情,必是将两周结果都报上去的,而宇真的性格,则会偏向华冉一边。
我想了想,决定入宫见他。虽然我的想法还不成熟,至少不够成熟到可以实施,但若能给宇真些许帮助,借他心头烦厌,我荣幸得很。
何况,派兵镇压已不是第一回,古来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宇真也定然知晓,镇压并不是个好法子。
心思已定,便抄起令牌往宫里赶。
用过午膳,宇真通常都在昭政殿内批阅奏折。殿门外的宫人一见是我,便急急忙忙进去禀报。
入得昭政殿,却见宇真的午膳还搁在一边,丝毫没有动过。
我皱皱眉,说:“宇真,都凉了。”
宇真抬头笑道:“没事,我还不饿。”他或许以为他将心烦神情、将他一脸倦容都藏好了,可他不知,他眼窝下的黑是如此明显。
昨夜我入睡后,想来宇真没轻松过,又是替我更衣,还老清早的起来煮面。思及此,不由心中一暖。
“差人让尚膳居再送些点心上来吧,就当是我要吃的。”我瞪他,将他从那堆奏折中拖起。
宇真见我如此,也只好摇头答应。
陪他用了午膳之后,宇真拉我到一边坐下,又说:“我还道你要何时来呢,比我料想的要早些。”
我一怔,不那么明白宇真所言何指。
他一笑,道:“刘睿的做法虽仁,却不智,你不会赞同;华冉的做法虽狠,却有效,但长远看,并非智举,你也不会同意。可政事堂中,无论哪一个都比你资历深,你贸然反驳,不会有何结果。以你的性子,必定是心里有了主意,来与我商量的吧。”
我轻轻笑出声,宇真就是宇真,我不知他是否掌握了天下间所有心思,但我的,他还真是看得分明。我道:“若真无可选,我也会顺着华冉的想法。可宇真,自你执政以来,同类事已发生三回;先皇景帝在位期间,因赋税而起的百姓暴动也不下十桩,都是靠军队镇压的。可最近是否频繁了些?”
宇真点头称道,他拉起一条皮筋,道:“没错,我朝赋役制度再不因情更改,恐怕百姓就如同这皮筋一般,绷得太紧,便……松了。可是炎炎,你可知道,赋役制度于一国而言,也可说是立国之本,若改的好那谁都无话可说,若改得不好,这后果何其严重,你想过没?”
我咬唇,老实道:“没。”
我只想,用一个最好的方法来解决两州之乱,却丝毫未想过有败的可能性。
也对,若更改制度真如纸上谈兵那么简单,宇真也早就动了。
他叹息,又道:“不止如此,可能新的赋役制度完美无缺,于民、于国库都各有所得,但仍可能因官员实施不当,而最终成为败局,这其中太多变数。我也曾想,若有个两全之策该多好,可两全之策要顾的远不及两头,面面俱到,何其难!炎炎,我希望你日后能成为群相之首,而今日的你尚无这资质,你的性子,果然还不够稳。”
宇真一句句说,我一句句听,一句句记在心中。
我知道,他是真想我变强的,变成一个能与他分担一切的男子,而不是事事依赖他的小孩。
我还需要,更沉稳,更多思考。
踌躇片刻,我道:“那我回去再想想。”
“不能再想,我既然料到你来,便是作了准备听你脑瓜里放了些什么的,但说无妨,炎炎,你的性子虽还不够好,可你的脑子够好,主意够多,你啊,终有一日会成为我最重要的人。”他一手支着额头,一双乌目直勾勾的盯着我瞧。
用宇真的话,这是深情款款。
在我看,是他眼抽筋。
我喃了一句:“莫非我如今便不是你重要之人?”
宇真一听,笑开,忙道:“自然是了,怎可能不是。炎炎,你为此而生气,我真高兴。”
高兴个头!我心中骂了一句,便板起脸来说正经事:“均田制是按人口抽税,可如今土地买卖成风,许多农民既要向地主租地,又要向朝廷纳税,负担不起也是自然,何况每州的收成不同,天灾损耗亦不同,统一的租庸调无法做到公平。而居无定所的商贾并无固定户籍,本就不在纳税之列,可他们的收入,却不比农民少。”
宇真边听,便笑着点头。
我又继续:“若是能更改这以人丁为基准的赋役制度,改为以土地为主,或许可以稍加修改。资产多者多缴,少者少缴。”
“那商贾的税如何定夺?”宇真眯起眼,问道。
我道:“我朝自建立以来,虽不排斥商贾,但也没给他们过多的地位。若是有固定资产的商贾,诸如酒楼、书肆等,可按地契征收,同时收取其总收入的一定额度作为税收;而流贾无地契,则只收分额,至于这额度,当是其他商贾的三至五倍。”
宇真浅笑,又问:“主意虽好,可实行却难。炎炎,你且听我说,第一,土地有富土贫土之分,若统一依据土地面积订立税项,也有欠妥当,此外,无地之人若收成再好,也无须缴税?其次客户(无定所商贾、流亡人士)的税收如何定义?以其收入断定自然妥当,可谁来核实其收入真实性?而他的税又往哪儿缴?第三,赋役制度如此大变,总额又该如何额定?”
我蹙眉,想了片刻。更改税制我虽只是一时起意,可从前也曾考虑过。但都不及宇真深入,他一口一个问题,每一问都一针见血。
我道:“土地有好坏,那可分户等,户等越高则缴税越多。税制可分户税与地税两者,计算时有各州按照户籍地籍分开,征收时统一为元额。总之,无论土户、客户,均须上税。如此一来,即便不增税,总额也会大大增加。”
“好,户等是分在户税还是地税上?”
“地税。地好,则租金也高,这笔钱不该有农民承担。”我答,“土户商贾的税以地税与分额之和为准,分额可为其收入的三十分之一,缴入当地州郡;客户商贾缴纳户税与分额,分额可为十五分之一,缴入夏、秋二季征税时所在州郡。且多缴税者,可更改户籍种类。宇真,若商贾愿意多缴税,其地位也当提高。”我仔细想想,道。
这并不是花钱买地位,历来商贾被人瞧不起,原因之一便是他们无需纳税。
宇真听后,连连点头:“这法子极好,炎炎事先有读过不少书吧?”
我嘿嘿一笑,点头:“最后一问,我实在无法答。我接触税制不久,原本的税制是每年统一数目?这数目以何而定?若国库支大于收,是否会增税?”
宇真点头:“我看,干脆这样,每年六部都会共同制定预算名录,征收又在夏、秋二季,可按此预算摊派到每个州。量出制入,至于各州各地分配比例,可问户部要来历年收入钱谷数的记录。若遇灾情,则该地减税一轮,以国库余额抵存。你看如何?”
我认真地看着宇真,竟不能言语。
发现,宇真所思所想,与我是一个路数,或许我方才提及一切,他脑中已有答案。唯一的区别在于,他想的远比我更深!
为此,我有些闷,与他的距离似乎不止一点。
宇真见我如此,只好摸摸我的脑袋,如从前一般调侃:“炎炎不会如此小气吧?我虽考虑此事甚久,然今日听你所言,才最终有了定论。若没有炎炎提点,这事恐怕会拖好久。”
“才不会拖很久。”我嘟囔一句。
宇真又笑:“好好好,反正我如何说你都认定我实在套你的话。炎炎,我此为,不是要挫你的锐气,只是要你明白,身居高位者,行事必须更多深入,更多周全,这赋役制度,又岂是你片刻就能想出对策来的?无错,你只花了一日时间,而我可是想了一年了。让我来考考你,这折子,明儿该如何上?谁上?又如何让政事堂通过?”
他这是变了法子安慰我。
我又嘟囔两句,瞥了他一眼。其实我也知道,宇真原就比我懂得许多,他虽年轻,却在位已有八年,手握实权也接近五年。比不上他,我自是明白的。
就是,心里有些许不服而已。
“赋役制度隶属户部,当由户部林侍郎提出最为妥当。至于政事堂,我自有妙计。”嘻嘻笑,便是不与宇真知。
宇真宇真,总有一日,我要你收回这般教导口吻,我要真正能站在你身边,为你分担一切!
***
那一日,我留宿宫中,关于新的赋役制度,与宇真说了很久。
某些时候,宇真如同我的老师,他跟阿爹一样,从不正面指出我的错,非得要我自己碰壁了,觉得不对劲了,才告诉我,我错。
新的赋役制度,我与他,各一半意见,待得草拟文书,已是丑时。
我实在倦的不行,只得在宇真寝宫内安眠一宿。
我睡时,宇真依旧伏案。
我醒时,宇真已睁眼看我,笑意盈盈。
我记得,这一夜,宇真抱着我入睡时,他身上的味道,还有他的温度。
翌日早朝之上,刘中书令果不其然将政事堂两份报告都上奏,堂下他与华冉各执一词,又争执一番。情形,与之前群相联席差不多。
宇真只好说,此事稍后再议。
我笑,笑看他心中明明已有答案,却一幅为难模样,若说世上谁最懂得装模作样,宇真或许是第一。
我暗中观察几位宰辅的反应,思索究竟该从何人入手?
华冉?林侍郎?原孟?刘中书令?
每一个,都不是那么好说话呢。
摇头浅笑,无错,这几人都不好说话,可这几人也都知道,我慕卿阳有个最硬实的后台——当今天子。
即便我再不想要这份殊荣,在宇真破格将我加入宰辅之列起,满朝臣子也已将我划入天子宠臣范围内。
只是,若我不做点什么,恐怕这宠臣就成了佞幸。
这一点,还是薛凯提醒我的。
下朝之后,我差人向户部侍郎递了拜贴,决定从他下手。赋役制度好坏,直接关系到他的政绩。何况若推行得当,此人日后指不准还名流青史。
萦珲曾与我说过,林大人乃当年的头名,官拜户部员外郎,任职三年;调任瑜州刺史,任职两年,迁京兆;官拜户部侍郎,在职五年。一年前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入政事堂为相。
此人为官多年,虽无结党营私的风闻,但也有些许倾向。任户部侍郎以来,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风平尚佳。且极熟悉户部事宜,早前曾上奏立新税法,但因诸多原因,最后不了了之。
我想,他的心里合该有个结。
林大人也是聪颖之人,我与他提起此事,他便眼珠子一转,道:“照慕相所言,新制有百利而不得一害,此等好处与美名,慕相怎就拱手让与他人?”
我笑道:“在下虽为宰辅,毕竟辈分小,也说不上话。何况林大人对赋役制度的精通当远甚于慕某,慕某又怎敢班门弄斧?”
他又道:“大人过谦了,尔之言,我也曾想过,却始终找不出口,如今听慕相新制,顿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只是慕相,林某说话直了些,若有得罪还往见谅。这新制推行,非是我奏了便能实行,也非是陛下同意,便能成真的。”
林侍郎所言非虚,林翰律例规定,重大决策必须经过政事堂三省合议,非是国君一人能做主的。
所此事政事堂极力反对,也只能作罢。
这些,我自然都知道,所以才说,林侍郎只是第一步。
我道:“林大人只管放心,慕某既然同您商量了,必是有九成把握的。何况此事,华中书令也知情,想来不会阻止。”
言罢,我笑。
林侍郎的脸上也露出笑,我知道,他放了心。其实他也知道,赋役若是不改,今日镇压了明日再来,如何算都有户部的不是。
我从户部出来后,便直奔中书省,拜见我日后要对着干,如今却还需套交情的华冉。
宇真早说过,华冉是个极聪明的人,所以他纳华冉之女为妃,日后或许还是皇后。不难想象,只要华冉不做过分之事,只要云昭容无违妇德,其子多半就是林翰国君。
可华冉,太聪明!
聪明不是错,聪明有野心便是。
我记得,宇真说这话时,微微的笑了。那一日,我与他在御花园内菩提树下,他的笑没有温度,他的眼中只有算计。
我于是知道,华冉是宇真心中的另一个结,除了九州郡王外的另一个结。只待来日平定九州,下一个收拾的或许就是华冉。
同华冉说赋役新制时,他道了一句:“贤侄也是,陛下答应的事,我还能不应么?”
此话惊出我一身冷汗。
抬头,华冉笑意盈盈,且是如此真诚,他是如此温文,活脱脱一个儒雅的氏族子弟。
换了从前的我,怎么都不会将他划入奸臣之列。
华冉的笑,有时同宇真很像,都是掌控全局的自得笑容,此时此刻的华冉,让我觉得他的潜台词是,只要宇真做的决定,他不会反对。然,也是对我的警告。
我不知我与宇真之间,华冉究竟知道多少。他该是知道的,谁叫我调任瑛州之前几天是如此放纵。我猜,若我威胁到云昭容,华冉不会在意,但倘若我威胁他的地位之时,他绝对会拿我开刀。
如此,只好小心翼翼的答曰:“中书令大人真爱玩笑,此事陛下虽知,可也难作抉择。晚辈知道此举或许鲁莽,只是我朝赋役制度一日不改,那陋病便难以更除。晚辈也晓得,我辈分低,说的话几位宰辅大人未必放在心上,所以才来求教的。”
华冉一笑,摇摇头道:“贤侄过谦了,这事你大可放心,举凡对我朝有利之事老朽定当尽心尽力!”
“那晚辈先行谢过。”我战战兢兢的退下。
回府之后,依旧觉得四肢冰凉。
只因,离开中书省的那一刻,华冉给我的感觉,他那双眼,好似可以把一切看透,无论人事、或者心!
这种感觉,太冷。
***
隔日早朝,户部侍郎提出赋役制度新变,朝中哗然一片,群臣各有意见。
宇真下旨命政事堂众相仔细商议此事,并考究其可行性,三日后上折。
政事堂商议之后,户部林侍郎,中书令华冉,高侍郎,门下省二位侍中包括我共计六人支持。刘中书令于次日商讨后表示无疑义,但不可举国更制,他提议先从明、越二州做起,以便观测更改。
一切,都按照我拟定的剧本,一幕幕慢慢揭开。
当时我并不理解刘中书令坚持的试点,可当新税制普及之后,我终于明白,他的这一做法有多正确!
在我廿四那一年,御史大夫将此事列入乾明十年史卷一之中,史称夏秋税制。
第十二话
乾明十年五月,新税制变法已从明、越二州扩至南方十二州北方十六州,各地反馈情况以褒居多。
出乎我与宇真意料的,是商贾对此新税制的支持。
我原以为,从前商贾税少,尤其是客户商贾压根无需缴税,如今于他们,无疑是新的支出,故而,还与政事堂商议,如何让商户稍加配合,不致有过多反对。
关于此事,慕卿涤在信中解释:一民不与官斗,二花钱买地位商贾自是乐意的。
月初,新税制推行成功,宇真大喜,特赏林侍郎为户部尚书,统筹户部事务。户部尚书一职已悬空半年,其间户部事务由原汾州刺史罗亭与林侍郎共同打理。他的升迁,合乎情理。
我没料到,这人也知情拾取,不先领旨,只是跪下说赋役新制乃是我的点子,他不敢居功,连华冉也如此保荐。
宇真却只说,“慕卿有功,自当论功行赏,赐绢二十匹,金百锭。”丝毫未提,我升迁之事。
其实,他这一举很赞,摆明他虽欣赏我,但朝中升迁仍有规矩,不至于让一个刚升上左丞的小辈再度高升。
领旨之后,我私下向宇真讨了田假。宇真对此很是不解,甚至还揪我耳朵问我要野哪儿去。
那一日,我笑与他言:“四处走走而已。”
宇真瞧我的眼珠子转了三两圈,便放了行,只是嘴上还碎碎念个不停。
我想,他是知我所想的。
拉上萦珲,去汾州转转。
曲舀之乱后,汾州知州由去年的新科状元李廖任,我听罗亭说,此人才华横溢且为人宽厚,想来会是个为百姓着想的父母官。汾州于年初定为赋役新制第三批推广州郡。
汾州离京兆较近,又饱受租庸调与官贪之苦,我想新税制是否成功,可从那儿略窥一二。
在此之前,我并未到过汾州。
但眼前景象,已比我预料要好得多。
我同萦珲二人随意寻了家靠河的酒馆休憩,都说五月汾州景致最美,果不其然。
临水而坐,眼前一片山川美景,还真与之前的雪灾挂不上边。
“萦珲,你觉得如今的汾州如何?”我咬了口马蹄糕,据说是此地特产,清清的香淡淡的甜微微的脆,比起宫里头那甜得发腻的马蹄拔丝要好吃许多倍。
萦珲看我,道:“公子不是都听百姓说了?”
我挑眉,心道萦珲倒也开始调侃我了,我嘻嘻一笑,道:“人总爱听好话的,你再多说几句与我听吧。”
萦珲只道:“见汾州如此,想来大人也可安心了吧。”
我撇撇嘴,不搭理他。真没意思,逗也逗不起。没错,我本就是怕各州官员为讨好京兆便谎报当地新制情况,如今见汾州如此,我心里也喜。
虽说立新制有大半原因是为在朝中站得更稳为宇真分忧,但如今见到能对林翰子民有所益处,心里还是极高兴的。
这份滋味,似乎已超越我升官受赏之喜。
我正要让萦珲多点一盆马蹄糕时,面前多了一人。
一名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
可我瞧他神情举止,却说不出的诡异。我虽不丑,也不至于好看到能让同为男子的人盯着瞧。何况那男子眼中诸多复杂,我瞧不懂,只觉得想退。
蹙眉,心下不喜,如此突兀轻佻之人,真是一点礼数都不懂。
我嘴里碎碎骂着,男人倒走了过来,拉起我的手问我:“你为何在这儿?”
我未动,低眼便瞧萦珲的手在摸索什么,我冲他摇头,不愿多生事端。于是道:“我为何不在此?”
那男人只是眯起眼仔仔细细瞧了我,随后便放开了,露出又惊又喜的眼神,最后又是一片淡定。
非是我能看穿他人心思,只是这男人太坦荡,或者该说他自负?对自己的一切都毫不加修饰,他呵呵笑道:“抱歉抱歉,是在下错把公子当做儿时玩伴了。既是误会一场,不妨我做东,请阁下品一壶特级香茗如何?”
我爱吃茶,却不爱同陌生人吃茶。“多谢美意,你我萍水相逢,还是免了。”
“萍水相逢?在下陶宛雍。请教公子何方人士?”男人抢白道。
我打量他,觉得这人挺有趣。一幅贵人模样,却很是平和。转念一想,我打算在汾州逗留三日,光是萦珲做伴未免有些闷,男人看似尚算是个有品的游伴。
我道:“鄙人卿阳,不知公子要请我品什么茶?”
“茶中上上品的白毫银针,卿阳以为如何?”他倒也不羞涩,直接叫起我的名来。
我却有几分愣,乍听卿阳二字时,真有几分愣了。
也对,我回京兆之后,便再也没人提起这名。所有人皆称我慕大人、慕相等等,我曾以为我一辈子不会习惯这些称谓,如今听多了,却也习惯了。
就连宇真,也只叫我炎炎。
朝中人,或许也只记得一个慕炎极了。
笑,“果真好茶,那就劳烦破费了。”
瞧瞧眼前人,或许这趟汾州之行,会是笑笑放松。
***
我与陶宛雍在汾、瑛二州交界之处道别。
此后,我与萦珲一路快马赶回京兆,总算在十五日田假期内到达。
只是,我如何都料不到,一入京兆城,便听到如此言论——
礼部尚书崔英籍贪污收受科举贿赂,已被押入刑部候审。而尚书令纳赃而知情不报,同罪,亦收押刑部天牢。
举朝之中,皆在查处这三年中买官之人,朝中人事易动极大。
我与原孟,接触不过数月,此人品性我虽不欣赏但极佩服。偌大官场,倘真能做到两袖清风者,实在少之又少。
原孟的脾气比石头还硬,为人清廉,没有丁点转寰余地。此人纳赃,我实在不信。
思前想后,决定先去御史台。
此事问宇真,估计也问不出结果来。慕卿涤给我的信函,我是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的看过,里头确实没有任何牵扯到原孟的事。但薛凯给我的,我却没看。
且萦珲也说,朝上押解崔英籍当日,便是薛凯一封奏折将原孟一并参了的。
来不及更换官服书写拜帖,我便往御史台去。
路上,我问萦珲:“薛凯与原孟,谁之错?”
此二人在朝为官十数年,也未曾有过交恶。且薛凯以铁笔闻名,当不会胡编乱造。这桩事,我看不懂。
萦珲瞧我,道:“大人,既然原尚书已入狱,即是说他与御史大夫之间,必有一人错。可这二人孰错,想来都非大人所望。”
我苦笑,只好摇头。萦珲此话不错,这二人的脾气我虽讨厌,但这二人,却是我以为能够信任的,是一心一意向着宇真的。
我却不知,薛凯竟好似知道我会登门拜访一般,早已差了人在门口候着。
我一入内,他便言道:“慕左丞若是来问原孟之事,我可告诉你,原孟纳赃一案罪证确凿,没有半点虚假。对此,我薛凯无话可说,大人请回。”
他的强势,我有所料,只答:“御史所言甚是,御史台与刑部联手审查断定的事实,慕某不敢有疑义。只是,我与原尚书令系出一省,当可知道他为何犯下此种罪状,还望薛大人告知。”
薛凯却笑,一席素雅白衣格外好看,“慕左丞说笑,其一我与刑部尚书只需判断原孟是否纳赃,至于他为何纳赃?都于法无干。其二你在休田假,我亦然,假中无告公事,慕大人应当知晓。”
我盯着薛凯,看了许久,问道:“薛大人,你既休了田假,却依旧在御史台逗留,可否以为你仍在职?”
“我已换下官服。”薛凯又道。
林翰有条不成文的条例,京官当值期间,必得穿戴官服。
“好,你未着官服,在下亦然;你休田假,在下亦然。你与家父总有交情,论辈分,炎极当尊称一声伯父,敢问伯父可否透露一二?小侄想知道的不是原尚书令如何量刑,而是他为何纳赃,此乃私事,当不违国法吧?”我浅笑,即便心中已有诸多愤慨,还是只能笑。
薛凯对我,究竟是好意或是敌意,我还是没弄明白。或许,他是在考验我,或许他是在刁难我!
我如此说,薛凯却不应了。他大声一笑,款款落座,竟品起茶来。
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看着他。
约摸一炷香时间,薛凯才开口:“好,好,我薛凯如今算是认了你。你虽比不上慕大学士,可也算是虎父无犬子。机敏善辩,慕炎极,我不妨告诉你,若以情,原孟所为可以理解,可若论公,他身居重位,知法犯法,罪无可恕。”
“小侄知道。”我落座,点头道。
“崔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原孟与其发妻感情极好,两年之前,其妻身患怪病。皇上责奉御前往,亦束手无策。只说少了一味药,谁都救不得。偏偏这位药,崔英籍却有了。”薛凯半勾唇角,写满不屑之情,“崔英籍将此物赠予原孟,他不收,爱妻必死无疑;收,便是纳赃。”
“原尚书令收了?”我问,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薛凯点头,道:“确实收了,也收了不止一回。你也该知道拿人手短的道理,崔英籍举礼部试有受贿买官之事,原孟知而不报,便是此理。”
“天下间,不该有皇宫里头都没有的珍稀药材。”我淡道。
所以,尚书令之妻未必是病,而是毒。
“那是,可那又如何?无错,人皆有情,可这情字,是否该纳与国法之下?”薛凯摇头道。
他果真是最最公正的御史大夫,心中只有一个法字!真不知是可敬或是可悲。
我起身,淡淡问他:“薛大人,你可爱过谁?”
薛凯瞅着我道:“薛某早已注定孑然一生。”
所以无情么?
无论如何,他的认定与我的认知无法融合。
刑部只将量刑书送入宇真手中,一切还未有定论。
只要宇真令下,至少,原孟的性命可保,也不必流放边疆。
回府匆匆换上官服入宫。
宇真见我,起先很高兴,挥退了一干宫人,将我搂住。
他说:“炎炎,炎炎,一日若是三秋,我已三十六秋未见你了。”
我笑,推开他道:“你一个皇帝怎么愈加肉麻了?我来找你,是公事。”
宇真瞥瞥我,努努嘴,道:“你还在休田假呢,哪儿来的公事。你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放在心里,看我哪天不寻事撤了你的职,让你眼里心里脑子里只剩下我一个!”
