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01

zuowei: 慕卿阳正传 1-10

  第一话

  人皆道生平有四喜,金榜题名便是其一。

  这般滋味,此刻我尝到了。这是我第一回见识了人的多变,前一刻还冷眼相待,后一刻便阿谀奉承,跟你熟得好似八拜之交。

  撇撇嘴,一手抓过别人馈赠的麻油辣翅,塞了满嘴。

  我叫慕卿阳,今年十二,便是方才圣旨钦点的甲等及第进士第二名,待得日后奉天殿上面圣受封之后便可一步登庙堂。可这不是我的初衷啊,一路考过乡、吏部、礼部、殿四试,直至今日登达榜眼,都只是意气之争。

  谁让隔壁阿狗子说我读书人没出息,我偏要有出息给他看!

  “卿阳。”唤我名的人是我阿爹,他是我见过最好脾气的人。

  也是最好看的人。我打小便与阿爹一起过活。我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一个温婉娴熟称之为娘亲的女子。娘亲这个词也是我从阿狗子那里听说的,因为他骂我说没娘的孩子。可自那之后,我没敢再在阿爹面前提过娘亲二字。只因那一日,阿爹紧紧拥着我,反复说抱歉。透过小屋微弱的烛光,我隐约窥得极难过的阿爹,所以我不提。

  阿爹的声音清冽而有穿透力,我拨开层层人群扑到他面前,亲昵道:“阿爹,阿爹啊。”

  他笑,想来也是习惯我的撒娇。阿爹揉揉我的发,他最喜欢揉乱我的发,然后看我乱糟糟的模样。阿爹扫过眼前的众人,嘴角牵开一抹笑容道:“诸位,吾儿虽是今年榜眼,可他年幼不懂事,有什么得罪的还望诸位见谅。”

  谁说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阿爹才是呢。

  那群人呵呵的附和,又拉杂了些其他小事,无外都是攀交情的。

  倒是阿爹的态度让我很意外。阿爹在我眼中从来都是一个温和如水之人,我们在绕州小村落里阿爹不会戴面具,不会如此作假。可今日阿爹的作为,却让我觉得他深谙此道。

  “阿爹,我好倦。”前几日殿试结束后,我就拉着阿爹在这京兆四处逛,此处不愧是林翰国国都,每一处都跟我从前知道的那些小地方不同。

  阿爹捏捏我的鼻,温柔笑道:“上去歇息吧。老板给我们换了间上房,今儿个你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上房?我蹭到阿爹身边,伸手摸摸那干瘪的荷包,于是问道:“阿爹,我们哪儿来银子?”刚来京兆时,阿爹为了省钱就租了一间小柴房,即便这样,这银子也花得极快。

  阿爹笑了笑,拍拍我的头道:“傻孩子,你如今是榜眼,方才那些个宣旨的差爷早就给你打点好一切了。”他看看楼下,又开口道,“卿阳,你……真想当官?”

  我愣了一下,一方面是阿爹的眼神。其实一路跟着阿爹往京兆跑时,我就隐约觉得阿爹来过此地,如今更是确定,否则阿爹不会如此熟悉京兆的一切;另一方面还真被阿爹的问题考倒了。

  我噘起嘴拉起阿爹的手道:“阿爹,反悔可还来得及?”

  我不是个有大志向的人,这点阿爹早就说过。印象中阿爹曾摸着我的脑袋说我是那种一碗小米粥一些菜叶子就可养活的小孩,我喜欢阿爹这样亲近我。

  考取功名,真的是我想要的么?我真不知道,至少该说,十二岁的我是不知的。

  阿爹没笑,他沉默的望了我许久。

  片刻后,我从他的口型隐约判断他说的话——总要回去的、总要回去的……

  回哪里去?我不清楚。

  可我知道,阿爹希望我留在京兆。

  “卿阳,你想做什么官儿?”阿爹又问我。

  我摇头晃脑的想了一通,然后道:“有哪些官呢?这些个东西阿爹都没教过我。”说罢,又蹭进他怀里。

  我喜欢阿爹,他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清香,就好似雨后山野间的味道。我的一切都是阿爹教的,小时候偷听村落里的夫子教课被阿爹骂了一通,然后阿爹就成了我一人的夫子。

  不过阿爹骂我的理由可不是我偷听,而是——那村中夫子教的太差。

  阿爹笑了起来,温温和和的笑声中带着几分调侃:“傻孩子,你连有些什么官儿都不知道也想做官?”

  我又噘嘴,不满阿爹如此小瞧我,于是绞尽脑汁想道:“做县令?不好玩,每天就是些谁家偷了鸡谁家少了鸭的;师爷?好像更不好玩。”没一个是有趣的,我瞪了眼阿爹,“阿爹你骗我,说什么考试很好玩,结果害我一人在里面关了整整七日,脑子昏昏欲睡,那些凶神恶煞还不放我出来。”

  阿爹见我如此,笑得更欢。他反手把我抱起来坐到他腿上,轻轻的道:“卿阳,做官可不容易呀,处处都要小心行事,阿爹担心你。”

  我喜欢阿爹如此,虽然我已十二,但还是喜欢阿爹把我当孩子看。我回头,却见阿爹向来温柔浅笑的脸上带着几分哀思,我拍拍他道:“阿爹,做官这么难?”

  阿爹的眼眸望向远处,窗外一片京兆繁荣景象,他淡淡道:“卿阳,你还小,不懂这些。”

  我不悦,拉起阿爹的袖口硬是扯回了他的注意,那双清澄的眼再次看向我:“我会懂的,阿爹,总有一日我会懂的。”

  他摸摸我的头,道:“阿爹宁愿你不懂,永远都不懂就好了。卿阳,你这回殿试可有见到什么大人物?”

  我见阿爹转了话题,也跟着他转。“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爷爷主考,阿爹你知道么,殿试的题目一打开啥都没,我看见身边几人脸都白了呢,真好玩。”说起这回上京赶考唯一的乐事,我笑了起来,眼前似乎还能看到那主考老头气的吹起的胡子以及身边几个书生颤抖的手。

  “是么?人都说当今天子虽年轻却是个治世奇才看来不假。卿阳,你瞧清皇帝张什么模样没?”

  我摇摇头,依稀只记得那人一身明黄高高在上,至于他几只鼻子几张嘴,我在那么下面自然看不清。“阿爹,那皇帝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呆会儿去看镜湖好不?我听人说哪儿冬天会结成块厚实的冰好似镜子一般呢。”我不要阿爹想着别人,于是提议道。

  我跟阿爹住的地方小小的,是绕州的一处小村落。绕州地处南方,终年都没见雪。可现下正是万物回春之时,即便京兆是北边,也没得雪看。

  “你这孩子,那湖水结起来可冻人得紧呢。今年冬天你就可以见到了。”阿爹的眼中有丝落寞,它闪得太快,我捉不住。

  虽捉不住那眼神,可我却肯定了另一回事——阿爹一定到过京兆。可我这十二年来从没来过此地,难道说阿爹年轻时候来过?我偏着脑袋想着说道:“阿爹,为何别人都管京兆叫瑶城啊?”

  “传说古时候这里盛产一种名为瑶的玉石,所以才得名的。方才不还说自己倦了么,怎么到现在都叽喳个不停?”

  我撇撇嘴,道:“我才没呢,是下面那些人太无趣,绕在身边嗡嗡嗡的活像苍蝇窟。阿爹,我们出去玩吧。”从阿爹腿上跳下,我拉起阿爹的手就往门外走。

  “卿阳,阿爹望你就做个小小的官,有个好听的名,但切忌不要握权啊。”阿爹在我身后低低的喃道,“可你,就该是站在那儿的。”

  他以为我没听见,可我听见了。

  而我听见了,却没有听懂。

  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懂得阿爹这句话,而那时早已无法抽身了。

  阿爹,若您知道卿阳会有以后的日子,您还会带卿阳上京赴考么?

  我的阿爹,无论如何,您都是我最喜欢的人。

  ***

  出了客栈,门外竟还有人备好了马车。我瞧瞧阿爹,自个儿扁着嘴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有马车代步不好么?”阿爹问我。

  我摇摇头,“不好,这外头的好风景都叫马车给遮去了有什么好的。”当然,这不是道理。若我坐在马车里,就不能拉着阿爹的手到处跑了,这才是损失。

  阿爹笑了笑,便对身边几个阿谀笑着的人道:“二位的马车,慕某在此谢过,实在是无功不受禄,我与小儿还是走着看看便可。”

  阿爹也不跟他们多周旋,拉着我边往街上跑。

  其实我们住的客栈离镜湖并不远,只隔了几条街。京兆就是京兆,跟我住的小村落完全不同。我住的那地儿啊,哪来如此热闹?早晨称斤论两的买完东西,集市就安静的跟什么似的。可京兆就不同了,现下已近晌午,可街市两旁还有些小贩来往。

  “阿爹,那是什么?”我指着一边奇形怪状的东西直瞧,红彤彤的有些像我吃过的冰糖葫芦,可又不一样。

  阿爹微笑道:“那也是冰糖葫芦,就是里面放的不是山楂而是其它果子。模样也做得好看了,卿阳要吃?”

  那也是冰糖葫芦?我在城里只见过一串串的山楂冰糖葫芦,却从未见过模样这般花哨一颗颗冰糖球叠得像只小兔儿一般的葫芦,于是连连点头:“要吃要吃,阿爹给我买?”

  之前没银子时省吃俭用我都没怎得吃过零嘴,可现下有了银子,偶尔买一两串吃吃也没什么吧。我瞧瞧阿爹,他只是笑了笑,要我在这里站好,他便过去给我买吃的了。

  我看着阿爹的背影,真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好的爹。

  我们家在绕州时,家里就我跟阿爹两人,能挣钱养家的自然也只有阿爹。可我偶尔使性子要这要那时阿爹却没有拒绝过我。如今上了京兆,我以后便能做了大官好好照顾阿爹了。

  想着想着,心里竟也甜滋滋的,不自觉就笑了起来。

  “你……”

  我正想到一半,便觉一痛。回头瞧瞧,只见一华服装扮的人抓住我的肩头。那人模样生的挺好,剑眉星目的,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可就是参杂了太多感情,我看不大懂。

  我蹙眉拍掉他的手,不悦道:“你作甚这么捉着我?”右手揉揉,还真有点疼呢。

  那人的眼瞪得老大,可不过片刻就眯眼道:“你……你是谁?”他的唇边带着些许笑容,很淡很淡可不见真感情。

  我不大喜欢他,哪有人见面就问名字的?真是不懂礼数。我在心中默默念道,扭过头不甩他继续看我那个一袭粗布蓝衫在人群中依然注目的阿爹。

  他给我买了串小羊形状的冰糖葫芦,看上去很可口的样子。

  “你喜欢吃冰糖葫芦?我给你去买,如何?”那人又跑到我面前,硬生生的插到我的视线中,“你给你冰糖葫芦,你告诉你的名字,如何?”

  “不用。”我淡淡阻了他的意图。这人竟如此冒失的问人的名讳。

  “卿阳,不要无礼。”我还没说下去,阿爹便拿着一串小羊冰糖葫芦走了过来,他见我这模样,摇头笑道,“小儿无礼,还望这位公子见谅。”

  那人看见我爹爹,眼睛亮了一亮,他说道:“哪里的话,我听令郎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啊,是进京赶考的?”

  我在心中哼了一声,真是自作聪明。“阿爹,这葫芦是什么果子的?”

  “李子,是你最爱吃的。”阿爹将冰糖葫芦递给我,又跟那人说话,“是啊。”

  “卿阳……”那人念我的名,他自然是从阿爹那里把我的名讳听去了,“卿阳……”

  我听他的口气从疑惑到肯定,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他拱手道:“在下宇真,瑶城人士。今日见着卿阳一人呆在这儿眉目灵巧,便唐突搭讪,实在是在下不是,先给卿阳赔个不是,可好?”他一双狭长的眼盯着我瞧,似乎非等我一个答案不可。

  我不理他,不想同这无礼之人说话!

  “卿阳!”阿爹又唤我的名。

  我抬头看他,不大明白阿爹的作为。阿爹从来不管我如何待人的,今儿个怎就对这宇真小子特别呢?

  “卿阳……”

  好啦,我撇撇嘴,不甘不愿的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叫慕卿阳。”

  宇真小子走上前,又笑起来道:“相逢自是一桩喜事,不如今日就让在下做东,请二位去赏味轩吃上一顿如何?”

  赏味轩?这名字我听客栈的掌柜说过,听说是京兆瑶城最好的菜馆子。我深深呼吸,虽然嘴巴馋,可也不愿跟这没礼貌的人一同用膳。

  这回阿爹倒不插话,他闲闲站在一边,看我一个天人交战。

  去,饱了口腹之欲;不去,逞了心头脾性。

  “我听说赏味轩的师傅最擅长做一道道小点心了,尤其是那千层酥,当真做的层层酥松,香飘百里呢。”宇真又说道。

  不要说了!我扁扁嘴,最后还是妥协道:“阿爹,我们去吧。”

  阿爹应当早料到有这结局,他只是点头。

  去赏味轩的一路上,宇真随便扯了几个话题便聊开了。其实撇除他方才的无礼,这人还挺博学的。

  阿爹走在我身侧,依旧拉着我的手。我见阿爹用口型告诉我:“这人非富即贵,卿阳,阿爹不是要你巴结他,只盼你不要使性子得罪他。”

  后来,我才明白,这便是阿爹在京兆给我上的第一课。

  宇真对赏味轩并不熟悉,可他点的菜却是道地的上品,八甜八咸整整十六道点心,什么母子鲜虾饺、鸡肉拉皮卷、云腿馅儿府、蟹肉海棠果、鲜虾扒水饺、百花酿鱼肚、芙蓉鸡粒饺、酥炸鲈鱼条、玫瑰煎蛋糕、脆皮菠萝球、奶油灯香酥、莲子蓉方脯、得汁鸳鸯筒、芝麻凤凰卷、七彩冻香糕、水晶鲜奶冻,这些都是我这乡下小孩听都没听过的。

  一时间,我心中那丁点儿小心思又往上浮了起来。我瞅瞅阿爹,却见阿爹看着宇真眼中充满了沉思,他在思些什么?我想知道,却又不敢当面问。于是只能拉拉阿爹的衣袖,偷偷小声问:“阿爹,那些个都是点心的名儿?”

  阿爹笑了起来,夹了一块水晶鲜奶冻给我,道:“你尝尝看,这是水晶鲜奶冻,要把这道点心做的入味十分可需要好火候跟好材料呢。”

  我啊呜一口吞到了嘴里,只觉这冰皮儿里慢慢溢出热腾腾的奶香来。好吃!

  “阿爹,你也吃啊。”美食当前,哪还管宇真如何讨厌?再说了,能请我吃这些好点心又让阿爹信任的人一定坏不到哪里去。

  “慕先生真是好眼力啊。”宇真呵呵一笑,他见我一口一口吃着点心,又往我碗里添了些别的,“卿阳你慢慢吃,你若喜欢我呆会儿差人给你送点去。”

  我连连点头,那么一瞬竟觉得宇真的眉目极为俊俏,人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他见我如此,又笑了起来。不知为何,我觉得宇真的笑容是善意的,同阿爹对我的笑容一样。

  端看这点,我决定结交他这个朋友。

  “宇真,我看你没比我大多少啊。”吞下嘴里的香甜,我仔仔细细打量他。宇真虽然一身锦衣,可眉宇之间仍有几分青涩,当然是属于年岁上的青涩。

  “啊?我今年十七。卿阳,我没比你大几岁总算也是比你大的,要不要唤声哥哥来听听?”他调笑道,修长的手指又提起筷子给我添了块莲子蓉方脯。

  哥?我才不要!我瞥过头不理他,冲着我阿爹笑:“阿爹,你不爱吃这些么?”

  阿爹用筷子瞧瞧我的额头,然后眨眨眼道:“你这孩子,没看见就你一人在吃么?”

  我看看阿爹,又看看宇真,发现他俩碗盘之中空空如也。

  为何就我一人在吃?

  阿爹夹起一颗海棠果,靠近鼻尖嗅了嗅道:“海棠果的材料还不够新鲜,你方才吃的水晶鲜奶冻用的是牛奶不是羊奶……”一长串的话简直把这赏味轩里的点心一一都批了个遍。

  我垮下脸来,从前怎就没发觉阿爹是个那么挑剔的人?

  “越是精致的菜色这素材本身就越重要,如若是我们平日吃的那些清粥小菜那便是田间野菜摘来洗洗熬粥也没啥大问题。”阿爹解释道。

  眼角的余光瞧见宇真的但笑不语,心中依稀有了些答案。阿爹不止是京兆人,而且还是娇贵出身长大的。连赏味轩这高档地方的食物阿爹都会挑剔,必然不是一般的大户人家。

  这样的认知让我顿时没了食欲,我不喜欢阿爹有事瞒着我,但显然,他瞒了我很多。到了京兆之后,似乎一切都在慢慢改变,而这些改变都不是我喜欢的。

  我站起身,背对着两人往外走。如果可以,我情愿跟阿爹回到绕州的乡下小村镇里,继续过着简单日子。

  我并不笨,相反我知道我很聪明,想法也比一般小孩来的多。可在阿爹面前,我总习惯的去做一个十二岁孩子该做的事,想一个十二岁孩子该想的事。所以,那些个简单问题我竟然现在才寻了蛛丝马迹想出来。

  走到赏味轩门口时,我回头果然见阿爹就站在我身后。心里多少有些委屈。我吸吸鼻子一扁嘴扑到阿爹怀里,道:“阿爹,我想回绕州。”

  我不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好似阿爹就会变了戏法不见了似的。这般感觉我不喜欢,这般的京兆我也不喜欢。

  阿爹拍拍我,柔声道:“卿阳啊,你的才华不该被困在绕州的小山村里,这些年来是阿爹委屈你了。”他拉开我,缓缓蹲下身子让我与他平视,“卿阳,阿爹知道,你的才华足以让整个林翰国都震惊,所以,小小山村困不住你的。今日你回去了,难道你就真的甘愿一辈子呆在那里?你这傻孩子有几分心思我还会不知道呀。”

  我一愣,全然不知自己的那些撒娇举动都给阿爹看了个透彻,一时间还真的无话可说。

  “卿阳吾儿,你没大志向这点固然没错,可这趟京兆之行,吾儿多少变了些许吧。你不要说阿爹变了,其实你自个儿也变了的。留在京兆,做你想做的,但切记要小心平安。这是阿爹唯一的心愿,我啊,想看看我的卿阳在庙堂之上的飒爽风姿。”

  我点头,算是默认。如若这些是阿爹想看的,那我一定会去做。

  穿过阿爹的肩膀,我看到宇真立在赏味轩的一旁,他的眼中有好多温柔和宠溺,似乎比阿爹更多些。他在看什么呢?

  我不明白。

  

  第二话

  那之后,宇真又来找过我几回,他大我五岁,我跟他挺合得来,也不知头回遇到时候我怎会不喜欢他。

  不过阿爹也跟我说过宇真绝不是他本名,此人非富即贵,看他谈吐言辞喜好皆是上上品,想来不是皇亲便是国戚。

  我听阿爹如此说,只是不以为然的点头。我交的朋友是一个名叫宇真的人,而不是他背后的东西。

  三日后,阿爹与我从客栈里搬出来,迁进了皇帝赐下的府邸。去时匆匆,我颇担心宇真就此找不到我,隔日又跑了趟客栈留书一封,告知去向,这才安心。

  回到府上,便被人知会说明日早朝封官赐品,连进士及第的袍子也一并送了来。我好奇地左瞧瞧右看看,傻傻的跟阿爹说了句:“阿爹,这袍子套在我身上不大不小正好呢。”

  阿爹执起袍子,顺着衣褶子缓缓抚过,不知为何,我竟有一种阿爹也穿过这身袍子的错觉。他抬头看我朝我微笑道:“傻孩子,穿上这身袍子,以后就是朝廷命官,自然是照着你的尺寸做的。不过可惜啊,这么好看的袍子你也只穿一次而已。”

  “为何只穿一次?”我不解的问道。

  “呵,”阿爹有笑,“明日你有了官位,就该穿官袍了。不知我的卿阳会穿何种颜色的官服呢。”

  我吐吐舌,不解皇宫里竟有如此多的规矩。

  阿爹花了一晚上给我说了说大致的礼节。诸如进宫要行趋步礼,站着要行叉手礼等等。自然,还有那一长串我分都分不清,听了只想打瞌睡的官阶品级。

  ***

  立在奉天殿上,周遭只有二人与我穿一样的袍子,一个是新科状元齐飞阁,另一个是探花郎莫元霖。上朝时虽然安静,可我却察觉许多人的眼神都盯着我瞧,好似我是什么怪物般。

  撇撇嘴,不搭理。

  阿爹说我要学的很多,见着这些大人,我才知道阿爹说的都是真的。

  庙堂之上,我见到了一个我很熟悉却也陌生异常的人——林翰天子。那人明黄龙袍加身,头顶金丝银线钩镂而成的馆子。我靠的不远,足以把他的面貌看个分明。

  原来当今天子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我不由冷笑一声。但那飞扬的眉宇,那狭长乌黑的眼眸,那高挺的鼻梁,还有那篇似笑非笑的唇瓣——一个个组合起来变成了近几日走在我身边被我当朋友的——宇、真!

  或许我已不能这么称呼他,因为他坐在龙椅上,模样好不威风。更因为我认清了一件事,这几日我所认识的宇真不过是披着一张温柔皮子的人罢了。真正的他,就当如今日高高在上的君主一般。

  他是皇帝,我是臣子!

  我不知自己的心中究竟是何种感情,庆幸自己认识了皇帝?绝对不是,可能愤怒还多了些。

  想起宇真这几日的接近有他的目的,想起他可能压根儿没把我当朋友,我心里就怪不舒服的。

  我与他之间,并不是有距离这么简单。

  之后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仔细,也没心思认真听下去。只大概知道自己被封了个起居舍人,而与我同期的另外二人分别是学士与通事舍人,齐飞阁去了朝凤阁,莫元霖与我同在中书省。

  退朝之后,悉阳门外有一人叫住了我,我见过他,是跟在宇真身边的萦珲。我皱皱眉头走过去,点头道:“萦大人有何事?”

  他既然贴身跟在宇真身边,官位应该不小,称呼他一声大人也是理所应当。不过后来我才知道,萦珲并无官衔,他之于宇真,像影子,是林翰皇族历来的传统。

  他拉我到一边说话:“陛下在昭政殿等着您呢。”萦珲约摸二十出头,在他眼中我大概就一小孩吧。

  跟他绕了几个圈子来到昭政殿,通报之后进了内殿,宇真果然悠然自得的坐在那里等我。

  我撇嘴,走了两步跪下行礼:“臣慕卿阳参加陛下。”

  是的,他是君,在林翰是万人之上的君主,而我,只是一名小小的臣子而已。

  “慕卿家免礼。”宇真的嗓音平静无波,全然没了前几日那幅有些任性的模样。我见他朝萦珲使了个眼神,那些个蓝衣宫人便都退了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我徐徐站起来,低头不看他。

  人都走清了,就听得宇真放肆的笑出声来,颇有些莫名其妙。

  我抬头不解的看他,他却笑得更欢道:“卿阳啊,你今日的模样真好玩。”这样子,倒与我之前识得的宇真无异。

  我吸气,依旧恪守阿爹所说的君臣之道:“微臣初入宫,如有违背之处,还望陛下降罪。”说完,便又跪了下去。

  宇真走下龙椅将我扶起,一只手揉着我的头发,另一只则帮我整了整衣袍。

  “在朕面前你也来这一套?省省吧,卿阳你有几根筋朕还会不知道?”

  切,说的你有多知道我似的。又不是我肚子里的小虫更不是我阿爹,我努嘴,将不满留在心里。不说话,是因为我不知宇真他究竟要什么样的慕卿阳。是这几日与他玩闹的我?抑或是身为臣子的我。

  他拉我坐下,举止之间并没什么所谓的龙威。“卿阳,朕问你,你可要老实回答。你可知道这起居舍人是做什么的?”

  我诚实的摇头。听来有些耳熟,我也只知道起居舍人是中书省下的官,至于具体品级、做些什么都一概不知。估计昨日阿爹同我将这些的时候,我早去梦周公了。

  他拍了拍额头道:“朕就知道。起居舍人,从六品上。掌脩记言之史,录制诰德音,如记事之制,季终以授国史。明白了么?”

  掌脩记言之史,录制诰德音,这些我都懂,可若要做到这些,岂不是日日都得跟在宇真后头跑?

  想到这一点,我不禁瞪大眼睛,方才假装的恭敬都消失个无影无踪:“怎么这样?”

