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07

佟蜜: 美味前夫

楔子
午后,雅緻小餐厅裡飘出古典音乐,一对衣冠楚楚的男女正在用餐。
男子身材肥壮,长相还算顺眼,可惜发线已经退到脑袋的一半,发量稀疏,让他像一截带须的玉米。
他滔滔不绝,对面的秀丽女人望著窗外,显得心不在焉。
“最后,客户满意了,房子总算卖出去……”李展為笑了几声,见女客发呆,他问:“百粤,怎麼了?”
“嗯?”罗百粤回神,挤出一丝笑容。 “抱歉,在想点事情。”
“在烦恼才艺班的事吧?放心,不过就是换人经营,不会有问题的。”
罗百粤皱眉。 “老闆上礼拜说还在找买主,前天突然打电话来跟我说找到了,然后就飞到国外度假。至少该介绍新老闆和员工认识才走啊。”
她在一家儿童才艺班“耕芽”教美语,身兼班主任,教学外还负责行政业务。
老闆年纪大了,决定将才艺班转让,她有意接手,可惜凑不出老闆要的数字,而老闆接触的几位买家都想把才艺班改作他用,员工们怕丢饭碗,集体陈情,老闆保证会和新老闆讲好一切照旧——然后一通电话打来草草交代她,说才艺班已经卖给一位男性买主就不见踪影,其中必有古怪。
“他一定是想你聪明能干,可以安抚员工,才会安心离开。”李展為看著她,暗暗讚嘆: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女人,怎还能如此美丽?
娇小婀娜的身躯,那白嫩肌肤,弯细的眉与幽黑杏眼,充满古典灵秀的气质,当她眉心揪起,楚楚可怜的神情,激起男人保护的慾望。
“不过,要是有个男人陪在你身边,感觉会更安稳,不是吗?”
罗百粤差点把花茶喷出来。 “呃,还好啦。”
她和这位李先生在半年前因购屋而相识,当时对方热心地為她处理“房事”,之后对她展开追求,可是不来电就是不来电啊!
“人生难免遇到逆境,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麼事,所以才需要伴侣,互相扶持。”李展為眼光闪闪,很热切。
罗百粤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这家店不错,餐点很好吃。”
李展為握住她搁在桌上的手,深情款款。 “和我交往吧,百粤。”
“呃……”罗百粤瞪著他圆滚滚的五根手指,感觉鸡皮疙瘩爬满头。 “你说找我有重要的事,就是这个?”
“是啊。对了,我当然记得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乐,百粤。”他送上K金手鍊。 “虽然我是房仲经纪,工作很忙,陪你的时间不多,但我是诚心的。百粤,你一个人太辛苦了,让我照顾你。”
简直像求婚台词。罗百粤试著抽回手。 “我不辛苦啊。”
“你背房贷,还要养妹妹、养女儿,这几年一定很难熬,我都明白,百粤,我很愿意帮你分担。”
但她没要他分担啊! “小嵐很懂事,我妹也有收入,我们没你想像的那麼难生活。”
“其实半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对你一见钟情,百粤……”
“可是我想独身耶。”
李展為的笑僵住,罗百粤陪著尷尬。
李展為有点不爽。这女人离过婚、年纪不轻、带个拖油瓶,他都没嫌了,她还拿乔。 “你是不是觉得我条件不好?我有四辆车,四处房產,存款八位数,身体健康,没有遗传疾病——”
“当然不是,你条件很好,我知道。”看著他厚实的双下巴,罗百粤好想往他头上盖个CAS的优良肉质章。神哪,请原谅她的恶毒。
“还是因為年纪?我才大你八岁,不算多。”
“也不是年纪……”
“那还有什麼问题?”李展為板起脸。 “难道你嫌弃我的长相?我不信,你不是‘外貌协会’那种肤浅的女人。”
“呃,我当然不是……吧。”罗百粤眼眸忽然矇矓。 “李先生,你真的很好,但是我配不上你。”
“為什麼?”
“我妹妹是个药罐子,我女儿年纪小,恐怕不能接受妈妈交男友,房贷我虽然背得起,可是人家如果说我是贪图你的钱,这种指控会让我很难过,你明白吗?”罗百粤的泪水说来就来,盈盈欲滴,柔弱无助的模样,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
“我、我懂。”李展為心慌又疼惜。 “可是我知道你不是就够了,在一起是两个人的事,不必在意别人怎麼说啊。”
“两个人在一起,绝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旁人一个眼光、一句閒话,就足以毁灭这些,我曾经深刻体会过。”
罗百粤幽幽嘆息。 “我配不上你,你这样的好男人选择我,就像腰围五十的人硬要塞进二十腰的裤子,不是撑坏裤子,就是自己勒到窒息,对双方都是伤害。你值得更好的女人来爱你。”
她将手鍊连著午餐钱一起放桌上。 “对不起,我先走了。”感伤地深深注视他一眼,便翩然离去,倩影美得令人不忍挽留。
李展為愕然目送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餐厅门口,他才下意识地挺起胸膛、缩小腹,喃喃道:“其实我才四十五腰而已……”
***
罗百粤从来都不知道柔弱两个字怎麼写。
她生在平凡家庭,十岁那年,父亲的好友向银行贷款,父亲拿房子為他作保,结果对方无力还款,躲得不见踪影,银行转而向他们催讨,父母微薄的积蓄不够偿还,房子被收走,父母被逼到走投无路,带著她的妹妹自杀。
她唯一的妹妹罗妙靖,孱弱多病,父母怕她活著受苦,决定带她一起走,而她,健康活泼的罗百粤,还有机会重来,盼好心人士抚育——父母的遗书是这样写的。结果双亲服药身亡,妹妹逃过死神召唤,活了下来。
在困乏的时候,人没有太多时间悲伤或怨恨,一位远亲收养了她们姊妹,她很快振作起来,用功唸书,照顾妹妹,高职毕业就放弃升学,努力赚钱,把青春化為家计簿上的收支数字。
她外表柔弱,却不是要人呵护的小花,她是哪儿都能生长的杂草。
或许因為曾痛失至亲,她在感情方面有些脆弱。当爱情猝然来临的时候,她拚命地想把握,牺牲自我也在所不惜,四年婚姻却严重打击她,她带著身孕离婚,还得到很严重的……后遗症。
她的前夫家世显赫,俊美出眾,乃是男人中的顶级料理,这份大餐吃四年的结果是,她对平凡小菜再也提不起兴致。
由奢返俭太困难,这道优质料理太阴魂不散,她偶尔还会不争气地想念他们曾有的甜蜜,但是,想归想,这道菜再好吃她也不要尝第二回。
罗百粤赶回才艺班,刚踏入大门,就见没课的老师们聚集在柜檯后喝下午茶,满屋子都是咖啡和红豆的香气。
“‘妮妮’的泡芙好好吃喔!难怪每天都那麼多人排队。”
“‘妮妮’要扩大营业,从‘梅华百货’搬出来开店,要买就更方便了!”
“有没有看今天报纸?‘梅华’的董事长要娶‘妮妮’的老闆娘!他离婚五年,这回是他妈亲口说的,一堆名媛要伤心了。”
“可是百粤好像不太欣赏他耶?我昨天跟她聊苏董事长的八卦,她给我冷笑三声……”
罗百粤咳嗽一声,女人们同时转头,有人招呼她。 “百粤,来吃泡芙。”
“我不吃。”罗百粤绷著脸。 “你们还有心情吃点心?新老闆马上要来了,万一他要我们停业,把这裡转作他用——”
“唉唷,没那麼糟啦!老闆保证过我们的工作不变,他一定早就跟新老闆协调好了。”大家笑嘻嘻。 “百粤,你太爱担心了。”
“是你们太乐观了。老闆有打电话回来吗?”
“没有——”泡芙递过来。 “百粤,吃看看嘛,很好吃喔!”
“我不吃。”罗百粤重申,嫌恶地白了泡芙一眼,回到自己座位。
教心算的明明跟过来。 “罗姊,新老闆真的不会逼我们走路吧?”
“现在他是老大,他要关就关,我们能怎样?”
“那还不简单,你穿辣一点跟他ㄋ ㄞ几声,他就投降啦!”
罗百粤似笑非笑。 “你没看我全副‘武装’吗?”微微挺胸,贴身度百分百的套装,呈现凹凸有致的身段,加上含蓄的淡妆,彻底展现她最柔美的女人味。
“男人欣赏温柔的女人多过於强势的,放低身段和他们谈,任何事都好商量。”不过套装是一年前买的,她近来圆润了些,穿起来胸口有点紧。
“所以老闆才会安心把事情都交给你,有你在就好啦!”明明偷笑,又嘆息。 “唉,让你当老闆就好了说,要适应新人真麻烦。”
“没办法,他出的价我买不起——”总机尖锐的叫声打断罗百粤的话。
“百粤,老闆打电话回来了,三线!”
罗百粤火速抄起话筒。 “你在哪裡?”
“我、我在温哥华,我儿子家裡。”老闆应得胆战心惊。
“喔,已经在那边逍遥快活啦?还记得打回来问一声啊?”罗百粤冷笑。 “你是怎麼样,东西卖了、钱拿到就跑,也不跟员工交代一下细节?你连责任感一起卖掉了吗?”
“对、对不起啦,我也是有苦衷的。”自己理亏,六十岁的温吞老闆唯唯诺诺。 “你们那边快三点了吧?新老闆应该快到了,他是很準时的人。”
“他怎麼会想买下我们才艺班?”多少套点情报也好。
“他……其实他对补教业没兴趣。”
“嗄?那他干嘛还买?”女教师群忽然一阵哗然,往门口聚集,罗百粤斜眼瞄去,看见一辆豪华房车在才艺班外停下。看来买主到了。
“他……他……”天外飞来一句。 “其实你认识他,百粤。”
“我认识他?”罗百粤愕然重复。 “我不记得我有这麼有钱的朋友。”
“他说我要是不合作,他会让我再也收不到学生,也别想把这裡卖给别人。”反正已经脱身,索性全部爆料,他也纳闷对方為什麼执著要这个小才艺班,再三追问,前来交涉的男子才透露,幕后主子和罗百粤有一段过往,说来他也是无辜捲入两人恩怨的受害者啊,唉唉。
“我绝对没有这种恶霸朋友!餵,现在是法治社会,他这麼恶劣,你可以报警,干嘛乖乖听话啊!”忽然,她脑中掠过某个人影。 “很有钱、势力大到可以乾这种事的,我是认识一个……”可是他不是这种人。
“就是你想的‘那一个’。”
轰!罗百粤只觉头上被敲了一记响雷。 “他该不会刚好姓苏吧?”
“百粤,一切拜託你了,我答应你们找个愿意接手耕芽的买家,可是这人用各种方法逼我,我不得已才丢下你们。他好像不想让才艺班继续经营,你和他有渊源,只有你能阻止他……”
“我知道了。”罗百粤搁下话筒,冷冷望向窗外的豪华房车,车门正好打开,出现一张她熟悉的面孔。
特助叶淮文下了车,向车里道:“我们到了,董事长。”
一隻晶亮的皮鞋从车裡踏出,带出令人眼睛一亮的结实长腿,一位美男子出现在眾人眼前。他沉静俊美,神态间有股冷淡的贵气,考究的灰色西服显出他迷人的頎长体魄,他缓步走来,稳健步伐蕴含力量,像猫科动物,优雅而威严。
才艺班老师们看呆了。这位不就是她们刚刚在讨论的白金级单身汉,连明星都没他一半帅的“梅华百货”董事长吗?是他买下她们的才艺班?
叶淮文跟随老闆多年,已经很习惯女人们為老闆目瞪口呆,向门边的女老师递出名片。 “你好,我是‘梅华百货’董事长特助,罗百粤小姐在吗?”
“请、请、请、请、请问,是你们收购我们补习班吗?”女老师兴奋得结巴,死盯著他背后的苏霽人。
“是的——”两字一出,屋裡暴动,尖叫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儘管亢奋吧,两分鐘后包準她们哭爹喊娘。叶淮文皮笑肉不笑,提高音量。 “请问罗百粤小姐——”
一道冰冷嗓音越过吵闹声投来。
“你们来干嘛?”罗百粤充满敌意地瞪著苏霽人。
果真是他,和记忆中一样俊美无瑕,比记忆中更深沉内敛。隔了六年再相见,她心头那股滋味,涩得难以分辨。
这男人,她不愿想起又无法忘记的——前夫。


第一章
即使遭遇过剧变,罗百粤依然期待有个家庭,对婚姻抱著憧憬,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早婚,而婚姻仅维持短短四年。
高职三年级的那年,她在一家铁板烧店找到晚班服务生的工作。铁板烧店附近有一所大学,在常来用餐的学生中,她注意到一个斯文俊美的男孩。
他叫苏霽人,念大四,不像他的同学们吵吵闹闹,他总是安静地用餐,微笑聆听他们谈话。她常年打工,什麼样的人都见过,沉稳的他却特别吸引她。
后来店裡多了几位上班族客人,其中一个每回来都纠缠她,跟她要电话,她不能得罪客人,正在伤脑筋之际,他总会喊她:“服务生。”
她就赶快走过去,他会点几道菜,她进厨房转达,顺便躲在厨房帮忙,直到上班族离开。这情形重复几次后,她明白他是替她解围,向他道谢,他说:“我只是想点菜。”那双眼眸好温柔地凝视著她,略显靦,她读出他对她的好感,也怦然心动。
他越来越常出现在店裡,看到他来,她那晚心情就特别好、工作特别勤快,但彼此都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她苦思许久,想到一个即使不成功也不会太尷尬的方法——写张纸条邀他看电影,如果他不愿意,请他把纸条扔掉,当作没有收到,往后照样来光顾他们的店,不要因為这张纸条而存有芥蒂。
店里送给客人的白饭,会在碗下放一块精緻的小瓷板,她将纸条压在碗下,转头拿个餐巾纸,一回头,另一个服务生将饭端走了,她来不及阻止,饭被送到那个上班族的桌上。
罗百粤傻眼,想去抢回来,上班族已经端起来开始吃了。她急得要命,眼睁睁看上班族吃著饭,发现碗底玄机,他抬头看她,表情很惊喜。
她头皮发麻,钻进厨房忙到店打烊,从后门开溜,不料上班族在后巷堵她。
“刚好我今天有空,一起去看电影吧。”上班族要拉她的手。
她躲开,老实招认。 “对不起,纸条不是给你的。”
“怎麼不是?饭是送给我的啊。”
“是送错了,对不起,请你当没这回事……”
男人不悦。 “就算是送错,反正我都收到了,一起去看电影不行吗?”他抓住她,她慌得踢他一脚,男人恼火了,抓住她肩头猛扯,扯下衣物,露出一半肩膀,她尖叫,他刚摀住她嘴,一个人影从他背后出现,是苏霽人。
“她拒绝了,你就不要逼她。”他将男人拖开。
“要你多事”上班族挥拳向他,他侧头闪过,这一拳打上电线桿,上班族痛嚎,抬脚踹来,苏霽人避开,往对方的脸上就是一拳,砰的好大一声。
罗百粤吓得惊叫,上班族踉蹌摔倒,爬起来狼狈地溜了。
“没事吧?”苏霽人扶起她,将外套披在她身上,她直发抖,说不出话。
那张肇事的纸条掉在男人脚边,他看见了,捡起来,她慌道:“不要看!”出了这麼大的糗,她没脸再邀他了。
他拿著纸条。 “是要给我的?”
她含泪点头,他转身摊开纸条阅读,她连忙抢夺,他拿高纸条,娇小的她抢不到,扯住他衣服猛拉,他将纸条对著路灯,读得好认真。
“叫你不要看……”她揪著他衣袖,急哭了。
“我愿意。”
她一愣。 “什麼?”看著他收起纸条,温柔地揩去她泪水,对她微笑。
“我说我愿意和你去看电影。”
她永远记得那夜他碰触她泪湿的颊,那甜蜜的温暖。
***
苏霽人从没想过,热恋这两个字能用在他身上,从小因私生子的身分受尽嘲弄,他很早就学会把情绪藏得很深,十七岁的她活泼热情,像甜而不腻的热可可,暖了他孤寂的心灵。
那一年他课不多,没课时就跟著叔伯进自家百货学习,晚上才有空和她约会,而她的忙碌更胜他。有一晚在他的租屋处,他们谈到彼此的家庭,她说起双亲自杀的过去、很小就开始打工,琳瑯满目的打工史让他听到傻眼。
“我早上到学校先打扫教师办公室,下课和午休时间去各处室帮忙,放学之后帮人洗车、帮大楼倒垃圾、帮路边摊烤玉米,僱用过我的老闆都会回头再找我。 ”她眉飞色舞。 “当你很积极的时候,机会就会一直出现喔!”
他听得心疼。 “都没有人帮助你?”
“给我工作就是帮助我啊!金钱援助虽然效果很快,可是比不上工作学到的经验,去年在补习班打工,班主任让我旁听英文课,我写他们的考卷都满分,老师夸我很有语言天分呢!我打算好好念英文,以后就在补习班教书。”
她令他想起自己母亲,她们都曾面临逆境,她却更乐观而坚强。看她得意地叙说,眼眸闪亮,他忍不住心动,倾身在她爱笑的嘴角一吻。她脸蛋晕红,嗔他一眼。 “干嘛偷袭我?”
然后他说起他的身世,听他说曾是父不详的私生子,她表情无异,等他说到认祖归宗,她的笑容渐渐消失,静了下来。
“我以為你是因為家人在‘梅华’工作,所以没课的时候常过去晃晃……”
他微笑。 “我家人是在‘梅华’没错啊。我大伯身体不好,想早点退休,安排我们堂兄弟进公司学习。我伯父他们外表严肃,其实很好相处,他们一定会喜欢你……”见她发呆,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百粤,怎麼了?”
她勉强一笑。 “没事。没想到你不是普通人,忽然有点……距离感。”
“我哪裡不普通了?”
“你连机车都没有,去哪都搭公车,我以為你是穷学生,还帮你蒐集折价券,整理卖场的特价表,带你去成衣批发市场捡便宜——啊!”她懊恼地大叫一声,捂脸倒在地毯上。 “你干嘛不早讲啦!”可恶,丢脸死了!
他笑了。 “我不会骑机车,所以搭公车。拿你给的折价券,按照你的卖场折扣表去採购,是我每週的民生大事。我喜欢成衣市场的衣服,不是昨天才问过你什麼时候再去吗?百粤——”他拉开她的手,俯身拥抱她。
“不要想太多,和你交往的不是‘梅华百货’或苏氏家族,是苏霽人,在你面前的就是全部的我。我不能决定出生在哪裡,至少我很清楚自己的感情,我喜 欢你,开朗、坚强、充满自信,第一眼见到你,我的目光整晚离不开你,这绝不是考虑什麼条件而有的反应,就像你也不是因為我出身自苏氏家族才爱我。”
他如此诚挚地剖白感情,她好感动,傻傻地看著他。 “你真的不会觉得我高攀你吗?”俊美优秀、家世又好的男朋友,太不真实了。
他低笑。 “我倒觉得是我高攀了,像你这样除了缝纫以外家事万能的可爱女孩,还是理财高手兼事业女强人,和你一比,我太平凡了。”他亲她颈窝。 “我要趁你被其他男人发现之前套牢你,请问这位小姐,你接受预定,当我的新娘吗?”
“又不是便当,哪有预定的……别亲,好痒……”她笑个不停,在他身下挣扎,毫无戒心的女性柔软狠狠撩拨他,他身躯绷紧,口乾舌燥,轻轻退离。
“很晚了,留下来过夜吧。”慾望兇猛,在他眼底全化為似水柔情。 “这个要求很普通吧?”
她两腮晕红,似笑非笑。 “你敢做什麼不普通的事,我饶不了你。”
他笑而不答。那晚他们相拥而眠,年轻的身体克制了衝动,心,靠得更近。
她是他的第二任女友,他的初恋是一段美好回忆,对她,却有更强烈的悸动,渴望身体的结合,甜蜜的幻想在夜裡折磨他。他不想因為衝动而改变彼此的关係,对她,他想得更长远,他说要她当他的新娘,并非一时兴起,从那一刻起,他的人生规划裡有了她。
日子很甜,一切顺遂,年轻的心把事情想得很单纯,认定相爱就会廝守。但他每回提起结婚大事,罗百粤总当是玩笑话,听过就算。
转眼间,他们都要毕业了,同样放弃升学、选择就业。在夜裡,他们谈到未来,他又提起结婚的事,罗百粤又是不当一回事,这回他没有打住,仍耐心地陈述他的想法,她才知道他是认真的。
“你希望毕业以后就结婚?可是我们都要工作,白天各忙各的,晚上碰面,偶尔我在你这边过夜,就像之前那样半同居的状况,不好吗?”
“一点都不好。我不要别人在你背后指指点点。”
她耸肩。 “别人要讲就讲,我又不在乎。”
“我在乎。”他母亲曾承受过的异样眼光,他不要她也受同样的委屈。
“可是要结婚,我们太年轻了吧?”她连二十岁都不到啊。
“不会,我同学有人一毕业就结婚了。”看她张嘴,他已猜到她要说什麼。 “他们是很早就计划好共组家庭,不是奉子成婚。”
“喔,那真是恭喜啊。”她美眸骨碌碌地转。 “不过我们好像没做过那种计划,所以结婚的事等以后再说吧。我累了,先睡。”说完就倒在床上。
他看著她,慢慢道:“我懂了,你不想嫁给我。”
“不是啦!”她马上弹坐起来。 “呃,你看嘛,你要进‘梅华’了,我也在补习班找到助理老师的工作,要存钱给妙妙上大学,我们各自的事业都正要开始,不过我们感情一直很好,应该过了很多年还是在一起,到那时自然就会……就会……”她脸蛋越来越红,声音越说越小。
“就会什麼?”
“就会结婚啊,你是个温柔体贴的好男人,婚后应该也是个顾家的好丈夫,嫁给你一定很幸福……唉唷!”她窘得大叫一声。 “反正我觉得我会嫁给你,没有想太多啦!你就是想听这些对不对!”
苏霽人被她逗笑。 “既然你认為我们迟早会结婚,何不现在就答应?”
“我还没有心理準备嘛!我们太年轻了,而且……我觉得你妈不喜欢我。”
她曾随他回家见长辈,苏母态度亲切,但她总觉得那是出於客套,对方并不真正喜欢她。
“会吗?我和她谈起你,她都夸你大方活泼,是个好女孩呢。再说,是我要娶你,又不是她。不过,既然你不愿意,我不勉强,只要你记得我在等你点头就够了。”他让她躺下来,替她盖好毯子,俯身给她个晚安吻。
“还有,我并不觉得现在结婚太年轻,我只庆幸已经找到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庆幸我们相遇得够早,让我有足够的时间為我们的未来奋斗,让你幸福。”
罗百粤感动得眼眶湿润。他害她好心动,几乎要点头了。 “我知道啦,反正只是晚几年,我又不是不想嫁给你……”
她很爱他,不能想像失去他。可是他高雅的母亲令她紧张,富裕的苏家让她觉得自己太渺小,她希望闯出一点成就,做為嫁妆,即使知道他并不在乎这些。
她以她的方式,為他们的未来努力。她却忘了,看似稳固的幸福其实脆弱如沙堡,一个意外的浪就能打碎——
***
三天后的周末,他们约好一起去港边吃海鲜,但她那天下午打工太累,回家小憩一会儿,睡过头了,醒来时已比和他约定的时间迟了一小时。
她打电话给他,线路不通。她匆匆赶去他住处,在几条街外就听见人声嘈闹,怪异的光映亮夜空。
到达他住的巷口,眼前景象让罗百粤惊呆了。他住的分租公寓裹在烈火之中,浓烟冲天、消防车喷洒水柱,围观人群将巷子挤得水洩不通。
她抓住一个妇人问:“怎麼会失火?”
