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从热河回京之后和珅便被皇上授正白旗正都统,领侍卫内大臣。如此无功受赏震惊朝野,却再无人敢有异议。
“你的功劳,别人不知朕却是知道的。”
和珅明白皇上说的是他追查新教遗匪之事。自从他回来,皇上侍他尤比之前更为疼爱——这无心插柳之举让和珅异常欣喜。
然而欣喜之中,总有一件事梗在他心头。盘绕不去。
这日和珅如常处理军机处事务——都是一些不什紧要小事,他随意勾划几笔就将则子堆置一旁,很快纸张已经高至眉处。
今日是孩子周岁,冯氏特意叫了呼什图来请他回家。
想起孩子那幼稚而纯真的笑脸,用他仍然不甚准确的发音呼唤自己,和珅便忍不住地满面笑意——今日处理完这些事务,就去跟皇上请假吧。
心念才一转,目光却被下一张奏则吸住——这是?
……
弘历桌上正摆着一道奏章。
那送则之人已经离去,他临走的话却仍历历在耳,声声击中弘历内心,震动龙颜。
“来人!”猛一击桌面,连桌上物具全都喳喳作响,“立即命吏部彻查此案,朕要十日内得到回报!”
那小太监已经多时未见皇上震怒至此,惶惶应了声喳,急急退出。
“……以上为富勒浑在任闽浙总督时受贿大概,而其自身贪赃之外,还任其手下违法妄为:迁任两广总督时,泉州知府贿其手下殷士俊金叶五十两;其另一手下李世荣向沿途经过州县官吏共索取白银一千七百余两。此事确凿,连同证言一并呈上,请皇上明鉴。”
……
“皇上,臣以为,奏则上书皆为富勒浑离任时所受贿赂。反观知,可得其在任时贪赃之实。皇上一直鼓励清廉之风而严惩贪污之事,而富勒浑竟视皇上明令而不见,身为督抚却以身试法,更让其所管境内百姓不能得到皇上恩泽,不明皇上大义。若所奏均为实情,其罪当诛。”
则上所奏之语与送则之人所禀之话一直在弘历心头环绕,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这贪污之风若不能止,君威何存!
在皇上严令之下,富勒浑、殷士俊、李世荣三人很快被查证据确凿押送入京暂缉天牢待审——这三人本都是富贵骄纵惯了,几时受过牢狱之灾,几日过去已是灰头土脸连呼爹唤娘力气也没有。
这天三人又呆看着狱头跟几个守狱兵喝酒,本来那廉价烈酒是他们看看都嫌污了眼之物,此时却难以想象地飘散出浓烈酒香,溢满这不见天日之地。
正望得眼珠掉落之时,那已经有七分醉意的牢头像是忽然发现他们,拿起酒坛摇摇晃晃走来:“督抚大人,您是不是也想喝上一口?”
听到这话富勒浑眼里冒出光来,扒在木栏上连连点头。
“好说,一口酒一两纹银。”牢头将坛口伸至他嘴边,那浓香却一闪而过,只惹得富勒浑更为嘴馋。
“这价钱不贵吧?督抚大人。”牢头哈哈大笑,富勒浑身后殷士俊不由恼怒——
“胡说什么!一两纹银只怕能买几坛子这样的破酒了!”
“哦?”牢头转脸看向他,“这位大人,现在酒涨价了,一两纹银一滴。”
“你……”另一边李世荣刚想开口已经被泼了一身,呛得直咳嗽。
“牢头我今天心情好,家里鼠娘添了一窝鼠崽子,免费送各位大人一坛好了!”牢头看看手中见底的酒坛,“唉,可惜了一坛好酒……”
“你不要欺人太甚,虽然某人今天身在牢中,但你可知,办案的阿桂大人乃是我亲戚,另一位雅德本是我原手下官员——他日我出了这里,你可知自己会有何等下场!”富勒浑被淋得一头一脸酒水,恨得牙根都在发抖。
“哎,督抚大人,小人好怕啊……”嘻笑着的牢头嘴上这般说话,脸上却丝毫没有惧意。
“知道怕还敢笑!”连喘了几口大气终于止住咳嗽,李世荣怒火冲天地指着那酒气满身之人,殷士俊也在一旁帮腔。
“哎哟——各位大人请息怒啊……”牢头手只一挥,那边几个看戏的狱兵们都嘻笑着起立,很快几只长长木棒朝栅栏里胡乱捅入,打得那三人抱头乱窜,开始时还能威吓地叫几声你不要命了,到得后来,只顾得上哭爹骂娘,而最后竟只剩微弱呻吟。
牢头叫声停,那棍棒之刑终于结束。
“三位大人,小的招待可周道?别管你家里有谁,只看送你进来的是谁。老实跟你讲,你们都是死定了!”
一声吆喝,几个狱兵又随着牢头大摇大摆地坐回了桌旁。不多时,嘻笑声再次地传开。
……
如此过得几日,便开始堂审。本以为那阿桂雅德再怎样也会念得旧情放他三人一条生路,谁知家人送来的消息都是不但是送去礼物遭拒,连面都不曾见到。一堂审下来已经是物实人俱,判斩决,下刑部狱。
三人都甚为绝望,其中李世荣年纪最轻,忍不住痛哭出声。
而正在哀叹之中,狱外忽传和大人到,三人不明情况,均是吓得脸色泛白。
那进来的大人倒是声色俱缓:“三位不认得和某了么?”
如此熟悉的悦耳之声!
还是富勒浑最胆大,勉强抬起头来,不由呆在那里——好一张无限娇媚的脸庞!
“你是……和珅?”少年时他已是美得让人难禁,而此时再见他,竟是比之前更多了一分媚——明明是个男子,却偏如此惑人!
“哎,难得富勒浑大人还认得出和某。”那样一个寻常笑容却几乎让富勒浑忘记了浑身疼痛,殷士俊和李世荣也闻声抬起头来,面露欣喜之色。
“和大人,请您念在旧日同窗份上,拉兄弟一把——此恩此德,兄弟今生难忘啊!”
听到这话,和珅眼中杀机一闪而逝,面上却仍是一贯平和:“那是当然的,和某对三位从前的照顾也是难忘得很呢。”
那三人自是听不出和珅的弦外之音,都是大松了口气,看向他的目光充满重生的感激。
“对了,说起来,从咸安宫官学毕业,同窗们就各奔西东。和某只顾了自己,却疏乎了旧情——那韦玉兄此时在何处高就?”
“啊,和兄,韦玉他早两年已经随着返乡老父一起回去了老家——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眼光短浅得很,摆着那样平顺官途不要,错过了再见和兄的机会啊!”李世荣讨好地谄笑着,抢在另两人之前回答。
“是吗,”和珅眼中又是光华一闪,“人各有志吧。”
……
轻风拂动宫中帏纱,朱色绸缎漫天飞舞。娥吟喘息不断,躁热充斥金黄宫殿。
较美酒沉醉,较糜香引人。这般迷惑人心之尤物,确实存在即是错,是上天送来的毁灭。
“怎么今天如此主动?”禁不住把手指插入那不断喘息的艳红唇瓣中,立时感受到他潮湿温热的吸吮——那微睁的凤目中满溢引诱星光,粉色肌肤亦完全舒展待人疼惜。
“……朕见过天下美女,却没有哪一个像你这样懂得诱人,无怪乌喇那拉氏要说你是妖孽,连那些妃子们也在背后叫你狐精——来,你告诉朕,你到底是不是妖精。”
灼热呼吸骚动着耳廓颈顶,那些不断深入的抚摸引起身体阵阵痉挛;眼中是泪光蒙蒙,脑里无比躁热晕旋,偏偏弘历一定要他作答,禁不住发出欲哭的撒娇呻吟。
“好……朕就当你是承认了——朕一个人的妖精。”
……
不知从何时开始,云雨过后弘历不会再回寝宫,而是搂着他一直睡至天明。有时起得迟了,侍女们慌乱中亦会把他们的衣物弄错。事后那侍女吓得连连称自己该死,弘历却意外地并未动怒。
皇上宠他,级级升官时时加赏。他说的话,三分道理皇上就当八分来信;他提的议,十次里九次照准。
这已不是一个“宠”字能写完,和珅明白,却不想深究。他可以持宠而骄傲视天下,可以借此完成一生钱与权目标,然却渐渐对这样的情感难以负荷。
表面迎俸他是轻车熟路,顺从或有意引诱他能将弘历治得服服帖帖,他唯一不能掌控的,是自己的心。
只是对于这一点,他始终视而不见——所有与钱权无关之物,都不需存在这具糜烂躯体之中!
……
“想什么呢,还没回过神来?果然是太辛苦了——明日太后请了戏班来,你就不用办公,随朕好好休息吧。”耳边传来的低语让和珅从思絮中清醒——
“谢皇上。可是,皇上,明日戏班来是演给太后妃嫔们观看,大臣都不得入内,怎好给奴才这样例外……”
“说得也是,那朕就召大臣们一起来好了。”弘历心念一转,微微点头。
“——皇上不可!”眼看弘历就要叫人传旨,和珅急急打断。
“怎么,你不想与朕一起看戏?”
“不是……奴才怎敢,能与皇上一起看戏,是奴才荣幸。”看着弘历脸色稍缓,和珅心里吐出口气,“只是皇上时常与奴才一起,六宫颇有微词。而这观戏又是太后意思,皇上再叫奴才去,岂不是让太后扫兴……”
弘历本是至孝之人,听和珅这样一说才猛然醒悟,面上却有些挂不住。这些心情和珅当然知道,立时露出笑颜:
“皇上若是不嫌弃,下次南巡奴才定陪皇上看遍江南戏班。”
……
富勒浑三人又在牢中呆了两月,和珅一直没有出现,而对他们吏部即无提审也无行刑,只好整日惶惶中度过。本来光鲜官样如今也折磨得面灰骨瘦,犹若惊弓之鸟。
听狱官闲谈,竟是皇上对此事十分震怒,因此阿桂雅德均不敢有丝毫包庇之意。三人听罢都是更加忧愁,直觉得死之将近,日日吃不进睡不了,短短七日竟换了面目,一时苍老许多。
就在这愁云惨淡之际,终于让他们盼来狱官门外唱传——
“和大人到——!”
和珅表情甚为平静,完全看不出凶吉。三人都涌上前来,刚要开口,却被和珅一挥手消了音。
“皇上对你们的事十分在意,短时间内怒气难消。不过我已经替你们求了情,皇上答应暂不行刑。”
虽不算最好,三人却都吐出口气,一时轻松不少——在外面就知道和珅深得皇宠,如今有他说话,还怕自己没有活路!
“还要委屈三位在此小住一阵,请放心,我交待过狱官要特别关照三位。”那样笑颜,在富殷李三人看来简直比观音还要美丽,忙不迟道谢许愿出去后如何感激。
和珅听着,笑而不答。三人竞相抬出自家最珍贵之物,生怕和珅改了主意或是单漏了自己。最终和珅又宽慰他们一番,这才离开刑部牢狱。
第二日和府内管家呼什图进宫来报,说是收到富勒浑、殷士俊、李世荣三家送来珍宝玉玩——这三人家里本来在朝中有些势力,眼见的查抄了儿子,送礼又无门,此时知道有个救星,天未亮都送至了和府外。见到呼什图也直呼大人,又扣又拜。
呼什图说得形象,和珅不由微笑,那笑容里却有些呼什图看不懂的意味。只是不敢问,报完后就退出了宫外。
又过了几月,三人终于从牢中释出。从入狱到释出整整半年时间,出来后家人都有些不敢相认,又是心痛又是欣喜,都是哭作一团。少不得再至和府送去谢礼。
三家本以为儿子能出狱就是万幸,而和珅不但让他们免了罪,还在皇上那说了好话,为其谋得京中小官——虽不比原来督抚之职,也让三家人对他感激泣零。从此认准和珅这靠山,死心巴结。
然而事情没有完结。
一年后查出三人在闽渐任职时对台湾总兵柴大纪贪劣罪行失察,重下刑部狱,论绞。
三家人又一拥至和府,不久释出。
而时隔不多,皇上以在职“废弛玩误”罪名发配那三人至新疆伊犁,一年后经和珅活动释放回京。
过不多久,三人充军热河,后再释放回家。
……
如此几抓几放,三家财尽人空,却始终对和珅充满感激。
从热河充军回来,三人照例至和府拜谢。和珅看看他们送来之物,却是冷冷一哼,随手打翻在地。
三人心中一惊,富勒浑惶惶答道:“和兄,这已经是兄弟们家中仅剩之物,只要和兄你在皇上面前再替我兄弟美言几句,以后兄弟得了什么都给你送来……”
和珅只是冷笑:“谁是你兄弟?送礼的人和府从来不缺,要你们何用!”
“和兄,你不能不顾我们同窗之谊啊!”李世荣急道。
“……这个和某可是一天也不曾忘记。”那笑容如此美丽,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意味,让三人背后生寒,“倒是三位贵人多忘事了。”
那样带着寒气的艳眸扫过,富殷李只觉这和珅与前相比像变了个人,禁不住心中一颤。
“那韦玉可是比你们聪明,早早就躲了开去,”和珅眼神忽然又柔下来,“不过他也没躲得了多远,若你们有兴致,可以到玉翠楼去见他。如果付不起钱,就说是和某让你们去的,想必那楼主不会不给和某这面子。”
三人俱是大惊,那玉翠楼乃是京城里有名的男娼之所,客人都是非富既贵之人。而使其出名之处,则是在于那里是专为有钱人见不得光的恶劣嗜好服务之所!
“和,和兄,你在跟我们开玩笑吧……”富勒浑想笑却笑不出声。
“大哥,你搞错了,和兄一定是在说韦兄常去那里——看他长得那么秀气,想不到果然有那嗜好……”殷士俊嘴里说着,却连自己口气也不肯定。
“他是长得不错,在官学时就已非常惹人注目,现今你们再去见他,肯定是惊艳。”和珅笑容如此温和美丽,那三人却都再没有一丝欣赏之心,“他现在可是玉翠的楼柱了。”
屋内空气瞬时冷凝,三人连大气亦不敢透,却仍是一脸不明。
“本来我是将他送给了长安,可是长安却很生气地拂袖而去,没办法之下只好把他送去那里。”白玉杯口优雅靠近艳丽朱唇,眼神无比魅惑,“不想那楼主相当感谢,买金之外还送来不少礼钱,倒叫和某有些不好意思了。”
看看眼前呆若木鸡的三人,和珅再次轻笑出声——亦如多年前那个让他们失神的笑颜,百花退色日光淡然。
“再告诉你们一些事,”再茗一口茶,和珅缓缓将杯子放回桌上,“最初贪污的案子,正是和某递上去的,而让阿桂和雅德办这案子也是和某向皇上提的议。他们若包庇了你们仨,我便可以借机连他俩一起打击;若是不然,你们的罪就定了,世界上便只剩我能救你们。”
“他们都很聪明,没有护短。这样你们便掉入我的陷阱——你们也真是笨,为什么皇上只盯着你们?贪污犯案的官员如此多,怎么就偏偏你们错一点都不行?”
那双凤目闪动着人禽无害的光芒,莹润朱唇里轻轻吐出轻松悦耳的语调——这些平日让三人迷醉之物,此时皆染上惊恐之色。
“难道,是你……”
“没错,盯住你们的是我。”和珅看着富勒浑,给他答对的笑容。
“为什么……”
“还没想起来吗?在岳父大人收养我的那个晚上,驴肉胡同——那个漆黑的夜晚!”
三人面色不由一变。
“想起来了?其实和某对你们还有些感激,如果不是你们,和某今天或者不会有这样的权势地位——怎么办呢?和某可不是不知恩图报之人……”
说着那秀眉微一蹙,像是进入了苦思;而屋内另三人都盯住他闭紧的唇,浑身颤抖。
“最近里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想个罪名也那么难——算了,我不杀你们,不过也不想再见到你们。”
此话说完,又再恢复以往平和语气——
“呼什图,送客!”
一月之后,富勒浑重病而亡,李世荣因酗酒闹事被街头混混重伤至残,殷士俊则消失在京城中。有传闻说他上了倭寇船,最终死于海难。然而此事并无实证,不可或知。只有那玉翠楼生意兴隆,而头牌早已换了他人。
——韦玉在卖至那里三个月后不堪折磨,以刀子刺入了自己心脏。
(十二)
雨夜。
寒风起着暴雨,深黑夜幕中电闪雷鸣——刹那间犹如白昼,电光映出那丑陋恐怖的男人面庞,雷声却掩过那直刺天际的惊叫。
雨,仍在下。
……
和珅坐在书房里看书——难得回到家来,儿子在院内与侍从嬉戏,欢笑的童声偶尔传入屋内,引起那俊美面庞慈爱笑意。
丰绅殷德几乎是和珅一个模子雕出,不但面容相似,小小年纪头脑异常聪颖。时常将府内大人耍得欲哭无泪,辩得无话可答——这其中当然有他是公子的相让成份,然而不可否认的,他各方面均远超于同龄孩童。这也是和珅格外疼他另一原因。
像今日皇上去了太后处,他就捡了空子回家——果然儿子一见他就一阵风扑过来,冯氏好说歹说将孩子从他身上拉下,又叫呼什图出了什么新游戏,这才骗得他跟着到院里玩耍。
——门吱呀地开了,进来的是冯氏。
冯氏将刚炖好的参汤从盘内取出,轻轻放至桌上:“珅哥,难得你回来,我好久没下过厨,也不知能吃不能。”
“既是霁雯(注1)亲自下的厨,怎么可能不能吃呢。”和珅含笑端起白瓷碗,尝了一口——冷热合适,调味适中。不由连连点头,“果然还是霁雯最懂我口味。”
冯氏看他吃得心急,脸上绽出柔柔笑意。一转眼又看到桌上卷轴,随手打开:“咦,珅哥,这是谁的字?”
来和府送礼的甚多,和珅常不在家,礼品多由冯氏收拾。然而这一副字却并不是那些名人古迹,看纸张仍是很新。
少小闻诗礼,通侯尽冠军。
弯弓朱雁落,健笔李摩云。
原来是首诗,却不是丈夫笔迹。
“哦,那是袁枚兄在我官学毕业时所赠的诗。因为觉得珍贵就收了起来,今日里找书才又把它翻出。”正疑惑间,和珅已喝尽了参汤。
“原来这诗写的是珅哥你,我丈夫果然是个文武全才。”冯氏轻笑出声,“这参汤厨房里还有,等会儿叫长二姑给你送来。”
“怎么你也来笑我,”和珅也跟着妻子笑起来,“这诗我转送想给儿子,长大了要超过父亲。”
“超过父亲?你对我们儿子要求真高——他现在连字都不能识几个,你已经在想这些了!”正说话间,门忽然撞开,幼小的身影很快粘住和珅。
“阿玛,厅里来了客人,说要见您。”
来的人是海宁。
他原是云南粮储道与贵州按察史,送了不少礼至和府换了个奉天府尹差事,这次来正是临行前拜望以表感激的。
这样的人和府里进进出出不少,而和珅常在宫里,因此很多连他面也难见到,这次海宁算是赶上了巧。
“和大人。”
一见面就是大礼,和珅将这几乎大了自己一倍的人扶起:“海大人怎么这样多礼。”
套过几句寒暄,海宁终于进入正题:“和大人,小人有件事要跟您商量,几次来和府您都不在,因此小人一直没敢离京。”
原来他并不是赶了巧,而是来了几次都扑空。
“当今圣上举廉洁恶贪污,却总有人明知故犯——小人这里有云贵总督李侍尧受贿实证。小人本想向皇上参奏,又恐自己官卑言轻,弹不了李侍尧反把自己赔进去。”
那李侍尧本是汉军镶黄旗人。先后出任军机处章京、热河副都统、户部侍郎、广州将军、两广总督等职,有过目成篇一眼识人本领,颇得皇上重任。
而他每一次升官,都是由血淋淋的战功换来,因此平日里对于和珅总是不顺眼。而和珅虽表面上笑容带过,心里也总带着根刺。
这海宁是有心计之人,他知道和珅与李侍尧有些过节,这一消息可比得过送上黄金千两。
和珅看过他送上的证物连连点头:“海大人一心为国,皇上岂有不明。明日早朝和某就与皇上奏明,你只管将则子递上,什么事和某替你担着。”
海宁知道这回押对了宝,谢过恩喜滋滋离开和府。
第二日早朝,和珅果然将海宁有奏之事说了,皇上宣海宁进见。
那海宁几时见过天子面目,呈上则子跪于地下,连头亦不敢抬。太监将则子递至弘历手中,下面大臣不知海宁欲报何事,也都屏气等待。
只见皇上龙颜愈发严肃,朝堂之上竟只闻微风拂过之声——
“这李侍尧,朕对其贪污之事也有耳闻,只一直念他战功不愿多加追究,不想他竟拿朕的恩惠不放心上,益加地放肆起来!”弘历一掌拍在奏章之上,朝臣们亦跟着一震,“朕若不治他,岂不是教天下官员们都有样学样——这大清国如何还能续存!”
众臣子皆是一惊,这李侍尧在京时也算是个豪迈汉子,是现今朝中少数公然不买和珅帐之一。大清江山哪里出了叛匪骚乱,只要他去,便是快刀乱麻,一直以来甚得皇上器重。只是素来与和珅不合,这才被皇上调至云南,不想和珅仍是不肯放他!
缓了一缓,皇上怒气稍平,又再接口:“只是事关朝中重臣,而此奏乃是海宁一面之辞,朕以为仍不足以为信。”
“朕还要派一钦差前去调查。”
……
早朝散去,和珅并未到平日办公之处,而是径直入了养心殿。
弘历将他招至身边:“朕知道你的来意,李侍尧的事,朕自有分寸。”
和珅如常沏过茶来,立在一旁竟是什么也不说,静静磨起墨来。
弘历抬头看他,那双凤目却毫不斜视,仿佛世上只剩磨墨这一件事情——那浓密纤长睫毛半垂着,说不尽心事。
一时有些心软,又再开口:“朕知道他持着功高,与你常有不合,也已将他调往外省——他毕竟有功于朝庭,朝中贪者又不只他一人。如今朝中尽知朕宠你,也多有微词,若朕再严惩于他,不是愈显不公吗。”
“皇上圣明,”那双眸子仍是不肯看向弘历,“这些奴才都懂,奴才不敢怨皇上,奴才只是为皇上伤心。”
“为何伤心?”
正在磨墨的手停下了:“皇上何苦为了奴才令他人有话可说呢,皇上明明是千古明君,如今却被奴才累得如此,奴才……”
“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心疼地将他拥入怀中,“忽然说这些。”
“……皇上,奴才自己心里明白。从入宫到现在,奴才即无功绩又不是科举出身,能到今天地位都是皇上恩赐,被人指点也是无可奈何……”和珅还想再说,已经被弘历以指封住了唇——
“又在胡说,你有没有功劳朕心里清楚。”
“皇上待奴才好,奴才怎会不知——奴才恼的,不是人说奴才怎样,而是他们口气里对万岁这般恩宠奴才的不满啊!”
“皇上……”那面孔里愤慨中带着一分娇嗔,忧愁中带着一分媚惑,看得弘历尽将之前想法抛至一边,心中只剩满溢怜惜:“那和爱卿想如何呢?”
和珅微微一笑——当皇上这般称呼自己,十成九就已经依了他。
“请皇上允许奴才离开一阵,奴才想去云南亲查李侍尧一案。”
而听到这番话,本来带着笑意的弘历却皱紧眉头:“不行,李侍尧一案朕已经有了人选,何况朕早说过,不会再让你离开朕半步!”