我笑出声,宇真这模样真好玩:“你说说罢了,才不会当真。”
宇真耸耸肩,道:“炎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只能说,不行!”
我蹙眉道:“我还没开口。”
宇真又说:“我不明白,你不是讨厌原孟的直板性子么?怎得如今却为他讨饶了?”
“与这无关,原孟明摆着就是崔英籍拖下水的,他罪不至死。”我道。
宇真却是挑眉,道:“如何罪不至死?”
“这……这药材哪里算赃?”
“药物有价,此等珍稀之物其价远胜布十五匹,论例,当处绞刑。朝廷要员,罪加三等。”宇真一字一句,“御史台与刑部的共同量刑书,绝无问题,我也不觉得有更改的必要。”
这些我自然都知道,“宇真,法理不外乎人情!”
“炎炎,你也知道法理不外乎人情,但最重要的还是法理。昔日商鞅立木取信,如今呢?你让我偏袒原孟么?”宇真抬眼瞧我,他的眼中没有感情。
“我,我只是说他如此做也不得已。”我争辩,却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辩,为何如此执意要留原孟一条性命。
“这我自然知道,他再不得已也不能做出这等事来。我问你,捉了个偷儿你难道就因为他实在饿慌了便放他;杀人犯若只是为了血仇你也可置之不理?你该知道,无论原孟背后有多少苦衷,他做了便是做了。该受的惩罚我决不手软。”宇真瞅着我,叹息道,“炎炎,这些年了,你也该懂,妇人之仁是行不通的。”
我静静的瞧他,此时此刻,我面前的人,不是我所爱之人,而是一国之主。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另一桩事:“宇真……原孟一案,是否也在你与华冉的约定之中?”
没错,宇真不是个偏私的人,他顾全大局,也该知道原孟若死,尚书省势力必定大减,届时,对华冉太有利。但对宇真,或许百害而无一利。
宇真会同意此事,或许,只有一种可能。
所以,他才不让我插手此事,所以,我所持的证据,他其实早就心里有数?
“是,目前我尚需华冉协助,而短期之内,他也不会突生变数。待得他真有此意,炎炎,你应该已能独挡一面。”宇真别过脸,不看我,“我不在乎你如何看我,我只能说,我没做错。我若要对得起林翰子民,给他们太平盛世,便不能有妇人之仁,何况,原孟确实有罪!若不是他的姑息,汾州未必会闹出那么大的事儿来,那些饿死病死的百姓何其无辜?”
我一怔,往后退了三步。
宇真说的我都明白,他顾全大局,而我确实妇人之仁。
有罪者,当严惩。这是林翰律例。
可宇真,你也说不能为了血仇而杀人么?
你难道忘了,我那么努力的做是为何?
我也是为了复仇啊。
阿爹的命,我定要幽王血债血尝!
***
原孟死了,死于刑部天牢之中。
宇真下旨,念其多年功绩以及诸位臣子上折,免其绞刑,刺酒一杯,身后以五品官员入葬,赐修坟夫十五人。
崔英籍收贿行贿,扰乱科考,经六部公审之后,秋后问斩。
其余涉案官员,依情节轻重,或降级或罢免或落狱。
斩崔英籍那一日,宇真命四品以上要员亲临,以儆效尤。
我虽在现场,却离得远远的。想崔英籍在官场纵横半生,如今也不过这般下场。他的死,等同了崔家的没落。
故而,那一日我在京兆见到了慕卿涤,也不意外。
他依旧像一只狐狸般,笑得自得。他上门时,带了只盐酥鸡。我吩咐厨子拿去热了吃,但大半,还是入了他的口。
慕卿涤对着崔英籍那匍匐爬行的上半身笑时,我觉得浑身冰冷。有那么一瞬间,他和宇真真像。不同的是,他守着的天地是慕家,宇真的是林翰。
或许我的异样已被慕卿涤收入眼中,他拜祭过阿爹后,对我说:“卿阳,你入了仕途,便不能再存仁心。就好似我,一日身为慕家族长,便一日不能有半分任性。你对某些人的仁慈,或许是对更多人的残忍。你该想清楚,你究竟是为皇帝,还是为自己,抑或为林翰子民。”
为宇真,为我,为林翰子民,不是一样么?
我笑。
是,他与宇真说的都对,都对!
这场以礼部举试丑闻引起的官员变动,直至十月才偃旗息鼓。
不得不说,最大的赢家不是华冉,而是宇真。除尚书省右仆射裴远陟尚书令,这些年来他所培植的人经由这场变动几乎都担任重位,礼部尚书一职由原瑛州刺史徐牧之接任,如此一来,举试自然牢牢握在宇真手中。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原来裴远是宇真年少时的太子太傅。
我本以为终究可以有半刻宁静之时,却又有一条令我、令无数人震惊的消息。
或者,该称之为喜讯吧。
十一月十六,云昭容产下男婴,为林翰萧氏第七代皇长子,赐名——毓。翌日,云昭容被册封为贵妃,宇真下旨大赦天下,举凡刑期少于两年者,赦之;刑期少于十年者,减半;死刑者,免死。
可谓,举国欢腾!
我与其他官员一般,入宫远远瞧了这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皇子。可惜,连他什么模样都没瞧清。当然,我也不想瞧清。
除了早朝,我已有半月多未曾入宫,也未曾见过宇真。
不是不想见,只是……怕吧。
萦珲问我时,我如此回答他,怕。
怕见到那个眼里只有小皇子的宇真,我知道他是极开心的,为人父者,倘若我与他对调,我定然也兴奋至极。我能明白,却无法控制,就怕见到那样的他说出什么刺耳的话。
甚至会想,宇真对我,是否只是一时兴起?如今他体味父子之情,那与我之间,或许也就情淡了。
想想,觉得自己真丑。
“大人不歇息?”
我回过神,对萦珲笑了笑,道:“我明日休假,不必那么早睡。”
何况,方才发了呆,手上的公文尚未看完。
萦珲点头,又问:“那大人,我让厨子准备些夜宵吧。”
“不必了。”
萦珲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得退了出去。
今日户部呈上的赋役新制报告中,有一点让我诧异。林翰共计四十三州,除却封王为政的九州,其余三十七州于七月开始全面实行新制,而秋季恰好是第一纳。陆续上陈的报告中都对新旧赋役制度进行了比较,我也从中看了不少。
九州之中,却有四州采纳了赋役新制,这让我意外。封王各自为政,其封地虽在林翰之内,却不归朝廷管辖。他们要取新制或是旧制,谁都勉强不了。
雍、冀、并、兖四州,恐怕是以雍州为首吧。
雍州的这一代雍王,似乎与宇真同岁,我虽不知他为何愿意接纳新制,但若有机会,此人倒是值得见上一见的。
我拧拧眼,凝神却似乎听到屋外有声响。
正要起身之际,门已被推开。
是——宇真。
还有——小皇子。
宇真身着蓝衫,怀里抱着个小娃娃进来。
他高兴得将娃娃放到床榻上,拉着我逗他玩。我低头去瞧,这小孩还好小,整个人就那么一团,眼眉鼻唇都在一块儿,丑极了。
可娃娃笑起来的模样,却端的可爱。
我捏捏他,他居然还不哭,只是睁着眼直瞧着我咯吱咯吱的笑。
我也笑开,本以为看到这娃娃心里头多半不愉快呢,谁知小孩儿竟是如此好玩。
宇真也不说话,就这么任着我逗他。
过了好久,娃娃许是困了,便也不再笑。小眼一合,就这么睡着了。
我趴在床头,仔仔细细瞧他的模样,其实,也没那么难看。“宇真,你看他的鼻子,跟你好像。”
宇真从身后搂住我,轻轻落下一吻,道:“炎炎喜欢小孩?”
我想了想,道:“嗯,原本不喜欢的,今儿个见了,觉得挺好玩的。难怪听人说你平日都抱着他不肯放呢。”
“炎炎,你为何躲着我?”宇真在我身后叹息道,“是不是我今日不来寻你,你便也不进宫了?我不知你心里头憋了什么事儿,但若是为了这孩子,炎炎,炎炎……你若喜欢小孩,你……”
我不解,转身对着他。
宇真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又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炎炎,若你真想要一个小孩,我……我可以为你作主一门亲事,你娶妻生子,也可享天伦之乐。可是,你能不能保证,心里头有的还是只我一个?”
我一惊,却不知该惊或是笑,“你为何这样想?”
宇真蹙眉,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放:“华云生下毓儿之后,你便不来找我了。上回群臣入宫看他时,你站在很后头,很专注满是渴望的模样。我知道,你是男人,总也会想有个自己的家。是我不对,霸着你,不放你。所以,若你真想要,我不阻止你的,只要……只要你高兴就好。”
我看看宇真,又看看熟睡的娃娃,不禁笑道:“你真的不阻止?心里不别扭?”
宇真猛的抬头,怒气冲冲的道:“怎么可能不别扭?可是我不爽总比你心里头有疙瘩好。再说这世上谁比得上我,你就算真娶妻了,最后一定还是想着我的。”他大声的说,很认真的说,直到最后,才很小很小的声音问我,“炎炎,你一定想着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我忍不住,又笑了。
你看,我们多傻,多胆小。我以为他会情淡,他以为我想要娶妻生子?
真傻,两个傻子!
“宇真,我从没想过这个,我有你,就够了。”第一回,告诉宇真,我有他,就够了。
宇真乐得抱紧我不放,我也同样。
那一刻,我想,其余一切真的都不重要,他在我身边,多好。
第十三话
年初,我被超擢为左仆射,与尚书令裴大人共同带领尚书省事务。
之后三个月内,各地陆续呈上年报,经由六部共同整理,合为国家年报。仔细想来,去年虽无天灾,却实在是个多事之年。
光是赋役制度的变更就已是老大一桩事了,所幸没有天灾,各地都有极好的收成,故而,许多州郡的年报之中都有丰收二字。
我对农家收成的概念有些许肤浅,据户部林尚书所言,如此好的收成确实是十多年来少见的。自然,也免不了有人将这些加在天子护国这一说法之上。
赋役新制推行之后,我又曾三次实地考察。发现一些细节,遂而关照户部加快户等分级的速度,这几月中,已见成效。
五日前,与我同期入朝的齐飞阁升迁至朝凤阁大学士,同中书门下三品,亦成为宇真执政以来,第一位入政事堂跻身宰辅的学士。
我与他把酒言欢,也算尽兴。
人都说居安还需思危,只是无论我、或是宇真,都未料到,这危居然来得如此之快。
幽、豫二州派人来朝,曰去年收成失调,为维系百姓生活,故减当地税三年,望朝廷体恤,将来三年不纳不贡。
这是很明显的挑衅,去年全国收成之好已是普遍现象,没理全国都风调雨顺,就此二州又涝又旱。
然,只能允。
林翰开国就立下的规矩,九州封王可各自为政,若有特殊情况,允不纳不贡三年。这本是祖皇帝为犒劳开国元勋所立下的奖赏,却不料,如今被幽、豫二州拿来做文章。
我知道,宇真怒极。
怒极却无处发泄,因此这几日早朝脸色极黑,动辄也会发一通脾气。
朝中有武将事后出言大可出兵夺回二州,此话立刻就被中书令刘睿驳回,言我朝乃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岂可违背祖皇帝旨意。
宇真笑着俯首,可他眼中的狠戾,分明是准备收回这九州封地了。
自然,这一刻也是我等了很久的。
可我也知道,很多事,急不得。
“炎炎,这道碧翠茶酥可是我辛辛苦苦做了很久的,你就不尝尝么?”
说这话时,宇真坐于我对面的椅上,支着额头瞧我。
我真想寻什么来敲昏他。
瞥了宇真一眼,不语,继续将今日吏部呈上的年报仔细审核。
“炎炎,我做了好多回再做得这么好味道!”宇真又一次强调。
我叹息,回他一句:“宇真,你行行好别闹了行不?”
他两眼一瞪,道:“我闹你?你说我闹你?”
这不废话么?我好好的坐在自己屋里赶公文,这人大门一推,木椅一坐,两腿一翘,便开始絮絮叨叨。
我直言道:“宇真,你有话就直说。”
“我就是想看看你,谁让你老不入宫来。”他的语调竟有几分埋怨?!
我努努嘴,道:“你也不看看我哪儿来的空,是你在朝堂上说尚书省需在七日之内呈上年报的吧,否则我何须如此?”
宇真盯着我,道:“所以我来慰劳你。”
我浅叹,亦罢,这些活明日再做也赶得及。
于是捞了块翡翠茶酥,味道还不错。“这是龙井茶沫碾碎做的糕点?”我想了想,问道。
宇真点头,“你喜欢吃就好,不枉费我去学了。”
我看着他,也笑,觉得现在挺好。
“你今儿怎么没把皇子带来?”
宇真见我提起萧毓小娃娃,原本笑意盈盈的脸立刻沉了下来,道:“你要见他?我偏不带。炎炎,他不就是个小鬼罢了,怎得你如今那么喜欢他呢?”
我抬眉,我也不是喜欢萧毓,只是觉得都这个娃娃玩很有趣罢了。何况,他不过刚出世几个月吧?
我呵呵笑道:“宇真,你这吃的哪门子的醋?”
宇真倒也坦然,不避讳的道:“飞醋,不成么?”
我又笑,从前宇真对我总像个老师,尤其是我做起居舍人那会儿,他几乎手把手的教我宫中事宜,如今,宇真也渐渐将我当作可以说笑谈天的人,一个跟他处于平等线的人。
为此,我很是高兴。
“宇真,你打算几时动手收回九州?”我问道,想来宇真今日特地过来,这也是原因之一。
宇真果然变了张脸,在朝堂之上无法渲泄的怒气,如今都浮现在他脸上。他过了许久,才问:“炎炎以为,何种方法最快?”
我笑,何止他?我等这一日也等得很久了,等着看他收复九州,等着看幽王挫败的嘴脸,即便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晓。
我答道:“表面上看,最快莫过于出兵,可宇真你也定然知道,九州封王手下也有精兵强将,其中,尤以幽豫雍三州为最。若贸然出兵,未必讨巧,弄不好,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炎炎是说,我林翰皇家军竟比不过一个小小州郡护卫?”宇真眉一挑,眼中带着算计。
他在算计的,自然不是我。
我道:“非也。但宇真,你又能说皇家禁军能比得上九州的所有军队么?这很难说,何况如此一来,你也必然落下个不仁不义的罪名。这些不用我说,你心里都知道!”
宇真大笑,道:“我是知道,可我还真没想过有何更好的办法。炎炎,你很是镇定?”
我点头,那是自然。我道:“既然要收复九州,就要收复的好无怨言,最好是让百姓载歌载舞的欢庆重归皇权统治。所以,要收九州,就要先收九州民心。这些护城军,也不过是九州子民而已。”
有妻儿有老小,就有感情!
“你有法子?”宇真凑过来,问我。
“我有,可如今还不确定,得等我确认可行后再告诉你,现在,先不说。”我很乐的卖个关子。
当然,卖关子只是不说的理由之一,最关键的还是,若然我的计划不可行,便只能让我和宇真都空欢喜一场。
宇真笑着摇头道:“炎炎,我信你!就等你的好消息。”
***
如何不动武力拿下九州封地,这个问题,我早在脑中想过无数回。
有些事,是忘不了的。
就譬如过往与阿爹一起的种种,我想我此生都无法忘怀。
而我多年前立下的誓言,离实现只差那么一小步了。一切,似乎近在眼前,我承认,最近频频想起,总觉手心满是汗,究竟是期待抑或紧张,我自己也分不清。
我更清楚,若此计不成,以幽王那小心翼翼的劲儿,再想要算他一算,恐怕极难。可此计成功与否,不在我,不在幽王,在天!
天若助我,取回九州封地之日不远,幽王性命自然也尽在手中。
可它若不帮我呢?
我啜口银针,本该是茶中极品的清香味在我口中却毫无感觉。我叹息,欲平复心中的忧虑,转而打量四周。
早就听闻齐府书香门第,可说是世代读书人。齐飞阁当年便是凭着绝妙的文采与才华将状元之名收入囊中,很多人都说,齐大学士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学识很是渊博。
今日是例行的旬假,但齐飞阁并未让我等太久。
约摸一盏茶时日,他便换了衣衫出来。
我想,他对于我的到来多半还是诧异的。我与他虽为同期进士,但素来没什么交往。
拱拱手,我道:“慕某冒然拜访,不知是否有叨扰?”
齐飞阁笑了笑,说:“不曾,只是不知慕相所来为公为私?”
“私事。”我直白道。
齐飞阁挑挑眉头,“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多礼数了。说实话,我早就想与你攀攀交情了,只是一直苦无机会。”
我稍惊,旁人素云齐大学士品性极好,并不是攀贵之人。可我身上,除了可以显摆的身份之外,也寻不到他所要攀的交情了。
他见我不说话,便摆手道:“你想哪儿去了,我齐飞阁可不是贪图权势之人。不知阁下可还记得,当年你可是一篇九州志让陛下为之称赞不绝啊,我心下就有些不服,想着总有一日要寻你比上一比。”
九州志?“可这些科考卷宗不都是封存的么?你是如何知道的?”我疑问。
齐飞阁倒也不避讳,说当年的礼部侍郎乃是他的老师,故而曾看过。
我于是点头,当年的卷宗我也是瞧过的,是后来宇真拿给我瞧的。那时候人小难免心高气傲,总以为天下就我一人。所以对齐飞阁高我一筹夺了状元耿耿于怀了一阵,直到宇真让我看了他当年殿试的试卷,这才五体投地起来。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
齐飞阁这么一说,我也不禁兴起,便欣然允诺:“好,日后若有空余,可请朝凤阁诸位学士作评审,我与你好好比一回。只是,我今日前来,可不是为了这个。”
他见我答应,也大喜。很直爽的说:“慕相有何事?不妨直说。”
其实,我今日上门,并不是有事相求,只是想问一问。“不知齐兄对天象可通晓?”
“通晓不敢当,若要卜卦算命我不行,可若是普通的天象,我还是知道些的。”齐飞阁说道。
我点头,这就够了:“这带来了一些从户部吏部寻来的卷宗资料,想来请教一番的。”
他答应:“这不是问题,不过这些与天象何干?”
我取出带来的手抄小本,慢慢细说:“齐兄你且看过这些,我翻阅了我朝所有有记载的天灾卷宗。您瞧这儿,这四宗是不是很类似?都是前一年大丰收,且无涝无旱的?”
齐飞阁拿起我的本子,仔仔细细的看,他道:“这并不稀奇,无涝无旱的好收成并不止这几回,我看……”
他顿了顿,拧眉道:“这四宗都是每隔了五十五年?不止前一年无涝无旱,还在京兆附近有过雪灾?这是巧合么?”
我微笑,想来他与我已想到一处。我道:“正是为此,我才登门求教。齐兄,倘若只是巧合,那当然太好。可若不是呢?今年恰好是又一轮的五十五年。我只能依照记录作猜测,可是否会有大洪,还需问问你,让你瞧瞧这星象,可会透露些啥?”
齐飞阁答得谨慎,他说:“此事非同一般,但也有迹可寻。我朝对星象素来重视,虽说开国时并无星象记载,但近百年来的记录应该是有的。你且莫急,等我明日去朝凤阁里翻翻,比对一番,咱们再作推论。若真有此事,还得尽快禀报皇上,早作打算才好啊!”
我笑道:“那就有劳了,但愿我只是胡乱想的,别要成真了才好。”
我如是说,心里是否如是想,莫说齐飞阁了,连我自己都不晓得。
是或不是?关系到我下一步究竟该如何走!
***
等待齐飞阁回复的两日里,我无法描述自己的心境。
宇真差人让我入宫,我借病推了。他夜里上门,我也闭门不见。只请萦珲转告,我想一人静静。
那日从齐府出来,见京兆街巷繁荣景象,我不禁怅然。我未曾经历过五十多年前的大灾,但从史料记载看,损失十分惨重,宇真的祖父高帝花了十载才使得林翰恢复原来的水准。
或许,在宇真眼中,这场天灾能躲过便是大吉。
唯有我,希冀它发生么?就为了我一人的心愿,便弃他人性命于不顾么?尽管我的计划中有兴修水利筑防造堤,然,真能挡下大灾?
惶惶不安又过几日,齐飞阁急匆匆的来我府上,他的表情已证实了我之前的推断。
我也再无杂念去思考其他,这灾若是要来,那是天定的,不是我想或我不想可以决定。与齐二人紧急入宫,将推断与种种可能悉数禀报宇真,宇真也不含糊,立即召见三省大员、六部尚书以及另两位朝凤阁大学士拟定对策。
后来,我常常想,我的心,是否便从那一刻开始变得硬了?变得冷了?变得再不是从前的我了?
答案自然是无解,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儿,又能问得了谁呢?
去年推行的赋役新制使得国库有所充裕,故而兴修水利等措施在预算方面很宽裕,不必担忧资金问题。我与齐飞阁呈上的方案经政事堂、三省、六部合议之后,又作修改提交宇真,五日之后,宇真颁布政令,在两河沿岸先筑堤,所需材料均需由钦命大臣审核,且工程需在六月前完成。
依照记载看,从前每隔五十五年的天灾都是北旱南涝,故而其余州郡下令储水,以备不时之需。
宇真此番派了罗亭、徐牧之等八人分赴两河沿岸州郡监督工程,同时还下令除却军队及恰入服役期以外子民愿加入筑堤队伍,若户籍在两河州郡每人赏银十五两,隔年赋役去三分之一;若户籍在其他州郡自愿前往者,赏银二十两,隔年赋役减半。
宇真提及的这点,我之前并未料到,也正担心工程可否在汛期之前完成。
问及宇真,他只笑说,即便今年没有洪灾,筑堤也百利而无一害,尤其是受过洪灾之苦的百姓更能体会。况且,若然真有洪灾,明年的税收势必也要酌情减少的,损失其实不大。
我细心听着,也学着。无论如何看,宇真考虑问题,都比我周全仔细,他身上还有许多,是我可以学的。
四月,徐牧之传来回报,说幽、豫二州拒绝筑堤,使得军队不得进入。而雍州却在一开始便积极配合,甚至出动私下人手协助。
九州封地之中,幽、豫、雍三州皆在两河之畔。
我原想,军队入封地,不会有封王允许,却不料,雍州又叫我吃了一惊。
至此,宇真也终于猜到我所说的计策。
他问我,怎能算到他们不会允军队进入封地。
我笑答:“这二州此前作为你也见着了,我虽不敢说他们企图揭竿而起,但宇真的探子不也回报过了,此二州私下又招了不少兵马,且在积极的拉拢其他封王。他们的心思,可说是司马昭之心了吧。如此鬼祟,定然对朝廷也有猜忌。若我所料无错,我们此番修堤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将你的军队带入二州的借口罢了。”
这些年,我并不是没做过功课的。
幽王的每一项大变动,我都很仔细的研究,很仔细的推测,以此来窥探此人心性。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此计,不过是请君入瓮而已。
宇真摇摇头道:“炎炎,我小看你了。”
不理他的调侃,我问出心中疑惑:“宇真,雍州的王你可曾见过或是知晓?此人了不得,先是接纳新税制,此番又如此配合修堤一事,我完全捉摸不到他的心思。依我看,此人若不是看清形势,就是最想反的一个。宇真,他不能小觑。”
宇真的眉一挑,道:“是啊,人人都说这一位雍王是个厉害人物,炎炎,你可知,一山不容二虎,无论此人心里如何想,都是留不得的!”
可理由,真是简单的容不下么?