妇人摇头道:“有国中生在这边玩烟火,烧到机车,就烧起来了。”
“屋子裡面的人呢?都救出来了吗?”云梯升高,正从屋顶接最后一个生还者下来,她拚命睁大眼凝视,看不出是不是他。
“刚才抬了好几个出来,烧得……唉,看来三楼以下的都没救了……”
她没有听完,猛地推开人群往前挤。他住在二楼啊!
他们约好在他家碰面,怕她来了找不到,他一定会在家等待……他逃出来了吧?没有被困住吧?
她拚命挤开人群,踩到了谁的脚、扯痛了谁的手臂,谁在怒骂,她都听不见,维持秩序的警察看见她疯了似地往前衝,过来拦阻。
“小姐,这裡是火灾现场,请你不要靠近……”
“我男朋友在裡面!”看见消防人员抬著盖上白布的担架从火场出来,她惊悸,不敢看,又忍不住看那白布覆盖的躯体。那身形似乎和他差不多……不,天色太黑,她太慌乱,一定是她看错了……
警察指著不远的救护车。 “从火场出来的人都在那边,你去看看你男朋友在不在裡面。”
“好,我过去……”忽然看见露在白布外的那双脚,她震住了。那双脚穿的拖鞋已被熏黑,依稀看见上面印有枫叶图案。
那是她在学校家政课做的手工拖鞋,他从不给旁人穿的……
泪水涌上眼眶,她全身颤抖。 “不必了,他在这裡……”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多年前那一天,父母带妹妹离家,说要去找外婆,她打电话给外婆时却找不到双亲。如果那时她稍有警觉,也许就能阻止父母寻短……
现在又是因為她的疏忽铸错,如果她没有睡过头,如果她早一点来,也许他就能逃过一劫,都是她的错……她又一次失去挚爱,都是她的错!
她呜咽著,胸口剧痛,竟哭不出来,臂膀忽被人拉住。
“百粤!”好不容易挤过人墙的苏霽人将她扳回身。 “我一直喊你,你没听见吗?”
她回眸看见他,傻了。 “霽人?”
“教授临时有事找我,我留了纸条在家,就到学校去了。你去哪了?我打电话给你都没接。”
“我睡著了,没听到电话响……”她茫然地回头看担架。 “我以為你在那裡,他穿著你的拖鞋……”
他不忍地看了担架一眼。 “那应该是学长吧,他来找我室友,室友出去了,他说要留下来等,没想到……”见她神色恍惚,显然吓得不轻,他拉她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百粤,没事了,我在这裡,”
她呆看著他,他说话时嘴唇碰到她拇指,他的呼吸热著她的肌肤,他活生生地在她眼前……泪水溃决,她哭著投入他怀裡。
“我以為你像我爸妈那样死了,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她泣不成声。
“我没事,别怕。”他心疼地抱紧发抖的她。
“我以為我们会一起毕业,一起出社会,永远都会在一起……”未来脆弱且遥远,死亡却很真实,唯一能把握的,不就只有现在吗?
她泪眼模糊地看著他。 “霽人,我们结婚,我要嫁给你。”
他一愣。 “你确定?”
她哽咽著点头。
他有一瞬的犹豫。她吓坏了,这不是理思智思考后的决定,也许明天她平静下来就后悔,但他太渴望她成為他的妻,他有信心让她在婚后的每一天,都觉得这个衝动很值得。
於是他坚定道:“好,我们结婚。”
***
隔天他便向母亲提起结婚的打算,不料母亲非常反对。
“你才几岁就想结婚?”王俐云怀疑地看著他。 “该不会人家怀孕了吧?”
“没有,我和百粤什麼都没做。”
“没有就好,总之,我不准你娶她!”
“為什麼?之前我带她回来,你还夸她想当英文老师,很有上进心,不是吗?”
“那是场面话!女人结婚以后就该以家庭為重,成天往外跑像什麼样子?”
“这可以商量,其实我也希望她别那麼辛苦。”他可以照顾她们姊妹。
“何况她没半点背景,你看你几个堂嫂,有的是议员千金,有的是财团董事的独生女,她对你的事业能有什麼帮助?”
“我的事业我自己开创,百粤只要在我身边就好。”
“你大伯前阵子不是给你介绍好几个女孩子吗?每个都漂亮大方,家世又好,你还年轻,多看看、多比较,不要急著定下来——”
他加重语气。 “妈,除了百粤,我谁也不要。”
王俐云这才住口,酸溜溜道:“还没过门,你就这麼护著她,我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百粤是个好女孩,她很乐观、坚强,你也会喜欢她的——”
“好啦,要娶就娶吧,儿子大了,跟丈夫一样管不住,反正每个人都是最后才会想到我。”王俐云悻悻道:“我只有个条件,她嫁过来以后别出去上班,我们苏家不缺她一份薪水,她好好当个贤内助就够了。”
苏霽人答应了,但罗百粤和他母亲一样,反应全然没有他预期的喜悦。
“我没工作,怎麼养妙妙?她要看医生,我还要帮她存学费……”
“我会照顾你们。我之前当我大伯的助理,按月领薪水,已经有一笔积蓄,接下来从部门经理开始做起,有固定收入,养小姨子不成问题。”他微笑道:“以后都是一家人,照顾她也是应该的,这是姊夫的责任。”
“所以我以后只能依靠你,当个茶来伸手的少奶奶?”的确,苏家的富裕不需要她出门工作,可是有收入让她感觉踏实安心;一个向丈夫伸手拿钱的妻子,这样的关係让她觉得自己矮一截。
“依靠我有什麼不好?我很乐意让你靠一辈子。”他没有察觉她的不安。 “我妈一开始很反对,我跟她说,除了你,我谁也不要,她只好答应了。”
“為了我打坏你们的关係,不好吧?”
“没事的,我妈大概是对我这麼坚持要你有点吃醋,毕竟我从小到大都很听她的话,这回她让步,婚后我们多顺著她一点就是了。”
她应了声,却想著——这桩婚姻是不是该多点考虑?他母亲不太喜欢她,她对他的家庭认识太少,那场火灾让她太慌乱,也许他们该慢下脚步想一想……她想著,忽被他抱个满怀。
“你知道什麼让我有成為大人的感觉吗?不是毕业典礼或学士服,是把你娶回家,从今以后為了你而努力。我爸从没尽到当父亲的责任,我发誓绝不让我的妻子和孩子有同样遭遇。呵护我的妻子,让她永远快乐,是我的梦想。”
他顿住,俊脸微红,有些难為情。 “不怎麼轰轰烈烈的梦想,是吧?”
她动容。 “不,是个愿意让女人託付一生的梦想。”
他的话抚平了她最后一丝忐忑,他们是这样全心爱著彼此,婚姻一定会美满幸福的,是她顾虑太多了。
“我只有个小小的要求。”
“嗯?”
“婚礼能不能简单一点?你的婚礼一定很多政商名流到场,说不定还有媒体採访,可是我什麼都没有……”要面对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她还是有点自卑。
他明白她的心情。 “好,我也希望低调点。”
然后,再次出乎他的预期,这个简单的要求让母亲大发雷霆。王俐云不能接受独生爱子竟然不要一个风光的婚礼,他花了很大工夫斡旋,好不容易取得两个女人都同意的方式。
接下来喜饼、礼服样式、婚礼日期、宴客名单……母亲样样都有意见,罗百粤也非听话的小绵羊,他总是劝她退让,母亲毕竟是长辈,别在婚前就闹得婆媳不快。
他没有意识到,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过节,已在两个同样强势的女人之间播下不合的种子……


第二章
就在王俐云勉强妥协的情况下,苏霽人娶了心爱的女孩。
婚礼低调,拒绝媒体採访,除了苏家亲友,没人知道新娘的模样。
然而,恋爱和婚姻是两回事,一是两个人一起作梦,一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对男人来说,结婚是多了枕边人,对女人来说,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阶段。
苏氏是个大家族,各个家庭在高级住宅区内分散居住,苏霽人一家人口简单,罗百粤婚后带著妹妹搬进来,苏霽人闢了一间房给罗妙靖。
夫妻俩蜜月归来没几天,在早餐桌上,王俐云便质问儿媳。
“你怎麼都睡那麼晚才起来?”
罗百粤闻言一愣,脸红。 “因為……”因為她的丈夫根本不若外表的斯文,学生时代的压抑在婚后全数解禁,热情的程度,让她几乎要怀疑丈夫被掉包了。
苏霽人很镇定地喝著果汁。 “这几天有她喜欢的影集,看得晚了点。”
“要看也要有节制,丈夫一早要出门上班,当老婆的应该送他出门,睡到七晚八晚像什麼样子?”
“对不起,我会改进。”罗百粤唯唯应声。
苏霽人推开餐盘。 “我出门了。百粤,来帮我打领带。”
他走到玄关,看新婚妻子走过来,為他系上领带,他垂眸注视她,表情古怪,她红著脸回瞪他,匆往他胸膛捶一记,他笑出声。
“是我不好,害你睡到七晚八晚。”
“我就叫你节制一下嘛,哪天爬不起床上班怎麼办?”
“我已经有节制了,是你体力太差,欠锻炼。”他搂住她,享受片刻的亲密。 “妈很想要个长孙,我们得好好努力。”
“小孩又不是说有就有的。”她嗔他一眼。 “大堂哥还是会為难你吗?”苏家大伯的独子不成材,於是刻意栽培他这个侄子接班,大堂哥对此非常眼红,常在工作上故意扯他后腿。
“免不了的,我能应付。你也别闷在家,陪妈到处走走,逛街或者喝下午茶,想买什麼尽量刷卡。”他戏譫道:“我们夫妻分工合作,我赚钱,你花钱。”
“我只希望你天天回家吃晚餐。”他宠爱纵容的口吻让她心头暖暖的,可是婆婆并不希罕她陪。她咬唇。 “霽人,我……”话到口边又缩回去,她不喜欢背后说人长短。
“霽人!这瓶红酒顺便带过去给你大伯!”
王俐云快步走来,他们不约而同地迅速分开。当他们太亲密时,婆婆总是显得醋意十足,他们於是有了默契,在房间之外扮演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一个过度依赖独子的寡母,像婚姻裡摆脱不了的第三者,见不得他们融洽。罗百粤不明白的是,婆婆也曾為人妻、為人媳,為何不能用同理心来接纳她?
王俐云笑容满面地送儿子出门,回头面对儿媳,脸色沉下来。 “明天晚上的餐会準备得怎样了?”
“堂嫂她们已经选好外烩了,也跟饭店订了点心。”
“嗯,这是我们苏家女眷例行的聚餐,这次是你二堂嫂办,下次就会轮到你,你好好看著学。”王俐云打量她身上朴素的家居服。 “去买点漂亮的衣服首饰,别让人说我这婆婆吝嗇,不让你打扮,可也别花太多钱,霽人养家很辛苦的。”
听起来是好意,却著实刺耳,罗百粤忍住不快,应声:“是。”
王俐云转身上楼。 “你妹妹就别参加了,她不姓苏,是因為你才能住在这裡,你懂分寸吧?”
罗百粤气往上冲,咬牙忍下。一个没有嫁妆、还带个病人进门的新娘,能博得婆婆几分尊重?丈夫婚前承诺的保障,在婆婆眼裡全是她贪得无厌的要求。
她决定少说多做,以行动来证明她的诚意。苏家人无条件地接纳她,但无论她怎麼对婆婆言听计从、扮演完美的儿媳,婆婆仍旧不喜欢她,对她百般挑剔,她对她唯一的关心,就是她何时為苏家添丁。
结婚一年,原本开朗自信的她越来越徬徨,每当她气馁,她就告诉自己:这是為了丈夫,為了他们的家,婆婆会接纳她的,他们会成為亲密的一家人,她不向丈夫抱怨,她要好好努力……
然而某个夜晚,她的信念垮了。
那晚,苏霽人带了礼盒回家。 “这是朋友送的人参,你燉个鸡汤给妙妙喝。”
“给妈补身子吧,她前阵子感冒,病了好久。”罗百粤正在梳头髮。 “你一年来换了好几个部门,现在又要去财务部,什麼时候才会定下来?”
“大伯父希望我熟悉整个百货公司的运作,过阵子还会再调。”
“你好忙。”她轻轻地说,看丈夫坐在床沿,揉著后颈,她挨近他,為他按摩肩膀。她垂眸看他,他半闭眼,神情放鬆,身躯却仍紧绷。
“没办法,工作嘛。”他嗓音低沉,似有无数情绪,又似平静无波。 “你记得还在唸书的时候,常常来找我的淮文吗?”
“嗯,你说他也是‘梅华’的员工,是採购部门的。”
“大伯觉得他的能力不错,培养他当我的左右手,他的训练快结束了,在我正式担任职务的时候,他就会分派给我。”
“很好啊,你们是老朋友,以后携手合作,一定很顺利。”
他越来越少透露工作,偶尔谈起,也只像这样,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说。
她感觉得出来他有心事,她知道大堂哥不会让他好过,可是他从来不提他受了什麼气,就像她也对他隐瞒自己在家中的委屈。他们不愿给对方带来烦恼,各自封闭了一部分,缺乏交集的心,变得沉默,有些疏离。
“到那时工作固定下来,应该比较不那麼忙,会有多点时间陪你。”
但也许,只是更加忙碌……
她轻应了声,不再开口,继续替他按揉僵硬的肩膀。
苏霽人望向一旁镜子。镜裡的她,神情若有所思。她瘦了,笑容越来越少,常显得很疲倦,却什麼也不对他说,他也把工作上的挫折都放心底,越来越寡言。学生时代的单纯、新婚的热情已从他们身上蒸发,他们心中仍有彼此,但顾虑更多的是现实。
沉默片刻,他道:“你好像很少出门,我查了信用卡记录,你几乎没买什麼,其实可以多买点营养的食物,给妙妙进补。”
“要用的家裡都有了,只有前几天帮她买了电毯。她也不必刻意进补,照常摄取营养就够了。”
他语带试探。 “我以為她只是不能喝水,原来连生机果汁也不能喝吗?”
“不只是不能喝水,太清的汤、或者类似水的液体她也不喝——”罗百粤忽然一顿。 “你怎麼知道妙妙不喝生机果汁?”
“……妈打电话到公司跟我说,前几天她打了生机果汁,妙妙不肯喝。”
“那天妈端果汁出来,我就解释过妙妙不能暍,她有疑问為什麼不问我,要去跟你讲?”她瞇眼。 “你突然去查信用卡记录,也是因為她说了什麼吧?”
苏霽人当然不会听信母亲情绪化的抱怨,委婉道:“现在天气热,买电毯有点奇怪,她只是聊天时顺口提起,没别的意思。”
“她顺口提起,你就特地跑去查记录?”婆婆背地告状的行為让罗百粤非常恼怒。 “妙妙身体不好,夏天手脚也一样冰冷,用电毯很正常,如果妈认為她不该花你们苏家的钱,我马上带她搬出去!”
“别这样,你知道我把妙妙当妹妹看待,為她的健康著想绝不是浪费。”
“妈是不是常打电话跟你抱怨?”
苏霽人只得承认。 “从结婚开始就会,最近越来越频繁,因為你从来不提在家和她相处的情况,我才想跟你确认一下……”
“她还说了什麼?”
他懊恼。他只是想关心妻子,没想到弄得这麼僵。 “你只要知道,并不是她说什麼我就信什麼,我们是一家人……”
“她当我是家人吗?在家族聚会,我刚开始和伯母婶婶们不熟,不敢说话,她说我小家子气,我和大家熟了去串门子,她说我攀关係。我煮菜她嫌难吃,不煮她说我懒,我穿居家一点她说难看,买衣服打扮她说奢侈!”罗百粤愤怒又失望。
“她只教会我一个道理:当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连她煮饭,你都会嫌饭粒怎麼这麼白!”
“百粤,别激动,这都是小事……”苏霽人安抚她,手机却响了,是大伯打来,他抱了抱妻子。 “我们待会儿好好谈。”他转身接听来电。
罗百粤心灰意冷。没错,都是小事,可是小事累积起来也很伤人,假若她的丈夫耳根软一些,说不定今晚等著她的就是一顿大吵!但,他用话试探她,也是对她的信赖有了动摇。
她越想越愤怒,衝下楼找婆婆。王俐云正在客厅看电视,她劈头问:“你為什麼打电话跟霽人抱怨?”
王俐云心虚,昂头道:“我跟我儿子说什麼,还需要跟你报备吗?”
“我们天天见面,你对我有意见,可以马上纠正我。”
“你爸妈没教你规矩,我可没义务教你!”
这些话辱及她去世的父母,罗百粤气得脸发白。 “当人婆婆的说这种话,难道就是苏家的规矩?!”
王俐云大怒。 “你什麼态度?这是跟长辈说话的口气吗?”
“要端出长辈的身分压人,也要行為像个长辈,值得别人尊敬!”
苏霽人赶到时正好听见,脸色一沉。 “百粤,你怎麼这样对妈说话?跟她道歉。”
罗百粤错愕。 “為什麼要我道歉?是她先骂我爸妈!”
“在我们家,绝不准对长辈不礼貌。”他加重语气:“道歉,立刻!”
错的是婆婆,為什麼要她道歉?她怒瞪著严肃的丈夫,冷笑的婆婆,突然转头跑出客厅。
苏霽人愣了下,追出去。
“百粤!”他喊她,她不理,他在卧房前拉住她。
“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这样,不论长辈怎样无理,当晚辈的就是不能不敬,今天换成是你父母这样对我,我也不会有怨言,你懂吗?”
“可惜我爸妈已经死了!所以我今天就活该被侮辱吗?”她愤嚷。
看她红了眼眶,他心疼,放柔语气。 “你和妈处不好,為什麼不跟我说?”
“我以為可以靠自己让她认同,现在发现错了,她看不起我,从没有当我是儿媳妇。”全是她一头热,婆婆根本不领情,那轻蔑的表情让她彻底绝望。她们永远不可能和平相处。 “我们不能搬出去住吗?”
他為难。 “妈希望我结婚后家人都住在一起,而且她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有义务陪在她身边。”
“所以你只好牺牲我,让我继续被她嫌得一无是处。”
“我绝不会牺牲你。”他郑重地握住她双手。 “你和妈对我都很重要,我会去和她沟通,算是為了我,你忍耐一下。”
“如果她又无理取闹,你会当场纠正她?”
他语塞。 “妈是长辈,我只能劝她……”
他讲伦理,她却只听道理,根本没有交集。
她轻轻自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 “那你最好作好心理準备,今天这种情形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不要再扮演乖顺媳妇,对婆婆这类得寸进尺的人,唯一方法是让她知道——她也不是好惹的。
***
家庭和乐的表像被撕开,苏家自此再无寧日。
如罗百粤所料,王俐云听不进儿子的劝解,只要儿媳有意见,她就认定儿媳在挑战她的权威,进而争吵,每次吵不过儿媳,就打电话向儿子抱怨。
“她太过分了!我做五十岁生日,她竟然选一桌八千的寒酸菜色!”
“妈,”苏霽人对著桌上报表,眉心深蹙。 “我五分鐘后要开会。”
“延后啊!公司都自己人,开会延后有什麼困难?还是你连自己妈受委屈都不想听?”
他好声好气地劝。 “妈,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百粤个性比较急躁,其实没恶意,你年纪大了,在家享福就好,事情都交给她去办——”
“给她办的结果就是我的寿宴一桌八千!她存心让我在亲戚面前丢脸!她有你撑腰,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我要个孙子,结婚两年都没消息!”
“这我们也谈过,孩子的事不能勉强,我也不在意生男孩或是女孩——”
“我在意啊!我知道,你怕你老婆為难,根本不理我怎麼想!”电话那端哽咽了。
“当初你要不是你爸爸唯一的儿子,你大伯他们也不会暗地护著我们,早就被你大妈逼到活不下去了。他们重视香火,我要孙子还不是為了你著想,你啊,有了老婆就不要妈,说什麼孝顺我都是做给外人看,都不听我的话……”
苏霽人默默听训,心烦意乱。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有,母亲拒绝沟通,嘮叨的结论一定是他和妻子不对,而当他试著和妻子谈,得到的反应也不友善。
“一万五的她嫌浪费,八千的又嫌太便宜,到底要我怎样?”罗百粤语气尖锐。
“你都听她的就没错。”苏霽人望著妻子侧影,她背脊直挺,脸色冰冷,强硬的口吻好像在讨论必须打倒的敌人。他好倦,繁重工作让他伤神,两个女人的战火让他疲惫。
“我哪一次没有听她的?听了她的,她还是跟你抱怨,然后你就来找我沟通,没完没了。”
“不如我们演齣戏,我假装教训你给她看,也许她就不会再——”
“我不要。”她断然拒绝。 “我没有做错什麼,无理取闹的是她,你该管教的是她。”
他忍不住提高音量。 “我能怎麼管教?她是我妈!”
她冷下脸。 “你不能动她,就要拿我开刀吗?”
“我不是那意思,我……”他疲倦地掩住额际,脖子上好像有隻无形的手扼住,这婚姻令他窒息,但他不放弃。 “你不能体谅我的立场吗?”
“你对我又有多少体谅?”
“百粤,你非得这麼得理不饶人?”
“怎麼,让你很厌烦吗?”她语气幽冷。 “我知道怎麼解决你的烦恼。我们离婚,你去娶个你妈满意的女人,包你从此清静。”
这是他们结婚两年来第一次冷战,后来他先道歉,让这回小争吵落幕,而离婚的念头从此在她心底扎了根。他是个好男人,有责任感、重视家庭,蛮横的母亲却让这一切成了无解的僵局。
在她眼裡的他,笼罩在婆婆的阴影底下,变得陌生,已不单纯是当初深爱的情人,还爱他吗?太多的齟齬,遮没了爱,她竟不确定还爱不爱他了。
而后,婆媳争吵更兇,王俐云紧咬住他们没有孩子这点不放,罗百粤完全不理她,王俐云转而逼儿子,苏霽人被烦得受不了,和妻子商量。
“我们结婚好几年,也该有个孩子了。”见妻子寒著脸不应声,他柔声道:“男孩或女孩我都喜欢,也许我们有个小孩,你和妈之间的气氛会好一点。”
“她要长孙,万一我生了女孩,她一定会逼我继续生。”
“不会的,生孩子是我们夫妻的事,要几个我们决定就好。”他委婉道:“我们一直没有孩子,妈有点不满也是正常的。”
“她怀疑我不能生是吧?我上个月刚做过健康检查,一切正常。”
他鬆口气。 “那就好了,我们……”
“我不要。”她态度强硬。 “我的孩子不是拿来跟长辈交差的工具。”
他无奈。 “我是做好了当父亲的準备来和你谈,并没有存著交差的心理。我曾说过,当初我坚持娶你,妈很不高兴,我们就多顺著她一点……”
“如果这麼委屈,你可以不娶。”
他喉头被什麼梗住,嗓音紧绷。 “百粤,我知道你不好过,我已经尽力在弥补,你说这样的话,很伤人。”她愤怒的话彷彿指责他从未為他们努力过,狠狠刺伤他。
“你还不明白吗?你有没有尽力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讨厌我,今天解决了孩子的事,将来她还是有别的理由可以吵,水远不会结束的……我累了,不想再继续了
她眼神脆弱。 “也许我们太年轻了,婚结得太衝动,不够成熟去处理婚姻裡的问题,我不是个好妻子,也许我不是你期待的那个人,也许我们……分开比较好。”
泪水涌上来,她咬唇忍住。亲口说出要离开他,比她想像的更艰难。
他木然许久。
“你就是我想要的,绝没有错。”压抑的嗓音藏住了情绪,平静的面容底下,悄悄心碎。
她摇头。 “别说了,我们离婚吧。”
“我不要!”他执拗地拒绝。 “你是我的妻子,我承诺过会照顾你一辈子,我不离婚——”
“但是我不快乐!你要一辈子把我锁在身边,让我整天和你妈吵架,对你抱怨,直到我们都精神衰弱吗?”她疲倦地低语:“如果你还有一点点爱我,就放过我。”
如果仍相爱,為什麼不能一起解决问题? “你不爱我了吗?”