  他伸出修长的食指轻敲我的额头,道:“你这个恋父的小孩。”

  那么一瞬间,我发现宇真还是我认识的宇真。

  或许那时真是年幼胆大妄为,我立马就给敲回去,然后心情不佳的答道:“你真奇怪,变了戏法的耍人有这么好玩么?”

  宇真看看我,表情几分错愕。旋即又哈哈笑起来,道:“卿阳卿阳,你还真是块宝呢。”他一把将我拉回椅中,赔罪一般的替我沏茶送水,“怎么,当真生气了?”

  果然还是宇真!

  如此一想,心里的胆子不禁又大了几分。我把头一扭,愣是不看他。

  “还真生气了呀……”宇真的话尾拖得老长,让我忍不住竖起耳朵认真听他接下来的话,“朕还特地差人准备了宫廷里的八咸八甜点来招待你呢。”

  我回头,愤愤的瞪了他一眼,眼前似乎又出现当日赏味轩里那让我乍舌的美食。阿爹说过,赏味轩的东西做的并不正宗,可这里是皇宫,皇宫里的厨子总比那地儿做得好吧。

  唾沫顺着喉腔而下。

  我迟疑半天,这才道:“你为何要骗我?”

  宇真耸耸肩,不以为然的道:“朕没骗你啊,你又没问朕是做什么的。”

  “可你不叫宇真啊,林翰新君萧旻,这名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他想骗我,还早得很呢。

  宇真又笑,我真不明白庙堂上那个庄严的皇帝私底下怎有那么多笑容。他道:“宇真,是朕的字,只给你一人唤,如何?”

  只给我一人?

  还未来得及仔细思考,宇真的话在我脑中只画上了一个等号——宇真是我一人唤的,是我一人的。

  我傻傻点头。

  “那好,朕的字号给你一人叫去了,卿阳你要拿什么来交换?”宇真又问道。

  拿什么去交换?我蹙眉仔细想想,礼尚往来是人之常情。我唤宇真的字,宇真唤我的名,可我的名不是他一人唤的。相比而言,我更喜欢从阿爹那清冽温柔的嗓音中听到‘卿阳’二字。

  “等我弱冠之后,我的字也给你唤不就得了。”

  “那样朕很吃亏,等你成年,还有好久。”宇真乌黑的眸转了一圈,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他勾勾手指头,在我耳畔轻声说道,“卿阳,不如这样,朕作主,赐字于你如何?”

  若是皇帝开口,别人自然都说不了话。

  宇真的算盘打得不错,可我不愿。

  字号本就该有长辈决定,这是慕家不变的规矩。虽然我不知慕家有些什么人,但阿爹说的那些点滴我都记在心里。为了这么个小决定坏了规矩,我不干。

  宇真是皇帝就了不起了?

  我敛起了笑容皱皱鼻尖,慢慢站起来答道:“我才不要你赐的字,我阿爹都没说话你说什么。再说这祖宗立下的规矩,谁能破得了?”

  宇真挑起眉头,叹息般的摇摇头道:“怎么又生气了呢?”

  他说的好似是我在无理取闹一般,我继续瞪他道:“我才没生气,是宇真说的话太过分。”

  宇真又摸摸我的脑袋,这般感觉我不喜欢,仿佛他是长辈一样。这样的隔阂,我讨厌!

  他开口道:“卿阳,朕可没乱了你们慕家的规矩。你可知道你阿爹是谁?”

  “我阿爹是慕陨辰啊。”

  他支支手指头道:“没错,你阿爹是慕陨辰,可这只是其一。在你之前,我朝也曾有一人在弱冠之前便夺得状元之位,那时候不知惊煞了多少人。”

  不是宇真的话太有吸引力,而是我阿爹的过去对我而言要比香喷喷的点心更具诱惑。我走到宇真身旁,督促他说下去。

  毫无疑问,他说的一定是我阿爹。

  “那时候慕先生也就刚满十六。先帝惊叹之余,在他成年之前便御赐‘陨辰’二字,后来慕先生成了朝凤阁的大学士,也算得上是朝中的风云人物了。”

  我缓缓消化宇真的话,之前只猜到个大概,却没想过阿爹在皇宫里竟那么有名气。“那阿爹为何要跟我住在绕州的小村镇里?”宇真既说阿爹有惊世才华,那阿爹应该呆在京兆做他的大官啊。

  宇真的眼中闪过一丝深虑,“这……无人知晓。慕先生在二十多岁时便辞官了,自此不知去向。我那日也是旁敲侧击才知道卿阳的阿爹是慕大学士呢。”

  是、吗?阿爹瞒了我好多!我不大高兴的扁了嘴。

  “不过,在朕看来,卿阳的聪颖比起慕先生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当真?”我问。

  “当真,就凭你殿试上那一道九州读志考。朕还真没料到,写出这么一手好文章的居然是你这个十二岁的娃娃。”宇真笑道,给我送了块点心。

  我翻了个白眼想了想,殿试时宇真出的考题也好玩啊。明黄色的丝绢上一字都没。我那时也只是被那颜色触动,才扬扬洒洒写了几句。

  “宇真怎会想到出这么一道题?”我很好奇,之前的三试考题都是些八股东西,没啥挑战。

  宇真凑近,朝我眨眨眼睛,道:“好玩。”

  好玩?

  我嘻嘻笑道:“那时候那个白胡子爷爷的确很好玩,一幅天要塌下的模样。”

  “卿阳,朕问你——‘欲平天下,先取三州,后改封地之制’,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林翰开国之初为犒赏功臣故封王赐地九处,可这九州并不太平,其中由以豫、幽、雍三州为最,此三州不平,何以平天下?可究其根本,九州封王之制不废,即便平了那三州,也无实效。非得釜底抽薪,连根拔除才好。”我理所当然的答道,当时完全没想过这般话有多放肆,多切中……宇真的心思。

  宇真愕然,须臾他抚杯而笑:“卿阳啊卿阳,朕有时还真弄不清你究竟是个天真少年,还是纵世奇才呢。如此任性如此稚气,却又能一语中的,说的字字不差。”

  从他的话中,我隐约猜出他特地来看我的理由便是那一篇文章。我展颜一笑,因为宇真的肯定。

  “罢,今日朕就与你作个约定。”

  我不解,他又想做什么约定?“说来听听。”

  宇真看我,眼中有太多温柔,仿佛可以渗出水来。“私底下朕要一个从来无人称呼你的名儿,这名字只有朕一人可以唤,如何?”

  “不算字?”

  “不算。”

  我点头,微笑道:“宇真打算唤我什么?”

  他也一笑,轻啜香茗,他的手指抵着下颚,那双会笑的黑眸直勾勾的盯着我瞧,片刻之后,宇真拍手道:“林翰又称炎,朕便要你的名字传遍林翰每一个角落——炎极、炎极。”

  总之能听入耳的我都不拒绝,何况‘炎极’二字听来还不错。

  只是,我未曾想过,这二字竟也跟了我半辈子。

  ***

  随后,我跟着另一位起居舍人见习。这人弱冠之年,正儿八经的很。他将大事小事一一向我交代,还列了一张值日表出来。表上长长一大通其实也就一个意思——日日轮班。

  待我回府时,夕阳西下。

  我见着阿爹一人坐在屋里,他手中执一卷书,闲散的翻读。不知为何,我竟停在那里不能动弹了。阿爹的唇边有着淡淡的笑意,一袭普通的白色却被阿爹穿的平添风味。

  宇真说过阿爹曾是林翰的大学士,如此推算阿爹离开官场之时约摸也是我出生之时啊。或许,阿爹是为了我才离开京兆的?

  “卿阳,回来了?”阿爹听到声响,于是侧头看我。他缓缓从椅中站起,慢走朝我走来。

  很久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的一举一动、旁人口中我的风姿,都是跟阿爹学来的。

  我甩头,晃去在脑海中盘旋不去的疑惑。阿爹既不想说,我便不问。我挪挪腿,扑到他那里道:“阿爹,我好累。”

  此话自然不假,虽说今日在宇真的宫殿里做了一上午,可之后都是被那起居舍人领着跑,几乎走遍了整座前殿。

  阿爹又揉我的发,笑道:“起居舍人么?这官不错。”

  努努嘴,我埋怨道:“哪里不错了?我无法日日见到你,哪点好了?”

  “呵呵,卿阳真是个孩子啊,”阿爹拉我坐下,“有个好听的名,品级也不算小。身在尚书省以后不怕没前程。”

  “阿爹……”我不想听他说这些。

  比起这些个话,我宁愿阿爹同我说今日烧了些什么小菜,今日看到那个有趣的故事,今日我不在时阿爹做了些啥。

  “好了好了,阿爹不说。”他差人给我端了碗热腾腾的银耳莲子羹,一边又道,“刚刚从锅里出来的,小心烫。”

  我连连点头,心满意足的吃起来。其实,我真很容易满足的,不是么?只要我身边有阿爹,只要我吃得饱穿得暖,就可以了。搬进这座大宅子时,我尚不知皇宫里还会安排下人。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们跟阿爹比较熟。对于陌生人,我一向都不大爱说话。

  “阿爹,你知道我今儿个遇到谁了么?”突然想起宇真这档子事,我决定跟阿爹献宝。

  阿爹温柔的看着我,浅笑道:“那个宇真?”

  阿爹真聪明,莫怪他老实说我肚里有几条虫子他都清楚了。我耸耸肩,继续道:“嗯,阿爹你猜到宇真是谁并不奇怪,可你知道宇真是谁么?”

  “瑶城里那几个王爷的子嗣似乎还没这个年纪,而皇子之中似乎也没这个人,林翰皇子历来都是单名,这宇真二字……我还真想不出来。”阿爹盘算了下,他片头思考的模样英俊极了。眉微蹙,凝眸专注,好似这世上就他一人似的。

  我难得在阿爹面前逞回威风,自然迫不及待的就把答案吐了出来:“宇真就是皇帝。”

  阿爹一愣,他侧头看我。不,是盯着我,那眼神太复杂,我看不懂。我不懂素来坦荡温柔的阿爹来了此地之后为何就多了这些我不懂的眼神和感情。

  片刻阿爹笑了,似乎如释重负一般,他拍拍我的肩头,低声喃道:“原来是三皇子萧旻啊,我走时他不过五岁,如今一算也正是这个年纪。想来陛下驾崩前就给了他‘宇真’为字吧。”

  他的嗓子哑的很低,可我近在咫尺啊,当然听了个分明。

  我低下头,突然不乐意起来。

  阿爹不是我一人的,须臾之间多了这一层认知。

  不知不觉,背后多了一双手将我抱住圈进怀中,鼻息之间尽是那股淡淡草香,我九紧阿爹的宽袖,闷道:“阿爹,阿爹。”我只是唤着他,却不知自己想说些什么。

  阿爹的嗓音柔而温雅,他嘻嘻一笑,道:“他将我的过去告诉你了?为何不问?”

  我反身把自己的脑袋埋入阿爹的心窝处晃了两下,道:“阿爹不说,卿阳便不问。”

  “傻子,我与你是父子啊,有何不能说的?”阿爹亲亲我的额头,微笑道,“没错,我昔日在朝内也是风光无限,可后来你娘亲生你时突然离世,我也就没了这份进取的心思,匆匆辞官便带着尚在襁褓的你离开瑶城了。”

  “阿爹……”我不要阿爹说起娘亲,只要话里一与娘亲靠边儿,阿爹就会变得很低落。

  “傻孩子,我没事。卿阳,萧旻是个好皇帝,他的眼里有太多傲气和霸气,总有一日他会把林翰引入盛世。在他身边,你必能一展拳脚。”阿爹说的很感慨,或许是在惋惜那段被他抛到的过去。

  他为我付出如此多,而我……又能为阿爹做些什么呢?

  我勾住阿爹的颈子,努力呼吸属于阿爹的味道,在心中默默念着、念着——

  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

  阿爹,卿阳会努力圆你所有遗憾!

  

  第三话

  林翰皇宫,这个地方圈了我整整四年。

  多年后,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四年。

  我伴在宇真身边,他有时会像个孩子般逗我笑,一点皇帝架子都没。可他也会责骂我,只要我做错事,便扳起一张脸严厉的不得了。

  若说十二岁之前阿爹是我的师,那么这之后宇真便是我的师。他不教我那些书中的大道理,也从不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他教给我的是官场上活生生的厮杀。偶尔我也会想,宇真有他冷漠、甚至是冷酷的一面,他可以笑笑的在台面上附和前任左仆射的话,后脚却派影卫队出手,让那冥顽不灵、执意加税以丰固国库的老人就此消失。

  他将这些都一一现在我眼前,这四年,我看多了那些所谓大人们之间的争斗,为权、为名、为利、为财,可只要不涉及宇真的皇位或林翰的国力,宇真都是不管的。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看这些人斗到最后两败俱伤他在安插自己的人上去坐收渔翁之利。

  可那一幕幕都与我无关,我只愿做我小小的起居舍人,如果宇真真的需要我,那时我再站在他身边一展拳脚也不迟啊。

  此刻,我只愿作阿爹身边的卿阳,也只愿作宇真身边的炎炎。

  炎极——这便是宇真给我的别字,不过无人之地,他更喜欢唤我炎炎。

  我高兴么?

  前几日阿爹是这么问我的,阿爹还是一身干净的白衣,他搂着我的胳臂把我拉到面前,拍拍我的脑袋如是问道:“卿阳,你高兴么?”

  我挨在阿爹身边,任由他拉拨我的发。阿爹为何如此问我,我大约可以猜到。同期的另二人如今都已升了官手上也有了实权,当年的三人之中唯独我依旧是个小小的六品起居舍人。

  在别人眼中,当年那个一鸣惊人的榜眼已然变成皇帝身边没用处不吱声的跟屁虫。这些闲话我都听过,可那又如何呢?闲话终究是闲话听过便罢了,只要阿爹跟宇真都明白我,这对我而言就已经太足够了。

  我点头,对着阿爹笑起来:“阿爹,我很快乐。”抚过阿爹微蹙的眉头,我轻轻说道,“阿爹,卿阳只要这样小小的快乐就满足了。”

  “真是个孩子。”阿爹低低喃了一句。

  我又笑起来,装可怜的瞧着他,道:“阿爹,你当初要我做一番大事业,卿阳如今这样让您失望了么?”我合上眼睛,想起刚做官的那年曾经立下誓言的自己。誓言犹在,可那份实行的心却变了。

  宇真让我见了太多官场的丑恶,而我不愿自己有一日变成那样。终日汲汲功名,看似很风光,实则却毫无作为。

  我不愿变成那样,所以我干脆啥都不做,只安心的留在宇真身边,执笔记录,做一个小小的起居舍人。

  阿爹摸摸我的脑袋,嗓音听来暖暖的:“卿阳的心愿小小的,阿爹的心愿也小小的。阿爹当日这么说,也只是建立在你想做的基础上。如若你不想,阿爹又怎会勉强你了。我啊,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希望我儿快乐平安就好了。”

  我吸鼻出声道:“卿阳最喜欢阿爹了。”眼眶湿湿的,我将自己送进阿爹怀里,借此来掩饰自己的窘态。

  有父如此,天下还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么?

  “阿爹,今日宇真给我看了奉官录籍,原来阿爹是瑛州人呢,我一直都以为阿爹是京兆子弟。”我仔细想想,却无法想像瑛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当真人杰地灵可以生出阿爹这般人物?

  阿爹捏捏我的鼻子,又道:“你这才知道?我还以为你好奇心重的早就查过了呢。瑛州啊,我已经好多年没回去过了,瑛州离京兆不远,骑马赶路约摸七、八日便可到了。那里有座大山,很是壮美。瑛州有一道很有名的小菜,盐酥鸡,美味极了。就算是宫里头的厨子也做不出来。”

  我一惊,没料到那个陌生的地方也能有让阿爹如此褒扬的东西,于是便来了兴致:“真的真的?”我这四年在宫里经常吃尚食局的膳食,吃多了也就那样。

  阿爹笑着点头。

  我盘算一想,心里便有了主意。冲阿爹甜甜笑起来问道:“阿爹,等年后五月我告假与你一同去瑛州看看可好?我想看看阿爹长大的地方,也想吃那盐酥鸡。”

  阿爹扑哧笑了出来,说道:“这一来一回你的假不够用的,一个田假不过十五日而已。”

  林翰国朝廷内十日一休,每年五月、九月分别给田假、浸衣假,各十五日。三年一次定省假。

  我不在乎的道:“没事,去年的田假、浸衣假我都没休呢,另外那个舍人的假也都由我顶班,这次就算多修一会儿宇真也不会说什么。”

  想到五月可以与阿爹去看看瑛州,我就笑起来,似乎眼前就是那座壮丽的山脉,似乎眼前就是那盘喷香的盐酥鸡。

  而来年的五月,我确实亲眼见了这山脉、亲口尝了这盐酥鸡!

  ***

  隔日晚膳后,我便急忙跟宇真说了这事。宇真笑笑点头:“还有好多个月的事儿现在就定?”

  我嘻嘻笑道:“那当然,免得到时候有啥事我走不了。”

  “嗯,你这一去,朕可要寂寞咯。”他扮做一副可怜相,这模样与那早朝在庙堂上厉声训斥的君主完全不是一人。

  我才不理他的装模作样,踮起脚尖拍拍宇真的肩头道:“宇真才不会寂寞,你啊根本就把那班臣子的争斗当笑话看。哪来人天天有笑话看还会寂寞的?”

  宇真朗声笑道:“炎炎,你真是朕肚里的小虫子呢,连这个都知道!”

  虫子?我皱皱鼻子,这个比喻是在恶心了些。退开三步离他远远的,我抬头看看有些苍茫的天空,不禁涌上一阵担忧:“宇真,万一今年再不下雪,怎么办?”

  所谓瑞雪兆丰年,可偏偏连年都是银白冬季的京兆去年没落雪。我也为此失落了一阵,从小在南方长大的我压根不知道白雪何物,只是从书本中大概听说了这么一回事。

  可惜,去年没见着雪。不过,我只失落了一小阵。更多的,都用来替宇真想办法了。年头无雪绝不是吉兆,尤其是在京兆城里。去年冬天我出主意让宇真寻人在城内最高的萼华寺迦冥殿顶之上连夜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盐粒,这才平了那些百姓的口舌。

  那今年呢?

  “不会的,瞧这几日的天气,就快下雪了。”宇真替我紧紧棉袄的领口,裹得严严实实的,他又道,“就算今年不落雪,炎炎也会想出好法子解决的。”

  宇真温柔的看我,他的眼中净是对我的信任。我喜欢宇真的眼,墨黑墨黑的犹如极深的夜,还带着柔柔的温度。今年会下雪的,宇真相信,我也相信。

  “炎炎,不要看了。你都把自个儿包成了个布球,还不进内殿取暖?”宇真拉起我的手,把我拖进了昭政殿。

  我怕冷,很怕!

  在绕州的时候从不知道这世上还能那么冷。绕州的冬天也冷,可只要多加一件棉衣便不觉得什么了。但京兆不一样,在此地我即使穿上宇真送我的禅衣背心、外头再套厚厚的袄子都挡不住这嗖嗖刺骨的风。

  我不喜欢京兆,可我喜欢的人都在京兆了。我的阿爹,还有宇真。

  进屋后,宇真同往常一样坐在椅上批阅奏折,而我则随侍一边。宇真怕我无聊所以都会准备些小书让我瞧。他寻来的书我都从没见过,什么光怪陆离的书都有,有些还好笑的不得了。可我看书的时候不能坐着,毕竟我是臣,还是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舍人。可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昭政殿是宇真的另一个书房,他每日都有三成的时间在这里过,因而此处一入冬便累日的点着暖炉,比外头不知暖和了多少倍。

  我看看有些暗沉的天色,不觉几分倦意。

  “宇真,你该歇息了。”我提醒他一声,可等了半晌却没回应。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宇真蹙着眉头,依旧埋首于那堆公文之前。

  他的模样看起来好累,有时候我会责怪自己的坚持与任性,或许我应该更快的站在宇真身边与他分担,而不是等宇真开口要求。

  抿唇,心下知道这些东西不看完他是绝对不会入睡的。我垂首,瞟了几眼。那奏折是幽州的郡王呈上来的,入目的几句言辞还真是放肆的紧。

  “这幽王是嫌自己脑袋太多不够砍么?”我唾了一句,半是因为那些言辞,半是为这本奏折害宇真没了好心境。

  宇真抬眼,冲我笑笑,可他的笑意没进眼底,我知道他在为此事发怒,他轻道:“炎炎,有一日,我定要收了九州!不过这回,是我动得太快了。”

  动得快?我有些疑惑。宇真何时动过?为何我都不知。

  我冥想之际,宇真将我拉进怀中,暖起我的手来。

  他的手掌很暖和,丝丝温度就借着这触摸入了心底。宇真得意地一笑道:“这主意是慕先生出的,我明褒暗贬的移出了部分兵权,这老头儿如今是察觉了,所以气得跺脚吧。”

  “阿爹?”我很是惊讶,“你何时找过我阿爹?”

  阿爹是我一人的!

  宇真了然的笑了笑,想来也是习惯我对阿爹的独霸,他拍拍我的脑袋,把我的发揉作一团道:“前些日子啊,炎炎,你何时才能脱了巢长成大人呢?”

  他的动作越来越像阿爹,我晃身避开,扁起嘴不理他。

  宇真又笑,道:“好了,我不闹你。这些个折子明日再看也无妨,既然你倦了那就睡下吧。”

  “你是皇帝,我是小小舍人。”言下之意,便是宇真不睡,我哪有胆子合眼。其实也不是没胆子,就怕被哪个人看见了又念上我一顿罢了。

  “我也睡了。”

  如此甚好!

  我嘻嘻一笑,又觉得今日也是挺高兴的一天。

  临睡之际,突然问了宇真一句:“宇真,明日我能见到雪么?”从没见过雪的我,那种想见识一下的心情别人是不会懂的。

  阿爹见过雪,所以我也想见一见。

  “或许吧。”宇真替我严实被角,也合上了眼。

  原我明日能见到雪吧,睡前,我如是许愿。

  ***

  只是我真没料到,第二日醒来时,殿外已经白皑皑的一片!

  我本睡的沉,是被宇真硬拉起来的。醒时还张着惺忪的睡眸瞪了他几眼,可宇真只是笑,边笑边催我穿衣裳。

  等我慢吞吞的穿上袄子,走出屋外,眼前是一片银白。除了这难以形容的颜色,似乎这世上就没有别的了。

  远处宫殿的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院子里的老松上闪烁着点点晶莹,石凳早就变成了个雪团。这般景象,我确实从没见过,也确实被振住了。

  在见这漫天雪白之前,我曾试想过无数中雪的模样,但没料到这纯粹的颜色竟能让我如此震撼。

  真的很美!

  没由来的一阵感慨,叹息我长大的地方竟从不下雪,这夺人心魄的好景色啊。

  “看呆了?”宇真在我的身后,问道。

  我点点头,不自主地伸出手想去碰:“宇真,为何雪这么漂亮?”此刻,才开始庆幸上回只是把盐巴洒在了屋顶上,若是洒在地面上,那即便是再多的盐巴也无法比拟眼前的半分美景。

  “傻瓜,朕年年看,早就不觉得稀奇了。就你这傻蛋!”

  可是,这般景色看再多次还是不会腻的吧,我是这么认定的。

  伸手接过一片飘舞的雪花,可那东西落到手上没多久便成了水珠子,我缩回冰凉的手,然后回头朝着宇真直笑。

  他摇摇头,拉过我的手。又道:“明明怕冷还要碰!”

  “嘿嘿。宇真,你说这场雪会下多久?”我问他,阿爹曾说过京兆的雪虽然来得又急又大,但总撑不了几日。

  宇真揉揉我的发,微笑的说道:“管它下几日。今年没得看了,可以等来年;来年下完了,还有来年的来年。”

  还有那么多个来年呢,而我还能在京兆呆那么多个来年,我和阿爹,还有宇真。这样……真好!想到此,我不禁咯咯笑出声,笑得宇真都莫名其妙的看我,这才收了口。我望着宇真,问他道:“明年,宇真还陪我看雪么?”

  “年年都伴着,可好?”他答道,眼中带着笑意以及我所熟悉的温柔。

  好!当然好。“嗯,你陪我看雪,阿爹也陪我看雪,真好。”

  听到我的话,我以为宇真会笑,笑我的恋父笑我的稚气,可他没笑,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宇真放下我的手,走到院子里,他蹲下,我立在他身后,见他提起手指,在雪地上一笔一划的写字。

  他写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八个字我都识得,可宇真为何这么写,我却不懂。

  不懂,却觉得酸酸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宇真淡淡的念着,抬头看我。

  一国之君就这么蹲在雪地里,回头看着我。宇真笑着,他的手指冻红了,他伸手,朝着我伸手。

  眼前的宇真,不是林翰的皇帝,他只是宇真,只是我认识了四年的宇真。

  “炎炎,这话,你不会不懂。在你心中,我可重要?”