我看宇真,他的眼里写着太多心思,我猜不透,不明白为何九州封王,他独独对雍王的敌意最深。或许,改明儿可以问问萦珲去。
“话又说回来,炎炎,如今你可以告诉我,下一步你是如何打算的吧?”宇真执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又送入我的嘴里。
我素来喜欢吃点心,便不推拒的入了肚皮。想了想,还是说:“我要做什么,你怎会不知?”
他比我厉害,又如何会想不到?
宇真大笑,将我的发带解下,揉着我的发,道:“我确实可以猜到,可我想听你说,我想见证,我的炎炎真的足够强了,足够强到自保,强到能做我的左臂右膀。”
我靠在他怀里浅笑,不,如今我还没这个资格,但是不久以后,我可以做到的,一定可以,宇真。
我道:“若然真有洪涝,那幽、豫二州的损失必然惨重,况且朝廷这回大肆的在沿岸修堤,百姓必定看在眼中。二州会失掉民心,届时,只要有人携着赈灾物资前往,就算不需军队,二州的大门也会敞开的。宇真,你信我,幽王必将名存实亡。他要手握权力,我便架空他,让他只剩下一幅空壳子。”
我眯起眼,竟又想起过往种种。那一日情形其实我已记得不多,却已经常常想起。想起我那个,安静躺在床上的阿爹。
宇真亲亲我的唇,他的手抚在我的额上,将我拖了回来。“炎炎,别想了,我喜欢你志在必得的模样,喜欢你运筹帷幄的模样,喜欢你老神在在的模样,可你记住,我不喜欢你冷笑的模样,因为你在虐待你自己。懂我么?我不要你不快乐。我呀,很贪心。既要一个在庙堂上独挡一面的慕相,又要一个能对我笑任性耍脾气的炎炎,我都想要的,你说我贪心不?”
呵呵,比起我,一点也不。
“宇真,你说我会不会很残忍?”百姓最怕天灾,可我如今却盼着天灾。
“炎炎,你没有。即便你不盼着,这洪涝也是天注定要发生的。何况我已下旨修堤治水,是幽王、豫王自己不听劝。”
“可是我在盼。”这问题已困扰我许久,我希冀可以从宇真那儿得到解脱。
宇真扳回我的脸,认认真真地凝视我,道:“炎炎,你只要点头或摇头,知道么?我问你,这天灾可是你盼得来的?”
摇头。
“可是你阻止得了的?”
摇头。
“修堤,修水利可是我等所做的最好的努力,可以讲损失减到最低?”
点头。
宇真微笑,“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自责?该来的总是要来,你已经做了最好的努力。若不是你与齐飞阁的关注,又有几人能预知这场洪灾?如今,我们只好祈祷,损失小一些,再小一些,明白么?”
明白。
谢谢你,宇真,解我心上愁。
这一刻,我是真的感谢,身边有你!
***
乾明十一年六月中旬,明、豫二州连降十日暴雨;七月,南四州降水半月未止,溯河水位急涨,所幸并无百姓死亡;朝廷急调粮食运抵,又颁布政令曰家中有多余米粮愿捐予赈灾者有赏,米行盐行不得私自屯货涨价,如有发现,严惩充公。
然,四州之中,唯有幽州灾情不明。
七月下旬,北三州连日酷暑,已有一月无雨,各州郡以之前储水应急。
八月,朝廷派出京官十人分赴各州巡查灾情,拟定追加赈灾物资。赴润州官员户部田攸八百里加急禀报,有疑似瘟疫病死者,已焚,查后得知此人乃幽州人士,其所接触人员全数隔离。
宇真对我说,是时候了。
他下令南二师调军赶赴幽、豫二州视察灾情,圣旨云:拒不开城门者,以抗旨论处,并给予两军统帅威远将军御令,违命者可先斩后奏。
我清楚记得,威远将军领旨的那一刻,宇真脸上的笑容。
那是二州派人来说不朝不贡后,宇真首次有如此得意的笑容。
而我对此,却无话可说。
如宇真所言,我已尽我所能,其余受灾州郡都因修堤与事先防范,灾情并未大幅扩散,且都得到很好控制。
我想,我无愧于民,更无愧我这个左仆射的官职。
可,若非顾及封王之事,我们大可早入二州,强制修堤筑坝,也不见得会有今日的事态。
阿爹曾经说过的不由心不由己,我算是懂了。
如我之前所料,威远将军到幽州时,并未花费太多力气便入了去,一些还有力气的百姓夹道欢迎。
我无法看到幽王的脸色,但光是猜,也能得出一二。
大势已去,只是不知,此人是否清楚的看到了这一点。
十一月,二州灾情缓解,百姓生活基本恢复正常。月初,南二师正式驻扎二州,宇真也派了专人前去协助。
我心里明白,宇真收复九州的计划已一步步展开,相信不用过太久,林翰版图之中,再无功臣封地一说。
昨日,皇长子毓周岁诞辰,宇真开国宴,在京官员如数出席。这是一年来,我头一回见到云妃,萧毓在她怀中睁着眼四下看,倒也不哭不闹很是安静。
可不知为何,我却更喜欢那几个夜里宇真抱来的这个很爱笑的娃娃。
席后,我与宇真说,想四处走走。
宇真并不多问,只是拍拍我的头,与我说,别太难过,都过去了。
他淡淡的笑容,让我觉得很安心,我什么都不说宇真便能知晓我心中所想,可有些事,不是他一句安慰就能消解的。
幽王也好,豫王也罢,他们都完了,如今不过是在宇真的监视下做名存实亡的封地领主。阿爹的仇,究竟算报了么?我也不知。
只是心头堵得慌,若再整日面对朝中勾来斗去,我或许,会疯了吧。
这一夜,我与宇真在树下,并没多说,只是轻轻抱着,很满足。
翌日,我向宇真、裴尚书令以及吏部递上省假,我入朝为官已有八年,第一次请了省假。
萦珲跟着我,一身轻便的出发。
我想去的地方,是雍州。
赋役新制、修堤筑坝,这两桩事之后,我格外想见见这雍王,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雍州在九州封地之中最为富饶,地处渠河沿岸,往来商贾极多,很是繁华。且雍州盛产茶、盐,这两项本就是我朝的常用物品,哪儿都缺不了。
齐飞阁曾说,前任雍王也曾有过两次不岁不贡,先帝一点儿办法都没。雍州传到此任雍王手中,更是富足,但每年都按时朝贡,从不间断。
甚至,还允许朝廷派遣盐铁使,监督盐货收购、盐商纳税。
他说,此人很聪明,在雍州及附近州郡都很有人望。不过,我没料到,齐飞阁居然还说了一句颇大不敬的话——或许在雍州人眼中,雍王才是真正的皇!
也难怪,宇真说过,留他不得。
我与萦珲用了半月才到了雍州,南方天气与北方大为不同,雍州的气候与我的故乡绕州很相似,冬天较为暖和,至少比京兆要好得多。
可我,在京兆呆了那么多年,也已经习惯了那种天气。
入雍城,没受太多盘查,萦珲代我答,说是客户商贾,到这儿做些小买卖,见识一下。如此,守城之人便放行了。
“萦珲,你说是这儿繁华还是京兆繁华?”我打量周遭景象,竟不禁有此一问。
萦珲似是料到我有此疑问,很快便道:“难说,两地各有风情,但雍州确实可说是我朝除京兆以外最繁荣之地了。”
这些年,我也趁着田假、浸衣假四处走动,确实还未见过比这儿更好的。我笑了笑,“那雍王是怎样的人物,你可有耳闻?”
萦珲皱了皱眉:“雍屺王雍宛韬,与陛下同岁,十八岁即位至今,虽无大政绩,但雍州在他治理之下,很是安稳。”
无大政绩,却能让雍州比从前更好?
想来他有不少小举措吧,虽不为人关注,但一点一点的便积少成多了。这种人才,若能为朝廷所用,不知有多好。
“脾性呢?”
“传闻不多,我也只是知道,雍王为人宽厚,饱读诗书,雅得人望。”
这些听来平凡,但身居高位能做到这些,就不凡了。
可如何,才能见到他呢?
我坐在小茶馆中,吃着所谓雍州特产的茶酥,慢慢想。
“萦珲,今日是什么日子?”我看楼下,似有人潮涌动,方才还不见那么多人。
萦珲答曰:“十二月初二。”
眯眼再想:“雍宛韬的父亲是哪一日去的?”
“大人,今日不是前任雍王死忌,而是生忌。”萦珲恍然,道。
我点点头调侃道,“萦珲,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铁人都没你这好记性。”
嘻嘻一笑,拉着他下楼往街上走。
这家茶楼恰好在法灵寺不远处,是前往该寺的必经之路,瞧这人潮,必定是来等着看雍王的吧,果真好人望呢。
我占了个好位子,也没等多久。雍宛韬骑马而至,他身前有几个侍卫,身后有一顶轿子,想来是他王妃。
这人仪表堂堂,一身黑色亮缎的褂子格外好看。
“他为何下马?”我问萦珲。
“这法灵寺也属我朝四大寺庙,有规矩的。”
哦,如此,应当与京兆的清瞑寺一般,庙前百丈只得步行。
也好,他下马我还能瞧的更明白些。
我见他对着周围百姓微笑,很可亲的模样,他走至后头,掀起帘门,将里头的人牵出来。
那人长得并不出众,却格外惹我的眼。
一袭月色镶金边丝织长袍,腰际挂着块龙纹血玉。
我不知我该如何想如何说如何问,这玉天下只有一种人能拥有——萧姓皇族。我只在宇真和萧毓小娃娃身上见过。
我也知道,我朝有个不成文的说法,雍、幽、豫三州之王子年满十三时,萧氏会送去一位皇子结为义兄弟。
名曰兄弟情,实际上不过是质子罢了。
越看男人的脸,心越是冷,越是沉!
沉到底了,只好闷闷的说那么一句:“他是谁?”
第十四话
“萦珲,他是谁?”我转过头,离开人潮,淡笑着,问萦珲。
可我也不知,我此刻究竟是笑着?或是其他表情。
萦珲不语,静静的看我。
于是我知,他知道一切,我又问:“萦珲,他究竟是谁?”
“大人……”
“我连知道的权利都没?”我冷笑。
“此人乃当朝八皇子衍。”萦珲慢慢的说。
我忍不住又笑起来,“衍啊,真是个好名字。萦珲,你的好记性里不该只记得这些吧?”
萦珲将我拉回茶馆的房里,“大人,八皇子之母早逝,自小便与陛下一同长大,他八岁那年,被先帝送往雍州。陛下曾竭力反对,然未果。”
“宇真很喜欢这个弟弟吧?”
我坐在窗边,透过那个方格还能窥得此人容貌。
见到萧衍的那一刹那,其实很多事,我就想明白了。明白的不能再明白。
“陛下很疼八殿下,我十岁入宫,八殿下并不得先帝宠爱幸好有陛下护着才无人欺负,他也很喜欢跟在陛下身边。”萦珲不再看我,他的眼神也有许多推托。
我点了点头,轻轻道了一句:“兄弟情深。”
半晌,才又问萦珲:“我与他像么?”
不必萦珲回答,这问题的答案,我知道。我与萧衍,有极为相似的脸,所以方才,我才觉得那么冷那么沉。
终于,明白了宇真第一次见我时,为何有过那般眼神,那般复杂的让我看不懂的眼神。你说,他究竟是在看谁呢?
我?或是萧衍?
萦珲吞吐道:“如今是像的,但初见大人时,我并未觉得大人与八殿下面容相似,并没觉得。大人,八殿下离开时才八岁,您到京兆已十二岁,孩子面貌与少年面貌,总是相去甚远的,所以陛下一定……一定……”
“够了,萦珲,你也别再说了,过了今日,便收拾东西回京。我有好些事,要问问宇真。”我叹息,理不清自己此刻的情绪。
悲?气?还是别的?我也不知道。
一个人再变,也不至于四年时间就完全不相似。
我不以为,宇真会认不出。
萧衍,炎极。
宇真啊宇真,你平日里唤的,究竟是这个炎炎,还是那个衍衍?
我分不清了!
***
去时一路用了半月时间,归时却不过八日。
纵是沿途风景再好,江山一片风光,也无心逗留欣赏。
萦珲见我如此,不再多说。
对他,我亦不再多说。
不过相顾无言而已。
有些事,这八日,足够我逼着自己去想,逼着自己想明白。而我如今,面对宇真,只想要一个既定的答案罢了。
要他答案何用?我并没想明白,只是如小时候喜欢缠着阿爹求个结果一般,真或是假?我只是想知道。
或许宇真,会再骗我,说些好听的话,可我,又如何再自欺欺人呢?别人可能只求表面一句话,日后依旧安然度日,佯装一切都未曾发生。可我,做不到。
我求的,无外乎一个明明白白,何时开始,何时结束,求一个心死。
来不及换上官服,我手执令牌入宫,而宇真,显然正在昭政殿等我。
他见我来,只是微微笑,捧起一边的袄子为我披上,“炎炎,你怎就不知顾着自己,南边一趟回来就忘了京兆的冬有多冷?你呀,染了寒可有的你难受!”
我瞪大眼,看他。心里憋着一股子气,真想问他,你究竟在看谁!究竟在看谁!
“萦珲既然已将一切告知与你,你又何必再惺惺作态?宇真,我看不懂你!”我冒然质问他,已顾不上礼节或是其他。
我原以为我顾得上的,却不料,真见了宇真,这个笑意依然的宇真,我完全无法掩饰自己!
宇真小心翼翼的将袄子的结打上,然后缓缓落坐,道:“无错,可是炎炎,这有何干系?”
“这没有干系么?宇真,对你而言,我算什么?”我大怒。
宇真拉我坐下,又将红玉莲子羹递给我,“当然没有干系,炎炎,这可是我差御膳房的人炖了好久的,你趁热吃,暖暖身子也好。你瞧瞧你,手心冰凉冰凉。”
我一挥手,将莲子羹扫到地上,“萧宇真!”
“炎炎,你气什么呢?再气也别同自己过不去,让我看看有烫着不?”他蹙起眉,拉过我的手仔细端详,片刻才道,“幸好,炎炎,别任性,若是不高兴可以冲着我来,知道么?”那话中的关怀,好似真的。
我不语,静静的看着他,眼前这个人,陪着我一起过了八年,我知道自己看不透他,却是今日,头一回觉得他根本就是个陌生人。
我合上眼,往后退了几步,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宇真,你叫的炎炎是谁?”
“自然是你啊。”
我抬眼看他,他眼中的人当真是我么?
“我又是谁?”
“你是炎炎啊。”宇真道。
我是么?我不是,宇真,你口口声声唤着的不是我,你捧在心头的不是我。
好似报复一般,我不过是想看他变脸,让他也能体味我此刻心境,感同身受,我勾唇冷笑,道:“是么?我怎么会是你的炎炎呢?你的炎炎此时此刻不是在雍屺王的怀里承欢么?”
宇真眯起眼,他的脸色变了变,唇上的笑没了,可语调还是如此悠然,“炎炎,你在我面前,别胡闹了。”
“宇真,你真的甘愿么?甘愿放着你喜欢的那个不闻不问,你难道忘了,你面前的这个人不是萧衍,不是你放在手心里呵着的人,我,不过是你寻来的替身罢了,我是慕卿阳!”我应该在笑吧,我想。
有些话,宇真既然不说,那只能我来说,让自己灭了这个念头,再不做那些痴傻的梦。
这世上,疼我的人,本来就只有一个。如今他过世了,也便没人在将我视作心头肉了。我曾以为眼前这人是我的依靠,是伴着我一辈子的人,却原来,我自始至终,都是孑然。
宇真冷冷的凝着我,他这般眼神我第一次见,至少,是第一次如此看着我。我笑,他至少现在看着的,是慕卿阳,不是萧衍了!
半晌,他才啜了口茶,道:“炎炎,你何必如此呢?人生在世,不过醉生梦死一轮罢了。你又何必事事都计较,都要刨根问底,求个清明呢?”
“呵呵呵呵……”我大笑,是啊,可我若能醉生梦死将自己蒙在鼓里,那人也便不是慕卿阳了,“宇真,那你又何苦非要找一个炎炎呢?”
“慕卿阳!你终究是爱着我的,何必如此,收回你的话,你继续做我的炎炎,我自可当今日一切再没发生过。”他冷声道。
我轻叹,“宇真,你为何对我那么好?”让我以为你是爱我的,是将我视作至宝的?
“因为你是炎炎。”
所以,我可否以为,你那些爱语、那些温柔、那些亲昵、那些小脾气,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只是——对象不是我!
我眯起眼,很认真地问他:“宇真,你当真分得清你眼前的人是谁么?你当真知道我不是萧衍而是慕卿阳么?”
宇真侧着头,道:“炎炎,我怎会分不清呢?你记得么,你小时候安安静静的谁都不理睬,二弟欺负你一下你就哇的哭了?不过也奇怪,你从小在京兆长大,却特别怕冷,每年冬天都要过好几层被子才睡;还特别喜欢吃甜的……我……”
“够了!宇真,你疯了。”是的,疯了。
而我,是陪他疯了这么多年的人。在他眼中,我连替身都不是,他根本就是把我当做了萧衍,所以,他的好都是真的。可他真的明白么?我怎么可能是萧衍!
真真好笑!
我站起身,离他三丈远。慕卿阳,你该醒了,真的……该醒了。
我道:“我不是了,从前不是,我如何比得上你家炎炎般好脾性?现在不是,以后更不可能是!”
他的一切,都是精心计算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或许宇真自己,都分不清楚。
我低下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也是从来不敢想的!
颤着声,我问他:“阿爹的死,究竟是你?还是幽王?”
宇真主宰一切,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他又如何可能不知道,阿爹的死因?或者该说,阿爹的死,也正是他棋局中的一步,阿爹,也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子。
“不是我,是幽王。”宇真冷然道,此刻,他已不是从前那个对我笑对我好的宇真了,他是君王。呵,对了,他从没对我笑对我好过,瞧我记性,又忘了。
我苦笑,又道:“可你事先并不是完全不知完全没有预料吧。”
我怎没想到,萦珲的情报如此灵通,别人的祖宗十八代都能查,幽王的小小举动,他又如何会不知道?
宇真,你说得对,我不该万事都求一个心知肚明的。
因为知道一切的结果,太痛!我受不住!
宇真看着我,我可以将他微蹙的眉和流动的目光当作是忏悔么?他什么都不说,不承认,也不否认。
可这,已经是答案了。
知而不阻!
“阿爹临死前,有对你说什么么?”我不看他,低头问。阿爹那么聪明的人,怕是早就料到了。或许他以为,他可以等,所以才说要带我会瑛州看看,只是他没料到,一切竟来的比他预料的更快。
“先生让我好好顾着你。”宇真沉声,如是说。
宇真,我终究不是你,终究不是阿爹,我不懂如何压抑自己的情绪,它已经在冒泡,要溢出来了,你知道么?
我扬起手,笑着,狠狠的挥落。
巴掌落在宇真的脸上,连着我的手心,也是疼的。
“你没有资格,唤我阿爹做先生,你没有这个资格!”我冲着宇真微笑,你有你的考量,我也有我的筹码。
我知道,即便我打了当朝天子,他也不会拿我如何。
因为,我还有用,不是么?
“宇真,我会尽我所能为你收复雍州,将你的炎炎完好无损的送回你面前,可好?”我的唇角扯了扯,最终还是落下了。
宇真对此,并不发话,只是等我,往下说。
于是我又道:“但请你,答应我三个要求。”
“说吧。”他叹了叹,道。
我笑了,再一次控制不住,放声的笑:“宇真,你太厉害,你说我聪明说我纵横才华,多好笑!你比我聪明何止百倍何止千倍!你如何想到这计划的?见我第一眼时?那时就决定让我又做替身又为你卖命?不止,不止!还由得我见了本尊依然忍不住帮你夺回!究竟是你太高明还是我太愚蠢?”
笑了一阵,停了,才说:“罢,也罢!过去的就过去吧。尔乃吾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就是我的命。但此后,世上只有慕卿阳,再无慕炎极。我与你,只是君臣,除此再无瓜葛!”
宇真叹道:“你当真如此决绝?”
我道:“这难道不是陛下所愿?微臣的第一个要求:请陛下收回御赐之字,臣只是慕卿阳,亦请陛下别再拿八殿下的名讳来称呼微臣了;第二,请陛下在臣离京这段日子,能寻人替为阿爹上柱香,初一、十五,都别拉下;至于第三,臣可否先记下,容日后再说?”
宇真不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我拱手迈进三步,徐徐行拜伏礼:“微臣方才多有冒犯,还请陛下降罪,将微臣逐出京兆!”
宇真,从今往后,您是陛下是皇帝是林翰国君,是微臣效忠的主上,然我,却只是慕卿阳,也只能是慕卿阳!
***
这之后,我没回府,便又出发,离开京兆。
身边,谁都没跟,包括萦珲。
到瑛州时,才修书与管家刘伯,请他好生照看家中事务。
我冒昧去慕府打扰,慕卿涤也没多说啥,只是安静的将我带进去,对慕家家长也只说我是他故友,所幸那两位老人家早已不问世事,我在瑛州任职期间也没见过,这才混了过去。
慕卿涤不问我,究竟发生何事。
他只是依旧每日,嘻嘻哈哈的拉我出去吃盐酥鸡。
我逗留了一旬,总算觉得可以不去想那些事那些人了,这才告诉慕卿涤,我要去雍州。慕卿涤为我收拾了行装,又送上好大一盒云绿茶,供我路上品赏。
一路上,我曾多次盘算究竟该如何让雍屺王交出雍州的治理权,却如何都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此人虽只是远远见过一面,但听萦珲所说,加之之前雍州之行所见所闻,绝不是个省油的角色,比起宇真来,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笑了笑,又想起这人来。
很多事,以为自己能忘掉,却根本忘了,不过短短日子,是忘不掉的。就好比昨日,独自走在街上觉得凉,却老以为身后会有人上来替我加一件衣裳。
真自作多情不是么?
我苦笑,慕卿阳,你又忘了,宇真的好只是对着萧衍一个人的。
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总能找到法子吧。
向宇真保证时,说的信誓旦旦,其实也不过是想找个借口离开京兆,离得他远远的,免得他再对我好,再对我叫炎炎,我很笨,分不清他叫的是谁的,再呆下去,会疯掉。
不让自己跟宇真一样疯的法子只有一个,替他将萧衍带回去,然后彻彻底底的断了这个念头。
话说回来,要接近雍屺王都未必是桩容易的事,又何况,从他手中夺走雍州?
我趴在叹桥上,无聊的长吁短叹一番。雍州当地人说,这座桥很有渊源,架于渠水之上,传说古时候这桥断过一回,便生生的将一对有情人分割两地,桥边时时可闻叹息之声,故而得名。
传说固然美丽,与我而言,却只是一个故事,仅此而已。
人都说叹桥边上的永欢楼是雍州最出名的小吃楼,我昨日在那儿尝了道红豆奶冻,果然齿颊留香。闲散几步,听小二说蜜金是今日的特推,我听这名字很有趣,便也点了份。
闲品佳肴,坐看美景,其实人生若此,也该说不枉此生了。
我自嘲的笑了笑,抬头却见,面前又坐了一人。
蹙蹙眉,心道,也对,我居然忘了,我还有张同萧衍极相似的脸,也莫怪雍屺王会寻上门来。
不动声色,我看他一眼。
那人却很是自在,吆喝来小二又点了些小菜和点心,仿若招呼远道而来的朋友一般热情,他道:“卿阳,真没料到你会来此地。”
这一句,惊出我一身冷汗。莫非早在我动身之前,此人已神通广大到对我的行程了若指掌?
我眯了眼,仔细一想,又否认了这个想法。自打多年前,别人便只知慕炎极不知慕卿阳,即便雍屺王晓得我,也不会如此直白的叫我。可卿阳二字,他从何而知?
“你不记得我?也是,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一场,你将我忘了也属正常,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你。”他越说越轻,可我还是将这些话收入耳中。
此人的神情,好似被谁遗弃了的哀怨模样。我微微笑,有了些许印象。
终于想起,那个与我同游汾州,很是热忱的陶宛雍,这名字起得巧,若是如此,也难怪他当日见我的头一句话,便是我怎会在此。
想来,他也以为,他见了萧衍。
我又笑,是否该说,天助我也?