她像被刺中什麼似地缩了缩。 “你问得很自私,霽人。”
他说要考虑,暂时逃避了这尖锐的抉择。没错,夹在她们中间的他也很累,但他从没想过离婚,渴望让她幸福的心从未改变,当这份爱成了她的梦魘,他茫然失措。
几天后,王俐云中风入院,半侧肢体麻痺,医师保证会復原,她却惊恐得犹如世界末日,又哭又闹,把看护赶出病房,不让人靠近。他不得已,请妻子去陪伴母亲。
母亲一见她就歇斯底里地大骂,惊动了医生护士,他和眾人忙著安抚母亲,回头看妻子时,她一反平日和母亲唇枪舌剑的态度,默默不语,旁人诧异的眼光看她,她什麼也不為自己辩白,任凭婆婆怒骂。
他知道她是為了不刺激他生病的母亲,為了他而忍耐!那瞬间他领悟,她為何说他自私,他期望她因為爱他而忍耐,以爱為名,他勒索她的包容,却不曾真正体谅她的苦。
他终於同意离婚。他给她房子,给她车子,给她一大笔赡养费,给她所有他能给的,不敢有隻字挽回。
他爱她,希望她快乐,倘若她的快乐是离开他,他该成全。
罗百粤拒绝所有补偿。她明白,即使他开口挽留,她也不会留下,但他毫无表示,又令她怨。他们的爱情是不是很早就熄灭了?他只是守著丈夫的责任,照顾妻子,是谁掛著苏太太的头衔并不重要。
没想到在离婚前夕,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到医院检查,确认怀孕两个月。多讽刺啊!她坚持不肯生育,却在最后关头意外有孕。她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和他商量,打电话给他。
“百粤?”苏霽人正在办公室裡,母亲终於肯接受看护,他每天提早出门去陪母亲,工作结束后也到医院去待到半夜,他这几天过度劳累,有些恍惚。
“我找到一间不错的小公寓,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不,我现在这裡就很好了。”她惴惴不安,该怎麼开口?他会有什麼反应?
“你真的不要车子吗?有车比较方便,可以带妙妙看医生——”
“霽人,”她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出来。 “我怀孕了。”
他愣住,握著话筒,桌上摊著看不完的文件,话机上闪著等他接听的电话,印表机嗡嗡运作,他的电脑正在查适合中风病人的食谱……太多事塞得他脑子一团乱,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罗百粤像被泼了冰水,心房寒透。
“你只想问这个?”
他慢半拍地惊觉自己问了什麼。 “我——百粤,我这几天太累了,我不是有意——”
“太累就多休息吧,后天早上要和律师见面签字,不要忘记。”她机械化地交代。 “都决定要离婚了,不必為了一个意外的孩子改变,这孩子就算是我一个人的,是男是女都和你们苏家无关。”
“百粤,我——”
喀,她掛掉那焦急的嗓音,微微颤抖。 “感谢你,推我一把——”
分别在即,她才惊觉自己对他有多麼不捨,想知道他也对她同样留恋,想知道他们数年的婚姻不是什麼都不剩,而他一句话将她打落谷底,她恨自己,竟还爱著这个只关心她会不会生儿子的男人!
她忍住泪水,咬牙,永别了,苏霽人,办完离婚手续以后,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第三章
如罗百粤所愿,这男人在她生命裡消失了六年,如今他又出现在她眼前,带著她不得不接受的新身分——她的老闆。 室外,阳光炽亮,像她眸底燃烧的怒火。
苏霽人不语,将失望完美地隐藏在深沉的眼色裡。因為她拒绝和他有任何联系,他和她保持距离,隐藏思念,他以為六年的时间足够冲淡当时的不愉快,他以為她对他还有点感情,但显然他太乐观了。
叶淮文微笑道:“夫人,好久不见。”
夫人?眾人霎时鸦雀无声,几十隻眼睛如探照灯似地盯著罗百粤,闪烁无数问号。百粤从没提过她的前夫,眼看她与苏霽人气氛诡譎,难道……难道……
“我不是谁的夫人。”罗百粤冷冷对著苏霽人发话。 “请问苏董事长,您买下我们这个小补习班想做什麼?”
叶淮文解释。 “各位都看了今天的报纸吧?我们美食街的‘妮妮’麵包店要出来开店,参考过许多地点以后,选中这裡,黄老闆把建物和经营权都卖给我们,以后这裡就是‘妮妮’的总店了。”
女老师们傻眼。 “你们要把补习班拆掉?我们的工作怎麼办?”
“不是拆掉,是装潢改建。”叶淮文笑吟吟。 “听说耕芽的营运状况不太好,就这麼收了,各位另谋高就也不坏,不是吗?”
不坏个头!女老师们错愕,低沉动听的男性嗓音马上将她们打落更黑暗的深渊。
“各位有两天时间收拾,后天早上,我会带设计师过来看环境,準备重新佈置。”苏霽人始终注视著罗百粤。 “资遣的相关事宜,叶特助会留下来处理。现在我是老闆,请各位配合。”
上一秒,觉得他帅到无人能比,现在只觉得他恶劣到无人能敌!
“不可能!”罗百粤立即反对。 “我们的课程还在进行,不能说停就停!”
苏霽人道:“通知学生和家长,课程取消,学费全额退还,由我负担。”
“那我们这些老师呢?突然要解僱我们,我们毫无準备!”
“资遣费会从优给付,如果各位愿意,我可以安排你们到‘梅华’合适的部门。”
“我们是教育从业人员,到服务业要重新适应——”
“那就看你们的努力了。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遇到需要转换跑道的时候,难道要别人帮你们安排到事事顺利?没这个道理吧。”苏霽人扫视眾人,冷淡锐利的眼光自有一股威势,女老师们竟没一人敢驳斥。
罗百粤眸底跳动著一簇晶亮火焰。 “苏先生是為了讨好‘妮妮’的老闆娘,才这麼急著赶人吗?”
苏霽人神色莫测高深。 “这是我的私事,不必对外人解释。”
外人?他说她是外人!罗百粤气炸了,咬牙道:“苏先生,我们进办公室谈。”她转头,昂然直入办公室,苏霽人沉默跟著。
办公室门一关上,罗百粤便咄咄逼问。 “我们老闆说你威胁他,不把这裡卖你,你就要妨碍招生,有没有这回事?”
苏霽人脸色一沉。那老头,说好了拿钱封口走人,竟然多嘴。 “我只是透过淮文表达买下这裡的意愿,他怎麼处理我不清楚。”
“你是衝著我来的吧?為了对付我,不惜让几十个人丢掉工作?”
苏霽人在办公桌后坐下。他当然是為她而来,等了六年才等到这个绝佳的机会,能够顺理成章地接近她,但他也当然不会承认。
“我為什麼要衝著你?”
“因為我不让你见女儿。”这理由就够充分了。罗百粤警告。 “你不准抢走嵐,她是我的!”
“你不准我见孩子,我答应了,就会遵守。我今天是以‘梅华’董事长的身分过来,你想以才艺班的代理老闆,或者我的前妻的身分来谈?”
看她怒气勃勃,双颊红艷,他竟有丝恍惚。
六年前仳离时,她像离水的花,疲惫憔悴,现在的她娇艳明媚,彷彿寻著了适合生根的土地,灿烂盛放。他给她的温室,竟是摧折她的牢笼吗?
罗百粤冷静了点,掐著眉心吁口气。 “好,就事论事。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们?不如你转卖给我!对,就这样!”她双手按在桌缘,热切地倾身注视他,浑然不觉这姿势让她的上围更形丰满。 “你开价吧!”
“……不卖。”苏霽人花了点时间,才将眼光拔离那处撩人曲线。 “听说你有意接手,但黄老闆开的价你负担不起,想必现在也不行。”
“不能打折吗?”好歹夫妻一场,可以有个人情价吧?
回应她的是沉默。罗百粤暗暗咬牙,很好,这无情的臭男人!
“那至少多给几天,要我们两天内搬走太仓促了。”
“只能再多给一天。”他有意激她。
“可是要连络学生和家长,还有其他杂事,三天也办不完——”
“这边的行程已经敲定,多拖延一分鐘,损失就多一分。”
罗百粤忍气吞声,厚顏要求。 “就算看在我是你前妻的分上,多给几天?”
“不行。”
“你眼裡就只看得到钱吗?”她终於爆发。 “死刑犯都还有最后一餐,你突然杀过来就赶人,一点情面都不讲,哪有这样的!”
“讲情面?不让父亲见亲生女儿,又是哪门子的讲情面?”
“你……是在记恨我不让你见孩子?”罗百粤忽然领悟,插腰瞪他。 “离婚前,我发现怀孕了,你是怎麼回答我的?”
苏霽人定定注视她。 “你不能因為一句无心的话,就判我死刑。”
“好,就算你一时讲错,知道我生下女儿之后,你不闻不问,这总是真的吧?”
“是你不准我去看她。”
“你竟然把责任推到我头上?”
為什麼他配合她的要求,结果都是他错?苏霽人很无言。
她在离婚前怀孕,他当真要争孩子,不是没有胜算,只是不忍夺走她的精神寄託,寧愿一切顺她的意,现在反倒一样样成了她攻訐的理由。
“反正,我不会让你见女儿,这裡也不会让给你。”罗百粤冷笑。 “我们已经离婚了,苏董事长,你再怎麼有钱有势,可以从玉山管到台湾海峡,偏偏就是管不到我头上来!”
“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已经是这裡的老闆,有权处置这裡的一切。”她的彻底排斥激怒了他。 “我改变主意了,只给你们一天时间搬,后天早上我带人来,这裡只要留下一片纸屑,我告到你们连丝袜都没得穿。”
“你这土匪!强盗!”
“请你注意对老闆说话的口气!”
刚推开办公室门的小女孩,看到的就是这互呛的火爆场面。
“妈妈?”
“嵐?”罗百粤一惊,飞奔到女儿身边。 “怎麼回来了?幼稚园不是有校外教学?”
“有同学出麻疹,老师说提早解散。”五岁大的罗嵐话声清脆柔软,长睫大眼,肤色雪白,梳亮的长发衬著漂亮的小脸,她看见苏霽人,聪慧眼眸掠过一抹奇异光芒,小嘴抿起。
苏霽人不动声色,内心却激动不已。头一次在这麼近的距离见到亲生女儿,她长得像母亲,那谨慎冷淡的神情却像极了他。
“嵐,妈还要忙一下,跟——”罗百粤顿了下。 “跟这位叔叔谈事情,你先去找明明阿姨,晚点我们一起回家。”她火速把女儿推出办公室。
这位叔叔?苏霽人挑眉。 “你没让她知道我是她父亲?”
罗百粤讥讽:“有必要吗?她是你不要的‘女儿’啊!”
苏霽人下頷抽紧,非常不悦。 “百粤,你不觉得你做得太绝了?”
“比起你放话要断我们生路,我还算客气了——”
“啪”,一个细微的爆裂声打断她的话。罗百粤感到紧绷的胸口突然鬆了,愕然低头——套装禁不起她的激动情绪和动作,釦子绷掉了,露出大片雪色肌肤,还有内衣的蕾丝花边。
糗毙了,她捣住胸口。 “我处理一下——”幸好,今天没戴“那条项炼”。
她背过身去翻箱倒柜,办公室裡没有可遮掩的外套,却翻出针线盒。难道要当著他面缝回釦子?
不料他的提议更劲爆。
“我替你缝吧。”他捡起釦子走过来。
罗百粤猛倒退。 “不必了,我自己来……”却被他推坐上办公桌。
“你忘了你每次拿针,就戳得满手血吗?”他开始穿针。
“流点血又不算什麼。”窄裙较短,她慌忙压低裙摆,这一来,衣襟敞得更开,她来不及掩上,他已拿著釦子按回原处,大手离她胸口肌肤只有一公分。
她一窒,不敢妄动,知道他此刻视线必定落在她胸口,她后退也不是,挺胸更不是,脸颊晕红,每个细胞都敏感地战傈起来。
然后,他用三个字就消灭她的悸动。 “你胖了。”
“……你不知道女人对胖这个字很敏感吗?”喔,好想拿笔筒扔他。
“我知道,但我喜欢你胖一点。”比起刚离婚时,她丰腴多了,深紫色蕾丝内衣衬著雪白的女性曲线,令他黯了眼色。 “这件很漂亮。”
“是啊。大概是线旧了,釦子才会掉。”她以為他说的是套装。
但他指的是内在美。他微微一笑。 “缝好了。”他替她扣上釦子,顺手整理衣领,碰到她颈背,她不由自主地一挺,娇躯险些撞入他胸膛。
“呃……”她欲后退,他却不放,大手滑到她背后,将她困在他怀裡。她心跳瞬间澎湃起来,他的胸膛仍如记忆中宽阔,清爽的气息混著淡雅的古龙水味,令她陶醉。他默默看著她,眸光炙热,微抿的唇轻触她鼻端,令她回想起被他亲吻的甜美滋味,意乱情迷。
“百粤,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吗?”他问,魅惑低沉的语气暖著她的唇,她两腮泛著美丽光泽,馨柔的女性香气诱惑他。在这一刻,离婚的阴影仿彿消失了,只餘他们之间熟悉强烈的悸动,他想吻她,身体因為渴望而发热。
罗百粤闭上眼,在这一刻心动得几乎点头,她对他仍有感觉,但想起六年前的景况,心又冷下。她毫无犹疑。 “不可能。”她轻轻推开他。
“你妈不喜欢我,何况她已经帮你物色好对象了,你今天是特地来帮人家看店面的,你还记得吧?”她看过“妮妮”老闆娘的报导,照片裡是个清秀女子,访谈之中充分展露她温良恭俭让的美德,百分百是苏妈会满意的类型。
“那是我妈在一头热,我和对方只是朋友。”他不愿在眾人面前解释,更不愿她误会。
她酸酸地道:“你妈真要你娶,你这个孝子也拒绝不了吧。”
苏霽人有些恼怒。 “你应该没忘记,当初為了和你结婚,我对她说了什麼吧?”
“我当然没忘。”罗百粤低声道:“但我也记得,我提出离婚时,你没有挽留,一点都没有。”
“百粤,我不想吵架。”他无奈。她就只记得他做错的地方吗?
“我只是想把当初没说的话说一说。”她眼光难得地温柔了。 “你是个好男人,很疼老婆,更孝顺母亲,你母亲很辛苦带大你,所以你事事顺著她,这些我都懂,但我不是她理想的儿媳妇,於是我们落得离婚的下场。”
她嘲弄一笑。 “人家在撮合一对男女的时候,总会介绍这男人家世好、有经济基础、是个孝子之类,现在我才明白,不孝子当然差劲,孝子却会因為太孝顺,把老婆一起牺牲在这份孝顺裡。”
苏霽人脸色铁青。 “这就是你对四年婚姻的感想?為何离婚时不说?”
“因為当时我还不明白,经过这几年,我想得通透了。苏先生,你很完美,但你不是我要的。”
罗百粤滑下办公桌,昂首面对他。 “好了,叙旧结束,谈正事吧!你和黄老闆的协议,我们员工都不知情,你强要我们搬,太没道理。”
苏霽人压下满腔怒火。他有太多话想说,但不是时候。
“好,要让你们留在这裡也行,要让经营者愿意继续,就要让他看到获利。请你弄清楚你们的帐目收支,我们再来谈这裡该怎麼办,就给你十天时间,算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吧!”
他凝视她,低声道:“生日快乐,百粤。”
原来,他还记得今天是她生日……
她僵立片刻,才开口,低低的嗓音不带情绪。 “那就多谢你高抬贵手了,苏先生。”
***
就这样,才艺班得到十天缓衝,得以暂时喘口气。
日暮时分,罗百粤带著女儿回家,和妹妹谈起今天的事,还有那份气死她的生日礼物,罗妙靖大笑叫好。
“姊夫好帅!这生日礼物够呛!”
“我们离婚了,别叫他姊夫。”罗百粤很闷。 “他真狠,要他多延个几天,他一开始还拒绝。”
“可是他被你削一顿之后,反而软化,看来他对你还是有旧情嘛!”罗妙靖嘻嘻笑。 “不如你色诱他,拐他把才艺班送给你。”
“拜託,这是正事,要用正当的方法解决。”罗百粤义正词严,善用女性特质进行交涉已经是她最大尺度,他态度会软化,她只能猜想,他的妥协和那颗凸槌的釦子有关。
“他要公事公办,我就陪他公事公办,他要我证明‘耕芽’有存在的价值,我就证明给他看!”
“可是你还爱他,不是吗?”
她不否认。 “别提了。”
“嵐呢?她见到亲生父亲,有什麼反应?”
“我还没和她谈。”见小女儿换好外出服出来,手上拿个从没见过的鱼形零钱包,罗百粤一怔。 “钱包哪来的?”罗嵐道:“今天老师带我们去公园,我在小公园遇到一个婆婆,她眼镜掉了,我帮她捡,她送我的。”
“妈不是教你不可以接受陌生人的东西吗?”罗百粤拿过钱包检查,确定裡头没有可疑物品才安心。
“可是它很好看,你在蒐集钱包,我想带回来送你……”
罗百粤眼神一柔。 “妈要钱包自己会去买,你小心陌生人就是了。现在坏人很多。嵐,”她蹲下来,和女儿面对面。 “你知道今天来补习班的人是谁吗?”
罗嵐点头。 “是爸爸。”母亲曾让她看过父亲的照片。
“有什麼感觉?”以前,当女儿问起為什麼没有父亲时,她没有隐瞒,将离婚的经过全说给她听。她不知道早慧的女儿能懂多少,但后来她就不再问起父亲。
罗嵐眨著漆黑大眼,很认真地思考了几秒。 “……他很帅。”
罗妙靖大笑。罗百粤莞尔。 “还有呢?”
“他讲话的声音很好听,可是他要把老师她们赶走,我不喜欢。”大人们讨论这件事时,她在角落画图,都听见了,纤细的眉头蹙起。 “我也不喜欢他对妈妈兇。”
“他凶他的,我才不怕。”罗百粤爱怜地抱住女儿,亲亲她脸颊。 “你别担心,这件事妈会处理好,不会让阿姨她们失业。”
小女孩思了声,又问:“妈妈是因為爸爸帅,才嫁给他吗?”
罗妙靖又大笑,罗百粤掐她一把。 “当然不是。”她忐忑不安地问:“嵐,你希望爸爸和我们一起住吗?”
罗嵐美丽的眼睛闪了闪。 “我和妈妈还有妙妙姨,三个人在一起就很好了啊!”
“就是嘛!三个女人一起生活刚刚好。”罗妙靖牵起罗嵐的小手。 “走,我们去梳头,今天要上馆子帮你妈庆生,看妙妙姨我帮你梳个美到破表的公主头!”
罗百粤笑著,目送妹妹和女儿转入房间,唇畔浅笑隐去,怀抱失去女儿温暖的身体,匆感寂寞。
她轻嘆口气,回自己卧室。梳妆台上,静静躺著忘记戴出门的项炼,项炼坠子是她的婚戒。她戴上项炼,空荡荡的胸口才觉得安稳了。
刚离婚的那段时间,她怀著身孕,还要找工作,一度穷到差点流落街头,却从未想过变卖婚戒。她用炼子将它串起,配戴时,项炼坠子悬在心口,闪耀的钻石像浓缩的感情结晶,像他的陪伴。
是因為很爱他,才嫁给他,他们都有刚强的个性,像有棱角的齿轮,因相爱而嵌合成完整的圆。他们支撑著彼此,再一起去支撑所爱的人,这样单纯美好的梦想破灭了,她没有信心再筑起来。
明白地对他宣告,他们之间已无可能,其实还放不下这份感情,守著一份无望的爱情,她也很矛盾哪……
***
苏霽人结束应酬,十点鐘回到家,就见母亲和牌友谭妈妈坐在客厅热烈讨论,茶几上摊著资料,谭雅欣夹在两位妈妈之间,几乎插不上话。
“谭妈妈,晚安。”他礼貌地招呼,也对谭雅欣頷首。
谭雅欣就是“妮妮”的老闆娘,他与她的交集始於半年前,他想拓展业务,从美食街中选出有潜力的商家合作,谭雅欣手艺好,对经营也颇有想法,就是个性畏缩,容易被强势的母亲左右,连有意中人也不敢说。
王俐云向儿子招手。 “霽人,我们正在帮雅欣的麵包店想佈置风格,你也来看看吧!”她身材娇小,灰白髮丝綰髻,显得矜贵端庄,一笑就瞇的眼让她添了小女孩似的娇气。她很中意谭雅欣,想尽办法要将她和儿子送作堆。
苏霽人淡淡道:“佈置交给设计师就好了,他们比较专业。”
谭妈妈笑道:“我们雅欣能到外面开店,都是你帮的忙,不过她就是胆子小,你能出个意见的话,她会更安心。”边说边向女儿使眼色,要她乘机拉近两人距离,谭雅欣很尷尬,低头猛喝茶。
苏霽人懒得回应,看向母亲。 “妈,我有事和你说。”
他走到隔壁起居室,等母亲进来,道:“今天吃药了吗?”
“当然吃了,有雅欣来陪我,我心情好,早早就按时间吃了。”王俐云怂恿儿子。 “雅欣是个好女孩,你什麼时候娶人家?别忘了赶快生个孙子——”
苏霽人摇头。 “我去看了麵包店的预定地点,百粤在那里工作。”
“是吗?”王俐云撇嘴。 “反正我们已经买下来了,赶她走就是了。”
“妈,你还是不喜欢她?”
“我从来没看她顺眼过!才高职学歷,根本就配不上你,在亲戚面前老是紧张,讲话也不得体,没个大家闺秀的风范,你看雅欣,温柔大方——”
“那是因為她在我们这裡很有压力。”他轻声道,想起下午和她交手,她自信的模样,和离婚前多麼不同。
王俐云怒道:“我怎麼给她压力了?她在我们家要什麼都有,我只要她好好照顾你,生个男孩,这麼简单的两件事她做不到,就会兇巴巴地摆脸色、欺侮我……”看儿子往外走,她叫道:“霽人,我不准你再和她纠缠不清!”
“媒体如果再来採访你,你别跟他们多说,我和雅欣只是朋友而已。”苏霽人头也不回,迳自上楼。
他的父亲隐瞒已婚身分和母亲交往,生下了他,父亲的正妻知道丈夫外遇,不准丈夫拿钱养他们,母亲不敢争,在小餐厅里当厨师,辛苦地赚钱支撑母子两人的生活。
他十岁那年,父亲的妻子过世,迎娶他母亲,三年后便过世了。母亲因為未婚怀孕,常被人在背后议论,始终觉得矮人一截,直到他年纪渐长,在叔伯的支持下接掌家族事业,母亲才建立了信心,敢在妯娌之间昂首谈笑。
身為独子,似乎天生就该承担一半的父职。母亲是传统女性,凡事以男人為主,没有丈夫的日子裡,他理所当然成為母亲依赖的对象,在他婚姻的最后一年,她中风病倒,病癒之后更像个小孩,黏他黏得更紧。
他从不违逆母亲,遇上罗百粤,是他第一次想為自己抓住什麼。
他回到房裡冲澡。他闭上眼,热水从头至脚流下,水温舒适,他的身体却绷得很紧,胃部隐隐抽痛。
他穿上浴袍踱出浴室,壁灯幽幽吐光,空调无声运转,他赤足踩在长毛地毯上,寂无声响,他在这屋裡,这屋裡却静得像没有人在。
他取杯、倒酒。他习惯在睡前喝杯酒助眠,今晚,倒酒的手发怔。
刚结婚时,他正开始进入苏家事业体系,忙得天昏地暗,回到家往往已是深夜,睡前的一小段时间,是他们夫妻难得相聚的片刻,妻子总是向他诉苦,她和婆婆处不来,他只会一味安抚她,错过了解决问题的黄金时机。
他认為她们不合只是一时,但当一个本质坚强的女人不断在同一个问题上打转时,他实在应该早点警觉到的。
签字离婚时,他表现得很平静,照样工作到深夜回家,却失眠了。他喝了半瓶酒,矇矓地对著她睡了四年的位置发楞,忽然领悟,他每晚能安心入睡,是因為有她在,他以為衝刺事业,确保家人衣食无虞,就是一个男人对家人说爱的方式,却忽略了家庭是人生事业,也需要经营。
他还是努力工作,两千多个没有她的日子,用两千多杯酒压抑思念,而无法断绝的感情,放在心底发酵,直到今日,有了改变的机会。
这个他深爱的顽固女人,该如何赢回她的心?