  我点头,宇真在我心中,自然是重要的。否则,我不会留在他身边,不会对他笑跟他闹。

  宇真没站起来,他依旧蹲着,似乎是在等我伸手。他看我,很认真的眼神又道:“炎炎,不要装傻,你该知道,我所要的在你心中的位置,不是那么简单,不是你现在所想的重要。”

  那又是何等的重要呢?

  我立在一边,没有伸手。“宇真对我很重要,这样不够么?”

  我问他,宇真只是望着我苦笑。我想他或许是懂我的,而我应该也是懂的。只是太过愕然,甚至害怕,所以才只能装做无知。

  宇真所要的,跟我所想到的,是同一回事么?

  我虽然没见过男女情爱,但多少都从书里看过,也看过不少被皇帝喜欢上的佞幸之辈。其实,他们未必都是佞幸,只因为他们被皇帝看上了,所以皇帝是尊贵的君主,所以他们就只能注定是佞幸。

  我——慕卿阳不要这样的结果!我不要我终老之时,被人说这说那,那样一定不好受。

  宇真好笑的看着我,他终于明白我不会伸出自己的手去握他的。可他还是不动,继续道:“你呀,小小一颗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只想知道,你是否也喜欢我。”

  我看看他,突然意识到宇真这回是说‘我’,而不是‘朕’,他这么称呼似乎是在四年多前了,那时候我还不知他是皇帝。

  “如果我说不,你会如何?”我小心翼翼的问道。即便宇真再喜欢我,即便我可以对他再没规矩,可宇真还是皇帝,要若要砍我的脑袋根本不用理由。

  宇真摇头笑,他微微动了动,拉住我的手,耍赖似的不站起来。他道:“你当我会如何?就因为你拒绝我一蹶不振?或者是一怒之下对你做什么?炎炎啊,你当我是什么呀!”

  我抿唇,还是不语。心底里偷偷道,我当你是宇真,我当你是我的宇真,却也当你是林翰的皇帝。

  “炎炎,平心而论,我不逼你,你可喜欢我?”

  点头。

  “是不是见到我觉得挺高兴?”

  点头。

  “是不是特别喜欢跟我一块儿?”

  再点头。

  “现在是不是觉得喜欢我了?”

  继续点头。

  好吧,我承认我是喜欢宇真的,但也只是喜欢啊!

  他变本加厉继续问道:“是不是最喜欢我的?”

  我瞪他一眼,理所当然的摇头,然后大声道:“我最喜欢阿爹!”

  宇真的脸绿了,他捏我的手更用力了。好半晌,宇真终于站了起来,他环住我的脑袋,在我耳边说道:“炎炎啊炎炎,我怎么会如此喜欢你呢?”

  是啊,宇真,你怎能如此喜欢我呢?

  是你自己告诉我,掌权者不能有感情不能有弱点;是你自己告诉我你一生可能不会爱上谁;是你自己告诉我你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痴傻的境地;宇真,此刻你却告诉我,你喜欢我?

  我想让自己不信,我想让自己坚信宇真是在耍我。

  可我,还是沉溺在宇真那温柔的嗓音之中。我相信,一个人的眼、一个人的音调是不会骗人的,而宇真的眼、宇真的音调,看来听来都是真实的。

  真实的……让我无法不心动。

  不自觉的,我伸出自己的双手去拥抱这具身体。

  “宇真,我那么依赖你,依赖到似乎没你不行了,如果你告诉我,这就是喜欢的话,那么我喜欢你,很喜欢你。”

  是的,短短四年,宇真对我已经很重要了。他不仅仅是我的君主,也是我除了阿爹之外唯一依赖的人,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我喜欢他了。

  而且,我喜欢宇真的笑容,喜欢他充满了温柔的笑容;而且,我喜欢宇真的眼神,喜欢他看着我的眼中满满的都是我的影子。

  所以我想,我是喜欢宇真的,如同宇真喜欢我一般的喜欢他。

  也所以,若我不愿变成所谓佞幸,我就要变强,强到足以站在宇真的身边。

  那时候,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可惜最终没有停留太久。其实,我还是想做那个无忧无虑的慕卿阳,只要别人不犯我,我定也不去犯人。

  “炎炎啊,你让我拿你如何是好呢。”

  宇真温柔的看我,我见他低下头,一张脸慢慢的越来越靠近我。宇真的脸因为这距离被无限制的放大,他的眼很好看,乌黑的眼珠子太少见,那么纯正的乌黑。我似乎是看呆了,等我反应时,只觉得唇上冰冰凉凉。

  宇真亲了我,虽然只是轻轻的触碰。

  可是……这感觉不错。

  “宇真,”我唤他的名,然后笑开道,“我喜欢你,宇真。”

  “炎炎,我想我对你不只是喜欢而已了。”宇真如是道。

  我想他误会我的意思了,于是又加了一句补充道:“可在我心中,我最喜欢的,排第一的,还是阿爹哦!我最喜欢阿爹了!”

  这一说,宇真果然又变了脸色,但不是愤怒,只是一种哭笑不得。他摇摇我的肩膀,随后道:“罢,也罢,我就做你的第二,做你心中第二重要、第二喜欢的宇真。”

  嗯,这样也不错啊,不是么,宇真?

  我的生命中有阿爹,有宇真,真的足够了。

  那时候,我以为这就是我的全部了……真的,如此深信!

  

  第四话

  京兆的雪天断断续续的十多日,我也终于明白一桩事情,这雪花虽美,但伴随而来的寒冷却不是我能受得起的。

  即便加了棉衣,再加上宇真送我的毛裘褂子,走在外头还是会冷,非常冷,无与伦比的冷!

  但大雪天结束之后,天气非但没回暖,反而更冷了。冬末春未至,天气寒,这周遭倒有了些初春的迹象。对此,我很是兴奋,并不是因为我厌恶的冬天即将过去,而是春天之后离五月又更近了。五月,我跟阿爹说好了要回他的故乡瑛州,我要尝遍瑛州的美食!

  唯一让人有些心烦的是那个幽王频频上奏的折子,明褒暗讽的就是想把宇真削去的那点兵权要回去。更可恨的是,朝中居然还有几个老头附和!

  我想替宇真说话,可也清楚,一来我没这个资格,二来宇真当有他的打算。

  ***

  今日本不是我当职,可那个新上任的起居舍人告假,宇真也准了,我只能在用了午膳之后匆匆入宫。按惯例,每年年初都要做上一年的年报,因此这几日我常往朝凤阁跑。

  这般也好,阿爹前几日出远门,家中只剩我一人,与其呆在那座空空荡荡的大屋子,我倒宁愿入宫找宇真说话。

  “慕大人留步。”

  我回头,见萦珲脚步急促的跑来,我不懂他眼中为何如此慌张,莫不是……

  “萦珲哥,宇真他……”莫不是宇真出事了?我问道。能让萦珲变了脸色之人除了他的主子当今天子之外,不做第二人是想。宇真出事了么?

  一想到此,我不由得握紧自己的手,指甲插入掌心之中。可即便是这样的疼痛也无法平缓我心中的慌乱。

  不会不会,若然宇真出事,宫中不会如此平静!可,若是消息被人封锁呢?

  萦珲在我面前站定,他搭住我的肩膀道:“慕大人,你一定要冷静!”

  “冷静什么!”萦珲愈是如此,我愈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慕大人!请您一定要冷静下来,冷静听我说完。”

  不是宇真出事,绝不是宇真出事。在心中,我如此反复对自己说道:“我……我……”深呼吸,再深呼吸,“你说吧,我听好了。”

  萦珲看着我,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怜悯。为何会有怜悯?

  我有什么需要他来怜悯的?

  “令尊……”

  他的话没说完,不,该说他后来说了什么我都没听清楚。我只隐约听他提到了阿爹,我的阿爹!

  一袭白衣的阿爹,温文儒雅的阿爹,宠着我惯着我的阿爹,教我读书识字的阿爹,不争名不贪权的阿爹……

  阿爹,我阿爹出什么事了?

  来不及听萦珲再说些什么,我的双腿已经超出自己的意识飞奔出去。

  后来想想,我真不知自己那一日是怎么过来的。

  宫门之外,有萦珲早已备好的马匹。等我赶回府中,只见到了一脸茫然的宇真,还有睁眼微笑的阿爹。

  我扑到阿爹身边,拉住他的手,阿爹的手掌有些冷,他的面色有些苍,我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反复的叫着他。

  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阿爹……

  阿爹,你的卿阳在这里,你跟我说话呀。

  不要只是看着我笑,说话给我听!

  不要只是这样,不要只是这样一言不发,若是卿阳做错了什么,您说出来,我都改啊。

  我听不到声音,这才意识到方才这些话只是掐在了喉咙口,完全没发出声响来。

  “阿爹……”

  “卿阳……”

  我笑了,阿爹在叫我的名,他的语调他的嗓音与平日一样。

  是不是?我回头看宇真,希冀可以从他眼中看到认同。

  “宇真,阿爹他……”

  “慕先生、慕……”宇真说话了,我瞧见他的唇瓣在嚅动,可却听不清他的声音。

  我瞧见他眼中的震惊与难过,却不知他在震惊什么、难过什么?

  我没回头看我阿爹,也没意识到他的手已经划出了我的手心。

  或许,我都知道,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接受而已!

  阿爹,阿爹!

  待我真意识过来时,已被宇真搂在了怀中。

  我的耳边,反复的荡着这么几句话。我本听不清,可宇真一直说一直说,我大致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了:“炎炎,没事的,没事的,先生只是去了……”

  谁去了?

  宇真的先生么?他的先生是谁?是罗太傅?

  呵……呵……呵……

  慕卿阳啊慕卿阳,你还在逃避什么呢?

  宇真口中的先生,除了阿爹还会有别人吗?

  不知为何?我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我转头,看着那个仍在微笑的人,看着我还在微笑的阿爹。好似他真的只是睡了,他在睡着之前,还唤了我的名,一声又一声:“卿阳吾儿,卿阳吾儿。”

  “宇真,我们出去,阿爹刚睡下,他要好好歇息。”我对宇真说,不自觉地继续逃避,远远的逃开那个事实。

  “炎炎……先生他……”

  我挣开宇真的怀抱,不想听他接下来的话。我知道,他要说的我都不想听!

  一句都不想听!

  我要自己骗自己,都不行么?

  瞪着宇真,我歇斯底里的吼道:“叫我卿阳!”

  “炎炎……”

  “叫我卿阳!叫我卿阳!叫我卿阳啊……宇真,像阿爹一样叫我卿阳啊……我是卿阳啊,我是阿爹的卿阳啊!”

  “……卿阳,”宇真看着我,有些不舍。可我还是看见他举高了他的手,然后,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之后的,我都记不清了。

  再醒来时,我已在自己的房中。宇真坐在我身边,而屋外,已近黄昏。

  “宇真,阿爹呢?”我张开眼,巴巴的看着精雕细刻的床梁。

  我阿爹呢?卿阳病了,我的头好疼,可阿爹不在,不在我身边。

  “炎炎,”宇真脱下靴躺到我身边紧紧圈住我,“炎炎,先生不在了。哭出来吧,哭出来吧。”

  他这么说着,宇真的嗓音好温柔好温柔,就跟阿爹一样温柔。

  阿爹……

  你就这样不要我了么?

  “你说的,阿爹只是睡下了,对吧?”对吧?宇真,骗我吧,就骗我这回,可好?

  宇真拍着我的背脊,一字一顿的说道:“炎炎,先生已经去了!哭吧,我在你身边啊。”

  “我不要你,我要阿爹。”

  “你的阿爹过世了!炎炎!”

  为何不骗我?就说阿爹只是睡了也好啊!为何不骗我呢……

  “宇真,是不是我不闹着上京兆,阿爹就不会有事了?”我问道。

  宇真叹息,缓缓地说着:“炎炎,这是注定的,你注定要走到我的面前!”

  可我不要!

  “我不要注定好么?我要阿爹,我不要你,我要我阿爹,我要我阿爹……你把阿爹还给我,还给我啊!我谁都不要,我要我阿爹啊……”

  脸颊湿了,有水珠落在宇真的肩头,一滴一滴的蔓入他的衣内。

  我合上眼,终于还是忍不住,泪慢慢的流,我无声的哭。

  儿时,我跑到村里的私塾去偷听,阿爹打我的手心,然后温柔而倨傲的笑容,我忘不掉。

  儿时,我染了风寒咳嗽了整夜,阿爹背着我走着山路到县城看大夫,他眼中的担忧,我忘不掉。

  长大些,我每每有所成,渐渐可以与阿爹对答如流,阿爹的赞同和笑容,我忘不掉。

  再大些,我闹着要去京兆求取功名,争那么一口气,阿爹摇头却答应,我忘不掉。

  我登上榜眼之位,阿爹没说啥,可他眼中慢慢的愉悦,我忘不掉……

  我的阿爹……

  我的阿爹……

  他包容了我的任性,包容了我的小脾气,包容了我的所有……可他,已经不在了!

  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宇真,我不要你,我要阿爹好不好?”我淡淡地说,如同在谈论天气一般轻易。

  阿爹若能回来,我有何不能放的?

  “炎炎,先生不会回来了。我在你身边,我代他爱你,可好?”

  阿爹不会回来了,这我知道,我真的已经知道了!

  “我陪在你身边,一直一直都陪在你身边。”

  “宇真……我想阿爹……”我停止了抽噎,终究还是让自己平静下来了。

  都那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耍脾气,若是阿爹看得到,他一定会这么说我吧,说的时候,他的眼角会带着笑容微微向上扬起,唇角勾勒一个完美的弧度,然后用他温柔似水的嗓音取笑我。

  眼前,似乎可以看到这样的阿爹。

  我笑,因为阿爹曾说过男子不能落泪。

  我在笑,那么划过我脸颊的又是什么呢?

  “炎炎,你不要这样,我看了好心疼。”宇真抓住我的肩,看着我道。

  可我还在笑,笑着望着远处,可究竟是多远处,那多远处有谁,我却不知道。阿爹……

  “炎炎!哭出来,大声的哭,这样你就好受了。”

  我摇摇头,是笑着摇头!“我没在哭,阿爹不会想我哭的。”

  我还有太多事没做,再做到那些事之前,我不能哭。

  可屋子不会滴水,面颊上的水滴还是我的泪!

  阿爹……

  抱着我安慰我的人是宇真,这一刻,我真的知道,阿爹回不来了。

  “宇真。”从今以后,就只有他了么?

  从今往后,我的身边,就只有宇真了!

  “炎炎,我会留在你身边,陪你一辈子。”宇真再次强调。

  他俯下身,吻我的面颊。他的眼神,宛若眼前出现的是稀世珍宝一般。

  我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只能紧紧地抱着宇真。此时此刻,我只想身边有个人陪着,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人,我不是一个人!

  宇真很温柔,虽然他的双手有些冰凉,但却比我印象中方才握过的阿爹的手暖和些,他的手拭去我脸上的水珠,然后对我露出笑容,再次重复他的话。

  他会陪着我,陪着我。

  宇真,如果可以,真的陪我一辈子好么?

  他笑着看我,可他的笑容却比哭更难看。

  我知道,阿爹走了,宇真一样不好受。

  我的阿爹啊,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宇真抱着我,撩拨着我的温度,可我,却没有温度。

  我听到他在我耳边的低喃,重复着的都是那一句会陪在我身边;我感受到他的手在我身上流连,宇真的眼中带着感情,而我,却无法给他同等的,不因我不喜欢他,只是我的心,似乎不会跳了……

  似乎找不到自己活着的证据。

  “炎炎,我爱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宇真再次说道。

  我看他,然后微笑,笑什么,我不知。

  直到下身传来一阵被撕开般的疼时,我的意志才慢慢回笼,可是却只能由着这股疼痛慢慢麻痹自己的脑子,慢慢麻痹这颗满是阿爹身影的脑子。

  泪漫入枕头里,一下子便消失不见。

  而我,却分不清,我哭究竟是为了身上的疼痛,或者是……别的。

  那一夜,我以为,我这辈子的眼泪都在那一刻流光了,可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

  ***

  昨日太慌乱,乱的我无法思考阿爹究竟因何而死。

  他的身子骨一向健康,也从不与人为敌,有谁会想着要伤阿爹?萦珲说阿爹是在归途遇上抢匪,可我分明记得阿爹走之前身上带着许多银子,若是一般流民抢匪应当拿了银子就走,不会殃及性命。

  而且,阿爹身上的那块软玉,还好好的挂在他的腰侧!

  抢匪一说用来打发我,未免太天真。

  我眨巴着眼,呆呆的看着床梁的风景。任由自己一动不动的躺着,任由自己的思绪飞得远远。

  身体传来那种钝钝的痛我感受得到,却懒得理会。浑身的酸疼更让我不想动弹。

  阿爹……是被人害死的!

  这一点,我很肯定。而接下来的,宇真应该会给我答案吧。

  宇真虽不是阿爹正式收下的学生。但这四年里,阿爹对宇真却比对我更好,什么都教他,什么都跟他说,光是这点,就常让我恨的牙痒痒。在宇真心中,阿爹恐怕要比任何一位太傅更亲吧。正因如此,阿爹的死,宇真不会善罢甘休。

  ‘咿呀’一声——

  我懒懒的回头,见宇真端着碗走了进来。这才傻傻的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宇真……

  “下了早朝了?”我问道,沙哑的嗓子把自己着实吓了一跳。

  宇真走过来,亲亲我的额头道:“嗯,好些了么?炎炎,昨夜……我不该……”

  何曾见过他那么低声下气了?我摇头微笑道:“没事,宇真,我没事了。”

  只是觉得好累,不仅仅是折腾了一夜的身子骨,还有自己的心。

  “阿爹他……”

  “昨日我把你打昏后,亲自选了棺木,差人置了灵堂。炎炎,今夜我同你一起守夜,可好?”宇真抱起我,一口一口喂我喝粥。

  我又摇头,道:“不用。宇真你是万金之躯,我这里也没有铜墙铁壁,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谁都担待不起。”

  “炎炎,你……”宇真瞪眼,伸手抚上我的额头。

  我有发烧么?应当没呀,神志很清楚,脑袋也不昏不沉。

  “炎炎,你不要这样,难过就说出来。你这样,好像谁逼着你一夜长大似的。”他圈着我,闷闷的说道。

  一夜长大么?我干笑数声,道:“可我早该如此了。是我自己任性,仗着你跟阿爹纵容我,便随着性子胡来。可如今,纵容我的人不在了,我自然该长大了。宇真,你莫忘了,我已十六了。”

  “先生不在,你还有我啊!”

  是的,正因我还有宇真,所以更要长大!我必须在别人没有攻击之前,好好保护宇真,他……是这世上唯一陪着我的人了。

  我不能失去,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失去了!

  “宇真,你老实告诉我,阿爹是怎么死的?不要说强盗抢匪,我不是三岁孩子,这些慌还骗不了我。”

  宇真盯着我,在他眼中我找到了心疼。不知为何,我鼻头一酸。

  他摸着我的脑袋,正如同他习惯的、阿爹也习惯的做法,然后淡淡的道:“炎炎,这些事都慢慢说,害了先生的我一个都不放过。你先好好歇息,好么?”

  我休息的时间还不够长么?整整四年,我躲在宇真的羽翼之下、躲在阿爹的纵容之中,明明宇真给我看了那么多官场的争名夺利,我却还自以为是一心想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不出来。

  而今日,我终于为此付出代价!

  沉重的我无法负荷的代价!

  “我总要知道的,有差别么?”我看他,连自己都觉得此刻的我冷静的可怕。究竟为何呢?

  是不是悲伤到了一个点上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或许如此。

  宇真叹息,轻轻地圈住我,道:“炎炎,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呢?”

  靠在他胸前,听到的是宇真的心跳。有力的一下接着一下的振动,这是活着的声音。我咬住下唇,许久才道:“不用拿我怎样,宇真,我该懂事了,真的该……懂事了!”

  宇真不说话,我也不说。

  我等着他开口,等着他将事实说出来。

  “炎炎,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我没证据。萦珲说得不错,这回的事换了谁看都觉得像抢劫,除了先生身上的那块玉佩,真真没露出半点破绽来。我也不敢肯定,只是……只是隐约觉得可能是……”

  他说得断断续续,我也知道做大事的人不会留下让人捉把柄的细节来。宇真若真要彻查这件事,即便让刑部去查,也多半是无果的。

  阿爹没有得罪谁,可宇真却得罪了。

  我揪住宇真的袍子,心下已有了答案。“宇真,是幽王吧?若不是他,便是其他八州的郡王。”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谁。

  阿爹的存在,只对这几人造成了威胁。而其中,又只有幽王已经吃了苦头。除了他,还会有谁?

  “没证据,我……什么都做不了!”宇真摊开自己的双手,他的眼神愣愣的、愣愣的,“一国之君,竟如此无用!”

  不,宇真,我深信,终有一日,你会成为林翰历史上的明君!

  而我阿爹,也会被人铭记吧。

  我笑,痴痴的笑起来。愈是笑,愈是觉得心里一阵阵抽疼。

  幽王啊幽王,你怎就忘了一回事呢?

  人命……终究是要人命来抵的。

  这辈子,我慕卿阳绝对不会放过你!

  ***

  阿爹出殡那一日,我立在宇真身旁,向他讨了个心愿。

  我要宇真给我两年时间,给我两年,让我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他身边为他分忧、为他护航;给我两年,让我可以累积对付幽王的资本。

  当日我立下的誓言,我一定会做到。

  这辈子,我不会放过那个人,绝对不会!

  宇真当时,并没多说。但我却切实的从他眼中见到了薄薄的怒意还有更多的惆怅。宇真,你可知道,我如此做,并不是怪你无法为阿爹做什么,你是君主,自当背负更多的东西。而我阿爹的仇,自该由我这个为人子者亲手来报。

  若真由你做了,我反倒要怪你呢。

  五日之后,在奉天殿上,在一干朝臣面前,宇真遂了我的意思。圣旨颁下,至此,我调至瑛州。表面上我是连升三级终于来了个咸鱼翻身,从小小的六品舍人升到了正五品上的知州,可在场谁都知道,离开了京兆,对一个文官而言,便等于离开了权势富贵之地。

  故而,对于宇真这般的调配,也没谁嚼口舌。

  这并不在我意料之外,自从我这么提了后,宇真有好几日没同我说话。虽然那几日他怕我伤心依旧会抱着我入眠,但始终不曾开口。我知道,他在等我妥协。而当他确实明白我不会妥协并且走定了之后,他向我妥协。

  只是,有桩事情我没料到。他竟将萦珲给了我。明里说是我的副官,可事实呢?

  宇真宇真,何必为我做这么多?

  立在昭政殿外,我并没急着进去寻宇真,我看着同样立在门外的萦珲,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

  这人,他跟在宇真身边那么久,又对宇真忠心耿耿,半年之前还替宇真挡过刀子躺了半月。这样的人,宇真竟给了我?

  我道:“萦珲,我不绕弯子,你若不愿跟我去瑛州,只要你开口,我便同宇真去说,他会听我的。”宇真之所以把萦珲留在我身边,无外乎就是担心我罢了。

  我不带一个萦珲,了不起就多带几个侍卫,其实对我,一样。

  萦珲盯着我瞧了许久,对视之间,我看懂了他的疑惑。或许他眼中的我,也如同别人对我的评价一般,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即便当年十二登科榜眼,如今也不过是宇真的应声虫罢了。

  他如此评价的我,竟开口问他愿不愿跟,他会奇怪,我也不觉什么。

  此去瑛州,我会遇到些什么,其实心里没点底。我只想看看阿爹的故乡,看看他长大的地方,看看究竟是何方水土竟能养出阿爹这般人。

  除此,会遇上些什么,我会做些什么可以让自己成名的事,都是机遇罢了。

  天给我这机遇,我便在瑛州少呆几年;若不给,我只能自己造!

  “萦珲愿意跟随慕大人。”

  片刻后,他作出决定。虽然这在我意料之外,但也着实省了不少事。

  只是当时,我并没料到,萦珲这一跟,竟也真的跟了我一辈子。

  按林翰国律例,远调官员可有双旬假日准备安顿一家老小,作为到任前的补给假。而我,家中除我之外已无老小,独自一人了无牵挂。故而,这双旬假,与我无用。我放弃,只望早日出发。

  宇真,我不愿做你的牵挂,却又不愿你在几年中忘了我呢!

  临行前的几个夜里,我夜夜留宿宇真的昭政殿内,往日还顾及宫人的闲言碎语,那几日竟也顾不上了。许是我心中真也在乎起这短短几日的相处了吧。

  决意立即出发的是我,顿生悔意留恋不前的也是我!