呵!
我整了整神色,便笑道:“如今你是主我是客,不知今日可还有幸品尝那白毫银针?”
“你若不嫌弃,自然是有的。只是,我没随身带呢。”他道,笑笑的看着我,蘸了水,在桌上写下几个字——雍宛韬。“真是抱歉,当日在汾州没告诉你真名,卿阳觉得我这名字如何?”
他果真没什么架子,“这名字是父母起的,哪里是旁人可以多加评论的?”
雍宛韬挑了眉,“我倒觉得卿阳的名字很雅呢,好听得紧,你……不高兴?”
“不是。”只是想起了起名之人罢了,阿爹从未与我说过,卿阳二字有何意思,我问过,他也没说。
在我长大的村落里,很多大人都说贱名易养,故而都是啥狗子、小草之类的名,从前还觉得,我这名,奇怪得很。
“可你又是皱眉又是笑的,究竟为何?”他又问。
我于是浅笑道:“想到小时候我跟阿爹说这名字太奇怪,想换个好叫的名。”
“什么?”
“阿三。”我眯起眼笑,那回阿爹被我气坏了,一直在念我,说名字是跟一辈子的事儿,不能因为难叫难写就随随便便换了的。
虽然阿爹是个很温柔的人,也很宠我,可有些事情上,他可固执得很。
雍宛韬听后,便放下筷子,将这名念了三遍,很是好笑,他道:“也不错,不过卿阳更好听。上回在汾州我便想问,卿阳很喜欢这些小点心?”
我咬了口红豆奶冻,清淡的香甜顿时在口中弥漫,“很好吃,这家的点心做的不错。”
“当真?我府上倒是有厨子很会做点心,不如待会儿去尝尝?顺便一起吃茶。”
“雍王府是什么地方,我怎敢随便叨扰。”我嗤道,连我自己,都没发觉,这语气有多酸多讽。话出口,我又略微后悔,本是很好的机会。
可对着雍宛韬这一脸笑意,我想的却是,又一个将我与萧衍扯上关系的人。慕卿阳啊慕卿阳,你这叫不叫一朝被蛇咬?
好笑!
雍宛韬并没气,只是继续笑道:“卿阳可是觉得我哪儿会拘束?若是如此,我差人将吃的送到这儿来可好?不过,卿阳怎知我居于雍王府?”
“你雍王何等人物?我又怎会不知,得王爷一见,果真是三生有幸呢。”我道。不得不说,见他如此悠然模样,忍不住,便想刺他。
可雍宛韬好脾气,依旧还是那幅模样,“卿阳,我不知何事扰了你的心,对我,你不必带刺,我不会害你。你能来雍州,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盯着他,不知为何,就是想撕了他不断笑着的模样,“雍宛韬,我用不着你来说教,你高兴不高兴干我何事?恕不奉陪。”我留下银子,直接转身走人。
终于明白为何之前在汾州我对他很是推崇,今日却老忍不住如此了。
雍宛韬的笑容,太悠然自信,看似也太温柔。
忍不住,会想起另一个人!
我以为我放下了,我以为我至少可以平静的去看待一切了,可事实上,几个月于我而言,还是太短。
在我还未彻底冷静之前,与雍宛韬过多接触,并非智举。
谁又知道,他的笑,是真是假?
我已经……分不清,再也分不清了。
第十五话
一路往外走,居然又是叹桥。
我笑了笑,是否该说这桥与我有缘呢?
仔细想来,我方才是真的任性了,如何都收不了自己的脾性,一个劲的刺着雍宛韬,非将他脸上的笑意扒下来不可。
往后若想要再跟他攀关系,恐怕有些难度。
苦笑,心道如此也罢,我也好久没放纵一回了。心里总是有事,惦记这个惦记那个顾及这个顾及那个,偌大的京兆于我而言,只是牢笼。
从前,那里有我所爱亦是爱我之人,为此,我甘之若饴。可去了那人,京兆对我来说,也确实就是个笼子,这些年来,我在笼子里变得愈加乖巧起来。
可这,真的是我么?
我不知道。
儿时曾有过走遍大江南北的理想,也没实现,更不知道何时实现。
总觉得,自己好像黄粱一梦,此刻醒了,顿时怅然若失。
“为何要跟着我?”身后传来脚步声,那道暗绯的人影,正是雍宛韬。
他在我身后,似是结下了披风盖在我身上,我听他道:“虽是初春,可天还是凉着的,卿阳,你穿的太少。”
“我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你何故如此?”我又问。
回头,见他柔柔一笑,“相逢既是有缘,何况我们遇过好多回。卿阳,想要关心一个人往往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我不懂,没有目的的关心么?”
“你所想的目的指什么?若是指利用之心,我没有;但若其他目的,还是有的。比如与你交朋友,比如与你作至交,可是卿阳,这算是目的么?”雍宛韬边说边眨眨眼,脸上依旧是浅浅的笑容。
可我,分不清真假,也不知他话中的真假。说到底,我还是不懂。
见我不答,他又说:“卿阳,不想笑就别笑,想发脾气就发脾气,这没什么不好的。我与你认识不久,可有些话还是想说,其实你刚才也挺好的,至少是个真人了。心里头若有不舒服就说出来,不能对我说,可以对天说对地说,雍州人杰地灵好山好水,够你发泄的。”
微微勾起唇角,我道:“你这好山好水不是这么糟塌的。”
“为何不是?再说你不过发泄一下,也不碍着谁,怎么着?笑了?”
我愣了愣,这才发现,方才是真笑了,于是说:“雍宛韬,你是个奇怪的人。我方才如此无礼,你还都我笑?”
他耸耸肩,并不在意我的突兀,“嗯,我喜欢活生生的人,若高兴不高兴都闷在心里头,便不是人,是一尊了无生气的傀儡娃娃了。我最不喜欢那样的人,还是卿阳好,你若是不乐意了,就冲我发脾气好了。”
“你……拿我同谁比?”我挑了眉,问。
我以为,他会隐瞒的。
可雍宛韬并未瞒什么,“我府上有个同你长得极像的人,可一眼就能分出来。你们虽模样相似,但卿阳,你比他有神采得多,好看极了。”
雍宛韬……你说,我比萧衍好么?
这话我放在心里,脸上的笑不由愈加的深,“若你不嫌弃我一介平民,阁下这个朋友,我是教定了。”
“怎会?卿阳愿把我当朋友,我欢喜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既然已是朋友,可否随我去府上吃茶品点心?”他笑意盈盈的看着我,等我的答案。
我点头,与他同行。“若不是极品的茶和点心,可别指望我吃得开怀。”
雍宛韬,他让我捉摸不透,至少表面上,他的一切都好似真的,可若他真如此,又岂能如此轻易的稳坐雍王之位呢?
拧了拧眉,便也不再多想。
答应宇真的事我自会做到,无论前面的那人究竟是谁。
我只是想,了断了这件事,也好还自己一份自由。
出乎我意料,雍王府并未如我所想那般奢华。其规模与里头的布置充其量也就是宇真的一座行宫而已。
可我分明,听人说过,雍王府上是何等奢侈,甚至随处可见稀世珍宝。
雍宛韬似是看透我的疑惑,便转头对我笑道:“我父皇在位时,这里还很热闹的,只是我生性不爱这些,做人么,还是低调的好。便差人将宫殿差了一半,建了私塾和医馆。便是我雍州再富饶,也是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能支个地方让他们歇息,我心里头也好安心。”
“如此做,只求安心?你竟是那么好心的人?”
雍宛韬笑,“我不是好心,但如此做确实能够安心。卿阳,你想,治安不佳为何?不过是民心不稳罢了,我如今让他们安身立命,自然也就少有宵小之徒。这样,雍州便是安稳的州,我这一州之长,也就安心了。”
所言甚是,这作法我也曾想过,无奈林翰版图太大,要实施起来需要太久时间和太多人力。我也只好在瑛州试了试,京兆是林翰首都,本就守备森严,治安自然是好的。
我感叹一番,道:“我今日总算明白,为何雍州子民这么爱戴你了。雍宛韬,你很厉害。”
“会么?”雍宛韬停住脚步,仔仔细细的盯着我直瞧,“会么会么?我真的厉害?”他问话的表情,如同稚子一般。
我点了点头,无意外的见到他毫不遮掩的笑。
所以,忍不住要婆他冷水,“可一直收留这些人,长久岂不是养成他们的惰性?若是其他子民有样学样,你难道还把整个雍王府拆了给他们住?”
雍宛韬偏过头,挠了挠,“也对,这问题我倒没想过,卿阳,你真聪明。”
他碎碎念了一阵,将我一人留在茶室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问及,只说被我的提问难住了,便先理了理头绪记在纸上,明日寻谋臣门客共同商量。
他的神情,很认真。
方才的话若有几分恭维,那么此时此刻我的佩服便是由衷而发。
终于明白,为何雍宛韬能雅得人望,很受百姓爱戴,也终于明白,昔日齐飞阁为何会说,雍州子民只知雍王而不知林翰天子了。
***
在雍王府用了茶后,我没多作逗留,便匆匆离去。
席间,雍宛韬对府上事并不多说,仅是一个劲的与我介绍雍州概况,他与我说,日后若有闲余,就一同寻访名山秀水。
我笑着应下,心道此人若非雍州封王,倒真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雍宛韬见我如此,很开怀的笑了,他的笑中还有几分神秘,我问他,他也不答,只是一味笑着。
至于答应宇真的事,我并不着急,离开京兆之前,宇真曾私下派人来说,给我两年时间,若无法达成目的,便得返回朝中。当时我并未多作回应,只因那时一心想的便是离开。
两年时间,足够让我慢慢算计,从长计议。
先前曾苦恼与如何接近雍屺王,却不料他竟是旧识,这已算省去许多时间。至于日后该当如何,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如此最好。
我原以为,雍宛韬所说的日后好歹会过个四、五日,心想自己可趁这段时日先行四处走走,看看此地风土人情,毕竟雍州会是我即将停留两年的地方。
却不料,隔日一早,雍宛韬就兴冲冲的寻上门来。
他见我已起身在用早膳,便很乐的招来小厮添了把椅子,与我一同吃。
“我还道来早了呢,没想到你已经起身了,睡得不好么?。”
我摇摇头,“不是,习惯而已。”林翰虽无日日早朝的规矩,可宇真继位以来,早朝便从未停过,故而早起于我来说,已是一种本能。每日到了这时候,人就会清醒过来。
雍宛韬笑着,亮出他从王府里带来的点心,“卿阳,今儿个我带了几道我们这儿的特产,你不妨尝尝?”
我瞟了他一眼,昨日是吃过王府的点心了,说实话,味道还一般,与我心中所想的极品有些距离。而他今日带来的似只是普通糕点,一坨面团样的东西。
心下有些不悦,便道:“这是你们雍州的特产?”模样就长得不好。
吃点讲究色香味俱全,缺一不可,雍宛韬带来的点心,在看面上就输了一筹。
雍宛韬倒也不理我的埋怨,只是笑笑道:“嗯,长得虽一般,可卿阳,人不可貌相,点心又何尝不是如此?你尝尝后再作定夺,如何?”
我挑起眉来,侧目盯着雍宛韬,他的唇微微向上勾着,仿佛对他所带来的点心很是满意,他眼中的神采告诉我,他非常肯定我会喜欢。
我浅笑,好一个自信也自负的人。
右手提起一块面团,凑到嘴边小小咬上一口,这滋味……
真真妙不可言!
说是面团,但口感极佳,一点儿也不粘牙,薄薄的一层面里头便是清香的馅料,只是这味道究竟是什么呢?
雍宛韬也不卖官子,他解了我的疑惑:“这面团使用上等的香米烘成,加了些特殊的香料,所以入口即化,口感极好。而里头的料子,是去年摘下的第一季青莲与最后一季梅花,厨子将两者捣烂,参入糯米揉成,不加一点糖,所以味道清香无比,微微一点甜。”
“雍州有此特产,也真是奇了,果真是极品!”我笑道,“只是,昨日你府上的点心可没那么好吃。”
雍宛韬挠挠头,笑说:“你不喜欢么,我昨日见你吃茶时很是愉快,眼睛细细的眯在一起非常享受的模样,可送上来的点心卿阳虽也很虔诚的享用,但却没之前那幅满足劲,我便猜你,不喜欢我府上厨子做的小点。”
我有几分惊讶,不曾想到他竟对我观察入微。
“你见我要的点心都口味偏清淡,不那么甜,所以特地寻人来做这道点心?”我半信半疑的问。
雍宛韬作势点头,他摊手一笑:“我平素是不吃这些东西的,所以府上厨子也不擅长。可既然卿阳喜欢,我自然要寻人来做了,偏偏自己不谙此道,否则亲自做来让你试尝也是一桩乐事呢。”
亲手做……么?
我愣了愣,有一股并不大好的情绪漫溢在心中,我知道这份感情不是一日两日消磨的了的,可想起来总会闷闷的痛。无论如何,那是我那么认真,也是那么用力去爱过的去努力过的一段感情。
原以为,拼命的不想不去回忆,就可以慢慢忘了吧。
可偏偏,毫不相干的字词都能引我一番回想。
你说,那些点心,真是宇真亲手做与我吃的么?而非假手他人么?
天知道!
“雍宛韬,你何故如此?我真不明白,你昨日说对我好是将我当朋友,可为朋友入厨洗手做羹汤,似乎有些过了吧。”我仔仔细细的盯住他,看他脸上每一个小处,每一个变化。
可依旧,没有任何的破绽。
他看似,那么的真诚!
“别人或许不值得,”他说的很小声,我也仅能凭他的嘴形猜出一二,“可你是卿阳啊,是我很重要的人呢,自然要好好伺候着。”
伺候?我轻笑,此话从何说起?我又如何担待得起?
“雍宛韬,不要把我当别人,我不会是你认识的那个同我长相相似之人的。”有谁会对一个陌生人好?那我是不信的。雍宛韬对我好,或许也就因为我长得像萧衍吧。
苦笑。
“卿阳,你乱想些什么,你是你,他是他。在我眼中,那人一文不值,一尊木头娃娃又何好的?我才不稀罕呢;我不是说了,在我看来,你比他好上千百倍。”他冲我笑笑,支者下颚很认真的瞧我。
他的话,我能当真么?
我笑,是否可以以为,不论如何,在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将我看得比萧衍重了?我是否该为此欢欣鼓舞呢?
很久之后,我每每想起今日对话,总是不由感慨,雍宛韬是第一个对我说,我比萧衍好上千百倍的人,他的这句话,即便那时我还分不出真假,都牢牢地记在心底。
***
雍州处南地之边,北临渠河,南临麒海,内有山一座,名曰射华。
只是,我没想到射华山名字虽豪迈,但模样却很是秀气。
“看卿阳的意思似乎有些失望?”雍宛韬走的比我慢一步,他缓缓从我身后走出,侧着头问我。
失望倒不至于,“只是觉得与名字不大符合罢了,你以为呢?”我将问题抛回。
雍宛韬大声笑道:“也是,可自打我有记忆起,这山就叫做射华,我总不能因它不够雄伟而改名字吧?话又说回来……”
他忽然停住,将脸凑到我面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打量。
我微微蹙眉,雍宛韬总有些举止不合礼数,让我觉得不大舒服。
他又笑,道:“卿阳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头。你若不喜欢我的冒失,大可说出来,我会改的。你什么都不说,我就得用力的猜,万一猜错了可怎么好?或许说这番话也是冒失,在你眼中,我同你可能并不熟,可是卿阳,我是真的想你好,你开心些快活些,我也就满足了。卿阳啊,表面上看起来很豁达很有礼有节,其实心里头多的是心思。”
我往后退了一步,脸色微沉,道:“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管。”
我不喜欢,那种被人看透的错觉。
雍宛韬盯着我,轻轻叹了气,道:“也是,是我逾矩了。可我真希望你能把我当做至交,在我面前毫无遮拦,我已把最原本的雍宛韬拿给你看,可你却不行。”
“呵,是你自己要如此对待我,我并不……”
“别往下说,好么?”雍宛他捂住我的嘴,微微的笑,他的笑容有些苦,他的眼中有很多感情,那是我曾经很熟悉如今分不清的情绪,“我不说便是,你甭往下说了。”
我不懂他,或者该说我不愿懂他?“你无需如此委屈的,你是雍州之主,要如何不行?”
他轻笑出声,眼波徐徐流动,道:“我不委屈,这样也挺好啊,哪里委屈了?卿阳觉得我如此很委屈?你还年轻,所以才不懂的。以后等卿阳大了,就会懂,这世上有很多事旁人看来你很委屈,其实自己是乐在其中的。”
“别摆出一幅年长的模样,雍宛韬,我没比你小到哪儿去。”我不悦的撇嘴,在官场数年,虽也有人欺我年轻信不过我,可这般口吻,我还是头一遭听到。
“哦?那卿阳今年多少岁?”
“再过三个月便廿一了。”我并未隐瞒,拧眉瞅着他一脸坏笑,隐隐的明白雍宛韬在套我的话,“是啊是啊,总比你这老头子小得多!”
“我不过比你多吃了五年盐,你便说我是老头?卿阳,说话可要对得起自己良心。”他呵呵笑,须臾又道,“这样不是挺好?你这般才像这年纪的人,何必逼着自己装老成?到了我这年纪,真真是想装轻狂也装不出了。”
说罢,他竟还上前摸摸我的脑袋。
我稍稍一愣,虽觉得雍宛韬的话很好笑,但他底下的深意我也算是领会了。雍宛韬或许并没说错,我的稳重确实有几分是装出来的,若不装,便无人信服于我。何况,我若不逼着自己成熟,又怎能达成从前所愿?
不是有那么多人都盼着我快快长大么?
看着他,不由得抿唇一笑,雍宛韬的确是个很奇特的人。
“笑了?那就好,”雍宛韬将我拉到山腰的一处凉亭里,“你瞧瞧我,已经两次了,先是把你惹毛了,然后还得将你弄高兴。”
“累?你嫌麻烦?”我挑眉调侃他。
他连连摇手,“哪会。卿阳,你发现没,你都没认认真真叫过我,你说我同你,算是熟了么?”
“我将你当朋友。”我道。
“朋友之间,我称呼你的名,可你从来都不叫我,或者便是雍王的称呼,很生疏呢,不如你也以名相称?”他笑言。
“我有叫过你的名,方才不就是?”
他努努嘴,说:“那怎么算?你可是连名带姓的叫。”
我思量一番,又道:“你不也连名带姓的叫?”雍宛韬只以为,卿阳便是我的名讳。
他怔了怔,“那不算,总之,你直接叫我的名字不行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错将雍宛韬当作是摇着尾巴的某种动物……他这般表情,实在好笑。我笑出来,“雍?”
“不行,谁知道你在叫什么,宛韬不行么?多好的名字?”他提出要求。
怪怪的,总以为那么称呼他很奇怪,于是我坚持:“要么雍,要么雍宛韬,你自己选吧,不要就拉倒。”我从来不是容易妥协之人。
所以,在我二人之中,雍宛韬便是妥协的一方。
他缩了缩脑袋,扁扁嘴,道:“好吧,总比啥都没得好。”
我见他如此,更是止不住的笑意,也便不再去理会雍宛韬的心思,一个劲的笑。
他越发委屈起来,开始还放任我如此,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拉过我的手死死的按住,道:“别笑了别笑了,我是要你开心,可没要你如此把我当笑料!”似是很哀怨的语调,可眼里闪烁的却也是欢乐。
我收敛了笑,一时竟是无言。
一阵沉默后,雍宛韬又打开话匣子,东拉西扯起来。
“卿阳真觉得这山不好看?”
我摇摇头,“南秀北俊,各有风味,何来好看与否之说?每一处都有每一处的特色。”
雍宛韬很仔细的听着我的话,他问:“卿阳去过很多处地方?”
“不多,只是恰好在南北都曾住过。”去的地方也不少,不过多是为了公务,根本无暇游历一番。
“这样啊,那我们以后一同游走可好?踏遍林翰国土,还可以去更远的沙漠瞧瞧,一定是人生一大乐事。”雍宛韬微微笑的模样,很温和,也很好看。
我轻笑,道:“你可是雍州之主,哪来如此多的闲情逸致?你此前去汾州,是为了游玩?”
雍宛韬耸耸肩,“确实没有,去汾州也是想去看看赋役新制的效果如何,汾州是当年雪灾闹腾最厉害的地方,也当是最能看出新制效果之处。我如今是没有,可卿阳,若有朝一日我不再是雍王,不就有了么?”
我有几分惊讶,不知他这话从何而来,莫非……我寻思,小心翼翼的问:“你这话怎么说?你怎么可能不是雍王呢?”封王的名号是世袭的,前任的过世,下一任的才继位。
雍宛韬不看我,只是凝着眼前的秀美山色,道:“总会不是的。终有一日,林翰旻帝会收回九州。这只是迟早的事罢了。”
“这是我朝建国以来的封制,怎会废除呢?”我眯着眼,又问。
“会,一定会!”雍宛韬微笑,“卿阳,我的祖辈没有遇到,不代表我不会遇到。旻帝继位以来,力推许多新的政策,整个国家很有起色。他是个有野心的人,决不会坐视自己的统治版图少了九州。何况我雍州很是富饶,在九州之中地位极高,与他而言,是眼中钉肉中刺吧。”
他竟能将宇真的心思,把的如此准?!
“可是……”
“我从前便知道这一点,你无须安慰我。即便我不出什么差池,真到了他无法容忍的一日,便是举兵前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会……他……皇上不是这样的人!”我忍不住反驳,这种忍不住是在骨子里的,习惯了八年的下意识。
雍宛韬回头看我,调笑道:“卿阳怎知他不会?你又不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
心跳停顿一拍,因雍宛韬的话,也因我的冲动。我慢慢说寻着借口,道:“我曾在京兆住过几年,人人都说当今圣上贤政爱民,是个不多得的好皇帝。”
“正是如此,他才容不下我。卿阳,你不懂的。其实我与他是一类人,唯一的差别在于,他有江山,而我只有雍州。这形势谁都看得清,他对江山社稷如此看重,便不会允许封地的存在,只有九州重归他的统治之下,在他心中,自己才是真正的王者了。而我,更清楚,有些事,逆反不得,何况雍州,并不是我最在乎的,只要雍州子民能过得好,我便也算对得起祖宗了。”雍宛韬一字一句的说,他说的很慢,也很对。
我亦无法再说什么,因为我比他更清楚,宇真就是这样的人!宇真的心里是决计容不下他的,雍州只是理由之一。
雍,若你不是雍屺王,那该有多好呢?
可惜,这只是空想!
这一日,雍宛韬问起我欲在此地逗留多久,我答他说自己打算住下。
雍宛韬便很有兴致的问我愿否住到他府上去。
这本就是我巴望的,可我也只说,需要考虑。
三日后,他在问我时,我便应了下来。作为交换的条件,我入他门下,做一个小小的食客,小小的谋臣。
其实,我同宇真有何差别呢?
不都是在骗人!
第十六话
我原以为,入了王府门下,便会时时瞧见萧衍,这本是我不待见,却又不得不见的人。
坦然的说,我不愿见他,见了他会恨,凭什么他能得到而我却求不得?也不爱别人看我的眼神奇奇怪怪,很明显便是将我与他在比较。
我承认,我心里生虫了,若说萧衍是宇真的心头肉,那他便是我的肉中刺,并不单单因为他乃宇真挚爱的缘由,只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面对这个让我做了一场梦的人。何况,这场梦还这么长,代价还如此大。
很小时候,阿爹就说我小孩子脾性也会小心眼,那时并没放在心上,此刻想来,他确实知我甚深。反复告诉自己该忘记、该淡然,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提醒呢?