“皇上,”和珅知道弘历还在意新教之事,虽心中温暖,但这趟却势在必行,“这正是非奴才不可的差事——朝中大臣都知道奴才与李侍尧不合,海宁也是奴才带来,若是让其余官员去查,查出了治罪他们可说是皇上偏臣;若是查不出,他们好说是臣持着皇宠谋害朝庭重臣了……”
说着声音又再低下去,无限忧愁。而弘历只听着,不发一言。
“只有奴才亲自去将他罪状查清罪名落实,才能让朝臣们看到奴才能力,明白奴才不是公私不明乱咬人;才能封住他们的口,知道皇上不是被奴才迷惑,清楚皇上圣明。”
和珅看皇上仍在犹豫,又再继续说道:“那李侍尧贪污一事,以奴才所见十有八九是实情。前次他回京述职时,奴才曾与他谈过几句。他嘴里满是从前功绩,夸的都是自己如何英勇从不提皇上福泽,态度傲慢不将人放入眼内。而奴才看他身上所佩,都是所值不菲之物,绝不是普通朝臣所能拥有的。”
听到这里,弘历却只看着和珅,神色与平日大不相同,只看得和珅手心冒汗。
许久,弘历终于开口:“朕一生最恨为官者贪,却不想还是有例外——你刚才说的都在理,只一件——大臣们说的没错,朕确是被你迷惑了。”
“皇上……”和珅知道皇上在说自己,却一时摸不清皇上语意,不由惶惑。
“好,朕就准你所奏——待明日过后,朕就封你钦差,与喀凝一道前去云南。那喀凝与李侍尧本有些交情,有他作个见证,你查出什么别人也不能再有话说。”
“谢皇上。”
……
从养心殿出来,和珅松了口气。
乾隆不愧明君,本以为自己做的事总能瞒过一些,不料他竟都知道。
然而他心中又更踏实了——皇上明明知道,却并不问究,可见皇上对自己所犯之事是视若不见,亦可见皇上对自己用情之深。
只是情虽深,皇上仍是皇上。那喀凝,虽是作为见证同行,皇上安插这一与李侍尧有旧情之人在他身边,还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过给自己闹得无奈,这才答应彻查罢。
想到这里,那唇角却牵起个浅浅弧度,一时美貌又再生动起来。
——只要让他去了,李侍尧便已经入了鬼门关。就是皇上亲自跟去,他也能做得人心服口服。
昆明本来是春城,何况是这万紫千红季节。
一路上绵绵细雨将如画般景致笼罩其中,烟柳青青春花蒙胧,配上那路旁女子艳丽民族服装,一切如诗如梦。
云南女子与中原大不相同,就算是大家之女也不避人。官轿才一过,她们便吱喳议论,那声音清脆如百灵歌唱。
和珅本来路途劳顿,此时见到如此景色,听闻如此妙声,一时之间倒振作了精神。
沿途里他收到不少与他有些利害关系,或者想要巴结他的官员提供线索。而这些虽能作为旁证,想要至李侍尧于死地却仍不足。
想到此处,那柳眉只微微一蹙,细长凤目里光芒一闪而逝。
李侍尧贪污许在官员中排名都不能,至其于死却是绰绰有余——他和珅正是要在这件事上显下能力,露出威风。
自保尚难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而那些看他不起,曾经伤害过他之人,一个不差,他会一一还清!
凤目只一眨,朱唇稍稍勾起,面上又再回复一贯表情。
轿中如此美人,一路景致亦为之逊色。
暮色中队伍赶至一处村庄。此地离昆明城仍有三十里路,天黑前是如何也赶不过去了。于是一行官兵留宿整顿。
和珅喀凝自是宿于村中有声望人家,那家人倒像常接待官员,处处仔细周道。饭菜虽不如京中丰盛,倒也精致可口。
饭后和珅称困,主家就取消了准备的茶余节目,早早安排钦差大人歇息。卧房自是早已收拾停当,不想在这山野之地倒也有绢绸之类待客,和珅甚为满意。
一路行来倒真是有些累人,和珅轻解官服,随手挂在床头,便倒上了床——那铺得整整齐齐的褥中却有异物感触——
和珅伸手摸去,原来是张纸。
是谁在钦差被中放纸?和珅重新下床点灯,那纸上却只一行小字:昆明城万花楼,吟柳公子。
笔迹倒是清秀,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只不知那女子留这一张纸在此意欲为何?
灯光之中,细长凤目轻眨几下,艳丽颜色却似明白什么,朱唇又再一勾,已转手将纸折好放入怀中。
第二日黄昏时分终于进了昆明。
李侍尧听说钦差前来,几里外率众迎接。和珅见他,便下了轿,请圣旨,宣李侍尧即时暂免官职,收官印,以待查证。
侍卫立时上前取他官帽,却被和珅拦住:“李大人现只是让人奏了一本,和某来此不过是例行查证,说来这官印也只是暂时寄放在和某处,不日就要归还的。”
听他这话,李侍尧连连点头称谢,那躬身谦卑模样,与其之前在京中目高无人之状仿若二人。和珅见了倒也不怪,那一脸温和笑容,一路寒暄倒像是久别不曾得见的老友相聚般。
其实和珅来之前京中耳线已经报来消息,李侍尧早知皇上派钦差来查他。他本不以为意,此时官场中谁人没有些不干不净?想他流血流汗为大清江山立下赫赫战功,皇上对他也多有倚重,派人来查不过是为服众口罢了。
他如此想,便一直没放在心里。倒是全心放入正在监造之中的李府新宅上,只盼年底竣工。而等到钦差一行进入云南,下级官员呈报,他始知来人和珅!
起初是一惊,随后便越想越糟——皇上谁不派竟是叫了这个妖人来,摆明不肯偏护自己!京中得罪和珅不少,想他定是不肯放过自己!烦心之余便怨起自己太过目中无物,怨完自己又怨皇上,皇上明明如此宠那妖人,怎能放他出如此远门!
真是千算万算仍是棋差一着。
如此才急急安排下去,好在管家赵一恒灵机应变,时间虽然伧促仍是做了万全之备。只盼那和珅果然是无能之辈便能渡过这一场灾难。
话说李侍尧将和珅迎入昆明,入住李家别院——虽说是别院,却是李侍尧为求当红戏子欢心所建,场地虽不如李府,其中精致却远有胜于。正是昆明春景收满一院,粉紫金红各色花卉满堂。
久居京城寒北之地,虽是相府亦不能时时见到如此满园娇艳,和珅不禁迷失花间。随手拈起一朵,却是花映人更艳,一旁众人皆醉。
席间上菜多是京中不曾见过之物,新奇之余,入口更知味绝。而饭后请来的艺班表演也与京师唱法舞蹈大不相同,直看得众人叫好。
捡得一曲中隙,和珅道:“不想这云南之地好处如此之多,竟比京中更为享受呢。”
虽是一脸笑意,听到这话李侍尧却心中一惊:“这只是李某想给远道而来的各位大人好好接风,希望和大人能看到皇上龙泽,边地亦繁荣。”
和珅微笑不语,李侍尧看在眼里,却是悄悄召了管家赵一恒,如此这般吩咐一通。
※※※ ※※※
待到晚上喧哗声熄,和珅才要宽衣,侍卫来报说李府管家求见。准入,却是日间领路的赵一恒。
赵一恒见和珅,立时行过跪拜大礼:“和大人,您初来昆明,我家主人怕有些招待不周,特命小人来给您请个罪了。”
和珅还未答话,赵一恒拍拍手,却是从门外进来一婀娜女子。
女子走入屋内给和珅请了吉祥。且不说她娇好身段面容,那略为害羞神态,顺着眼却偶然一瞟艳光自射——那若隐若现似有还无之感最是能引诱天下男人。
和珅微微一笑:“看这位小姐举止,倒像是大家之女。”
赵一恒稍弓着身回到:“和大人好眼力,这是李大人养女莲儿小姐。”
“大人好,小女子莲儿,是家父让小女子来服侍大人的。”声音出口,却是如鸣雀般清脆动听,那柔柔语调更是不缺不余,与她外貌相配得宜。
“家父还让莲儿给和大人带了些小东西来,请和大人过目。”那女子打开手中所捧长盒,屋内顿时一亮——
盒中之物竟是一尊一尺来长的翡翠佛像,那佛像通体绯红透亮,让佛像周围二十余粒夜明珠一照更是光明万丈,让人移目不能。
“希望和大人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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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霁雯是冯氏闺名。
(十三)
不觉至昆明已十日有余。虽喀凝一再催促,和珅却似并不着急。
下人每日来报都是说钦差大人去了哪里游玩,去了哪里散心,像是来此一趟便要走遍春城美景的游人一般。出门时更是将莲儿带在身边片刻不离,似乎喜爱得紧。
初时李侍尧还并不十分相信,而十日里都是如此,不由得松下心来——那和珅果然如传闻,只要礼送得到位便好说话。只有些可惜了莲儿,说到底也本是想自己纳为妾室才收养的女子,如今刚刚长成就便宜了和珅。
正想着,下人又再来报。
“今日和珅可曾出门?”
“回大人,那两位大人一早就起了些口角。像是喀凝大人坚持要尽早办事,对和大人如此不务正事十分不满,但和大人却并不理会,早膳后便出了门。”
“哦,”李侍尧捋了捋胡子,“那和珅出门可还带着莲儿?”
“莲儿小姐今日是留在了别院里。”
“没带莲儿?”听到下人话李侍尧不禁将眉头一皱,“那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是,听说是去万花楼,所以连侍卫也没带。”
原本紧张心情此时却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李侍尧不停捋着胡须,这大约是他得意时习惯动作——“这和珅,原来竟是这般人物!”
那万花楼乃是昆明最负盛名花柳之地。和珅想是玩腻了山水,改了别的花样——莲儿看来仍不能满足他。难怪喀凝出名好好先生也终忍他不住了。
……
和珅换了便服,一人向万花楼行去。他在昆明玩了十日,对于那街道颇有几分熟悉,一时偷懒便捡了小道抄近路。
一路走却一路想着李侍尧此时定是认定他无所作为窃窃偷喜,却不知他正是大祸临头。等他发觉时,大概已经戴上铁镣坐上囚车了罢。
如此想着,笑意自然从唇边荡开,而那破败小巷竟也为这笑容明亮起来——
这些日子李侍尧招待得倒是十分用心尽职,就为了这份心意自己也不能让他失望才对。
穿过前面的巷口,终于回到大路,却已经是昆明城郊,而那万花楼也已经可以抬眼看见。花街中笑骂招呼声开始清晰可闻,和珅不由放松心情加快脚步。
正当此时,却有三人挡住他的去路!
“姑娘,就算你穿着男装,前面也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那三人看来是刚从万花楼出来,为首那人酒喝得满面通红,误将和珅看成了女子。和珅不想理他们,便转身绕过,谁料竟被扯住了手臂!
“哎,你没听见么,爷在跟你说话呢——你要真想去,爷就能满足你……”说着那人竟将满是酒气的嘴贴向和珅,和珅厌恶地用力一推,那醉鬼不防,竟给他推得摔下地去。
“看清楚了,爷是男是女?要发情到楼里去发,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那余下二人扶起摔倒的醉鬼,醉鬼揉了揉眼,却是大笑:“原来有长得如此貌美的男人!如何,本大爷就是赵二爷,跟了爷包你不吃亏!”
醉鬼这般说着,那二人便包抄到和珅后方,将和珅退路堵死。
“怎么样,爷可是男女通吃,最心怜美人的……”说着竟是将手朝和珅脸伸来,和珅想避身后却被那二人挡住,想挡不防手腕竟被抓住!一时怒上心头,却又无可奈何。
眼见的那手就要摸上他脸,身后却忽然一阵马蹄响起,接着眼前一晃,已有一把清冷利剑挡在他面前——
那醉鬼脸色一白,又立即恢复原状:“妈的你是哪根葱,怎么跑来管二爷我的事,你不想活命了!”
那剑若再递上前一分,此时他手便已落地!而那来人并未开口,一时却从后面上来许多官兵,不由分说将三人制服——那醉鬼却仍不明情势骂个不停,最终叫领头的官兵从地上抓了把泥塞住口,这才安静下来。
“和兄,小弟来迟了。”
来人转过身,和珅不由得惊讶——
“长安?你怎么会在这里!”
官兵押着那三人走了,福长安将剑收回鞘中,重新挂在腰上。
“果然让皇上料对了,还好小弟来的及时。”福长安把马缰交给后面侍卫,作了手势,那侍卫行过礼亦牵着马走开,一时间只剩了和珅长安二人。
“皇上?是皇上让你来的!”
“是,这里不好说话,我们先到里面坐吧。”福长安手一指,和珅亦没有反对,跟着他入了路边酒楼。
上二楼寻了最靠里的临街座位坐下,又叫来酒和小菜,福长安这才道明所有。
“在和兄走后半月,皇上时时叹气十分担心。刚好小弟也想念和兄得紧,便主动跟皇上说起,皇上立即就应了小弟,并且让小弟日夜兼程赶来昆明。”
“皇上……”一丝浅浅笑意浮上嘴角,不知为何心里有种暖意升起,和珅却并未在意。
“皇上说,和兄总爱乱来,因此才一直挂心。皇上料的果然不错,小弟才一到便碰到如此事情——和兄你出门也该多带些人才好!”被那丝笑容迷惑,福长安喝下一口酒镇定心神。
“长安才到的吗?”对福长安的话不置可否,和珅回复了一贯温和笑容。
“是啊,刚到就听说和兄一人去了万花楼,急急赶来却又说你没到,一路上并未见你身影,小弟真是急坏了!”
原来和珅走的小路,便与福长安岔开了,加之福长安是骑马,就赶在了和珅之前。
“长安能来,确实可助和某许多——前些日子和某曾得到一些线索,让和某到昆明万花楼找一个吟柳公子。”自从安明事件后,福长安就成了和珅得力左右手。他从不管和珅目的如何,就算不择手段也会达到和珅所托之事;且不论他接近和珅的目的,他对和珅的忠心和珅是十分清楚的。
也许不考虑那些因素,福长安就是少数明白他心事想法人之一。
“原来和兄到万花楼是这个目的……”福长安像自言自语般说道,对和珅投来的疑问眼神回应以抱歉的笑脸。
“既是如此,我们这就去万花楼吧。”
话才出口,福长安已经招来小二,结过帐二人便出了酒楼。
酒楼与万花楼本就侧对着门,才入大门老鸨远远迎来。见他二人都是衣着光鲜华丽,一看就知是有钱的主儿,立时喜笑颜开:
“二位爷是初来吧,可要妈妈帮你们挑几个好的侍候?”
和珅才想接口,福长安却抢过话来:“你随意叫几个就行,我们是来找吟柳公子的。”
本只是随口说说,怎料老鸨却一脸惊色:“哎,二位爷,吟柳今日不舒服——妈妈给你们找其他的姑娘来,保证温柔可爱!”
和珅长安很快交换了眼色——本以为那吟柳公子是寻花之辈,却原来他竟是楼中之人!
“妈妈,我们是外地人,就是慕吟柳公子名来的,你怎好叫我们扫兴而归呢。”和珅展开他一贯笑容,将那老鸨迷得一时失了魂,不防手中又塞进一物,一摸竟是锭元宝!
一时间笑容全开,脸上皱纹全展:“哎,二位爷原是外地来的,吟柳自是不能不见的,只是他身体不适,二位爷要心怜一些才好。”
说着一路将他二人引至万花楼顶层最里一间,才想将门推开,却被和珅一摆手打断,便识趣地退了回去。
……
隔着纸门,屋内传来清雅琴音。和珅本是诗书礼乐样样精通,此时听来不由得心中赞叹——此曲淡然中暗含忧愁,全不似一般风月之地所奏之乐,未见其人已是心折。
轻推门,不料还是惊了抚琴之人,琴声立断。
屋中人果然与和珅凭琴音所猜一般,削瘦身形,苍白肌肤,那几分病容颜色让花柳之地特有的艳丽服饰一衬,更是楚楚可怜,叫人顿生爱意。
他与和珅的妖媚不同,也与长安的清秀有别,是种病态的弱质美感。与二人相较,他长相算不得貌美。但许是长期经受折磨,他眼中有种淡漠,却正是这种淡漠犹为惑人,教人想狠狠凌虐。
看清了来人,那紧张的眸子松了口气般垂下。随手将琴移开行了个礼:“二位公子好。”
和珅长安入屋随意坐下,还是和珅先开的口:“你就是吟柳公子吗?”
“是,我是吟柳,但不敢称公子。”虽然只有一瞬,那双淡然的眸子却因听了这个词闪出痛苦神色。
“那就开门见山直说了,”和珅从怀里掏出那张纸递给他,“本官是皇上派下来的钦差,查案途中偶然收到这个条子,不知你有何冤情?”
早知吟柳定会认得这个笔迹,却不料他竟会神色大变,全不似刚才的淡然清雅——
“大人在何处得到这张条子……张小姐她……现在可还好。”
前半句还是激动神色,问到后面,已然收了声,连问句都不带疑问语气。
那日里借住的人家姓张,白日里确也听说有个小姐,和珅顿时明白了写字之人是谁。
“张小姐现在很好,她让本官来,自是你有冤情要述,现在你说吧。”
“……”吟柳拿着那张纸,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许久才终于找到自己声音。
“我本是一介书生,穷秀才。不自量力与张家小姐相恋,为娶小姐我到昆明来谋生路,却上了赵化的当,被他抓入赵府囚了半年……后来我终于逃回家里,不料赵化竟带了一群人将我父母弟妹全数杀害,一把火烧了我家。”
“……我知道被他抓住肯定免不了一番折磨,就预先藏了匕首,本是想报仇后自尽,可惜没有成功,于是,赵化一怒之下将我卖到了这里。”
那声音竟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平静而漠然,却禁不住让人心怜。
“赵化是谁,杀人放火都没人管的吗?”和珅问道。
“赵化就是云南督抚李大人的管家赵一恒的亲弟弟,平日里仗着赵一恒的势力胡作非为,普通人听到‘赵二爷’都是避之则吉敢怒而不敢言。官府中听到是李大人的关系也都睁只眼闭只眼不敢去管。”
听到此处,和珅几乎欢呼出声——李侍尧事事都备得滴水不漏,想要从他身上找破绽,还是要从他管家赵一恒下手。偏偏那赵一恒是个滑头,如何也不能让他老实——如今竟让自己抓到了他弟弟,这下看他还往哪里逃!
“实不相瞒,本官到云南正是奉了皇上的命彻查李侍尧,你肯若将刚才的话写下并放堂作证,本官定还你公正!”
“……其实我并不十分相信二位大人,但吟柳只想报仇申冤,大不了也就一死,这样的生命继续下去亦了无意义……就照大人说的做罢。”
吟柳又再看了那张小姐的留字一眼,便摆出纸笔,很快地写起来。
不多久写毕,再盖了手印,吟柳双手将冤状呈上:“就拜托大人您了。”
如此事情已毕,福长安才想起身离坐,却是被和珅拉住——
“我们这趟来,本来是密行,重要让人觉得是来寻欢的。如今才来便走不是让人猜疑吗。”
听到这话福长安连连点头道:“还是和兄想得周道。”复又坐下。
“那么,就让吟柳给二位大人抚琴吧。”吟柳见和珅点头,便重摆好了琴具,一时那清幽乐音便再回荡于屋内。
福长安对于音韵本不十分喜爱,见和珅喜欢,也就没有多说。只那琴声叮咚响着,平日里许能撑过去,偏偏此时身在烟柳之地,自然的性情也就急躁起来。没多久已是有些不能安坐。
看和珅,和珅却直看着吟柳,那一双细目竟是如此专注,不知是欣赏那琴声还是欣赏着弹琴之人,更是叫他浑身躁热起来。
刚想发作,和珅却忽然开口打断吟柳琴声:
“吟柳公子琴声虽好,但在这花柳之地赏琴却有些叫人怀疑了。”
吟柳听他这话,倒也并不吃惊,只将琴推开:“吟柳今日确是身体不适,还望二位大人稍加怜惜。”
那般垂眼顺从,却更显楚楚可怜,愈是这样说法愈叫人心生虐待欲望,难怪那赵化会将他这男儿身囚在屋中半年之久仍不肯放!
“嗯,果然是个难得的人儿。” 和珅走过去,轻轻挑起吟柳苍白脸庞,用那惑人媚眼半垂着看他,明眸只被浓密睫毛遮得隐隐约约,湿暖呼吸轻轻扫过吟柳脸侧,只叫他微微一颤,不敢抬眼——
心里竟是生出一丝期盼,全不似以往的抗拒!
谁知和珅却在这时撒了手,转而面向福长安:“长安,吟柳公子可是比那韦玉胜上了千百倍,和某看长安正是有些心浮气躁,这次总不该拒绝了罢。”
福长安本来看他逗弄吟柳满肚酸意不得发作,听到这话却是愣住,不知这娇媚妖精又在想什么怪主意——
“和兄?”
“你不必在意和某——吟柳你就好好侍候这位大人吧。”前句还是跟福长安说,后句时已经安坐原位,随手倒了茶。
福长安还在发呆,吟柳已过去开始解他衣衫——那微凉指尖不意间拂过长安肌肤,而长安眼睛看着和珅,竟是被这一拂挑起了体内焦躁,当下猛一咬牙,将吟柳打横抱起扔到床上。
和珅悄悄绽出一丝笑意,看着他毫无怜惜的举动,轻咽下第一口茶。
很快呻吟声响起,却并无一丝愉悦,入耳全是痛苦之声。长安待床上的人毫无怜惜之意,粗暴地扯下裤子,连衣服都未脱掉,完全当了发泄工具使用。而那吟柳似亦习惯这般对待,不多时竟起了快感,叫唤之声立时变了腔调。
长安心中本来不快,此时不知是感到身后和珅目光,亦或者是被吟柳真正勾起欲望,竟也渐渐投入进去。
一时之间娇呼声起喘息不断,汗水岑岑香艳满屋。而对着这面前纠缠不已的一双身体,和珅却似毫无感觉,仍带着那丝平静温雅笑意,只仿若身处无人深山之中一般淡然。
……
回程路中,和珅说起那吟柳也是个可人儿,留在万花楼实在可惜,不如等案子结了让长安带他回京。而福长安听着只是不语,更不敢看和珅一眼。
是夜。
李府别院主屋厢房内,隐隐透出低低娇喘之声——那屋子并未关窗,银白月光从窗口穿入,照亮那满面迷醉神色。
肌肤在月光中仿若透明,却不可思义地透出绯红。细细汗珠反射着银光,更似在那曼妙身体上笼着一层月华——那紧闭双眸,微张小口,甚至连那呼出的气体亦带着无限诱惑。
而就在那纤白身躯颤动得越来越快,喘息亦越来越急促眼看就要到达顶点之时,门外却响起一声异动——
“谁!”
浑身炽热顿时消散,床上人儿伸手一拉,将那美丽躯体藏于被下。就随着他这一动作,门被缓缓推开。
“和兄不用惊惶,是小弟我。”
和珅看见是福长安,松下口气却又皱起秀眉:“这样晚了怎么忽然想到来找和某?和某有些困了,如是不什紧要之事就等到明日再说吧。”
这本是再明显不过的逐客令,谁料福长安非旦没有离去,倒是反手将门掩上——
“适才小弟在门外听得很清楚,和兄自己做那事情怕是无趣得很,因此小弟才擅自作主进来。”
“……”
“和兄不要着急,若是不小心大声喧哗,只怕和兄精心设计的骗局就要穿邦——云南盛产异草,小弟不巧知道有种迷香产自云南,不巧也知道和兄近来曾派人去买过。那迷香并非平常迷香,而能让人产生幻觉,闻过即会沉睡,梦中却以为云雨,醒来后也深信不疑。”
福长安每说一句就走近床一点,待到说完最后二字,人已与和珅近在咫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天已很晚了,长安你若有时间说这些莫名的话,不如早些回去睡觉。”
和珅仍在嘴硬,福长安却将两手撑在床头,将他控制在自己双臂之间:“这个时候应该是和兄与莲儿欢好的时候,为何和兄却独自一人在这里……”
话说一半,一只手却滑开被子,轻轻探入——和珅本在兴奋之中,如何禁得他这一摸,立时娇躯一颤,呻吟出声。
“白日里观赏了小弟与吟柳胡闹,想必和兄也有些寂寞——和兄你真是很过份,明明知道小弟心意,却逼得小弟在你面前与他人欢好——你以为,如此小弟就会对你死心了吗?”
那清俊脸庞背着月光看不分明,只一双鹰般明亮的眸子盯着和珅,叫他无法反抗——身上的抚摸触感渐渐向下,而取代的,是唇的轻吻挑逗。
禁不住地泪水涟涟,甚至于“不要”这样拒绝的话出到口边也只变成深深喘息。
“嗯……!”