  原来,我还未长大,依旧希冀着别人的温柔。

  这羁绊,我得亲自斩断。至少在这几年中,我不能再想!

  

  第五话

  离开京兆的那一日,宇真并没送行。

  我坐在马车里,揭开帘子看着渐渐渺小的皇宫,我不知,宇真是否有立在高处看着我离去。

  如有,我的回望他会否知道呢?

  我浅浅笑开,心中却了无笑意。

  昨夜的耳鬓厮磨已然远去,以后的岁月,宇真这人多半只能在我梦中出现了。

  若干年后,再回京兆时,是否会物是人非呢?

  实在太累,我合上眼,缓缓睡去。

  马车颠簸一路,途中一切事宜皆由萦珲照料,我自然是不必操心的。萦珲不愧是跟在宇真身边多年之人,不仅有一身好功夫,就连照料人的本事也是一等一。

  约摸七日之后,我与他二人到了瑛州沂水。

  在这之前,我按例拜见了瑛州刺史徐牧之。徐牧之的官邸设在嘉沐,是瑛州与京兆交界处的第一处。他大致跟我说了瑛州的情况。

  我想,他应当是宇真的心腹之一。想必在我出发之前,宇真便已一封简函到了他手中。正因如此,此人的官阶虽比我高,见了我却丝毫没有上下属之分,反而,还添了几分恭敬。

  瑛州的主郡,便是沂水。徐牧之曾与我说过,此地有三大族,是我不得不拜会的。崔、薛、慕,这三族在瑛州的地位恐怕要比我这小小知州要高得多。

  慕……我踏下马车,反复琢磨着这个在我心头绕了好几日的姓氏。那儿是否便是阿爹从前的家呢?

  “萦珲,你随我四处走走看看。”我知会他一声, 萦珲不多话,只是默默跟着我。有时候,我会觉得萦珲更像个影子。

  客栈里,我点了阿爹曾说过的盐酥鸡,只这么一道小菜,我一口一口小心翼翼的吃,就好似摆在我面前的是最珍贵的东西一般。

  对,这确实是最珍贵的东西。

  那股脆香的口感在唇齿间流荡,而我的面前,却不可能再有阿爹坐着调笑我的吃相了。

  “大人,过会儿是去衙门还是继续观望?”萦珲打断我的思绪,问道。

  我侧头看他,对他笑了笑,有几分感激。宇真曾说过萦珲是个很善于察言观色之人,想来确实如此。“再看看吧,萦珲,你觉得这三家在瑛州的地位真有徐牧之说的那么高吗?”

  昔日在绕州,阿爹教我读的是圣贤书是兵策计谋是平天下之道,后来在京兆,宇真教我的是官场险恶是杂七杂八的医术、天文地理、鬼怪神志。如何治理一个州郡,以我如今所知所学,恐怕就是纸上谈兵而已。

  萦珲低头,片刻后说道:“林翰共有六六三十六州,其中九州归封王管辖,其余廿七州由各地刺史知州管。但这廿七州中,北地的瑛、宋、豪,南地的杨、越、吴各有一方势力,多半都是世代皆居于此地的世族大家,而瑛州又极为特殊,历代不少重臣名将都出自此地。”

  我蹙眉,道:“这我有所耳闻,那礼部尚书崔英籍便是崔家人,御史大夫薛凯是薛家人,我阿爹是慕家人。可……”这个问题,我放在心中久久一直都没问过,阿爹过世,阿爹的遗言却没说要归葬瑛州,甚至没提到任何关于慕家的只字片语。

  莫非阿爹只是姓慕,却与这慕家没瓜葛?

  “萦珲,用了午膳之后你不用跟着我。这几天来你也辛苦该好好休息,我一人四处逛逛,咱们明日再去府衙报道。”

  要知道这三家之人在瑛州的势力究竟有多大,还得问问当地人呢。

  萦珲不说话,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

  用完午膳,他一人上了客栈的厢房休息。而我则继续坐在客栈一脚,听那些闲言碎语。

  不知不觉,一盘满满的盐酥鸡见了底,我招来小二,又点了一盘。正要开动时,面前多了个人。

  我瞥了那人一两眼,精致的穿着想来是书香门第的公子哥儿。年纪约摸比我大个几岁,这客栈里还有许多空地,可他却偏偏坐在我面前。

  初来乍到,我思咐着这几个字,绝对不开口。

  “这位公子是外乡人吧。”那人开口与我攀谈道。

  我点头,道:“是。”

  “你运气真好,”他又道,我不明所以的看了他几眼,却见他的视线都集中在我面前那盘鸡上,“你可知道,这家客栈卖的盐酥鸡是全瑛州最好吃的?”

  我摇头,确实不知。萦珲与我对此地都不熟,只是随便选了家干净的店便进来了。

  “是么?”他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的喃道,“那你可知,这家店的盐酥鸡一日就卖那么几盘,而今日的最后一盘恰好给你买去了?”

  我摇头,还是不知。

  但我知道这人说这番话的道理了。

  “你要吃的话就动手好了。”他的目的,始终就是我点的这盘盐酥鸡而已。

  那人听了果然一笑,大咧咧的笑容好似这食物正是他人生最大乐趣似的。

  “你真好,换了我是如何都不会让的。”吞着鸡翅,他口齿不清的说道。

  我微笑,不知为何觉得这人挺有趣的。于是道:“我吃饱了,这是我今日点的第二盘鸡。”

  突然,他住了口,狠狠的瞪我!

  “第二盘!你真过分,难怪我日日来,就今天没吃到。”他嘟囔了一句,回头继续与他的食物奋斗。

  一顿狼吞虎咽,那人酒足饭饱的拍拍自己的脸道:“谢谢你的招待,不如这样我就尽尽地主之谊带你看看我们沂水的风景。”

  我点头答应,有人带路总比我一人瞎转悠要好。再说看这人打扮,说不准就是三家之人。

  “鄙姓慕,慕卿涤,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吃饱喝足,他推开纸扇一把,摇啊摇的,还颇有几份清雅之姿。

  他……姓慕?我赫然抬头,仔仔细细把这慕卿涤瞧个清楚。他说他姓慕,他的五官认真瞧起来还有几分像阿爹,尤其是眼睛。

  我避开他的注视,过了半晌才故作不经意的道:“慕?可是那朝凤阁大学士慕陨辰的那个慕家?”

  我盼着他答是,盼着去见见那些个阿爹的亲人。想着想着,竟有几分急切。

  慕卿涤眉头一挑,脱了方才的大大咧咧,他牵起唇角,那表情似乎是不屑一顾,他道:“慕陨辰?那种人根本不配做慕家人。我们慕家是何种人家,岂会有此种贪图富贵之人。”

  如若是数月前的我,只怕早就跳起来与他争个高低。谁人竟如此轻易的诋毁我阿爹?他若是贪图富贵,便不会在官运亨通之时带我离开京兆。

  我的阿爹,又岂是尔等可以评价的!

  我摇摇头,不愿与他多说。要与这种人共游沂水,我不如一人慢慢荡悠。

  思及此,我不发一语转身走人。

  慕卿涤拉住我,笑嘻嘻的道:“你这人也真奇怪,你与慕陨辰又没啥关系,何况我也没胡说。”

  他还说!我忍不住瞪他一眼,道:“慕大人怎会是贪图富贵之人?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求取功名便是为了苍生,你竟说他贪?”

  慕卿涤看了我两眼,拉我坐下又开口道:“我也不知为何,就觉得你特别亲切。老实说了吧,那慕陨辰是被我们瑛州慕家除名之人。我们家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举凡慕氏子弟一生皆不得求取功名贪图利禄,违者逐出家门。那慕陨辰便是犯了族规被逐出去的。”

  “为何?”

  “自古做官的有几个好下场?”他嗤笑一声,旋即又道,“吾辈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安稳一生。何况官场黑暗,我等君子岂能涉足?说来那人也算是我叔叔,听我阿爹说,慕陨辰当初是为了一名女子赴京赶考的。自他踏出慕家那一刻起,他与慕家便再无瓜葛。”

  这是什么奇怪规矩?难怪阿爹那日提起瑛州时多的不是怀念而是感慨。

  “女子?”我有些疑惑,是我娘亲么?

  慕卿涤嘻嘻一笑,偏头看我道:“你真的很奇怪呢,怎就对那人这么有兴趣?我悄悄告诉你噢,那女子比他年长,还是宫里头的嫔妃。”

  我有几分愕然,但也不愿多去想。

  除却此人看不起我阿爹外,他尚算是个好伴游。许是此地历来都是世族定居之所,故而走在街上也觉有股书香气。一路走来,慕卿涤说了不少瑛州的风土人情当地民俗,但关于三家却只字未提。

  不过看此人的谈吐举止,倒可一窥慕家的行事作风。阿爹确实是慕家出来的人,至少性子与处事之道是极其类似的。想起阿爹,我已不如数月前那般失态,仅仅只是难过,仅仅只是思念。总会不经意间想起阿爹的笑和他那双大手,然后一想就是好久。

  慕卿涤为人虽有些轻浮,但身上却依稀可以寻觅到些许阿爹的味道,或许该说,是慕家人的味道。

  阿爹,我能做好,请您看着我,我会做给您看的。

  ***

  回到客栈,萦珲已为我打点好一切。

  “大人方才所见的慕卿涤正是慕氏一族现任的族长;而崔家的头位则是礼部尚书之兄崔元籍;薛家如今的当家是薛棋,此人乃御史大夫薛凯之父。三家之中,瑛州人皆奉慕家为最,奉之为青莲,似有统领瑛州氏族之姿;崔薛二家虽在朝中实力不容小觑,但在此地,却都屈居慕家之下。”萦珲一边说,一边收拾包袱。

  我蹙眉,心里略有了底。说到底,要摆平瑛州氏族,必得先摆平慕家呵。但在此之前,崔薛二家也不是好对付的。

  于情,我不可能为讨好崔薛而联手对付慕家;

  于理,这三家互相牵制,少了谁都不是好事。

  我啜一口茶水,唇齿间似乎还余油那盐酥鸡的香味,我笑,笑自己这些年来耳濡目染京也学得如宇真一般模样,想事情前总爱喝水。这些事,一件一件都得办,我若无法在瑛州有所作为,那我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兆,也一辈子都无法向那人讨债!

  “萦珲,去衙门吧。”

  “不多打听一些崔薛二家的事?”他问道。

  我摇头,有些事其实无须打听。慕卿涤的话,徐牧之的提点,萦珲方才所说的,已足够我明白其中点滴。剩下的,猜也猜不到,崔、薛、包括慕家究竟如何想、如何看我这个新人,不亲自会会,光靠猜是猜不出的。

  与其旁敲侧击,倒不如亲身体会来的贴切。

  我瞧见萦珲脸上淡漠的表情,突然很想猜测他心中所思,于是又道:“萦珲可是在想,若用宇真……若用陛下的暗探便可少花这些心思?”

  这沉默的人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我知道我猜对了。

  我笑,这是自然的,他们眼中,我从来都只依附在宇真身旁不思进取。可这些年,我虽无作为,但所见所闻所学所思未必比谁少。

  府衙的状况基本如我所料,例行公事的派人与我交接,例行公事的交代府衙中的日常琐事,例行公事的做了报备。

  看得出来,这些人对于我的到来并没有期待,更甚之,是不欢迎。

  这其中缘由,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我的调任挤掉了原本该掉至此处的官员,这人很可能是崔薛二家之人;其二,我的到来使得前任知州调职。从徐牧之的言谈来看,前任知州姓陈,似乎颇受百姓爱戴。他在任期间虽未有多好的政绩,但却受到拥护,很得民心。

  可惜,来这儿之前,我只想着要看看阿爹长大的地方,只想在这里也做些什么,却忘了可能有人在这里已经做的很好!

  所以宇真开始时才会觉得为难不愿答应么?

  我笑,也知道自己已无退路。要么一辈子碌碌无为的留在此地,要么就做出些事送自己回到京兆,回宇真身边。

  “萦珲,你怎么看?”

  萦珲瞧了我两眼,似有些犹豫。我冲他笑笑,示意他有话直说。我已不是孩子了,不至于听几句真话就发脾气。

  “大人,您又想起慕先生了么?”萦珲却不答我,问了句八字不着边的话。

  我一愣,不解他的话。

  萦珲坐到我身边,我见他伸出手掌落在半空中,他看了我半晌,这才落了手摸摸我的脑袋,“大人想起慕先生时,眼里总是很怀念。您在逼着自己长大,其实不需要啊?您为何不靠着陛下?”

  “不是我要逼着自己,只是这世上最宠我的人已经不在了。”我道,包容我任我为所欲为的人已不在了。

  萦珲摇头道:“陛下也可以,大人,有些话萦珲或许不该说,但您可知道,您如此决断的要离开,虽给陛下添了些小麻烦,但陛下真正气的,是您不信他,您不信他能如慕先生一般给您一个为所欲为的地方。”

  宇真气的是我不信他么?我黯下眼色,笑得很浅。可宇真也该知道,一辈子都靠着他,那我算什么呢?

  我笑道:“萦珲,我不要一辈子都靠宇真,我要他靠我!”

  成为宇真的左右手,这是阿爹的期待,也是我的期望。

  萦珲不语,他的手顿了片刻,才拍拍我的肩道:“慕大人,我相信终有一日您会站在陛下身边,成为名留青史的臣子。”

  我一愣,半晌后才笑出来,道:“谢谢。”

  想来,萦珲是除了阿爹、宇真之外,第一个认同我的人。那也是我头一回见他笑,我想我会记一辈子。

  ***

  “大人,可要歇息下?”马车里,萦珲如是问我。

  我摇摇头笑道:“去崔家吧。”

  萦珲不语也不阻止我的决定,仅仅是掏出一块小点心递给我,转身出了去。

  萦珲真真是个最贴心的人呢,我笑着想。

  在瑛州知州府歇了一夜,今儿个清晨醒时,阿爹不在身边,宇真亦不在身边。我起身坐在床边,许久后才喘息笑了笑开始适应。离开京兆后,我一路赶往瑛州,这几日都是在客栈过的。

  既无余力也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我以后的归所。

  如今居住的这间屋子有些简陋,相对京兆那座空荡的大屋子,它确实显得简陋多了。但无论是桌上摆设还是柜中藏书,无一不在彰显前主人的修养与品味。昨日夜里萦珲提及前任知州被调往润州,官阶上虽是平调,但被毫无缘由的调离任谁看来都不合理吧?

  也难怪知州府内那些人不愿配合我了。

  那一堆卷宗,看起来虽不吃力,但谈及消化,却还需时日。何况摆在我面前的,还有三家这个大问题。

  花了上午的时间调来三家的相关卷宗粗粗扫了一遍,我拉上萦珲便出了门。

  萦珲已不如前几日那么沉闷,偶尔也会问我两句。如今我身边,也确实只有他一人能说话。他问什么,我自然回答。诸如他问我为何不先整顿府衙事物,我于是告诉他,源头不清,哪能指望里头的鱼儿能听话?府衙里的人,即便不全都是三家的,却定有部分是耳目。

  何况,再不去拜会三家,恐怕一顶瞧不起世族的帽子就等不及扣上来了。

  依档案看,无论是慕、崔、薛的哪一家,都早在林翰建立新政前便立足此地了。而崔薛二家更是有些当官的,朝中要员也不少见。

  照此形势,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慕家成为三家之首啊,或许其中有另一番解释,是我所不知的。

  方才拜会了薛家,薛棋的模样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整一个慈眉善目白胡子老公公,与那御史大夫薛凯并不像。

  薛凯我见过,也有些印象。对这人虽谈不上好感,但也知道此人官风清廉,为人耿直。宇真也赞过他,说他一杆铁笔记史册。

  不过薛凯参过我,说我懈怠公务,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薛老爷子颇有读书人的模样,与他那刚正不阿的儿子一点都不像。为人顶和气,他敲我的眼神,我看不出恶意,也看不出排斥。

  只是,此人究竟是真正的慈蔼或者是笑笑老狐狸一只,日后自有分晓。唯一知道的,大概就是老爷子短期之内并不打算刁难我了吧。

  按照林翰律例,新官报到后可有三日假期用以熟悉事物,整顿身边繁杂。然每地的习惯风俗都有所不同,也并不是每一州都须慎重的拜望当地乡绅的。瑛州是例外,雍豫幽三州亦然,不过前者是世族,而后三者是封王之权罢了。

  我掀开帘子,问:“萦珲,你如何看薛老爷子?”

  萦珲回头看了我一眼,道:“他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我笑,萦珲在宇真身边待的比我更久,什么模样的人他没见过呢?

  “不过,他似乎对大人没有恶意。”

  萦珲与我想的是一样的。薛家真的不是问题么?我蹙眉,却想不透理由。在宇真身边四年,心知他虽对这些世族不怎么记挂与心,但也未曾小觑。可说到交情,那是绝绝没有的。不是宇真,我不以为薛老爷子还会买谁的面子。

  当然,不可能是慕家。

  亦罢,既然是迷题,便总有揭晓的一日。

  “大人,崔府到了。”

  我跳下车,心里总觉有些别扭。我看看萦珲,好半晌才笑道:“萦珲,我可否拜拜你别在大人长大人短的了,好怪!”

  昔日在宫里,我不爱与人打交道。加之常在宫中行走无须与其他官员盘交情,称我为大人的还真少。

  我想了想,道:“就叫我炎极吧。”

  萦珲退了两步道:“大人,这使不得。这二字是陛下赐的,属下不可随便称呼。”

  萦珲是个体贴而古板的人,我补充道。拍拍他的肩,“宇真从不叫我炎极的,这二字放了没人唤也浪费了。人前你大可行你的规矩,可人后就拜托你饶了我的耳朵了。一声声大人的,我还真挺不惯。”宇真喜欢叫我炎炎。

  “是,属下知道了。”

  我微笑,想来那时候也真年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习惯官场礼数,可后来经历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包括这大人的称呼。

  递上拜贴,我与萦珲随小厮进去。

  崔府与薛府又是另一番风味。薛府的院落极简单,到处都是竹制的亭台,花圃里也多种植各品种的竹,雅而不俗。屋内摆设虽看似简单随意,但随便哪样东西拿出去,都是叫得上名号的,也算内秀。

  而崔府相比之下就略嫌奢华,一路而来,牡丹等各色花卉居多。我看在眼内,暗自记在心里。人都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其实这居家摆设之中也能小窥主人的品性。崔家虽也是有渊源的世族,但只怕已渐渐被这钱权之争破去了君子习性了。

  小厮将我引入客厅,奉上茶水,只道下去请他家老爷了。

  我在客厅等候,闲暇时也四处张望,按着不同摆设猜测这崔元籍的喜好与修养。不知不觉,等了许久。

  我挑起眉头,笑问萦珲:“我们等了多久?”

  萦珲道:“快一个时辰了。”

  是么?撇嘴一笑,真不错,好大的一个下马威啊!

  

  第六话

  “大人?”

  我明白萦珲的意思,说是该去问问。

  我摇头,笑笑与他说:“或许崔先生有要事耽搁了,你我就再等片刻吧。”我使了个眼色,相信萦珲能明白。

  人家的地头上,总有人家的耳目。

  我啜了口茶,心想换了从前那心浮气躁的小孩,怕是早就跳起来了吧。阿爹和宇真都教过我,为人要冷静要前思后想。如今,我学会了,学以致用。

  “知州大人远道而来,倒是崔某怠慢了。”

  说人人到,我起身,看向这个从正厅里走出来的崔元籍。仪表堂堂,眉目端正,算得上是俊朗男儿。

  离开京兆时,宇真曾嘱咐我,这世上长得好看的人未必都是好人,他压根把我当三岁小娃了。

  如何辨认脸色,我还是知晓的。

  崔元籍约摸三十出头,这等年纪就掌管一大家子,想来需要不少心力,此人实力不容小觑呵。

  我拱手作揖道:“小官慕炎极见过崔先生,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崔先生笑纳。”

  崔元籍笑道:“慕大人说笑了,我等不过是沂水小小良民,怎敢收您的厚礼。您未免也太瞧得起崔某了。”

  崔元籍说的轻巧,可他的眼却没藏住心事。我亲眼见着他扫过仆人奉上的锦盒,很是不屑。

  也是,他弟弟可是礼部尚书,此人要什么稀奇古怪的没见过?

  不过,若然不是他在演戏,那此人远比薛老爷子好对付的多。

  我踱至他面前,道:“崔先生,这不过是京兆带来的小小见面礼,怎么称得上是厚礼呢?若您不笑纳,便是瞧不起小官了。”

  “慕大人,这玩笑可开不得。您是京兆来的官,自是不知我们这儿规矩的。我瑛州历来都出文人贤士,以清廉君子闻名。您说您这礼,我可收或是不可收?”崔元籍说的好听,只见他挑起眉,又道,“大人,崔某劝您一句,这儿是清廉之地,不是您拿来玩的。”

  我要是玩就不到这儿来了!我合上眼,片刻后再睁开又是笑意盈盈,我道:“那是,真是对不住,是小官疏忽了。”哼,这下马威还真立的不痛不痒,挺有威严的呀,官场这四年,我还从没听说拜会当地乡绅又不送小礼的。所谓礼轻情意重,初来乍到这是普理,今儿倒好,就被崔元籍这一句收不得的清廉给挡回去了。

  呵,还真是张眼说瞎话,我便不信,屋子里如此多的珍贵摆设品全都是他自己买来的。

  我打量崔元籍的同时,他也在仔仔细细的研究我,他瞧不起我,这一点分明写进了他的眼里。他道:“慕大人此番来我们这小地方可还习惯?”

  我呵呵一笑,道:“怎会不喜欢,瑛州地方虽小,但人杰地灵。小官来这儿,恰好也沾沾仙气。”我心下盘算,也该是时候找个借口脱身了。今日拜会,我只想瞅瞅这三家究竟怎生模样,并不急于摆平他们。眼下,摸清这几个当家的性子行事才是首要。

  崔元籍的一番谈吐一番表现,我已可将他看个七八。想来他接掌崔家一定时日不久,与薛老爷子的沉稳深藏不露相比,真叫一个天一个地。不过,他既能坐上这位子,想来也有一点能耐。只是我今日,没瞧见罢了。

  “仙气?大人若沾得了仙气自是很好,若沾不了可也别把晦气给沾走了。”

  他的意有所值我自然一一听在耳中。

  论及利益冲突,我的到任当对三家都无太大损害,可偏偏崔薛二家已是如此截然的反应了。

  我笑着告辞,一路上脑子却在不停的转。

  慕家先且不着急,我得先吃透崔薛态度的由来呢。

  “萦珲,先回府衙吧。我得回去翻翻卷宗好好想想。”究竟我的存在能给薛老爷子带来什么好处又能给崔家带去什么晦气!

  “大人……炎极想知道些什么?”萦珲问我。

  “崔元籍如此厌弃我的理由,”我嘻嘻一笑,见与萦珲日渐熟络起来便开起玩笑道,“萦珲,你说我可是生的面么可憎让人见了就讨厌?”

  “没有。”

  “没有吧?我就说没有么,我这么人见人爱的……”我笑,笑到一半嘴角便僵在了一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继续,“他怎会讨厌我呢,呵呵。”

  萦珲停下马车,掀开帘子看着我道:“炎极,笑不出时就别笑,您……少想慕先生吧。”

  “为何?”我问他。

  萦珲正色道:“方才的话可是慕先生说过的?您一想起他,脸色便不对了。炎极,慕先生在天之灵,不愿见您如此的。人见人爱的大人,不该是开开心心的么?”

  我该气么?他居然让我别想阿爹。可我没法气,萦珲说得不错,我想起阿爹总难受,阿爹那么疼我,不愿见我难受。他说过,他儿子是人见人爱的宝。即便这话夸张了,可毕竟是阿爹说的,我信,无论真假。

  我浅浅一笑,道:“我尽量。你为何会那么问?”我将话题扯回原来的,再说下去,都是关于阿爹。

  萦珲正色道:“是,昨日您睡下时,我挑了些卷宗来瞧,应当多知道些。”

  是么?宇真让萦珲跟着我时,我曾问他愿不愿,萦珲说是愿意。可那时我仍想萦珲多半是无法抗拒宇真的命令才勉强跟了我。如今想来,即便当时是勉强的,今儿个萦珲也已适应。他做的竟比我还多,不止照料我起居,替我打点一切,还兼之看看卷宗,了解情况。

  他都如此,我又如何能不努力?

  “谢谢你,萦珲,可求求你别在您来您去了,我可受不了。”我笑笑,“照你看来,崔元籍为何厌我至此?”

  “这答案卷宗里寻不到,可能与炎极的姓氏有关。”

  我的姓氏?我蹙起眉头,问:“他与慕家有过节?”