笑。
可我没料到,我竟是隔了整整一个月,才见到了萧衍。
那一日我心里有些燥,早会时为了件事儿与雍宛韬吵了一架,说不过他,因而一人四处溜达图个安宁,却未料,竟遇上了他。
上回在法灵寺外,我也只是远远瞧个究竟,那日近看了,才发现我与萧衍,比我想象中更相似,可面皮子上是如此,却总觉得,我与他完全不同,不知到底是我的错认不是。
他见了我,远比我更惊讶。可他什么都没问,见了我身后踱来的雍宛韬,便转身离开。
我回头瞧了瞧雍宛韬,心道莫非他竟是恶鬼不成?
雍宛韬却是笑:“你怎就跑到这儿来了?”
话说我与他也算交情不浅了,平日里我并不拿他当王爷,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并不拘谨,于是道:“怎么?这里就他能来,我不能?”
雍宛韬又笑,摇摇头道:“这儿可是人家的地盘。”他提起萧衍时,眼角微微一挑,似是很不屑一顾的模样。
我有了几分疑问,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些日子来,我听闻雍宛韬对萧衍很是宠爱,平日里好吃好用的统统都送去。这自然没什么,可萧衍在雍州,毕竟仅仅是一个质子。
但若雍宛韬真喜欢他,又怎会如此冷淡?甚至我住到府上以来,都没见他找过萧衍。一次都没有!当然,夜里有没有,我是不知的。
“我说了多少回了,我与萧衍,什么都没有!你怎就不信呢?卿阳,以你对我的了解,我怎会喜欢上一尊木头娃娃?”雍宛韬又解释,这说辞我已听过好多回,可从不放在心上,我并不明白,他为何老喜欢说这些。
雍宛韬说的有几分道理,他说我知他,若他现下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我想我是知他的,故而……我微微一笑,道:“无错,可你将他伺候的很好。”
雍宛韬挠挠头,道:“是是是,他是皇族中人,我怎能不好好贡着?若他有个闪失,日后旻帝必将此作为话柄,我虽不在乎雍州归属,可也不想因此失了性命。”
我促狭的笑,雍宛韬这般模样最是有趣,我如何都弄不明白,他怎会有这般表情。于是又道:“雍,如你所言,以我对你的了解,也该知道你若真厌恶一个人,不会将他放在自己眼前。这儿离你的寝居并不远吧?”
非是我刨根问底,不过是觉得雍宛韬这般,很好玩。
他叹了叹,好似被我问到骨子里了,只好说:“你听哪个下人说的闲言碎语?我父皇对上一任的质子很迷恋,此话不错;可并不意味我也会。好啦,我最多就是喜欢萧衍的脸而已。可这人的性子实在无趣的紧,娇贵着长大的,总仿佛别人欠了他多少银两。不会闹、不会气更不会笑,哪里比得上卿阳半分?不是不是,连十分之一的神采都没有,若他真有你十分之一神采,我只怕……早就喜欢上他了。”
说罢,雍宛韬看看我,很小心的看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小心的原因是他最后那一句,而当时,我所有的注意力只在他说的,萧衍不及我的十分之一。
这样的话,自欺欺人亦罢,听来总是好的。
就算雍宛韬骗我,那又何妨呢?我又何尝不在骗他,这一来一回,又说得上谁真诚谁清高!
“卿阳,我是说真的!”许是我只是浅笑并没回话,雍宛韬误以为我并不信他,他又道,“我是说真的!你信我!我雍宛韬,可不曾欺你半句。”
我愣了愣,笑说:“指天发誓?”
雍宛韬很是坦然,便举起手说:“苍天在上,我雍宛韬立誓,卿阳到雍州之后我未曾说过半句假话,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若违此誓,愿遭天谴。”
他说的是如此振振有辞,而我,有真的信么?他没骗我半句,我又如何知那不是一句?他没有骗卿阳,可我全名是慕卿阳。
这听来虔诚的誓言,何尝不是错漏百出?
抑或,不过是我小人之心。
“我信你了。”淡淡的道。
雍宛韬并未因此欣喜,我原以为,他会如往日一般很是高兴的大笑,可今日,雍宛韬却小心翼翼的问我:“你当真信么?卿阳,我无法苛求你真诚以待,只好求你,如不信,便也不要敷衍我。你的话太轻飘飘,我如何都无法当真啊。”
真有如此敷衍?我扪心自问,并不知。于是下意识的叹道:“雍,你又何必事事都刨根问底,有些事,不知不是更好?”
这一些,曾经有人问过我。我当时,并未正面回答。至今,我都不明白,为何关于他的事,我便定要求个答案。
雍宛韬笑了,很浅的笑容,有些苦。在我面前,他很少这么笑,他很轻的一句:“我并不是个刨根问底之人,只因为,是你啊,卿阳。有些人可以做假,那是因为我不在乎他们;而你,是我在乎之人,你若勉强自己说假话,我便会伤心。即使这疼很小,慢慢累积也是会变大的。”
他抬头,见我有些愣,见我仍在消化他的语句,他又道:“你如此聪明,又怎会猜不出,我倾心于你呢?”
雍宛韬伸手,却缩了回去,看了看我,又转身离开。
留我一人,在原地。
捉摸他的感情,也看透自己的心境。
我终于明白,对于宇真,我为何凡事都求个清明,原来只因为——我爱他?!
***
那日,我只惦记着自己幡然悔悟的事实,却彻底把雍宛韬的话给忘了。
直到他等了我两天,等的气急败坏也没等到我的回复只好拉我来问时,我才知道。
起初我以为我没听到,可后来仔细想想,他的那些轻声低语,我还是都收入耳中的。只不过,尽拣自己要听的了。
当然,这话我是不敢说的,我也不知雍宛韬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也不知道答应抑或拒绝。
几番思量之下,还是小心翼翼的说了句,让我考虑。
其实,我大可以拒绝,撇去其他那些,光是彼此皆为男子就是最直接的理由。雍宛韬喜欢男色,未必我也喜欢。
我虽喜欢宇真,可我不知道,我是否一定喜欢男子。
雍宛韬,给了出了个不错的问题。
不得不说,他与宇真有相似之处,他二人都极易让人信服,宇真凭借的是他与神俱来的威严,而雍宛韬则是亲近。
我对雍宛韬,或许已不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那么简单了,对他,我有佩服,有欣赏,也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那种如同至交一般的感情。
所以,才不愿说出违心的话么?
摇摇头微笑,骗一点与全骗并无差别,更无善意恶意之分。
我若是没动感情,想来已经一口应了下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宇真教会我,而我没有完全学会的。
好吧,我该承认,对雍宛韬,我没法骗他更多。
作了决定,心里也安逸了几分。我熟知雍宛韬,即便我回绝,他也不会将我赶出雍王府,我依旧会留在这里做我该做的事。
尝了口雍州特产的银针,我等着雍宛韬的到来。比起京兆那浓郁的苦涩茶香,我倒更偏爱这股淡淡的香还有饮后的微甜。至于云绿,那是时不时拿出来犒劳自己的佳品。
这三日,是我与雍宛韬约定的考虑时限,三日我不出早会,不理雍州政务,仅仅是让自己放松下来,偶尔闲适一番。
“卿阳,”说人人到,我回头,见雍宛韬手中拿着一盘鸡走了进来,我正要蹙眉,却听他说,“我特地差厨子做的,盐酥鸡。”
我一愣,这真是个值得怀念的名词,从瑛州出发到此地,算来也有半年,我竟有半年没吃过这绝顶美食。闻香而动,我不自觉的笑了笑:“你怎么想到的?”
雍宛韬笑嘻嘻的落座,毫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茶,又吃了我的茶糕,这才道:“有一回你对着厨子做的白灼鸡丝扁了嘴,你每回有啥不乐意的就会这幅模样,然后我便听你小声念叨,说的就是盐酥鸡。”
我挑挑眉,微微的扯起嘴角:“连我都记不得的事,你竟如此放在心上?”雍宛韬,你对我究竟有何图?难道真如你所说,只要我的感情?
雍莞尔一笑,道:“卿阳,你的事我刻在心上了,记得可牢着呢。”
刻在心上么?我轻叹,道:“雍,我可否问你,你为何会喜欢上我?”即便心中已有了答案,我还是想知道个清楚明白。
雍宛韬摇摇头,取来一块盐酥鸡,小心的除了骨给我,“不是喜欢,卿阳,我对你已不止喜欢那么简单了。我爱上你,你可明白?”
我也摇头,并不明白。
“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可略知一二,你的答复,我也可猜个大概。你心里还是认定,我爱上你,是因为你有着与萧衍相同的样貌么?”他浅浅的笑,可他的眼中却没有笑意。
我蹙眉,心想他竟摸清了我所有心思。
“卿阳是不会藏心事的人,你很直,很多事都摆在脸上。喜欢便是喜欢,厌恶便是厌恶。这样很好,总比憋在心里头伤身的好。”他笑笑,摸摸我的头,又说,“我父王那一任的质子是奉帝的第八子,曾经也是最有力的皇位继承者,可惜他舅父犯了大罪,奉帝一怒之下便将他送予雍州与我父王结了义兄弟。我父王或许根本不爱他,只是想征服这么一个人。他……算是我半个老师吧,突遭劫难所以此人的性子变得很平淡,什么都不在乎,任着我父王胡来,甚至我父王死后,也被拉去殉葬。”雍宛韬缓缓说来,听他的语气,对此人很是怀念。
他又笑:“我说了,我并不是没野心,只是看得清形势而已,有些东西是我尽全力求不来的,所以我没这个心力去求这些。老师在世时,我曾想,若我也有个这么好的义兄弟,我定要好好待他。我承认,我喜欢萧衍,但仅止于他那张脸,其实有几分,如老师般平和。可萧衍的性子无聊透顶,我那时就发誓,若以后有一个与萧衍长的略微相似,但性子活气的人,我便一定会爱上他。”
“所以就是我?”
雍宛韬咧开嘴笑了,“是啊,那日在汾州,你不知我有多高兴,可你呢,只把我当个游伴不放在心上。我自然是知道的,原还道日子长得很,谁知你竟跑了?太狠心了吧。”
那时,我只觉得知道了赋役新制的优劣,该回京兆而已。
我拧了拧眉:“可是雍,你确定你爱的不是你的老师?”
雍宛韬听了我的话,瞬时瞪大了眼,那模样竟好似要把我抽一顿般:“真想把你的脑袋挖开看看里头放的是不是石头!你怎就如此执拗呢?老师比我大上许多岁!”
“我与你还同为男子呢。”我小声道。
雍宛韬瞪着我,很是无奈,他撇撇嘴,有些扭捏的道:“我是个信缘的人,头一回若算一见倾心,后来又在雍州遇上你便算真的有缘了吧?卿阳,你知道么,越是与你接触,越觉得你特别,身上又说不出的风味。你若硬要我说我爱你啥图你啥,说实话,我还真说不出来。”
我低头,哑然的笑,风味?又不是吃的!“真的与萧衍无关?”
他起身,仿佛被我弄得火冒三丈,“我不知你与萧衍有何过节,你不愿说,我便不问。但是卿阳,我不愿你三番四次怀疑我对你的感情,请你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下,行不?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会痛的。”
他如此说,我却觉得有几分好笑,我知道雍是真的难过,却顾及我的感受,用较为轻飘的语调来说。
可愈是如此,我愈不能接受,“雍,我……”
他微笑,从身后圈住我,“进屋瞧你的眼神我便知晓了,别说出来行么?卿阳,你就尝试一下,让我努力一下,行么?就当,我追着你,行么?暂时,我不求你的答案,只求你试一试。”
我抬头,看着他乌黑的眼。
无言。
***
雍宛韬让我试一试。
可我想,无论是我或是他都很清楚,这世上有太多事不是试一试就会有结果的。
尤其是,感情。
我很清楚的知道,我爱不上他,或许没有过宇真,我会喜欢他,但这只是或许而已。宇真之后,我不认为我还能爱上谁。如同萧衍是他心上的刺,他于我,亦然。
无法装傻当作一切未曾发生,也无法将这段感情磨平了痕迹抛诸脑后,我所能做的,如大多数人一般,留着这道疤,想忘、忘不了,想放,放不下。
这样的我,这样的我的感情,于雍宛韬而言,不公平。
即便我确实欣赏他佩服他有些喜欢他,但论及感情,实在谈不上。这是我已经消耗殆尽没留下半点的东西,我的心里,存不下他,这样的我,实在无法直白的告诉他,那就试试吧。
我做不到,只好沉默。
因为雍宛韬的语调与眼神,让我无法狠下心肠说,不行。
说不出口,所以只好沉默。
其实,沉默与默认又有何差别呢?
试试的这段时日中,雍宛韬待我极好,照王府管家的话来说,他伺候的不是雍屺王,而是我。见他如此,我却无法任性的说,我要这个或那个。因为我,没有这样的权力啊,既然给不了他要的,就不该多拿他给的。
拿了,我怕我,还不起。
不知不觉,我在此地逗留已近一年,转眼雍州的天也渐渐寒了起来。但比起京兆来,还是要好得多。虽然,我还是怕冷。
在雍宛韬身边,见识他的行事手腕,同时,也在暗中寻找我可以进入的空隙。我笑,他将我当宝,我也将他视作至交,可回头,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即便我不做,将来宇真也会寻来别人,越是远离京兆是非之地,越能明白当初雍所说的,对宇真而言,雍州是即便出兵也要收回之地。那由我来做,或许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只是此后,我有何颜面来面对雍呢?只怕莫说至交,就连过路人都算不上了吧?
他的好,我真不知,该用什么来还。
啜了口云绿,我对着所剩无几的茶罐发了呆,就算雍州的冬季比京兆暖和,可我仍旧无法适应。白天无法用被褥裹着自己时,也只好借由一杯杯的云绿来消解这份寒意。
雍宛韬见识过我的畏寒后,也只是笑笑。不过,他的笑容中,我可以找到几许促狭。
冷得受不了,只好吹了灯,将自己整个送进被褥里,安安心心的入睡。我知道,不多久,就会暖了。
因为他会来。
雍宛韬嘴巴上虽说自己不在乎这个雍州,可他还是极勤勉之人,这一点,单看他为考察赋役制度远下汾州就可窥得一二。每晚都要再招门客商议晨会政事,于他已是习惯。
此前我也每次参与,只是天冷了,实在受不住。
我想,无论他,或是其他门客,都不会乐见一个浑身上下裹得跟团被褥一般的人旁听插嘴吧。
“卿阳……这么早便睡了?”
我听见雍宛韬推门进来,虽说被子捂得死紧,可脑袋还是能感受随之而来的一阵冷风,我蹙眉道:“赶紧把门合上。”
“没睡呢?”雍宛韬又将灯点上,他笑笑走过来道,“卿阳,你不至于冻成这样吧?屋里不是燃着暖炉么?”
我撇过脸,瞪他一眼:“雍,你要我说多少遍,我怕冷!”
他笑,捏我的鼻翼,道:“我知道我知道,”边说边退下外赏睡了进来,“怎就有你这么怕冷的人呢?真不晓得你从前在京兆是怎么过冬的!”
我一愣,敛了眉头,淡淡的道:“我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想忘记的都忘了……如同催眠一般,在心中反复的说。
雍似乎愣了愣,才摸摸我的头说:“明日朝中新任的盐铁使就要到了,可此人的风平我却知晓的不多。”
新任盐铁使?我靠在他怀中,心中暗思,前任盐铁使属告老还乡,继任人选既然那么快就出来,想必不是新人。“知道是谁么?”
“不知,任免书还未到,估着是明日同那人一起来吧。”他搂着我,将头搁在我肩上,“不过这回,来得还真快。”
“嗯,既然不知道谁,你现下烦心思也无用,不如明日见了人再想对策,难不成你堂堂雍屺王还怕了不成?”我挑眉道。
“瞧你?怨我扰了你好梦?”雍宛韬笑了笑,又道,“怕自然不至于,只是在捉摸旻帝究竟想些什么,他自从一年前收回幽豫二州后就没有动静,怎么看下个遭殃的都该是我。”
不是他不动,而是他已经动了。若我推测无错,新任盐铁使想必是宇真的心腹,至于他来究竟是协助我抑或监视我,还得会过之后才知晓。
雍见我沉默不语,便也只当我是困了倦了,便起身熄了灯,拥我入眠。
“卿阳,爱上我了么?”他轻声的问,如同过往的每一日,同样的问题,同样的语气,那般小心那般无奈。
而我,却只能无言。
或许是突然想起政事,心中的愧疚冒了头,我不忍,只得转身抱住他,抱得紧紧的,让他的体温可以轻易的透过内衫传到我身上、心里。
抱歉,对他,我只能说这些。
其实,我真的是个……很自私的人!
***
翌日清晨,不知为何,我醒的格外早!
或许是被冻醒的。
天已微微亮,我眯了眯眼,透过窗似乎见到屋外的叶子上有一层薄薄的霜。
雪么?
蹙起眉头,披了身单衣便往外走。
果然落雪了!
我一直以为,南方是不会下雪的,就好像我在绕州从没见过雪,我也以为,雍州的冬也不见雪。
可屋外的院落,不过一夜,便是一片白茫茫的,此情此景,竟与多年前的皇宫有几分相似。
回了回神,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竟已在雪地里,写下那几个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呵呵,真真是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可笑的笑话呢!
执谁的手,与谁一起老呢?
反复对自己说,我都忘了都忘了;何尝不是再自欺欺人,如何能忘!如何忘!
那些过往,都是真真实实一桩桩发生过的呀。
譬如初进宫看不完宇真给我的书,叫他打了手心;
譬如与他争辩三苏草的药性,闹了一整夜;
譬如不爱吃团子里的豆沙,于是对外说皇帝不吃豆沙;
譬如宇真亲手做了绿团子送到我面前,小心的催我乘热吃;
譬如那夜里他拉我蹲在雪地里他写下的这八字;
譬如阿爹过世那天他反复哄我……
譬如过去种种,我真的……忘不了!
如何都忘不了!
慕卿阳,你就承认吧,你放不下放不下!
放不下宇真给的虚假的‘好’;也放不下心里头那一团团的疙瘩!
只好自欺,欺自己都忘了……
“卿阳……你……这么冷的天怎就一人跑出来看雪了?你这么怕冷,怎得就不知照料自己呢?”
这般温柔,他曾经如此说。
宇真……
“宇真……”我回头,看那个为我披上袄子的人,是——雍宛韬。
“宇真是……”他眯了眼,却没问下去。
我朝他笑笑,道:“那时候我喜欢看雪,绕州从来不下雪的。看到下雪,虽然怕冷,可是我很兴奋,欢欣雀跃的在庭院里又跑又闹。后来宇真给我披了袄子,在雪地里写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的手指都冻红了冻僵了,但宇真还在笑。呵呵……宇真呢?雍,你可知他去哪里了?他躲起来了,我再也找不到了啊,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宇真了。”
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回那个宇真了,我对着的,只有林翰天子,而这个人不是我的宇真!他不是!
大概宇真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当宇真在雪地写下那些字的时候,虽然不确定,但我想我是爱上这人了。从此之后,炎炎是只有他一人可以唤的字的却原来,他声声唤的,并不是我,他想要的携手共老的,也不是我啊!
所以,不是我的,我全都不要!即便放不下,也都不要了!
我不是路边乞丐,又怎会要这施舍来的感情呢?
可是,真的会痛,想起来,真的很痛!
“卿阳……卿阳……卿阳……”
雍抱着我,拉我一起蹲下。
此时,我才正视,发现自己都说了什么。我看着雍宛韬,抹去我方才写下的字,他在原来的地方又写上——不求生同寝,但求死同穴!
不求同生,只求共死么?
想笑,却根本笑不出,我靠着他,合上眼睛什么都不在想,不想过往,也不想将来!
“你真傻,真傻!”
雍宛韬,你是天下第一的傻子!
第十七话
我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新人盐铁使居然是他。
对着那人故作陌生的拘谨,我也只能笑,陪着雍宛韬一同笑。
我本也料到,宇真派来的人不是他的心腹便是朝中新人,否则谁来都能拉下我这张面皮子。
却万万没料到,来人竟是徐牧之。
宇真宇真,你是在提醒我,我所耗费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么?
徐牧之于宇真而言,或许是最能够信任的人,他为何而来?不会是为了助我,那便只有另一个缘由。呵,我无法信你,你也不信我了。
我不否认,有些早就可以做的事,我确实在拖延。
拖一个我自以为更为合适的时间,拖一个我自以为最不伤人的手法,对雍宛韬,我没法不放任何感情仅仅将他当作一项任务。
即便我并不爱他,可他在我心中,似乎已占据重要一席。不同于对宇真的感情,雍对我而言,是可以令我放松的人吧。
席间,雍宛韬曾提及为徐牧之接风洗尘事宜,他也只是笑笑推辞,借口新官上任还有许多不甚熟悉的地方。
雍宛韬也不多说,可从他微蹙的眉中,我能看见他的疑虑,徐牧之官拜礼部尚书,其品级虽与盐铁使相近,但京官总比外调的好。就算盐铁使历来都是肥差,徐牧之此番的调任也属明升暗降。加之此人受宇真信任之事,朝野之间都有数目,突然将他调来雍州,于情于理都不合。
宇真,你究竟为何呢?
有此疑虑的并不止雍宛韬,我瞧他那几位门客也都如此,却碍于徐牧之还在场,什么话都不方便讲。许是徐牧之料到这点,用了茶之后便寻了说法离去。
我也借口告退,雍宛韬并未阻拦。
他也只以为,我是怕冷想要回屋抱暖炉吧。
“慕大人。”转角处,便见这本应离去的徐牧之。
我拱手笑道:“慕某已非朝中人,徐大人如此称呼,实在折煞在下了。”
徐牧之勾唇又笑:“慕大人何须如此作态?你我都晓得,虽说陛下暂时免了你的官职,可待到您事成之后,领功回京,陛下定是有重赏的。”
我皱起眉,心道自个儿远离朝野一年有余,竟已不适起这种官腔做派了。不适便不适吧,徐牧之对于我应该是再清楚不过了,我也懒得与他多迂回:“徐大人,你有话直说,若是无事,就请回吧。”
徐牧之见我如此也收起笑容,很是严肃的问:“慕大人,在下斗胆问,您可还记得自己的主子是谁?”
“我的主子?”我何时有过主子了?慕卿阳从来就孑然一人,哪里来的主子?即便是宇真,他也不过是我效忠之人,谈上主子一说,我可不接受,“徐牧之,陛下从就不是我的主子。”
“哦?莫非大人在雍州一年,已决定效忠雍屺王?您若如此,不怕陛下伤心?大人,你莫要忘了,您可是陛下一手提拔且很是重要的臣子!”
我甩甩手,道:“徐牧之,我既不与你客套,你也无需再如此官腔套我的话。陛下嘱我办的事我自然会办妥,我与陛下约定两年,如今还剩下一半日子呢。你只需告诉我,他有什么话托你关照我的?”
“如此最好,在下也只是提醒大人不要忘了本分!此番在下远下雍州,并不是陛下疑心大人,只是陛下久未见大人信函,心中很是担心,也不晓得大人是否习惯雍州天气。陛下还让在下转告大人,雍州虽地处南方气候温和,但冬天却是阴寒,请大人记得添衣,别要染上风寒。”徐牧之见我表态,就立刻收了严肃表情,转眼又笑嘻嘻的说着宇真的关心。
呵,惺惺作态的究竟是谁?
“多谢陛下关心,徐大人,若无其他要事,我就不奉陪了,慢走不送。”
为何?到了今日这些话即便不是亲耳听宇真说,我仍旧有如此的无力感呢?
“在下告辞了,对了慕大人,陛下曾提过,六月初二乃秦贵妃忌日,希望衍皇子能出席。”我转身后,徐牧之又添了那么一句话。
仅仅是那么一句话,让我恍然。
也对,我同宇真之间早已无信任可言,他心里想必也明白。这回让徐牧之前来,无非是他等不及了吧。
等不及这雍州封地?或是等不及萧衍呢?
真真好笑!