那脆弱部份终于被握住,瞬间所有抗拒意识全部涣散——最终脱力在他手中,连那声将要破喉而出的呻吟,也被他用深吻吞入肚中。
一时间浑身无力,根本无法拒绝更近一步的侵犯,然而福长安却只取来柔纸,轻轻将那些淫液拭去:
“明日小弟就要回京了——本来也只是代皇上来看看和兄,如今和兄安好,案子也有了头绪,想必皇上正在心焦。”
“……”
最后再将被子拉好,福长安站起身,连多一眼也不再向他看去。只走到门边时,背着他留了一句话。
“小弟果然是斗不过和兄的——这次,又是和兄赢了。”
(十四)
待第二日和珅醒来,侍卫说福长安已启程回京了——似乎是逃避与他见面一般,走得十分匆匆。
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福长安是他所需要的左臂右膀,无论是家世地位或较和珅而言亦不逊色的头脑,无人比长安更能胜任。因此他是不可或缺的,只是要随时让他清楚自己的位置。
需要的,只是相互利用关系,而不是任何其他的牵涉。
这一点,相信福长安现在亦已明白了。
赵一恒是滑头,然而屈服他弟弟赵化却意外简单——原来那赵化正是当日里在万花楼外试图调戏和珅的“赵二爷”。待他在牢中清醒,知道自己冲撞了钦差时已是吓去一半魂,再拿出吟柳证词,几翻恐吓未及真正用刑,他已是全盘招供笔录画押。
赵化本只是为李侍尧跑腿办事之人,知道事情有限,和珅却拿了他的供词来压赵一恒,终于撬开这李府管家铁口。再拿赵一恒供述上堂,本来分不清情势不肯供认李尧收受自己贿赂的下级官员们立时纷纷倒戈,几乎是争抢着供认,人人涕泪纵横只怕钦差不信自己是迫于李侍尧压力才“不得不交银”。
半月密审下来,供词已收了厚厚一叠,里面说词恨不能将李侍尧形容成吃人不吐骨之恶官,并且张张有画押,愿意出庭当面作证。
和珅微微一笑,将手中供书一扬:“吟柳,你看,这就是官场。这些人平日里没少得到李侍尧关照,如今才一知晓他有塌落之势,却是完全没有旧情。”
应他招唤,吟柳从屋里缓缓走出,重新给他杯中斟满茶:“吟柳对这些不感兴趣,但大人替我报了家仇,又将吟柳买下,吟柳从此自当尽心侍俸大人。”
和珅听到这话,将头微微抬起,一双迷人凤目却是稍稍眯起,直看得吟柳一阵紧张。
——这位钦差大人确实与众不同。
他吟柳自从万花楼调教出来接客,虽是男儿身但也成为万花楼台柱之一,见过的达官贵人都不是少数,只没见过这样的——要说相貌皎好,昆明城中亦有几个公子俊秀得很;要说他不贪自己颜色,曾经亦有人花尽钱财却只为听自己弹琴……
只是没有人单这般看过来就让他心魂不住的。
他眼神没有丝毫诱惑意味,却不经意让人迷醉其间——简直,简直就似天生勾人入罪一般。那柳眉凤目,俏鼻朱唇,粉颊玉颈……教人,禁不住想窥视那单衣之下身躯。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诱人朱唇略为化出一个弧度:“你要侍俸的,是那日的福大人,不是和某。若你对和某有丝毫感激之情,便只要将福大人牢牢栓住就可以了。”
“……吟柳知道了,只是吟柳许不能做到大人期望。”
那一日,虽只有身体交合却更能明白那人心情——如果他心里所想的果真是眼前这人,又怎是他区区吟柳所能替代!
……
提审李侍尧是那之后半月,即和珅至昆明月余时候。
莲儿始终在迷药之中,加之和珅有意透露假消息,所报李侍尧均为平和安康情况。而赵一恒等亦只以提审之中要作表面样子为借口始终囚于和珅处,李侍尧亦未曾起疑。因此直至这个云贵总督踏入审堂,他始终以为和珅不能为难于他。
直至听到和珅细数那些连他自己亦记不清全部的罪行,而平日里素为忠心不二的管家在他面前一一供认,最后和珅再把那些齐眉高的供书扔至他的面前——这个一生驰骋沙场的常胜将军首次感到挫败滋味。
只是这一败,便再无站起可能了。
很快皇上收到和珅奏章,心中大怒,判腰斩。而后怒火退去,又思及他对大清贡献,不由犹豫,只是圣旨已下,君无戏言。
待到和珅回京面见圣上,自是轻易地看透弘历所想。而此行两月之内破此大案,已然在皇上面前显示了自己能力,朝中大臣亦得到了更为深刻认识,如此算是目的全达。当下不再乘胜追击,反而顺皇上意替李侍尧求起情来。
“皇上,据奴才所知,李侍尧虽贪,倒也不尽如那些官员所说。他家中财产多是进贡后皇上赐回给他,亦是说他所贪五分之四是献给了皇上。他虽是未能遵循皇上圣谕,但也算心中不忘皇上圣恩。加之云南边地虽不甚安定,在李侍尧任期倒也没有大乱,其中不能说没有他的功劳在内。”
他如是说,正合了弘历心意,立时准奏改了腰斩为监后斩,到底保了李侍尧一条性命。
弘历本来对和珅办此案甚为满意,有意将他任为云贵总督,又不愿让他离开自己,最终还是指了福康安继李侍尧之职。而在和珅回京途中,便已升他为户部尚书兼议政大臣。如今见他聪明才干外还能替对手求情,如此心胸岂是常人能有!于是对和珅更又多了一分喜爱。
“只是云南百姓有秘密结社行为,府州县多有亏空,仍须彻底清查以防杜渐。”
和珅见皇上龙颜愉悦,便又再奏到。弘历听罢点头,却是从座上站起,绕过御桌向和珅走来。
行至和珅面前,亲自弯腰将他拉起:“你一路回来辛苦了,离开这些日子,让朕好生挂念。”
“皇上……”下巴被抬起,一抬眼便看到弘历深邃眸子,本要出口的话却硬叫他咽回腹中。
——奴才亦很想念皇上。
这话从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每次都只为讨弘历欢心,其实心中并无感觉。然而这次却似破口而出一般,反而叫他不敢说出口来。
而那一刹迟疑,弘历却并未察觉,只耐不住地采了他朱唇——这次和珅离京,虽不像上次一般生出意外,却叫皇上更为担心。就只怕他一不注意又回不到自己身边来!
如今看他安然归来,虽心里明知应以国事为先,仍按捺不住将他紧拥入怀欲望——天知道他怎从朝堂之中忍至现在御书房内!
“……皇上,奴才刚刚回京,仍未梳洗净身……”感到弘历欲望,不知为何竟羞红了脸的和珅,却是更加挑动弘历心弦。
“待结束后朕陪你一起入浴便了。”
“皇上……这里是御书房……”心中为何竟有丝丝混乱?待在皇上身边侍俸已不是一两日,难道真的日久生情?
“你今日很不专心——平日那些将朕迷得分不出南北的娇媚哪里去了?”
弘历如此责备,让他一阵心慌,慌忙中抬起眼来,却看到皇上眼中一丝戏谑:“去云南一趟,倒叫朕的和爱卿学会新招了——想不到你装这清纯模样竟也如此叫人心痒难耐。”
“……”皇上这话倒是愉悦语气,只以为自己这般只在讨好他,却不知他此时心中纷乱。
然不由他再想,弘历已松开他腰带,将手探入层层衣物之中。
“——啊!”
如此一声娇呼,完全解除弘历之前压抑。两月离别积热瞬间爆开,空中满溢浓重炽灼呼吸。敞开深色官服,却更衬那嫩白肌肤,手过处,里衣尽褪,很快将那熟悉身体展露眼前。
那双媚眼不知何时含上迷蒙水雾,而每触到敏感之处便有悦耳呻吟从微张樱唇中逸出,一直止不住颤动的躯体如此叫人心怜——无论尝过多少次都不会叫人厌倦。
不住的调逗很快让他脑中空白一片,双腿也不知何时自然地缠上了弘历腰际,不耐的呜咽从美妙的喉中传出,成为最使人迷醉的情药——才一碰触那朵娇艳后庭花,怀中人儿便止不住猛地一颤,耳边响起无法分辩的湿媚音节。
“唔……”忽然地侵入叫他皱紧了双眉,那一副全力忍耐的模样却更叫人无法停止。
“来,叫出声音给朕听……”
“皇上……”
……
与皇上一起洗浴对和珅来说也不是未曾经历,甚至可说是早已习惯的事情。
情事刚毕,又是久未承受恩宠,加之皇上之前一点也未有保留,此时的和珅几乎是半昏迷地被弘历拥着泡在池中。
已经不能用宽敞形容的巨大浴池,浮在水面的各色花瓣被水气一蒸,飘散出溢人心脾百花香气,与蒙蒙水雾一起笼在空中,却只让人更加想睡。
“……怎么,在这里睡可是不行。”觉察到他的失常,弘历就着从背后拥住和珅的姿势,将他的脸扭转过来,“你今日可是要将这两月里欠朕的份还清才算数。”
说着手又再向下探去,却是被从半途握住——
“皇上,您饶了奴才今晚吧……奴才明日还有些事情要做……”旅途的劳顿使得刚才经历激情的身体疲惫不堪,而勉强握住的手丝毫没有挡住侵袭的力量。
“明日?朕不是已经准了你十天休假么——莫不是惦着家中妻子急着回去?”那口气竟中带着几分孩子气的不讲理,而那游移的手亦没有停下意思。
“……不是的……唔,奴才是跟十公主约好了回来,回来时……要带礼物给她……”重新被挑起欲望,短短一句话也说得支离破碎,费尽力气才没让呻吟破喉而出——若是他叫出声来,再想让弘历住手就是不可能了。
——那十公主现年五岁,本是弘历最疼之小公主,亦是和珅入宫后宫中唯一诞生之皇子,弘历对她是异常喜爱。而和珅亦是时常陪她耍玩——教她走路说话之人都是和珅,十公主待他甚至比父皇还亲,粘他比粘父皇更紧。
然就算抬出平日里最为宠爱的小公主,弘历亦没有放过他迹象:“过两日朕与你一道前去就是了,难道你心里装的那孩子竟比朕还多!”
“……”
和珅早被逗得喘息不已,只能无力趴在池沿,哪里还有声音回话!
一直到第三日里,弘历才与和珅去找了小公主。那头一日,和珅几乎昏睡了一个白天,而第二日则由于弘历过于担心被命不许下床,如此又在床上枯躺了一天。
小公主本来为和珅回京又不来见自己赌气,连父王都不应,等和珅叫人送上礼物——从云南带回的一双大鹦鹉及一双孔雀,还有新近从市场内购得极为逗人京巴一只时,孩子立时忘了旧气扑到和珅怀里——
“我最喜欢丈人了!”
而听到这称呼,弘历讶异和珅却是一惊。
“你为什么叫和珅做丈人?”皇上口气并未动怒,和珅松了口气,却也觉得好奇。
“因为我想跟丈人永远在一起,他做了我丈人就可以一直在我身边了。”不知是谁教了小公主这些,但这看似天真童言,却让弘历心里一亮。
和珅也正有一子,年纪只比十公主小半岁,弘历亦十分喜欢那孩子;而和珅如此疼小公主,放眼朝中还有谁家更能比和府更适合她!
当即哈哈一笑——
“朕的小公主真有眼光,挑了个好丈人哪!”
公主一句童言,便定了一门婚事,和珅更意外成了弘历亲家,真是欣喜不已。
如此消息,和珅自是想尽早告知家人——想着冯氏如何开心,儿子将来又是如何风光,他便觉得一刻也再坐不住。
而像是明白他心里所想,回到养心殿弘历便准他离宫回家。
“你回京也有几日了,英廉几次请奏让朕准你回去,想必冯氏也多有挂念——虽朕不情愿,也得放你回家见见儿子。”
“谢皇上。”想到久不得见的儿子,和珅不由喜从心来——孩子本就生长极快,只不知这两月不见,他是不是又高了一截。
“和珅,”才要出门,却又听皇上唤他,且叫的全名,和珅心中疑惑,回转过身来,“朕极为喜爱十公主,因朕众多儿女里,唯有她年纪虽小,却颇有朕之风范。”
“小公主聪明伶俐,人小却胆大心细,实在是皇上德深福厚。”
“嗯,”弘历点点头,看向和珅目光却另有深意,“她若是个男子,他日定是另一个朕。而朕见丰绅殷德亦有八分似你,因此才准了他们婚事。”
听弘历言,和珅心中一凛,异样感情再起,啪啪行了大礼:“皇上心意奴才非常感激,奴才定不会辜负皇上,公主定会嫁到一个如意郎君。”
从宫中离开,坐在马车内和珅心中却不平静。
刚才的情绪一直梗在他心里,说不清是愉悦或是悲伤。皇上意思很明显,他与皇上的关系是永远入不得正统的,而这分歉疚便只能通过这般方式略为得到补偿。
——原来皇上爱怜他,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回得家中,冯氏开心自不用提,待到说起赐婚一事,更是全家兴奋不已。
“知道你回来,爷爷便说定要跟你吃顿团圆饭,小弟那里也已经去请了,今日我们全家也见个面。”虽不是年节,而和珅在家本来就少,因此他回来时多半变成全家聚会。
饭席间,英廉对和珅云南一行赞不绝口。虽与阿桂为旧友,到底是护着自家孙婿,如今他成了皇上面前红人,作为爷爷又怎能不高兴。
“近来阿桂一直在我面前说你不是,珅儿风芒太露,他怕是有些妒忌了——只是珅儿仍要小心人言,为官者最惧背后之语。既已有如此地位财势,不若多花些功夫在名声之上。”
英廉这般说着,和珅点头称是。而别人又怎知他早已打定主意——何况这骑虎之势早已形成,他若起一丝退念,只怕尺骨无存。
顺从应和着英廉,和珅却注意到弟弟的沉默。
“琳弟,怎么,没有味口吗?”之前便有些不对,虽弟媳仍与平日一般,琳弟却总有些心不守舍,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有,只是出门前福大人派人来请,但我见兄心切就推掉了。许是些军机之事,因而有些担心罢。”和琳笑笑,那笑容里却有些勉强。
和珅心中疑虑,面上却未表露:“不将公事带回家中,这可是大哥我一直教你的。让妻子担心了可是不成。”
“是。”虽已独立,和琳对这位大哥却始终如父如母,不愿丝毫违背。
如是和珅便像没有在意一般,说起了赐婚之事,自然是乐得英廉大笑连连,心情更好。一顿饭下来,不常碰酒的老人竟是醉得几乎站立不能。
送走爷爷小弟,和珅面容严肃,全不见了之前欣喜。
回到房内坐下,冯氏沏来御赐贡茶,待和珅接过,再绕至他身后帮他按摩肩背。
“孩子睡了么?”今日丰绅殷德成了餐席主角,小孩本来便有些人来疯,何况刚才众人都注目于他。
“长二姑才领了他去洗,现在恐怕已经睡着了。”低头看着丈夫清俊无双面容,冯氏知道只有回到家中眼前这人才能真正松懈下来——伴君如伴虎,就算如她这区区女子也是明白的。皇上如何宠爱,仍旧不敢稍有不慎,在宫里,只怕他日日都如拉满之弦,时时紧绷吧。
按了一会儿,和珅叹出口气:“霁雯,你可从弟妹那听到琳弟有何不对之处?”
听到丈夫问,冯氏仔细想想,轻轻摇头:“琳弟是个顾家之人,与弟妹一起时,倒是霁雯常有怨言——霁雯自是知道珅哥辛苦的,但口头上的抱怨珅哥该不会放在心上吧。”
和珅一笑,那笑容却叫冯氏柔颊泛红:“本就是我冷落了你,怎么敢介意你抱怨。”
“……珅哥问起这个,琳弟怎么了么?”其实和珅与皇上的事,冯氏也是知道几分,只是对方既是皇帝,自己又可以奈何呢。
“我听得长安说起一些,像是他近来与福康安多有接触。而福康安与我本有些嫌隙,所以有些担心。”虽同是福家子弟,那福康安与长安却是完全不同,是承袭了其父亲傅恒正派性格之武臣一派。因此平日里自是对和珅之流看不入眼。
“席间琳弟也说起福大人,指的莫不是就是他……这样想起来,弟妹确实曾提及琳弟常被他请去商议军事。只是霁雯见珅哥从不在家中说起官事,所以便没有说。”
“……”
“珅哥不必担心的,以琳弟本领定不能吃了亏,说不准他能成你与那福康安之间调剂——那福家势力霁雯也是听说过的,珅哥虽不畏,能不为敌还是不为的好。”
和珅听闻,略点头,轻舒出口气。
——但愿只是自己多心。
如此五环似已开解,却隐约间有些机巧残余。
和珅虽已查觉,此刻却不知,这残余正是日后愈演愈烈朝堂之争开端。而他,亦将陷入来势更急形式益险之环中。
(十五)
转眼秋又至,正是太后老佛爷六十大寿。
宫里上上下下忙成一团,从年头便开始准备庆典,现虽已到了最后时刻,仍然一丝松懈都不能,比平日更见了几倍忙碌。
这寿典的负责不用想也是和珅。从里到外——出资采买,表演策办,无一事不经他手,三月内几乎马不停蹄。如此弘历自然受到些冷落,偏他是为了太后,皇上孝顺非一日之名,因此心里虽怨,却也十分感动。
逮得一日和珅空闲,本想抽空回趟家,却有公公传话,说是皇上有请。和珅微微一叹,重换了衣裳,又跟了公公前去。
皇上倒不在养心殿,在御花园赏菊。见和珅来了,只一挥手,身边人识趣退开。
“皇上。”和珅行礼。
“嗯,你过来陪朕赏花吧。”那园中所栽俱都是各地贡菊,品种名贵,朵大色鲜,着实令人喜爱。
和珅听命走过去,却不防被弘历一拉跌到他怀中:“虽然你仍是每日问安,最近却少有机会陪朕,朕有些寂寞啊。”
“皇上……”和珅才想说话,却叫弘历用指封了嘴。
“朕知道你现在忙什么,因此才会一直忍到现在。”话语间,那贴在他唇上的手指却是缓缓撬开了柔嫩的唇瓣。而和珅也明白接下来的事情,便乖乖地半闭上眼睛,任由皇上高兴了。
几分迷乱地吸吮弘历指尖,全不在意身上衣服已被褪得毫无实际效用,和珅用着仅剩的神智看皇上在自己身上摆放随手摘下的鲜花。那些似有还无的碰触,存心戏弄般如蜻蜓点水的挑逗,让他早已被弘历调教过无数次的身体耐不住地轻颤。
他肌肤本就敏感,而菊类本性又不温和,那花朵放上去不多久,已经有些过敏般的粉色显出。偏弘历玩兴未尽,他怎敢乱动,只能忍着那些痒痛和更加难耐的情欲发出禁不住地呻吟。
弘历看他半合着眼,脸颊艳红的娇艳样子,心想这惩罚再继续下去可就不是罚他而是罚自己了——也不去掉那些仍然摆在那白嫩身体上的花朵,就这般抓起和珅脚踝,便毫无预兆地闯了进去。
娇嫩的花瓣很快在两具身体的碰撞压挤中破碎,再随着不停的摇晃纷纷落下地来。那渗出的汁液留在和珅肌肤上,很快形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红色暗影。而这些过敏反应落在弘历眼中,却更激起他肆虐本性。
其实弘历待和珅一向是较为温和的,几时有过这样野蛮行径,一时将和珅吓到。那些毫无怜惜的凌虐似要将他全身撕裂,叫他不由得心生恐惧自然地反抗起来。而弘历此时怎能容得他不肯——随手抓起旁边散落衣带,也不理会和珅的哭求硬是将他双手反绑起来。
过敏比想象中更为严重,许是心里惊惶,一时间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加之弘历比往时更为霸道的侵犯,那平日里娇媚的呻吟竟变成按捺不住的痛苦嘶喊。而这样不同以往的喊叫似乎也成了催情剂,丝毫没有让弘历缓下来。
……
最终他是如何回到屋里,如何净了身,又如何让御医治了那些过敏:这些事情他一点不知,只是一直昏睡到晚饭时间才终于转醒。醒来后没多久弘历赶来说了些安慰话,和珅只是默不做声。
“太医说你是太过劳累,加上有些惊吓过度才会昏过去。是朕的不对,没有体谅你这些日子的辛劳。”见他不开口,弘历便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忘记了该有的温柔。
一向里带着平和笑容的和珅此时却不知为何,从内里透出拒人千里的寒气来,脸上也一直毫无表情,任弘历好话说尽,最后却只还了一句:
“皇上,今日请允许奴才回家。”
未料到等了许久最后竟等来这句话!弘历先是一愣,继而脸上便不太好看,颜色转了几回,最终站起来一拂袖:“好,朕准你就是!”
说罢,再不看他,大步走出屋门,连太监们叫皇上起驾的时间都未留下。
在回程轿内,若大空间和珅却不似以往端坐,只是缩在角落双臂环抱住身体,止不住浑身微微颤抖——如此让人心怜惹人疼惜——这情形叫谁看了,也不能联想到是一贯里意气风发的和珅和大人。
那些过敏虽不是什么大事,也已经给御医瞧过,开的药都内服外敷完毕——然而却也不是一天之内就能下去的。现在他只觉得身体痒痛得厉害,加之一段时间没有受过恩宠忽然被如此凌虐,每当轿子一晃,下身便是一阵疼痛。
——这些还都只是外伤,真正厉害的还是心伤。
只是这些外伤再三地刺激着他心伤,因而才会这样失常。
其实他早有自知他只是皇上一具玩偶,被如何对待也该是早就不在乎亦不会吃惊才对。自尊一类早在第一次踏入皇上寝宫那夜就被他丢弃——事情本该是如此的……
虽然早就明白,却总有意无意骗自己皇上兴许是真心待他——然而今日的事……一直把他当女人也就算了,对他竟像是对那些青楼女子一样,当真一丝尊严也不留!
这样行为,与当初韦玉四人或者是那山上流匪又有何区别!
一阵酸楚从心中划过,化作泪水默默滴落。
……
轿外街景已然是接近了和府,和珅拿起袖摆拭去眼泪,深深吸气。
——和珅啊和珅,这些事如今还能伤得了你么!
不该有情。
是的。没有心,也就不会受伤;只要真投入一点,和珅,你就是全盘皆输了。
……输不起的,对方可是九五至尊。
收拾过心绪,在轿子停下之前,他已重新为自己定了位。
——早在他还是孩童时就已经明白,软弱和哭泣都不是他的权力。这个世道,只要表现出哪怕一点退缩,便会立即被吞噬得尸骨无存!
皇上曾问他为何不称臣却总称自己奴才,只因他从一开始就清醒——不是朝中不可一视的和大人,不是风光满面的公主丈人;他始终,只是皇帝脚边一个小小弄臣而已。
是皇上过分的宠爱让他忘了这一点,如今只是被再次提醒。
他是,没有资格拒绝或者生气的。
……
第二日里,和珅便已经回到宫中,继续寿典未完的筹备工作。
皇上一直未召见他,除了寿典事宜他亦未曾踏进养心殿。一来确实是忙,二来他虽是想通,却始终心里芥蒂,只怕见到皇上难以讨好,又再触怒龙颜。
如此一月里回家次数竟比以往三月还多,冯氏丰绅殷德都是开心得很。而空闲时福长安也会邀他小酌,倒也不觉寂寞。只是繁忙时留在宫里过夜,夜半常常忽然失落。
一日和珅正在庭中看武师教丰绅殷德拳法,却有侍女来报说夫人请他至前厅,有客。
进了前厅一看,却是弟媳和他的一双侄儿侄女。弟媳不住流泪,而冯氏则柔声相劝。当即走上前去问何事。
弟媳见他行过礼,却只是哭说不出半句话来,最后还是冯氏替她说完。
原来竟是真如和珅之前担心,福康安几次三番找和琳果然没有好心。
初时和琳去了,回来时面色就有些不对,问他却说无事;而后和琳去福康安府上竟是日益频繁——福康安本就是和琳上司,因此也未觉得不对;近来和琳竟是一去彻夜不归,问起来说是军事不可说,便开始起疑,只是没有说。
前两日弟媳回了娘家,本来说好是后天才回,然而姑嫂间起了矛盾就在今日提前回了家。才进内院便听说福大人来了,便绕过前厅直接进卧房——谁知那福大人不在前厅,竟是与和琳二人卧房内相拥而眠!