  “是,崔元籍的亲姐曾与慕家订亲但之后慕家悔婚。”

  “这些都是慕家的事,算到我头上作甚!”我抱怨几句,可心中也知道,虽说阿爹不算是慕家人,可别人眼中,阿爹还是姓慕的,我也还是姓慕的,真真里外不是人。

  “慕家虽素来平和雅然,但还是顾面子的,今日真不去了?”

  萦珲说的有几分理,慕家无论如何说都是瑛州最大的氏族,拜会了前头两个而不去拜会慕家,是说不过去的,反到叫人落了口舌。“去吧,现在去。”

  本也是打算崔府出来后就去慕家的,只是……崔元籍讨厌我的理由似乎不止我姓慕这么简单吧。

  ***

  沂水虽有多个氏族居住,但并不大。从崔府到慕家也不过一小段路。相比之下,慕家有礼数的多,可也未必见得欢迎我。

  慕家毕竟是阿爹生长之地,亦或许是我错觉,总觉得此地被感亲切,跟随下人一路走来,见到一池青莲,莲是阿爹最喜的植物,京兆府上虽朴素不铺张,可还是寻人凿了一池子养莲。

  本来,我只以为阿爹无所不通,养个青莲竟也颇多讲究,池塘样式、莲花排列次序都很有风情,如今才知,不过是此处的翻版罢了。

  离开慕家,阿爹的心里头还是想着这儿的。

  我合眼,努力的笑了笑。心想以后这地儿还是少来的好,方才才应了萦珲少想阿爹的,在这儿,一景一物,甚至是扑面而来的花香气,都会让我想起阿爹。

  还有这茶!

  在宫中,什么样的好茶都喝过了,可始终只爱阿爹沏的云绿茶,不知名的品种,不见苦涩惟有清香,原以为这辈子都喝不到了呢。

  放在厅里坐了小会儿,慕卿涤便来了。

  他如昨日一般一身蓝衫精致的很,可我知道,他不是那与我一起吃盐酥鸡逛水坊街闲聊谈天之人了,他是慕家族长慕卿涤。

  我扯开嘴角,却不知该如何招呼。

  “知州大人,请坐。”慕卿涤开口,已不见昨日随和模样,他的脸上带着笑,可笑不透心底,完全一幅陌生人模样。

  我坐下,顿了顿,道:“炎极初来乍到,以后还望慕兄多多提点。”

  他翩然一笑,隔开我与他的距离,“大人见笑了,慕某虚长大人几岁,怎敢以兄弟相称,慕家从来没这规矩的。”

  我看着他的笑容,旋即想起阿爹说过的话,不跟与自己不是一个等级上的人称兄道弟,交友需慎之。我道:“那是,是炎极高攀了。”

  慕家子弟不得为官,阿爹做了官,被贬出慕家。我这个阿爹的孩子又是朝廷命官,自然不会为慕家人看得起。

  “不敢,是慕某高攀了才是。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有何见教?”慕卿涤优雅的摆弄面前的花草,漫不经心的问道。

  我整整神色,道:“我对瑛州还不甚了解,今日前来,一是拜会,二是有些疑惑想请您帮忙。”

  慕卿涤挑起眉头,他笑道:“大人还有疑惑未解?我还道崔薛二家早已给了大人答案呢。”

  他笑意盈盈,我却听得惊。他在慕家安静呆着便已知周遭事,这一刻,我真真切切的认识到——他是慕族之长!

  “您见笑了,有些事不经您的口,炎极又怎会知晓答案。”

  “哦?”慕卿涤笑,他笑了许久,才道,“大人,慕某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想知道的我能告诉你,但除此之外,你在慕家,得不到什么。”

  我皱起眉头,忍不住反驳:“先生太看得起在下了,您慕家高高在上,我又怎敢与您攀关系!”既然阿爹不再是慕家人,那我也无论如何不会入慕家,他何必这般强调?

  我握住拳头,忍下想要甩袖离去的冲动。

  为了宇真,为了阿爹,我不能冲动。

  我吸口气,又挂上笑容道:“抱歉,炎极失态了。只是炎极不知,在下与慕家哪儿来的瓜葛?”

  慕卿涤的眼中闪过写什么,太快,我抓不牢。他只是偏头看了我一眼,道:“没有最好。大人,你或许不解,但这是事实。在瑛州,最大的不是几位县令、不是你这个知州、甚至不是徐刺史。”

  我接下他的话,道:“您是想说,在此地真正当家作主的是慕家么?”

  “对。”

  “先生,敢问您将当今圣上置于何处?您可知,你的话是大不敬的!”我淡淡驳斥,本以为不让子弟走上仕途的慕家是如何清高,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慕卿涤了然一笑,他撇起嘴,道:“大人希望我将皇帝置于何处?我慕家人若真敬重他不会不效忠于他。我等只是认定了林翰皇族毫无作为,才会白白让异姓封王在各自领地称王称霸。这般皇帝,我等何须敬重!”

  “你……”我承认,他说的都对,连宇真偶尔也会说他的父皇是如何畏缩,但宇真不同,我信宇真终有一日能平复三州收回政权。

  慕卿涤见我沉默,他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崔元籍厌弃你的理由有二。其一,此人自小由亲姐姐照料长大,而他阿姐与你爹有婚约,后遭悔婚,这笔账,他自然是记在你父子二人头上的;其二,若没有你,如今的瑛州知州当是他的妹婿。大人一来,便把崔家得罪个彻彻底底呢。”

  我愣在那儿,万万没想到与崔家小姐订亲又悔亲的人竟是我阿爹。我眯了眼,心想一定是那女子不够好,我阿爹才看不上的。我问:“先前的知州是崔家人?”

  慕卿涤摇头,道:“错,前任知州与再前任知州都是我慕家学生。”

  “您不是说过慕家子弟不得入仕途么?”

  “慕家学生并不是慕家子弟啊。”慕卿涤笑得狡猾,“既然只是门生,我又何来权利干涉。”

  我看着此人,他没比我大多少,可处事言谈却老辣许多。慕家人是君子洁若青莲,但他门生如何却与他们无干。哼,怎会无干,若然知州是慕家门生,那大小事宜总都是要问过的,这与慕家人做知州有何差异?

  我不语,只听他继续说:“而薛家之所以看得起你,也因为你爹曾与他们有恩惠。当年薛家长子在朝为官曾遭人陷害危及性命,是你爹平的反,这点情分,薛家总是会还的。”

  我微笑,想知道他绕了那么久究竟要说些啥。

  慕卿涤也没再绕圈子,只道:“大人,我只对你说一句,你日后在瑛州所做的一切皆是你个人行为,与我慕家毫无关系。”

  这话我已猜道,我说:“这是,炎极既不是慕家人,自然没有关系的。”

  慕卿涤笑笑,道:“你如此认定自然是好,可别人不那么想,尤其是崔家。慕某也只希望大人知道,即便慕陨辰出自慕家,可自他入京求取功名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慕家人,你也不会是慕家人。日后大人所做的决定,慕家未必会反对,但也不会支持,这一点,还望大人记住。”

  他的话很明确只说了一点,三家之中,我唯一可以倚靠的力量也只有薛府了。

  这一趟,总算没白跑,虽没好消息,但也解了心中疑团。

  我没久留,品完这日后可能再尝不到的云绿茶,便告辞离开。

  送我出门时候,慕卿涤拉住我的衣袖,说:“卿阳,慕家有慕家的难处,规矩祖训都明白写着的,慕家虽不能容你,可我慕卿涤喜欢你,有什么事你可以找我。”

  “但不可找慕家?”我问他,我注意了,他唤的是阿爹给我起的名,慕家第十六代恰好排到‘卿’字。

  他点头,正色道:“绝对不可!”

  慕家是三家之首,故而如此么?他年纪轻轻丹霞重任,他的难处我也该知道。

  我微笑,拉开他的手,慕卿涤也笑起来。我于是知道,他还是昨日的他,只要不涉及慕家。

  离去前,我突然想起,便问他:“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慕卿涤狡黠的笑:“自然是知道的。”

  “那为何诋毁我阿爹?”

  他又道,笑容还是这般:“试探你呗,傻瓜。”

  试我?有什么好试的。阿爹都……我咬住唇,告诉他:“可否托你一事?”

  他点头。

  “麻烦转告阿爹的爹娘,阿爹去了,月前的事。”我道,阿爹虽不再是慕家人,可慕家二老还是阿爹的血亲,阿爹的碑入不了慕家祠堂,可我还希望,他们有空可以去看看阿爹。

  慕卿涤显然是未曾料到,他退后两步,神色有些慌:“你说……小叔他去了?”

  这是我第一回,听他如此称呼阿爹,是叔叔,而不是慕陨辰。

  “嗯。”我拍拍他,我相信他眼中的神伤是真的。

  慕卿涤叹息,道:“小时候,小叔很喜欢抱着我说故事,我识的第一个字,是小叔教我的。卿阳,待我有时间我会去拜祭叔叔,但这事,说不得。”

  我一愣,问他为何。

  慕卿涤却道:“祖父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他虽亲手将小叔逐出家门,可最疼小叔的却也是他。若此刻跟祖父提起,我怕他受不住,所以……抱歉了。”

  我点头,表示知晓。

  我是阿爹的孩子,阿爹是慕家的孩子,阿爹离开了慕家,而我也不会是瑛州慕家人,这些,我都明白了。

  ***

  阿爹曾说,瑛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确实如此。在这儿做知州,实在碰不上什么大事。这一个月中,我见了几位县令,也将近年来的卷宗差不多翻了个遍。

  府衙里的人也渐渐习惯我的作风,开始配合起来。

  一切,似乎都很好。

  有何处不懂,虽然可以向慕卿涤求教,但却得偷偷摸摸的。不是差人拐了弯子送上拜贴,便是学书里说写的飞鸽传书。

  萦珲说,一切都入了正轨,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笑,笑着谢他。

  话说慕卿涤确实帮了我不少。

  他告诉我,我的录事高武是冀州人氏,甚喜甜食,为人爽快讨厌拖泥带水,且此人可一目十行记性很好。我于是请萦珲替我准备各色甜点十六道,按着宫里头的作法请厨子照做。又将此人调至卷宗处,助我整理公文,效果自然事半功倍。

  他也告诉我,我的主簿柳三是沂水当地人,喜好弄墨挥洒,对古砚情有独钟,此人八面玲珑,可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将随身带的春丝龙凤砚赠与他,托他与崔家慢慢周旋,虽未见功绩,但也好过我对着崔元籍的强。

  高武曾说过为何开始会排斥我。

  他说方听闻我会取代崔家妹婿到任时,他们虽感意外,但也不至排斥,甚至还觉得高兴。我不解,高武只说瑛州子民受慕家恩惠良多,忽然听说调来的知州是慕家人总觉得是桩好事。后来知道我与慕家没有瓜葛,又是朝廷直接派来的,便不大乐意,以为又是崔家的人。

  我笑着摇头解释,虽然我姓慕,可我不是瑛州慕家人氏,我是绕州人。

  高武笑,说我很像慕家人。

  我笑,问他哪里像;他只说笑容像,言谈举止像,有些小习惯也像。

  听到他说这话,我只是耸肩,说,我像的是我阿爹,不是慕家。

  高武不言,他是个老实人,一根肠子通到底的那种。我听萦珲踢过,说此人本是冀州某小县县令,但因为人太直不懂官场做派被一路调职,最后到了瑛州做个小小从九品下的录事。

  我问他为何他一个异乡人会对慕家如此崇敬,高武说,慕卿涤是个好人,帮过他。

  我于是笑。

  慕卿涤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至少,目前为止,在没有侵犯到他的利益之前,他对我而言,也算好人。

  今日的沂水格外热闹,我拉住萦珲问他为何,萦珲很是奇怪的看了我好久,才说出话来:“炎极,今日是天子寿辰啊。”

  我呆了片刻,才缓缓笑道:“也是,宫里头怕是早就开始准备了呢。”摇摇头,我本就不是个会记日子的人,往年在宫里早一个月就已经热闹的准备了。

  想了想,还是道:“萦珲,可否给我煮碗长寿面?”

  萦珲点头。

  这是我与宇真的习惯,无论是我或者是他的生辰,都会煮两完长寿面两人一块儿吃。如今他虽不在我身边,不过我想他应该还是会吃长寿面的,就当我们还是一块儿吃的吧。

  我心里如是想,不由得就笑起来。

  走出府衙,街上也很是热闹。萦珲说这不算热闹的,京兆定然比此地更热闹。我转转眼珠子,有些茫然。从没见过京兆在天子寿辰这一日是如何庆祝的,不过宫里头已经是花样繁琐的让人头疼了。

  柳三在我身边,笑着给我说沂水的习俗。他是个挺博学的人,这一点,慕卿涤没说错。

  不过,我有些疑惑的是,为何会有如此多的小孩往三家的地方去。

  我问柳三:“天子寿辰不该是齐齐庆贺的么,怎么这些小孩的模样反倒像是……去私塾的?”印象中,好小时候我偷溜去私塾外头听课时,那些孩子就是这副打扮。

  柳三点头道:“三家的私塾平日只给自家子弟上课,只有在大日子才会让别家小孩听一日呢。”

  沂水是个很重学识的地方,读书似乎是许多小孩所热衷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小的脑子里就装满了这些东西。不过,我还是不解,“三家的私塾先生有那么好?”

  柳三犹豫了会儿,还是说道:“大人,沂水最好的私塾先生都在三家,其他的学堂老师不过都只是识几个字罢了,不能教孩子的。”

  这是何意思?“只有三家子弟才能读好书?”

  柳三点头,“没法子,好的先生都在那儿。以慕家为首,崔薛也都不收普通人家的小孩做学生的。即便是有,也是极少极少的。”

  “柳三,这公平么?”

  柳三笑笑,在他眼中这似乎很平常:“大人,瑛州乃氏族鼎力之地,氏族最重的便是门第,与公平与否何干?”

  他觉得平常,我却不然。我只听说过有因为家里出不起钱让小孩上私塾或学堂的,却还从没听说过要读书有钱的都寻不了好老师。

  如此门第观念,何谈公平?柳三的看法,我无法苟同。

  我真的以为,我不至于会与三家起冲突的,至少,不会与除了崔家以外的两家起冲突。

  可谁知道,一切竟来的那么快!

  

  第七话

  或许,我所认定的在柳三、慕卿涤、薛老爷子眼中,都是不可理喻的。

  我生在小村落里,虽说教我识字懂理的是氏族出生的阿爹,可阿爹从没告诉我门第观念是何等重要。

  至少,我不认为仅仅因为出身不同就可以剥夺别人读书的权利了。

  当然,我也知道,好的夫子先生都往三家挤,这无可厚非。三家的私塾供本家子弟读书识字也无何不妥,只是,没必要霸着这么多好夫子吧。

  我不信,瑛州所有教书人都希望进三家任教席,就每一个愿教普通人家的小孩的。这其中,必有什么别人不知的约定或妥协,而我想做的,便是打破这妥协。

  这事,我没有对柳三提,只是私下问了高武的意见。

  “大人,您想办学堂?”

  我点头,道:“是,阿武你不觉得瑛州的学堂甚少且素质不高?”这些学堂,若只是教人识大字做算术自然不成问题,可若要说上教书育人尽师道,却远远办不到。

  高武看了我许久,摇摇头道:“大人,您的想法很好,可您也该知道瑛州所有的好夫子都在几个氏族大家。没有好夫子的学堂您办来做何呢?”

  “谁说没有好夫子的?”我努努嘴,瞅着高武迷茫的眼神缓缓笑开,“谁说这儿没有好夫子的,你说是不?萦珲。”

  高武没弄明白,可跟了我不短时候的萦珲明白了,他看看四周后小声说:“大人,您打算与三家宣战么?”

  “我没想要宣战,萦珲,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该去争取而已。可能这在瑛州子民、在那些氏族大家眼中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造成了默认的规矩。可既然它不是明文律例,我为何不能打破?”我反问萦珲。

  我拍拍萦珲的肩膀,知道他在担心我。我来瑛州也不过数月,自是比不过那些个氏族大家的,这件事不好办我也知道,可我想做。

  萦珲不语,只道:“陛……他也不愿您冒险。”

  我笑起来,看看外头碧蓝的天,道:“萦珲,你说过我能站在他身边的,若连这些我都做不好,我凭什么站到他身边为他排忧解难。”

  这一回,如不能说服三家为首的氏族,我以后在瑛州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吧。我笑笑,还是决定做。

  可高武没弄明白,他摸摸脑袋问道:“大人,我还是没懂,您说的好夫子究竟是谁?”

  我白个眼,道:“高武,我问你,你不识字?没读过书?没考过秋试?”

  高武愣愣点头:“识字,也考过秋试。是及第进士。”

  “那不就结了。”

  “可……”他还在犹豫,我见他思考了又思考,终究还是点了头,“我信大人能做好。柳三也是及第进士呢。”

  我找高武不找柳三,并不在于高武比柳三聪明或多才,仅仅因为高武不是瑛州人。他虽受过慕家恩惠,可毕竟不是本地人,没被氏族观念浸染透。而柳三,恐怕他无法附和我的想法吧。

  “大人,就我一个夫子么?”他又问。

  我叹息,决定不再说话,接下来该如何做,有的是我需要盘算的了。

  萦珲在我身后,补了一句:“高大人,我家大人是他那年的榜眼。”

  ***

  学堂还是办了起来,用府衙的一座小院落,我与高武作为夫子叫这些小鬼头读书识字。本来瑛州就是个太平地,没啥大事情。我如今教教书也当消遣。

  柳三并不理解我的举止,在他看来,氏族子弟就该受好的教育,这个观念我驳不过他,也没勉强他与我同去。只是学堂设在府衙内,每日每日免不了都有些声响,何况小孩的嗓门本身就大,还喜欢叽叽喳喳,柳三在一旁冷眼旁观了两三日,便也觉得好玩起来。

  学堂刚开始时,学生是不多的。

  约摸过了一旬时日,多半是口碑相传的关系,学生渐渐多起来。当然,麻烦也接着上门。比如现下——

  平素与崔元籍周旋的都是柳三,可今儿个人家亲自上门来找碴,我怎么着都不能只让柳三去吧。我耸耸肩,换了官服出去。

  崔元籍的脸色还是如常,谈不上温文,但至少很平静的模样。柳三跟我说过,此人并不如薛老爷子那般老谋深算,但却也有不少手腕,可惜不大干净,失了君子风范。

  听他口气,便知他与崔家没干系,且还有些瞧不起崔元籍。

  我迎上去,陪着笑脸道:“崔先生,炎极有失远迎了。”

  崔元籍哼了声,轻啜了一口奉上的茶,我见他蹙起眉头,小口吐了出来。

  我心中暗笑,此人果然不君子。阿爹曾说,君子应通晓礼数。显然崔元籍并不通晓,或者,他只是想给我难堪。

  可我不是氏族出身啊,我转头,见柳三的眉头拧得紧紧的,一幅要发作的模样,这人平日里最好脾气了。

  其实也是我不懂规矩,后来才从柳三口中得知,吐出主人奉上的茶,是很大的侮辱。很可惜,我从前不懂,也不觉得有何侮辱。

  那时我只是说:“府衙里简陋的很,自是比不上贵府金贵,怠慢之处还望崔先生海涵。”

  崔元籍回了我一个极诧异的眼神,当时柳三也是,众人之中,只有我一人还在笑,还在微笑。因为我记得,伸手不打笑面人,这话阿爹和宇真都常说。

  崔元籍勾起唇角,笑道:“崔某以为大人在沂水呆了些时日,也该知道本地的规矩了。岂料大人竟做出今日之举,真是令人失望呵。”

  我装傻道:“炎极愚钝,不知崔先生所谓何事,可否明说?”

  他嗤笑道:“慕大人,瑛州氏族有瑛州氏族的规矩,你私下开学堂供那些平民上学便是触犯了我们的规矩。”

  我笑,问:“哦?真有此事?不知先生所说的规矩可有明文条款供在下参照遵循的?”

  “慕炎极!这是规矩!”

  我又笑,忽然觉得此人不过尔耳,比起慕卿涤,比起薛老爷子,他远不是对手:“崔先生,既然贵府设有私塾供贵府子弟修习,为何我不可以?炎极不认为自个儿犯了哪条律例。林翰国历虽不说人人都得读书识字,但也没不准别人办学堂做善事的。”

  他忿忿道:“你要办学堂我无疑义,但是大人招的都是那些三教九流的子弟,这些人能有什么出息,哼!你跟这些货色为伍,只会降了你的身份和格调。”

  以静制动,这也是办法。我心里头虽然火,可面子上还算冷静。我喝了口水,道:“崔先生一口一个平民,一口一个三教九流,炎极是不懂了,生来为人还分那么多?先生不觉得先生的话才是降了格调的?何况炎极开学堂,也没拦了先生什么路。先生家的夫子还在先生家,先生家的学生也还在先生家。”

  “可你坏了规矩,你让我等氏族如何在瑛州立威信?”他眯起眼,已是极不耐烦。

  我浅笑,只道:“贵府在瑛州已近百年,这威信又怎能是区区在下可以动摇的?先生您说笑了。炎极开办学堂不过是一时好心,如今看来沂水子民也都挺乐意。既是好心做好事,炎极就请先生暂且不要干涉了。”

  崔元籍顿了好一会儿,他顶着我,道:“好,崔某就暂且不插手。不过我也劝大人了,别以为有慕家给你撑腰你就可以在瑛州为所欲为了!若此事薛家不反对,那崔某也无意见,日后也绝不干涉!”

  我大喜,道:“崔先生此话当真?”

  “当真!”他坚定。

  我笑,我倒不怕薛老爷子不答应,只怕慕家那边有意见呢。

  可崔元籍分明就说了,只要薛家同意便可。

  隔日,我拜会薛老爷子,他是应下的,还说可借我几位夫子。

  不过他也说了,如此一来,他薛家欠我阿爹的人情就算是两清了。

  我笑,道了声谢。

  ***

  学堂的事进行的很顺利,不仅是薛家,连瑛州第一大族的慕家也遣了两位不错的夫子前来教学。慕卿涤的说法很简单,只说这事挺好,他该帮帮。

  我笑,这或许是慕卿涤自己的想法,但绝绝不是慕家的。

  慕卿涤也笑,他摇摇头道:“没错,此事与慕家而言表面看似有损,其实不然。瑛州氏族这般作为已有好几十年了,即便今日无你打破,明日或许也有别人。再者,学堂的夫子还是慕家的,日后若真有人飞黄腾达,心中也能记挂慕家的好,只有益处。我真不明白,如此简单道理,那些老爷子们怎就想不透彻呢?”

  恐怕不止如此,我坐在慕卿涤身边,伸手撕了块盐酥鸡往嘴里塞:“顺便也损了崔家不是么?”

  慕卿涤瞧我,狐狸眼中尽是笑意:“呵,卿阳你变聪明了呢。”他伸手,想摸我的头。

  我躲过,扯开嘴微笑道:“你为何讨厌崔家?”

  慕卿涤的手落了下来,他撇撇嘴:“讨厌需要理由?”

  当然要!

  “无论是从家族原因还是私人理由,我都讨厌崔家。” 慕卿涤续道,“放眼瑛州,崔家是最大威胁。崔元籍与我慕家素来不和,处处作对,他弟弟在朝中步步高升,总有一日会是障碍。我若不趁此机会打压一下,灭灭崔元籍的气势,他还真当自己是瑛州氏族之首了。”

  我瞧瞧慕卿涤,只有这时候慕卿涤才像那个我最初见到的他,我想这是真正的慕卿涤,在慕家的作为慕家族长的慕卿涤不是他。“私人理由呢?”

  慕卿涤提筷的手动了下,我清晰的看见那块原本在慕卿涤筷间的盐酥鸡落回了盘中。他笑了笑,有些不自然。好半晌,慕卿涤才道:“卿阳,我小时候很喜欢跟着小叔跑,阿爹都说我是小叔的跟屁虫。那时,谁都以为天资聪颖的小叔会是慕家的下一任族长。旁人都道小叔离开慕家赴京赶考是为了秦钦,可小叔他又何尝不是为了估计崔家小姐的颜面呢?”

  慕卿涤似乎很喜欢阿爹,单独相处时常常能听他提起阿爹,他小叔小叔的叫,说了许多我所不知道的阿爹的事。

  还有一些慕卿涤也不知晓从他阿爹那儿听来的事。

  “可崔家在崔元籍手中有何大作为?”我问他,不以为如斯冲动的崔元籍能有何等能耐。

  慕卿涤却摇头,道:“未必,他能坐上这位子就有他的能耐。何况崔元籍本也就多心眼。卿阳,你算是惹着他了,以后可得小心,你若真出了事……”

  “谁都帮不了我?我知道。”他为了慕家利益不会帮我,薛老爷子也说还清了人情不会再帮我,即便我如今在沂水甚得民心,也抵不过崔家百多年的经营。

  “你知道便好,你的性子啊还不够沉稳,有几分小孩脾气在。若不改改,你会吃苦的。” 慕卿涤浅笑,“你这般性子,小叔怎会答应让你跻身仕途呢?”