宇真根本不知,雍州的冬天远不及他这番话来的更冷啊!
真的很冷!
我无声的笑了笑,浑身冷的不得了,四下无人就干脆蹲坐到了地上。
现在才有‘当年若不吵着闹着上京考取功名那该多好’的想法,是否已晚的太多太厉害?
我……
我……
我想他了!
我想那个从小疼我的他了!
“阿爹,阿爹,阿爹……卿阳错了,阿爹,卿阳错了。”
是不是我反复认错一千遍阿爹就能回来?我就能变回绕州小山村里的那个小孩呢?
阿爹……
“你?”
我回头,起身,笑道:“见过衍皇子。这儿不是肃香苑么?怎的衍皇子跑到这儿来了?我记得,衍皇子不是只在自家院子里出入的么?”
“我……”与我生得极相似的萧衍动动嘴,看似很是怯懦的模样,“融雪好像病了,我……我来找大夫。”
“融雪?皇子殿下真是好命,您该同王爷说说,府上可以添个专给融雪探病的大夫。”
融雪是萧衍养的白猫,他平时就很疼它。
大概是我的口气太刻薄,这么一说后,他便白了脸。
我知道,自己刻薄了,可就是止不住,止不住见了他便想扯下他这幅无辜模样,缘何同人不同命?
“我……融雪病得很重,我只是想找、找大夫。”
瞧他这般模样,愈加显出我的——恶毒?
慕卿阳慕卿阳,何时起,你竟变得这般模样了?
“卿阳,你怎么在这儿?”
雍宛韬。
“怎么刷白的一张脸?着凉了么?我瞧瞧。”他抚上我的额头,小心翼翼的探着温度。
我笑不出,只好道:“衍皇子的猫儿病了,找人给看看吧,我没事的。”
雍宛韬这才看了萧衍一眼,淡淡的道:“你先回院子里吧,我呆会儿就差人来。”
“你当真没事么?人都冰凉冰凉的。”他握住我的手,又道。
“雍……”
我可否说,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人将我看得比萧衍更重?
雍宛韬,请你爱我!
雍宛韬,请你记住,你曾说过,不求生同寝,但求死同穴!
若我应了你,你是否保证,不离不弃?
***
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我同宇真有多少差别。
他人前人后截然不同,我似乎也不差,莫非这些年潜移默化有样学样?抑或我慕卿阳本就是这样的人。
无论嘴上或是心里都说不忍,可这一年来,该做的事我并没少做几分。表面上或许看不出,可若雍宛韬有心打听,他还是会察觉些许。
雍州的子民已经不如往昔那么拥戴他了。
去年两轮奉天祭祀,雍宛韬皆未出席,前者为求丰收,后者为祭先祖,他如此即违孝道也违君道。
民心的得失之间,其实就那么微妙。
一旦百姓开始计较起来,雍宛韬花了十数年积累的民心便可能在短短几年内消失殆尽。
强权收回雍州,是宇真的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用。宇真比谁都聪明,他自然知晓得民心者得天下。为他收了民心,雍州也自然就是宇真的了。
这些,雍,你都知道么?
或许你都知道,却不说?
或许,你什么都不知道!
雍宛韬执雍州政权以来,曾数次采纳朝廷的政议,与雍州子民而言,当然也是知晓的。知道雍宛韬对他们的好,也体会宇真的用心良苦。虽说雍宛韬雅得人望,可这般作为到底还是双刃剑,他有人望时自然无碍,还能博得美名;可一旦这层没了,雍州子民又会向着谁呢?
向着的,自然是那也为着百姓好的远在天边的宇真!
“想什么呢?笑得那么冷。”
我回头,见雍宛韬在我身后环臂看我,他微微带笑,一身蓝衫很是好看。
我瞅他,偏着头想了想,才道:“没什么,只是想这冬天总算快过了。”离那位秦贵妃忌日也愈加的近了。
雍宛韬又笑,伸手执起我的手掌反复摩挲,“是啊,你也晓得天便暖了,怎得手脚还是冰凉呢?卿阳,你就没想过为何自己那么怕冷?”
我不解,抬头看他,雍宛韬似乎话中有话:“我不曾怕过绕州的冬。”
他哈哈笑道:“绕州那儿哪里叫冬天?我前几日问过柳大夫,也说你这模样挺奇怪,当是儿时落下的病根才会如此。你仔细想想,若真有这回事,早日治妥了就好,你也不用年年都裹着被子过冬。”
儿时?其实我儿时的记忆并不怎么清楚,自从阿爹过世之后就更加淡了,不愿多想那些过往,所以渐渐的就记不清了。可再仔细想,从前似乎也没得过大病。
我摇头。
雍宛韬蹙眉道:“还是让柳大夫来看看可好?他虽不是什么朝中的奉御,可医术出奇的好呢,让他瞧瞧,我也好放心。”
“不是有大夫来瞧过我了么,都说只是普通的风寒,会好起来的。”
雍宛韬揽住我,道:“哪里普通?普通的风寒怎会一个多月还没好?我夜里听你常咳,不知道有多心疼。你呀,早知道你身子不好,那日我就不带你去瞧冰梅了。”
“那花好看的紧,值得。”我又说了一句。
一个月前那回外出后,我吹了风就没好过。眼见这天气是暖了,可骨子里还是透着凉。
“卿阳,让大夫来一趟,就让我安心下。”
我浅浅的笑道:“好,随你了。”
雍宛韬的身上如他整个人一般,很暖,似乎靠近了就不会那么冷。我忍不住偎上去,鼻尖充斥一股淡淡的香。
那是我极熟悉的香!
“云绿?”我一愣,转身盯着他怀里突起的地方,伸手掏了出来,“当真是云绿?雍,你从哪儿弄来的?”
云绿是瑛州慕家的独产,茶方子从不与外人说,即便是朝中的贡品,都及不上这茶香。
他又笑,拉我坐下,照着我平时煮茶的动作一步步做:“你吃了可别失望,到底比不上那儿的,这茶是仿制品,我从你那儿取了丁点专门找茶商去瞧的,这才培植了这么种味道相似的,可究竟像上几分,我就不知道了。这茶你可从来不让我喝呢。”
“我自己吃都不够了,哪里来可以分你的。雍,这茶花了不少人力物力吧?”我拧眉问。
他却只是一拂手,“还好还好,你喜欢就成。我还找到了燏石,听说隔在身上暖和的,你用着。”
“雍……你不用对我那么好的,我也就是小村落里长大的野孩子罢了,命好养着呢。”我笑笑,不知该如何说,这病是真的,可即便没有病,我也是要装一回的。他的关心,在我眼里总有几分嘲讽。
越是好,越受不起。
他拍拍我,道:“好养就不会病了,你甭逞强,就给我乖乖的养着。其他事儿都别操心,卿阳,是你自己答应要与我共老的,所以啊,把你捧在手心里我都乐意呢。”
“去,越说越难听了。”我拉着他的手,也来不及喝他煮着的茶,眼睛算得紧,“雍,我们会一起老的对么?”
他摸摸我的额头道:“当然会,我们约定过了。”
“无论如何都会么?”即使我以后让你什么都失去,你还会如此么?雍,我想信你的承诺,可我知道,这承诺多可笑。
可笑的不是作承诺的你,可笑的是明知结果却仍贪一时温柔的我。
“无论如何都会,卿阳,我说了,你是我的宝,无论如何都会的!如果你倦了就先歇着,过会儿晚膳送来再叫你。”
“嗯。”点头合眼。
隐约的,还挺雍念叨什么大夫来了我便好了的话。
若我想让一切停留在这一刻,会不会……真的……太贪心了?
***
多年之后,当御史大夫描述这一年的史事时,曾有这样一笔——雍州封王雍宛韬屯兵造器为民所揭,故罢之。
旁人问起我时,我仅仅抿唇笑过。自这一年起,我明白,所谓国史无非是掌权者手中的玩物,何况当时那位能够做到御笔直断的薛凯已不在职。以宇真脾性,又怎会容得自己玩权之术被书于史上流传下去?!
我的风寒,最终被那位刘大夫断为先天不足,确如雍宛韬所料,是儿时落下的病根。可即便高明如他,对我这天生畏寒的体质也无可奈何,只能嘱咐雍宛韬在我平日饮食中忌讳寒物,多食些暖身的东西。
雍宛韬为此寻了许多稀罕的东西给我调理,这病才算收住些许,至少在春暖之际,已无大碍。虽然病根子未除,但表面上是看不出啥了。
三月,我寻来徐牧之的亲信布置最后的计划,其实这一切已无难处。雍这些月里为了替我寻那些药材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在雍州中已有民怨。
徐牧之对此也笑,只说成也于民,败也于民。
这世事,本就如此。
只是徐牧之瞧我的那种眼神,我终于多少明白了。雍州此行,知情者并不是没有,无论我是否完成任务回去,别人的眼光都会不同了。
无论成事或者败事,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个耍弄卑劣手段的小人罢了。
呵,那又如何呢?我还在乎什么么?
本就在那日与雍宛韬定下‘不求生同寝但求死同穴’后便做了决定,所以无论他人如何想,于我已无多大关系。
我唯一没料到的,是宇真居然如此等不及。
我的局还没布完,他便已下旨出兵,而这一切,我竟不知!
在城门外瞧见这位高高坐于马上的君主时,我回头看身后徐牧之的表情,他在笑,一种恭敬而欣喜的笑容,他知道宇真回来,只有我不知道。
亲眼瞧见那个会对我嘘寒问暖的雍很是坦然的走向宇真的军队,他安静的好似什么都知道了。或许该说,他确实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从我身边经过时,他仍在笑,如同以往一般很淡很浅却很真的笑,雍只问我:“在你心中,我有何位置?”
这是第一次,我开始意识,在我面前,雍宛韬是一个全然真实的人,他的笑是真的,他的关心也都是真的。我不知该如何对他,忏悔?那太虚伪!只好撇过头去不再看他:“傻子,你与我都是傻子。”
是,明知宇真待我如何却执意要走到这一步的我,是傻子;
已然猜到我是谁却依旧信我爱我的雍,也是傻子。
我与他都很傻!
身上并无官衔,我自也无需同徐牧之一般朝宇真行大礼,只需躲得远远的,瞧见他小心翼翼的将萧衍从雍王府中带出来,小心翼翼的为他披上衣裳抱上马车。
这些,他都曾对我做过,只是在他眼里,永远只有一个萧衍。
而今时今日,看到这些,我已不再痛了。就好像瞧多了麻木了想透了。
随着宇真的军队原路返回,而徐牧之则留在雍州占理接管事宜,我想,不久后此人还会回到京兆,而雍州,应当会由朝中另一位出自雍州的官员料理。先定民心,再逐步收复,宇真的算盘,打的真好。
回京三日后,我奉旨上殿受赏,旨云‘左仆射慕卿阳收复雍州有功,特拔为尚书令,礼同从一品’。
我这才知晓,原来裴尚书令去年已辞官返乡,尚书令与左仆射都已悬空许久。若我以升为尚书令,那左仆射一职多半由徐牧之担任。莫怪他那日非得大人大人的唤,原来已明白一切。
然除此之外,我与宇真,并未再见。我也由于方返京不久,得了五日的休假。
第四日时,许久不见的萦珲与我说,宇真已立了雍的罪名,隔两日后便会移交政事堂朝议。
“宇真要你告诉我的?”我笑道。
萦珲却摇头,道:“非也。”
“萦珲,那你何苦告知我呢?你说,我也无法阻止些啥,或者你以为,这样便加重我心中负担?”我大声笑了起来,“你既是宇真的随从,便回到他身边去吧。我不以为,慕卿阳还有何处值得他悉心照料好生利用。”
“大人,你变了。我不知陛下心中如何想,只是我眼中的大人,该活的更恣意些,而不是如此。”
我拧起眉,冷道:“萦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也无意明白,恕我不送了。”
我该活的如何,我已经不清楚,也不想再清楚了。
萦珲离去后,我嘱咐仆人取来昨日才到的官服,匆匆换上去了刑部。即使雍算是朝廷重犯,但也没人多拦我。想来,半是我的身分,半是他人的意思吧。
雍就算在牢狱之中,还是那么嫣然自得。
他瞧了我半日,才问:“你的鷩冕呢?”
我一愣,本也以为他定有许多话要问许多话要说,却不料他开口竟是那么一句!
雍,你是在安慰我么?
我斥退了一干狱卒,蹲下与他平视:“雍宛韬你这傻子!”
为何如此傻呢?
都要死了,都不愿求个明白么?
他却点头,又说:“卿阳你也是傻子,我也是傻子,我们两个傻子做伴,岂不天上一对地上一双?”
天上一对地上一双?雍,我会如你所愿。
徐徐叹息,本欲出口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又开口,语气中颇多自嘲:“怎么了?就算我先赴黄泉,待得数十年之后卿阳你也可下来寻我,我发誓我定不喝下孟婆汤,也不过那奈何桥。”
我敛眉,问:“逆谋篡位未果,雍,你觉得这罪名如何?”
透过木头栅栏,他拭去我额上的散发,道:“卿阳,我不在你身边,你要记得照顾自己,冬天的雪景甚美,也要记得加了皮裘袄子再去看。平日里吃菜不要太挑剔,记得别吃寒食,要把自己养的结结实实,知道么?”
我眨眼,笑,笑不出;骂,骂不出!
心里钝钝的抽着,为了眼前这人的傻!
于是,只能故作冷漠,妄加猜测:“雍,你以为你这般我就会心软放了你么?你的存在……”
雍宛韬的存在,对宇真而言,是威胁,不能不除的威胁。
而我,却因他一番话,想要试试了。
探一探我在宇真心中还有多少分量!
探一探他的承诺还有多少可以兑现!
宇真,那三个条件还没完,不是么?
第十八话
原以为宇真赏赐的门牌再无用武之地,却不想今日还是用到了。
从景阳门一路入内,竟未受到半点阻拦。只是到了昭政殿外,才有人拦下了我。
那宫人应当是新人,见我时先愣了三愣,才道:“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浅笑,只是意外那萦珲不在此地,于是道:“劳烦通报了,请说尚书令慕卿阳求见。”
“尚书令大人?大人稍时片刻,容奴才先去禀报。”他果然不认得我,只是意外我与别人长得一样吧。
“有劳。”
在门外候着的间隙,我回望昭政殿外景色,与两年前并无太大变化,仅仅物是人非么?不好说我对此地毫无怀念,就好像对宇真一样,感情还是在的,只是放下了,不再那么记挂与心。
“大人,请。”那宫人小步从里头跑出来,朝我小声的说。
我点点头,整理衣冠,往里头走。
见到萧衍时,并无多大惊讶。方才从那宫人的眼神里,我便已猜到几分。
“微臣参见陛下万岁,给滠亲王请安。”
萧衍在三日前,被宇真封为滠亲王,本当迁出皇宫另造王府一事,也应宇真为多关照而暂行搁浅。
我不上朝,不闻不问,并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
宇真见了我,却笑:“卿阳何须如此拘礼,衍衍,你与卿阳也算旧识。”
衍衍……么?终于他面前的是本尊了,莫怪他笑得那么欢。
只是萧衍……“陛下过奖,微臣愧不敢当。在雍州时曾对王爷多有得罪,还望王爷莫见怪才是。”
“哦?有此事?朕怎没听你提过?”他转头,很是温柔的问萧衍。
宇真,是容不下任何人亏待他的衍衍的!
我笑,也分不清是苦或是嘲。
萧衍抿紧唇,许久才说:“没有的事,他们都待我很好,哥哥你别追究了。就算有,慕大人也是为了国事。”
他说的一半实话一半假话。雍王府上下确实待他极好从不曾亏欠过他啥,只有我,从不曾为国事得罪他,多半是挟着怨气罢了。
“那便好,衍衍先去休息,朕过会儿就来瞧你,记得让尚膳局给你送点心。”他又叮嘱,语意波澜不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可我知道,宇真并不是不追究。
萧衍出去后,宇真便道:“卿阳,过去两年的事朕不追究,只是你该清楚,衍衍是滠亲王,你以后可别再得罪了。”
我颔首道:“谢陛下。”
“坐吧,朕也恰巧要召你入宫。”宇真撇撇手,道,“你这两年在雍州可有何感想?”
感想?我所想恐怕徐牧之早就如数回报了,或许身边还有其他宇真的探子,我有何感想?“不知陛下想知道什么?”
“呵呵,无他,朕不过听闻雍州人杰地灵,想来有些奇闻逸事罢了。卿阳,你这次立了大功,只是碍于你的资历,无法给你更多赏赐。”他叹了下,又说,“你能将衍衍毫发无伤的送回朕身边,朕是十分感激的,你说,还想要什么?”
“微臣不敢居功,此番成功收回雍州,徐大人功劳不小,陛下该赏的人是他。”我抬眼,慢慢说。
宇真挑挑眉,笑道:“卿阳,你怪朕派徐牧之来扰你计划?朕只是怕你一人在雍州不安全,这才派了人来。若是卿阳觉得不妥,朕道歉便是。”
“微臣不敢,陛下的忧虑是对的。”我只是想知道,宇真,你究竟还信得过谁。
总之,我已不再宇真信任范围之内,就如同,我不再信他。
“朕的忧虑?卿阳,你再揣测朕的心思么?”
“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朝中无人比你胆子更大了,卿阳,在朕面前你何须如此作态?你心里想些什么朕怎会不知。你气朕不信你,朕只是怕雍宛韬查清了你的身份对你不利,为何你不懂呢?”宇真微微笑着,就好似从前。
好似从前他苦口婆心让我学这学那,明了官场规则,明了谋测算计。
今日总是要摊开说的,的确,我无须惺惺作态。“陛下,即如此,您又何须如此?恕微臣不敬,陛下信不过臣也是自然的,臣怎会又怎敢气陛下?陛下莫要折煞微臣了。何况微臣也说陛下的忧虑是对的,没错的。”
宇真眯起眼,收起笑容道:“卿阳,你这是何意?莫非你真想帮雍宛韬了?他有何好,竟能让你如此,朕真该领教一番。”
我一愣,笑说:“陛下怎扯到雍身上去,微臣只说陛下万事考虑周全自然是不错的。”
“雍?”宇真笑了,他的眼神是冰的,“你果然向着他了。卿阳,朕知道你今日的来意,朕也干脆说,本来朕也想放过他换一个好气量,只是看你如此重视他,这人就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了。”
即便我不说不来,宇真也决绝不会留着雍,毕竟他曾如此长时间占着萧衍,宇真怎会放过!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
“陛下可还记得那三个条件?”我问。
宇真缓缓起身,道:“你在与朕说条件?”
“臣不敢。是陛下教臣君子当守信。”我淡淡的道,今日之事,我毫无把握,成败由天定,只是最后的结局,我自己写了便是。
“慕卿阳,别再说你不敢了!你明知朕不会放过他,何必用条件来压朕!”宇真的面色不再平静,他盯着我,徐徐道。
见他如此,我居然可以如此平静?连我自己都不可思议,“陛下,那三个条件是您应下的,您若不答应,微臣也无可奈何。”
“呵,好!很好!卿阳,你的胆子真的变大了!朕没料到,这雍宛韬竟有如此厉害能让你满心只想着他,即如此当初又何必允诺朕?”
“陛下只说要收回雍州带回滠亲王,微臣都做到了。”他没说要雍宛韬死,虽然这是很明白的潜台词。
宇真退了一步,我见他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而我的动作竟与他出奇的一致。一手心的冷汗,我不确定我能说服宇真。
片刻,宇真才道:“卿阳,你可担保你日后不犯错,不至招惹大罪?朕劝你,这条件还是留着日后才用的好。”
“微臣以为陛下是守信之人。”即使你的许诺我一个都不信了!
“好,好,好!卿阳,你要满心满眼都是雍宛韬,朕也拿你没法!只是你别要后悔。朕以为,你是最知朕心思之人。”
我笑,“承蒙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在朝中陛下有徐大人罗大人诸多衷心耿耿的臣子,宫内又有滠亲王,这些人都是微臣及不上的。”
“卿阳,你真让朕失望。”宇真的拳头松开了。
而我,等他的答案。
“朕应了你这第三个条件,放了雍宛韬!就算朕不放,你也会变了法子把他弄出来,不是么?”他拧起眉头,朝我讽刺的笑。
“臣不会,陛下或许不信,臣曾许诺会忠于陛下,微臣便定然做到。”我缓缓道,说我笨也好傻亦罢,这个诺言是我当着阿爹的面对宇真说的,我会遵守,至死方休。
只是,我确实没料到,宇真居然会答应!
我真以为宇真不会答应的,毕竟雍宛韬于他,确实是肉中刺眼中钉;毕竟我对他,真的已没多少期待。他应下,便是与我两清,谁都不再欠谁;他若不应,不过就是我欠了雍宛韬一条命,最多不过我一命抵一命还给他便罢了。
我原也打算,雍宛韬问罪那一日,便是我命尽一日。
如此,也不算违了我对宇真的诺言,也应了我对雍宛韬的承诺。
只是这垂死之争,竟赢了!
宇真,我果然不懂你。
***
很久之后,我仍旧没有想通宇真为何会做下这一决定。
他将两杯酒送入刑部大牢之中,说是看雍宛韬的运道,生或死由天定。
我能猜到两杯都是毒酒,宇真也该知晓我能将它都换成白水。
他究竟想要一个如何的结果?我猜不到,也无力去猜。
既然我与他之间已无任何信任可言,那多一桩少一桩并无分别。
我亦不在乎生死,最在乎的人已不在这世上,只要能让我达成最后的心愿我也算满足,其他的,于我并不那么重要。
雍宛韬最后被送出牢狱,连判罚都不轻不重,只说收回雍州贬为庶民,过往那些所谓的罪状,都被一句失心疯轻而易举的带过。当然,这都是在雍宛韬喝酒之前。
他离开京兆那一日,我亲自去送了他。
那时,我已正式任尚书令五日有余,群相联席会议之后,我换下官服在京兆远郊送他走。
而那一日的群相联席会议的议题,正是对雍州的处理。
朝中对雍宛韬判罚有异议者不少,以徐牧之为首,今日又被政事堂已五对四驳回,只是日后恐还有非议吧。
雍宛韬越是远离京兆,对他就越是安全。
我没啥东西好给他,只能为他打点上路的钱财与随行的侍从。
临行前,雍并无太多不舍,他还是一如往常,只是在转身时,才又折返回来抱住我,在我耳边呢喃:“卿阳,我会在雍州立一府邸等你回来,我等你来我身边。”
这一刻,我有些许发愣。
确实是愣了,我以为,雍宛韬在我面前是最真的,可他这一番话,很明显的告诉我,之前在狱中他的言语就算都是真的,也是在使心计。
一开始,他就想活,就不想死。
蝼蚁尚且偷生,这我明白,只是对于他的心计,觉得有些寒。
或许是被宇真算计多了,所以如今无论是谁的谋算,都让我怕。
我推开他,很是认真的看着他,道:“雍,我至此才知道,原来你一直在使心计啊。”
雍宛韬笑笑,坦然承认:“卿阳,今日你问我,我才告诉你,也不怕你再笑我,也不怕你气我。我是在使心计,无论你如何算计我,我都温柔以对。卿阳,我要的我求的也不过如此,我用我的温柔吞噬你心中对萧旻的感情,我要你与我共老,要你属于我。说我不指望你爱我那是假的,可若要用你的爱来换走与你厮守的权力,那我还是不要你来爱了。我给你的爱,已足够你我过一生。你没有,我分你一半便是。”
是啊,他曾说过他的心计只为了我。“傻子!”雍宛韬,你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
他又笑,道:“我说了,我是傻子,只有傻子才会使心计活下来,明知唯一的办法是你去求萧旻我也要这么做。卿阳,活着永远都比死了好,你懂么?我觉得你不愿活,为何你给我这般错觉你不愿再活下去了呢?若是如此,就把你剩下的命都给我,你要记得,你答应与我死同寝!你要记得,我俩都是傻子,所以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呵呵。
“是啊,我和你都是傻子,所以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说罢,我转身离去。他必须尽早离开,多留在京兆一刻就多一分变数,而这变数的结果并非我与他所能承担。
雍宛韬,真是一个很妙的人,在我如此对他之后,他竟还能说出等我会他身边的话来,他竟还愿等我还愿爱我。死同寝,雍宛韬,我记住了。
这句话,我会牢牢的刻在心上,一直都记下的!