话才说完,那厢弟媳已经抱着两个孩子放声大哭。那俩孩子年岁甚小,只见了母亲伤心,便也跟着大哭起来——和珅心情本来不佳,听说这事正在气头上,给他们一哭更是心烦意乱!
猛地一拍桌子,总算是暂时止住了哭闹之声。
“你可是从家里出来就直接到了这里,这事情亲家可曾知道?”
那弟媳何曾见过这总是笑容满满貌美如花的大哥生过气,只吓得忘了哭泣,几分僵硬地点了头:“我才从娘家吵了架出来,怎好意思立即回去。”
“那好,你先带着孩子安心住在这里,这事情我来处理——福康安真好大胆,竟敢欺到和某头上了!”这后几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只听得其他几人禁不住浑身一颤。
“珅哥……”
冯氏还想说话,却叫和珅一摆手打断:“霁雯你收拾一下,带弟妹和孩子们去休息。”
看着丈夫骇人面色,冯氏叹出口气,领着仍旧惊魂未定的弟媳和两个重新开始哭泣的孩子向内庭走去。
——这莫非是报应?珅哥牺牲自己将全部希望放在弟弟身上,而弟弟竟然……
珅哥此时心里该有多难受呢。
和珅一人坐在厅中,几乎将肺也气爆了——
福康安呀福康安,我和珅见你常年在外打仗,本想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偏生欺到我头上来!和琳是你动得的么?这回不治你,你还真当了我和家人无骨好欺!
转念一想,却又担心起和琳来。琳弟受了这样委屈,为何不肯跟他这大哥说,如今还叫弟媳看见,叫他今后如何见人……
想到此处,不禁地长吁短叹,心中烦闷成一片。最终一掀衣摆,站起身朝外走去——
他原意是去和琳那里,下人还在备轿,门外已经报和琳来了。
轿还未停,和琳已经掀开轿帘,未想到和珅会来府外迎接。一时未有准备,脸色一红,反而不敢落轿了。
和珅心疼地看他,竟似削瘦许多,神情也颇为黯然。如此更添了他心中自责——早已看出了不对,竟还是疏于关心,只道自己为难!琳弟定是看出他近来心情不佳才一直不肯说的!
兄弟二人各怀心事到了前厅。
在厅内坐下,上过茶和珅便驱走了下人。
“大哥,听说她和孩子们到了这里?”还是和琳先开口,和珅听着却是眉头一皱。
“这‘她’是指谁,你怎么这样称呼自己妻子!”缓了口气,却又叹道,“没错,我已叫霁雯带弟媳和孩子们休息去了,好在弟媳没有回娘家,这事情没有闹大。有大哥在你就放心吧,这段日子你受了委屈,大哥定帮你讨回公道。”
“委屈?”和琳听他这样说,不由睁大眼睛。
“弟媳都跟我说了。这种事情你也不用太在意,过了就忘了。剩下来的大哥替你处理,敢动我和家人——让他逍遥他就以为我和珅好欺负了!就算他十个福康安,一样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才刚压下来的火气,说着竟又窜出来,那狠毒的口气连和琳听了都不由一惊。
——从小到大只见过大哥一次这样眼神!
那次是他兄弟二人去亲戚家借学费,管家的门都未让进,他二人苦苦哀求,那管家不但不理,最后还放出凶犬。
当时他吓得想跑,却被大哥拉住——恶犬是人跑就追的。大哥如此说着,在地上作了捡石子动作,高举着手瞪那只狗,那狗狂吠着,却是没有扑过来。他吓得腿都软了,大哥却一直瞪它,那样凶狠的眼神气势上竟是毫不输给恶犬!相持许久,许是管家也佩服他了,这才将狗唤回。
学费自是没有讨到,但那时大哥的眼神却一直铬在他心中,十几年来没有忘记。
而后没有多久,大哥就像换了个人一般,整日里笑容满满,再也不见笑容之外的情绪。虽然大哥待他一如既往,他却很难再猜透大哥心思。
“大哥……”
和珅正在气头,听到弟弟唤他,嗯了一声等他说话。
“我不知道大哥都听到了些什么,不过我只想说一件事情——我……并不恨他。”和琳本来难以启齿,但话已开了头,虽然那边大哥满面震惊,反倒让他一口气说了下去。
“最初时我也很困挠,福大人竟然对我说了那些,实在叫人无法接受。然而日日相处下来,又觉得他实在是个爽朗之人,或者说,那就是所谓的真性情,是我兄弟二人欠缺的。不知不觉自然地被牵引——虽说开始时是被他所迫,可是到现在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不恨他——不,也许我也是喜欢他的。”
这一番表白可谓是情真意切,听在和珅耳里却无异于晴天响雷。
“换作是别人,大概要顾虑许多,但我的亲人就只有大哥一个,如果是大哥,一定能够理解这种感情对吧。”见和珅不说话,和琳便接着问。
“……你凭什么说是我就能够理解——我为什么要理解!”
本来就算是气愤也只是很简单的事却因为和琳这番话变得复杂起来——琳弟这趟过来,和珅本以为他是来找弟媳的,谁知他竟是为了给福康安求情而来!一时之间对福康安的愤怒竟成了怨恨!
“大哥?”看和珅神色怪异,和琳不由有些担心。
“琳弟你不用说了,你只是一时迷惑,这种事情是绝对错误的。福康安只是在玩弄你,虽然我不能断定他目的为何,但也可以猜出十之八九——听大哥的话,我会让皇上把你调离他手下,冷静一段时间你自然就会清醒了!”
“大哥!”和琳猛地甩掉和珅抓住他臂膀的手,“大哥你看不出来我是认真的吗!我本来以为就算天下都不理解,你总能理解的!”
“我不能理解!你没听见我说你只是一时头昏吗!男人跟男人之间除了家人和利用没有别的关系!你究尽凭什么要我理解!”
“凭什么大哥你心里不清楚吗?从小到大我几时说谎时大哥你会不知道,我现在是一时头昏的样子吗!”
“是!就是一时头昏!男人怎么能跟男人搞在一起!”
“大哥你为何也跟别人想的一样!”
“不是一样,这就是道理!”
“大哥……”
“不用再说了!”
和珅一抬手,打断弟弟的话,一时间安静下来。和琳红着眼睛,一手用力握着茶杯,一手绞着衣襟,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
“……那你呢!你还不是跟皇……”
“啪!”一声脆响,空气凝滞。
和珅举着仍然麻痛的右手,浑身止不住哆嗦。
而这一巴掌却打醒了和琳——从未见过气到话都说不出来的大哥,一时之间忘记了脸上火辣,心慌地扶他坐下:
“……大哥,你别气,是我说错话,你先喝口水。”
和珅跟皇上之间的事,早就是朝中公开秘密,连足不出户的冯氏都知道几分,和琳又怎能不知。只是他明白这是大哥禁忌,从不提起罢了。
他却不知,和珅此时本就是处在与皇上感情破裂之中,正是他刚刚从迷梦中清醒,认清他与皇上关系时候。和琳在这里提起,对于和珅来说无异于在他藏起的伤口处用碎瓷碾过,只能是一片的血肉模糊。
“……是我的错么,不知自爱带了这样个头,叫别人以为我和家的人都像我一样下贱……”
茶端到和珅嘴边,和珅却是不喝,那清秀脸上苍白得吓人,教和琳看得心惊。
“果然是我错……一心想着报复天下,却还是报应在自己身上。不是所有人负我在先吗……”
“大哥?”
“……不是,天下人负我在先的吗……”
一滴泪水划过嘴角。
那粉唇张合,吐出声音虽微,却字字震在和琳心上,激起层层回响。
余音,不断。
(十六)
和琳再次见到大哥已经是半月以后的事。就在那日后,和珅在检查太后寿典花灯时,被忽然倒下的巨灯砸中,当场昏迷,皇上几乎将整个御药房搬到了和府。
皇上的本意是让他在宫内修养,谁知和珅却是不肯,执意回家,皇上拗不过他,只好放他回去。
“你究竟还想让朕怎么样!”
虽然是便服出访,皇上亲临还是叫和府老小全体回避。
“……”
和珅却是一句不说,完全不似以往样子。那额上厚厚包布,几乎将他本来娇小脸庞遮去大半,而更让人于心不忍的是那双毫无生气的眸子。
弘历叹出口气,在床边坐下,伸手将他揽入怀中。和珅没有反抗,却也没有更多反应。
“想什么就说出来吧。”一时间无法适应和珅转变,弘历不由有些焦躁。
“……皇上。”沉默,就在弘历以为他不会开口时,和珅微弱的声音唐突响起,叫他一阵欣喜,赶忙作正颜色来听。
“奴才一直是明白自己身份地位的,亦清楚何为该说该做何为不可说不可做,自认为还是很清醒的……可是,皇上,虽然知道,但奴才似乎要逾越了。”
听他的话,弘历龙眉微蹙,有些不解。因而并未做声,只等他下文。
“皇上是九五至尊,天下万物都是皇上的,皇上要奴才,奴才不敢拒绝。”那绝色容颜抬起,平日里娇媚无限一双凤目此时却是清冷无比,“奴才待候皇上,皇上给奴才想要的——本该是如此,奴才一直以来也未觉着不妥,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奴才却觉得不对了。”
弘历从未见过他这般表情,心中虽对他所言有些怒气,到底压将下去。
弘历这般心思都在脸上,和珅哪有看不出来的,换作平日里早不敢说下去,此时却像是铁了心般——
“皇上并未给奴才真正想要的。”
说出的话虽轻,却是字字坚定,没有丝毫惧意,倒叫弘历忘了生气,心生意外来。
“那你倒说说,你想要什么——除了朕的大清江山,朕还有什么没有给你的!”
那话音才落,却见本来惨淡的面孔忽而现出一丝娇艳无比的笑容,当真如破晓那一丝光亮,竟叫时常见他的弘历也不禁地失神起来。
“皇上,您确实给了奴才许多,也是奴才一直以来所期盼的……然而奴才却不知足。”
“奴才还想要皇上的一颗心。”
弘历未料他会说出这般话来,不由一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奴才也只是随口说说,皇上请不要当真吧。”看弘历反应,和珅又再笑笑,倒是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弘历再看他一会,看不出有何异常。虽然心中疑惑,到底归结为受到惊吓意识混乱,决定不予细想。
这样考量过,再看他时,又心疼他额上的伤,便抬手轻轻抚去。
和珅没有开口,只是闭上眼睛,一如往常的顺从。其实上次和珅说要回家确实触怒了弘历,而后气头过去,又便碍于面子不去找他。直到听闻他受伤,一时便忘了这些亲自赶来。
这举动就连弘历自己也感到惊讶。
……
那比记忆中更为生动的桃色眼睑,挺拔小巧玉鼻,在伤布下更为楚楚动人。弘历禁不住地用手指抬起那玉白俏脸,和珅却是受了一惊般,瞬时睁开那对明眸,却见弘历微微一笑:
“放心吧,朕答应过你,就不会为难你的。”
听皇上这样说,那双圆睁的凤目松了口气般半垂下去,又是不一般风情。弘历经受不住,到底是吻向他朱唇。吻着便倒向身后床塌,待到弘历察觉和珅抵抗时,身下人儿已经是衣衫不整气喘不已,那红潮满面模样,几乎叫弘历再次失控。
“皇上!”和珅急急叫着,弘历叹口气,转手拉过被子给他盖上——
“朕这就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看着弘历离去背影,和珅心中无比复杂,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这里是和府,至少在这里皇上不会对他怎样。这是他与皇上说好的。初时是为了冯氏留的底线,如今却成了他逃避借口!
之前在皇上面前所说,是他此时真心所想。虽然知道不可,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出口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对皇上动了真情,因此才会天真如少女般以为皇上所说都是真话,直至那日被当作玩偶般戏弄,这才猛然醒悟。
因此才会如此愤怒,说出明知会触怒龙颜的话来。
——罢了!皇上与他本就如买卖般关系,只不过是他无从拒绝亦无所谓拒绝的买卖。
会动情的一方,才是傻子。
如此这般过去半月,眼见的离太后寿辰越来越近,和珅的伤也好去大半,除去伤布,那伤口只剩些浅浅粉色——能好得如此之快,不能不归功于皇上对御医的施压以及御药房那一堆集天下的名药。
皇上几乎日日前来,倒好像和府成他别宫一般,因此和琳也不敢造次。好容易等到一日皇上有事,终于见到兄长。
和珅见他却仍是一脸铁色,完全不似以往般关怀。和琳看在眼里,心中一片酸楚:
“大哥,听说你受了伤,今日才来探望,是我的错——大哥,你的伤怎样了?”
“……我只是皇上玩偶,好与不好还不都是皇上说了算的。”和珅看到他就忍不住一肚子气,竟是将在弘历那里受的委屈都撒在他身上了。
“大哥,你别这样,那天我是一时急不择言——大哥对我一直很宽容,从小到大从不跟我计较,这次不能也原谅我一时不觉说错的话吗……”
和琳知道这次是捅到了大哥伤口上,当时话才出口已经是后悔,然而怎样后悔也是无法收回了。
看和珅仍不开口,和琳又再说到:“我一直都清楚大哥是为了全家才这样委屈,会说那些话是我混帐,我也明白大哥对我期望很高,所以才会如此气愤——是我对不起大哥。”
和琳还想说话,却被和珅一抬手打断:“好了,我的事我自己清楚,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好。你既已成家立业,也不用我再操心,你爱怎样我是再不会管了。”
“大哥……”和琳还想说什么,却是被和珅挡住。
“……那好吧,大哥你好好养伤,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直至和琳走出屋门,和珅都未抬头看他,只是一直呆坐,连姿势都未变过。而冯氏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情况。
“珅哥,”看到是冯氏,和珅的神情才稍缓下来,“刚才我看见琳弟出去,一脸沮丧样子。”
才缓的脸色听到说和琳便又阴了下去:“让他去吧,今后他的事我不想再管!”
“珅哥!”
冯氏叹口气,面对他坐下,握住丈夫双手:“我知道你生气,但和家就你兄弟二人,除了你他便没有亲人,如今你这样,叫他怎么办?”
到底是冯氏知道他,只这一句便戳到和珅心里,只是面上仍旧满脸冷漠。
“你疼他,他怎会不知,他从小便以你这大哥为榜样,崇敬得很。现在你一句话就不再理他,他心里该有多难受呢!弟媳和孩子也一直呆在这里不肯回去,你让他满肚子话跟谁说去?”
“——你这是逼着他去找那福康安哪!”
听到这句,和珅秀眉一挑,抬起眼来。
“那孩子从小便跟你相依为命,他什么性格你这做大哥的不了解?”
冯氏见他动摇,便再接着说到:“他自小最怕就是一个人!我初到你家时他尚小,你不在家他就粘着我——别看他朋友多,却是个害怕寂寞的孩子啊!”
“……那你说怎么办?”和珅叹气,终于还是开口。
“弟妹那边我来说服,琳弟呢,看来是认真的——唉,你劝他怕是没用了……不如就随他吧。但至少要有些尺度,我也好跟弟妹交待。”
和珅看着妻子,心里不由生出愧疚——他明白冯氏所说不单只是和琳的事,更是她自己平日心里所想。
而冯氏似乎看出他心事,轻轻拍他的手:“珅哥如此聪明,定能叫琳弟明白的。”
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太后寿辰是在和珅伤愈正常入宫轮值七日之后。在和珅安排下,皇宫之中像大街上一般摆起了摊贩,三步一戏台,唱的都是太后爱看的戏码;两步一杂耍,演的都是各地的行家。更别提放置庭中各种布景装饰,那假山上人物桥廊逼真分明,甚至于车马都会自己走动,其中精巧叫人叹服。
宫女太监们都着上了民装扮演路人,待得太后出现,便一起拜倒口呼千岁,吉祥祝福之语不绝于耳,只把老佛爷乐得合不上嘴。
弘历对此也甚为满意。然而更叫他意外的是和珅竟在太后轿夫之中!
当大轿落下,和珅为太后掀起轿帘扶她出来,太后心情大好,弘历也是万分开心——这样行为事实上是弘历一直以来的心愿,只是碍于身份无法实现,现今看着自己母后愉悦表情,再看看掺着太后手的和珅,竟有种无法言喻的满足之感。
……
“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朕。”
结束一天庆典,弘历与和珅都是筋疲力尽,此时正相拥浸在充满益人香气池水之中——那次以来,这还是和珅首次答应留在宫中。
弘历几分迷醉地欣赏着池水映衬下的樱色肌肤,被水纹一波波推动的细软发丝,百看不厌的一张俏脸,以及完美得无懈可击的细腰翘臀修腿。
和珅任他看着,与以往无二的狐媚神情,直叫弘历再也把持不住。
……
许久未有的温柔和激情叫二人都迷醉其中,待到第二日醒来,竟是误了弘历早朝!
“皇上……”
和珅不由紧张,弘历初时有些惊讶,却并不十分在意。只是用手拨开身边人儿发丝,开口说到:
“你果然是只妖精。朕的江山若是被毁,定是你的缘故!”
这话虽重,却没有丝毫责备语气,倒是溺爱的成分居多。和珅听了,低下头去,惶恐之中又有一丝窃喜。
他已然明白自己心情。虽然明知不可,情这个字却不是说不要就能丢弃的。就算面上可以假装,却无法连心里也装了假。之前有意的回避,只是让现今的他无奈地意识到这份情的深刻。
——到底是在何时变假为真?他不知道。
只是在认清自己心思之后回想起来,似乎相处之初亦变得格外甜蜜。也许骗自己这是相爱能叫他恢复之前的心态,可悲的却是,他是如此清楚弘历性情,如此明白皇上心思——如此清醒,连梦都不可能去做!
之后的日子,似乎回复到什么都未发生的时候:和珅仍然住在宫中时候为多,弘历依旧时常唤他陪侍;朝中大臣见了和珅,亦是一贯的态度,巴结的或者表面上友好实际则保持距离。
而和珅自当了户部尚书,本来年年报亏的户部竟在短短一年内反亏为盈,这样政绩不单叫众大臣们侧目,更叫弘历都刮目相看。
其实和珅并不是那种能从根本上治理国家财政之人,他清楚朝中所有黑暗之面,只是从他所认为的最快之处为弘历集敛了国库收益。正如他为自己敛财一般,他对金钱的管理有他独特之处。本身的才干加上并非“正当”的手段,当弘历提出再次南巡而因财务问题被大臣们否决时,和珅已经可以为内务府打出包票——
皇上出行,内务府只要支出皇上日常例行开支,所有花销都由他来供给!
对此弘历自然是满意不已,全然不去过问钱财所来之处。
而和珅当即发命下去,全国盐商纷纷上缴出资——自古盐商都归朝庭官员所管,说它是当时获利最为方便丰厚行业亦不为过。如此暴利肥缺,却都是和珅在众多商贩中竞价而命,他从中所取钱财可想而知。而今遇上皇上出游,和珅散出消息,盐商们哪有敢不倾家而出的。
于是皇上圣驾所临之处,沿途修葺新建行宫无数。和珅所得,竟是在皇上一行出游之外,更有余裕!
如此只苦了地方百姓,那些盐商以及地方官员们有几个善类,自己钱财充了和珅帐,自然是搜刮得更为历害,只让天下叫苦不言。而这些事情和珅不会去管,他良知早已被报复心态所蔽,与其说是他不管,倒不如说这正是他恨意所致。
待得行宫建好,水陆疏通,便择了吉日启程南下。御驾所经,督抚以下尽行跪接。一切供奉统由和珅监视。和珅说好,皇上定也说好,和珅说不好,皇上也说不好。督抚大员都乞求和珅代为周旋。因此私下馈遗,以千万计。
途中舍陆登舟,一行人捧着皇上驾龙船沿运河南下。由直隶到山东从前曾经游历,没甚可玩,只在济南耽搁一日,便由山东到江苏。而至扬州时,那扬州富绅汪如龙献上歌妓雪如。
这雪如身长玉立,雪肤花姿。皇上连连称赞,说她人如其名,着实妙哉,当夜便将她留在船中侍寝。
这本也没有什么,弘历从来并非只有和珅一人,这也是和珅心知肚明的。因此一路上地方官员献出美女和珅只做不闻。
然而这次却有不同。
皇上将那雪如留下后,竟是三日未出龙舟,只等得那些总督们眼也望穿。好容易皇上终于召见好地方官员,准备继续南巡,雪如却并不像一路所收美人一般上那专留的龙舟,仍是跟着皇上一道!
而皇上与其他女子一起时,和珅是从不过问也不敢打扰的。此时便只呆在自己船上,凭栏远眺着一路江景:正是三月扬州好风光,翠柳黄莺不断。
看了一路,不觉有些乏了,和珅低下头,凝视碧水轻拍朱色船身。正在无聊,忽听后面有人呼福大人到。回过头来,只见福长安从他船上下了小舟,朝着自己船靠过来。
当下命人下了缆绳软梯,将福长安拉上船来。
“长安要过来,可以等船靠岸,何必费这般力气呢。”和珅伸出手,亲自将福长安拉起。
“小弟是正好想起和兄,知道最近和兄无聊,所以特意过来的。”福长安见到和珅便是笑容满面,和珅早不以为意,只是点头。
“长安来得正好,不如陪和某喝一杯吧。”如此说着,便谴下人摆了桌子,上了地方官员才贡的佳酿,与福长安在甲板之上对饮起来。
酒过三杯,福长安看和珅不说话,心中明白,便问到:“和兄心情不好吗?”
和珅正喝着酒,闻言放下杯子,朝福长安静看过来——那一双凤目如此慑人心魂,被酒劲染红的两颊更是撩人,只叫福长安一颗心噗通直跳。
正在他紧张之时,和珅却是娇媚一笑,更是叫他七魂散掉其六——和珅与他相处如此之久,这样神情却从未对他露过,直叫他受宠若惊!
“吟柳最近好吗,听说长安也把他带来了?”
然而只这一句,又将心跳不已的福长安敲醒。
“是,吟柳他也想念和兄得紧,时常问起。近来他有些忧郁,小弟便想着也带他出来散散心——不如等船靠了岸,小弟就将他叫来为和兄抚上一曲吧。”
和珅听了,点点头:“和某倒是真想听他琴声。”
这样说着,又命下人架琴。福长安才想说离靠岸还有些时候,或者叫小舟把吟柳接来,却见和珅一掀衣摆,坐到琴边。
福长安从未见过和珅弹琴,一时讶异。却不敢出丝毫声音,只怕和珅又去了抚琴兴致,再看不到。
清脆琴音很快在纤纤细指拨动下在江上散开。一听便知是久不抚琴,那乐声听来并不十分流畅,然而耳朵听到的不足却被眼里映入画面完全盖过。
江风轻抚,那阳光下更显白细肌肤,那半合粉色脸睑,浓密纤长睫毛都根根分明。仿佛被这日光一照,眼前人儿忽然间晶莹剔透起来!
细软发丝与衣摆一起随风而散,那朱唇玉面更为清晰动人。娇冶气息消散,眼前人儿只是清新得如同晨雾中仙子,而那几分哀怨琴音,如此叫人心怜不舍。
……
福长安已然失神,就这般痴望着那画中人,全不知,何时夕阳已经黯淡。
(十七)
本来说好叫吟柳过来,不料和珅却独占了那架琴。福长安本不是能听琴的人,此时听着那不能算悦耳的生疏乐声,倒是一点不烦。
初时和珅还能弹出曲调来,到得后来便开始胡乱拨弦,那宣泄一般的杂音过后,索性举起整架古筝,狠狠扔进水中。
随着那惊人水声,他整个人也挂在了船栏之上,用尽全部力气般,久久没有响动。
“和兄……”
听到福长安声音,和珅懒懒转过身来,抬手接过他递来酒杯,一仰头喝尽。
福长安看他不经意间媚态流露——许是有些醉意,那一举一动无不带着无限风情。而那半开眸子,说不清是怎样复杂情绪,只是汇成无奈,或者说是自嘲,叫人心疼不已。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和珅把玩手中空酒杯,用那被酒气熏得几分蒙胧双眼笑着看他,“很惊讶么?和珅也有这样的时候。”
“很难看吧,”见福长安不说话,他又是倾城一笑,“也许像个怨妇。”
福长安已然看傻了眼,听到这时才稍稍缓过神来,正要答话,和珅忽然将手臂搭在他肩上——
“你是如何看我的,一直用看女人的眼光吗?”