  我亦不知,而且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阿爹究竟怎么想的。

  我靠上酒楼的窗栏,瞧下面路人人来人往。

  这几月来的努力,总算让自己融入此地。别人见了我也会亲切的叫我,府衙内无论柳三、高武或是其他官员基本都愿真心已待。

  且学堂之事,使得颇多之前不看好我的人侧目。不过,最让我高兴的,莫过于每隔几日去学堂教书时那些小鬼一口一个的先生。

  有些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我如今一件一件的在做在尝试。我不知道这些宇真是否都知道,但我想他会知道的,他应该也会点头微笑,如慕卿涤现下的笑容,积分赞赏几分欣慰。或许,阿爹也会。

  “啊,下雪了。”看到那片片从空中落下的晶莹,我忍不住欢呼。

  下雪了,又是冬天了么?

  “喜欢看雪?”慕卿涤问我,他或许跟宇真一样,都不解我为何如此喜欢看雪。

  我点头,“嗯,我长大的地方不下雪,后来到了京兆,才知道雪原来是这样的。”伸出手,掬了一片,入手时已化了。“你不喜欢?”

  慕卿涤耸肩道:“看多了就习惯了,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卿阳,你真像个孩子。”

  是么?看多了便会习惯,然后会麻木么?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再问。

  离开酒楼回府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与慕卿涤也只有在酒楼里一同吃盐酥鸡时,才能坦诚相对。他是那个敢说敢做敢笑的慕卿涤,而我也不必计较这个计较那个可以很放肆的慕卿阳。

  说实话,我不喜欢整日戴着微笑面具做人,很累。可不这样,又能如何?况且我也习惯了。

  萦珲为我热了手炉送到我身边,替我披上件厚实的袄子。

  我问他为何。

  萦珲只道:“你不是很爱看雪么?往年冬天常常可以看到你一人站在院落里看雪。”

  我笑,确实如此。我平日喜欢赖床,只有下雪天醒的早。

  宇真曾阻过我几回,可后来见劝不了我也就任我了。

  “萦珲,这是我第一回看见除了京兆以外的雪呢?其实都是一样的。”可是陪我看雪的人却变了,从前是阿爹,是宇真。可如今两人都不在我身边。

  我蹲下身,顿时觉得冷。我穿的够多了,还捧着暖炉,本不该冷的,可偏偏觉得,很冷。

  真的冷。

  我伸手,学去年宇真做过的事,在雪上写字,写下宇真的名,一边写,一边想着那个我拧我鼻子会笑我闹我,做错事也会指责我的宇真。

  终于承认,离开京兆半年多,我想他了。

  “萦珲,我想他了。”这般感情不能与别人说,在此地,便只有萦珲知道。

  萦珲不语,我抬头看他,却觉他神色有异。于是问道:“怎么了?你有事没说?”

  萦珲叹息,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

  我微笑道:“萦珲?”

  他抿抿唇,道:“陛下……陛下前几日册封华云昭容之衔。”

  我顿了顿,道:“是么?是中书令华大人之女?”

  萦珲点头。

  我又顿了顿,笑:“这有何不妥么?”

  萦珲看着我的眼神有几分讶异,他缓缓道:“炎极,你不该笑的。”

  “那我该如何?我该大喊大叫?该指责宇真么?呵……萦珲,宇真是一国之君,他宠幸谁都是正常,何况他若真的不碰华云,你以为华冉会就此作罢?”我承认我现在很难过,心里头很乱,却不知该说什么。

  说宇真?不,他的心思我都懂,都明白。可……即便明白了,还是会难过。

  真酸!

  “我不知道,”萦珲蹙了眉,似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顶着我瞧,然后说,“我只知,从前的炎极会发脾气,会对陛下说不要。”

  我一怔,站直了身体背对他,雪花落在我的手中,徐徐融化。我没回头,可还是笑了:“谢谢你,萦珲,可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了。”

  那个能够任性能够放肆能够随心所欲的我已经不在了。

  我缩缩肩头,往屋里走。

  原来冬天真的冷。

  ***

  这一回的冬天格外的长,往年我在京兆也没见过如此长的冬,如此久的雪。

  又是连着十余日的雪,昨儿个夜里方才停下。

  这已是入冬后的第三个月末了,按常理早就该入春,即便不是春光明媚,也不至于那么冷。虽说瑞雪兆丰年,可落了那么久的雪,是否真有丰年,不得而知。

  我听人说,齐州的暴风雪毁了不少庄稼,与瑛州毗邻的汾州似乎还闹了雪崩。

  近日宇真的负担不小,也不知他是否安好。宇真的性子便是太勉强自己,一口气都不愿松,我担心他太顾着灾情反而忘了自己,可我在瑛州,还真是无能为力。

  萦珲昨日说京兆里虽忙碌,但也有条不紊,想来中书令大人在这其中没少费心力。宇真虽继位已有些年,但朝中仍有重臣乃少帝留下的,且都资质甚高,皆以各自利益为重,朝中事务,常各持己见不做退让。中书令华冉本也是其中一人,但他如今毕竟是宇真这边的人,身份自然不同。

  前几日以慕崔薛三家为首,瑛州各氏族纷纷开仓救济贫民,加之还有朝廷下放的物资,勉强不慌不乱。

  “大人,曲舀来消息说,当地官署已准备妥当,昨日收容难民十四人。”

  我整整神色,道:“嗯,让来人代为传话,烦劳于大人注意收容难民情况,该救治的要赶紧。穗非那边今日收了多少人?”

  柳三答曰:“八人,加上前两日收容的共计廿五人。穗非县元县令来报说已召集县中大夫五人候命。”

  “好,柳三,曲舀那边你多注意些,若那边人手不够,就先调沂水和安忝的人过去。我已向刺史大人说明情况,说是这几日就会派人过来的。”我拧紧眉头,又道,“替我传令,若有最近有外县子民迁入瑛州,需得小心,让医者先行检查,各地录事核实其户籍。若确实是从汾州来的,便也一并收容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大人也请小心身体。”柳三低了低头,先行退下了。

  累!

  我喘了口气,瘫在桌上。

  萦珲见我如此,便取来凝神香茶,又替我换了个暖炉,道:“若是累了便歇一会儿。”

  “怎么歇?我州情况虽不严重,但也有不少百姓因这接连不断的风雪断了粮食,有些还无家可归。再者汾州的情况如此严重,必然有不少子民往曲舀和穗非跑。我倒不怕粮食不够,就怕人祸啊。”我一直在南方长大,还是头一回知道,大雪也能引来如此多的灾祸。

  萦珲知道我的意思,“大人是怕瘟疫?我记得少帝在位时也曾有一年大雪不断,各地虽受灾严重,但也没暴发瘟疫。大人当可放心。”

  我努努嘴,道:“这我也知道,可萦珲,汾州这回还有雪崩,死伤人数都不少。我也只是以防万一。防着总比不防的好。况且瑛州就在京兆边上,若瑛州闹了瘟疫,只怕京兆也要不得安宁了。”宇真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在拨款中添了瑛州。

  萦珲顿了顿,道:“也是。”

  让各地县令设立特别官署收容难民让这些人有个安身之所这是第一步,安抚了他们才好继续往下做。接下来的事还有很多,譬如救济,譬如重振。

  穗非县令是个机警之人,头一个将官署建好的便是他,这些日子来穗非县收容的难民也渐渐多了起来,总也不是个办法,不过有此人在,我还可放心。曲舀那边倒需多注意,于县令才到任不足一月就遇上此等事宜,难免手忙脚乱。明儿个要不让高武跑一趟吧,总好让我安心。

  “萦珲,你说徐牧之所在的嘉沐应当可以放心吧?”我问道。

  萦珲回我:“此人乃陛下这几年提拔之辈,为人可靠,且也廉政爱民,这些年来风评不错。”

  “那就好,明日让高武带几个人去一趟曲舀,看看于县令可准备的周全。”曲舀和穗非恰好与汾州接壤,此二县本就收雪灾影响较大,加之还有汾州百姓迁入,负担不小。收容事宜不做妥当,如真逢上瘟疫,后果难以预计。

  “是。”萦珲点头,又道,“炎极,你还是歇歇吧,你已经三日没合眼了。”

  “我……”我欲反驳,可也不得不承认,眼皮子开始打架。

  “你该去休息。”萦珲再度重申。

  我放弃挣扎,摇摇晃晃的走回屋子,三日未眠确实够呛的,一碰上柔软的被褥,我便立刻与周公说笑去了。

  这一年的冬确实特别的长,也特别难熬。

  但幸好,我所担心的一切都未发生。

  

  第八话

  我所担忧的虽未在瑛州发生,但汾州却发了瘟,所幸规模不大,加之官员处理得当,也未扩散开来。

  回京述职那一日,我在殿上见宇真端坐的身形似乎清减了不少,这一年也够他忙的。当初京兆一年未落雪,有人曾拿天神不庇佑等事由来造流言,最后我侥幸使计避了过去。可如今这一回,却并不是使些小计谋能规避的。

  殿上,宇真嘉奖了汾州刺史罗亭,除却赏银之外,还将此人升至户部侍郎。我离宇真太远,看不清他那双黑眸里究竟闪着那般心思。但我想,此人定当是宇真这几年里暗中培植的对象,就好似徐牧之。而这些人,已渐渐回到京兆朝廷,扮演自己的角色。

  那么我呢?

  宇真那日说,汾州的灾情不至扩散,瑛州也有功劳。同罗亭一样,徐牧之也调任京兆。而原本身为知州的我,成了瑛州刺史。

  他宣我上前时,我清晰地瞧见宇真唇角边的笑容,是如此真实。

  宇真,我所做我所为我的进步,你可曾,都一一看在眼里?

  我与众人一般,跪下领赏谢恩。

  那一日,我并未再见过宇真。我当然知道,已非六品舍人的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该也不可能出现在寝宫附近的。

  既然见不到宇真,这京兆我也没必要多留。

  离去前,我到阿爹那儿烧了纸钱敬了酒,顺带说说我的近况,慕家的近况。阿爹虽已不算慕家人,可我想瑛州氏族之首的慕家依旧是阿爹心里头的牵挂,只是他从来未曾说起罢了。

  我也不知我所说的阿爹九泉之下是否真能听见。

  我不在的一年中,阿爹的墓全靠京兆家中的仆人打理,我听他说,个把月前,有个慕姓青年也来此地祭拜过。

  “我道他是大人的亲戚也就没阻拦,那人一身蓝衣,在老爷的墓前哭得很伤心呢。”仆人如是说。

  我浅笑,嗜好穿蓝衣,又会为阿爹痛哭的人,我只识得一个。他数月前确实离开沂水一阵子,那几个月中,崔元籍虽也多加刁难,但都被柳三笑面挡了回去。

  就不知我这回升官,崔元籍的脸是否会气绿了。

  我嘱咐管家几句,交待些许事宜,便拉上萦珲回了瑛州。

  路上,萦珲问我,为何不进宫见见宇真,即便一面也好,至少可以寥慰相思。

  我笑道:“那又如何?萦珲,即便今日见不着,以后总多的是机会见的。”面子上虽看似云淡风轻,可我却也清楚,我在胆怯罢了。那个宇真身边的炎炎还不够坚强,我怕我见了他就仍不住不愿走了。

  呵呵,真好笑,我自以为这一年中长大了不少呢。

  萦珲见我笑,却只拍拍我的头,他道:“炎极说的跟陛下一样。”

  我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萦珲功夫了得加之又熟悉宫中暗道,要进宫一回并非难事。“他……说了些什么?”我低下头,捉紧衣袖问道。

  手握的很紧,我承认我有几分紧张,还有迫不及待。

  萦珲一笑,道:“我问陛下可要出宫见你,陛下也只说日后总会见的,不急得这一时半会儿。”

  “还有呢?”

  “陛下还说,他知晓这回瑛州的功劳你比徐牧之更大,可还不是你回京的时机,陛下让我告诉大人,如今天又热了,刺史府不比宫里头要什么有什么,大人要小心身体;陛下还说,大人热了晚上老不盖被子,让我看着些;陛下还说,大人的胃给宫里头的厨子养刁了,这一年来定然没吃过什么好吃的,让我带了些糕点给大人,还有御膳房的人写下的几道菜谱,说是宫外食才虽不佳,但烹饪得当味道应该也不错。”

  我接过萦珲递来的绿团子,轻轻咬上一口。

  其实这团子本应是红豆沙裹上艾草揉成的糯米,名唤赤翡翠。可偏偏我讨厌红豆那股味儿,宇真便让人做这道点心时不放芯,原本雅致的名也被我庸俗的称为绿团子。

  一年,我的喜好宇真还记得很清楚呢。

  两口解决了绿团,我继续问:“萦珲,你又叫错了。宇真还说了些什么?”

  萦珲见我如此,也微笑道:“是,我错了,炎极。陛下还说,他在昭政殿内,等你回去的一日,等你风风光光的回去。”

  “说得真好听,好话好事都被他说完做尽了,他这是扮柔情装体贴呵?还糖果鞭子一块儿来,当我三岁小孩么?”我低低喃道,却无法否认,宇真的这些话都进了心坎里,甜得很。

  宇真,宇真,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定当不辜负你的期待,风风光光的回京兆!

  到达沂水后,我与新任的知州做了简单的交接。说是交接,其实也就是闲话家常。在徐牧之的保荐之下,柳三顺利的接了我的位。

  这般调动,其实是最好的选择。柳三原就比我更熟悉沂水之事,这一年中他与崔元籍周旋,又随我在四处走动,对整个瑛州大局也算是通晓,更何况,他有这个能耐。

  不过,我倒没想到,慕卿涤对此也挺乐呵。

  只要我二人独处,他便会卸下慕家组长的沉重身份跟普通人没两样,更会说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柳三做知州,你真有必要那么乐么?”我叹息,问他。如何都不想说眼前笑得夸张的慕卿涤竟比我大了整整八岁有余。

  慕卿涤啜了口自个儿带来的云绿茶,继续笑道:“当然,柳三虽是薛老爷子的人,可我慕家与他也有知遇之恩,只要不是崔家的人,何况是谁都好。卿阳,你真没见到,前几日崔元籍那张脸叫做惨绿啊。”

  “你就真那么讨厌他?”我问,慕卿涤虽是个敢爱敢恨的实在人,但多年来的氏族教养,他对恩怨其实并不那么看重。

  慕卿涤撇撇嘴,哼哼道:“卿阳,你不知道,我一见到他,就想起小叔,近来尤其是。一想起这个,就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我微微笑,如今这世上还卿阳卿阳的叫我的也只有慕卿涤了。其余人不是如高武称我为大人,便是如萦珲、柳三称呼炎极,炎炎是宇真的叫法。若不是碰上慕卿涤常这么唤我,我都要忘了,我的名是慕卿阳。

  阿爹给我起的名,慕家的卿字辈,涤澈涟霖为水,阳旭烨煜为火。前者是阿爹的兄长子女名,后者是阿爹的子女名,阿爹只有我一个孩子,名为阳。

  “若不是他们崔家相逼,小叔便不会离开慕家不会去京兆,也不会……”慕卿涤捏紧了手里的杯子。

  我瞧着他,不语。他曾说过,阿爹算他半个老师,教他识字知理也陪他玩耍,所以慕卿涤很喜欢我阿爹。他将阿爹的离去与逝世架在崔家身上,可我知道,即便没有崔家,若我阿爹真是为他所爱女子,他也会追随离开。

  阿爹的性子,我很清楚。我想慕卿涤也清楚,可他不愿如此想罢了。当然,我也不必点破。有时候,能找来什么东西记挂着,总比没有要好得多。

  我握住慕卿涤的手,道:“多谢你去祭拜我阿爹,还有,这一年来,也多谢你了。”

  若不是慕卿涤暗中指点,我不会如此轻易就上手,还赢得一个好名声。

  慕卿涤只笑道:“我当然要好好看紧你,否则以你的性子早叫人欺负透了。你是我小叔的孩子怎能叫别人欺负了?”他倨傲的撇头,须臾又道,“不过卿阳,你的能力出乎我的意料呢。”

  “是么?”

  “是啊,学得真快,不愧是小叔教出来的。”慕卿涤站起身,背对我。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猜不到他的心事。

  好半晌,他才道:“卿阳,你真的要走仕途?”

  我点点头,道:“是。”曾经不确定过也犹豫过,而如今,只有走下去。

  慕卿涤背着我摇摇头,叹息道:“你既已如此决绝,我也不好说什么。反正你总归是在瑛州的,即便日后回了京兆离这儿也不远,有什么烦心事大可给我去信,知道么?”

  我调侃道:“这不算违背慕家族规?”

  慕卿涤回过身,作势敲敲我的脑袋道:“我这是给我堂弟写信来着,这犯了什么规矩了,你这笨小孩!”

  我笑笑,忽然觉得,其实我身边,还有个亲人,留着一样的血很亲切的亲人。

  离开沂水前往嘉沐那一日,慕卿涤和薛老爷子都来送了我。

  上马车前,我听到慕卿涤的喃喃,他道:“你的性子……我还是不明白小叔怎会放任你入仕途的。即便过了一年,还没想明白。”

  慕卿涤,阿爹为何那么做,我也不明白。

  可有时,明不明白,其实不重要!

  ***

  在我看来,瑛州之中,沂水的氏族气息最为浓厚,瑛州虽有十多个氏族,也都有些年份,可真正称得上大族的唯有沂水的慕崔薛三家。

  嘉沐离沂水不远离京兆更近,故而这份气息也就愈加淡薄。

  到任三个月,我的任务依旧是收拾雪灾残留事宜。除却氏族除却商贾,瑛州有不少靠种地为生,所谓春播秋收,今年的春日来得晚,夏季又按时而至,也不知到了秋天能否丰收。

  不过这三月已足够基本调理生息,县城里的官署我也命人撤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若说刺史比知州多干的事,我想恐怕也就是京兆派来的任务与邻州的协调而已。沂水有柳三在,我很是放心。而高武则跟我来了嘉沐。

  我原以为,这一年可以顺顺当当过去。

  却不料,方清闲了几日,便来了一纸文书——

  运往边关的官银与粮草被盗。

  而被盗的地方是瑛州的临州——汾。

  我将所谓密信扔至一边,挑眉问高武:“这封信你也瞧过了,如何看?”

  官银粮草都被盗这对朝廷是一桩大事,可偏偏也是一桩不能说的大事。一则说了动摇边关士气,二则也会使朝廷议论纷纷。何况这笔银子,是罗亭极力争取的,此人乃汾州前任刺史,东西又在汾州被盗,如何看此人都脱不了干系。

  可他又是宇真栽培的心腹,宇真是如何都不可能拆自己墙角的。

  “大人,这是汾州的事,京里头怎会下旨让我们查办?”高武不答先问。

  我道:“我猜陛下是怕官匪勾结吧,再说事发地在泉山边儿上,过了泉山便是曲舀县,亦算是瑛州了。”

  高武点头,他多半知道有些事他不能多问:“我看这些人只偷偷掠了钱财,并未伤及性命,多半是流民。”

  我也这么以为。

  若是换了穷凶恶极的匪类,或是与朝廷交恶之辈,不会留下押送的官兵,斩草除根才是正解。

  这般动作,也只有流民所为了。

  我叹道:“哪儿来的流民?我前些日子才去曲舀看过,虽不说比灾前过的好,但也至少有的吃穿了。你说我瑛州哪来的流民?”

  “汾州呢?”

  汾州?宇真能将罗亭调任京兆,想来汾州的事也处理得当啊,即便未完,应当也交托与可信之人。

  可眼下,似乎除了汾州流民,我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出好答案。

  “大人,”萦珲端来了云绿茶,在我耳边说道,“慕卿涤来了。”

  我瞪大眼,不解此人这时来凑什么热闹。

  遣退了高武,便跟着萦珲走出官衙。

  盐酥鸡是沂水的特色,但嘉沐也有,味道虽不似那家酒楼正宗,可也不错。慕卿涤便是在那儿等我。

  我到时,桌上已一片狼藉。

  慕卿涤朝我笑笑,拉我坐下。

  吃罢一盘盐酥鸡,慕卿涤摸了摸嘴,这才开口道:“汾州的流民,如今在曲舀。”

  “你如何知道的?”我惊讶,这桩事即便是京兆里头的官也未必知晓,慕卿涤人在瑛州,又是如何知道的?

  慕卿涤笑了笑:“卿阳,若是其它地方的事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可你别忘了,是瑛州!你以为我慕家凭什么让别人信服?”

  好吧,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叹,问:“是在泉山?”

  他点头,道:“占山为王呢,不过他们也只掠了朝廷的粮草官银,未曾叨扰过当地百姓。”

  即便这样,他们也足以治罪了。抢粮草官银,这是致命的罪。

  “汾州当真潦倒到要做强盗?”我不懂,可我也清楚,若非真穷的什么都买不起,若非真快饿死,这些平日里种地的百姓是不会想到要抢东西的。

  他们没那么多心思。

  慕卿涤敛了笑容,他的表情变成了慕家族长的表情,他道:“这便是我来找你的道理,汾州其他地方我是不知道,可与曲舀接壤的番顺县确实如此。从州郡下发的物资不知是被扣留抑或挪为他用,总之那里的人的的确确吃不饱也穿不暖。而番顺的县令便是崔攘。”

  崔?我蹙眉。

  慕卿涤又道:“没错,是崔家的上门女婿。”

  我道:“若然番顺的状况真如你所言,此人定是法理难容。”

  慕卿涤又笑,他说:“卿阳,这般小人物我还不放在眼里。我只希望,你能把汾州知州辛远也一块儿拉下水。他是崔家门生,崔攘能在番顺做个油水足足的小县令这人也帮了不少。若你答应,那些流民我可以帮你拿下,抢去的官银也能夺回。”

  慕卿涤后头说的这些,我都信。以慕家在瑛州的人脉要做这些并不难。

  我沉默,这是头一回,我见识到涉及家族利益的慕卿涤。

  他让我觉得冷,番顺县之事,这位知州或许有责任,但未必是要了命的罪。慕卿涤的意思我也懂,他不愿崔家在朝廷内继续做大影响慕家的声望。以崔元籍的性子,若他真有这能耐时,他绝不吝啬捅慕家一刀。

  拔除辛远,可以大挫崔元籍,也有利于慕家。

  摇头苦笑,氏族之争已如此残忍,何况是朝廷?

  我犹豫了片刻,道:“慕族长,我只能说若然辛远当真知情不报,我一定秉公处理。”

  慕卿涤浅笑,啜了口茶道:“大人的意思是这笔交易做不成了?”

  我点头:“做不成。但我也不想慕族长为难我。”

  慕卿涤又笑,“卿阳,云绿茶可还好喝?这是小叔最爱喝的茶了,话说小叔还没回慕家灵堂吧?”

  他是想说,阿爹心中始终记挂着慕家放不下,我该为他尽力么?我笑,只说:“也是我最爱喝的,慕卿涤,我没料到,你居然把我阿爹都当做交易的内容之一了?”

  慕卿涤一愣,起身,离去。

  他的脚步很是急促,或许还有些仓惶。

  慕卿涤可以在家族利益前,将他那么喜欢的我的阿爹拿来暗示我,那么,是否有一日,我也会变成他那样?

  如是想,心里头便一阵冷。

  慕卿涤,你算对了我对阿爹的感情,却算错了我的想法。将阿爹送入慕家灵堂,阿爹便不再只是我的阿爹了!

  且当是我不孝吧。

  ***

  我没料到,曲舀之事竟比我所想要严重得多。

  原以为只是一班饿得不行了才动了抢夺念头的流民,粮草或许剩下不多,然要取回被抢的官银应当并非难事,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些人中确实大都是汾州的流民,但并不只有这些人。

  “严大夫,我娘还是咳不停,你不是说吃了你开的药方便会好些么?”

  严木——汾州徐阳人氏,十日前因盘缠丢失与小厮萦珲二人流落泉山,遭流民搭救。因略通医术,如今在泉山上当这些流民山贼的大夫。

  这世上自然是没有严木的。

  我虽不是正牌大夫,可在宫里也曾读过不少医书,尚药局吴奉御夸我有此天赋。这小小风寒,靠着宫里头的药方当不成问题吧?