第四章
隔天上班,罗百粤就调出帐目和同事们研究,十五分鐘后,明明下了结论。
“我们有在赚钱嘛!虽然不是很多。苏先生要的获利是多少?”
“他没说。”罗百粤蹙眉。 “听他语气,似乎我们得比‘妮妮’更会赚,他才不会逼我们关门。”
明明咋舌。 “‘妮妮’不但开总店还要开分店,我们要是有那种财力,还会在这裡烦恼吗?”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 “我们马上增班招生,就能赚钱了。”
“不可能,这一季的课早就排满了,而且就算增开一百班,也不见得赶得上‘妮妮’。”
“所以他不可能让步,只是故意丢个难题给我们烦恼嘛!”
“我会再去和他谈。”罗百粤很内疚,前夫针对她而来,却波及无辜的同事们,她有责任扛起这件事。 “不必太悲观,最糟情况是我们搬走,我不会让他解散‘耕芽’……”忽见大家都盯著自己,她诧异。 “怎麼了?”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位年纪最长的女老师开口。 “百粤,苏先生就是你前夫吧?”
既然被猜出来,罗百粤也就承认。 “我们在女儿出生之前就离婚了,為了保护小嵐,我从来不跟别人提她是苏家的孩子。”当初婚礼低调,没什麼人知道新娘长相,让她得以在仳离后过平静生活。
“那就好办啦!你们连孩子都有了,他总不能不讲情面,硬要為难你!”
“真的怕我為难,他就不会亲自上门赶人。老实说,我一开始就拿前妻的身分和他谈,也只换来这十天。”罗百粤口气森冷。 “所以请大家务实一点,哪裡有便宜店面、有哪个朋友愿意借钱给我们度难关,这类好消息多多益善,期待苏先生大发慈悲的白日梦就免了。”
眾位老师噤声。罗大美女火气很旺喔,显然前夫话题是她的地雷,偏偏天真的小助理还没发现,用自以為是的滥情一脚踩爆。
“罗姊,苏先生要再婚了,还為他的新夫人找你麻烦,让你很受伤喔?”
咻,冷风刮过,一片尷尬的寂静,眾人谴责目光投向白目的小助理,小助理被看得莫名其妙。她是好意关心啊,干嘛大家都给她白眼?
“不,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罗百粤勾起嘴角,柔柔漾笑。 “要不是他昨天过来,我都快要忘记他长得什麼样子了。他要再婚几百次,要娶河马、娶大象、娶河豚还是娶什麼妖魔鬼怪,我都不在乎,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喔……”小助理首次见识到甜美得很狰狞的表情,总算明白自己问了笨问题,摸摸鼻子闪边。
罗百粤拍拍手。 “好,上课时间快到了,有课的快去,没课的继续讨论。”
***
儿子忽然提起前妻,让王俐云觉得很不妙,隔天晚上硬要儿子放下公事,陪谭家母女上馆子,苏霽人便拖著叶淮文出席。
场面很冷,女主角坐立不安,男主角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两个老妈只好努力炒热气氛。
“雅欣,来,这鱼香茄子很好吃。”王俐云殷勤劝菜。
香气浓郁的菜,让谭雅欣有点反胃。 “谢谢苏妈妈,我自己来。”
叶淮文忽道:“雅欣吃不惯口味太重的菜。”
“唉呀,怎麼不早说?我选了这川菜馆,每样菜都重口味……”
“没关係,偶尔嚐一尝也不错啊。”谭雅欣微笑。 “倒是苏妈妈你别吃太多,你身体不好,要吃清淡点。”
王俐云好感动。 “你真贴心,像我自己女儿一样,我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很,你能天天陪我就好了。”
苏霽人默默用餐,胃有些痛,自己母亲摆下鸿门宴,更让他食不知味。
叶淮文笑道:“我第一次和雅欣见面,就觉得她是个温柔可爱的好女孩,值得被好好疼惜。”
谭雅欣脸红,谭母笑道:“苏太太,难得你和我家雅欣这麼处得来,也是缘分,有好对象,你要帮她留意啊!离过婚的也不要紧,会好好疼她就够了。”她偷看苏霽人。说得这麼白了,他怎麼还是不动如山?
叶淮文道:“不过也要听雅欣的意见,她自己喜欢最重要……”
王俐云白他一眼。 “淮文,你今天话很多。”配角插什麼嘴啊?她暗示儿子。 “是嘛,好男人不好找。霽人,雅欣不在意你离过婚的,你听见了吧?”
苏霽人喝茶,淡淡道:“淮文就是个好男人。”
“他不是重点。”喔,儿子不急,急死老妈,王俐云乾脆挑明说。 “你没想过再婚?”
“没有。”苏霽人歉然看了特助一眼,后者回以苦笑。 “我以為你希望我继续单身。”
“哪个妈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孤家寡人的?我是想之前错误的婚姻一定让你很累,给你点时间平復心情,我当然希望你能再找到好对象。”
“我从没认為我的婚姻是个错误。”不论他再怎麼和母亲沟通,就是无法改变她对罗百粤根深柢固的偏见,到现在他已懒得再费唇舌。
他不经意望向窗外,看见一对男女经过对面人行道,男人身材壮硕,女人牵著一个小女孩——竟是罗百粤带著女儿。
她快步走著,一面和那陌生男子说话,男子表情严肃,她陪著笑脸,似乎怕对方生气,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王俐云继续说:“离婚收场,怎麼不是错?所以这回听我的,妈帮你精挑细选的对象绝对没错。”
那是為你自己考虑的媳妇,不是我爱的妻子。他不愿对母亲说这种话。 “我先走了,你们慢用,淮文会送你们回去。”
“霽人!”王俐云气急败坏地喊儿子,但他头也不回。
她气得说不出话。儿子平常对这样的饭局还会稍微应付,和前妻见过面后,很明显地心不在焉,他该不会想再续前缘?
谭母安抚她。 “别气别气,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给他一点时间吧。”她以退為进。 “也许我家雅欣和他无缘,我看这事就算了……”
“都认识这麼久了还不算有缘?反正我认可的媳妇只有雅欣一个,他别想娶别人!”她绝不允许那个女人再入他们苏家的门!
谭雅欣拉拉母亲衣角,低声道:“妈,你和苏妈妈别再撮合我和苏大哥了,我们根本没那种感情,而且我……”她才看了叶淮文一眼,手背马上被母亲一拧。
“笨丫头!”谭母低声骂:“你要一辈子做麵包吗?趁现在人家注意你那个小事业,赶快把握机会嫁过去!讲感情?感情能当饭吃吗?我在帮你找长期饭票,当贵夫人比当卖麵包的强几百倍!”
谭雅欣无奈,偷覷叶淮文,他对她眨眨眼,苦笑,同情的脸色带著点自嘲。她暗暗嘆息,从小顺从母亲,到了想為自己争取点什麼的时候,却说不出口——
***
“百粤,你要找房子,為什麼不通知我,跑去找别人?”李展為绷著脸问。
罗百粤支吾。 “我是听说那边有店面要出租,过去看看,刚好别的房產经纪人在场,就顺便请教他了,不是有意不让你做这笔生意。”
真倒楣,她刻意选了别家房屋仲介,想帮“耕芽”找落脚处,接了女儿下课之后过去看,没想到李展為刚好在附近,当场被活逮。
她轻捏女儿掌心,聪明的罗嵐配合地加快脚步,李展為还是紧跟著。
“才艺班要搬家,你不跟我说,是把我当外人看。昨天我跟你谈的事,你真的不考虑吗?”
“呃,我想我们还是做朋友就好……”
李展為一个跨步挡住她去路。 “我是哪一点让你看不上?”
罗百粤把女儿拉到身后,态度很客气。 “没有,你很好,从头到脚都很好,但是我们不来电,就这样。”
“我们都有点年纪了,不应该把风花雪月放在第一位,要更实际——”
“為什麼有点年纪就不能享受爱情?”罗百粤眉角抽搐。他胆敢说她老? !
“要疯狂,年轻时就疯够了,我们现在找对像要考虑更多现实因素,例如稳定的经济状况、性格合不合得来,是要找个能相处长久的伴。”李展為振振有辞。 “说得不客气一点,你离过婚又带著小孩,最好不要太挑剔。”
啪,罗百粤神经断了一条,礼貌的微笑变成锐利的冷笑。 “你的意思是我条件差,只能将就次级货,例如你吗?”
李展為脸色一变。 “百粤,你这话很难听!”
“你随便批评我就不难听?李先生,我告诉你,我、不、可、能、和、你、交、往!我没人要不劳你操心,我有没有价值不需要你来评论,说得不客气一点,你抱著这样将就的心态,绝对不可能找到长久的伴侣,因為你不相信自己的价值,对方也不会把你当一回事!”
忽然,背后的一道男声打断她。
“罗小姐,你拒绝我的晚餐约会,原来是来赴这位先生的约吗?”
罗百粤回头,看见苏霽人站在背后,他西装革履,仍旧一副完美无瑕的都会菁英模样,礼貌地望著李展為,风采翩翩,让城市繁丽的夜景都失色。
李展為脸色灰败。这男人不是“梅华”的董事长吗?难怪罗百粤看不上他,这男人的一根睫毛就抵得过他整个人!他狼狈地掉头就走。
罗百粤冷瞪著苏霽人。 “我自己可以处理。”他是好意解围,但她不领情。
“嗯,是我多管閒事了,你不必在意。”苏霽人淡道,看著女儿。小女孩始终依在母亲身畔,见他目光投来,她转开头。
“你為什麼在这裡?是专程来找我谈‘耕芽’的事吗?”
“是正好到附近吃饭,不过你要现在谈也行。”
“不,我下班了,要谈等明天,我要带女儿回家了。”
“我的车就停在附近,可以送你们回去!”
“不必。”她拉著女儿转头就走,发现他尾随在后。 “你干嘛跟著?”
“陪你们走夜路。”
她扁扁嘴。 “随便你。”她迳自挽著女儿继续走。
他望著她们母女,手牵著手,一起穿越城市绚烂的夜,她们欣赏橱窗,观看街景,她们就是最美的风景,她们身边的空气特别甜蜜。他跟著她们,让他的足跡覆过她们的,想像他们是一家人,正要一起回家,有种暖烘烘的幸福感,恍惚地快乐,但现实是,那个家裡头,没有他的位置,他為此深感失落。
“苏董事长没别的地方可去吗?”他跟不烦啊?罗百粤心浮气躁。
“没有。”苏霽人心情颇佳。 “原本有个很闷的饭局,但我逃出来了。”
看来他没离开的打算,不如把握时间谈正事。罗百粤停在水果摊前,示意女儿走开。 “开店不是小事,你们一定有备案,‘耕芽’不是唯一的地点吧?”
“的确不是。”
她咬牙。 “说吧,要你放过我们,要付出什麼代价?先说了,我不会把嵐交给你。”
他无奈。 “你真以為我会那麼冷血,硬要你们丢掉工作?”
“你昨天的态度很强势,看起来很想将我们赶尽杀绝。”
他默然。 “抱歉,我昨天是激动了点。不过,如果今天买下才艺班的是别人,他要你拿出一笔钱才放过你们,你要怎麼办?”
“看著办。”她撇唇。 “我不是没碰过更恶劣的状况。”
“你要是肯动用赡养费,会轻鬆得多。”当年,她坚持不要赡养费,他坚持要给,开个帐户按月拨入,但她从没支领过一块钱。
“我说过不要,我能养活自己。”她冷笑。 “我不希罕你们苏家的钱——”
“百粤,我真的不想吵架。”他嘆息。 “请你平心静气想一想,从答应离婚开始,我哪件事没有顺你的意?我是诚心想补偿你和女儿。我们只是离婚,并不是有深仇大恨,别这麼敌视我,好吗?”
罗百粤咬唇,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
“好吧,那你至少别把我们当作可怜的孤儿寡母,我们过得很好。”
“我没有,听你刚才一分鐘五百字的骂人速度,我相信你好得很。”
她噗哧笑了。 “我本来就是个恰北北,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往后我们可以定期安排见面吗?”他满心期待。 “你带著女儿,我们一起吃个饭,让我多少尽点父亲的责任。”
“我从没阻止你和嵐见面!”见他一脸不以為然,她改口。 “我是不准你见她,但她也不想见你。”
“為什麼?”他诧异地望向女儿,看见她往水果摊后头走。
“我不知道,我问过她想不想见你,她说不要。”罗百粤也看见女儿往暗处走。 “嵐,你去哪?”
“有猫咪。”罗嵐停在一个堆满废纸箱的角落,仔细一听,果然有猫叫声。
罗百粤脸色微变。 “没有啊,你听错了。”
“有。”罗嵐很篤定,拉开纸箱寻找,果然发现一隻小小黑猫藏在箱底,她杏眼二兄。 “妈妈,我要养——”
“不行。”罗百粤否决,开始头痛。 “这是流浪猫,不健康,有传染病。”
“我会带它去看兽医,给牠吃药打针!”
“小动物看医生很贵。”
“我有存零用钱!”罗嵐急道:“妈妈,你答应过我可以养猫咪!”
“我是答应过,可是去年林奶奶养的猫死了,你哭了一个礼拜,我不想再看到你那样。”那隻猫陪著女儿长大,年老死去时,女儿整天哭,她捨不得女儿再那样伤心。 “别养猫了,妈买你想要的溜冰鞋给你。”
罗嵐很坚持。 “我要养猫咪,我不要溜冰鞋!”
苏霽人旁观。对他不理不睬的小女孩对猫如此热切,母亲却担心她投入太多感情,他忍不住开口。 “我养吧!”
母女俩同时愕然看他,罗百粤道:“你根本没养过小动物,怎麼养猫?”
“只是隻猫,不会太难。”他对女儿微笑,她显得很惊讶,明亮杏眼盛满对他的疑惑。
罗百粤看出他想讨好女儿,冷笑。 “你真的知道养猫是怎麼回事吗?”
於是三个人带小猫到兽医院。兽医检查小猫。 “约一个月大,没什麼疾病,养大一点再来驱虫、打预防针。”
苏霽人问:“可以帮牠洗澡吗?”小猫看来不大干净,参差的毛乱糟糟,活像颗海胆,他能忍受丑,但不能忍受臟。
“还太小了,洗澡会感冒。刚才给它干饲料,它不会吃,得泡猫专用的奶粉,用针筒餵牠。”
“要亲手餵牠?”苏霽人觉得有点棘手,看兽医示范针筒餵食,上一秒还挣扎想逃的小猫立刻巴住针筒猛吸,吃相……嗯,不予置评。
他覷著女儿,她脸色凝重地盯著小猫,仍旧不理他。
“还要準备一盆沙给它上厕所,它会自己用,如果没有排便,要拿棉花棒刺激它肛门四周,轻轻戳就好。”
苏霽人只觉额际出现一片乌云。 “这……”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罗百粤凉凉道:“别担心,小猫什麼都不懂,不会告你性骚扰的。万一它告你,你可以请一打律师,告到它连奶都没得喝。”
苏霽人瞪她,她一脸幸灾乐祸。他向兽医道:“还有什麼要注意的?”
罗百粤插嘴。 “要注意保暖,猫到新环境会害怕,可能会整晚喵喵叫吵人。”
“我很浅眠,不怕吵。”
“猫的排泄物很臭。”这个有洁癖的男人绝对受不了!
“注意通风就没问题。”
“你一定很快就厌倦,把它丢给淮文照顾!”
“我会亲手照顾它,从早到晚。”
“不可能,你根本没有耐心!”
呵呵,这对俊男美女很会斗嘴喔。兽医识相地闪边,继续检查小猫。
她跟他槓上了是吧?苏霽人淡淡道:“比起某位第一次和新老闆见面,就骂他是土匪、强盗的漂亮小姐,我想我算是很有耐心。”
“我……”罗百粤语塞,狠狠瞪他,发现他的表情很认真。 “你真的要养牠?為什麼?”要讨好女儿,送名贵礼物不是省事得多?
“我想体验将一个小生命一点一点带大的感觉。”
她怔住,望著他,他眼中有错过女儿成长的遗憾,有更热烈的渴望,渴望他们的人生重新连结,被那样的眼神直直望人心坎,她轻轻战栗,不禁握紧掌心中女儿的小手。
苏霽人看著女儿。 “你也不相信我会好好照顾小猫吗?”
罗嵐瞧了母亲一眼,后者表情复杂,她便不说话,但眼神中藏著一丝对他的好奇。
他蹲下来和女儿平视。 “我保证会把它养得很健康,你想和它玩的时候,可以来找我。”他递出名片。 “我在这里工作。”
罗嵐迟疑地又望了母亲一眼,柔软的小手才接住名片的一端,收下。
***
隔天一大早,“梅华”百货尚未开门营业,苏霽人按照多年习惯,八点半踏进百货大门,沿途员工和他打招呼。
“董事长早!”接著下巴滑落,他们英明英俊的董事长,提著一个外出猫笼,裡头的黑色不明物体发出喵喵声——他带猫来上班?
“大家早。”苏霽人神态从容,高贵无瑕的仪表彷彿有光,映得猫笼裡那团丑不拉几的小生物也金光闪闪、身价不凡,员工们用敬畏的眼光目送他进电梯,议论纷纷。
“我们是不是要设宠物专柜了?董事长才带猫来研究……”
苏霽人进办公室坐定,一分鐘后,叶淮文进来报告今天行程。
“老闆,今天早上九点要开会!”赫!看见老闆把一隻又皱又瘪的黑色小猫捧上桌。“哪来的猫?”好丑啊。
“昨晚捡到的。”小猫害怕地猛哈气,苏霽人安抚它。 “别怕。”
“怎麼突然捡流浪猫来养?”真要养也该找只有血统证书的,堂堂董事长配只丑到有剩的流浪猫,就如美女戴了喇叭花,糟蹋气质啊!
“这是我女儿的猫。”
喔,了解。 “这麼小的猫,不好照顾吧?”
“还好,餵奶比较麻烦,练习了一晚上,总算抓到诀窍了。”
叶淮文傻眼。 “你给它餵奶?”看著老闆从保温瓶倒出一杯白色奶水,抽满满一针筒,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小猫颈后皮肤,让小猫躺在他掌心,架式十足。
“早上赶著出门,来不及餵牠,它很贪吃,非吃到肚子鼓起来不肯停。幸好它会用猫沙,省了我不少麻烦。”
针筒一凑近,小猫立刻扑过去吸吮,两隻前脚挥舞扑打,苏霽人的袖口马上惨不忍睹,他不以為意,欣赏小东西的吃相,贪心得可爱,忍不住想像他的女儿,是不是也曾这麼急呼呼地讨奶吃?
肯定不会,他的女儿是端庄的小公主。他派人暗中记录她们母女的一切,在外的她总是文静柔和,私下,她怎样和母亲撒娇?他的前妻怎样娇宠他们的女儿?她们可曾谈到他?他全都无从得知,只能想像,越是想像,越觉空虚寂寞——
突然旁边“噗”一声,苏霽人抬头,看见憋笑憋得很辛苦的特助。
“呃,老闆,我不是笑你,是没想到你这麼……有爱心。”平日不苟言笑的老闆,竟然在他神圣的办公桌上奶一隻小猫,充满父爱的表情太经典了!
苏霽人瞪他一眼。 “连络过龙先生了?”
叶淮文立刻正色。 “连络过了,他说我们随时可以过去看。”
“今天上午没事,你和雅欣带设计师过去吧,都交给你们决定。”
“是。要我帮忙带这隻猫吗?”就算是為了和前妻修好,把宝贵时间用在当猫奶爸,太浪费。
“我自己来就好。”话刚说完,电话响了,苏霽人一手抓牢吃饱的小猫,一手接听电话。 “餵?”
“苏先生真是工作狂,这麼早就到办公室了。”那端传来罗百粤的冷冷嗓音。
他望著叶淮文离开办公室。 “你也不差,这麼早来拦截我。”
“没办法,现在你是砧板,我是鱼肉,只好积极一点寻找生路。你昨晚提过的备案,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
“这表示你不会逼我们解散嘍?”罗百粤大大鬆口气,不太情愿地道:“以后你就是我们的老闆了,先来谈一下你的经营理念——”
“我很忙,没空。”唰,小猫勾住他袖口,扯出一条长长的线。
“忙什麼?”
“照顾昨天捡到的猫。”
罗百粤深吸口气,按捺飞奔到“梅华”掐死前夫的衝动。 “一隻猫比几十个人的生计重要吗?”
“这是我答应女儿的事,当然重要。我承诺‘耕芽’会维持原状,不会食言,你不必担心。”他顿了下。 “百粤,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有担当,也最念旧情的女人,又一副大姊的性格,‘耕芽’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你却什麼事都要一把抓,会把自己累坏的。”
“不会,我是铁打的。”她耳根发烫。说她念旧情,好像在暗示什麼?
“总之,我还要忙,改天再谈吧。”
“改天是哪天?”
“至少要几天之后吧,这两天比较忙。百粤……”他低沉的嗓音,柔得醉人。
“虽然是為了公事,你能主动打电话来,我很高兴。”
电话掛断了,罗百粤握著话筒,耳朵被熨热,心窝也发烧。他说她念旧情,他说很高兴她打电话,他对他们之间是不是存有期待,或者只是她想太多?还有感情在,就轻易被牵动,她胡思乱想,患得患失。
这男人,仍有撩拨她心的本事,真的要让他再度进入她的生活吗?


第五章
一连三天,王俐云在家裡总听见猫叫声,以為是外头的野猫,直到兽医打电话来家裡,才知道是儿子带猫回来,立刻打电话到儿子办公室兴师问罪。
“你干嘛捡流浪猫回来?”
苏霽人刚开完会。 “这是我女儿的猫,我答应替她照顾。”
“你女儿?你前妻那个小孩?”王俐云是曾听儿子提过,前儿媳在离婚后生下女儿,不过那阵子她中风后在调养身体,何况是讨厌的前儿媳的孩子,她根本不想过问。 “你连孩子都见了,该不会真的要和她复合?”
“復不复合先不提,她总是我的孩子,我有责任。”
“你支付赡养费,不就尽到责任了?”
“那和当年爸对待我们的方式一样,只是敷衍。”他拋下一枚震撼弹。 “如果百粤她们母女愿意,我希望拨出时间,以后定期见面。”
王俐云跳脚。 “不行!”
“你希望我和爸一样,弃妻小於不顾吗?”
“我不准你再把那个女人娶回来!”
“只是见面罢了。妈,你為什麼那麼讨厌百粤?”他想找出癥结。
“我……”王俐云悻悻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
“总该有个原因吧?百粤是比较急躁一些,但她也有很多优点,她很乐观、很聪明,也有温柔的一面,不比雅欣差——”
“反正在你眼裡她样样好!我养大你,你娶个老婆,心都偏了,是非都不分了,她忤逆我你又不是没看见,还问我為什麼不喜欢她!”
又来了,根本无法沟通。苏霽人无奈。 “我还要去见客户,有事回家说。”
“等等,霽人!”嘟嘟嘟,儿子掛电话了。王俐云气极,对管家吼:“叫司机準备车!”
王俐云出门血拼发洩,将所有的卡刷爆,气还是没消。她坐在车上,路过几天前意外发现的小公园,她便赶司机回家,自己走进公园,坐在树荫下,对著养满荷叶的水池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一阵喧闹声,附近的“语藻”幼稚园下课了。她站起身,看见马路对面的幼稚园门口涌出一大群小孩,来接送的家长开著车,加上送孩子回家的娃娃车,幼稚园前热闹滚滚。
吵杂的景象让王俐云更浮躁,她走出公园,过了马路,经过那些家长和孩子身边,正想去街角的便利商店买矿泉水,有个娇脆的女孩嗓音唤住她。
“婆婆,钱包还你。”
王俐云转头,看见那曾经帮她捡眼镜的小女孩站在幼稚园门口。 “干嘛还我?”