那带着他特殊气味的酒香从几乎贴到福长安颈上的朱唇溢出,抬起的明眸中一丝戏谑,却是充满无言引诱。
“……不是……”
女人也不能有你这样惑人。
这话福长安没说出口,和珅却从他眼里轻易读出,又是一阵娇笑:
“——我懂的!”
福长安看眼前失常却无限诱惑的人,几乎止不住拥他入怀冲动,最终还是摇头,拨开他的手转身朝向江面,倚栏而立。
看到福长安反应,和珅也转过身趴在扶栏上。
“告诉你一个秘密——雪如是我叫汪如龙找来的。”
只一句话,又惊得福长安将好容易从他面上移开的目光重新转回来!而说着这话的人,却用食指抵着粉润的唇瓣,轻嘘一声——那动作,真比少女更俏皮,娇媚无限。
“楼之义无穷,独名之曰宝月者,池与月适当其前,抑有肖乎广寒之庭也。”
正当福长安失神时,他却又背起了文章,直叫福长安摸不到头脑。刚想说你醉了,和珅眼内忽然闪亮起来——
“广寒之庭,广寒之庭……”重复着这词,和珅将眼光转至江面,神情黯淡下去,“为何我如此清楚那个人心思,为何我每次都能将那个人猜个十分!”
福长安自然明白和珅所说“那个人”即是指的弘历,如此一细想,立时明白之前那文章可不正是弘历才写的《宝月楼记》其中一段!
——那宝月楼所住的,正是之前因为回民之乱被皇上冷落的容妃。想是皇上一时思念她,才写了这楼记,偏将宝月楼比作广寒宫,那容妃不就正是宫中嫦娥么!
这样再一回念,初时见到雪如便觉着她有几分眼熟,这样想来,可不正是与容妃有七八分神似!难怪皇上待她不比其他贡女,难怪她一上船皇上便如此龙颜大悦,三日不肯出舱!
“和兄……”
“我对汪如龙说,皇上南游必去孔庙,离开时必会路过此地。特意千里派人送去容妃画像,叮嘱他寻找相似之人……其实不试也知道结果,为什么我还是会抱一丝期待……”
听那语调,福长安以为他在哭泣,然而当和珅抬起头来,面上却是一丝表情也没有的漠然,那眼神叫人看了心里一颤:
“长安,你喜欢我吗?”
“……是。”
“为什么?”
福长安没有回答,只是再忍不住地夺取了从刚才起便一直不停引诱他的唇瓣。而和珅亦没有反抗,或者,从一开始他已经有意识地暗示福长安这样做。
是报复心态,或者是自抱自弃,又或者他只是想从福长安那里得到安慰——也许每个答案都不对,又也许每个答案都有。
福长安看不透他,从来也看不透。只在不断摆动震落的,分不清是泪或者汗的液体里,许能窥窃到那太过于复杂的心的一角。
那由于激情而绯红的面颊,迷离的眸子,急喘的艳唇,散乱的黑发。在梦中听到多少次的娇吟,却在梦里无法感受到的真实拥抱。
肌肤的触感真实得叫人心慌,他是如此美妙,即使是这样用力地占有他,仍然是被极度虚幻的感觉包围了全身。
“善保!”
高呼这个从未叫出口的名字,这一刻已经没有什么和大人。
称呼常是一种自制,至少对于福长安而言。从他意识到自己心思,便已经注定了这是一场不可能的爱恋。
请让我守在你身边。
只有这样的想法,却要下多大的决心——如此高傲,如此不能侵犯。天底下最危险的禁忌,是在跟九五至尊较量,一旦对上,便没有葬身之地。
可是还是破禁了。如果对手是这样一个连皇上都无法拒绝的尤物,所有的抵抗似乎也就是孩童间的打闹。
是一开始便想着能呆在他身边的自己,太过于天真的缘故。
……
急促喘息久久不能平静,而身边人缩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几分爱怜地伸手拨开他发丝,除了激情时情不自禁,他从刚才起便一直毫无表情。
“从什么时候想这样做的?”冰冷得仿佛之前的事情未曾发生一般的眼神,叫福长安瞬时冷静下来。
“……从上次南巡陪着皇后闯进画舫开始。”
那便是一切的事端。所有不该的起源。
不知道在多长时间里,福长安只要一闭起眼睛,就看见他在弘历身下呻吟放浪;只要一想起那一幕,福长安的身体就会自动地兴奋起来,止不住地欲望。
“……是么,那你可以说是得尝所愿了吧……”后面还有话,但是被福长安用手掌封回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这是开始,但也是结束。这般关系无论对于和珅还是他都是危险致极,此次破禁便不会再有第二次。
——何况他的心不在这里。
福长安清楚,却不愿听他亲口说出来。
和珅看他,停了片刻,缓缓点头:“好。那我这里也就不留客了,请长安回自己船上吧。”
话出口,他已经坐起整理衣物头发。福长安静静看他,终于跟着起来,叹息只在心中。
……
福长安前脚才走,和珅便命人将床上被褥全部扔掉换了新的。忙乱之后已是夜半,皇上龙舟中仍是丝乐高作,燕笑之声不绝于耳。
和珅独自坐于桌前,却对这些听若未闻,眼神只盯着随着船身摇晃的微弱灯火。
……
和珅再次见到弘历已是那日的五天之后。
发生这般事情,他自是刻意躲着弘历,而弘历一心只在雪如身上,也未多加留意。这次还是雪如说道想吃醉虾,弘历便接口说这个和珅也是极爱,才发现和珅似乎已是几日没有露面。
当下心生愧意,急召了来,本以为多少能见他闹些情绪,却不料和珅入来仍是一贯样子。硬要说,也只是眼神中多了一分淡漠。而这一分淡然,亦是有他人在场时和珅正常表现,从前便如此,因此也不能说是变化。
看他这般,弘历心里竟有些失望,而后竟又转成些许不快,于是也未多说,只叫他去准备醉虾,便命他退下了。谁知虾送来,和珅竟是面都不露,这叫弘历的不快最终变成恼怒,连雪如哄他,也被他一袖拂开!
“叫和珅过来陪朕游江!”
皇上将手一背,扔下雪如和那一盆鲜虾大步踏出舱外。
和珅自然是不能传而不到的,没有多久便应召过来。弘历看他,他只看着地板。
“几日里都未见你,什么事这样忙?”虽然南巡事宜全是和珅一手包办,但这样事情他做得多了,次次都能面面俱到,弘历便放心交于他,甚至于忘记这些都是锁碎事情,要用多少心思。
“回皇上话,奴才只是见皇上与雪如姑娘一起,所以回避。”
这话里没有一丝情感,怎样听都是官员们上奏时语气,倒叫弘历一时间没有话回。
“……你心里面怪朕了?”沉默许久,弘历终于还是开了口。
“奴才不敢。”
“那你走近几步,”弘历仍不死心地说,和珅便抬腿走到他面前,“抬起眼来。”
那眼神亦是平和如常,完全看不到一丝异样,于是弘历叹出口气,挥挥手:“从现在开始你就呆在这船上,陪朕说话吧。”
“奴才遵命。”
和珅表现没有半分失常,却正是这样才叫弘历察觉不对。
而后和珅虽不问,皇上随身的小太监却主动告诉他,雪如被送返岸上,并未住进龙舟船队中专为贡女们设的船上。
也许叫一个天子放弃天下花海是痴人说梦,待到那份新鲜过去,仍然想起旧人,这也不能说不是一种真真实实的爱。
在和珅收回那句想要弘历心的话时,他大概已然明白这些了。
待到回得京城已是几月之后。
才一进家和珅便问起弟弟之事,冯氏柔柔一笑说道:“琳弟倒真像是被你吓住了。自我将弟妹劝回去,她再来时说琳弟再没之前那样往福大人那里去。似乎连在宫中也是极力避免见面——看来那孩子心中倒是把你放在最重位置的。”
和珅听得,却是微微一叹:“琳弟可消瘦了?”
果然是知弟莫若兄,和珅怎会不知道自己弟弟表面看来开朗,其实是个什么事都憋在心中之人,如今自己这样逼他,他不难出病来!
那天当然只是气话,虽然恼怒和琳做出这样事情,经过这几月和珅已经平和不少。许是自己情感受到打击,此时的他竟没有当初那种丝毫不能接受心态!
时间倒底是一切的良药。
冯氏又哪有不明白自己丈夫的,连连点头:“琳弟只来过两次,我看着都觉得心疼,两只眼睛茫茫然的,心神都不知道在哪里。见着我虽然笑,却觉着比哭还叫人心酸。”
和珅清楚冯氏自然是夸大了不少——比起疼爱这个弟弟,冯氏只怕比起他这兄长更胜一筹。
冯氏认识和家兄弟时三人都仍是孩子。虽与和琳同龄,在从小缺乏母爱的和琳眼中,身为相府千金却毫无架子,待人亲切细心体贴的冯氏几乎就是自己的小额娘。尤其是冯氏与和珅成婚后,当真便是长嫂如母。而冯氏亦是从小没有父母,对这个时常笑容满面的姻弟由同情自然变为溺爱,处得比亲姐弟还亲。
这次事情冯氏早就心软默认了,只是担心丈夫生气不敢表现出来——其实她早就在和珅这里认了命,如今和琳再这般,除了伤心,她却是没有多大情绪。
看到和珅再叹息,冯氏开口问:“珅哥打算怎么办呢,再这样下去我担心琳弟身体……他是个逞强的人,在妻小面前肯定是不会有什么异常表现,现在又躲着福大人,我怕他再不把心里面的话说出来,总要憋出病来。”
待冯氏音落,和珅轻握住妻子的手:“这段日子你多有操心,这事我会处理的,你就不要再担心了——我看琳弟再难,也不会比你消瘦得更厉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冯氏便小病不断。虽然御医诊过无数次,来来去去就是些风寒头痛之类小病,虽烦人,冯氏却并没有太在意。现在看丈夫担心自己,便柔柔一笑——
“说到消瘦,我们和大人不也是瘦得厉害——南巡很辛苦么,比起出门前,衣服都要全改过了!”
这样说着,便在他身上比划起来,柳眉直皱。
和珅当然不愿冯氏再问,便岔开话题:“怎么回来这样久都没见我儿子?以往听到说阿玛回来,他跑得比谁都快!”
“上个月我请了先生,他现在在书房用功呢。”提到儿子,冯氏自然露出母亲特有神情,那样光华四射,直叫和珅看了也是神往不已。
……
回来后诸事稍一安排,和珅很快叫来了弟弟。和琳一直为伤了大哥自责不已,连听闻和珅随皇上南巡回府都不敢随意探望,就怕大哥仍在气头上,这一去又讨了他嫌。此时听到大哥要见自己,当真是喜出望外,急急换了衣服,差点连妻子都忘了说上一声,乘上轿子便出了门。
这边和珅已经备好酒菜,正是晚餐时间,望着那满桌佳肴便思索着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与弟弟痛饮了。
和琳很快到了,进门时还是小心翼翼。和珅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只是招他坐下。和琳才坐了,他自己却站起来把酒,直把和琳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抬起头来,看见大哥仍是以往亲切样子,又觉得暖从心来,顿时放松不少。
聊些家常很快兄弟二人已经是无比融洽,正当得上是“把酒言欢”。和琳不见冯氏,问起来说是下午时带着丰绅殷德回了娘家——其实和珅少有在家,他既在,冯氏哪里还有出门道理!和琳心里虽觉着怪异,倒是也未在意。
酒过几旬,和琳自然地说起了那日之事,嘴里都是些懊悔之语,和珅听了也不表态,只是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哥,你叫我来,可是已经原谅我了?这事情我一直放在心里难过得很。”
看和珅不说话,和琳又急起来:“大哥对于我是唯一亲人,如果你坚持不接受,我可以跟你保证不再理福大人……”
他还想说,倒是被和珅打断:“你跟我保证什么呢,你要保证,应该去跟弟妹保证。”
“大哥为你挑中了她时,就是看她家世人品均好,性格又温柔贤淑与你应该合得来——我已经说过了,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也不用再担心大哥怎样——你说的本来是事实,最不该的人是我才对。”
话音才落,又是一杯酒下肚。看他喝得这样快,和琳赶忙拉住他手:“大哥!”
和珅被他拉住,却是嫣然一笑,那样笑容至少在和琳很少见到,不由有些心惊:“大哥你少喝一点,当心醉了。”
“……近来总有人说我醉了,我倒是希望真能醉。”纤白细指挟着晶莹透剔杯皿,被杯里血红色液体一衬,更显得透了明一般的精致。
“琳儿,你如果真那么在乎大哥怎么想的,”和珅放下酒杯,忽然间用着严肃眼神看向弟弟——
“那你就为大哥参福康安一本!”
原来,和珅才得到消息,之前福康安家里修葺庭院,福因安南战事无法脱身,便请湖北按察使李天培代为购置木材并拖运至北京。而李天培得命后竟是用了朝廷的漕运船,甚至于使河道拥塞,航道迟滞!
乾隆最重百姓,这一条罪名一旦落实,既便是福康安也要蜕下一层皮来。若是再有和珅在弘历面前说上几句,只怕他是真的难说!
这些和珅才一说明事情,和琳已经想到了,当下地心情紧张起来。
“大哥,我不是已经保证过跟他保持距离么,为什么你还要这样针对于他……”
“针对?”和珅不由半眯起那双凤目,“我和珅针对的人还少么?朝中人有几个看我顺眼的,只不过没本事拉我后腿罢了——现在对我还有危胁的,一个是阿桂,一个就是这福康安。”
“他们两人都是战功显赫,偏皇上最爱的就是战功,当我与他们起了矛盾时,无论我说些什么,皇上都是护着他们的!”
弘历本来是好大喜功之人,对于能为他扩展大清版图之人自然是特别偏护几分,却不料几次下来竟叫和珅吃了醋!这下可好,本来已经不合的几人更是形同水火——只是那和珅本是演戏惯了的人,面上看来倒是瞧不出几分,叫那几个对头松懈了警惕,才能如此轻易地让他捉住了痛处。
这事情,和琳是答应,自己心里难受;不答应,大哥气不能消——而且听他语气是奏定了福康安的,若他不应,自然会去找别人,怎样也逃脱不掉!
只是要他自己去奏……
“我并不欲再为难你的,你要是不想,就当没有听过这事——就算你提前去通报了福康安,你也还是和家血脉,我不能也不会把你怎样……怎么做还是看你自己了。”
话虽如此说,和珅却明白,这样一来和琳便绝不会拒绝自己。
正如冯氏所说一样,和琳到底是把大哥放在最前;而他这大哥,会如此仇视福康安,只怕也与“和琳会被抢走”这样想法脱不掉干系。
(十八)
皇上接到和琳奏则正是南巡回来不久,当下龙颜大怒。叫吏部去查,回报说是确有其事,想让和珅去办,又想到二人本是有些不合,遂又换了阿桂。
“朕不叫和珅查,是为了避嫌,也是相信你做事一向公正,绝没有丝毫包庇之意。”
如此特意跟阿桂吩咐过,便叫他退去了。阿桂才走,又传令急召和珅。和珅本与皇上请了五日假在家,此时仅仅第三日,接到公公传旨便只好换了装随着入宫。
“……枉朕以为福康安是难得人才!打仗许是有几分功劳,不料朕前脚才离开几日,他就跟朕的百姓过不去了!”
简单说过事情,弘历却不知和珅正是早就清楚:“因上奏的是和琳,朕便没有把案子交给你,叫了阿桂办的——这事情已经是查实了,如果阿桂办不好,朕一样唯他是问。”
说这话时,弘历盯着和珅俏丽容颜,却是在观察他神色。
总说和珅从小便已懂得察言观色,窥视别人内心,十分猜不中也能猜到九分,其实这本事弘历本人也并不差。
或者应该说在这方面也许他才是最强。
和珅底下做着什么弘历是清楚的,然而他不会也不可能去办和珅。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和珅于他都是不可或缺——甚至于那高超的非正当敛财手段。
然而他也不能放任和珅,于是便巧妙地操纵着和珅阿桂等人,形成微妙平衡局势——水至清则鱼不存,这道理他了解得十分透彻。
表面上他宠和珅宠得没有边际,也为他处罚过包括阿桂在内许多重臣,然而到底什么是限度弘历心中却是清明。无关痛痒之人可以任和珅处置玩弄,阿桂等几人每次都只轻拍屁股作作样子,只为了和珅消气的。
这些和珅当然明白,他也是在弘历底线之内用尽心机让自己处于最有利地位。
而那一份真真实实存在的感情,便夹在两人这些复杂之中,畸形地继续。
弘历重感情,这事人人皆知,但身为帝王他可以为江山扔下所有情感;和珅重感情,这事少有人知,可更鲜有人知的是他将情感放得比什么都重。
从小缺乏关爱叫他对于这样东西更加渴求,只是他看透了别人却看不透自己,或者说他不愿意去看透自己。
他不断暗示自己,想要的只是那些金灿灿的物品,只是可以随意别人安危的一人之下地位,活着只为这些。然而他将这些都拿到手时,金银每重一分,官阶每升一级,那种不能抑制的空虚也愈加强烈一分。
冯氏的温柔,和琳的尊从,丰绅殷德的敬爱,这些都远远不够——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伸出手不断地收集钱财,心中的空缺只是越大;心中空缺越大,他就更变本加厉地收集……如此不断循环,完全迷失自我。
从他真的对弘历动了感情的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的结局。
……
那阿桂虽不能像那二人心思细密,但心中却清楚这事情是和珅一手导演。本来他便站在福康安这边,此时当然无法不有所偏摊。
世人心中都清楚,谁才是朝中“正”之一方。和珅所为,正是君子所不为,加之他风头太盛,升迁如此之快,就算真有些本事,会引起众臣不满也是常情。因此阿桂会从初时的力举到现在的划清界线甚至于打压作对,都是情理之中。
不几日阿桂已经上奏了案情,上书李天培为福康安动用朝船致使运河阻塞乃是事实,但由于当时福康安身在安南战场,并不知情,因此此事应该说与福康安无关。另外还有许多委婉为福康安求情之话。
阿桂呈上奏则,便低头在旁等待。偶尔偷偷向上望去,却是皇上龙颜愈见的不好,当下心惊不已,因而忽然点到他名字时,竟是吓了一跳。
“朕叫你去办,事前应该已经说得很清楚,是要你公正办案。如今事实俱在你倒是一味帮着福康安——你是不是打算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跟朕跟百姓作对了!”
阿桂心中更是惴惴,但仍是硬着头皮开口道:“皇上,此事福康安确不知情,加之他安南战功显赫,微臣以为,不用治得太过……”
“又是战功!”
不料他话只一半,便被弘历厉声打断:“朕一直看重你们的战功,诸多小事都不予计较,常常考虑朕的江山都要倚重你们,便总是容让你们——可是你们自己看看,这就是朕容忍出来的结果!”
话声才落,阿桂的奏则竟被弘历用力掷于地面,那啪地一声响,惊出阿桂一身冷汗。
“朕今日就要给你们敲个警钟,传旨下去,李天培革职充军伊黎,福康安因安南战功从宽,罚俸十年。谁若求情等同处置!”
丢下这句话,弘历再不看那阿桂,起身退朝。
……
虽身为当事之人,福康安对于这事情却并没有该有之觉悟,才一散朝便紧跟着刚才一直偷偷留意的身影而去。
和琳从升朝起就一直心神恍惚,而之前上奏弹劾是他,又不得不应皇上话。皇上问一句,他便机械答一句,意外阿桂等人并没有为难于他,到底是还算顺利撑过散朝。此时只觉头昏眼花,连站立都甚为困难,便沿着宫墙向外缓缓行出,路上有打招呼的,也只是稍一点头。
正走着,却有人从身后捉他的手,回头一看,不由得立时挣出——福康安哪里容他反抗,很快便抓了他双手压在墙边:
“放开我!我不是说过不想再见你!”
“别激动,你想把宫里侍卫全招来吗!”福康安压住他的挣扎,用眼神制止他喊叫。
“不想把别人招来就放开我!”
“那你就叫好了,我才不怕被别人看见!”
没有料到福康安会这样说,和琳将脸往边上一转,眼神只落在地面:“放开我,大哥还没有出来,我不想被他看见。”
见他不再挣扎,福康安慢慢松开手,将那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细看的面庞转向自己:“不用担心,他已经被皇上召走了。”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福大人。”
到底是亲兄弟,不光是面容与和珅几分相似,情绪控制也是如出一辙——只一瞬功夫他眼里已经没有刚才的慌乱,刹那之间竟是冷得叫福康安心里一颤。
“你欠我一个解释。”
“……”
“为什么只一句结束就一直躲着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什么?”
福康安神色甚是认真,带着几分痛苦与不解。想是这段日子里也没有舒心过。
“没什么,”和琳的神色却是冷静得叫人心寒,“结束就是结束,就算你我没有家室,两个男人之间还能有什么结果?”
“我从未喜欢过你,当初只是觉得好玩便没有拒绝。现在闹到家里人都知道了,难道你想叫我妻离子散才开心吗?”
看着和琳的平静,福康安心中更加躁闷,禁不住地吼起来:“这些话是和珅教你说的吗?明明自己不要脸做了皇上婊子还有脸来管别人……”
——啪!
虽然已经料到和琳反应,却没想到这一巴掌打得如此之快,躲闪之间还是被结结实实打个正着:“福大人,请你小心用词,别怪我和琳一时忘了上下关系——下次再叫我听到这话,无论是谁都一样兵刃相见!”
福康安捂着脸,若是眼神可以燃火,此时紫禁城内只怕已是着了个遍。
“这次参你,就是跟你明确说清楚这事情。本来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现在我们两清了……如果你还放不下,可以恨我,但不许你侮辱我大哥!”
说完,和琳便转身想走,却再被福康安拉住——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还有什么事?”和琳料想是挣不开,便没有再多废力气,连头也不回,声音冷得透入骨里。
“……你与和珅最大的不同,就是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一定是看着对方的。并且,”福康安叹气,拉他转过身来,抬起手拭去那低着的脸庞上已然流下的两行泪迹,“如果是和珅,一定不会在这时候哭出来。”
“你怎么知道……你那么在意他么?”和琳任他擦着,虽然才说完分手,心里却止不住醋意。
“虽然不是,也差得不远——如果家里有个傻弟弟一见面说话就三句不离他,想不清楚都是不可能的。”福康安再叹气。
和琳知道他在说福长安,便闭上嘴再不开口。
“最近西藏地区不太安定,我大概会带军离京一阵子,你也跟我一起来好吗?我们走得远远的,就不用再理这边的事了。”
“……”
“你的心意我清楚,骗我也没有用。你在京里就听你大哥的,等大军出了京城,他自然不能再管你——要是你答应,我就请皇上点你。”
和琳仍是不说话,那神色却是有些动摇。福康安当然看在眼里,便又继续说道:
“和珅缺的正是军功,我说要你同去他定不会阻你……要是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和琳低了半天头,终于抬起脸来,却是说到:“该不会是因为你弟弟迷上了我大哥,出于报复你才来找我吧!”
那语气甚是认真,福康安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不由微微一笑:“你这样说,是已经收回前面的话了么?那我这就回去安排!”
“喂,你等一下,先回答我——福康安!”