雍宛韬没有再回头,而我却在走到一半时回了头,只看到他的背影。
远远的,只剩下一抹蓝。
他今日所说的每一句,我都会记住!
***
回府不久,宇真便遣人来召。
我来不及换下晨时的官服,便匆匆而去。
再入昭政殿,殿内只有随侍的宫人,而萧衍,并不在内。
为此,我有些许庆幸。至今,我依然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
“微臣参见陛下。”我微微屈膝,道。
宇真挥下一干宫人,笑道:“慕卿家原来还知晓谁是你的主子啊,朕几乎以为慕卿家全然不把朕放在眼中呢。”
我低头拧眉,宇真的心思不好猜,冷笑的想着一个丝毫不切合实际的答案,我道:“微臣惶恐,不知陛下大怒所谓何事。”
“你当真不知?”
“臣不知,若微臣有错,还望陛下直言,微臣定当领罚。”算了,多半还是雍的事。
宇真大笑,他直直的盯着我,许久,终于拍了桌子站起身道:“慕卿阳,此处只有你与朕二人,你何须惺惺作态!你做了什么,朕还会不知道?”
“臣惶恐,恕臣愚钝,不知陛下为何如此震怒。”
宇真又勾了勾嘴角,我见他抿了抿,再度展开那抹如以往般的温柔笑靥,“卿阳,你倒是说说,你与朕之间怎会变得如此?你从前从不拘礼,直来直往部绕圈子,怎得如今言辞之中尽是敬语,平白添了生分呢?你变了好多。”
我敛眉,淡淡笑。瞅着这样的宇真,忽的想起从前,从前我与他不分彼此,当然,那是假的,我记得。
宇真,我从前不与你拘礼,你从前又何尝在我面前以‘朕’一字自居?
变得不是我一个,是你我都变了。
如此,不好么?
“陛下言重了,臣始终都是陛下的臣子。”
“好,那朕也敞开天窗说亮话,你为何私自调了雍宛韬的毒酒?饶他一条生路?”他一摊手,踱到我面前,笑容满面地问。
我后退一步,同样也笑道:“陛下何出此言?是陛下说雍宛韬的生死由天定,他既然吃了那被无毒的酒,那便是他运气。微臣又怎敢私下调换忤逆了陛下的圣意。”
“慕卿阳,你明知这两杯都是毒酒!”
我一愣,因宇真的话,他这算无遗策之人怎会说出这种话?所幸昭政殿内也只有我与他二人,我摇摇头,道:“微臣不知。微臣对陛下允诺微臣的请求深信不疑。”
“你还信朕?”
“信。”我嘴上说,不信,心里道。
口是心非,我从宇真身上,已然学了彻底。
“所以此事真不是你做的?”宇真徐徐落座,执起一杯清酒,啜了少许,又道,“卿阳,只要你说此事与你无关,朕便信你,如从前一般信你。”
他的口吻,与多年前在此地罚我抄写法典十遍毫无差异。
宇真,你也该知道,我早不是多年前的小毛孩子了。你又想借此,证明什么呢?我的忠诚么?何苦!
我又往后退三步,恭恭敬敬的道:“微臣立誓,微臣对此事毫不知情,微臣只是为雍宛韬送行已谢他近两年的照顾而已。微臣对陛下的忠心,还望陛下信任微臣。”
“你都不信朕,居然要朕信你?”
隐约之中,我听宇真如此说。
“好了,你下去吧。”他反复摇头,这才半抬头看了看我,道。
我恭敬道:“谢陛下,微臣先行告退。”
我与宇真之间种种,无论情,无论义,甚至君臣的忠诚、甚至君臣的信任,已彻底崩裂。
如此,我也已算违背了当初所立下会对他尽忠的誓言。
莫非立誓……就当真是为了毁诺么?
退出昭政殿的最后一步,我听宇真如此呢喃:“很好!慕卿阳,你做的真好!”
此中深意,我已不愿再多想。
好不容易下了的决心,好不容易死了的心,都不能因任何事任何人再改变。
宇真,你我终于,不再欠彼此什么,昔日点滴,于今日,都算清了也还清了!
第十九话
宇真究竟想些什么,我已经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如今我与他,不过君臣。
除此之外的任何关系,都没有,我也不希望有。
随着雍州渐渐纳入宇真管辖之下,其余八州也有些许异动,从前朝廷用计收回幽、豫二州兵权一事,如今连着雍宛韬的遭遇,任谁想来都知道不那么单纯。
而宇真,以他脾性,是不会单纯满足于取回九州兵权那么简单的事,他要的,是九州的统治权,是要九州子民真正知晓,林翰的主人究竟是谁。
为此,一步步都在他计划之中。
这几日夜里无事,我也会想想,其实这些年来,外人都道我做了宇真的左臂右膀,一步步靠着自己的实力走到今日这个位置。可仔细想,有哪件宇真不赞同的事有真正做到了的?
没有!
我所想,我所思,我所说的,无一不是宇真心中早就盘算着的。
无错,并不是宇真一句我做一件。
然,从前宇真对我灌输的那些点滴,早就潜移默化。我顺着他的想法走,于是走不出那个圈,我所想的与他所想的并无太多差异。
他真真将我的心思和脾气,抓得一清二楚。
想来……真寒!寒透了!
呵,偏偏我还曾不自觉那么多年,还沾沾自喜那么多年!
慕卿阳,你究竟有多少东西是自己的呢?
“大人,轿子已经备好了。”
我换上官服,整整衣冠,踏出房门。萦珲,在屋外候着。
据他所言,是他自个儿同宇真说了要跟着我,事实如何?我也懒得计较。
只是今日萦珲的神色,有些怪。
我撇头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句:“你想说什么?”
萦珲一愣,蹙紧的眉宇没有丝毫的松动,我瞧着他紧闭的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笑,“你不愿说,那便罢了。”何必强求呢?
萦珲拦住我,道:“大人,今日可否不上朝了?您的旬假不是还未休么?”
“理由。”我冷眼看他,不晓得究竟何事,是宇真……又要做什么了吗?“萦珲,你什么都不说,让我如何做决定?”
他这才道:“我方才得知,昨夜御史大夫连夜差人上了折子进宫。”
“薛凯?他说了什么?”瞧萦珲这模样,多半是同我有关。薛凯此人,我也多少算了解了,他这等脾性,早把朝中可以得罪的人得罪了。可这样的人于林翰、于宇真,都是必要的存在。至少现下,是必须存在的。
“御史大夫弹劾的正是大人,似乎是说大人在协助陛下收回雍州时,以色侍人辱乱朝纲。可事实分明不是如此,陛下为此也很生气。”萦珲顿了顿,打量我的神色,又道,“大人也知道御史大夫的性子,陛下即便不说,他今日一定又会提的。”
“以色侍人,辱乱朝纲……”我笑了,仔细咀嚼薛凯这八个字,每一个都没错,“事实也没差多远,让轿夫准备吧。”
“大人……”
我摆摆手,掀起帘子回头道:“萦珲,你跟在宇真身边那么多年怎么连这也想不通?既然做了,就莫怕别人说,何况薛凯所作所为不过是他身为御史大夫的本分。”
这日早朝,一切如萦珲所言,宇真对薛凯之前上呈的奏折只字不提,只当没发生过。而薛凯似乎也早料到如此,在宇真宣布退朝时,再次呈了这个折子。
这一回,众目睽睽,薛凯的一言一语,满朝文武都收入耳中。
我冷眼瞧着薛凯义正词严,瞧着庙堂之上百官窃窃私语,多大的笑话,一国之相竟以色侍人用卑劣的手段得回雍州,如何看都有失国体。
而这些,似乎都与我,没有多大干系。
我只是听,只是看,笑着听他们如何说我,笑着看宇真紧拧眉头不发一语,有些事,即使他身为君王也阻止不了,这一点,很久以前,宇真就该明白。
下朝之后,薛凯跺到我面前对我说了声抱歉。
我有几分诧异,于是问他:“薛大人何错之有?怎么说起抱歉来?”
薛凯仔仔细细的瞧我,道:“我这样弹劾你,你竟不生气?”
我摇头,“大人只是尽自己的本分,御史大夫的职责便在评述百官功过,若不上这本折子,才是大人的失职。”
薛凯笑了,“慕卿阳,你变了,若是换了两年前的你,早就站起来骂我了,你的年少气盛已经都被磨平了么?”
或许,是的。两年前的我是什么样子,连我自己都快忘了,那般冲动,那般在意功名。“薛大人,你我在朝为官,为的是陛下为的是百姓,我要这年少气盛何用?大人也曾说过,冲动者成不了大事。慕某无意于成大事,但能为百姓尽一点心,慕某愿为此鞠躬尽瘁。”
“你可曾记得当日我说过,我等着看你成为林翰名相的一日么?”
我点头,确实,他说过。
“此刻我可以告诉你,你已经有这能耐了。如今的你,在你现在的位子上,当之无愧。只有真正宠辱不惊之辈,才能无愧高位。林翰有臣子若你,是林翰的福气。”他了然的笑了笑,又道,“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大人的性子与令尊真是愈发的相似了。”
“多谢!”我笑,却无感情。
换了从前听人那么说,我会很高兴。
可如今,当我一切决定都以做下时,这些美名亦好,臭名也罢,于我,都不具任何意义。
不过是耳旁的风,吹过而已。
“慕大人,薛大人。”
我回头,打量叫住我二人的蓝衣人,此人正是这些年跟在宇真身边伺候的宫人,姓梁。
那宫人笑嘻嘻的作揖行礼,道:“慕大人,陛下召见,命您速入昭政殿。”
“劳烦公公通报,慕某这就去。”我笑了笑,朝薛凯道别,便转身入宫。
自雍宛韬一事后,宇真就未再召我入宫。
政事堂仍旧隔三岔五便有需要商议的政事,而徐牧之所言的政议又皆似宇真的想法,如此推敲,发生了些什么,并不难猜。
是宇真试探我也好,隔离我亦罢,如今我只等着那件事一了结,什么林翰啊、国事啊、权力啊都与我挥清了关系。
“微臣参见陛下,参见滠亲王。”我微微躬起身子,向殿内二人问安。
“慕大人,哥哥,我先回宫,不打扰你们说国事了。”
萧衍朝着我笑了笑,就匆匆离去。只是不知是否错觉,他临走时的笑容,有几分怪。隐约的,我觉得萧衍有些变了,至少不再是雍王府中那个唯唯诺诺的质子。
宇真拂手示意我坐下,他道:“今日薛凯的折子你也听到了,慕爱卿,你欲如何?”
“一切但凭陛下定夺。”我顿了顿,道。
“凭朕定夺?”宇真抬起头瞅着我,抿着的唇稍稍牵起了个弧度,“为何朕瞧你满不在乎?你方才同薛御史聊得很欢呵。”
我暗自叹息道:“启禀陛下,薛御史按着职责办事,御史大夫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他上折弹劾,并无过错。既无过错,臣与他交谈应当也无错。”
“呵呵,慕爱卿如今的性子倒变得厉害了,你莫不是忘了他在弹劾谁?难道方才殿上那班人的闲言碎语你就没听到么?”宇真依旧笑着,可他的眼,已有怒意。
“微臣都有听到,陛下也曾说过,嘴巴生在别人身上,我等阻止不了。”我笑道,那些窃窃私语其实不难听,毕竟还是在台面上的,毕竟他们还忌惮我的身份,只是背地里会说些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说,如何?
不说,又如何?
我阻止不了,我管不着。
宇真看着我,抿了抿唇,我见他徐徐起身,跺到我面前,叹道:“你……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昔日薛凯说要参你一本,你不是立马跳起来了么?卿阳,你该知道,这件事只要你不承认,朕就有法子压下去。薛凯那张嘴朕也有办法让他不说话!”
天子都站着,我这个为人臣子的又如何敢坐?我也站起来,往后推了两步,道:“陛下,压下这事儿却压不住别人的嘴,薛御史名声在外,有他在朝中自是一面明镜。朝中不能缺一面明镜,薛御史的嘴巴也不能堵上。”从林翰目前的状况看,薛凯自有他存在的必要,否则宇真也不会留他至今。
这人激烈的言辞和不阿的品性不知让多少人恨的牙痒痒了,他至今仍能在朝中立足,就代表宇真需要他,林翰需要他。
“卿阳,难道你要我处治你么?”宇真眯起眼,变了调子道。“薛凯说的既不是事实,为何朕不能办他?”
“臣惶恐,”我抬头,勾起嘴角浅浅的笑,“恕臣斗胆,薛御史所言并无虚假,这一点,陛下心里也该清楚。我朝早有明训,不得枉贤臣,庇错者。”
“你的意思是……薛凯所言,‘以色侍人辱乱朝纲’确有此事?”
有么?
我忽然想起雍宛韬,他究竟何时起察觉我在利用他呢?他究竟为何还能载明知道的情况下说出‘不求胜同寝但求死同穴’的话呢?
这样的欺骗换了我是如何都忍不了的,为何他能忍下?
甚至到了今日,还不回头呢?
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
不自觉的,又添几分笑意,我看着宇真,道:“薛大人并无虚言,这点陛下应该知晓。微臣以为,徐牧之大人已禀报的很明了。”
“好,你字字说你恕罪、说斗胆,偏偏你说出来的话句句胆大包天!慕卿阳,你可知若认了这些罪,朕大可赐你一死以保国体?你可知道你手里最后一块免死牌已叫雍宛韬用去了?你竟不回头!你居然还不回头!”宇真凝着我,说得好似字字揪心。
至少看似,确实字字揪心了!
“陛下,臣不是不回头,只是谨遵陛下教诲。陛下今日偏袒了微臣,薛大人明日就会将这一切记入史册,陛下既要做千古名君,就不能留下任何话题来。”我笑,并不将之前宇真的话当回事,“微臣想说的,想申辩的,只有这些。”
他在史上会是明君,但我慕卿阳多半不会是贤臣了,一字都不见于史已是大幸,只怕最终还要落得个佞幸的下场。
该笑?或者该摇头?
这些身后事,与我何干?
“哼,”宇真也笑,边笑边摇头坐回去,他吃了茶,说,“你变得真快,卿阳啊,你变得真让朕措手不及。朕也不晓得这究竟是好是坏呢。”
我不语,宇真这番话,我并不否认。要我同以前一般模样?这难度可不止一点。
他又道:“朕昨日见了这折子心里就想今日要如何安抚你,朕以为你会与薛凯争论一番,却未料到堂前你平静的好似他参的不是你一般。朕也以为你那时不发作事后必要用些手段,岂料你竟与薛凯相谈甚欢?卿阳,你真叫朕诧异,朕如今是看不透你了。”
是,宇真,如今我也不愿你再看得透我了。
“薛大人所言甚是,微臣寻不出辩驳的法子。”我低低一句。
“呵,以你的聪明才智岂会想不出法子?朕瞧你压根是不想推翻。亦罢,这事儿轻描淡写的也不是不好处理,朕今日召你来薛凯这本折子是一桩事,还有一桩,朕以为你会有兴致听听。”
我有兴致?我敛眉,心中暗自揣测,于是道:“微臣洗耳恭听。”
“朕已派人邀来八州封王,请他们入京一叙,如何安置他们,朕就交托与你了,你可愿应下?”宇真微微笑,他自然清楚我不可能推拒。
既然是八州封王,幽王就一定会到,如此美事,我怎会拒绝?
“微臣定当尽心尽力,不失了朝廷的脸面。”我作揖,恭敬的道。
这一次,我要做的,我一定会做到。
这事儿,也确实拖得够久了。
“好,卿阳,这事你若是办得妥当,薛凯所呈一事大可功过相抵。朕就等着看你的准备了。”
“臣……领旨。”
低下头,我笑。
幽王,多年前的债你也该偿,该了断了……
***
若换作当年,这八州封王可不是那么好请的,就算是每年一轮的天祭也未必凑得齐。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分明晓得这是鸿门宴,还一定得付。
这些人的心思,值得好好琢磨。
尤其是幽豫二州,宇真送去的请柬我看了备案,语词无比委婉陈恳,却丝毫没有拒绝的余地。
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我并不以为,在上位者有多少能如雍一般认清形势,给自己留一条最好的路。
至少,幽王不会。
否则,他不会这几年来依旧小动作频频,试图做些以卵击石之事。
可我,就要他的有勇无谋。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啜一口云绿,我笑了笑。
这茶时前几日卿涤差人送来的,随茶还附信一封。不过寥寥几笔,只问雍州风景可好。如此简单,我却已出身冷汗,他远在瑛州慕家,且我与他多年未见也少有书信往来,他竟能将我心思拿捏的如此之准。
说来,我与慕卿涤真正相交也就一两年的事儿,他都能猜到我要做什么,何况宇真呢?
宇真是否摸透了我的心思,我不知,也不敢想。
如今,那些不在我控制之内的事,我都不敢想了。只生怕,希望那么小,失望却翻倍的大!
“慕大人,奉州、幽州郡王已到,臣等已按一等宾礼遇奉入理藩院。”
这几日各州封王将陆续入京,我为筹备此事,已连续五日在尚书省内逗留未归。每日都是萦珲打点起居。
我一拧眉,朝新上任的鸿胪寺卿余慕尧撇了眼,道:“余大人,理藩院当是主管一切外藩政令之地吧?”
“是。”余慕尧显然不明我意,他看着我的眼神多是疑惑。
我笑,话锋一转,道:“即是如此,那我问你,八州之地可属林翰版图?”
“大人,可历来这些封王入京都是住理藩院内的。”他偏头想了想,答我。
我又笑,支着下巴道:“无错,虽是历来如此,却不意味历来都是对的。余大人,八州都是林翰的八州,那封王最多只是外官,非外宾,你还是另行安排住处吧。柳卫府不是专设了招待回京外官的地儿么?”
余慕尧一愣,想了半天才说:“大人,这使得么?臣有错,可人住都住了?”
住了也得赶!我眉头一挑,道:“实话实说,余大人,或者你认为,陛下该被这几位小小封王骑在头上?孰君孰臣你该清楚,从前未做的规矩,今日就一并做了吧。”
“可……”
“这几位王若是闹起来,我不负责;但倘若是陛下责怪下来,责任由我一人担了。你就去做吧。”我浅笑,自是明白余慕尧的犹豫究竟为何。
我朝对这几位封王素来都是奉若上宾很是礼遇的,此番突然换了颜面,他摸不透也属正常。
可这回宇真请他们来可不是吃茶说笑的,宇真要的,是八州的兵权,宇真要的,是完整的林翰!
这下马威,一定要下!
至于这些人是否能明白形势,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譬如幽王,我巴不得他不明白不清楚,如此,对我,才是最好。
过了几日,余慕尧又来报,说是除豫王尚未到京外,其余都已迁入柳卫府。他并未多说是如何让他们迁入的,这点值得称赞一番。
通过萦珲,我晓得此人为这桩事费了不少心思,他却不邀功,知进退懂分寸,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午后,宇真传来旨意,招我入宫。
我心道,他多半已知晓我的计划。
果然如此,一入昭政殿,宇真就劈头一句:“卿阳,这回朕虽全权交托与你,你也莫要失了分寸。”
“臣知道。”
宇真摇头轻笑,“你晓得分寸朕便放心了,只是怕你忍不住罢了。卿阳,你若真想做,朕也不阻着呢,只是切记要寻一个好理由,朕可不想再为你收一次烂摊子。”
他所谓烂摊子,约摸便是上一回薛凯弹劾我一事。我点点头,道:“臣谨遵圣意,定不辜负厚望。”
“呵,”他勾起嘴角笑了笑,“你竟也跟朕打起官腔来,你心里想些什么,朕还会不知?仿效前人杯酒释兵权那是好的,适度即可。朕今日要你来,无外乎提点你一下,也给你条后路。”
我不语,心里猜测宇真所说的后路。
待他取下一旁的剑时,我大约明白了。宇真已完全默认了我即将做的事,他这是在授权。
“陛下……”
“你就收下吧,为君上除奸佞,不该是你为人臣的本分么?”他偏着头,笑了起来。
我敛眉,道:“臣遵旨。”
“那便好,夜里的晚宴,你再好生计算一下,可不要出了疏漏,损了我朝的面子。”宇真含笑挥手,示意我退下。
我捧着剑,步步后退。
走出昭政殿,我与萧衍错身而过。
这一次,我忘了行礼。
宇真这一步棋,下得真是精准。不过一把御赐之剑,又打乱我全盘计划。
一切,确实要好好从头算起了!
***
理藩院本不属我管辖,但因此番八王入京,宇真全权交托与我,我只好同理藩院再打一番教导。
约摸是我给八王的下马威顺道也折到了余慕尧,之后理藩院对我所做再无反驳。
一点一滴,都照着我的计划进行。
“尚书令大人,一切都准备妥当,请您核查。”余慕尧手持奉纸,小步行至我面前。
我接过,冷眼看尚膳局呈上的美食,挑了些许看了看,我笑云:“劳烦禀报陛下,一切就绪,只等八王出席。”
今日奉上的食物再美味又有何用?恐怕这班人都食之无味。
宇真所赐之剑我从昨日起便随身佩着,虽然知晓宇真的打算,但这回,他似乎小看我的决心了。
渐入黄昏,八王一一入席,除却早被收回雍屺王封号的雍,其余人都各自入座。他们的神色并不见得多好,想来这些日子也受了气。
“臣慕卿阳见过诸王,这几日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多多包涵。”说这话时,我抬眼冲着一脸不满的幽王笑了。
我不会忘记多年前的那一日,我抱着阿爹冰冷的身体,骗自己他还有余温。阿爹当日所受的一切,今日我要一一讨来。
只可惜,场合所限,无法做的太过呢。
一刀了结,也算便宜了你。
幽王瞅着我,似是在想些什么,久久后,他才道:“哼,招待不周?本王只道慕大人乃昔日朝凤阁大学士慕陨辰独子,大学士可曾是林翰朝中礼数楷模,大人似乎并没学得多少。”
我笑,按慕家规矩,往生者是不得摆在嘴上亵渎的。即便阿爹不算慕家人,幽王的挑衅也非我所能容忍。只不过,这小小的一时,我还忍得了。
我道:“家父过世的早,卿阳无人教导确实不知礼数,让幽王见笑了。”
“你!哼!”他拂袖,不再多说。
幽王此人,的确有智有谋,而且足够果断狠心,放在当下,也有王者之风,只是他身上多了最致命的弱点——太过刚愎自负,亦是如此,当年他不接受新税制与筑堤防洪之策,失了民心。
只是这一点,已注定他今日的覆灭。
这可是半点怨天不由人。
今日宇真的提议,他必定是第一个冒头的,昔日九州之首,那他开刀也最最恰当。
这一些,我已细细琢磨了许久。
这一刻,我也确实等了许久。
不过多久,宇真在列席官员的簇拥下步入羧院。我凝目一看,心下晓得宇真今日也作了十全准备,他身上所着的,虽与平日龙袍无异,但里头却加了一层轻薄的铠衣。
他挥手示意众人落座,舍御宴在乐官的吹奏中开始。
宴上的舞由理藩院准备,我并未如何插手,今日一看,竟也有几分风味。我随跟在宇真身边很多年,但这种场合我素来不多参与。确如他所说,即便身在官场,性子磨得平滑了,可这种场面我仍不习惯。
宴间,悄悄打量那几位华服装扮的王,只有几个不明事理依旧一幅欢天喜地模样,其余多是笑在脸上,却不到眼中。
譬如豫王,嘴角牵着,眉居然紧蹙。这等动作,也有难度。
我浅浅笑了起来,不自觉的轻松几分。
好戏马上就开演了,我如何能不欢欣,不期待?!