“我妈妈说不可以拿陌生人的东西。”罗嵐将零钱包递给她。
“不收就不收吧,还怕我这种老太婆拐走你吗?”
小女孩看看她,忽道:“婆婆心情不好吗?”
王俐云斜睨她善解人意的小脸。 “你看得出我心情不好?”总觉得这孩子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是像谁。
“因為婆婆都没有笑容。”上次遇见这位婆婆,她也是一脸不高兴。
“我心情当然不好!”王俐云一抱怨就停不下来。 “我儿子硬要娶个我讨厌的老婆,离婚了还念念不忘,现在两个人又有连络了,哼,他净帮他前妻说好话,想要我接纳她,养儿子有什麼用,结了婚就变成老婆生的!”
说到后来她鼻头泛酸,见小女孩一双纯净杏眼盯著自己。 “唉,我干嘛跟你说这些,你又听不懂。”
罗嵐偏著头,想了想。 “婆婆,我读那边的幼稚园的蓝莓班,我最好的朋友是香华,香华的妈妈怀孕了,香华说妈妈不喜欢她,所以要多生一个小孩,她好难过。可是她后来不难过了,婆婆知道為什麼吗?”
“我怎麼知道?”
“香华的妈妈说,她还是很爱香华。她一直一直说,香华慢慢就接受了。婆婆的儿子结婚以后,你还是他的妈妈,他还是会很爱你的啊!”
“你当我是争宠的小孩啊?”王俐云摇头。孩子就是孩子,想法也孩子气。
“我妈妈说过,当你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你的心会长出一份爱,去爱他,每一份爱都是平等的。”
“所以?”
“婆婆的儿子一定是因為爱你,才想和你说,就像香华的妈妈和香华一样。你的媳妇一定也会爱你的,因為你是她爱的人的妈妈,他们都爱你,你不必怕啊!”
小女孩澄澈的眼眸似明镜,将她的心事解析得如此透彻,抚慰得如此细腻。王俐云有些难為情,但还是嘴硬。 “胡说八道,大人的事你懂什麼?”
“我觉得婆婆和香华的情况很像啊,如果我说的不对,婆婆不要生气喔。”
另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拉罗嵐,要她一起去玩鞦韆,罗嵐对王俐云甜甜一笑。 “婆婆再见!”
王俐云想唤住她,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目送她小小的身影进入幼稚园。
她的孙女,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吧?不知道有没有这孩子一半聪明伶俐……她嘆口气,继续往便利商店走去。
罗嵐平日放学是搭娃娃车,刚才下课前,老师接到她妙妙姨的电话,说她到附近办事,要顺路来带她。她和同学玩了一阵子鞦韆,罗妙靖到了,两人一起坐公车回家。
上车坐定,罗妙靖问:“早上听你妈说,前几天你们捡到一隻小猫,被你爸带回去养?”
罗嵐点点头。罗妙靖皱眉道:“我记得他不太喜欢小动物,饲养方面肯定是新手,让他照顾脆弱的小猫,有点危险。”
“可是妈妈不让我养……”
“你很担心小猫的状况吧?”
罗嵐点头,小脸忧心仲仲的。
“我猜你爸爸会把小猫带到办公室,现在小猫应该在‘梅华’百货。想不想去看它?”依她对姊夫的了解,他答应就会做到。
“可是,妈妈会生气。”
“肯定会,但是你爸爸不会养猫,万一小猫被他养出毛病来就糟糕了,你可以过去看一下,教他怎麼养才对。”罗妙靖怂恿著。小女孩每次提到父亲,总是和母亲同一阵线,显得不在乎,可是她看得出来,这孩子对父亲存著好奇。 “公车会经过“梅华”,你顺路过去看看吧。”
罗嵐动摇了。 “可是……”
“别告诉她就好啦!她不会知道的。”罗妙靖狡猾道:“不过,要是被你妈知道了,我绝不承认是我陪你去的喔,一切后果你要自己负责。”
其实,这是她今天特地来接外甥女的目的。她有预感,这孩子是化解夫妻僵局的关键。
小女孩想了几秒,认真道:“我要去。”
***
“梅华”百货投资文化界,买下工业区的废弃厂房,打算改建為艺术展演场地,為了凝聚人气,要举行一系列文艺展览,苏霽人一一看过邀请参展的艺术家作品,和叶淮文讨论。
“我想邀请这位女摄影师,康荓。”
“她刚回国办展,我们也邀请她,会不会重复性太高?”
“我们需要在媒体上密集曝光,能邀请有知名度的人参展是最好。”
“那我去公关部,请他们连络名单上这几位。”叶淮文起身,又问:“艺术中心的命名,老夫人还不知道吧?”
“我对她保密,等到开工典礼那天再让她知道。”
“她一定会很惊喜。”
“也许吧。”他并没抱什麼期望,只是想做这件事。
叶淮文刚离开办公室,电话就响了,苏霽人一面查行程表,一面接听。
“……你想见你女儿,就去吧。”电话裡,王俐云的声音听起来苍老许多。
“妈?”苏霽人错愕。
“是你的孩子,就算是苏家人,你想和孩子的妈见面我也不反对,但我还是不接受她再成為苏家的媳妇。”说完,她便掛了电话。
苏霽人愣著。发生了什麼事,让母亲态度突然改变?
电话随即又响,这回是惶恐的楼管人员。
“董事长,有个小女孩拿著你的名片,自称是你的女儿……”
苏霽人一凛。 “让她上来。”
三分鐘后,电梯门开啟,电梯裡可爱的小女孩,让苏霽人不得不信,果真是他的女儿来找他。
“你一个人来?”
罗嵐谨记阿姨的交代,点点头。 “你说过我可以来看猫咪的。”
“当然。小猫在办公室裡。”
父女俩进入办公室。经过三天,小猫对环境渐渐熟悉,正在沙发上玩耍,唰唰唰抓著高级牛皮沙发,不亦乐乎。
罗嵐在办公桌旁停步。 “準备玩具给猫咪玩,它就不会把沙发抓坏。”
“兽医有说过,我是无所谓,它的爪子还细,抓坏不了什麼。”
“它有乖乖喝奶吗?”
“有,它食量很大。”他的女儿没有他预期的欣喜若狂,衝上前对小猫又抱又亲,态度似是在观察什麼,观察猫,观察环境,也观察他。
罗嵐望他,白玉般莹润无瑕的小脸没有表情。 “你喜欢猫咪吗?”
“以前没有特别喜欢。”他坦承。 “是為了你才养,养了这几天,觉得猫还挺可爱。你……知道我是你父亲?”问这句话时,他微微发抖,很紧张。
她点头。 “我问过妈妈,妈妈说她跟你离婚了。你不要我。”
苏霽人扬眉。 “我几时说过不要你?”
“妈妈说,离婚之前,她跟你说她怀孕了,你问她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隻是一时顺口,我没说过不要女孩。”他暗暗恚怒,她竟给孩子灌输这种观念。
“妈妈说,我的奶奶一定要抱孙子,妈妈不生儿子,她就不高兴。為什麼奶奶不要女儿?女儿有什麼不好?”
苏霽人一时语塞。 “那是老人家的想法,我并没有……”
“如果妈妈听奶奶的话,只要生儿子,我就不会在这裡了。”罗嵐直直注视著他。 “為什麼儿子比较好?為什麼你不要我?”
天真的问句,逼问得他狼狈不堪,他忽然懂了,他的女儿不是来和小猫玩,而是来监视他,她不相信一个不要女儿的父亲,会善待小动物!
这孩子,因為大人之间的问题,受到残酷的伤害,她得知这些事时才几岁?稚嫩的心灵受到了多大的震撼?她对他的态度有多冷淡,创伤就有多深,那双聪慧眼眸藏著阴影,令他心疼又惭愧。
“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他哑声道:“你很聪明,应该能了解,有时候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必须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
“是奶奶逼你的吗?如果你不愿意,為什麼不和她说呢?”
苏霽人苦笑。 “因為她不听我说。”
“妈妈都会听我说,也会把事情说给我听,让我自己决定。”
“我妈妈只会命令我要怎麼做,但这不表示她不是个好妈妈,她替我决定事情要怎麼做,是因為她认為那样对我最好。妈妈都会做对孩子最好的事,这件事最大的错误在我,我没有好好和她沟通,害你妈妈直接和她起衝突,甚至波及你。对不起,是我的错。”
小女孩很讶异,没料到他会坦然道歉,脸色缓和了许多。 “你没有和奶奶说你的想法吗?”
“我试过,大概我口才不好,她没有一次听进去。”说来可悲,他能与客户和员工侃侃而谈,却难以和自己的母亲沟通。 “不管怎样,她都是我母亲。”
她点头,好像很有同感似的。 “有时候妈妈不听我说,一定要我怎麼做,我虽然不高兴,还是会听话,她是妈妈啊!”
苏霽人微笑。 “看来她把你教得很好,你很懂事。”
罗嵐的小脸染上红晕,害羞了,訥訥地说不出话。
苏霽人看著她,满心感触。多麼神奇,他的骨血,他的生命的延续,这个几年前还不存在的小女孩,如此可爱贴心,他胸腔裡胀满丰盈的情绪,与面对前妻时的浓烈激情不同,纯净甜美,像拥著一颗温暖璀璨的小星星。
“你要不要留下来和小猫玩?顺便陪我喝下午茶,还可以教我怎麼和自己的妈妈沟通。”这孩子对他几乎完全陌生,他要把握机会,培养父女感情。
罗嵐对这提议很心动。 “可是,我不可以太晚回家,妈妈不知道我来找你。”她打算待一下就离开,妈妈就不会知道她来见爸爸,也不会害妙妙姨挨骂。
“这样吧,多待半个小时就好,等等我开车送你回去,你只要说你到同学家做功课,她会相信的。”
才晚半个小时,妈妈应该不会发现吧?
想和父亲相处的念头大过了顾虑,小女孩犹豫几秒,就点了头。
***
同时间,罗百粤在“耕芽”忙碌,有学生家长打电话来询问课程,她花了半小时解说,刚掛电话,喝杯水,才和明明聊几句,铃声又响。
她喝完水,拎起话筒。 “餵?”
是苏霽人。 “小嵐在我这裡。”
罗百粤一呆。 “霽人?她為什麼在你那边?”
“她来‘梅华’找我。”
“她找你干嘛?”女儿下课应该是坐娃娃车回来,怎会在她父亲那边?
“她来看小猫。”苏霽人望著正好走到窗边看风景的女儿,压低声音。
“你把猫带到办公室?”
“我答应过要照顾它,当然会带在身边。嵐怕你生气,我答应不跟你说她在这裡,又怕你等不到她会担心,还是说一声,她回家以后别怪她,好吗?”
他替女儿求情的语气,有满满的柔情,好像往她嘴裡塞了什麼,闷住她的拒绝。 “……嗯。”她答应了,掛掉电话,情绪复杂。
女儿隐瞒她,她很不高兴,她说不在乎父亲,却主动去找他,渴望见女儿的他现在是如愿了,第一次见面的父女,会如何相处?聊些什麼?
明明听见她喊前夫的名字,讶异问:“小嵐在她爸爸那边?”
“嗯。”该不会是她前夫硬将她带走,却说是女儿自己上门吧?那个工作狂会把小猫带到办公室,听起来就很不对劲!
罗百粤霍地起身。 “明明,我出去一下。”
罗百粤只花十分鐘便赶到“梅华”百货。她在一楼门口遇到叶淮文,劈头就问:“我女儿呢?”
“小姐?她在这裡?”
她懒得解释。 “你老闆呢?带我去找他。”
叶淮文送她进主管电梯,她直上办公楼层,到达董事长办公室门外,门缝半掩,她听见女儿的笑声。
她向门缝裡张望,一张深色皮沙发上,男人和小女孩各据一端,小猫在茶几旁,欺负小女孩的书包,空气裡,红茶的甜香与轻盈的弦乐曲共舞,一室微醺。
她的女儿在说话,仰著小脸,表情丰富,就像平日对她报告幼稚园裡的大小事。她的前夫含笑聆听,时而专注,时而惊嘆,彷彿这些小女孩的小世界的琐事,当真令他感动,就像她这个母亲也从不厌腻,心爱女儿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世间最美的音乐。
罗嵐一转头,发现了门外的人影,惊讶道:“妈妈?”
苏霽人跟著抬头,看见罗百粤推开门,面无表情地走进来,他毫不意外,微微一笑。 “一起来聊天吧?”
罗百粤冷冷道:“我来带女儿回去。”
小女孩有些惊慌。 “妈妈,我……”
“回家再说。”她捡起女儿书包,皱眉。 “都是猫脚印,要洗了。”说完,她看著女儿。 “你為什么会在这裡?”
苏霽人道:“她担心小猫,过来看看。”见女儿不知所措,他握住她的小手,眼神似在说:别怕,我帮你跟妈妈解释。小女孩镇定下来,怯怯地看著母亲。
“所以呢?”以一个对父亲不抱期待的孩子而言,女儿和他的互动显得太亲密。他们才相处多久,他就收服女儿的心,令罗百粤不是滋味。
而他,她曾幻想过,倘若他们没有离婚,他会是怎样的父亲?这就是了,女儿仰慕的眼神,他沉稳温柔的态度,和她想像的一样美好。选择放弃的父亲是她永远的痛,而她看中的男人没有令她失望,可惜他们没能携手走到最后,她的女儿和她一样,无法拥有完整的家庭。
她為女儿心疼,对这男人惆悵,他既是她的爱人也是亲人,同时拥有令她眷恋的两种身分,莫怪她忘不了他。一种酸楚的落寞,模糊了她视线。
“你今晚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吃个饭。”苏霽人注视著她。她的态度明显软化了,像是傍徨,不知如何面对这局面,他了解这情况对她的衝击,他和女儿聊得很愉快,希望能延续这气氛,也藉此改善他们的关係。
“我们暂时休兵,把不愉快的事忘掉,像一对父母陪著孩子出门吃饭,好吗?”
罗百粤的情绪一团乱,瞥见女儿期待的神情,她心软了,点头。 “好吧。我先带嵐回家,七点鐘,你来接我们。”
***
母女俩默默地回到家。一进家门,罗妙靖马上察觉姊姊和女儿的气氛不对,明知故问:“怎麼啦?”
罗百粤简单把女儿去找前夫的事情说一遍,罗妙靖装惊讶。 “嵐嵐,你一个人坐公车到“梅华”百货,还跟工作人员说要找爸爸?好厉害!”
“你的焦点放错地方了吧?”罗百粤揉揉眉角。 “嵐,你想去看小猫,只要说一声,妈不会阻止你。你下了课不见人影,我会很著急,你知道吗?”
罗嵐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
罗妙靖打圆场。 “好啦,小事而已嘛,嵐嵐很懂分寸的,而且姐夫人很好,嵐嵐应该过了一个有趣的下午吧?”
问题就出在这裡。罗百粤看著女儿。 “你几乎从来不问到爸爸,甚至前几天见面后,你对他的态度也兴趣缺缺,我以為你不想见他,可是看你和他相处的情况,我在想——其实你很想亲近他,是不是?”
她的情绪在回来的路上已平復不少,仔细把事情想了一遍,女儿最初从她这边了解父亲,也会从旁人那边得到父亲的讯息,如果她在思考后愿意接纳父亲,她不会硬要阻止。就算不同住在一个屋簷下,她也希望女儿能拥有父爱。
女儿迟疑不答,她柔声道:“嵐,我没有生气,只是太惊讶了,我想听你真正的想法,告诉我,你是不是希望和爸爸在一起?”罗嵐很慢很慢、怯怯地点了头。 “為什么不跟我说?”
“因為……你会难过。”
罗百粤愕然。 “我难过?”
“我第一次问爸爸的事,你花了几个小时全部告诉我,有好几次,你快要哭出来,可是都忍住了。我知道提到爸爸,会让你很伤心……”她的声音越来越细。 “如果你会难过,我寧愿没有爸爸。”
罗百粤震惊。 “那时候你还小啊……”
女儿的敏感纤细,令她窝心又疼惜,她忽然发现自己有多残忍,她以為说实话是好事,却没有顾及年幼的女儿能不能承受,她的坦白想必令女儿深受打击。
她跟女儿坦承。 “对,刚离婚的时候,提到他让我很难受,不过后来有了你,加上这几年感觉冲淡了,我已经可以很成熟地面对这件事了。你如果能很自然地和他见面,不在意我和他离婚的事,我会更安心。我只有一个问题。”
罗嵐闻言,才放鬆的小脸又紧绷。
“你比较爱我还是他?”
“姊!”正听得乱感动一把的罗妙靖喷茶。
罗嵐重展笑顏,大声道:“我最爱妈妈!”罗百粤很满意。
“好,你去换衣服吧,他七点会来接我们。”乍兄女兄和苏霽人有说有笑时,她真的受到不小震撼,现在服下定心丸,女儿还是和她比较亲,嘻!
“姐,你好幼稚。”罗妙靖看著小女孩开心地跑回房间,摇摇头。
“哪裡幼稚?辛苦怀孕的是我,把她一点一点捏大的也是我,那个爸爸想用一个下午就拐走她,门都没有!”罗百粤哼声,回到自己房间,打开衣橱,挑选衣物。
罗妙靖跟进房间。 “你真的要带小嵐和姐夫吃晚餐?”
“不然呢?还有,我讲几百次了,别喊他姊夫,你这样会让人家以為我已婚,害我找不到对象。”
“因為我觉得他迟早会回来当我姊夫嘛,就不想改称呼。”
罗百粤斜睨妹妹。 “什么意思?”
“你问你自己啊,你和他离婚很伤心,你為什麼伤心?不是因為恨他,而是因為依然爱他,却不得不离开他。”
罗百粤在穿衣镜裡看见自己僵硬的表情。 “我离婚那阵子有多生气,你不是看到了吗?”
“我是看到了啊,你很生气,气他没有处理好婆媳问题,气他放弃得太快,更气自己还爱他——”
“你很囉嗦耶!”罗百粤失去耐性。 “赶快去交个男朋友啦!爱不爱我自己知道,你少在那边乱分析!”
“不要,谈恋爱好累。我今晚要住朋友家,不回来了,你和姊夫在浪漫的烛光晚餐后想做什么请尽量,记得把小嵐哄睡就好——”咻,枕头飞过来,罗妙靖笑著逃出房间,随即溜到外甥女的卧室。
“嵐嵐,你希望爸爸和妈妈在一起吗?”
罗嵐正在梳头,闻言杏眼一亮,显然充满期待。
“我教你一招。我们前几天看的电视剧,男女主角有亲亲,你记得吧?你爸爸迟早会亲你妈,你要多製造机会给他们独处,看到他们快要亲亲时,赶快走开。次数越多,他们和好的速度就会更快。”
“要怎么知道他们快要亲亲了?”听起来好难判断喔!
罗妙靖神秘地道:“到时候你就会知道。”


第六章
七点鐘,罗百粤与女儿走出家门,苏霽人已经在外等候。母女俩上了他的车,他问:“想去哪吃?”
罗百粤耸肩,罗嵐摇头,两个都没意见,他道:“那就由我决定吧。”
十五分鐘后,他们抵达目的地,罗百粤瞪著熟悉的店面,听身边的男人解释。 “这裡对我们来说有特殊意义,我想你应该会想来这裡。”
是,他选了他们相遇的铁板烧老店,从婚前到婚后都来光顾,结婚纪念日必到,最后一次在这裡用餐后签字离婚,离婚后重逢第一顿饭还是来这裡,她还真是感慨万千,深感命运之奇妙哩!
她咕囔一句:“你吃不腻啊。”
他只是笑,停好车,三人进店裡。罗百粤问:“你对‘耕芽’有什麼打算?”
苏霽人好无奈。 “今晚不能不谈公事吗?”
“我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她不要这顿饭的气氛太亲密,谈公事够杀风景。 “我很感谢你同意维持原状,你有不同的经营理念或改造计划,我们绝对配合,不过你得了解,我们是个小才艺班,不可能像‘妮妮’那样创造超高获利……”
“我知道。”也是时候收手了。 “‘妮妮’已经另觅开店地点,我对补教业完全不懂,所以把‘耕芽’全权交给你,往后你就是‘耕芽’的老闆,只要每个月提出财务报表给我就好。”
“就这样?”罗百粤错愕。 “你一句话就可以取消?底下人不会有意见?”
“‘妮妮’的案子本来就是我的主意,由我全权负责,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渐渐领悟。 “所以你又定期限,又说要看到获利,害我烦恼到头髮快白了,全都是庄孝维吗?”
“抱歉,我做得过火了点,不过这几年你不肯见我,一接到我的电话就掛断,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他浅浅一笑。 “只要能引起你的注意,什麼手段我都不在乎。”
她心弦一动,却白他一眼。他们的关係正在微妙地变化,她愿意為了女儿和他妥协,他的目的却是母女二人,她对他的排斥渐渐消弭,但不确定能允许他们之间恢復到什麼样的地步。
苏霽人点了餐,对女儿道:“我和你妈是在这裡认识的,那时候我还是学生,她是这裡的服务生。”女儿还是没有喊他一声爸爸,他不急,很有耐心。
小女孩很好奇。 “妈妈有带我来过这裡,可是她没说。”
“喔?那她一定也没说,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她主动约我的吧?她写了纸条,压在一碗饭底下,没想到饭被送给一个常常骚扰她的客人—— ”
“等一下!”罗百粤出声。 “那根本不算约会,我们那时候还没交往!”
“对我来说就是。我第一次来这裡就注意到你,但是面对一个聪明漂亮、反应又快的女孩子,我不敢表示什麼,怕失败了被她嘲笑。”
“你揍人的时候,我看不出来你哪裡有怕了!”
“当然,一见钟情的女孩子遇到危险,為她拼命是应该的。”
罗嵐听得似懂非懂。 “什么是一见钟情?”
他微笑。 “就是第一眼就爱上对方。”
胡扯,他从来没对她说过这些!罗百粤粉腮发热,喝茶装镇定。
苏霽人继续说:“结婚以后,我们还是常常来,结婚纪念日必到,后来分开了,我还是常常来这裡,即使只有我一个人……”
“你怎麼可能独自一个人?”罗百粤撇唇。 “报纸上,那麼多名媛淑女的名字和你连在一起,总不可能全是捕风捉影。”
“既然你知道那些是捕风捉影,当然都不是真的。”
“不可能,男人有钱就不安分,以你的条件,别说包二奶,你要包两百个,她们也会抢著排队。”不,她不相信他这几年独身,那背后的意义太沉重。
“你应该很清楚我的為人。”
“这两件事有什麼关係吗?”
“那你应该记得,名分不确定的时候,我可以忍耐到什麼地步。”他深邃的眼容纳著她的狼狈。 “為了我爱的人,我能忍,如果她拒绝我,我也不会抱别的女人。”
“你忍太久了,女人不爱内伤的男人。”她撇开头,双颊恍如被放了一把火,娇艳灼红。
可恶的男人!為什麼他不学得风流花心一点?為什麼他的精神和感情会如此忠贞,比青少年还要纯洁,害她充满罪恶感,又心动得要命!