  “王婶痰稀色白而咽痒,舌苔泛白带浮肿,她的咳嗽属风寒而起,加之她咳而气急,我用杏苏散去紫苏加麻黄,应当可以缓解王婶的症状。”我答。

  小六摇摇头,很是着急的模样。他道:“严大夫,我是不知道什么杏苏散八苏散的,您还是跟我去看看吧。”

  “好。”我点头跟着小六离开。

  萦珲拉住我,似是有些担心。我决定潜入泉山时萦珲便不赞成,我好说歹说才将他给说服了。我笑了笑,示意他没事,让他休息。

  山上的天气早晚特别凉,萦珲前几日也受了寒气,还在床上躺着呢。

  在这儿十多日,虽无大进展,小小收获还是不少。

  泉山上汾州的流民比我想象中更多,且极有纪律性。为首的人姓陈,好似还是个读书人。从这些人的迁移到计划强官粮官银,几乎都是他一手策划。

  在这群老弱妇孺眼中,那人该是比宇真这个皇帝更高的存在吧?

  山高皇帝远,不过就隔了一州,已然不知皇权何物了。

  远远的还未靠近,就听见王婶的咳嗽声。

  我簇起眉,撩开帘子进去。

  “王婶,您还好么?”山上的屋子都是很简陋的稻草棚,所幸最近天气好,不见雨水。

  王婶咳着回我的话,满是皱纹的面孔上浮起不算好看的笑容:“严大夫啊,咳咳,我都让小六甭来麻烦你,我这咳嗽好了很多。咳咳,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娘,你夜里咳得可厉害,你老实跟大夫说。”

  “好了小六,”王婶的身边还有一人,“我问过阿丰,是麻黄用完了。严大夫的方子没错,王婶照着这方子再吃几日一定能好。”

  我抬头,仔细的打量这男人,他一身的麻布衣裳很平常,可他的表情他的举止却不似平常人。我眯起眼,心里有了答案。

  “陈少,这事儿您找人知会一声便是了,怎么自个儿跑了一趟呢。”小六嘿嘿一笑,转身对我道,“严大夫,真不好意思,让您多跑一回。”

  我摇摇头,笑道:“无妨,若王婶还有什么问题,你再来找我便是。”

  “诶,谢谢您。”

  “那我先回屋了。”我本该跟陈姓男子也多说说话,可萦珲还病着呢,我得去看着他。

  “严大夫留步。”屋外,他叫住我。

  我整了整神色,微笑道:“陈少。”

  “你就别这么客气了,要你这么个心高气傲之辈跟着这些小老百姓叫我,你心里不呕死,慕炎极慕大人。”他老神在在的盯着我,嘴角挂上笑容。

  我一愣,没有开口。

  他又道:“在下姓陈,单名一个群字。你想,我这儿真会那么轻易的收一个不知来历的人?”

  我原地不动,什么都做不了,也只好继续笑:“光凭你如此足智多谋,就够我叫你一声陈少了。”

  对着崔元籍我都能恭敬的叫他崔先生,还有什么不能的?

  不过这声陈少,陈群担得起。

  “果然冷静,你就不逃?”陈群挑眉,似乎对我颇有兴趣。

  往哪儿逃?这山上都是他的人,就算萦珲再好武功通天本领如今也不过病猫而已,靠我自己?免了吧。

  我又笑,暗自揣测陈群的意思。他应当没有杀我的念头,我大胆道:“既然陈少都不想杀我,我又为何而逃?”

  “呵呵呵呵,不愧是十二岁就登上榜眼的人,在下佩服。我是不想杀你,可你却想杀我。”四下无人地方,陈群索性一屁股坐地上。

  我定住,片刻后才答上话:“陈少,我无意要你性命,若你愿自首将官银奉还,我可向皇上说明缘由,替你说情,皇上应当能体谅汾州百姓的苦衷。”

  陈群瞅瞅我,道:“呵,慕炎极,你道你是谁?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陈少信不过我?”

  “也不对,我信你,信你会为我求情,慕炎极,你的心太软了,早在你听说这些人都是汾州流民时,你就给我们设了个圈子,什么苦衷可怜都往我们身上塞。”陈群的口气,有些讽刺。

  对我,确实是讽刺。

  上泉山之前,我与萦珲起过争执,一方面是此行的安全问题,另一方面我本执意不将此事上报。

  萦珲为此,扇了我一耳光。

  萦珲说,我如此做不为瑛州子民,不为林翰百姓,我如此做只是建功心切,期望可以早日回京兆,仅此而已。

  我想反驳,却说不出口。

  那时,我满脑子确实没有瑛州子们没有林翰百姓没有泉山上这些个汾州流民,我的脑中,只有京兆,只有我与宇真的两年之约。

  我摇摇头,笑起来,真觉得自己可笑起来。

  陈群见我不语,倒以为我认了他说的话,他又道:“可你真以为皇帝会善了这桩事?莫说笑了,我抢的是官银是官粮,这都是掉脑袋的事。”

  “你知道还做?”

  “那该如何?难道饿死?”

  “你如今这么做,不也是把这些人往死路上推?他们用的是本该送去边关的官银。”这话出口,我自己都是一怔,如何都是死么?

  若我是宇真,我也会杀了陈群的。即便情理上可容,可他毕竟犯了国法。

  陈群笑了,可是很苦,他的笑,很苦。“饿死,或者撑死,你选哪个呢?慕炎极,这便是我要求你的事儿了。堂堂瑛州知州,要给这儿二十多号人一个户籍一个身份,应当不难吧?”

  是不难,这事虽然瞒不过宇真,但至少瞒得过朝廷。

  “那你呢?”

  陈群摇头,笑道:“我不死,你如何交差?我若不当着皇帝的面死在京兆断头台上,你就不怕皇帝猜忌你?何况,在下早就是个该死之人了。”

  “陈群,我慕炎极答应你的事,一定办到!这些人,定会为你点一盏长明灯,时时记得你所作所为。”我站起身,道。

  陈群是个汉子。上山之前,我没想事情会有多好解决,上山之后,我更觉这事棘手,可陈群,一句话便解了我所有烦恼。对他,我是真真正正佩服的,即便才认识他半时辰都没有。

  陈群也起身,爽朗一笑:“你可知我为何不杀你且信得过你?”

  我不知。

  “第一,我相信你是个好官;第二,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娃娃拿了三颗很好吃的包子跟我换,让我教他写字。”陈群背过身,不再看我。

  我见不到他的表情,也想不起陈群口中的小娃娃与我有何干系。

  我看着他的背影,很高很大,也很远。

  我记得,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陈群说,“卿阳,你要知道,就算欺上瞒下的功夫再好,一州之长也不可能对番顺县的事丝毫不知道的。若他真不知,那他也担不上知州的官职了。”

  ***

  很久之后,当这事彻底解决之后,当汾州流民抢夺官银一事被人称为曲舀之乱后,其实也没隔太久,不过两个月罢了。

  慕卿涤邀我去府上做客,我见了桌上摆了几枚竹蔗马蹄馅的馒头后,我想起了,很久之前,我曾瞒着阿爹偷偷溜到城里的小私塾去听人讲课。

  那时候,我还不识字,我想识字,便拿了三枚阿爹做的竹蔗马蹄馒头跟最靠门的那人交换,求他教我写字。

  他那一日教会我的三个字是我的名——慕卿阳。

  他隔日教会我的第一句话是——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当时听不懂的话,后来都懂了。

  那个人,我叫他阿群哥!

  阿群哥,陈群!

  

  第九话

  回京兆之前,我绕路去了一回曲舀,陈群的遗骸便藏于此处。

  我跟着慕家的师傅学了竹蔗马蹄馒头的作法,此番一并带了去,好生拜祭他。即便我也知,人死不复生,做再多也不过安慰自己而已。

  可有些安慰,也总是好的。

  毕竟,因为阿爹,我相信这世上真有九泉之下。

  我也信,我所做的一切阿爹都看在眼里。

  若真如此,陈群或许也能看到吧。

  曲舀之乱牵连整个汾州,番顺县令崔攘私吞用于赈灾的银两导致百姓民不聊生,他被斩首示众;汾州知州齐远虽无证据说他拿了银两,但其用人不适,无识才之力,官降三级,如今也不知在哪个小地方混日子。

  出了这种事,崔英籍即便是礼部尚书,宇真亦不会再重用他,何况他本就是保守派,是宇真最想罢免的一干人等。

  曲舀之乱崔英籍虽未涉足,但日后若想追究,并非不无可能。

  这一连串的事态发展,让慕卿涤笑弯了腰。

  这人真真狐狸托生的。

  想到他,我忍不住笑。虽说慕卿涤身为慕家族长那会儿挺惹人厌,可我记着的,还是他吃盐酥鸡时那副饥不择食的模样。

  “大人,到了。”萦珲揭开帘子让我下车。

  我扶了扶脑袋,坐了好几日的马车,人都昏了。

  十五日前,宇真一道圣旨说我平复曲舀之乱有功,调回京兆再行封赏。刺史府内事宜交托与柳三、高武,我匆匆收拾,从泉山绕道一圈便赶了回来。

  京兆还是两年前的京兆,一点儿都没变。

  迎面而来的是京兆慕府的管家,姓刘,我唤他一声刘伯。

  刘伯胖乎乎的,远看有几分像那整天笑呵呵的弥勒,他见我下了马车,便提起了圆圆的身姿颠儿颠儿的过来。

  “大人,您可总算回来了,老刘给您准备了洗尘宴,您快进去瞧瞧和胃口么?”他拍拍肚子,道。

  刘伯是阿爹寻来的管家,与我相处也有好几年了,阿爹走后,我平日不在京兆,附上全靠他打理。

  只是,我总觉得刘伯挤眉弄眼的有几分可疑。

  笑笑,同他问了安,我便往自己屋里去。

  这偌大的慕府,虽比慕卿涤的慕家小了好几倍,可总还觉得空空荡荡。

  有些东西,是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的么。

  我的屋跟两年前一般模样,可见刘伯如何精心打理。之前进京述职那回我来去匆匆,压根没进过屋。

  不知不觉,居然两年过去。

  我站在桌边,笑。

  两年前,便是在这儿,我想透了阿爹的死因,也想透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

  两年前,便是在这儿,宇真与我说,我身边还有他,至少还有他。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

  我轻叹,换了衣裳便准备去厅里用膳,刘伯如此小心准备,我又怎能不领他的情呢?

  “啊!”刚走到门边,便被人伸手一撂。我回头,竟是宇真。

  竟是宇真!

  我抬眼看他,忍不住伸手描绘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宇真?”轻声问。

  “炎炎,你终于回来了。”

  “宇真?”我还是问。

  眼前的人一身月牙衣衫,笑着拧我的鼻拍我脑袋:“炎炎,你莫不是太想我,想傻了?”

  我一愣,不知是哭是笑,反手环住他,又道:“宇真宇真宇真……”

  宇真却不推开我,任由我抱住他。他只是揉着我的脊骨,一遍遍的应我,一遍遍的说:“炎炎,我想你。”

  他说他想我,我又何尝不想他?

  靠在他肩头,我笑。

  这一刻,宇真仅仅是我的爱人,而非林翰皇帝。

  在瑛州时,我常想,待我回到京兆见了宇真我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一个人静下来无事可做时,便这么想着,我以为我会拉着他有说不完的话。

  去年在大殿上见了宇真行了君臣之礼后,我又想,下一回见到他,我定要威风的站在他面前,听他细数我的好。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就这么拥着他感受他的体温感受他的气息,与我而言,已然满足。

  阿爹曾说我是个知足的小孩,阿爹是最知道我的人。

  跟宇真说再多话,都敌不过这么抱着,好似拥有了一切。

  我也知道,此刻的相拥,很可能于我、于宇真,都弥足珍贵。明日重回朝堂,他依旧是一国之主,而我是他的臣子。

  宇真所想的,或许与我一样。

  好半晌,他才又说:“炎炎,我去年就想说,你一点都没变。”

  我盯着他瞧,我没变,可宇真却瘦了,比去年更瘦了。我微微笑,比了比他的额头道:“胡说,我长高了。”

  “哪有?”

  “嘻嘻,宇真,你别否认,指不准哪天我就比你高了。”拉着他的手,慢慢走,慢慢说。如果可以,我愿忘掉所有忘掉过去忘掉我是谁,如果可以,我愿一切就停在这一刻。

  宇真笑着摇头,他看我的眼神依旧是那般模样,那般喜爱却又无奈,他道:“好吧,若真有那么一天再说。炎炎,你可知道,我下旨调你回来那天……”

  宇真突然不说了,原地站定又抱住了我。

  我不动,仅仅感受他身上传来的颤动。

  “炎炎,那天,提到让你回来我声音都抖了,一晚上没睡着。你知道么,我有多后悔,去年干嘛逞强不见你,就让你这么跟萦珲走了?留你片刻,抱抱你,同你说说话也是好的。一想到你一人面对那么多,我就……我就……”宇真‘就’了几下,咬我一口。

  我‘啊’的瞪他一眼,道:“你没事咬我作甚?”

  本还想安慰他几句,知道他这两年都念着我,我心里也开心。

  “我咬你,谁让你扔下我一人跑了。”宇真闷闷的道。

  我……

  我想笑,因为从没见过宇真这般口吻,可如何都笑不出来。心里头只有止不住的酸,原来这几年里,日日想着的并不只我一个。宇真,你可知道,那年你曾说我身边还有你,我记住了,记到了心坎里。

  如今,我也盼望着,你身边有我。

  我靠着他,道:“宇真,我回来了。”回到你身边了。

  宇真这才抬头,伸手抚过我的面颊道:“欢迎回来,炎炎。炎炎,再不走了,可好?”

  我笑,道:“你说可好?”这话我说不准,虽日后在京兆为官,可也难保日后不因公务游走各地。

  宇真撇撇嘴:“你变狡猾了,竟把问题都推给我。也罢也罢,不管什么样的炎炎我都爱。”

  他盯着我,微笑了半天。然后低下头,亲吻我的嘴唇。

  很轻很浅的吻,却似乎有很多很多的感情。

  “炎炎,我这回来给你带了不少吃的,你一路辛苦,想必也饿了吧。”他一边说,一边笑。

  我发现,宇真的人、宇真的眼神、宇真的声音、包括宇真的笑容,我都很想念。

  “炎炎,你听听,鸡皮鲟龙、蟹黄鲜菇、玉簪出鸡、夜合虾仁,酥炸鲫鱼、凤眼腰,斋扎蹄、素笋尖、斋面根、素白菌;白汁鸳鸯筒、芝麻凤凰卷、脆皮菠萝球、奶油灯香酥,这些可都是你爱吃的吧……”

  “我哪吃得了那么多?”

  “我不管,都准备了好久了,还有一道我亲手做的绿团子,不管好吃难吃,你都得给我吃下去……”

  宇真,我何德何能,竟让你亲自下厨?

  天知道,我真的渴求,所有的一切可以就停留在这一刻。

  可惜,不能。

  ***

  宇真做的绿团子味道虽一般,可我却觉得比什么都好吃。

  让我最惊讶的,是宇真的决定。

  我在京兆休假二日才上朝,这日,宇真亲口说:“瑛州刺史慕炎极平曲舀之乱、治理瑛州有功,念其才,升任尚书省左丞,特拔其入政事堂,同中书门下三品。辩六官之仪,纠正省内,劾御史举不当者。吏部、户部、礼部,总焉。三日后上任。”

  尚书省左丞,正四品上;论品级,我何止连跳三级?

  何况宇真竟还加我同中书门下三品?这意义等同于封相。

  离开京兆前,我原是起居舍人,隶属中书省,不过是个小小的六品闲官。

  我微蹙眉,也见有几人翘首,等待位高权重能与宇真对抗之人出声反对。却不料,一片寂静。

  无论是中书令华冉,抑或尚书令原孟,谁都没说一句话。

  料想宇真早与这二人通过气了吧,只是说归说过,原孟表里给宇真面子,但内里却未必如此。我以后在尚书省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

  宇真宇真,你真会给我找麻烦。

  “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我跪下领命,抬头却见宇真沉眉瞅着我。

  我一愣。

  终于明白宇真如此作为。

  林翰开国之初,合三省,共治世。中书出命,门下封驳,尚书奉行。三省之间必得有个平衡,才不致产生势力偏颇。

  说到底,三省之内虽看似平等,但尚书省总比中书省差了那么一截。宇真的草诏大多由中书令华冉拟旨,他在朝中势力不小,又是云昭容之父,这人暂时虽站在宇真这边,但难保日后不会成为祸害。

  何况中书省内不少人三代为官,底子都深得很。尚书省内却以新人居多,无论徐牧之或是罗亭,此二人虽是宇真心腹,但少了十足背景。

  尚书令原孟乃是流外官,本不当担此重任,实在是先帝特许才入了尚书省一步步走至今日。然他的出身仍让许多氏族出身的官员瞧不起,即便他是尚书令,即便他身为林翰之相。

  加之此人性情耿直,说难听些便是顽固不化。虽有清廉之名,却也树敌不少,三省的平衡点已有些失衡。

  而我,无论慕家认不认我,别人都会掂着瑛州那个氏族大家,而朝中也有不少人曾师从慕门。我阿爹又曾是朝凤阁大学士,当年在朝中为官也算人脉开阔。

  有朝一日我若能出头,必会同华冉斗到底。待得宇真在朝中的势力日渐增大,他想必也会架空华冉一派的实力,或者欲加之罪另觅合适的中书令。

  只是,这一层,我都能想到,为何华冉想不到?

  或者该说他明知如此,为何应了宇真?

  人虽在庙堂之上,心思却完全不在这儿。我立着冥想许久,始终没找出个答案。

  退朝之后,我蹙眉叹息,此等场景若是能躲开就好。

  可我,躲不开,也不能躲。

  不论上来道一声恭喜的是真心或是假意,是阿谀或是嘲讽,我都得一一接下。

  这人那人、此人彼人,日后或许都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而我,一个都不能得罪。

  这两年,我在瑛州学了很多。

  笑颜迎人,说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自然还不能忘记与原尚书令打招呼。

  耽搁了半个时辰,我随萦珲往昭政殿去。

  昨儿个想想若宇真不是皇帝那该多好,可转念又觉自己实在太天真,有些事,想再多遍,都只是空想。

  宇真没看奏折,只支着额头吃点心。他见我进来,便笑了起来。原本吃点心时还板着张脸,严肃的紧呢。

  我想了想,是跪好还是不跪好。

  从前我在昭正殿见他是不跪的,宇真也说过随我性子爱跪不跪。可今时不同往日,年纪小可以不在乎别人眼光,如今年纪大了,也知道该为宇真想想。

  宇真见我久久不语,便过来问:“炎炎,想什么呢,愣半天。”

  我没思索,竟脱口而出:“该不该问安。”

  这话一出,宇真先是挑了眉头,旋即便笑出声来,边笑还边拍我:“天,炎炎,这两年你真变笨了。傻子,这里又没外人,你跪什么。”

  “宫里人多嘴杂。”有些话,传进那位得宠的云昭容耳里,总不好。等他一眼,我一人想得头大,他却笑我傻!

  宇真叹息着,朝萦珲使了个眼色,便拉着我进了内室。

  他抱住我道:“炎炎,你说我矛盾么?”

  “怎么?”我问他。

  “希冀你长大成为我的助力,却又舍不得放你离去;如今你回来了,更是觉得还是从前那直来直去无所顾忌的你最好,可偏偏,我又知道那般的你若在朝中必会受气。不想你变这样,又想你变这样。”宇真似乎有些懊恼,抓了抓头发。

  我笑,从前阿爹和宇真都说我易满足,小小一丁点便能乐上大半日,有点傻。其实这并不傻,你瞧,如今宇真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很乐,心里头也甜,好似这两年外头吃的苦一点都算不了什么。

  宇真宇真,我愈加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我拍拍他,有些没规矩,道:“你有这份心思不如烦烦政事,宇真,以后在宫里头我还是该行礼该称你一声陛下的。”

  蓄宠之名宇真担不起,佞幸之罪我同样也担不起。至少在我还未达成所愿前,担不起!

  宇真拉住我,很认真的说:“炎炎,我不要你这么委屈。”

  “我哪儿委屈了?你为君我为臣,君臣之礼本就该是我尽的。”

  “可炎炎,你别忘记,你是我的爱,我与你,不止君臣上下那么简单。我希望你与我是平等的。”宇真合眼皱眉道。

  我微笑,也知道这是宇真妥协的前兆。

  其实宇真,我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不说这些,宇真,我想知道你究竟跟华冉立了什么协定?他竟答应让我入尚书省。”我从六巧盒里挑了枚寿桃糕啃着问他。

  宇真瞅着我,沉默。

  他与华冉之间的交易,是我不能知道的么?

  我自然知道,宇真有好些事并没告诉我,可心里知道宇真正碰到到底是两码子事,遇上了,我觉得闷。

  我不喜欢宇真又是瞒着我,不喜欢他这般欲言又止。

  若他寻我来便是让我看他沉默模样,我宁愿回去逗鸟玩。

  我撇撇嘴,转身欲走。

  宇真拉住我,将我拖进他怀里,我听他喃喃道:“你你你,我不说话你就气了要走?炎炎,你心里头还是个孩子呢。我真喜欢,可我怕……”

  我腻在他怀里,合眼笑起来。

  有些习惯,长大了还是该不了么?

  “怕什么?”

  “炎炎,你答应我不生气。”宇真又说。

  我于是点头,心里也知道他与华冉间的交易不会光明磊落,我也不会喜欢。

  宇真有长长嘘了气,才道:“我与华冉说,你是老师临终前托我好好照料的,同时也应了他,若然云昭容产下龙子,假以时日他便是国丈。”

  华冉是国丈?

  我承认,我脑子有些慢。

  “你要立华云为后?”我问他。

  宇真闷了会儿,点头。“炎炎,你别气。我只是只是想堵他的嘴,何况有他压着,你在中书省未必能有大作为。”

  我挣开宇真圈着我的手臂,转身面对他。

  “炎炎!”他又唤我。

  我瞧宇真的模样,好似有那么几份担忧。

  他在担忧什么呢?怕我闹脾气?

  我怎么会闹脾气呢?当日听说他临幸华云册封此女为昭容时我都没生气,今日又怎么会呢?

  等等,我眯起眼,细细想方才宇真对我说的话,他说若然云昭容产下龙子?!

  明知此刻转个话题给宇真个笑容更好,可我笑不出来:“云昭容有了身孕?”

  漠然的,说出一个既定的事实。

  宇真往前一步,我往后退一步。

  他道:“炎炎,你听我解释。”

  我捂住耳朵,什么都不愿听。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心境,宇真说他爱我,我自是深信不疑,他怎会不爱我呢?不爱我,便不会那么担心,担心我知道这事会难过。我也清楚知道,他是一国之君,总得立妃立后为萧氏王朝留下血脉。

  可清楚归清楚……

  心里头,总还是酸的。

  他是我的爱人啊,我不愿与别人分!

  我不愿!

  “炎炎,你别退了,我不靠近便是了,小心你身后的坎儿。”宇真见我越加往后退,连忙提醒。

  见他如此,我不知如何说。

  慕卿阳啊慕卿阳,你不是小孩儿了,你该长大了。

  你该知道有些事即便不愿做还是得做;

  有些事即便不愿接受还是得接受。

  如同宇真立后;

  如同我接受此事。

  我都知道!真的都知道!

  我早该过了闹性子的时候了,阿爹走时,我就该过了这时候!

  宇真,我不怪你,真不怪你。

  我只是,暂时的,有些许难过而已。

  ***

  是啊,我真的只有那么一小点的暂时的难过,或许还有几分心酸几分嫉妒。

  我不是女子,注定我与宇真没光明正大的可能。

  我也从不期望自己是女子,因为我要做的不是宇真的伴侣,我要做的是他最大的助力,为他担去一切烦忧,光是这一点,宇真的皇后便做不到。

  古来后宫女子不得参政议政。

  只是这点小嫉妒,回去自个儿压下便是。

  我冲他笑了笑,道:“你要立妃立后都随意,只是甭让我碰上她便是。”

  宇真一愣,他或许以为我真会气得跑了。

  好半晌,他才问道:“为何?”这问题,有些傻。

  我瞪他,道:“昭容属九嫔之一,位列正二品,我不过从四品的官,见了她还要行拜伏礼。”宇真这愣子,还说我笨。

  不看他,我回身坐下品我的寿桃糕。

  “炎炎,”宇真到我身后,站着用双臂圈住我,逼得我不得不抬头看他,“炎炎,你在嫉妒是不?不知为何,我很高兴呢。”

  我沉默,只是看着宇真的眼,乌黑的眼里,只有我,也只容得下我。

  他笑笑,亲亲我的唇,又道:“真的高兴呢。我总以为,炎炎不够喜欢我。”

  这话如何说?我一撇嘴,伸手拍他额头。

  “你别打我,我说真的呢。炎炎,我老以为,你心眼很小,只有先生一人。我与你,或许只是较为亲近的一个,或许你也不过因为先生也挺喜欢我才帮我,才说喜欢我。你别打我了,我只是这么觉得罢了。所以老不安心,就怕你这两年中万一遇上谁,就不要我了。”他越圈越紧,索性将身体的重量都压我肩上。

  我浅笑,不知这两年宇真一人怎么过的。似乎这之前我都没见过宇真这般稚气,而此番回来,却见了两回。或者该说,从前宇真也有不安,只是从不与我说。

  那么现在,我是你能说话的人了么?宇真。

  我道:“宇真,我就算再遇上谁,也没用了,你也说我心眼很小,里头只有你了。”我的阿爹,不在我心里,在我脑子里,永远都忘不掉,永远都记得。

  宇真一笑,又是我熟悉的自信笑容。他低下头,又吻我。

  我想起宇真第一次亲我时,外头正下雪。天很凉,宇真的唇也是冰冰凉凉。而如今,是暖的,他的唇是暖的,我的心亦然。

  到我实在不能吸气时,他才松开,把头支在我肩窝,吐着气说话。

  “炎炎,炎炎,炎炎,炎炎。”

  我笑,“你鬼叫什么。”

  宇真撇撇嘴,他的发在我颈边,弄得我很痒。

  好半晌,他才终于不唤我的字,道:“炎炎,你……真不气我?”