舍御筵进行了约摸一个时辰,宇真笑着揭开正题,他要收回兵权,请在座诸位王者安享晚年。
我立在宇真身后,扫过这几人的眼。
幽王不出我所料果真是第一个冒头的,他站起身,拧眉正色道:“旻帝,这就是你邀我等前来的目的?你莫忘了我们的封地可是祖皇帝所赐,莫非你相违背祖训?”
我冷笑,道:“幽王,即便你一族是祖皇帝钦赐的封王,可君臣终究有别。微臣也记得,祖皇帝只说朝廷不得干涉各州之治,但未曾说过,封王可对陛下失了礼数,难道您不奖陛下放在眼中?”
他狠狠瞪我一眼,愤愤不平的念了句:“陛下,是……是本王逾矩了。但陛下,祖皇帝定下的规矩您真的想废了么?这里满朝文武,陛下真要作出大逆不道之事?”
“朕未曾这样说。”宇真啜了口琉璃杯中的佳酿,不轻不重的来了一句。
“陛下要插手八州之事,不等同于违背规矩?或者说是本王一人听错,诸位封王,真是本王会错意了?”幽王转头,对身侧几人使了个眼色。
我见状,先插了一句:“确实是殿下会错意了,陛下一心为林翰子民,何错之有?殿下,您不会忘了,那年幽州大涝,贵州子民是如何迎接陛下亲兵入内的吧?微臣不敢说殿下何错,但殿下竟弃幽州子民性命于不顾,这本就违背了祖皇帝勤政爱民的训斥,若说大逆不道,陛下绝对比不上殿下。”
“慕卿阳,这里哪来你插嘴的份!”幽王怒道,他看向宇真,斥道,“这就是当朝的尚书令?竟可对本王如此无礼!实在放肆!”
“放肆的是你,幽王,你屯兵造器陛下已不追究,你此番入京,居然还暗自领了五百精兵,你是在太过放肆!你以为京兆是你的幽州任得你胡来么?”我正色道,必须要在这几位封王连成一气前,先灭了幽王的威风。
即便他们心中如何不将朝廷,不将宇真放在眼中,但造反之名,无人敢背。
“你……你胡扯!”
我一步步走下,道:“我自然不会胡说,把人带上来!幽王,祖皇帝念你的先祖建国有功,忠心一片才赐了幽州于尔等。如今,你竟以此来报么?”
“慕卿阳,你以为本王三岁毛孩,会着了你的道么?”他一手指着我,大声道。
我退开一步,侧身看三个守城军压上两人,这两人,不巧正是幽王亲信,只是这回没带来京兆,但与他熟悉之人,都见过。
其中一人缓缓跪倒在幽王面前,道:“殿下,是臣等办事不力,殿下!”
“你们背叛我?你们居然与慕卿阳串通一气?好你个慕卿阳,你居然设了这么个套让我来跳!”幽王双目一瞪,紧紧盯着我。
我依旧微笑,只说:“幽王殿下,事已至此,你又想如何狡辩?慕某不才,若非日前抓住了这几人,慕某还从未见过呢。”
我抬起头,看宇真神色。
他眉目流转,嘴角微微勾起,对这一切,应是极为满意的。
只是那么一瞬,幽王竟从座位上跃起,扑向宇真。
我猜测他的性子可能会如此,但却不料他竟真的如此冲动!
刀起。
刀落。
沿着森冷的剑锋的是一滴滴往下坠的鲜红。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杀人,却一点不觉得怕。
我想大声笑,却也知道该顾及最后的礼数。
微微屈膝,“陛下,微臣用御赐之剑斩了叛反之臣,请容臣先行离去,换下一身污秽。”
“准。”
只是这一个字,我等了那么久!
真的等了很久!
从我见着不会与我说笑,不会再摸着我的头斥责我的阿爹后,竟已过了那么久!
步出宫门那一刻,我笑了。
不知是不是这几年来,唯一一次的放声笑。
阿爹,该做的,卿阳都做了。
都做了……
你看到么?
宇真,这一刻起,我终究可以离开你!
第二十话
“大人,我们已经到雍州了。”
我睁开半眯的眼,懒散的应了一句,“萦珲,你又错了。我已懒得再说你了。”慵慵的打个哈欠,我掀开马车帘子,望了望外头的景致。
“萦珲,我们走了多久了?”我问。
萦珲驾着马车转过头来答:“不足一月,大人……”
“卿阳!”
他叹气,道:“卿阳,你来雍州之事,没知会雍王么?”
好倦,昨日果真不该去邻近的夜市么?我努力的睁着眼,回道:“没,萦珲,无论如何,都是我欠他良多,今日我来雍州寻他,雍宛韬即便不搭理我也属正常。”
“可……若非如此,卿阳日后做何打算?”萦珲的语意中有些支吾,我不晓得他在盘算些什么。
离了官场,人一下子懒了许多。
很多事懒得去猜,很多人也懒得去琢磨。
雍说得对,这样活着太辛苦,我不想如此辛苦。
“你说呢?萦珲,若你后悔了想回京兆,我不会拦你。”我淡淡的笑,若雍不留我,天下之大,我四处游走总是行的。
毕竟,游历是我曾经的梦,只是一直没时间去实现。
“不,我不是这意思,只是觉得该找个地方落脚,否则一路走下去……”
我看看萦珲的神色,偏头想了想:“盘缠不够?”
阿爹曾说钱财乃身外物,入朝为官之后我就很少为这档子事操心,一直都是管家与萦珲看着的。说来,我还真不知这些年来我留了多少薪俸,够不够这趟路程。
“非也。”萦珲停下马车摇摇头道,“你的薪俸我都兑了银票好好收着,身上的碎银子也足够我们再走一两个月,我只是怕你劳累。眼下虽是初秋,可不久之后也会入冬,总该找个地方歇歇会好些。”
“也对,还是你考虑周到。我无妨的,这种事儿你做主就行了。若我不留在雍州,我倒想四处走走看看呢。”我笑,又拉下帘子继续眯眼睛睡。
那一日我离宫之后,就再没去过。翌日的早朝也已忽染风寒推托了去。至于朝中所云,无非是恭贺宇真收回八州的言辞,薛凯么,或许会再参我一本不顾国体。
宇真似乎断定了我没借口走,也对我并未在意。
本想一人走的,却不料那日在城外遇到了萦珲。
那一日,我问他,要跟我走?或者留在宇真身边?
这问题,就似多年之前我调任瑛州所问的一样。只不过,我不再是从前的慕卿阳,萦珲也有诸多变化。
答案会是如何,我猜不透的。
萦珲却应下了,出乎我意料的没有丝毫犹豫便拉来了准备好的马车。他早知道我要走,也早准备着要跟我走?
我的确不解,也不愿在问出个所以然。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萦珲此番跟我走,与宇真并无瓜葛。
我的直觉素来不准的,但是这一回,还是想信一次。
我告诉萦珲,不管他跟着我有何目的,甚至是为了宇真打探也好,我都不在乎。
萦珲只说:“你是我认定的主人。”
我笑问:“宇真不是么?”
萦珲顿了许久,真的许久之后,才告诉我:“陛下……不是了。”
“那么谢谢你,萦珲。从我离京那一刻起,我就不是什么尚书令,你也就莫要再称我大人了。”
萦珲应下,却如何都改不了。
我实在不愿多听这二字,于是也只好时时提醒他一下,所幸,近来少多了。
这是我第三次来雍州,头一遭来去匆匆不过十多日,第二回在此地住了将近两载,那么这回呢?
雍州……会否如我所想,是我终老之地呢?
我希望,是的。
我与萦珲在永欢楼用了午膳,我依旧点了那几道记忆中尚算香甜的点心,只是少许足以裹腹。
因为萦珲的跟随,我不必亲自去打探雍宛韬如今身在何处,这一点,萦珲远比我擅长许多。
而雍宛韬在失了雍屺王头衔之后会是如何境地,我是想过的,设想过许多回,也晓得以他的手腕、才智并不会过得糟糕,只是当我看到眼前这座大屋时,还是忍不住愣了又愣。
“萦珲,你确定无错?”抬头看硕大的门匾,可这世上雍姓之人也未必独一无二。
萦珲略略低头,道:“是,雍王离开雍州之前似是已打点好一切,只是这座庄园应当是雍王早前的私业。”
抬眉,私业?我不禁冷冷一笑,我自以为知他甚深,却没料到雍的身上,我还有许多,都不知道。
如同我未将所有都告知于他,这样很公平。
我明白,却还是有些不舒坦。
我上前几步,轻叩雍府的门,未过多久,便有一个小厮出来应门。
一身蓝衣的人,我有几分眼熟,他指着我道:“你……”
想来是雍王府的旧人,我道:“我前来造访你家主人,麻烦通报一下。”
那人点点头,转身往里面跑。
见他如此,萦珲松了口气与我说:“终于到了,到了就好。”
我微笑,心想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萦珲,你没瞧见么?方才那人是认得我的,而他眼中也实在谈不上善意。”
我对雍的所作所为,足够他周遭人憎恨我一辈子了。
“可这里毕竟雍王最大,只要他护着卿阳,应当会没事吧?”萦珲回道。
我笑,若世上之事真能如萦珲所想那么纯粹就好了。我不也曾经以为世事很纯粹的么?
果不出我所料,出来的人并不是雍,而是雍府的管家。一个曾多次劝告雍不要为了治好我的寒症东奔西走失了民心的老人。
他或许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一心一意向着雍的人。
自然,他也不会对我摆什么好脸色:“慕大人,主人得了失心疯,不便见客,属不远送。”
他的模样仿佛要将我卸了十八块,我笑:“管家也知道这不过是放过雍的托词罢了,又怎能拿这番话来敷衍我呢?而且,我也不再是朝廷钦官,你无须客气。”
他蹙了眉,直言:“慕卿阳,你们京兆人已经很卑鄙了,怎么还如此不要脸?先将我家主人陷害入狱,如今又来求和么?”
“在下不是京兆人,在下身在绕州长在绕州。我只是想来拜访雍而已,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目的。”
“哼!谁信?你不要再惺惺作态了。我实话实说,主人不会见你的。你若识相,就走吧,我们雍府不欢迎你,雍州也不欢迎你。”他作势要关门转身。
我一手卡在大门之间,道:“管家,劳烦通报一下。”
“你别以为主人还会想见你!”那老人又推开门,狠狠的盯着我。
“可我今天就是要见他!”我神色一正,也不退让。
“你……”老人一拂袖,趁我不注意时,用力的将门推上。
那力道恰好振到我凑前的额头,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卿阳!”萦珲急忙将我扶住,透过他的眼,我依稀见到了些许红,“你受伤了?他们怎得这么野蛮,我先带你看大夫去。”
我摸摸额头,果然见了血,“不用,随他去吧。”
“卿阳!”
我不理他,只是对着门内大声道:“老人家你若不通报,我便在门口等他,等到雍宛韬出来之时。”
这话,我相信他是听到了的。
萦珲揽起我的肩,道:“你得去看大夫。”
我对他摇摇头,微笑道:“萦珲,我同你打赌可好?”
“现在不是打赌的时候!”他似乎很焦急。
我又笑:“我来赌,我在这里等他三日,三日内雍若不出来,那我就随你就医,我们离开雍州,不再踏足此地。在此之前,你就由着我吧。”
“卿阳,可那人不帮你通报你又能如何?我去帮你寻他来。”
“不要,萦珲,随我等着吧。”我借着他的力道减轻自己的晕眩,就这么着吧。
今日之事,即便此刻雍宛韬不知晓,以他的耳目,下一刻自然会知道的。
我能猜出他的心思,只是我猜不到他的时限,是否能与我的相合。
雍,这回我就等你一次,但,只此一次。三日之内你若不出来,便当是你我无缘。
等待远比我想象中漫长,夜半还飘起了雨。萦珲拉着我靠近雍府的屋檐,稍稍借了些地方。只是雨势越大,我与他还是湿了一半。
期间他又劝我离开,只是我跟他的赌注一定,我执意如此他也没办法。
一日……两日……三日……
昏昏沉沉分不清时间,只能借日出日落来计算过了多少天。
“卿阳,赌注过了,该走了。”
额头上的伤萦珲替我简单的处理了下,可这几日风雨,我本就没调理好得畏寒的毛病又犯了。
实在是想睡了。
于是只好点头。
原来,我与他竟是无缘。
“卿阳……卿阳……卿阳……”
转身之际,耳边传来这个声音,我眯起眼,眼前的人仍旧变了两个人影,我靠在他怀中微微笑:“雍,你比我料想的要晚。”
“卿阳……”
这声音,我很熟悉,曾经听他叫了无数遍了。
原来,上天待我不薄,我与他,终究还是有缘的。
***
醒来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是眼前朦胧一片,隐约看的到一张模糊却熟悉的脸。
我挪了挪枕在他臂上的脑袋,微微偏了下。
真好,上天总算让我与他有缘。
“卿阳,卿阳,你醒了?”雍应该是感觉到我的动弹,立马清醒过来低头看我。
他严重的喜悦毫无修饰,一览无遗。
我略抬起,吻他的额。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连串的咳嗽。嗓子里似有什么要出来一般。
雍宛韬赶忙将我扶起,轻轻敲打我的背脊,他焦急道:“怎么样?你忍着别老是咳,我给你拿药。”
挥手,不理他,“不吃。”
才刚醒来腹中空空如也,没好吃的让我裹腹亦罢,居然还要我吃药?
无视。
雍起身,侧头瞧了瞧我,忽然笑出声:“卿阳,我从不知你有如此任性的一面,我真喜欢。”
任性?我么?
回味方才举动,确实可说任性。
雍又道:“这药是特地请大夫做的,味道跟糖丸子类似,很清凉,你试试再说可好?”
不是被他的话打动,而是这药丸子被摆在面前,溢出一阵清香,我忍不住扔了一颗入嘴里,的确如雍所言,像糖丸子。
“怎得特地寻人去做?”我百无聊赖的问他,这丸子虽香甜,但还吃得出许多味药材,炼制起来绝非一日二日。
雍又靠近,抱着我轻笑:“我信你一定会回来,一定会来寻我。卿阳,我一直相信你会来的。”
抱着我的手,微微的颤抖着,为此,我莫名狂喜。
雍,这是否代表,你是真的在意我?
“你又凭什么如此自信?”我稍回头,窗外看不清什么,想来应当是夜里。我究竟睡了多久呢?
他拉着我的手,道:“我不自信,可是卿阳,我必须得让自己相信,你会回来,你会回来,每日每日都对自己说不下十遍,那么久而久之,就那么深信了。除了冀望这个,你让我还能如何自处呢?”
“别把自己说的那么可怜,雍,你从不做没把握的打算,不是么?”我挑眉笑道。
“我做过了,遇到你之后就做过了。”他轻叹,并不多作说明。
可即便这样,足以让我沉默。是的,他做过没把握的事,并且尝到了苦头,都因为而起。
雍见我不语,又扯开话题:“卿阳,我确实未曾料到,你竟来的如此快,如此之快,你晓得么?我原以为我要等上好多年的……”他停声,紧紧地用着我,头侧在我肩上,他的手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
自然,我也不负众望的又咳了起来,对上雍宛韬那双满是歉疚的黑色眼珠。
“没事,只是咳着咳着挺不下罢了。”我收声些许,答他。
而雍却不多话,只说了一句——抱歉。
我笑问他:“是为方才抱我太紧?还是前几日拒我于门外?”
“卿阳……你那么聪明,该知道的。”雍不再看我,只是闷声道,“你以为我这几日就好受了?我明白你在外头吃苦,我想去看看你,可是不行,我只能把自己关在屋里,反复的走来走去,不停的担心。你知道……你知道这几日我又是如何过得么?”
我不接话,等待雍肚子说下去。
许久之后,他才长叹一声,道:“雍府不是我一人的,我要考虑到别人。只有考虑到他们,你才好无忧的在此地生活下去。我不怨,那些人日后在我面前一套背后一套,若是你被他们气走了,我该去哪里寻你回来?”
语罢,他又不再说了,只是牢牢的揪着我的衣角。
那模样我虽看不到,但可以想象,很是稚气,定是与雍平日截然不同的稚气。
我浅浅的笑,“你说的我都知道,也都能明白。”
如雍所言,雍府不是他一人的,而雍府上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人想要留我。他若不顾他人意见执意留下我,即便那群仆人不说话,心里总是不舒坦的。
我的所做所为,也算是一种很敷浅的赎罪。
“管家来知会你的?”我问他,不愿之前努力全都白费。
雍宛韬点点头,“嗯,他若不来,我也要出去的。卿阳,我都不晓得你额头受伤了,我若早知道,决不会等这么久,决不会……”
捂住他的嘴,这些都已足够,至于我同萦珲的三日之约,也不必再提起。
“萦珲呢?”
雍显然不乐意我提及他人,只是撇撇嘴道:“我把他安置在客室了,你将他带来做何?”
“他要跟,那便跟了。雍,我已不愿再去猜测他人所想,还有他们心中的算计,这些都很累,你知道么?”
真的很累!
雍应了一声,又说:“你睡了整整五天,我差点都急昏了,守在你身边也不见你醒,以后可不能如此!”
“呵呵,”我笑,低声喃了一句,“也不晓得谁害的。”
“是我错,是我错……卿阳,你终于又在我身边,这真好,真是太好了。我觉得,老天待我不薄啊。”他傻呵呵的笑起来,这样子与曾经谈笑间定风云的雍屺王查了何止百倍?
整一个傻子,一个生生的傻子。
但这傻子眼里心里,只有我。
我倚在他身侧,问他:“雍,我们无法同生,但一定可以死同穴吧?”
一定可以吧?
“嗯,一定。”
他握紧了我的手,紧紧的,松不开。
是的,一定可以,一定可以。
我与雍,不求同生但求共死,不求生同寝但求死同穴!
如此,足矣。
于我于他,都已足矣!
***
这之后,我在塌上躺了整整十日,才敛去一身寒气。
十日,听来似是漫长,与我却已属大幸,若不是雍本身备着的哪些药物,恐怕我还得再躺更长时日。
昨日下地时,本想问他为何准备如此多药材,话未出口,却对上雍那双渗杂太多感情的眼,赫然想起那前些日子说过的那番话——他信我定会来找他,他也只能如此深信。
一时间,竟是无言。
什么话都出不了口,面对雍的深情,我无以为报。
在床上眯眼又睡了会儿,萦珲推门唤我起身,他本来没啥表情的脸还有几分怒意,我招招手,笑问他:“怎得这副模样?莫非是雍怠慢了你?”
萦珲沉默走来,递上他怀中的暖炉,又替我垫高了睡枕:“不是。”
“那是为何?”我漫不经心的问他,心想早晨睁眼时雍还在身边,怎得我再睡一会儿他便不见了?
萦珲应当是看透我的想法,便道:“雍屺王去打点外头的事儿了。”
“外头?”对了,雍与我说过他虽不再是雍州之主,但还有些人脉可以做买卖,这几日他一直陪着我,我竟忘了这些,“萦珲,雍已不再是王,你也该改口了,叫人听见总不大好。”
“嗯,”萦珲点头,端上厨房炖好的粥,“先用早膳吧。”
我接过喝了两口,这马蹄竹蔗粥是雍特地命人准备的,也不晓得他是从哪儿晓得我喜欢这甜滋滋的东西,味道……竟同我儿时吃过的包一样。
只是不知,是真的一样,或是我已不大记得小时候的味道了。
我靠着床柱,心想应当是一样的,那包子可是阿爹亲手做的,我怎会忘了呢。轻轻的笑,又同萦珲说:“你想说什么便说,放在心里头总是不好。”
萦珲是个很能藏话的人,从我刚认识他时就如此,只是近年来,我似乎可以看懂一些了。
他愣了愣,拧拧眉头,我晓得这是他开口的前兆。果不出所料,没多久,他便说:“卿阳,我只是不明白你同雍……雍宛韬,他若爱你,之前怎会放你在外头风雨而不搭理?若你有个万一……”
我浅笑,“可我并没万一啊。”
“有了就来不及了,”萦珲摇摇头碎碎道,实在有几分老人家爱唠叨的模样,“何况你这一病就是半月,能算没事儿么。”
“也对,萦珲,我问你,那日雍把我抱进府里,他是何表情你可看清了?”我没看见可我能猜。
萦珲顿了顿,才道:“用担心远无法形容,可是卿阳,即便如此……谁又能保证……”
“萦珲,你以为经过那么多我还会信什么保证啊誓言么?我信的,只是雍宛韬这个人罢了。他所作所为,我都能想通,为何你想不透?再说你别忘了,我曾经如此待他,虽我只对付他一个,却确确实实牵连到雍王府上上下下,不平他们的心,我日后又如何在此地立足?”我摇摇手,阻止萦珲继续的话。
他沉默不再说什么,我晓得他多半已被我说服。之前如此,只是为我这一场大病鸣个不平罢了。
“卿阳信他?”
“是,我信他,我相信雍宛韬,不为他所说的话,只因为……他是雍宛韬!”猜忌能换来什么我已明白太多,我信他,只因他是他,这一点,于我已然足够。
至少我该庆幸,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如此纯粹的去相信,去相信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举动。
如此,足矣。
“有你如此相信,卿阳,我亦觉不枉此生了。”
回头,只见雍懒懒的靠在门口,面上尽是笑意。
不觉间,萦珲已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我与雍宛韬二人。
他踱到我面前,笑道:“卿阳,你可知道,你这一来我多了多少惊喜。惊喜你如此快就来寻我,惊喜你竟会说方才那番话,我以为我此生是听不到的。”
我微微红了脸,斥道:“听你胡言。”
他倒不害臊,只是抓起我的手放在脸旁:“不胡说,古语云,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却道,有你如此,我又何求?我都满足了,只要你在,我就满足了。”
听雍的话,我竟想笑,是真的笑了。
我整整神色,问他:“雍,你当真考虑清楚了?我是真的一无所有了,如此的我,你还要?”
他揉揉我的发,道:“卿阳,我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你而已,你是谁?你有多少家财多少权势,与我都没关系。”
雍真的太好太好,好的我,必须要说实话,我不愿,多年之后他会因事实而指责我,虽然,他有太多指责我的权利。我合上眼,冷然道:“我无法不爱宇真,但却不会再为他鞠躬尽瘁,甚至不愿再面对他。雍,或许我倾尽一生都无法爱上你,可我一定会在你身边。这样的慕卿阳,你要么?”
是否能爱上他,这问题太高深,也实在非我所能担保。
若雍求的仍是我的感情,我无法给他,也无法确认以后能给他。与其日后两看相厌,不如今日说个透彻。
“卿阳,我无须你爱上我,只要你有一点喜欢我便成了。要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已经足够我二人共享了。再说,我所要的不过就是与我共老的慕卿阳啊。告诉我,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么?就一点点!”他突然凑近,很近很近的。
我看着他的眼,看着他眼中的我自己,笑了。
“我对你,怎会是一点点地喜欢呢?”看他突然收了笑容,有几分恶作剧的得意,“我对你,是太多太多的喜欢了,这样的答案,你能接受么?”
雍低下头,亲吻我的唇,只是浅尝即止,他的笑容居然那么满足,“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卿阳,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呵呵,呵呵……”
看着傻笑的雍宛韬,我不禁道:“呵呵,两个傻子,我跟你都是傻子,天造地设的一对傻子。”
若我从前遇到的就是他,那该多好?
可惜世事不会重来,一切都已注定!
但能遇上他,已是太多的幸!
雍抬起枕在我肩上的头,理了理我的衣衫道:“起来吧,今儿个外头天气很好,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我拧起眉:“冷。”
他作势捏捏我的鼻道:“我已命人备好了马车,里头安了四个暖炉,是决绝不会冻着你的,就怕你嫌热呢。再说闷在屋里总是不好的,出去走走,射华山上开了种奇花,漫山遍野的浅紫色,我们去瞧瞧。”
“好,去看看。”
我相信,日后在雍州的日子,绝对不会闷的。
无论如何,谢谢你,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