整顿晚餐,她浮躁著,食不知味。
饭后,他们逛街。苏霽人细心地选了一家宠物用品店,陪女儿选购养猫的物品,随后转往‘梅华’百货,在金饰专柜,他起意要為她们母女购买成对的首饰。
“你想买东西给嵐,我不反对,但别太昂贵,也不必买我的分。”罗百粤婉拒。
“為什麼?你们戴一样的首饰,感觉很亲密。”他佯装不经意地问:“以前你唯一会戴的饰品就是婚戒,离婚以后马上拿掉了?”前几天见面时,他就注意到她手上空无一物。
“当然,后来搬家时不小心弄丢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颈后,项鍊压著肌肤。某种微妙的好强,让她不想承认,她慎重地保留著婚戒。
“你怎麼还戴著?”她早就从报上照片发现,他从未拿下婚戒。
“戴习惯了,就没拿掉。”她语气平淡,好像遗失的是无关紧要的小东西,失望混著悵惘,让他沉默下来。
他显而易见的落寞,让罗百粤有些心疼,她忽然发现自己对他有多残酷,和他断绝联繫,不让他见女儿,她将离婚的怨全都出在他身上,明知他重情,却让他受尽思念的苦。
而后他们逛遍梅华的童装部、玩具部,苏霽人不问价钱,只要女儿中意就吩咐柜员打包,直到十点,满载而归。他开车送她们回家。
罗嵐累了,在后座沉睡,前座的罗百粤看著女儿身边的大包小包,摇摇头。 “你太宠她了,买这麼多。”
“嵐是个很自製的孩子,宠不坏的。”苏霽人稳稳地操控方向盘。
“她从小就这样,这方面大概是遗传到你吧。”冷气不强,他的指关节却泛著暗青色,她随口道:“你晚餐吃得不多。”
“胃口不好。”他望著昏黑路面,低声问:“戒指不见很久了吗?”
“嗯。”她应得心虚,他的嗓音裡含著失落的情绪,令她怦怦心跳。
回到母女俩住的公寓门口,苏霽人抱起熟睡的女儿,随著罗百粤进屋。
将小女孩放上床,罗百粤替女儿卸掉鞋子外套,盖好薄毯,回过头,只见苏霽人站在贴满小女孩画作和奖状的墙前,仔细欣赏。
“她很有美术天分。”用色鲜亮,和她早熟沉稳的个性截然不同。
罗百粤走近。 “我们才艺班的绘画老师也是这麼说,还建议我送她去拜师学习,我蒐集了几位画家的资料,和她讨论,她都不中意。”
“拜不拜师无所谓,她已经画得很好了。”
她揶揄。 “算了吧,你这是爸爸的盲目,自己的孩子表现永远最好。”
他哑然失笑。 “大概吧。”
“我去弄点宵夜——”
她刚转身,就被他拉住手,她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别忙了,我不饿。我今晚的表现还可以吧?”
她稳住呼吸。 “勉勉强强,算你八十分。”
“真严格。”他低笑。 “既然我表现不差,往后我们定期安排时间见面,你应该不会反对吧?不过我有点好奇,那二十分被什麼扣掉?”
“因為你乱说,那次看电影还不算约会!”说得像她倒追他似的——呃,虽然当初是她先写纸条,但那隻是个邀约,他们当是还是普通朋友。 “正式交往以后才算约会,在孩子麵前说谎,扣十分!”
她可真爱计较。他忍住笑。 “好吧,你说不算就不算。另外十分又是為什么?”
“‘妮妮’的事把我整惨了,我还在生气。”
他笑出来,她嗔他。 “我是真的生气!”
“好吧,我道歉,再道歉,第三次道歉,这样可以吗?”
他带茧的手指压著她敏感的掌心,两人独处,女儿熟睡著,妹妹傍晚的话忽然涌入她脑海。
“算了。我还是去煮宵夜吧……”
刚要抽手,又被他抓回,她脸红心跳,脑子里胡思乱想。
“我说了我不饿。如果偶尔只有我们俩约会,不带小嵐,你愿意吗?”
“我以為你的目标是当个好父亲。”
“我以為你很清楚我当个好父亲之外的企图。”他微凉的大掌抚上她脸蛋。 “说你讨厌我,说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了,我立刻就走。”
“你明知道我不讨厌你……”她侧头避开。 “但我们只当朋友就好。”
他扬眉。 “為什么?”
“因為我对你只剩朋友的感觉。”她说谎。 “是,我们曾经相爱,但事过境迁,婚戒不见我并不在乎……”
她后退,碰落了闹鐘,她弯腰捡起,衣服内的项鍊坠子跌出来,她慌忙要藏回衣内,已被眼尖的他发现,先一步攫住。
“不见了,嗯?”他摊开掌心,属於她的婚戒在掌心闪耀,他眼光戏謔,显然已经把她的话全盘推翻,一个字也不信。
罗百粤糗红脸。 “我只是不想……不想……”
“不想被知道你把戒指贴身收藏?这行為背后是什么心态,你自己清楚。”
她恼羞成怒。 “那又怎样?”
他低笑。 “你以前不是胆小鬼,百粤。”
他吻住她的唇,堵回所有强辩。
不想承认自己的秘密心事,把它藏起,就能平静度日,她已看过她和他的结局,再爱一次不会不同,不要在一起就不会分离,不爱就不会伤心……
他深吻她,将她压在地毯上,手指滑入她髮丝,他沉重炙热的身体令她战栗,她攀住他宽肩,唇舌激切纠缠。她有好多顾虑,感情却主宰了身体,向他坦白,她和他同样难以忘情。
他飢渴地吞噬她的气息,柔软的、甜蜜的,吻得近乎野蛮,肆无忌惮,他想抱她,和她整夜缠绵……
当他挑开她衣领,她阻止他。
“嵐在旁边……”
“她睡了。”他让戒指回归她皎白胸口,连著肌肤一同亲吻,留下印痕。
剌痛混著快感,她咬唇忍住。可是,这裡是女儿房间啊!
她推他,推不开。 “苏霽人,住手!禽兽也不会在女儿面前做这种事——”她反被抱得更紧,紧得她快不能呼吸。他脸庞埋在她胸口,她又推他,碰到他的额头,很烫手……咦?
她髮丝凌乱,娇喘吁吁,一脚踢开他。 “你在发烧!”
“胃痛加上有点感冒……中午看过医生后好多了,突然又开始痛。”这一脚力道不小,苏霽人滚到女儿床边。要不是胃很痛,他一定会笑出来,情况真像老婆不满老公在床上无能的表现,把他踹下床。
“生病為什麼不说?”
“我不想破坏晚上的气氛……”胃痛得他说不下去。
“那刚才我叫你停你干麻不停?生病还乱来。”见他脸色苍白,直冒冷汗,她找出绿油精和硬币。 “来刮一下,会比较好。”
“我不要……”他怕刮痧,想逃,却被她揪住领带,拖回来。
“你女儿可是勇敢得很,我怎麼刮她都面不改色。”
苏霽人被扯下领带,解开衬衫,啼笑皆非。情况发展和五分鐘前他幻想的一样,可是要做的事差很多。
当硬币刮上他颈侧,他蹙眉。 “奇怪,不太痛……”
“因為你病得太重了。你一定又常常忙到忘记吃饭,弄到胃痛对不对?”
他苦笑。 “一忙就忘记了。”
“然后病了也不讲,忍著继续工作。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不讲谁知道?人家是鞭策下属,你是鞭策自己,你累死了谁会心疼?”六年之间,他排除苏家内部杂音,坐上董事长位置,一定经歷很多。他一向很会勉强自己,工作挫折再多,她不问他就不会说,离婚之后,谁听他说呢?
“你啊。”
她一呆,被说中心事,脸红。 “我才不心疼!”
“你可不可以到我前面来?”為了刮痧方便,她站在他侧边。
“干嘛?”
“我想看你。看著你我会觉得好一点……”
“拜託,几岁的人还撒娇?”但她还是挪近他,腰身立即被他圈住,他想抱她,她立刻将他推远一点。 “别太近,这样我不能刮痧。”
真蠢,好好一个旖旎夜晚,变成医生与病人的游戏。苏霽人嘆息,胃痛,被刮的痛,疼痛裡渐渐出汗,淤塞的血气通顺了,幸福的暖意蔓延全身。
两个大人在忙,床上的小女孩呼吸沉酣,偷偷地睁开眼缝。
她装睡,偷看到亲亲,还来不及高兴,突然妈妈骂人,一脚踹开爸爸,活生生上演家暴,吓得她大气不敢喘一口,现在又变成在刮痧?她好纳闷,一头雾水。
***
刮痧完,罗百粤煮稀饭,让苏霽人吃了以后服药,赶他去睡。
六年来,苏霽人第一次没有喝睡前酒,睡得十分香甜,直到阳光透窗,他在晨曦裡醒来。他睡在罗百粤的床上,一套新的盥洗用具放在床头。
他下床盥洗,浴室镜子裡映著刮痧的紫色瘀痕,像那裡曾经落下几鞭。
梳洗后,他打开房门,食物香味扑鼻而来,他的肚子很诚实地咕嚕一声。他往传来声响的厨房走去。
厨房裡,罗百粤繫著围裙在煎蛋,罗妙靖帮忙,罗嵐在摆放餐具。罗妙靖问:“要不要叫醒姐夫?”
“等等我去叫他,让他多睡一会儿。”罗百粤将蛋装盘,递给妹妹。
罗妙靖低声问:“昨晚如何?有没有……”挤眉弄眼,曖昧兮兮。
“他生病了,我帮他刮痧。”
“就这样?”
“他生病,还能怎样?”
“噯,你很失望喔?”罗妙靖以肘顶了顶亲爱的姐姐。 “花前月下,气氛一触即发,没想到男方外强中乾,竟然在紧要关头退却,太杀风景了。”
“餵!你连男朋友都没交过,哪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罗百粤提锅铲敲妹妹,罗妙靖笑著闪躲,把外甥女捉过来挡,小女孩格格笑,三个女人闹成一团。
“早。”苏霽人走进厨房。罗百粤连忙收回锅铲。 “坐一下,稀饭快煮好了。”
苏霽人坐下来,罗妙靖笑道:“姐夫,外强中乾那句只是玩笑话,你别见怪。”啪,罗百粤把一段葱扔到妹妹头上。
“我知道。”苏霽人忍笑。三个女人的家好热闹,令他羡慕。他看向女儿,她也正看著他,她粉唇微动,似要说什麼,却没开口,递了一副碗筷给他。
罗百粤一边忙,一边问:“还痛吗?”
“好多了。”
“今天记得去看医生,痛成这样,说不定有什麼潜伏的疾病,要彻底检查。我有保温饭盒,让你装稀饭带去公司,这两天除了稀饭配海苔酱,不可以乱吃,茶和咖啡不准碰,应酬最好也推掉,早点回家,一定要看医生,知道吗?”
“是。”苏霽人嗓音饱含笑意,他母亲都没叮嚀这麼多。 “今晚有空吗?”
罗百粤一愣。 “有啊,干嘛?”要陪他看医生吗?
“你昨晚同意我们偶尔可以单独出去,今晚方不方便?”
罗妙靖正在看报纸,闻言头垂得更低;罗嵐悄悄走开,假装帮妈妈收拾东西。
罗百粤暗喜,却故做冷淡。 “说是说过,你这麼急啊?”
“刚才有人说我外强中乾,我想趁早澄清,以免传出去不太好听。”
噗哧,罗妙靖偷笑,罗嵐很茫然,不懂那四字的意思。
罗百粤白他一眼。 “这有什么好澄清的?”
“那你答应了?”
“答应是可以,可是没什麼好澄清的啊,你干不干我比谁都清楚——”她说什麼啊!罗百粤俏脸爆红,偷看女儿,幸好女儿年纪小,听不懂。
罗妙靖小小声说:“太乾的话,就浇水嘛……”啪,被罗百粤拿报纸敲头,她逃出厨房,回头嚷:“那我今晚再去住朋友家,顺便把小嵐带过去!”
罗百粤抓著报纸追出去。苏霽人大笑,忽然衣袖被拉住,他回头,女儿递给他一个小包装的退热贴。 “爸爸,这个给你。我生病的时候都贴这个,很快就退烧了。”
他一怔。 “你喊我什么?”
罗嵐微赧,小小声地重复。 “爸爸……”
这一声,算是真正接受了他。他喜悦万分。 “你怎么知道我发烧?”
他只是随口一问,她小脸却瞬间红透。 “是……妈妈告诉我的。”母亲一早是和她说过,可其实是她自己偷看到的,说出口还是心虚。
女儿慌强的模样,显然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他不揭穿,珍而重之地收下女儿的心意,对她微笑。 “谢谢。”罗嵐眼底亮起喜悦光芒,开心地笑了。
***
“耕芽”的午休时间,罗百粤向同事宣布苏霽人的决定。 “往后我是这裡的负责人,这两天我会和大家讨论调整人事和课程。”危机解除,大家都安心了,有人说:“都交给你就好啦!”
“不调整也没关係吧,苏先生是你前夫,这次他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為难我们,以后应该也不会了。”
这话有三分玩笑,三分酸味,罗百粤坚持立场。 “不管我和他的关係,我们‘耕芽’的确需要改变,我会把详细状况整理好,再和大家谈。”
散会,眾人各自休息去,明明挨近罗百粤,说悄悄话。
“你现在的处境很微妙喔。如果你直接从黄老闆那边接手,大家都会很高兴,现在是透过苏先生,就有些閒话了。”单亲妈妈突然多出个富有前夫,把才艺班买下来交给她经营,难免招忌。罗百粤耸肩。
“我早就想过会这样,反正我一样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那——你和苏先生,有什麼进展?”
“明明,有时候你会让我觉得多了个妹妹。”一样地八卦、爱起哄。
“说嘛!你昨天跑去接小嵐,之后呢?应该有一起吃饭吧?”
“是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像一对父母那样带著孩子逛街——”
明明抿嘴笑。 “什么‘像’一对父母,你们就是啊!气氛不错吧?”
“还好啦。”想到夜裡热情的吻,她心浮气躁,双颊抹上粉色。他现在应该在忙吧?有没有看医生?
“我不知道你当初為什麼和他离婚,不过事情都过去了,对彼此还有感情的话,可以试著再交往看看。当然啦,你很坚强、很独立,一个人也能过得快乐充实,可是一个好的伴侣,对人生有加分作用嘛!”
“明明,我从来不知道你口才这麼好。”罗百粤揶揄。
明明笑了。 “这是我的一点小感触啦!而且你和苏先生看起来很相配,我是乐观其成……”此时,会计喊她,她向罗百粤眨眨眼,转身离开。
罗百粤望向窗外,午后的白炽日光晒得处处明亮,人车匆忙,行道树筛碎了日光,细碎摇晃的树影,像她矛盾不定的心思。
在踌躇什么?她很清楚,是因為王俐云,他不可能拋下母亲不管,所以他们之间永远不会有结果。
换作女儿和首次见面的父亲马上亲密热络,她绝对大大吃醋,何况她是全然的陌生人,忽然横进相依為命的母子之间?以同為母亲的立场去想,她对王俐云便释然多了,只能说,她和这个缺乏安全感的母亲没有婆媳缘分吧?
她正想著,电话响了,她接起。 “餵?”
“百粤?”是苏霽人。 “你在忙吗?”
“没,午休时间。你呢?看过医生了吧?有没有吃饭?有没有吃药?”
“有,都有。”他嗓音含笑。 “你是不是打好了草稿,準备等我打电话给你,就照著念出来?”
她被逗笑。 “这是当妈妈的职业病,不需要草稿。”
“我不是你的小孩。”
“是谁昨天被刮得哀哀叫,比小孩还不如?”
“曖,我只是哼了几声,没有哀叫。”实在很痛,他才出声抗议。
“是吗?那到后来不断挣扎、想要推开我,一直往墙角躲的又是谁?”
“餵、餵,”他求饶。 “事情过去就算了,我还要面子,别再说了。”
她笑出来。 “拜託,这是在电话裡,谁听得到?”
“就算是在电话裡,我也要留点面子。”和她抬槓有多愉快,他就有多不愿意说接下来这些话。
“百粤,我有个坏消息,今晚的约会得取消了。‘梅华’最近要成立艺术中心,我跟记者、记位艺术家排了个饭局,结果记错日期,刚才淮文提醒我,我才想起来是今晚。”
因自己的疏忽而搞砸约会,他很懊恼,还重查行事历三次,确认饭局真的是在今晚,才不情不愿地打电话给她。
她静下来,有点失望。 “应酬嘛,也没办法。你去吧。”
“抱歉,我查过行事歷,明晚确定有空,可以吗?”
“其实……”她润了润唇。 “如果你饭局结束不会太晚,我们可以一起吃个宵夜,不必等到明天。”
电话那端静了静,静得她几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当然可以。”她也和他同样期待两人时光吗?离婚六年来,他的心情就属此刻最甜,晚几个小时才能见她似乎变得没那麼难受了。 “我会尽快结束,大概九点左右过去找你。”
说好他应酬后直接过来她的住处,罗百粤放下话筒,吁口气。
初次热恋时,一头栽入,那时她天真地以為真爱无敌,如今心境已被复杂的现实磨得保守,在诸多顾虑中仍想著见他时,她忽然领悟——
感情是发自内心,為何她在向心寻找答案之前,先拿现实状况困住自己?
曾经怨他,对他失望,发誓再也不见他,而重逢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多麼快,对他悸动依旧。剥除了无谓的顾忌,她想著他,感觉一如最初纯净温柔,想著他们几乎永远一刀两断,她轻轻嘆息,连嘆息都美丽。
她想再爱一次,如此而已……


第七章
苏霽人没料到饭局气氛太好,艺术家们高谈阔论直到十一点,他不好打断眾人兴致,正想找理由脱身,母亲大人带著谭雅欣翩然来到。 “我和雅欣逛街经过,顺便上来看看。”王俐云笑咪咪,谭雅欣跟在她后头,浓重的菜香和酒气,让她脸色微微发白。
“其实差不多要散了。”
苏霽人暗暗著急。他抽空打过电话给罗百粤,说明状况,她很谅解,要他来不及就别过去了。
“我才刚到,大家多待一会儿嘛!”王俐云拉著谭雅欣坐下,在座一位纤瘦的短髮美女让她又惊又喜。 “你不是前阵子办展的康卉小姐吗?”
康卉微笑。 “你好。”
“我有去看你的展呢!你每一本摄影集我都有,我最爱阿拉斯加那本——”
苏霽人起身。 “各位对展览还有疑问,叶特助会和各位说明,我有事先走一步,抱歉。”他向两位记者一点头,不等母亲开口阻止,迅速离席。
王俐云嘀咕。 “都这麼晚了,还有什麼事这麼急?”
两个记者互看一眼,其中一位笑道:“该不会是去会情人吧?”苏董事长要他们将焦点放在展览上,可是毕竟緋闻比较容易炒作嘛。
“他未来的老婆就在这裡了,哪裡还有什麼情人?”王俐云搂住谭雅欣肩膀。 “除了雅欣,我不承认别的女人当我家媳妇。”
记者转向谭雅欣。 “谭小姐,几时要和苏董事长订婚?”
“我……”记者满身都是酒味,谭雅欣脸色煞白,吐了。她晚餐没吃什麼,只是乾呕。
叶淮文扶住她。王俐云吓一跳。 “怎么了?不舒服吗……”忽地,她眼底精光一闪。 “你怀孕了?!”
谭雅欣苍白的颊浮气红云,嘬嚅著点头。
叶淮文沉下目光。 “雅欣,你——”话未完,他被王俐云一把推开。
“怀孕怎么不早说!我还拖著你走了一晚上,这怎麼行!霽人也真是的,你怀孕,他一句都没跟我提,也不留这陪你,匆匆忙忙跑哪去?”
“伯母,不是苏大哥……”恶,又吐了。
“我知道,你什麼事都体谅他,你就是这麼善良。”王俐云好心疼未来的儿媳,吆喝道:“淮文,快去準备车,送雅欣去医院!”
见记者猛拍照,她连忙挡住,不让他们拍摄谭雅欣狼狈的模样。 “你们要拍也要看场合——”
等等,这可不是逼霽人结婚的好机会吗?她立刻摆起婆婆架子,大声道:“雅欣不舒服,别拍照了,报导是可以写,我儿子下礼拜要和雅欣订婚了,我给你们机会写这个独家消息,要给我们最大的版面啊!”
***
苏霽人火速驾车离开“梅华”,等红灯时,他打手机给罗百粤,响了许久才被接听。
“百粤,你睡了吗?”
传来很大的哈欠声。 “对啊,你太慢了,我都睡著了,被你吵醒。”
他失望。 “抱歉,拖得太晚了,那我不打扰你——”一阵笑声打断他的话。
“你真好骗耶!说好了吃宵夜,我早就煮好一锅咸稀饭在等你了,你敢不来,我就整锅丢到你家门口!”
他笑了。 “好,我马上到。”
转绿灯,他踩油门,飞驰过深夜的马路。
该带点什麼过去吧?店几乎都关了,卖宵夜的摊子是不少,可泰半是油腻的炸物。经过卖滷味的小摊,他犹豫了下。这个也不大健康,但不买嘛,放眼望去,除了这个,只剩便利商店……
十分鐘后,苏霽人按下罗家门羚,大门很快打开,罗百粤笑盈盈站在门内。 “晚安哪,董事长——”她看见他手裡的塑胶袋。 “那是什麼?”
“呃,我不想空手过来,路上看到滷味摊,就跟老闆买了一把空心菜,又在便利商店买了鲜奶……”看她不给面子地大笑出来,他很窘,带这些果然很蠢。
“干嘛这麼见外啊?我都说煮好稀饭了,你来吃就是了,还带什麼伴手礼。”她接过塑胶袋,嗅到他满身酒气。 “你应酬喝酒了?”
“没有,是身边的人喝了不少。”他跟著她进屋。 “小嵐和妙妙睡了?”
“她们去妙妙同事家玩,今晚不回来了。”想到妹妹出门前再三叮嚀她要‘好好表现’,罗百粤脸颊微热。 “你去洗个澡吧,我去处理青菜。”
她进厨房,苏霽人进浴室,简单淋浴,穿回衬衫和长裤,拎著领带出来,罗百粤已经把青菜烫好,连著咸稀饭一起端到客厅,摆好碗筷。
“烫青菜淋肉燥应该可以吧?淋鲜奶好像怪怪的。”
“别再糗我了。”
她笑,舀一匙肉燥淋上熟腾腾的空心菜,香味混著热气冲开来,千分之一秒内就令他觉得自己是个饿死鬼。她帮他盛一碗咸稀饭,米饭混著玉米、皮蛋、切碎的青菜,清淡鲜甜的香味,他一捧上手,一口气喝掉一半。
“吃慢点,你还在生病!”罗百粤拉他手臂。 “应酬没吃饱吗?”
“医生说我不必忌口,吃得清淡点就好。晚上的菜口味太重了,我没吃多少,老是应酬,吃得也很腻。”
她嘖嘖摇头。 “太好命了你。”说完,她踱回电视机前坐下。
苏霽人这才发现电视机前摊著纸张和麦克笔。 “你在画海报?”
“是做上课用的教材。我以前就有构想,‘耕芽’不要只守在才艺班这块,可以开个双语幼稚国,现在我可以全权处理,今天就和同事商量好,通知有意愿的家长,打算先开个小班做试听课程。这些字母卡就是到时候要用的。”
“不陪我吃宵夜?”
“你吃,我在这裡陪你啊。”
“我以為我们是约好一起吃。”
“我不吃,要减肥。”她悠悠道:“有人说我胖了,不减不行。”
他朗声笑了。 “我说过不介意啊。”
“不行,胖就是胖,你说出口了,我听到了,非减不可。”
他微笑,看她找出一把大剪刀修剪卡片,她穿轻便的居家服,长发随意地扎著马尾,她懒懒斜倚著矮柜,眼光柔和,他问:“心情不错?”
“嗯。”她垂眸微笑。 “想通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
“秘密。”她笑意灿烂,斜睨他的眸光,有不自觉的嫵媚。
他不再问,慢慢喝完稀饭,夜很静,谁家收音机唱著西洋老情歌,客厅角落的立灯,晕黄的光亮著他们的沉默,寂静中流转的心思,细腻缠绵,他凝视她,有一种温柔情绪在胸臆间酝酿。
“结婚前,你几乎不忌口。”
“那时候年轻啊,吃再多也不会胖。”
“现在也没多老吧?”他低笑。 “我们常在睡前吃点宵夜,煮点面或什么的,一面聊天,分享我们一天遇到的大小事,直到入睡。有你在身边,我觉得很安心,好像只要我们在一起,什麼问题都能解决……结婚以后,却全变了样子。”
她耸肩。 “因為你忙著上班,我忙著当家庭主妇啊。何况都结婚了,现实问题多得是,难道还把时间都花在谈情说爱上面?当然要有对家庭的责任感。”
“的确,婚姻的课题不只有爱情,可是婚前婚后有必要分得这麼清楚吗?”