  怎会不气呢?若宇真只是宇真,我自然不会气。

  可他是我喜欢的人。

  可他也是皇帝,我就算气,也只能放心里。这一些,我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早在萦珲告知我宇真册立云昭容那一日,我就知道了。

  我勾住宇真的脖子,离他很近,就这么看着他,道:“宇真,我求的不是与你长相厮守,这志气太小,我要的是在你身边为你分忧,我要的是别人提起旻帝就想起他身边的谋臣慕炎极。所以,我不气。你是一国之君,又怎可能无妃无子?这些,我早知道。”

  宇真并没多说,他仅仅是将我拉起,拥在怀中。

  “只是有时候还是想不透,自己同自己过不去来着。没事的,一下子便过去了。”我又说。

  宇真拥紧我,道:“炎炎,你想闹腾时可以找我,对我闹腾便是,别一人憋在心里头,知道么?你就算发脾气打骂摔东西都行,就是别把事儿都放心里头。”

  我在心里头笑,明知答案却硬要问一句为何。

  宇真捏捏我的鼻子,道:“你难过了,我也会心疼啊,傻子。”

  我咯咯笑,宇真,我愿做你一人的傻子!

  “炎炎,你真要信我,我就碰了华云一回,连她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宇真好似还不放心,又拉着我的手连连保证。

  这话前头一半我是信的,尚药局骆侍御医最善调药,什么稀奇古怪的药丸子弄不出?至于后半句,我也听过便罢,宇真,若你真不关心华云,华冉也未必会为你做事了。

  我笑笑,瞧瞧宇真这般小心翼翼,心境顿时好了许多。萦珲说的对,回京兆挺好,至少能见着宇真,同他说笑,总比一人呆在瑛州牵肠挂肚的好。

  宇真与我亲热一番,吃了尚膳局准备的十六道点心,才说起正事来。

  我也猜到,宇真将我安置在尚书省,并不只为接原孟的班,合该还有些别的。

  可我没想到,他竟是为曲舀一事而来。

  宇真说正事时,便不大笑,仅是微微勾起唇角,留一点笑意在。可无论多大的事,他都一幅老神在在的模样。

  “炎炎,这回汾州的事还没完,尚书省内,还有虫子没除干净。”宇真说话时,轻轻叹口气。

  我想了想,道:“你说崔英籍?”若要牵扯起汾州一事,崔英籍也有责任。礼部供举,汾州刺史又是他举荐的,若真要安个莫须有的罪亦未尝不可。只是朝中也有崔家子弟,贸然给他个罪名并非智举。

  宇真笑了笑,道:“或许就他一个,或许不止,这事,便要你暗中查查了。炎炎,这事目前我无法帮你,非得你寻出蛛丝马迹来,我才好下旨让刑部公审,你可知道?”

  我自然知道,且心中已有数目。

  慕卿涤啊慕卿涤,居然事事都如了你的意,合该你请我再吃一顿盐酥鸡。

  要寻出崔英籍行贿或受贿的证据,找此人,准没错的。

  我在宇真面前,笑笑跪下道:“臣慕炎极领旨,自当不辱陛下厚望。”这是一道旨,一道密旨。

  宇真点头,我见他转过身去,小声嘟囔:“这儿又没外人,摆什么礼数。”

  抱怨小小,却都入了我耳朵。

  

  第十话

  调查崔英籍一事虽至关重要,可在此之前,还有一档子事。

  入政事堂。

  如今林翰宰执共有九人。中书省中书令华、刘二位大人以及高侍郎,尚书省原孟尚书令、右仆射裴大人以及户部侍郎林大人,门下省侍中瞿、翟二位大人,加上昨日上任的我,尚书省左丞加“同中书门下三品”。

  虽说尚书省在人数占优,但政事堂首席却是刘中书令,基本大小决定也得由他认可。听萦珲说过,刘郎为人尚算公正,一心为国,执政期间雅得人望。

  政事堂位于中书省,举凡有大小政令必得经由政事堂商议,中书省方可出令、门下省昭告天下,尚书省执行。

  我思量着,今日早朝也不见有值得搬上台面说的事,可中书省却派人来知会邀我赴约参与群相联席会议。

  我笑,对着这空荡荡的堂,笑。

  我依约前来,却只有小小一个抄书小吏例行在此。其余宰相,我一个都没见到。

  敢情他们是联合了给我这小新人一个下马威么?

  可以如此想。

  我年纪尚小,资历也浅薄,之前虽任瑛州刺史,符合那一条无外官任职资历者不得入政事堂的明令,可终究在这些大人面前,还是个后辈。

  一个不凭实力,只靠关系上位的令他们不屑的后辈。

  萦珲问我,该如何?

  我浅笑,只给了他一个字——等!

  各位大人若以忙于本省公务而缺席会议,于理说得通;

  我若愤然离去,便是不敬,于前辈不敬,于军国大事不敬。

  “可是大人,他们明摆着是……”

  我摆摆手,道:“萦珲,下马威一次二次便够了。我如此做,也不过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慕炎极不是冲动的毛头小子。耍我一回,我可以忍;若再来一回,我便上门一个个把他们请过来;若第三回,你以为这事在说到宇真那儿,是谁的错?”

  萦珲这才了然,道:“大人是不愿陛下难做?”

  我点头,本来宇真如此提拔我就有私心,且这私心藏得不好,让谁都看出来了。如今我被人排挤,也正常。

  萦珲似还有些不平,我心里暗笑。从前萦珲都是个极其沉默之人,如今居然也变得喜怒于色,真叫我意外。不过能喜怒显于色,何尝不是件好事呢?

  我摇头让他作罢,唤来抄书小吏:“可否劳烦为我找找近一年的大事卷宗?”

  那小吏奇怪的瞅我一眼,便点头离去。

  他们不来也好,恰巧给了我足够时间去翻阅过往案例,也可从中寻出脉络,了解政事堂如何运作,了解身为群相之首的刘中书令如何定策,他的界限在何处,卷宗里应该还有各家言论可以了解这几位宰相脾性。这些点点滴滴,都可方便我日后行事。

  “萦珲,门下省翟侍中大人与华中书令有何关系?”我问他。

  萦珲瞅了我一眼,便道:“翟侍中科考那年,华中书令为礼部侍郎主举科考,为天下师表。”

  我嗤了声,难怪。难怪举凡华冉提出的意见此人全都无疑义,原来此二人有师生之谊。从卷宗记录来看,刘中书令不愧为群相之首为人公允,不会偏向谁,唯一不足在于为人墨守成规不知变通;而华冉与翟侍中算是一派,户部侍郎与门下省瞿侍中似乎也有不错交情。

  这日后该如何做,我心里暂时只有个方向,还是没什么底。

  亦罢,船到桥头自然直。

  临近晌午,我踏出政事堂,交代那抄书小吏,若有人问起,只答我回本省处理事务。

  尚书省与中书省的省内事务,一般都是各位官员午后回省处理的。我此时离开,也算是尽了心,不至于落下口舌。

  才上马,萦珲便在我耳畔说道,我等的信函,已在府上。

  我笑,只要事关崔家,又牵涉慕家利益,慕卿涤还真比平时要热络数倍。

  我离开瑛州前,慕卿涤便曾笑意盈盈的说,崔家将亡。那时我还有几分不解,崔英籍在朝为官十余载,虽有小错,那也无人呈折弹劾。且此人为礼部尚书四载,每年科考皆由他主持,门生不少。

  他在尚书省内人望,远比清廉耿直的原孟要高。

  慕卿涤只是神秘笑笑,说了一句:“这世上焉有树倒猢狲不散者?”

  这人还真真妙不过,虽不在朝,却心中清明的很。慕家虽是北方氏族之长,然因祖训,在朝中势力不及崔家。虽有门生为官者,但毕竟无血亲关系,没太大牵扯。

  而崔家不同,崔英籍身居高位,三省内亦有其余崔家子弟,其下门生虽不至遍布朝野,但亦有不少担当重任。

  恐怕宇真,早将此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吧。

  以宇真的脾性,又怎会允许旁人的权利高于自己?不仅是宇真,恐怕忍不下崔英籍的还有华冉。

  礼部原无大事,他也不好找借口,即便挑了毛病,也不足以严重到树倒猢狲散之境地。如今倒好,汾州出事,给了宇真最合适的理由。

  之前不动他,只怕是宇真嫌这罪名还不够重吧。

  我缩缩脖子,心道,论计谋论城府,或许谁都及不上宇真。

  摇头,回府上,取信函。

  问道:“萦珲,从沂水到京兆的加急件,要多少时日?”

  萦珲答曰:“便条传书只需二日,急件最快五日。”

  我笑,好一个慕卿涤。

  恐怕此时,我的便条也才刚到慕家不过一日,他这信函却早早送了出来,真就如此料事如神?想必这信函中已有我所要的一切。

  心里落下块石头,我啜了一口茶,道:“慕卿涤倒是好兴致,连慕家独享的茶都给我捎来了。萦珲,你可知为何慕家不许子弟入朝为官,却不干涉旗下门生仕途?”

  “不知,我只知晓,朝中虽有慕家门生,但似乎未曾结为一派,这些人中,有不少都名声不错,如刘相。”他答。

  我挑眉:“刘中书令出自慕家?”

  这我倒不知,心下对那人又多几分好感。“萦珲,我虽姓慕,却不是慕家人。置身事外,看得分明。朝中势力若盘根错节者,虽手握权势,却难免有功高震主的一日。慕家这条祖训实在妙哉,不让慕姓子弟入朝为官,便是保了自身安危。任是皇帝再想按罪名,也按不到游离于朝野之外的人。而门生为官,一可留其北方氏族之首的地位,二则若真有谁想动慕家的一日,这些人不会袖手旁观。如此相比,也难怪崔家争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没争到了。”

  我笑开,不免对崔元籍有几分轻蔑。他自以为以能将慕家踩在脚底,却不知,大难临头。崔英籍一倒,或许有人求情,但真要将自己参和进的,恐怕寥寥无几。

  想来宇真也正是吃准了这点吧。。

  一边吃着点心,边讲信函读完。

  大部分的都齐全了,只待一一核查。但还缺一项呢。

  我握着薄纸几页,心想着慕卿涤留下的最后一步棋——

  御史台的最高长官御史大夫薛凯。

  ***

  薛凯这人,我有几分印象。当年我为起居舍人时,他曾几回奉召入宫,依稀记得他眉目清秀,颇有几分儒雅味儿。

  听说,他近日有病缠身,早朝上都没见到。

  只是,我与薛凯素无往来,唯一的关系便是我阿爹曾救过他,可这也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又以何身份前去拜会呢?挠了挠头,思前想后实在是没有借口。

  薛凯身为御史大夫,这官级虽高,却是个难官,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谁人都亲近不得。且我也曾听说,薛凯脾气古怪,与谁都不交好,也不搭理。

  说来,倒也符合他的官职。御史大夫,必是朝中最公正之人,谁都偏私不得。

  “萦珲,你可想个好借口让我去拜会薛凯?”我漫不经心的问道。

  崔英籍这事还是早些了了得好。我承认我亦有私心,想起其兄崔元籍,尤其是此人提起阿爹那幅嘴脸,真恨不得把他撕烂了。

  萦珲却是不答,过了半晌才道:“大人,御史大夫大人已差人送来了拜帖。”

  我挑眉,不禁又想,若然慕卿涤在朝为官,以他的智慧以他的谋略,想必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吧。

  赶紧差来旁人沏上一壶新茶,准备点心些许。

  我虽小气,可有些时候小气不得。况且慕卿涤送来的云绿茶也够我吃上一阵。

  不久,便见薛凯上门来。

  他身上,全不见年届不惑之人的模样,也不见丝毫病态。若不是知晓此人与阿爹同辈,若说他刚过而立,我也是信的。

  薛凯与他那精似狐般的薛老爹真真差的远。

  我迎他入座,亦不多客套,便道:“薛大人,相信此来必然有我想要之物吧。”

  薛凯也不笑,只道:“慕卿涤与你都说明白了?”

  我笑,曰:“明白,只是在下好奇,何时沂水的薛家竟与慕家联手了?”

  “呵,氏族间的名利纠葛与你何干?你不是慕家人,何须如此费心?又与我何干,我虽身在薛家,却只怨自己不是薛家人。”薛凯不看我,扯开些许嘴角。

  就这么一刻,我却得说,他或许是我所见识过的人中最磊落的一个,不为名利,就这么活着。他一身白衣,素朴的很,却偏偏折不去光。

  薛凯掏出袖中信,又说:“慕炎极,若是慕卿涤开口,这些东西我不会给你。他是何人?我还看不上眼。但你开口,我却是给的,你可知为何?”

  我叹息,我又如何不知,就好似之前薛老爷子多番护我,也就是阿爹积下的德,“在下知道。”

  “你不必在此耍礼数,你虽为四品左丞,然皇上有旨,你如今为相,同中书门下三品,与我同级。你也莫着急,你要的我自然会给。只是我问你,你可知我为何多日称病不朝?”

  我又细看,薛凯有双好看的眼目,角落上挑,颇有几番风情。

  我摇头,不知。

  薛凯道:“我若上朝,必然参你。”

  “参我?”我饮茶,笑曰,“御史大夫大人可说漏了什么?炎极为官数载,虽不说有功,好歹也未曾有任何差池,不知大人您参我什么?”

  好一个薛凯!

  只见薛凯悠然道:“你无功,便是大错,无功与林翰,那何须朝廷俸禄养一个持白食的;慕炎极,你有功,但功不至两年之内便从一起居舍人升至林翰宰辅。亦莫怪其余诸相不满于你,这本是常情。”

  我微怒,便不笑了,道:“薛凯,我不敢说我这些年的功绩可有位林翰宰辅的资格,但日后,我必能为名相,让你、让所有人都瞧见。”

  却不料,薛凯居然笑了,笑得很是得意,却也很冷。他道:“慕炎极,无错,你处处都似陨辰,作风、脾性,可你知否?你骨子里隐着的性子绝不似令尊。当年陨辰年纪轻轻就为朝凤阁大学士,也多次受人非议。他却不如你这样,陨臣最多也不过是笑笑了事,他不说,只做。”

  “呵,薛大人上门来便是为了说这个?我是慕炎极,是阿爹的子嗣,就算我再像他,我也不是他。我只是我自己,您又是否知晓?我慕炎极从不指望像谁,我只愿我是我自己!”不知为何,他扯上阿爹,我便怒不了了。

  薛凯瞅了我须臾,将信置于桌上,道:“那我便等着瞧你为林翰名相的一日。”

  他走后,我一人坐了许久,也愣了很久。

  素来,我都爱听别人说我与阿爹如何像,愈是相似,我便愈开心。

  今日反驳薛凯的一席话,却也是出自肺腑。

  总算明白,为何阿爹爱说,卿阳卿阳,你的性子合该在庙堂之中。

  原来,我心中竟也有争斗心,只是我不知罢了。

  ***

  薛凯信上所书,远比慕卿涤给我的要震撼。

  唯一不同处在于,慕卿涤摆出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至少可让崔英籍遭受牢狱之灾。而薛凯的,全凭丝丝入扣的推断,有猜测却无证据。也难怪他无法书一封弹劾的折子了,林翰上下,从来都只信证据,不信推断。

  只是这些推断,已很真实。剩下的,只能让刑部依着这条路,慢慢推回这儿。

  我没料到,原先以为清廉耿直的原孟竟也牵涉其中。

  我想了想,拉来潆洄,请他将这些东西一并送入宫中,让宇真定夺。

  “大人,不入宫?”萦珲问我。

  我摇头,一则尚书省左丞的职务我尚需熟悉,二则也确实不方便。

  我不似从前,既是起居舍人,又年少轻狂不懂事,这皇宫又岂是我说去就去的?即便有宇真的圣谕,也难免落人口舌。

  可,我还是未料,萦珲一去,竟到天黑还未归。

  等了他许久,却也不只等到他一个。

  他身后,还有一脸倦容的宇真。

  我想,见到宇真,我是欢喜的。没回京兆时,常常想着回来后便有的是时日相会相守,回来后,却清明的知晓,事事未能尽如人意。我与他,隔了一座墙。

  宇真看似疲倦,想来又有事扰了他。

  他见我笑了笑,道:“炎炎,你这回真帮我大忙了。”

  我将他拉进我屋里,道:“我可不辱使命?”

  宇真笑着捏捏我的鼻,我瞧他的神色虽疲惫,可眼中却有欣喜,淡淡的,却还是流露出来。他说:“我忍那崔英籍忍了很久了,如今证据确凿,我看他还能如何?炎炎,这件事,我明日便暗召刑部侍郎入宫,你别插手。”

  我问他:“为何?”

  宇真摇摇头,道:“你这颗聪明脑子又打结了是不?若此事由你经手办了他,虽亦无越权,但你终究是新官。别人会如何说你?他受贿行贿一案,便由刑部去审,审完后与御史台共商如何处置吧。”

  “我不怕人说我。”

  “傻炎炎,你日后还得在朝中行事,我教了你多少回?敌人少一个是一个,还不明白么?崔英籍虽是树倒猢狲散,可他于他旗下门生毕竟有恩,这些人帮不了他,难免将矛头指向你。还是由刑部出面妥当,我便不信,他们敢说我什么。”宇真拉我坐下,将我拥进怀里,他又说,“炎炎,你这几日为何都不入宫见我?非得要我宣你才来么?”

  我将宇真方才一番话收入心中,他虽年轻,看得知得却远比我多的多。我道:“你为君,我为臣,哪有为人臣者老是往宫里跑的?何况这几日也忙于崔英籍之事。”

  宇真听后,笑开,亲住我。

  半晌,他才搂着我道:“炎炎,我真该把你的脑袋掰开,塞个东西进去。”

  啊?我吓了一跳,这人怎么前一刻还甜蜜如糖,后一刻便凶神恶煞起来?张开眼见到宇真恶狠狠的眼神,我缩了缩。

  他森森笑道:“我真得装个东西进去好时时刻刻提醒你,我与你,不止君臣,更是相伴一生之人。为何你就记不住,为何你就记不住!”

  我一怔,刚要说话,却被宇真堵住。

  他亲我,随后又道:“你说你说,你把我搁在哪儿了?嗯,你究竟把我搁在哪儿了!你心里头就只有君君臣臣,就只有国家大事,你究竟将我搁在哪儿啊?”

  心上,我暗道。

  我将宇真搁在心上!

  可是这话,我不愿说与他知。

  宁可看他耍脾气的模样,也不让他知道。

  无论萦珲还是宇真,都说我比从前长大许多,行事也沉稳不少。可宇真,你有可曾知道,偶尔,我还是有我的小脾性的。

  让你这样为我急,我竟觉得很乐。

  就好似从前最爱看阿爹围着我团团转,觉得特乐。你多念念我吧,好让我时时刻刻都不忘了,你如此爱我!

  我点燃一柱凝神香,笑道:“宇真,你是如何出宫的?”

  话出口,便有几分悔意。古来皇宫几分深邃,尤岂会没有密道?

  宇真想来也知我,他道:“这密道长得很,从寝宫直通宫门,你若好奇,下回我也带你走一遭。炎炎,你说,我们似不似偷情?”

  “去,宇真,你该知道,密道对皇族而言代表什么,岂可随便让人知晓的。”我念了一句,却还是因宇真的说法而微笑。

  宇真环着我,道:“口是心非的家伙,炎炎,你若爱听,我说多少遍都是可以的,炎炎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将我的所有都交于你,我信你不会背弃我与你的一切。”

  而我就因这些话越陷越什么?

  在他耳边,轻声的呢喃,只说那三个字。

  即便屋里除了我与宇真再无他人,可有些话,还是只好小声说。

  只有那三个字,我知,是宇真最想听的。

  宇真笑了,我与他只是拥着,谁都不说话,谁都沉默。

  所以我会想,是否这一刻,可谓永恒?

  “宇真,你……不回宫?”我不是不清楚,只是想再确认一回。

  宇真笑着拉我坐到床榻之上,“你要我回去?”

  我叹息,不说话,他不就是想听我说一句不想么?我偏不!

  宇真又呵呵笑了起来,他将头枕在我的背上,道:“炎炎,你就是说一句又如何?”

  我道:“你真不回去?”

  “炎炎,你该知道,我为皇,虽有天下,却无自由,偶尔让我也任性一回,不行么?这个府邸、这个屋子、还有这里,有人等着我呢。”宇真的嗓音好似低沉的琴弦,一听便会醉了的。

  我回头,看他那乌黑的眼中尽是笑意,当然,还有我,只有我。

  可不知为何,却想起那宫廷之内的女子。于她而言,宇真究竟是维系她父亲势力的男子,抑或她一生的寄托她的所爱呢?

  “想什么呢?”宇真亲了亲我的额,问道。

  我眯眯眼,还是道:“宇真,宫里也有人,等你。”这日前还让我很嫉妒的女子,如今我却有几分同情,是因为我与她的天平中,我处于上风么?

  笑,或者是苦笑。

  宇真不语,仅仅是很认真的看我。

  这一刻,我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的眼神,我看不懂,他的心事,我读不出。是否宇真只将愿与我分享的事表达出来让我知呢?

  他的全部,是否只是指他愿意拿出来的全部,而不是真的全部?

  我为此,有几分惶恐。

  惶恐,面前的宇真。

  亦惶恐,此刻反复猜测,将宇真置于一切之上的我自己!

  许久之后,宇真才道:“炎炎,我说了那么多遍,你竟不信我啊。”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唇角微微笑,眼微微笑。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悲。

  “我……”不想承认,我也无法反驳。

  我见宇真的手掌握了拳又松开,又握又松开,他道:“连你都不信我,这世上还有何人信我?炎炎,我骗天骗地,绝不骗你。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可你也该知道,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的不好啊。我吃醋时、我紧张时、甚至我害怕时、难过时,我都不希望你看见。我要你的眼中,是最强的宇真。信我好么,信我吧。”

  宇真,他说他骗天骗地不骗我。

  我浅笑,无法抑制的,心里很沉,如同被什么紧紧揪住一样。这个男人,在我面前,是最真的。而我方才,是伤了他么?

  “宇真,可我想看你嫉妒紧张害怕难过,你的一切,我都想看。”我承认,我愈加的贪心了。

  宇真靠在我的肩上,闷闷的道:“你不会笑我?”

  “不会。”能看到这个男人弱势的一面,是我的荣幸。

  “可你已经笑了,”宇真喃喃的道,他抬起头,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然后吻我。

  此时,宇真的眼很美,这个形容词对他绝无冒犯,真的美。他的黑眸闪亮,融着太多自信太多感情,我深爱他的眼。

  “你啊,炎炎,那我可否拜托你,与我亲热时,就别再乱想了?”他小声骂了一句,继续吻我的眼、我的鼻、我的唇、我的颈。

  宇真几乎轻而易举的将我压倒在被褥之中,事实上,我也未曾反抗,也没这必要。我与他,已太久,没有情事。若要认真算日子,恐怕得近七百多日。

  他微微抬起身,从上方定定地注视我,道:“炎炎,我真想你。”

  宇真的喘息渐渐急促起来,我笑着回他:“我也想你。”

  他不容分说地继续吻我,直到我透不过气将他推开为止。

  宇真,我真的想你,很想很想!

  屋内的灯渐渐熄了,我也几乎看不清宇真的脸,只是依稀,听闻自己微弱的呜咽,无法抑制的呻吟。

  身体被翻了去,他沉沉的挺了进来。

  “炎炎,炎炎。”我听见他的呢喃,唤的,是我的名。

  我的背脊紧贴着他的胸膛,随着宇真的摆动而一遍遍的摩擦。

  我无法自主,只能跟随宇真的节奏,寻找属于自己的快感。

  “炎炎、炎炎、炎炎、炎炎、炎炎……”

  睡前,听着他反复的唤我的名。

  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