和琳还在嚷着,福康安已经一扫之前火大,心情愉快地拉着他胳膊往宫门外走去。
“先说好了,在京里时你还是给我规规矩矩的……”
……
和琳的声音越来越小,阳光洒在紫禁城中,墙面分割着光与暗的界线,如此清晰。
福康安上书后,皇上很快准奏,于是和琳便随军远征。
弘历提起这事时,和珅却是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轻轻一笑。那笑容却不像是往常妩媚无比,倒是透出几分复杂。却又偏偏是这几分复杂,更燃起弘历征服欲望。伸手探入他下着之中,很快惹得他娇喘连连,再不能动一分心思。
……
这次倒不是皇上将他召至寝宫,时辰尚早,是弘历自己不叫通报便进了和珅房内。进去时和珅正站在窗前外眺。
屋内呈着文房四宝,桌面上阅过文书字迹未干,淡淡墨香飘于房内,而那玄色美好身形则立于窗边。他那常叫万物失色的容颜,被不知何时爬到窗沿的粉色花枝一衬,更显得唇红齿白细致可人,叫弘历如何可忍。
一时之间玩心大起,悄悄过去便是拦腰一抱——和珅正在深思中,哪里想得到会被偷袭,还没等他反应那双手竟开始在他身体上下乱摸,而这一摸反倒叫他镇定下来。
“皇上。”
这天底下除了弘历还有谁敢对他和珅和大人如此失礼!一时间反而放松了身子,整个人陷进身后怀抱之中。
弘历一招得逞,哪里有放手理由。看他如此顺从,便向后托起他下巴,不分南北地吻过那些精致五官,最后一口轻咬在他朱唇上,只把和珅逗得秀眉紧皱。
“……皇上……皇上今天找奴才有什么事……”
和珅被他这般向后扳着上身,浑身一点力也着不上,整个是软在弘历身上。又给他这样狼吻,几乎喘不上气来。
弘历正陶醉,给他这样一问,忽然想起正题。然而不肯放手,仍旧是这样姿势说起福康安上书请他钦点和琳一事,于是便有了之前那幕。
和珅给他弄得衣衫半开气喘不已,茫然间睁眼却发现二人是正对着窗户——那外面虽然甚少有人通过,万一叫哪个宫女侍卫的看见了却是不行。这样一想,就挣着想伸手去关窗,不料弘历手上稍一用力,和珅禁不住一声呻吟重又倒回他怀里——
“皇上……窗……”
和珅好容易在喘息中挤出几个发音,弘历却全然不理会,只趁他这一分神忽然挺入——和珅不防,当场惊叫出来,那本来伸去关窗的手变做死死抓住窗棂,连指关节都泛出青白之色来。
谁知弘历此时倒是俯下脸来,对着他耳边吹气:“和爱卿,你叫得这样大声,窗可是没关呢。”
和珅知道弘历是故意如此,只好拿手捂唇强忍呻吟,哪里还有力气管其它。而弘历见他如此,却是更为兴奋,偏要让他叫出声来,于是更加快攻势——不出所料很快便过了和珅隐忍底线,那似哭非哭的声音从他指缝间漏出,当真是再好不过的催情之剂。
……
事毕后两人都软倒于窗台之下。
弘历首先起来,和珅便挣扎着为他更衣。弘历站在桌前看他围着自己上下忙碌——那些松散的发丝,仍未褪去血色的艳颊,水气蒙蒙的两圈睫毛,止不住细喘的微开唇瓣,还有那紧急之中来不及系好的衣物,凌乱间白皙肌肤隐约可见。
禁不住便想再来一次,手才伸出来门外却响起公公小心翼翼的声音,说是太后有请。
弘历无奈,便让和珅最后系好了自己腰带,再拉过他脸亲一遍,这才放开他走出门去。
皇上前脚走,和珅便再撑不住跌在椅子里。也不管自己什么样子,只用手压住额头,向后倒去——弘历体液仍在他身体之中,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贴在肌肤之上,身后的疼痛叫嚣着,完全不似早就该习惯这种事情的样子。
他知道该起来清理,却浑身没有力气,只能任自己如此凌乱地窝在椅子里。
而正在此时,却有一双手将他拉起——和珅一惊,睁开眼一看,原来是福长安。当下吐出口气,任他把自己扶到浴池里,褪去那早已经敞开的衣衫,进入不知何时叫侍女备好的水中。
福长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安静地帮他清理。和珅如此放心地交给他,他果然亦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长安是什么时候到的。”虽然是问句,和珅说得却不带一丝疑问语气。
如果福长安不是早就已经到了,他不能如此巧地在弘历刚走便出现,更不能叫下人备这一池温水。
“在皇上开始解你衣服的时候。”
和珅叹一口气,没想到又叫他撞了现场。然而心里却安了下来——福长安在的话,其他人自是不能靠近的了。这样事情虽然在朝中已不是秘密,但若被亲眼撞见,只怕还是要费一番功夫。
如此想着,又怨起弘历来。
……
“……今日我见了三哥,他看来十分开心。”沉默半晌,福长安开口说道。
“他很开心吗?他怎么能不开心呢……”和珅却是话中有话。
福长安看他,玫色的眼睑轻合着,那样料定一切似的神态,不由得叹出口气:
“你又何必如此呢,白白遭得人恨你。”
“……”
和珅再不开口,福长安也不再说话,静静为他擦干了身体,看他将更换衣物一件件穿上。
在这件事上,也许世间只有他才懂得和珅心里所想——他只是不愿和琳走了和他一样的道而叫了和琳去证明。证明给他看,福康安与弘历是不同的,既使是背叛,也可以无条件的包容,可以把这样的感情持续到永远地离开这个人世。
福康安做到了。所以就算和琳会恨他,他也很安心。
……
至此六环已经结。
乾隆五十六年二月,和琳擢升为内阁学士。同年十一月,又兼工部左侍郎。五十七年正月,任正蓝旗汉军副都统,二月,廊尔喀兵进犯西藏,和琳以汉军副都统身份与福康安共同抗敌。几年中,乾隆先后授其镶白旗汉军都统,工部尚书,并授云骑尉世职。
乾隆五十八年,皇上颁发谕旨,表彰和琳处理西藏事务“已有端绪,仍宜趁此斟酌尽病况,永远可遵”。第二年七月,又任和琳为四川总督。六十年二月时,贵州、湖南爆发历史上著名的苗民起义,此时和琳正从西藏凯旋而归,路过邛州时得知义军打到秀山,和琳马上投入战场击溃义军,又与福康安一连攻破义军七十余寨。随后和琳率军攻击岩碧山,生擒义军首领吴半生。乾隆大喜,赏双眼翎,任其为“参赞军事”,晋一等宜勇伯,赏上服貂褂,赏黄带。
乾隆五十一年七月,林爽文台湾天地会起义,和珅举荐福康安,一年后福康安于五十三年正月初五捕获林爽文押解京师。乾隆赐他黄腰带,紫缰,金黄辫,珊瑚朝珠。同时和珅因筹划军饷有功赐紫缰,封“三等忠襄伯”,并赐诗一首:
承训书谕兼通满汉,
旁午军书惟明且断。
平萨拉尔亦曾督战,
赐爵励忠竟成国翰。
和珅虽不参与战事,却在后方为福康安和琳筹备粮草,倒是合作无间,为大清打出不少胜仗,使乾隆大为开怀。直至嘉庆元年五月,福康安积劳成疾在军中病逝,八月时和琳率军围攻平陇亦受瘴气患病而死。二人都是建功无数年纪尚轻,这一前一后三月之差相继离去,不得不叫人感叹惋惜。
也许,他们正是那双栖双飞的锐鹰,少了一只,另一只在空中盘旋悲鸣,最终也无法独活。
和琳一生,正是和珅期盼却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他背负所有黑暗,将希望全部托给弟弟,而和琳没有辜负他,可说是完美地完成了这样的期待,甚至于拥有了和珅所得不到的感情。
在这一点,和珅是满意,骄傲的,却在那之后,止不住的失落,还有羡慕。
(十九)
由于和琳的事情,一直将心思放在弟弟身上的和珅一时便没有留意朝中动向,不防竟是被参了一本。
事情还要从那曹锡宝说起。
曹锡宝,字鸿书,一字剑亭,上海人。乾隆二十二年进士,历符内阁中书,军机处章京,刑部主事、郎中、监察御史等职。品行刚正不阿,颇有几分头脑——他虽早已看和珅不入眼,却知道和珅背后护着的乃是皇上,轻易动不得。
这些日子和珅心思全不在朝中,他便找出几丝机会,然而和珅仍是不敢直接动的,便先动了和府管家刘全。
这先动刘全一计,着实是个妙着——刘全是从和家兄弟落魄时便一直守在他们身边,不离不弃之人。对于和珅来说,他是比亲人还亲,对他是十分依赖,平日里也是宠信有加。一旦刘全被动摇,身为其主的和珅精神上定会受到不小打击,顺利的话,便可以一路顺藤摸瓜最终撼其根本。
……
正是中秋月明,弘历心情大好,摆宴御花园中,邀百官共赏。
宴席中皇上酒过几旬,抬头望向空中圆月,见玉盘浩银如水,一时兴起随口吟出上联道:
“中秋八月中。”
百官见皇上出题,都细细想量——这上联仅五字,一头一尾两个“中”,着实难以应对,不由低下声来,只怕问到自己。
本来热闹的宴席瞬时竟安静下来,弘历不悦,龙颜晴转多云。
到底是和珅脑子转得快,见状便站起身一行礼:“奴才献丑了,下联是‘半夜二更半’。”
弘历见他站起已是兴致大好,再一听他对的下联,喜得连声夸赞——这下联也是一头一尾两个“半”,且“半”正对上“中”,不可谓不绝。边上官员们听了,心中纵然不服,也不由点头赞叹。气氛再热络起来。
然而才不多久,皇上又击了几下桌子,众人倾耳,弘历说:“朕再出一联:两碟豆。”此时皇上桌上正摆着豆子,一宦官见状心想这不简单,连忙应到:“奴才有了,‘一瓯油’!”
这对的也是工整,那宦官正暗自里得意自己抢得快得了容易题目,不料弘历却摇摇头:
“朕说的是,‘两蝶斗’。”
说着,指向被灯光人声惊扰,花从中不断翩舞的两只蝴蝶。
众人都未想到这看似简单的联中竟有暗藏,一时议论纷纷,倒不似刚才紧张,只看那宦官如何应对——那宦官当然亦没有想到,一时语塞,眼见的弘历面色阴下来,不由后悔自己刚才抢什么风头,没有取悦龙颜反而自找苦吃!
和珅见气氛又僵了,便走上前去,盈盈一笑:“皇上,您没听清,他说的是‘一鸥游’。”
弘历给他一笑已经是连骨子都稣了,哪里还记得生气,再顺着他手指一望——远远的月色下竟有夜鸟低飞,不由得再次感叹和珅反应之快。
一时对百官失了兴趣,心里想着今夜定要难倒他,便留了众人原地喝酒,自己与和珅二人骑了马,在园中踏花赏月起来。
走了一会儿,离百官渐远,弘历回头,只见和珅那比星子更为清亮的双眸正看着自己,其中映着天上月光,说不出的柔情蜜意。
于是皇上勒住马,一摆手将随从谴开。和珅明白,便策了马靠过去——他才一靠近,仍未勒马,已经被弘历伸手捋到自己马上,抱在怀中。
“皇上……”
“朕的御花园早就叫你比得没有颜色,谁想竟连中秋明月也敌不过你眸中星光——你可得还朕一座御花园来。”
和珅闻言轻轻一笑,自然是媚态百生,直叫弘历看得心痒不已:“皇上,您这不是在为难奴才么……”
好容易忍住将他压倒念头,弘历终于想起过来的初衷:“好,朕不为难你,但你得要答朕一题。”
和珅心中暗笑,这不是为难又是什么,面上却没有显示出来,只是说:“请皇上出题。”
弘历看看四周月色,沉思片刻,开口道:“朕给你一迷底,你要用这迷底倒出一迷面来——这迷面须是以花好月圆为背景,”说到这里,弘历再想了想,追加道,“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在对朕的联,这次朕要你把迷面也说成联。”
和珅等弘历说完,心里道果然是在为难于自己,怕是刚才席中回答激起皇上好胜之心了。于是作正了颜色:“请皇上出迷底吧。”
“朕的迷底,是黑熊的‘熊’字。”
说罢,弘历不由得露出笑容:“话先说在前头,这题目可是有时间限制的,若是和爱卿回答得慢了,朕自有惩罚。”
皇上说得轻松,和珅心里却有些不安,心想不能再叫皇上没面子,倒也不急着答题了。
弘历看他沉思,似乎是有些犯难,便有些开心,然而眼神自然地顺着月光中皎洁无比的玉琢颈项探下去,心里又燥热起来。
“和爱卿还没想到么?”嘴里这般问着,就是提醒和珅再不答那惩罚就要到了。见和珅不说话,便低下头去啃他侧颈,又舔又咬直叫和珅禁不住地轻颤,哪里还能思考。
恍惚中气息变得混浊起来,弘历已经解了他层层上衣扣子,一边逗弄他粉乳,一边吻他琐骨。和珅软在他怀里,后脑倚着他左肩,轻轻呻吟就响在弘历耳边,真个是煽情至极。
“……和珅,你再不说话,朕可就真罚你了。”
弘历嘴上虽这样说,却已经把手伸到了和珅裤里,和珅只觉得背后弘历的灼热顶着他,跨坐在马背上,双腿间竟也是肿胀起来。
正当他分神,一不留意弘历已经将他向上一抬,轻巧褪去了他裤子,粉嫩的柔臀一下落在冰凉的马鞍上,当真是吓坏了他——
“皇上,奴才已经答出来了!”
弘历正当兴头,手上动作不停,只是说:“你且说吧。”
和珅慌忙伸手去挡,哪里还挡得住,很快已经泪眼蒙蒙,口里声音断了线珠玉一般,粒粒滚落出来,到底说了完全:
“明月高挂……云角下,残花,残花双落马蹄前……”
可不正是个“熊”字!然而——
“好一个‘残花双落马蹄前’,朕今夜就跟你做这一双残花吧!”
说着不等和珅反应过来,竟是拉着他滚下马背,跌到花丛里去了——和珅惊魂未定,被弘历抱着在花间翻过几圈,这才停下来。不由心中大骇,急急翻起身来看皇上有没有受伤,却又被弘历猛地一拉,压在了身下。
“和爱卿果然是才思敏捷,只是朕的奖惩都是一样……”
说着便吻下去。
和珅心里暗气,皇上根本一开始就打的这样主意,却偏出什么题来考他!
然而这样想法也很快在弘历攻势中变作一团糊糊,只化作声声娇媚,抛向空中明月。
……
第二日里和珅便接到密报,说是曹锡宝要奏刘全。
说起那刘全,对和家兄弟确实是忠心耿耿,和珅便也待他不薄。崇文门税等都是由他代劳,和家全国商铺亦都是他在打理,人称“外刘”。因他身份特殊,不少商人都有求于他,而那些想见和珅的大小官员们,更是要先过他这一关,于是刘全小小一和府管家,所得财富也是惊人,居宅出行,竟比许多京官更为排场。
如此惹眼,若非其主子是和珅,只怕早就躲不掉刑狱之灾。
人说打狗尚要看其主,何况那曹锡宝摆明了就是指桑骂槐——刘府与和府正是相隔不到百米,若是他参刘全逾制成功,和府逾制之处自然也会受到关注。
接到这一密报,和珅确是一惊。初时有些惶惶,而细想后便有了对策,立时叫来身边侍卫:
“你马上到刘全那里,吩咐他立即赶来,一刻也不能迟!”
刘全进宫时正是晌午时分,连饭都未顾得上吃。
和珅见他说了情况,立时吓得刘全白了脸,跪在地上求和珅求他。
和珅自是训了他一顿,说道早叫他做事不要张扬,如今却被曹锡宝抓住小辫子等等。他说一句,刘全应一声,只把头深深低着,浑身不住哆嗦。
和珅本来气愤,见他如此倒也不忍再吓他,嘴里冷冷说:“起来吧,跪着也解决不了问题。”
刘全哪有不懂这服侍了多年的主子的,虽然语气是冷,主子这样说便是已经有了办法应对。当下连连应声,站起来,头倒还低着。
“好在是有密报在先,那曹锡宝则子还未递上去——但他是监察御史,就算是我也不能扣他奏则,”停了一下,和珅看看刘全,“我已经安排下去尽量拖着,你现在就回家,速速把那些违制的超标的东西该拆的拆了,该藏的给我藏好——若估计不错,过个三日就会有人到你那狗窝去检查——给我做得干净点,再出了纰漏天仙也救不了你!”
刘全大喜过望,连连应着是,分毫不敢耽误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了刘府——走之前和珅有交待,若有人问起,只说今日是有家务汇报这才进的宫。
刘全走后不久,皇上又来找他。想是昨夜里风流遗韵所致,不愿一刻里见不到和珅。
“皇上!”和珅轻皱眉,那神情却是欲迎还拒,“奴才这里还有公事没有做完呢。”
弘历挑起龙眉,道:“你怎么总有这么多事情,军机处的其他人都是做什么的,整天就见你一人在忙——朕准你半天假,看谁不许!”
“皇上不可。”和珅摇头,“奴才是手脚慢了些,又爱揽事,这才轮不得闲——皇上相信奴才才把这些事交给奴才,可是皇上对奴才关爱却是扎别人的眼,您再给奴才特殊,只怕奴才会在朝中呆不下去了。”
“怎么个呆不下去了?谁这么大胆?和大人也敢动!”弘历看他那一副受了委屈欲言又止模样,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件事情就不提了,皇上您来有事么?”
和珅眼一转,很快转了话题。而看他这样,反而更引起弘历注意:“没事朕就不能来了?本来朕是想叫你陪朕到京里转转,你却是繁忙得紧——朕倒想知道是谁不许和大人放假的。”
和珅看看目的达到,便叹了口气:“朝中自有人看奴才不顺眼的,奴才不想说谁不是——若是皇上肯等上一刻,奴才做好了这些就陪皇上出宫。”
弘历不悦,但也不能说什么,便点头在一旁坐下——其实皇上最是喜爱办事用心之人,这点和珅怎会不知。若是他此时应了皇上出去,皇上此刻开心,以后想起来却是糟糕。不若稍稍违了圣意,倒是能得弘历欣赏。
最后二人也未出宫。倒不是和珅认真至此,只是皇上在一旁坐了一柱香,便再不理他什么公事,不理他形如虚设抗议,将他整个吃了下去。
前几日里忙着中秋宴席,这几日里处理前面积下文书,偏偏弘历又特别地兴致高昂,几乎日日找他,只把他累得够戗。因而这一昏睡,再醒来时已经是明月东升。
宫是出不成了,却说十五月亮十六圆,弘历便抱他去池边赏月。结果仍与昨夜一般,赏出声声娇吟。
这是旁话,暂且不提。
三日后曹锡宝折子递上,皇上召和珅,和珅虽不意外,面上却是震惊无比。
“皇上,奴才一向告诫家中要勤俭不可招摇,这逾制一事,奴才确然不知——请皇上准许奴才即刻将刘全叫来审问,若这事确实,奴才便亲自押他至刑部!”
弘历看他一脸惊愕,脸色惨白,不由有些不忍,开口安慰道:“这事情吏部已经派了人去调查,你常不在家中,不知道也是情有可缘,朕都明白的。”
这话是说,即便刘全一事属实,也不会牵连和珅太多。相当于是给他一粒定心丸。
和珅自是谢恩,然后退了出去。
下午和珅便拿了刘全招状来,呈过给皇上看,嘴里说:
“奴才已经审问了刘全,但他失口否认,这状书上即是刘全申词,请皇上一阅。”
弘历看过,面上却未有表情,和珅又说:“虽刘全否认,这也只是他一面之辞,不足以信——奴才已经将他押送交留京王大臣收审,望能严肃审查,秉公办案。”
弘历点头,道:“朕知道刘全做你和府管家已久,你待他犹如亲人,如今却不为他求情?”
和珅听了,心里暗道皇上果然看出这点。
“皇上,奴才之前也说过,朝中有人看奴才很是不顺。奴才深知刘全为人素为安分朴实,平日管教家人甚严,向来未听说敢在外间招摇生事,故明白这都是诬陷他以打击奴才的。因此才请皇上严查,以还刘全和奴才清白。”
弘历再点头:“确如和爱卿所言,去刘府调查的回报说未发现任何逾制。和爱卿放心,朕定还你一个公道。”
第二日早朝,皇上将曹锡宝叫出列,公公颁皇上谕旨道:
“和珅家人刘全,久在崇文门代其主办理税务,已有多年。其例应得之顶,稍有聚蓄亦属事理之常,至于盖造房屋数十间居住,亦属人情之常,天下各处榷其管理之员,不能不派委家人分管税口。自不免皆有羡余,既吏胥等亦藉余润,其服用居室,稍有润饰,亦若事理所有。”
这话是说,刘全借和珅之势,代税务之劳,多有积蓄也是正常。建房则是为了在各处税务管理所至。而天下官员亦大多如此,服用居住稍有润饰也是常情。
这些都是应对曹锡宝奏则所说,颇有几分为刘全解释意思。
“……若伊倚借主势,实有招摇撞骗,或于额税之外,擅自加增,以肥私囊,或如富礼善殴毙人命顶凶备情节亦未可知,应令曹锡宝逐条指实。”
这是叫曹锡宝按所奏提出证据来。其实倒是常情,但和珅知道这事在先,早叫刘全处理完全,此时哪里还找得出蛛丝马迹来!
“……若曹锡宝竟无指实,不过摭拾浮博建白之名,亦难以无根之谈,处世罪之理。况曹锡宝与和珅之家人何能熟识,伊于何处得知详细,亦应详问实在,方成信谳。”
这最后几句更为咄咄逼人——刘全既便有所逾制,定也在私里之处,不能常见。曹锡宝与其不熟,如何可知他逾制?
这长长谕旨下来,只把曹锡宝听得一身冷汗——他是没有料到皇上竟如此明显地护着和珅,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惺惺地领了旨,偕留京王大臣,都察院堂官大学士等一行至刘全家查验、审视。
结果自是一无所获,曹锡宝无奈,只好说自己是道听途说:
“臣与刘全素不相识,因而不知其在崇文门管理税务。只见他门房整齐,恐有借主人名目招摇撞骗之事,仰体皇上保全臣下之意,原要和珅先行约束,杜渐防微,以免将来受家人之累……总是臣冒昧,措辞失当,咎无可道。”
皇上冷哼一声:“曹锡宝,你道是朕不知么?你是以家人为由,隐约其词,旁敲侧击,其实本欲参劾和珅!”
曹锡宝一听,不由大惊,皇上竟在此时此地如此说出,想是要朝中百官明白他是护定和珅的。
“朕不能因一虚言而欲治和珅,更非欲为和珅开脱,曹锡宝未察虚实,以书生拘迂之见,记为正言陈奏。姑宽其罚,改革职留任。”
如此,曹锡宝堂堂一御史,只为参了和珅,最后落个停职察看处分,回至家中,郁郁不欢终日惆怅,不久竟过郁而亡。
而过了此事,和珅更是小心谨慎,再三告诫了家人,以防再参。
那刘全,更是对自己主人五体崇拜,更是感激泣零——多少大员都曾为了保全自己而丢弃家人,他小小一管家,却累得和珅如此用心——和珅不理会他,有皇上护着,可以装作不知不会怎样;反而若是和珅护他,一旦查出便是一般的逃脱不掉,连皇上都不好为他说话!
刘全清楚,又怎能不感激!