他已领悟,婚姻需要经营。该怎么做?从情人过渡到家人,他们之间的热情从来不减,爱情没有褪色,那麼就是在家人的位置上,他该多帮一把。
“所以呢?”
“所以……你该陪我吃宵夜。”
她翻白眼。 “你就那麼希望我变胖吗?”其实她觉得目前身材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可是经由他的口说出,便耿耿於怀。
“那,吃青菜就好,这是我特地為你挑选的,老闆一拿出青菜来,我第一眼就看中它,它的叶片翠禄完整,有一股鲜甜味道,煮好之后,你看这漂亮的顏色,不愧是空心菜界的王者——”
她噗哧笑出来。 “好啦,我吃啦。一把空心菜你也能瞎扯这麼多。”她挟一筷青菜吃了,他说:“多吃一点。”
她再挟了两筷,他还是要她吃,她忽然怀疑。 “干嘛一直要我吃?该不会你在菜裡放了什么?”
“没有,只是我车上还有空心菜界的王后和王子殿下等著你。”
她大笑。 “苏霽人,你很幼稚耶……”笑到眼泪流出来,她抬手抹去泪,唇上一热,已被他吻住。
她一震,温顺地合眼,领受他的温柔。他的吻如他的人,自製得近乎压抑……吻转深,他侵入她湿暖的嘴,热烈吮吻。他们在她嘴裡调情。她在他舌尖嚐到幽微的慾望,曖昧的幻想,令她轻颤……
绵长的热吻结束,他们都呼吸急促,身躯发烫。他凝视她,鸦黑眼眸更显深沉魅惑,她两颊粉红,吁口气。 “今晚就到这裡吧。”
苏霽人一愣。 “什么意思?”
“我们约好吃宵夜,现在宵夜吃完了,所以你该回去了。”
她挣脱他。他瞇眼。 “我做错什麼吗?”吻得太过火吗?可是她反应良好,毫无排斥。
“没有。”虽然愿意和他重新开始,但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思考,想放慢步调。
见他困惑,表情有点受伤,她安抚他。 “真的,你没做错什麼,你明天要上班不是吗?先回家吧,好好休息。”
她去拿他放在沙发上的外套,被他扯回。
“我不想回家……”他低语,唇再度覆上她,将她压陷在沙发里,她立即回应,娇躯迎向他结实胸膛,双臂环住他颈项,激切拥吻。他想要她,毫不掩饰。她想要他,毫不抗拒。
他褪去她上衣,亲吻她修细的锁骨,大掌滑到她背后,摸索内衣扣带,可只摸到布料——糟糕,是前扣式。他要后退,她却顽皮地扣住他颈项,不让他抬头。
“不准看,就这样解。解不开的话就回去。”还故意压住他环在她腰后的手。
“……”他只能以单手摸索,慾望令他心浮气躁,越急越是解不开,满头是汗,还听见她格格低笑,像淘气的精灵。
“你很拙耶,到现在还学不会……”
她笑,推开他起身,跨坐在他腿上,解开胸口的扣,白腻上身再无遮掩,只餘婚戒在柔媚饱满的曲线上闪耀。
他眼色更暗,他的衬衫早已凌乱,胸膛半裸,他双手搁在她臀后不动,被动的姿态,像个诱惑她享用的性感礼物。
她解开他衣扣,衬衫滑落,裸露没有赘肉的结实身体,他拥住她,炙热的吻落在她胸前,她低喘,意乱情迷。
“霽人,我六年没……”她轻轻发抖。 “温柔一点……”
“我知道。”他沙哑道:“我也等了六年……”
他吻她狂野的心跳,在她肌肤上渲染他的气息,要她完全属於他,就如他也只属於她。
夜更深,情慾正要开始……
***
折腾一夜,罗百粤的感想是——小别胜新婚,久别要人命。
积压六年的感情,加上慾望燃烧得很慢、燃烧起来之后很惊人的男人,累坏了她。
彻夜的缠绵后,他们酣睡,直到天光,太阳越爬越高,罗百粤才在满屋明亮裡醒来,一看鐘,已经快中午。
她全身酸软,不想动,身边的男人还在熟睡,手臂横在她腰上,一隻光裸长腿压住她。她轻抚他脸庞。
“你一点都没变。”关起房门就判若两人。被罩下的男性身躯一丝不掛,沉酣睡顏却像个纯真少年,她在他唇上一啄,起身下床,腰一软,差点滚下地。
她揉著酸疼的腰,嘀咕。 “这算运动伤害吧……”
她进厨房,餐桌上有妹妹留的纸条。
“我带嵐去上课。今天要到‘耕芽’修电脑,顺便帮你请假。三明治做好了放在冰箱裡。”
罗妙靖在电脑公司上班,虽然不是諮询科系毕业,耳濡目染,对电脑维修也颇有心得。
她微笑著揉掉纸条,开冰箱,端出切成小块的三明治,走回队室,床上的男人还维持著她离开时的睡姿。她放下餐盘,走到床畔。
“霽人,该起床了。”推了他几下,他才睁眼,睏意浓浓地望她。 “你上班迟了,快醒醒——”
驀地她的腰间一紧,被他拖上床,他脸庞埋入她胸口,她骇然瞠眸。 “噯,你……”难道昨晚还不够?
“让我再睡五分鐘……”模糊的咕囔从她胸前传出,令她心一揪。
这是他学生时代的赖床习惯,每天早上闹鐘一响她就醒,他总是要多睡一会儿,要她五分鐘后喊他,这个孩子气的睡癖令她无奈又好笑,却在他婚后蜜月归来的第一天,不药而愈。那天闹鐘一响,他立即清醒,她惊讶问他怎麼醒得这麼快,他的回答令她很窝心。
“以前总是依赖你,以后要让你依靠我。”
她不会因為一个无伤大雅的小习惯,就以為他是个没责任感的丈夫,他对自己要求这麼严格,让她感动也心疼。
几秒鐘后,她胸口的脸庞缓缓抬起,朝她崭露一个赧然的迷人微笑,似乎发现自己做了什麼。
她揶揄。 “你今天返老还童了吗?苏同学。”一觉醒来,变回那个大学男孩。
“我梦到我们回到学生时代,吃完宵夜回来,在床上聊到天亮,我刚睡,你就来叫我起床了。”
他揉著额头,失笑,想下床,被她推回床上。
“反正都迟了,就在床上吃吧。”罗百粤端来餐盘,叉起三明治。
他受宠若惊。 “你要餵我?”
“嗯哼,这是今天才有的特别待遇。”
“因為昨天晚上让你很满意?”
她脸红,嗔他。 “你乱说什么?”
“好、好,我开玩笑,别生气。”他乖乖坐好,让她餵食。
“是因為你饮食太不正常,我要监督你,把这些吃完才准去上班。”
“其实早餐我会吃,是午餐、晚餐会忘记,晚上虽然有应酬,食慾不好,吃不了什麼,又容易失眠,睡前得喝杯酒才能入睡。”
她皱眉。
“你饮食不正常还喝酒,会伤身体,要戒掉。”
“嗯,今天起不喝了。”三明治很美味,一口接一口。
“马上就戒?”
“你说不行,我就戒。”
她取笑他。 “这麼听我话啊?对你妈都没这麼百依百顺——”话一顿,她低头,叉子拨弄著盘裡食物。
他注视著她垂下的细密睫毛。她还无法坦然地提到他母亲,他能谅解。 “当了三十多年的母子,我妈的台词我几乎都会背了,你念我的比较新鲜,比较容易听进去。”
“贫嘴。”她笑了,被他拉到身边,面对面。
“百粤,”他看著她眼睛,很郑重。 “昨晚感觉好不好?”
“苏霽人,你变得很色耶。”她连耳根都红了,掐他的腰。
他朗声笑了。 “不,我问的不是那件事,我问的是这裡……”他食指指向她心口。 “感觉如何?”
“很好。”她抿著笑。 “如果你想预定约会,我很乐意接受。”
“那麼接下来的一百年我都订了。”她愉快的模样令他燃起希望。 “我想我们在一起的感觉会一直都这麼好,那结婚——”
“不要。”她后退,像轻盈的蝶,瞬间从他身边飞开。
他拉住她衣角。 “这次我会和我母亲好好商量,彻底和她沟通,在她能真正接纳你之后,我们才来谈婚事。”
“不要。”她还是摇头。
他凝住脸色。 “為什么?你不相信我做得到?”
“有些人天生不合,我和她就是这样吧。你不必勉强。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够了,也不一定要结婚,反正同居的人很多嘛。”
“然后呢?让你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不会的,现在社会风气开放多了,别人要嚼舌根我也不在意,小嵐也很坚强,我们要是再有孩子,跟你姓也无妨。”
“孩子跟谁姓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他激动低喊:“我爱你,想娶你,想要你被人称呼苏太太,想要每天早上这样抱著你,想要你每一分每一秒在我身边,我想成為你的丈夫!”
深爱她,想和她在一起,在她的生命裡佔据更重要的位置,结婚使爱情完满,婚姻就是爱情的一部分,是爱情唯一的结局,当年离婚是不得已,这回他不会再错过。她是他认定的妻子,他独一无二的伴侣,没有名分就是让她委屈,他绝不接受。
“我知道结婚对你来说意义很重大,可是我真的没办法。”这个专情得无可挑剔的男人,令她动容也动摇,几乎要衝动地答应他,但又及时克制住。
说穿了,她不认為他能摆平难缠的王俐云,那麼何苦多伤神?维持现状,享受爱情的甜蜜就好,她捨不得他再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為难,他曾為她承受许多压力,换她為他承担点什麼,她心甘情愿。
她环住他颈项,柔声道:“我也爱你,不会和别人在一起,我们不结婚,至少可以约会一辈子。现阶段,我只能给你这样的承诺。”
***
谈来谈去,罗百粤就是不鬆口,最后她催促他上班,两人各自出门。
苏霽人鬱闷地驾车前往“梅华”,在车裡反省,為什么她不肯?他已保证会好好和母亲谈,他有信心能办到,她反而没有?她不是会记仇的女人,她曾经点头下嫁,就不是真的排斥婚姻——所以她是恐惧婚姻?
是他的错。他懊恼地握紧方向旁,又想,也许是他提得太仓促,和母亲还没有谈出具体成果,就急著要她答应。等他先将母亲那边稳下来,加上他的诚心,对她动之以情,她也不会真捨得女儿一辈子受人议论。
想通了,心情豁然开朗,世界又明亮起来。他路过花店,白色海芋在窗裡晒太阳,日光闪耀著娇嫩雪白的花瓣,像极她慧黠的眼神。他进花店,订了一大把海芋,送往“耕芽”,又订一束繽纷雏菊,送到女儿的幼稚园。
“嗯,我记得。”专柜小姐迎上来,他以手势表示他随意看看,径自瀏览玻璃柜裡的钻戒与项鍊,没察觉对方眼神古怪。
“还有……”
“还有什麼?”一隻镶嵌碎钻的金色手环攫住他目光,想像它扣住伊人,将她上锁,让别的男人一看见,都明白这朵娇花是他的禁臠——他嘆息,还是不够,不论实质或形式,他都想更彻底地拥有她。
“你下礼拜要订婚了。”嗓音僵硬。
苏霽人一愣,脑海浮现只愿意和他约会的女人。 “哪有?”
“昨晚你离开以后,雅欣吐了,是孕吐,老夫人马上认定她是有了你的孩子,刚好记者在场,她就宣布你和雅欣要订婚了……”
他拧眉,见专柜小姐位置上有一份报纸,伸手要来,翻开影剧版瀏览——版面下方登著他即将订婚的消息。 “未婚先上车,如今要补票”的耸动标题,看得他恼怒。
“你怎不阻止?你在现场,又是——”
“我阻止不了,雅欣吐到话都说不好,老夫人把我赶到一边,控制整个场面。事后我跟记者澄清,他们说老夫人是你母亲,消息不可能有错。”叶淮文幽幽道:“你必须亲自出面才能解决。”
“难道你能置身事外?”苏霽人想了想。 “你联络雅欣和她母亲,我把我妈接来,半小时后,在我办公室见面——不,我先打个电话,等一下拟个声明给媒体,然后再分头接人。”
他掛了电话,忐忑地拨给罗百粤。
她看到报纸了吗?


第八章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苏霽人道:“百粤,是我。”
“喔,苏董事长啊!”罗百粤正在写课程规划,扔下笔,揶揄道:“你是来邀‘耕芽’员工参加你和谭小姐的订婚典礼吗?”
“别闹了。”她含笑的嗓音不存芥蒂,显然真的相信他,他这才彻底安心。 “我已经跟媒体发出更正,下週要订婚的是她和淮文。”
“原来孩子的爸是他,為什麼不早点承认?”
他约略将事情解释一遍。 “我希望雅欣可以自己振作,可惜还是拖到最后一刻,瞒不住了才坦白。”
“你也真是烂好人,帮著瞒这麼久。”她故意道:“乾脆你好人做到底,跟谭小姐假结婚,继续掩护他们暗渡陈仓,这样谭小姐不用跟妈妈摊牌,她母亲也会满意女儿有个好归宿,两全其美。”
“不可能,先别说我不肯,淮文也不会同意。一个男人可以在很多方面受委屈,绝不能委屈自己的妻小。而且,我不会娶你之外的女人,唯有你能冠上苏太太的头街。”
她听得满心甜蜜。 “这头衔有什麼好处?”
“一个男人永远的爱与忠诚。”
“咦,难道我不嫁你,你对我就没有爱和忠诚?”
“我投降。要斗嘴我斗不过你。”他马上认输。
她笑了,嘖嘖道:“我还是收敛点好,你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等一下你吵不过我,砍我薪水,我就亏大了。”
她猜得出,一定是因為谭家母女的状况,让他想起自己难缠的母亲,他才愿意瞠这浑水,现在怕她误解,又赶著在第一时间澄清。
她轻快的笑声,令苏霽人心情很好。 “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我在筹备一个艺术中心吧?三天后,上午十一点要举行动工典礼,你和嵐能来吗?妈那天也会到,我希望你们见个面。”
“喔……”她安静下来。 “恐怕不行,我有课。”
“不能请人代班吗?”
“不行,那是新班。”虽然有另一位老师和她一起上课。她续道:“我不是跟你提过想让‘耕芽’转型吗?三天后要办的就是这个试听的班,当天家长会 来,专家都说孩子太早学英文,容易忽略中文能力,我们要针对这一点设计课程,虽然这年头家长都不在乎孩子的中文素养,会读会写会说就好——”
“百粤,这件事很重要,我很希望你能来。”她阐述理念,越说越兴奋,好像完全将他提的事拋诸脑后。
“我的工作也很重要啊。而且嵐要上课,时间不方便。”
“那当天中午总有空吧?你带嵐来,和妈一起吃个饭。”
他的口吻像是命令,罗百粤不快。 “霽人,这件事早上才讨论过,我以為我们有共识要维持现状。”
“当时是我们都要上班,讨论暂停。”
“喔……”她拖长声音。 “所以我并没有说服你接受我的想法,当然你也没能说服我接受你的。”
“我已经和妈谈过,她愿意见面。”
“那我就该谢主隆恩,马上答应?”她忍不住嘲讽。他為什麼不是在请示母亲之前先告知她,而是片面地认定她愿意见他母亲?
“百粤,你有必要这样说话吗?”他知道她对母亲还存有疙瘩,没想到她反应如此激烈。 “我只是希望你们见个面,让她看看自己孙女。”
“好吧,是我太衝,对不起。”她懊恼。 “反正,见面不必急於一时吧,我是真的走不开……”
“如果我给你公假,把课延后,请你带女儿来,可以吗?”
罗百粤瞇眼,正好请喝饮料的会计小姐走过来,给她一杯花果茶,她向对方点头一笑,强抑上升的怒火。 “你连‘请’字都出口,我硬是不去‘出公差’,好像太不近人情了。”
“百粤,我不想强迫你。”
“你现在的行為就是强迫。”他越坚持,她越起反感,这简直像离婚前的状况,他总是要她顺从长辈,他口口声声重视她,却永远将她的意愿摆在最后,她不愿重蹈覆辙。
“我只是希望你带嵐来和妈见个面,你不要想太多。”苏霽人开始烦躁。為什麼事情会变得这麼复杂?
“你老实说,你要我去见她,是不是為了向她报备我们又在一起的事?让她知道我们又在交往了,你又想娶同一个女人?”
“就算是,这有错吗?”
果真如此。她冷冷道:“你对婚姻这麼坚持,是不是我不嫁给你,你就要去找别的女人完成组织家庭的萝想?”
“这扯太远了——”
“是不是我不嫁你,你就不会爱我?”
“百粤,我说这扯太远了!”他快要失去耐性了。
“你告诉我,是结婚重要,还是结婚的对象重要?”
“你不肯嫁我,又怎算得上结婚对象——”喀,话筒裡突然静寂,断线了。
“唉唷!”不小心踩到电话线的会计小姐,赶紧把电话线插回去。
罗百粤愕然。他掛她电话?他掛她电话!认识十年,他头一次掛她电话!
她忿忿地掛掉电话。好,她承认她刚才陷入了某种莫名其妙的顽固裡,她管不住嘴,问题接二连三脱口而出。她不想去,因為这要求太突然,她还没有心理準备去见王俐云,他的不肯让步激起她的坚决反抗,现在她才意识到那些问题有多尖锐,而且她问的方式错了。
她该问的是,是结婚这个形式重要,还是让他想结婚的对象重要——不,也不对,这整个问题就不对,这问题把双方都逼进死路,她太咄咄逼人,就跟离婚前犯的错一样,因為赌气而模糊了事情的焦点,他已经让步很多,她还拿这些刁钻的问题闹他,他一定被她气坏了。
可是他掛她电话,实在太没风度。她心情恶劣,决定继续手边工作,也让脾气冷却一下,他若再打来,他们再继续谈。
然而直到下班,她没有再接到他的电话。
通话骤断的那一瞬,苏霽人也傻眼。她竟然掛他电话?
他起先恼怒,随即后悔。他不该那样回答她,他觉得她的话有语病,顺口反问,想必激怒她了。她应该会明白,他是无心的,就像离婚前最后一次通电话,他愚蠢的直觉反应……他很懊恼,為什么他总在两人关係的关键处表现失常?
他的心意已对她表达得很清楚,他以為她都懂了,她却拿这样的态度对他,让他很受伤。
他打算再拨电话过去,但叶淮文进来通知他,开会时间已到。他只得前往会议室,还特意将调為静音的手机带著。但直到开完会,她都没有来电。
他回办公室,秘书也说她没打电话来。他拨电话过去“耕芽”,得到的消息是她一下班就走了,去接女儿。
她还要气多久?他无奈又不悦,她总是片面判他的刑,不让他申诉,他也有脾气,也会疲累,每一回都是他让步,永远都到不了他想要的结果。
也许,这回他该强硬一点,让她知道,他的底线在哪——
***
罗百粤到幼稚园接了女儿,开车回家的路上,她试探地问女儿,愿不愿意和祖母见面、吃个饭。
如她所料,女儿反应冷淡。 “妈妈去就好了。”
“唉,我现在有点后侮,把当初你奶奶的那些话告诉你。”
“為什么?你又没有骗我。”
“是没错,但是告诉你的时候,我心裡的气还没消,那种不客观的情绪大概也传给你了。血缘这种东西是切不断的,不论怎样她都是你奶奶,我说这话不是逼你接受她,但是,你们迟早要见面的。”
妈妈说的有理,罗嵐想了想,也点点头。
“那三天后的中午,爸爸约我们和奶奶吃饭,妈帮你请假,我们一起去。”
气消之后,她仔细思考,还是决定赴约。她是反应过度了,他那麼期望,扫他的兴太残忍,王俐云又不是洪水猛兽,只要她这两天好好调整心情,吃顿饭不是什麼难事。
回到家门口,她刚停好车,女儿忽道:“爸爸在那边。”
她闻言回头,果然看见苏霽人站在骑楼下,在暮色裡凝望著她。
小女孩敏感地察觉双亲的气氛不寻常,下了车,对父亲浅浅一笑,自己入屋。
苏霽人看著罗百粤。她杵在车旁,没他以為的怒不可遏,反倒显得有点尷尬。他心平气和,道:“今天的要求是我不对,提得太仓促了,应该更早告诉你,让你排出时间。”
他终究是来了。他若是那种忍不得一点气的人,老早就被大堂哥整垮,她急躁易衝动,他温和而坚韧,她缺少的,由他来包容,他们的相处方式一直如此,他唯一的底线就是她爱他,对她唯一的强硬原则就只有婚姻,他难免动怒,但不会意气用事。
他完全不责备她,罗百粤更内疚。 “是我太激动了,可能有点慌吧,你突然开口一定要我去,好像我不答应你,以后我们就分道扬鑣,结果没经过思考的话就一直说出来。”
“所以是我处理得不好,让你误解。”他走近她。
“别再说你错,你这样让我很有罪恶感。”总是这样,他什麼也不怪她,但跟他在一起,她就越来越不懂控制脾气,发完脾气之后又懊悔自己的衝动。 “今天真的是我失控了,你骂我吧。”被他骂几句,她会比较好过一点。
他看著她,唇线轻扬。 “不。我永远都不会骂弥,我要将你的脾气越宠越坏,坏到除了我以外的男人都应付不了你,你就离不开我。”
她愣住,想笑,又感动得想哭。他的心机害她罪恶感更重,又甜蜜得飘飘然。
“其实,我考虑之后,决定要去。”
他一怔,她续道:“大概是第一次婚姻让我怕了,那时候我答应得太快,这次就想放慢脚步。我没说绝对不嫁给你嘛,只是想暂时维持现状,多点时间考虑,也调整自己的心态,感情不变的话,将来还是会和你定下来……”
她困惑地顿了下。 “奇怪,為什么我觉得这些话很耳熟?”
“因為十年前,你也说过类似的话。”说法不同,心意却一致,他眼底闪耀喜悦光彩,他以為只有自己是耐心等待的一方,原来她和他同样慎重,甚至比他顾虑得更周全。
“有吗?我不记得了……”被他牢牢抱住,她不再言语,静静环抱他的腰,脸庞贴在他肩头,感觉他轻轻吻著她额上髮丝,忐忑一下午的心思,在彼此怀中找到安定。
“我们认识十多年,有一半的时间没在一起,依然认定彼此,这已证明我们是天生一对。”他很篤定地宣布。
她抿著笑。 “关於试教的课,今天下午我和另一位资深老师商量过,她答应代我上场,不过当天所有教美语的老师都会在埸,我还是要看课程走完一半才能走,会晚点到。”
“没关係,我会在台上,你一到会场我马上会看到。”
“既然来了,一起吃晚饭吧。我冰箱裡有空心菜军团,想不想校阅一下?”
他笑了,让她拉起他手,一同进屋。
***
开工典礼当天,罗百粤很早就起来挑衣服。她打算穿得轻便一些,问妹妹的意见。 “穿牛仔裤直接过去,会不会太随便?”