其实刘全是和家兄弟最低谷时仍肯留下之人,和珅又怎能弃他不顾——纵是天下负他,刘全也不曾背叛于他,和珅又如何舍他不顾。
这一环解之似乎轻巧,却全凭的和珅广布线眼,情报快速;亦依赖于弘历对其怜惜之情。换作他人,只怕早已是性命不保;或者死罪可免,活罪却更难消受。
……
“只要你不负朕,朕绝不让人动你。”
“君无戏言。”
九环,已尽去其七。
(二十)
曹锡宝事情过后,和珅本以为朝中众臣该受到教训,暂时不会为难于他,谁知似乎倒是落了反效果。
才未几日,那钱沣,又来告他。
钱沣字东注,又字约甫,号南园,云南昆明人。乾隆三十六年进士,授庶吉士,后曾历任江南道监察御史、太常寺少卿、通政司副使、户部主事和湖广道监察御史等职。
世人多知钱沣,是为其书画。其实他亦是乾隆时期闻名百姓的清官。
如此正直之人自然也是看和珅不顺眼的,何况有曹锡宝先出了头,更是顶出他一身“正气”。
曹锡宝奏的是刘全,只是和珅身边一小小管家;这钱沣却是直接对上了和珅,或者说,是对上了弘历——许他是没有看透和珅与皇上关系;又或者,他是明知道却打算以命上谏。
他在《请复军机旧规疏》中洋洋奏了千余字,提到军机大臣应按旧制一地值庐。其中说道:现近日惟大学士阿桂一人,每日放止军机处。大学士和珅或入止内右门内旧许大臣暂止之庐,或入止于隆宗门外近造办外之庐。大学士王杰则入止于南书房,尚书董诰同之。尚书福长安则止造办事处……
表面上只是奏说军机大臣不在一处办公,致使官员们办事变得繁锁,且有事需军机处合议时亦多有不便。而如此办公方式正是和珅入军机不久形成的,因此这则子其实是奏启圣上,不该给和珅特权。
这则中也隐晦表露出和珅在禁宫之内办公,实属大清开朝未见,建议皇上恢复旧制意见。
这则子和珅未拦,因他知道钱沣启这奏章便是自找了死路。连他自己都不敢拒绝皇上,这钱沣倒是替他说了真话,只是下场可想而知。
和珅可说是带着看戏心情,完全置身事外地把则子递上去的,心里还颇为迫不及待——那钱沣,实在已不是头次为难于他,那次和珅没有讨到好,这次里自是有些兴灾乐祸意味。
——事情要回溯至和珅仍未尽信福长安之前。
当时安明事才发生,和珅无异于少了一条得力钱财、消息来源,正是急需找到合用替代之人。
其实巴结他的官员不少,而像安明那样机灵又懂得规矩的却难寻。思来想去,和珅终于眼睛一亮,在记忆中搜到“国泰”这个名字。
国泰,姓富察氏,满洲镶白旗人,四川总督文绶之子。为人粗鲁,颇为蠢笨。
和珅却明白,世上很多人外表憨厚,实际却是精明致极。因此想到他时,便心中了然——然而人选有了,要如何收服他呢?
国泰家资富裕,和珅找他便是相中了这点,自然不能再以金钱相诱……正当他头痛之时,苏凌阿家的纳兰却送上门来。
那苏凌阿又是何人?他本是满洲正白旗之后,对政事一窍不通,却偏偏想要钱权。托了多少人,给和珅送来不少钱物,直至他拿出家中祖传碧玉盆景,这才引起和珅注意。
和珅到他家去赏这祖传之物,却不只是带回了碧玉盆景,还带回个女孩儿——苏凌阿之女纳兰。
当时和珅正注意着那两盆碧玉,赞叹其雕功高超,不防从内屋里跑来纳兰,口里嚷着阿玛,全不顾生人在场。
和珅回眸,却见那女孩只十三四岁,粉雕玉砌一般,绝不逊色于那两盆碧玉。更难得是她竟丝毫不怯生,只瞪着圆圆眼睛上下打量自己,神情甚为可爱。
苏凌阿本想喝叱纳兰,转眼见了和珅眼神,心里不由一惊——他和珅莫不是看上了自己这只十四岁的女儿!
这一惊之后,却又是一喜:若是和珅肯收了她,那自己便再不发愁,只等着级级升官了!
如此便喜笑颜开,才想给和珅引见,不想那纳兰倒先开了口:
“你是谁啊,长得真是好看,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
嘴里说着,竟是伸手就去摸和珅脸,只把苏凌阿惊出一身冷汗——自己这娃儿,从小天不怕地不怕跟个男孩子一般。静坐着不动,确实算得美人,这一旦动起来,吓走了多少提亲之人!
这边厢苏凌阿一阵喜一阵怕,脸色又红又青翻转不已,那边纳兰和珅倒是一见如故,聊得开心,全不似苏凌阿担心那般。
“这样说来,你是朝里的大官,比阿玛还大了?”听完和珅话,纳兰一吐小舌,当真是一派的天真烂漫,不防却凭空遭到一击——
“说什么呢,还不快叫和大人!”
苏凌阿终于捡了个插口机会,一手掌拍在纳兰头顶,只拍得小姑娘两眼雾气蒙蒙。
总算是纳兰性倔,这才没有哭出来。
和珅倒是极心疼的,伸手去摸她头顶,柔声劝她——这倒有效,几下纳兰就又是笑容满面了。
苏凌阿正愁着不知如何开口把纳兰送出,那边和珅却抚着她头发,转过脸来:“纳兰倒是跟和某有缘的,不如和某今日就认了她做干女儿。”
虽与苏凌阿想象的不同,他仍是喜上眉梢连连点头——他只不知,和珅早就想好了把她送给国泰。
当下个个欢喜,和珅也不要那两盆碧玉盆景了,便说要走;然而苏凌阿坚持,终于还是把盆景送到和府。
临走之前,纳兰抓着和珅手,直到上轿还不肯放开。和珅自然是笑容满面:“你现在已是我干女儿,随时想到和府来住来玩都是可以的。”
这话直叫苏凌阿嘴都咧到耳根,按着纳兰的头不停道谢,直到和珅轿子走得没影了,仍在那里傻笑。
纳兰斜眼看了阿玛,却是一脸不屑:
“我才不要做他干女儿,我要他全是我的!”
苏凌阿这一惊可不小,转头去看纳兰,那张粉脸上,哪里还有一点十四岁孩童模样。
……
到底纳兰还是被和珅送连哄带骗给了国泰。
国泰家本是有财有名,苏凌阿哪有不愿的,正是巴着都来不及。国泰见着纳兰也是心花怒放,果然诚心投靠了和珅。
只有那纳兰,面上虽然没什么,心里却是由爱生出恨来——然而她十四岁一个女孩,再不情愿也只能一哭二闹三上吊,没有什么作用。这些纳兰倒是懂的,因而见着事情已经定局竟十分平静,任着下人帮她打点嫁妆。
纳兰嫁了过去,名义上国泰便成了和珅干女婿。国泰诚心靠他,他也给了国泰不少好处,只见国泰一路地升上去:初为刑部主事,再升郎中;派外提升为山东按察使,再升为布政使,最终成了和珅安插在地方有利眼线,朝中许多大臣想扳倒和珅都无功身返甚至于惹火上身,或多或少国泰都出了力。
……
事情就坏在纳兰身上。
和珅自然是不知纳兰心思的,他也未想过这女孩竟能一见之后对自己忘情,因此就未曾提防。
纳兰随了国泰到山东,那国泰本不懂得哄人,长相又算不得好,虽然家有万资亦没有女人愿意嫁他,可想纳兰跟他是觉着自己受了多大委屈。
离开和珅越久她便念得更深,何况纳兰已为人妇,懂了男女之事!如此更是日日幻想不已——这纳兰人不大,心思却是多的,胆子也大。仔细思量一阵,便写了书信,叫陪嫁的丫头过来,细声叮嘱一番。
那丫头会意走了,出去把信给了别人,自是把小姐的话原样照说一遍。那人也点头,第二日里就去了京城。
而这之后月余,阿桂上疏弹劾山东巡抚国泰。说他待属吏太过苛刻,布政使于易简向他汇报时亦要直身而跪。于是皇上召回于易简询问。谁知那于易简却是死了心跟国泰的,跪在弘历面前反是满口替国泰辩解之辞,加之有和珅一旁周旋,皇上便只是降旨提醒国泰对待属吏要宽严适中,命令他警惕,改悔等,倒未有惩罚。
纳兰等于易简回来,问明了情况,知道这国泰不是这样容易扳倒,便不敢再轻易造次。
直至乾隆四十七年,钱沣再上疏劾国泰、于易简贪纵营私、索贿舞弊致使各州县仓库亏空等种种罪行,甚至说得出数目具细,直把皇上惊得龙颜失色。
钱沣道:“此时需得保密,使受查之人不致事前有所防范。”
弘历点头称是,当下公开发布上谕:尚书和珅、左都御史刘墉、侍郎诺穆亲驰驿前往琢州、德州,至江省一带,有查办案件。所有随带司员一并驰驿。御史钱沣并著驰驿前往。
由于谕中未说明所办何案,更连具体地点都未告知,何珅虽然疑惑,倒也没有想到查的竟是国泰。
然而国泰确实是消息灵通,竟收到其弟国霖派人送信,得知了正有钦差查他。心慌之余,一面叫人送了信给和珅,一面借了商户银子以充库银。
和珅虽不明,却总有不好预感,一路上尽是拖时间,刘墉钱沣也拿他没办法。等到得国泰处,国泰已把事情办妥。
而刘墉钱沣倒底不是庸脚,虽国泰借齐了库银,却非要拆封一验——那库银本不同市面流通商银,银锭上打着官印。这一查之下,自然是水落石出。
本来到这里案子已经结了,偏生刘墉钱沣难得整倒和珅的人,非要叫他颜面尽失。于是山东省内尽出告示:借入库之银,若不在限期内领回,便打上官印充公。
如此公文一贴,不一日库内银锭竟是哄抢而空!
刘墉钱沣自是得意,朝着和珅看去,却仍见他一派平和笑意并没有丝毫失态,又是失望得紧。
……
待得回了京城,刘墉面禀了经过。
皇上越听脸色越青,待他说到商户一日内哄抢银锭一空时,弘历已再忍不住地冷哼出来。
钱沣见皇上动了真怒,明白时机已到,便从袖中抽出书信一封,交由太监呈上:“皇上,这是国泰送出的书信,是微臣在去山东路途中截获下来的。”
皇上接过,看完已经面如冰霜,抬起头来,冷冷目光却是射向和珅:
“和珅,你自己看吧!”
在钱沣拿出书信时和珅已是暗叫不好,此时再被皇上点名,心中更是确实了七八分。于是接过太监递来书信,缓缓打开,逐字读下去——读到一半时,他已经冷静下来,而读完后面,他已是有持无恐了。
——这信正是国泰知情后差人送来向他求援的,只是半道上便给钱沣截住了。
这情形怎样都是对和珅不利致极,和珅却未露出一点惊慌,就连刘墉钱沣也不得不佩服于他。
和珅将信折好,交还太监,抬起脸来却是一副的义正辞严:“皇上,奴才是没有收到这信,若是奴才收到了,绝不会轻易放过国泰,定是更加严惩!”
这便是和珅所善长的丢卒保车之手段。
弘历看他清丽面庞,如星月闪亮眸子,也不知是否信了这话,脸色倒是和缓不少。转而问刘墉:“办案时,和珅可有包庇过国泰等人?”
其实早在知道办的人是国泰,和珅就甚少参与案子,更不用提包庇一类。如此刘墉自是不能说谎,只好摇头:“和大人严词拘讯,未有包庇之意。”
见他摇头,弘历顿时高兴起来,连连点头道:“朕就知道这只是国泰一厢情愿——和珅乃是国之大臣,怎能与他同流合污!”
于是下令国泰、于易简就地革职。后又判其二人绞刑,一场风波告平。
这案里钱沣未能达到治和珅目的,而和珅势力确实亦受了打击,就从此跟他结下了梁子。
……
事后和珅将纳兰接回,本是想将她送还苏凌阿,谁知纳兰死活不肯,只得安置在了自己别院。
“干爹不留纳兰在府里么?你不是说过纳兰可以随意到和府去玩去住吗?”
纳兰仍是抓着和珅手腕,眼睛也还是泪闪闪地圆睁着瞪他,与从前无二的神色。而和珅看她却再不是原来小女孩,几年里她已成了个少妇,自有一种成熟风韵在内。
和珅于是微微一笑,不着痕迹抽回手腕:“你仍是那样调皮,跟干爹玩这些。”
“纳兰怎么调皮了?”虽然底气不足,纳兰仍是嘴硬地说到。
“国泰不是傻子,钱沣的狗鼻子也嗅不到那样远。若国泰肯把这些机密说出来,那对象定是他万分宠爱的纳兰了。”
给和珅这样一说,纳兰顿时没了声音,半晌叹出口气:
“纳兰只是不想离开干爹……”
抬起那双美眸,却是含着层水雾之气,把那张秀丽脸庞衬得无比娇弱,果真是无懈可击。
然而和珅仍是微微一笑:“我既已认了你作女儿,你要愿意呆在这里我自然也是欢迎的。”
他不难看出纳兰眼中的诱惑之色,然而比起媚惑,天下又有谁敢跟和珅一争长短?
纵然纳兰心思再多,遇上和珅,终只能是无功而返。
……
这些都是前事,话再说回到钱沣又奏和珅办公之处太过靠近皇上禁宫的后续。
接到这则子,出乎和珅意料的皇上竟是毫无动气意思,反而是连连赞他想得周道,又派了钱沣稽察军机处,当真是给了和珅当头一棒!
心中最多还是讶异,其次有些恐慌,似乎还有些轻松。这些复杂过后,剩下的只是心冷。
皇上总不肯放他,平日里多少令他有些束缚之感,亦会在心里有些许埋怨——那滋味总有些像弘历养在宫中宠物,时召时到!然而若是他自己提出皇上恩准的也就罢了,竟是叫别人奏了准的,这不是就说明了皇上已经不再如从前般在乎他了么!
想到这里时,和珅又厌恶自己会有这些情绪;虽脑子尽量不想,心情已低落下去却再升不回来了。
如此早朝一散,也不等皇上下旨就自顾地收拾东西,准备从养心殿附近的偏殿搬出去——那偏殿小屋中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尽都是些皇上赏赐的物品,和珅不想要,倒也省了搬动;捡了几套常穿的衣物,再看看也是皇上赏的,不由得长叹出气来。
和珅平日里虽贪,到底那些真正名贵的还是皇上打赏下来的多。
每当臣下或属国贡出宝物时都是和珅经手。弘历知他爱这些,私下里便会叫太监们留意他关注得最多的是哪件,然后再找着借口打赏给他。就是贡品中最为难得的,只要他喜欢,弘历也不皱下眉。初时和珅是十分意外,很快他就发现这是弘历有意行为,似是在讨自己欢心,心中更是甜蜜。
然而现在再看起来,却是倍觉酸楚。
摇摇头再叹一声,和珅把手中衣物放回原处,也不关屋门地径直离开。
如此无事过了三日。
这日和珅正在军机办公,却听得有人唤他,那声音甚急,在他抬头同时,声音主人已经由门外踏了进来。
“和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您这不是要奴才们小命么!”
和珅认得来人正是皇上身边跟班的小太监,便轻挑了下秀眉,几分淡然颜色:“这是值班时候,和某自然是在军机办公的了。”
“您不是一贯在右门之内办公的吗?为什么忽然又回军机这里——皇上找不着您,拿着奴才们泄气呢!”
他这话说得无意,却是刺入和珅心里。还是他最善控制情绪,仍是还了那公公一个笑脸:“这事情是和某对不住公公们了,我也没想过皇上圣旨到现在也没影——本来只是想着早点出来多办点公以补之前错误的。”
那公公正想回嘴,却门外突地插进一个声音,惊得二人回头去看——
“是谁说要下什么圣旨的?”
(廿一)
和珅与那公公跟着众军机大臣回首一望,都是赶忙行礼跪下,口呼万岁——来人正是弘历。
皇上心情似是不佳,面色铁青叫人看了心惊。进屋后便只是一甩手,也不理会其他人,只把和珅单唤了出去。
和珅不敢怠慢,低头跟着出了大门,留下一屋的人大眼看着小眼——那钱沣面色很是惊讶不解——之前人都劝他不要跟和珅为难,他偏不听。而皇上对这事态度更是让他坚信,不是和珅不倒,只是无人敢奏。然而现在这般,又是何种情况!
只有那福长安,暗暗叹出一口气,吞进肚里一个“果然”,心里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忧愁。
※※※ ※※※
再说回和珅,自他认识到自己心思,便常常的无法控制自己言行。这些别人许觉察不到,他自己却是明白的。
像这次般,换作以前他定是不会自已搬出偏殿,就算是皇上下了旨,他亦会想方设法地改变皇上心思,不叫自己走——而这一次他却是连犹豫都没有一分,径直地离开!
怎样想都是十分不智行为。
叫他在那里办公的是皇上,奏他的只是小小钱沣,虽皇上当时赞了钱沣,也不表示就同意他走。如今他擅自决定,若是皇上真当他是养在身边的宠物,如此不听话的和珅,怎能不引起龙颜大怒!
皇上脚步没有稍缓,和珅只能忐忑跟在后边。心里转过百个念头,都不知皇上会拿他如何处置;看看那路也不是回养心殿的,更猜不透皇上要带着自己去哪。
而和珅不知的是,连弘历自己都没有目的。
初时皇上只是奇怪为何每次叫人去偏殿都不见和珅人影,还以为是哪里有事繁忙。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仍是没有他去过那里痕迹,连虽无明文规定,却是和珅例行的每日问安都不再见到,弘历不禁地心生异常。
那随侍的小太监倒是机灵的,见皇上时不常地往偏殿方向看,便猜了个七八分,就斗着胆地提醒前几日正是皇上准了钱大人奏的要恢复军机旧制一事,现在和大人怕是在军机处呢。
谁知皇上一听便怒了,吼了句是谁说朕准了他在军机办公的!便即派了那倒了霉的小太监去军机传和珅。小太监才走不多久,弘历又嫌他太慢,就自己亲动了圣驾,也不带侍卫跟班,怒气冲冲地杀到军机处。
因此他自己也未想过叫来和珅要怎么办。
如此一路走来,近了乾清门时,又故意地一转道,往着别处走去。
本来,弘历是火冒了三丈的,可是见了和珅的人,又气消了一半。再想想军机大臣本来也是在军机办公,和珅并无过错,倒是自己这般显得突兀了。
而这样一想,又益加地心烦意乱起来,陡然之间又加快了速度。
※※※ ※※※
碰了三次巡视大内的侍卫,又遇了一次赏花的妃嫔,皇上也不理会径直地过去,和珅跟在后面倒是还了娘娘一礼。那娘娘见着是和珅,心中了然,再还一礼。
等到皇上终于走累了停下时,已是在园中一处假山水池边了。
弘历停得突然,和珅并无防备,之前他为了跟紧皇上脚步又急,几乎是撞个满怀。好在他机灵,往边上一偏险险错开了来——偏偏又是这一错,和珅仍来不及心中道万幸,却是脚下一滑扑嗵掉下水去!
皇上本来想着心事,给他这一下,先是一惊,随后忍不住便笑出声来。而这一笑,正是把之前的怒火都扔到了后脑。
那和珅本是会水的,加之天又不太凉,因此掉进去也没什么。然而给皇上这么一笑,不知哪里来的倔气竟然呆在水中不肯上来了!
弘历咳两声,再想装着生气试了几次也是忍俊不禁。于是也不恼了,笑咪咪地看水里面那张气鼓鼓的俏脸——他一双凤目瞪得铮圆,只是不敢朝着自己,专找着边上假山。
“好了,你上来吧,当心呆久了受风寒。”
皇上口气倒是真关心的,和珅也不敢真的抗命,便捉着皇上递过来的手爬上了岸。
“这就算是朕罚过你了。现在朕不恼你,你也不许恼朕了。”
口气里已然带着宠溺味道。
弘历本来在想的就是怎么处置他才合适,如今和珅这一跌,正是给他下了台阶。而看到和珅满面满身湿透的样子,又不由地心疼起来,也不顾忌便拿起自己袖子朝他脸上轻轻擦去。
和珅心里虽然有气,给皇上这一哄,倒也散了大半。何况拿娇也要记得谁是主子,尺度到了就该见好就收。便随皇上的高兴,任他在自己脸上乱擦,只捡着空隙说:
“谢皇上,奴才不敢。”
话音才落,又连接打出几个喷嚏来。最后的喷嚏未落,已经感到什么温暖的东西披在自己肩上——回头一看,不由大惊!
换作别人,心爱之人在此时脱下衣裳给自己披上,正是甜蜜万分感动不已;然而这人若是皇上,披到自己身上的若是龙袍,事情自是大不一样了!
和珅只吓得脸都泛白,加上掉进水中受了点寒,苍白面色配上青紫的唇,直叫弘历看了龙眉皱成一团,只道是水中冻成这样。于是伸手一拉把他搂进怀里包住:“你身子怎么差成这样,只是落了水面色就跟患了大病一般。”
他这话一出,和珅如梦惊醒,赶忙挣着从包在身上的衣服里出来,直嚷着皇上使不得。
弘历给他这一挣,总算是明白他心思——刚才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也没想过那许多,此时披都披上了,自然是不会再让他挣出来。双臂稍一用力,制住怀里动作:
“朕只是怕你冻着了,你速跟朕回去,自然不会有人看见。”
和珅哪敢真的用力,听着这话,只有心中暗叹一声,便缩在弘历怀中,二人从皇上大臣忽然变了小偷,偷摸着避开巡卫,一路心惊回了养心殿。
走近殿门,皇上把和珅藏在石狮后,咳嗽几声走上前,侍卫自然是行了扣礼。弘历准了平身,却不进去,随便找了借口把他们支开,便朝着和珅一挥手。和珅了然,四面看看没人,几步跑了过去。
待得二人进了殿堂,皇上回想刚才行径,不由觉着新鲜刺激,更是龙颜大开,笑声不绝。只苦了和珅,一路的胆颤心惊,此时仍苦着一张脸。
小心解了身上衣袍,交给赶来的侍女,和珅又再连接着打出几个喷嚏来。早有心细的侍从下去交待,等皇上吩咐要入浴时已是准备完当了。
和珅本以为皇上会与自己一起,然而弘历却只是交待一番便自行离去,不觉心里有些失望。
烦郁心情却因为泡在热水之中很快得到缓解。
室中薰香比起往常有些不同,那气味更加宁静而悠远,只叫人心旷神怡,仿佛置身自然之中,清新无比。
和珅想起曾经自己说过浴池香薰太过浓郁——当时只是随口而言,不想皇上倒是放入心里!
正陶醉,侍女又捧来姜汤,说是皇上特别命人调制的。和珅接过来喝一口,已经是心都暖了——高官厚禄是他一直以来追求的,然而到了今天,皇上的一碗姜汤竟然更能打动他。
……
待到和珅整理完毕进到御书房时,皇上正在批奏章。弘历见他便免了他的礼,直接招手叫他过来。
和珅走近,那侍候着皇上笔墨的小太监便退了下去,于是和珅接着为皇上磨起墨来。
墨块一圈圈划过,泛着银光似油般浓汁被层层推开,墨香缓缓溢出。
屋内只闻砚台中细微磨擦声音,偶尔弘历翻动奏章,抬起手来润一下笔尖,那声音便消失一会儿,而后规律之声又再起。
不需其它,也不能有其它。安静而宁瑟,连心律都平稳下来。
和珅一手提着袖摆,一手轻捏着墨块,目光渐从砚台转向旁边专心阅则之人——
他神情如此专注,目光如此锐利——那刀雕一般刚毅龙眉时而舒展时而紧蹙,这能叫天下人心惊的晴阴变化,此时落在和珅眼里,却都是如此喜悦之感。
……不是其它什么,似乎就站在他身边这样一件事情,已经能让和珅心动不已。
无关乎,身份。
和珅看得正入神,弘历忽然抬起头来,情急中来不及收回目光,立时脸上粉了一片。
紧张中手下速度加快不少,却又被弘历拉住:“看什么那么不专心,再磨下去就溢出来了。”
弘历这话本来几分调笑意思,更叫和珅红透一张俏脸。
“朕有这么好看吗?朕以为只有朕看你时才能看得这般入迷的,今儿个总算是朕也赢回一场来。”
说这话时,弘历从和珅手中取下墨块,放回砚中。和珅一时没了借故,只能双手交握,顺着眼,只观鼻。弘历看他着羞,更是大悦,干脆放下笔纸,一把将他搂了过来。
跟着皇上回来时和珅已有这准备,此时倒不意外,反而有些如愿欣喜——刚才那一番举动,是自然还是有意,或许他自己也分辩不清,只是带着他与生俱来那种不经意的引诱味道,正如别人说他,天生便是媚惑。
弘历解开他衣衫,探手进去触及都是细腻无比,仿佛是吸附掌中一样;稍一用力,洁白之中便留下淡淡樱色痕迹,实在是催情至极。
抚过一阵,弘历不禁地感叹:“你肤触果然是无人能比,难道宫里传言都是真的?”