“不会,又不是正式宴会。”
“或者带一套洋装去换好了?”拿起鹅黄洋装,在镜前比来比去。
“嗯,也不错啊。”
“还是带套装好了……”她开衣橱,东翻西找。
“你那麼晚到场,其实没人会注意到你啦。”罗妙靖打呵欠。 “你只是跟前任婆婆见面,不是又要嫁了,别这麼紧张。”
“我没有紧张……好吧,是有一点。”这几年她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也更稳重成熟,但一想到挑剔高傲的王俐云,胃部还是有抽紧的感觉。不过,她已尽量释怀过去的不愉快,届时会将场面处理得漂亮,不让夹在两个女人间的他為难。
最后她选了端庄的粉色上衣,搭配牛仔裤,出门上班。
试教的稞程很顺利。罗百粤去接女儿时顺手买了份报纸,谭雅欣与叶淮文的婚事餘波荡漾,苏霽人的声明说是长辈误解,新郎其实是部属,太过平淡,媒体 自行加油添醋,猜他遭到背叛,為了顾全顏面才编出这种理由,又说他要开除下属,取消与‘妮妮’麵包店的合作,报导得天花乱坠,比事实更精彩。
艺术中心的地点在小工业区。因為產业外移,大部分厂房废置,‘梅华’选中一家纺织公司的厂房加以改造,希望将文化气息带入此地。
罗百粤到达时,苏霽人的大伯正在致词,媒体、艺文界人士坐在台下。苏霽人也在台上,看见她们母女现身,他牵起微笑,用喜悦的眼色和她们打招呼。
她带著女儿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台上还有几位‘梅华’董事,不见王俐云。
王俐云坐在第一排,看著苏家大伯结束致词,另一波掌声将她儿子迎上台。她儿子今天穿蓝灰色西装,堂堂‘梅华’董事长,英姿颯爽,她好骄傲,看她的儿子多麼出色!
记者抢著发问:“董事长,谭小姐快和你的特助订婚了,你有什麼感想?”
苏霽人对八卦很不耐烦,淡淡道:“祝福他们。”
“你会不会觉得谭小姐辜负你的心意和栽培?”
“不会。”眼光掠过台下眾人,望著最后排的一大一小。 “从以前到现在,我只爱一个女人。”
他的眼光中似有深意,罗百粤会意微笑。王俐云则轻哼一声,从眼角偷覷四周,寻找罗百粤踪影。
苏霽人续道:“刚才我伯父已经说过对这裡的规划,完工后将开放给艺文囤团体做為练习与表演的场地,收取的费用则用来成立基金会,赞助艺术创作。这地方是我的构想,所以最后,由我来解释為什麼会有这个念头。”
他顿了顿。 “在座很多人都知道,我并不是一生下来就在苏氏这个大家庭,有一段时间,我和母亲相依為命,我们的生活不宽裕,她去坚持我至少该学一项才艺。我选了钢琴。她说,穷是一时,人格的陶冶是一世……”
王俐云听傻了,心臟怦跳。儿子怎麼突然提到她?
“她让我明白,坚持有意义的事,不必问报酬或结果,就像各位坚持艺术创作,坚持理念,不管有没有人為你们喝采。这裡的灵感来自我母亲,也以她命名,‘云俐会馆’,献给所有择善固执的人。”
在掌声中,苏霽人望著台下的母亲。 “妈,没有你的辛苦,就没有今天的我,动工仪式应该由你主持。我爱你,在这世上我最爱的女人就是你,我不能代替爸的位置,但我会陪你一辈子。 ”
掌声如雷,王俐云当场飆泪。唔,好感动!儿子从来不会甜言蜜语,竟然在公开场合真情告白,句句打中她心坎,她哭了,哭到不能自已,眼睛红了,鼻头红了,妆全花了,心甜得一塌糊涂。
身边人拱她上台,她慌张拒绝。 “不行啦,我这样子不能上台……”还是被硬推上台。
罗嵐遥遥望见上台的人,吓一跳。她凝视著,反覆确认,果真是最近和她诉苦的婆婆。她就是她的祖母?
司仪小姐给王俐云一把铲子,要她铲一下台中央的沙土,做个动工的象徵。她眼泪一直掉,拿著铲子的手在抖,铲不起沙土。
苏家大伯笑她。 “俐云,你也有今天啊!”
几位叔伯也笑。 “霽人,帮一下你妈。”
苏霽人应声,先取手帕替母亲擦乾泪水,王俐云连连跺脚。 “你為什麼在这裡讲这种话,害我哭成这样,大庭广眾的能看吗?”见记者涌上来拍照,她忙遮脸。 “不要拍啦,很难看——”
看母亲要面子,苏霽人失笑,先遮挡媒体,替母亲擦乾眼泪,帮著握住她发抖的手,铲起沙土,闪光灯立刻此起彼落。
罗百粤跟著鼓掌。她是猜到苏霽人要对母亲说些特别的话,没想到效果如此震撼。望著那位被家人环绕、满面幸福笑意的贵妇,她也微笑,这位总是不安的母亲,似乎终於得到安全感了。
叶淮文穿越人群,走向她们。 “夫人、小姐,老闆请你们先回家,他和老夫人随后就到。”
“好。”罗百粤挽起女儿小手,才注意到她脸色不对。 “嵐?”
罗嵐闷闷地问:“上台的那个婆婆,就是奶奶?”
“嗯。”她以為女儿是為了祖孙会面而紧张。 “别怕,我会在你旁边。”


第十章
典礼结束后,苏霽人驾车载母亲回家。
王俐云问道:“你说那些话,是不是為了让百粤再嫁进我们家而铺路?”
“纯粹是有感而发。百粤让我反省,你和她对我都一样重要,我对她能坦然表达感情,对你却从来没有表示过,我才想试著说出来。”
或许和苏家严谨的家风有关,对身為长辈的母亲,他有孺慕的感情,却以理性压抑,对罗百粤的热情则不受拘束,感性奔放。
“这不能怪你,你的个性从小就是这样,不多话。”
“我以為让你衣食无忧,就是尽到我的责任。你和百粤处不好,都是我没有扮演好沟通的角色,让你常常生气,甚至病倒,我在為人子、為人丈夫两方面,都太失败。”
儿子这麼自责,让王俐云不舍。 “话不是这样讲,我跟百粤才见过几次,你就急著结婚,我当然会排斥啊!其实……我也不是那麼讨厌她,有时候她让我一下就没事了,可是她偏偏要跟我争,我就你一个儿子,养到这麼大给她当老公,她让我耍一下婆婆的威风又不会少块肉。”
“这话一般好像是用在女儿身上吧?”苏霽人忍俊不禁。
“唉唷,懂意思就好啦!”王俐云很苍桑地嘆口气。 “有个小女孩跟我说了些话,让我想开了。我这把年纪了,你非她不可,现在就算碍著我在不娶,等我走了照样把她娶进门,我白白少了几年过婆婆的癮,太不划算。”
“被说这种话,你长命百岁的。”苏霽人听得好笑又感伤。那孩子是谁?真该感谢她让母亲想通。
“总之,你想娶,我不反对了,儿子生不生也给你们自己去解决,我生了你,对苏家和祖先已经有交代,你自己的交代,你自己看著办吧!”呼,把甸在心头的事情一股脑儿交给儿子,感觉轻鬆多了。
“我知道。等会看到你孙女,你一定会喜欢她。”
“她能有我遇到那孩子的一半可爱,我就满足了。”
“保证比你遇到的小孩更可爱。”头一次对母亲展露温情,没想到她态度鬆动这麼大,苏霽人很感慨。倘若他早些做这件事,他们就不会兜这麼大的一圈。 “妈,我爱你。”
“知道啦,不要掛在嘴边。”王俐云装酷,心裡甜滋滋。
天气晴朗,阳光在柏油路面闪耀,苏霽人胸口充满暖烘烘的幸福感,他一面对母亲描述女儿的聪慧伶俐,一面想著已在家中的爱妻——这一生他的妻子只会是她,不作第二人想。很快地,他会让她重新冠上苏太太的头衔。
回到家,苏霽人迫不及待地进客厅,罗百粤正在和管家聊天,看见王俐云跟在儿子后头进来,坐在沙发上的她立刻站起。
“苏妈妈,好久不见。”罗百粤面带微笑。先前只是远远望著,现在近距离看到王俐云,让她惊讶,她明显苍老了许多,瘦小了许多,记忆中强势的妇人,已是孱弱老人。
“嗯,好久不见。听说你现在在才艺班当老师。”虽然说得宽宏,王俐云还是有点芥蒂,态度戒慎。她环顾客厅,没看见小孙女。
“那边工作时间很弹性,太忙的时候其他老师会帮忙带孩子,所以一待下来就不想走了。”
“你忙不过来,可以说一声,霽人也很愿意帮忙的。”
“霽人工作也忙,就不想麻烦他了。”
“你没动用赡养费对吧?这是霽人的心意,想尽爸爸的责任,就算不在一起了,孩子还是你们两个人的,不要分得这麼清楚。”
这种训秸口吻,很容易引燃战火,苏霽人刚想插话,却听罗百粤乖巧应声。 “我知道,之前是我太好强了,以后不会这样。”
苏霽人好惊讶。她今天吃了什麼药,这麼温驯?
王俐云也觉得自己口气太衝,没想到对方反应这麼温和,顿时愣住,听罗百粤问:“你身体还好吗?”
“老了,越来越糟。”
“我跟同事问了一些药膳做法,都是补身体的,刚才已经跟管家说了,妈——”习惯的称谓溜出口,她顿了下,也不更正了。 “你要保重。”
一声“妈”触动王俐云,红了眼眶。和儿子的一番话改变了她心境;心境一变,从前看不顺眼的女人忽然变得柔眉善目,她释出的一点善意就让她感动,两个女人就这麼聊起来。
苏霽人静立一旁。他猜想过她们见面后可能的火花,预先想好化解的招数,但一招也没派上用场。她们的对话虽然客套居多,但气氛温和,和从前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
“你不是带女儿来吗?她在哪?”王俐云问道:“叫什么名字?”
“她说要到后面院子去看花。她今年五岁,叫罗嵐,”罗百粤已经和女儿聊过,“她说和你曾经见过面。”
“哪有?”
“她说在幼稚园附近遇到一位婆婆,两个人常常聊天,刚才在动工典礼,她看见你上台,认出你了。”
刚说完,罗嵐便进来了。
“那个幼稚园的小女孩就是我孙女儿?!”王俐云惊喜万分,小女生今天穿米白洋装,长髮梳辫,像精灵般优雅无瑕。她乐了几秒才想到——
糟糕,现在小女生不就知道她当初骂得很过癮的,是她的母亲……
“爸爸。”罗嵐走到父亲身边,唤了一声,接著向祖母点点头,却不开口。
那眼光像有无数疑问,又不露情绪,看得王俐云头皮发麻。
罗百粤道:“妈,嵐说她有话和你说,我先和霽人进厨房去切点水果,你们慢聊。”
“我不能听吗?”苏霽人察觉祖孙俩之同气氛诡异。
“她们要说悄悄话,你别听。”罗百粤戳戳他肩头,对王俐云道:“妈,我是可以用母亲的权威,逼她听话,但我们会衰老,孩子会长大,一味用权威管教孩子,迟早会管不动,所以我和小嵐的相处方式是沟通,不要把她当成小孩子敷衍,好好地谈。”
她对一老一小微笑。 “就这样,你们谈吧。”她拉著苏霽人进厨房去了。
王俐云无措地坐在沙发上,看孙女在她对面坐下来,不说话,让她很有压力。她硬著头皮开口:“你要和我说什麼?”
小孙女沉稳冷静的神情像极她儿子,她儿子向来由著她颐指气使,一切她说了算,但小女生显然不来这一套,说要沟通,要怎样沟通啊?她只会拿玩具哄妯娌的孙子们,逗他们玩……
罗嵐细声开口。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妈妈,也不喜欢我。”
“那是以前,我刚才和你妈聊天,还挺不错的。”王俐云尷尬。 “而且,我没说过不喜欢你——”
“妈妈说,我奶奶只想要孙子,可是我是女生,你一定不喜欢我。”罗嵐抿了抿嘴。 “反正我也不喜欢你。我喜欢在公园和我说话的婆婆,不喜欢奶奶。”
“嗄?”老人家的玻璃心碎裂成片片,又矛盾地存著一丝希望。
罗嵐小小声道:“妈妈和妙妙姨都很爱我、很疼我,可是有时候,我还是以為自已是坏孩子,爸爸和奶奶才会不要我。后来爸爸告拆我,他不是那样想的。我知道,没有人要的感觉很痛,痛得想哭……”
“我……”王俐云眼眶已歉疚得泛红。这孩子看似豁达,其实小小心灵质疑过自己的存在,令她心疼。
“所以我也知道,你以為我爸爸妈妈不要你的时候,会很难过。我还是不太喜欢奶奶,但是我喜欢婆婆。像妈妈说过的那样,我在公园遇到婆婆;心里长出对婆婆的爱,我会努力把它变成对奶奶的爱。”
她微笑。 “虽然我不是你想要的孙子,不过或许有一天,你会喜欢我。”
王俐云几乎哭出来,伸手越过桌面,握住小孙女的手。
“我现在就很喜欢你……”这孩子心胸广阔,将来一定会成為一名高雅美好的女性。
“那我可以问问题吗?”得到老人家首肯,罗嵐发问:“妈妈说你坚持要她生儿子,為什麼你比较喜欢男生?”
王俐云擦了眼泪,道:“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传统上就是由男人领导整个家,我才会希望你爸妈生个儿子啊。”
“為什麼是男人领导整个家?女人不行吗?”她们罗家三个都是女人,照样生活得很快乐啊!
“跟行不行无关,传统就是这样,传统以男人為主,传给他的儿子、孙子,代传一代——”
“可是妈妈生的小孩,不一定是爸爸的啊!”
走廊那边突然传来噗哧一声,罗嵐愕然望去,随即又悄悄无声。
王俐云没听见,因為她张口结舌,太震惊。
她瞪著小孙女,半晌才懂了,这是小孩子看多了社会案件的无心之语,不是在暗示父亲戴了绿帽。
“那是例外,我说的是一般状况。不过现在有很多家庭是靠女人撑起来,男人的地位不像以前那麼重要了。”
罗嵐嗯了声,小脸若有所思。 “所以你不是比较喜欢男生。我在想,你自己也是女生,应该不会讨厌女生。”
“当然,其实男孩子吵闹粗鲁,我比较喜欢孙女……”
祖孙俩一问一答,气氛还不坏,躲在楼梯间偷听的苏霽人和罗百粤才安心了。小女儿刚才那句爆炸性的话让两人当场笑出来,苏霽人越想越啼笑皆非。
“你怎麼教她的?这种话也说得出来。”
“她大概是从新闻上看来的。”
他开玩笑道:“她该不会是在暗示我什麼吧?”
“不信的话,去验DNA啊!”罗百粤白他一眼。
“不必了,她发问的表情很像我。”当初那问题然他惭愧内疚,到现在还心有餘悸。 “我以為她很在意妈要孙子的问题。”
“我一开始也担心她会吵这件事,但她不是小心眼的孩子,她会努力了解对方的想法,真的要反抗,她也会用积极的方式,例如在课堂上求表现,来证明她的优秀不输给男孩子。”女儿又乖又聪明,当妈的好得意。
“你把她教得很好。”
她轻哼。 “这句说过了,换句有创意的吧。”
“想不出来,脑力都在刚才致词的时候用光了。”他低笑。她今天穿合身牛仔裤,更显腰细腿长,曲线曼妙,背影赏心悦目。
“是啊,你的致词可真精彩,‘最爱的女人是母亲’——”
“上一辈的女人,我最爱我母亲。小一辈的女人,我最爱小嵐。终生伴侣,我认定是你。”
“太巧言令色了。”她嘖嘖摇头。
他自背后圈住她腰身,亲吻她耳后。 “刚才你和妈说话的口气,好温柔。”
“现在我比较懂老年人的心理了,有时候他们像小孩,不想听你讲道理,而是嘴要甜,哄到他们开心,让他们觉得受重视,在人家眼裡有分量,再来说什麼话,他们就比较听得进去了。”
“非常有同感。”他低笑。 “回来的路上我和她谈过,她已经不反对我把你娶回来。”
“一句你爱她,她就被收买了?”耳畔,他灼热的呼吸害她发软。 “可是我不记得你曾经向我求婚耶。”
“嫁给我,百粤。”立刻补上。
“嗯,我不太想嫁耶。”
“……”
背后男人此刻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她窃笑,忽然手腕一凉,被一隻精巧的镶钻金色手环无声无息地扣上。
“你一定要嫁给我。”他沉声宣布。 “上次用戒指锁不住你,这次用大一点的。”
“餵,哪有人这样强迫的……”唇被覆上,言语被吞噬,她软在他怀裡,他的气息令她晕醉,她嘴上不肯,热情嫵媚的肢体已经同意。
“她们大概还要聊很久,先去我房间吧。”被赏白眼,苏霽人轻笑。 “只是想让你看看我房间没什麼更动,和你离开的时候一样。我昨天把那套印松针的床组铺上去。”
“那套还在?已经旧了吧?”
“破了也不会丢,因為,我算过日期……”在她唇上浅啄一记。 “小嵐应该是在上头有的。”
“你干嘛算这个啊……”她脸红,被他拉上阶梯,声音细碎,悄悄攀上楼梯顶端,隐入大宅深处,情人的细语被风吹散、飘落,小黑猫在窗台上晒太阳,薰风拂过它鼻头,它嗅了嗅——今夏的风,带著幸福的香气,甜如蜜。


尾声
苏霁人下了决定,在重新将罗百粤娶回家之前,得先完全解决母亲与她的相处问题。
他想出一个方法,很快就有应用的机会。
自从孙女愿意开口喊祖母,王俐云就天天往罗家跑,带一堆精致衣物,将小女孩装扮得俏丽甜美,带着她出席社交场合,四处炫耀,巴不得全世界都知 道她有个可爱的孙女。罗百粤不喜欢女儿如此奢华,王俐云却认为女孩子就该打扮,两个女人意见不合,开始有火药味。苏霁人知道了,对母亲说:“这点我同意百粤,小孩子应该朴实一点,而且治安不好,让人知道她是苏家的孩子,不太安全。”
“当奶奶的疼孙女儿,给她打扮,有什么不对?我没让媒体拍到她,除了我们的亲戚朋友,外人都不知道小岚的长相。”
“妈,我希望这事听百粤的。”
王俐云气嘟嘟的。“为什么要听她的?”
母亲的反应按照他的预测发展,苏霁人不动声色。“因为百粤的看法有道理。其实你是希望岚融入我们的社交圈,带她见世面、开眼界,是为了她好。”
“对啊!”句句打中王俐云心坎。“百粤想太多了,我又没恶意。”
“这样吧,我去跟百粤谈,她如果不肯让步,你为了我忍耐一下,别和她吵架。事后你可以骂我,把气出在我身上,她跟你吵多久,你就骂我多久,你每骂我一分钟,我帮你存一万块。”
“嗄?”听起来真匪夷所思。
“存到一定数目之后,我带你出国。你不是想去日本玩吗?我请假,用这笔挨骂基金陪你出国。”
儿子忙于事业,从来没空陪当妈的出门旅游,如此慷慨的条件让王俐云眉开眼笑。“干嘛骂你,又不是你的错,换算她骂我多久就好了。”
“我就知道你很明理。”他叹息,佯装忧心忡忡。“我会这样做也是为了小岚,家人老是吵架的话,对孩子的心灵和人格会有不良影响。”
“这我知道,我也不爱吵架嘛,百粤肯让步的话,我也不会跟她吵。”
对罗百粤,苏霁人说:“岚很漂亮,妈想炫耀也无可厚非。”
罗百粤振振有辞。“那也要节制一下,岚年纪还小,不需要太早接触复杂的社交圈。”
“是你不好,把岚养得人见人爱,让妈一秒钟也拾不得让她离开视线,逢人就夸她。”他乘机偷个吻。“这个小丫头完全遗传你的美貌,将来不知道会害多少男人像我一样,为你着迷,求婚失败无数次,还是守着你不变心。”
“灌迷汤没用的。”罗百粤的语气不买账,嘴角的浅笑却醖满愉悦。
“我很担心,你们老是吵架会影响岚,她会以为婚姻就是这么可怕。”
“哎,我们现在没有婚姻关系喔!”她更正,但其实自己也警觉到,不能再用从前那种方式和王俐云相处,会带给女儿阴影。
“这样吧,我去和妈谈,她如果不肯让步,你为了我忍耐一下,别和她吵架,每一次她骂你,你就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任何事我都答应。”
“任何事都行?”
“任何事都行,就算你狠心逼我这辈子不准向你求婚,我也会答应。”
“胡说八道。”她笑啐一口,有点心动。
“即使是只能在房里说的,甚至你说不出口的……”暧昧地停顿。“我也绝对配合。”
“我不说你怎么知道?”她美眸流转着光芒,开始盘算某个在心底潜伏许久的绮色构想。
“心有灵犀啊,我早就知道,你想要……”附在她耳边,低沉呢喃,直到俏美脸庞染满瑰丽红泽。
最后,苏霁人串通女儿,在两个女人气氛不对时,立刻摆出一副担忧害怕的表情,女儿非常乐意与他合作。
就这样,罗岚在明牵制,苏霁人在暗协调,捏掉一点棱角,补上一点糖蜜,罗百粤和王俐云的相处模式被潜移默化,两人都避免当面吵架给孩子看,都在等对方先点燃战火,结果就是两人之间火气越来越少,苏霁人提出的罚则竟然没一次派得上用场。
为了奖励她们,他抽空带她们到欧洲游玩,罗百粤绝佳的外语能力,让王俐云血拼时得心应手,心情大好,连带对准儿媳好感倍增。
而她精打细算兼“人人有份”的血拼方式,让罗百粤想到过世的母亲,购物时一定想到每个家人,当她喜孜孜买下三套尺码不同的女装,要她和女儿穿上,三个打扮相同的女人一起逛街,还带了一套要给生病无法出国的罗妙靖,她头一次在准婆婆身边有了亲情的归属感。
只被赏了一顶遮阳帽的苏霁人,一路微笑。
出国旅游是满足母亲的期望,回家之后,为了慰劳准太座辛苦当翻译,他空下苏家大宅,遣开所有人,精心怖置了一个浪漫夜晚,彻底满足了她那些说不出口,他也非常激赏的幻想——在床上与其他地方。
夏季走了,秋季也落幕,两个女人的气氛越来越和谐,大吵老早就没了,斗嘴只当作调剂。王俐云老早就默许儿子的婚事,但苏霁人屡次求婚,罗百粤总是不点头。
刚入冬时,苏霁人南下开会半个月,一回来就直奔罗家。罗百粤始终没有搬入苏家,两人约会时,轮流在对方家中过夜。
热烈缠绵过后,罗百粤才宣布一个好消息。
“你怀孕了?!”苏霁人惊喜,随即吓坏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知道的话会温柔一点。”他急忙要检查她。“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谁像你那么没节制,我可是很小心。”罗百粤慵懒地趴在枕上。“妈和岚都知道了,说好要给你惊喜,所以瞒着你。她一知道我怀孕,就去抓中炖汤,给我补身体,我很怕中药的味道,又不好意思拒绝,后来岚看我喝得愁眉苦脸,说要帮我喝。”
她嘻嘻笑。“那可是安胎的中药,一个小女生说要喝,可惜你没看到妈当时的表情。”
“结果呢?”想像那情况,他也好笑。
“你知道岚很会追根究底,她当然同问什么不能喝,妈说那是给我和肚子里的小孩滋补的,她又疑惑地问,她不算小孩吗?后来妈就吩咐中药店把材做成药丸,免得岚真的哪天把药汤喝下肚……”她笑到说不下去,忽被他抱住。
“我要当爸爸了!”他满心欢喜,心爱的女人正孕育着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他抱紧她柔软身躯,充满怜惜和感动。
“不是早就当了吗?”她笑,温柔地抚着他发丝。“我还有个消息,根据将近半年来的相处,我再度肯定,你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所以——”
“所以?”他眸光闪动。
她伸出没有任何饰品的左手,含笑不语。
他解开她的项链,取下戒指,抵在她指尖前。“你愿意嫁给我吗,百粤?”
“我愿意。”她吐出他这一生听过最甜美的三个字。
戒指滑入手指,套牢到底,他额头抵着她的,嗓音沙哑热烈:“请允许我亲吻新娘。”
她漾开笑,柔唇主动吻上他,夜色里,交换爱的誓言,这一次是真的永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