和珅本来闭眼卧在他怀里,听到这话抬起纤长睫毛,露出一双已有些混沌的眸子来:“……什么传言……”
“说你皮肤好都是日食珍珠所致,现在宫里嫔妃们都争相效仿呢。”
“那皇上信么?”
“看着倒像的……朕要先尝尝是否有珍珠味道!”
嘴里说着,弘历已经低下头去轻轻舔拭,仿佛品尝什么名菜般煞有介事,还啧啧称赞,直把和珅痒得乱躲——而他始终被弘历控在臂中,哪里躲得掉,又是笑又是叫,那声音却渐地变调,到得后来便是与平日无二的急促喘息呻吟了。
……
不久弘历赐和珅南海贡珠一百二十粒,更是仿佛证实了众人猜测一般。一时之间京城里珍珠价格连番几倍,上好的更是单枚装匣包装精美贵上了天价。珍珠成了当时送礼热门。
除了皇上赏的,和珅自是收到不少办事官员们以珍珠作礼的,更有甚者就在货商处订了长期,每月定时给和府送去。如此和府里珍珠竟多成了灾,和珅瞅准市场珍珠价高,叫家仆拿到和家商辅卖了,更是赚了一笔无本生意。
而从此,和中堂日食珍珠养颜故事亦传遍了民间小巷。
那日皇上对和珅说,赞钱沣只因为欣赏他真有才干且敢说——因为叫和珅在近内办公的不是别人,正是九五至尊的弘历。
其实钱沣本意是奏和珅,却叫弘历会错了意,如此皇上觉得敢奏自己的朝中没有几个,倒是对他另眼相看了。
皇上又好言安慰了和珅,叫他还是在偏殿里办公不用移动。和珅哪有不听的,自然是连连点头应了是。只心里对那钱沣拉响警钟。
此后旦凡有事,无分巨细,和珅都让钱沣去做,问起时便说是皇上赏其才华,交给别人不放心。如此东奔西跑前事未完后再接二连三,不多久,竟把钱沣活活累死!
殇丧之中,钱沣妻儿指着和府方向咒骂,都说是和珅害死了钱沣。众人都是稀嘘不语,倒是有几个好心的来把他们劝回,说是没有证据如此凭空侮蔑朝庭命官,对方还是和珅——还是趁着没有传开的收口为好。
一番的利害陈述,最终母子抱住痛哭不止,收拾了物具,丧礼完毕便跟着钱沣遗体回了故里。
母子俩一步一回首,泪水遍洒归程。带走的是无限憾恨,留下的是惨伤凄凉。
……
此后,再无人敢明言上奏和珅。
一直到乾隆去世嘉庆登基。
而后皇上更是远调阿桂,使其常在外督师、勘工、治河、查案等等,期间军机领班之职概由和珅代任,正如朝鲜使者描述一般:
“户部尚书和珅,贵幸用事。阁老阿桂之属,充位而已。”
如此排除了异己,和珅倒是干出几件惊动天地事情来,而其好坏利弊,自有世人评说。
首先说到的,是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议罪银”制度。
他在军机处设立“密记处”,对百官实行议罪买免,旨在满足弘历个人花销。
它于自古流传的“罚俸”不同,并非对犯有过失的官员行使的处分,而是非公开秘密进行,供百官富商等自行认罪纳银的制度。
以督折等禄入丰腴,而所获之咎,尚非法所难宥,是以酌量议罪,以示薄惩。
为自己曾经的,皇上认定的,或者为将来许会有的达不到法治处理程度的过失,上奏或请人上奏议罪银,以表示对自己过错反思认罚。
正是打着这样的名号,和珅在为弘历个人筹集金银。如此弘历在该事上全都由他——他几乎就是弘历代言,他说有罪,你便要认罚。也有为了讨好皇上和珅自愿交纳重金的,这议罪银一项便成了贿赂的合法渠道。
这样一来,更是无人敢道和珅前后,纷纷献媚取宠,常常是被罚了银子,还要表示感激。
而这样制度肯定要受到置疑——和珅是在为皇上办的事,钱多是到了皇上私人帐上,置疑这“议罪银”便是在置疑当今天子。
偏偏就有人要犯这个冲。
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的尹壮图就是一例。
尹壮图在乾隆五十五年上书直言议罪银对朝庭种种不利,皇上接到他奏折后大为不悦,即下召书命其指证。
偏那尹壮图是个书呆,皇上如此不悦他竟浑然不知,仍旧回复上谕说道要私访。弘历更为不悦,便准了他的奏,同时诏中规定尹壮图每查一地之前要快马通知地方官员。
即是私访百姓,又提前通知地方官员,哪里还能访出什么来!
和珅仍不放心,又派了心腹庆成随他一道,皇上下命,尹壮图要听从庆成安排,尊重地方官员不可以钦差身份压人。
可怜尹壮图一路过去吃了一身苦,受了一肚气,回到京城还被刑部以“挟诈斯公,妄生异议律”关进大狱,判斩刑。
其实皇上只是想给犯冲之人敲个警钟,倒并不真想治他。于是不久便“格外开恩”,不治其罪,并以内阁侍读革职留任。
从此再无人敢对这罪银制度提出疑部,甚至于纳银多少,竟成为是否对皇上尽忠标准,这是后话。
……
而后不得不提到的,就是那部至今对其意义仍争议不休的《四库全书》。
乾隆讲究的是文治武功,这《四库全书》自然是他十分重视的立言一项。全套共收录书籍3470种,7716卷,36078册;在当时的世界上可谓是天下第一书。全套书编纂十年,总裁几经易人,交到和珅手中时,正是开始编写的第六个年头。
对于这套书,他确是投入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每每翻阅书稿资料由黑至明,以查找书稿讹误、别字或者编撰不当之处,当真费尽心思。
而错漏不当是要斥责、降级、按字罚俸的,其中陆费墀、纪昀等几乎被弄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如此亦常常被那些编撰者们记恨,世间更传说和珅在主编官书中挑剔、倾轧、陷害等等。(注)
弘历心疼他辛劳,舍不得他日渐消瘦,时常强令他休息。然而今日他领命歇了,明日里竟是加时补回!最后只能依了他性子。
而为了这部书而受到冷落的弘历,越来越觉查和珅对于自己的重要,不自觉地关心倍至起来——真是和珅未曾想亦不敢稍想的意外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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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来是想写在文里,又觉着跟文没什么关系。主要还是电视剧影响,只想在这里插一句话:纪昀并不如电视里那般得宠,他与和珅交集只有这短短一段,和珅抠字罚他是有,说到与和珅斗智什么的,就算是刘墉,那也是不会也不敢的。
(廿二)
马戛尔尼在《乾隆英使觐见记》中载,和珅“相貌白皙而英俊,举止潇洒,谈笑风生,樽俎之间,交接从容,事无巨细,一言而办,真具有大国宰相风度。”
……
又是一年过去,转眼的又到了皇上生辰,京城里一派的喜气洋洋。虽皇上下旨说不要奢侈,实际里却并不阻止和珅操办更为奢华的寿典。各官员会意,纷纷献出珍奇瑰宝,以致这年庆典所得竟更胜以往。
和珅坐在家中,面前光芒闪动的摆了一地,却无论是玉器古玩,还是水墨书宝都是不满——看这件,摇头;看那件,叹气。
正当伤神,门外却响起轻敲声,说是公公有请。和珅连忙应了,小心收拾入柜上锁,出门再仔细锁好,这才大步向厅里行去。
到得宫中见到皇上,皇上正坐朝。
这日和珅本是请假在家,不知皇上为何又要召他——行过礼,和珅才要退至平日位置,却叫皇上开口拦住。和珅不解,抬头看去只见皇上一脸不悦,再窥周围,个个不透大气——不知何事又犯了龙颜。
皇上示意,侍候的公公便递给他一封文书。和珅接来一看,却是藏文。
“这是西藏六世班禅呈来文书,大清朝中竟无一人识得,好在朕记起你通汉满蒙藏四语。”
皇上语透责备,颇为严厉,只听得朝中大员低头屏气——几个心中有怨的,此时倒是作戏来看,面上虽惶恐,心中只盼和珅出丑。
只见和珅微微一笑,拆开便随口句句译来,毫不含糊——那清朗声音回在九霄殿中,缓和弘历不少情绪。文书读完,原是班禅望觐见乾隆,为其寿辰诵经之意。弘历听过,自是大喜,连赞和珅,命他拟旨。
和珅学这些语言,本就为了这天,如此当然得显露一番。当即铺纸磨墨,半盏功夫写好呈上,竟是满、藏、汉三种文书!
皇上欣喜不用多说,即任了和珅理藩院尚书,负责管理蒙、疆、藏等一切对外事宜,命他全权负责热河建庙供班禅进京居住一事。
这次寿典自是热闹非常,其中重头便是西藏班禅入京朝贺——乾隆一朝本来重视西藏关系,班禅此次进京,更是巩固了清藏关系,直叫弘历面上大为有光。
而众贺礼中,和珅送的一尊金佛更是应了班禅诵经之景,皇上满意非常,众官员相形失色。*(注1)
……
“朕能有你,真是天赐恩惠。”
摆完国宴,弘历和珅君臣二人又在御花园中夜酌。护卫侍女自是退得远远候着,和珅半卧于弘历怀中,为皇上斟酒。
“内务府你才一接手,半年就破了惯例转亏为盈——本是年年向户部借款的,竟变得倒有余裕反贴补户部;《四库全书》《钦定热河志》《钦定大清一统志》《三通》《清字经讲》……朕要编的书也多半由你来做;像这次一般,每年节庆或者出游等等事宜都交由你来操办;如今又要让你负责外蕃事务——真不知万一你不在,这朝中还有谁能为朕做事!”
“皇上多虑了,奴才怎会不在皇上身边呢。”
和珅浅笑,月光中透明般玉手握杯,轻轻一满,弘历就着喝了下去。
“朕是心疼你如此忙碌,若是朝中多几个有你一半的人,朕也不会如此操心。”
“……若是朝中多能人,皇上又怎会在意小小一和珅呢。”夜色下和珅目光流转,更增艳色,只叫弘历满心沉醉。
“奴才只怕做得不够多,不够好,捉不住皇上目光……做不到的话,奴才怎能继续呆在皇上身边……”那绝色面庞神情一黯,弘历心中跟着一疼,才想开口,和珅忽然一笑,顿时间月光亦明亮起来——
“今天是皇上生辰,奴才怎么说这些——还是自罚一杯吧。”
说着便再倒酒,却才举杯,就被皇上按下:“一杯不行,朕要罚你三杯——罚你请朕三杯。”
和珅疑惑,弘历便指指他唇,于是和珅面色稍一红,掩口将酒含住,向着弘历慢慢靠去。弘历将他搂紧,用舌尖拨开他唇瓣——唇舌在酒香之中纠缠,那不及吞咽的佳酿便顺着和珅嘴角,淌过他修长颈项,没入到衣领深处……
如此三杯过去,面前和珅两颊飞红,正是娇容如花——那般半睁着眼泪光蒙蒙微张着嘴轻喘不已模样,当真是夜里最媚的妖精,也要比得不敢现身。
“今日可是朕的生辰。”弘历言外有意。
“……那皇上,想要什么?”
和珅被他吻得浑身发酥,哪里有力气再去猜他心思。
“朕想赏着天底下最美的花来伴酒。”弘历深深目光注视他,和珅却是装傻:
“皇上想赏什么花,奴才这就吩咐……”
话说一半,被弘历转过脸来,四目一相接,和珅便顺下眼去。
“朕说过吧,要你还朕一座御花园来。”
和珅被逼得无法,憋红一张俏脸,站起身来向着远处一摆手,护卫侍女们识趣退走。看看他们走远,和珅心里叹出口气,缓缓捉住自己腰带,解开。
……
外衣落。中衣落。内衣,落。
月色中皎洁纤细身躯,月华被细致肌肤柔柔散开,朦胧光晕。
弘历勾手,和珅便跨过地上衣物,慢慢走过去。
“果然是万花失色——你真是叫朕一瞬目光都不舍移开。”并不急着将眼前妙物拥入怀中,弘历带着赏玩神色,倒真如之前所说,观赏起来——直到夜幕凉气吹得和珅娇躯轻颤,皇上终于放过他,拉他过来跌坐在自己双腿之上。
“冷吗?抱紧朕。”
弘历看着如同猫儿般柔顺趴在自己怀里的人儿,心中愉悦,随手挟了小菜,送进那樱唇中。
“……皇上,冷……”和珅竟连声音都透着娇媚,弘历哪抵得过他如此撒娇,真是连骨子都酥了——眼神一转,心中已有了主意。
当下一笑,拿起桌上酒壶,却是向和珅身上倒去!
那冰凉液体才一落下,和珅便惊呼不已,连连讨饶——弘历却是不听,一边用酒水淋着那胸前两处粉嫩,一边用手掌将酒抹开,不时抚到敏感之处,便感到手下一阵轻颤。
和珅被他弄得难受,偏偏弘历不许他动,真是泪水涟涟呻吟不已。而不知何时,那冰凉感触又渐渐发起热来——初时只觉热,后来竟浑身发烫,难耐至极!
弘历知道酒效开始,便不再抚他,看他在自己怀中挣扎扭动——
那白皙肌肤已遍染了玫色,胸前两点更是艳红无比,惹人心动;一双玉腿痉挛着,只在自己身上磨蹭——那之间早已是立起,只待人怜惜。
“刚才还是月下昙花,现在却变成夜中罂粟,朕这支花,不但美,还会变呢!”
弘历用言语激他,一手已探向他身后——和珅全身一弓,双臂收紧,搂住弘历后脑,口中声音抛出来,却是带着鼻音媚惑无比——
“皇上……皇上……”
弘历听他哭叫,本待是再玩弄一会儿也再按奈不住——手臂一扫,桌上酒菜已全落下地去,再顺手扯下自己衣服垫住,便再不迟疑地将他压在身下。
……
又是一年,适逢安南国王朝见天子,乾隆请各国使臣游览颐和园昆明湖。*(注2)
此事自是由和珅负责。
众人中朝鲜使臣见到和珅,却是一愣。和珅自然不会注意,只眼光扫过全场,微微一笑朗声道:“和某遵皇命来请各位使臣,请各位随着和某前行。”
走在和珅身边的自是安南国王,那朝鲜使者跟在较后方,却是扯长了脖子向前看去,只见和珅与那国王谈笑风生。直至上得舟,这才看清了和珅面目。
——那龙舟本是分了两层,朱漆船身,船头建金龙黄旗一双。皇上先御上层,阿桂、和珅、福康安、福长安、回回、安南国王及各国使臣登下层。开船后,左右梢公同唱棹歌,声势之壮只叫人心中一震。而舱内装饰窗外景致却又使人心往不已,着实是美不胜收。
沿途和珅介绍万寿山、玉泉山、香山等等,美景加上妙音,香茶配着珍果,各位使臣都是陶醉其中。只有那朝鲜使臣心中是吃惊不已——原因无它,初时听说款待者和中堂,户部尚书,本以为怎样也是有些年纪,不想这和珅竟是如此年纪轻轻——而看他谈吐,举止之间又如此从容,丝毫叫人轻视不得!
这些众人都有眼看到,叫这使臣惊讶的,却是几年之前他曾在乾隆东北拜谒祖陵时见过和珅。
当时和珅仅仅是吏部一侍郎,着一身黄衣,立在皇帝身边五六步之外,形貌甚为乖巧。
之所以记得清楚,除了他那惹眼容貌,主要还是由于他当时与皇帝站得最近——以他官职本不该如此,而一路过去却见皇上与他形影不分,简直似一瞬都不肯叫他离开视线般。
——当时已是叫奇,想不到的是几年时间他竟已成户部尚书!
每每想到此处,那使臣便不能不将目光投往前面身影之上,而和珅口中说的什么却是一分都未入耳了。
“和某似乎曾与贵使见过吧?”
回过神去,和珅竟已在他身前,那朝鲜使者不由一惊。
“和某可记得贵使呢,当时和某连朝鲜礼法都不清楚,实在是惭愧。”说话之间笑容满满,尊贵气质却偏带着亲和风度,善交才能显露无遗。*(注3)
听他这样讲,使臣自是连连说着客套,和珅见他神情紧张,便又再笑着问他科名职品,问所上食品是否合口等,缓和他不少情绪。等使臣一一答了,临末谢不安之意,和珅又是一笑:
“贵使不用谢我,这都是皇上圣意,和某只是遵从罢了。”
使臣听他这样说,再谢了一遍皇帝,心中对和珅更是多了几分赞赏——其实乾隆怎可能交待这样许多,而这和中堂却毫不居功,单凭着这份心思,升得如此之快也不是没有可能了。
……
至于后来每年正月十五日左右,皇帝都要请各国使臣到圆明园山高水长阁前观看烟火、戏剧,并赐馔款待等等,各国亦知道这和中堂是与天朝交好关键,而交好程度又取决进贡他私人多少之类,那是后话。
只这朝鲜使者从此多了心眼,对和珅格外关注,记载中便常常可见对和珅之评论。
如此,待到英使马戛尔尼一行来到天朝时,和珅对于接待外使已是轻车路熟了。
乾隆五十八年,乔治•马戛尔尼勋爵率团至天朝。马戛尔尼一行800多人,分乘“狮子”“印度斯坦”号等五艘轮船在天津附近大沽登陆,受到长芦盐政徵瑞和直隶总督梁肯堂的迎接,后由徵瑞等人陪同沿运河乘帆船至通州。
其时弘历正在热河避暑,一日里正与和珅嬉闹,门外公公轻敲门:
“皇上,有急奏。”
弘历大为扫兴,却知道孰重孰轻,只好放开和珅开口道:“进来。”
那公公进内,见和珅坐在皇上身边,衣物似匆匆整理并不整齐,倒也不怪,只低头双手将则呈上。和珅拉拉衣衫走上前,接过则子刚要递给弘历,弘历却摆手:“念。”
那口气并不愉悦,和珅知他扫兴,不敢多说,打开奏章句句念去。
临了,皇上龙眉一皱,道:“英国,那是哪一国?”
和珅自然也不清楚,便道:“奴才想大概是哪个海外小国吧。”
“他们来干嘛……”皇上沉思一会儿,却又得不出结论,便抬头对和珅说,“朕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了——朕是不想你现在离开的,然而不叫你去朕又不放心。”
和珅早料到如此,便行了个礼:“奴才明白的,皇上请放心交给奴才去办吧。”
弘历点点头,又嘱咐道:“至接待远人之道,贵于丰俭适中,不卑不亢,不可意存玩忽,亦不可张大其事;对英使务直留心款待,不可过于优待,转为所轻。”
和珅应了,皇上道无事,那送则的公公便退了出去。
门一合上,弘历招手。和珅走过去,被他拉过坐下:“朕真不想你去,难得这几日清闲。”
说话间已经解了他衣领,往外一拨,那颈下红痕竟现。轻轻抚着,又忆起初见那夜。
“不知你可曾原谅了朕否——朕有时真想把你关在后宫,免得叫人见了去——为何你不肯再为女身,是怕联再负你么……”
此时和珅已是知道了从前那段,听得皇上如此说,也是一叹:“我想她定是不肯怪皇上的,若是怪,又怎会再出现在皇上身边?若我真是她,爱皇上还来不及,又怎会怨呢……也许,是她觉得现在这般更能助皇上一臂之力吧,皇上不要多虑了。”
弘历听得他说,心里稍稍安慰。而感伤却是难免,如此之前兴致全都消得不见,只和衣搂住和珅,不久竟已睡着。
和珅抬头看他,沉睡中弘历感觉比平日亲近一些——便是猛兽睡眠中也要少几分怕人吧。平时弘历醒着,和珅从不敢正眼看他;而每次到了床上,最后又总是累得无力去看他,今天这一次,想来竟是相处这样久,和珅第一次毫无忌禅地瞧他!
不知是否忆到伤心处,此时的弘历看来竟有几分脆弱,完全不似平日里威严模样,直叫和珅看了心怜——继而又生出妒忌来,虽不知那女人是否自己前生,而她在皇上心中重量竟至到了今天也难以忘情……
虽应该感谢那妃子,不是她也不能这样轻易接触到弘历内心深处,然而与皇上处了这么久,怎样也该替了她的地位才对!
又或者,皇上到如今给他的温存,其实根本都是为了那个女人?
那样温柔的眼神,那些不经意的关心,那般难以想象的容忍其实都只是透过他,想给那女人的?
这般翻来覆去地想,和珅又怨起自己竟小气到与一死人,还是疑似自己前生的死人较起劲来——
叹息。
“情”这一字,实在不该涉足的。
为何,竟能如此轻易陷入,又如此情难自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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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朝鲜使者记:“京城内有佛铺子,互相卖买。朝臣用此作为贡献,皇帝亦以赏赐贵臣。千秋节晨朝,有进贡覆黄柏架子,盛以金佛一座,长可数尺许,舁入阙中,闻户部尚书和珅所献。”
注2:乾隆五十五年,乾隆请各国使臣游览颐和园昆明湖,朝鲜使臣记:
皇帝先召安安南国王,下旨数转,顾谓臣等曰:“各国使臣并随驾后。”臣等随之,历勤政殿,到昆明池边,朱漆龙舟已泊岸。船上为二层楼,船头建金龙黄旗一双,皇上先御上层,阿桂、和珅、福康安、福长安、回回、安南国王及各国使臣登下层。窗外楹内,行船时左右梢工,皆唱棹歌。中官国皇旨颁给香茶珍果。和珅承皇旨召臣等进前,指延寿寺北麓曰:“此万寿山也”;指昆明地西岗曰:“玉泉山也”;指万寿、玉泉之西北峰峦曰:“此香山也”。舟到延寿寺前,皇帝命诸臣下船纵览。
注3:乾隆四十三年八月,和珅陪同乾隆到东北拜谒祖陵时,以吏部侍郎身份与朝鲜使者接触过。据朝鲜使臣记:皇帝乘马执鞭过臣等所坐处,间不过五六步,顾谓使臣曰:“彼是朝鲜使臣乎?”有一衣黄者对曰:“然矣”。衣黄者闻是吏部侍郎和珅云。皇帝遽曰:“通官前来”。则衣黄侍臣谓通官曰:“使臣何为起对?”皇帝笑曰:“朝鲜礼法”,例如此矣。
(廿三)
不日英使抵热河,和珅奉命接待。
那些英国人由天津附近大沽港登陆,沿运河转通州,再至京城。到得京城又听闻皇帝不在朝中,只好留了大件礼品如天文仪、地球仪、机械及船只模型等等放置圆明园中,只选出几人带着火枪丝绒等便于携带的再赴热河。
一行人如此马不停蹄着实累得够戗。
才坐在厅中,待侍女沏过一轮茶,门外便传和大人到。问过通事(释1)知道是接待的大员到了,于是众人站起,便见门外款款而入的妙人。
路途中便听说了这和大人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只料不到是这么一位——那样纤细的身材被玄色官服一裹更是削弱,面色也是黄种人中少见的白皙,清秀的面庞令人移不开眼,然而这样的外貌却因他身上散发的沉稳气质叫人无法轻视——从入门起,亲切笑意就一直未从他脸上褪去,这笑容虽亲切却又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配上如此容貌,众人心中暗暗赞叹。
通事向英使介绍和珅,马戛尔尼一行脱帽行礼。通事再逐一向和珅介绍英国使者,和珅微笑一一招呼,然而走至副使斯当东的儿子多马•斯当东面前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通事仍未开口,多马已忽然地捉住了和珅右手,在众人未来得及阻止前,他竟已躬下身轻轻一吻:“很荣幸见到你,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人。”
事情发生只是一瞬,待到多马放开和珅时,周围竟无一人能作出反应!
还是和珅最先开口,他面色虽稍变,却仍是平和笑意地转向通事:“这位先生刚才说什么?”
“……回大人,多马•斯当东先生只是在向您问好。”
给那通事几个胆他也不敢照着译来,何况他现在已吓得面无血色!
和珅再转回来,仍是刚才笑脸:“不想贵国礼仪如此特别,”说罢,竟如刚才无事一般摆手作请,“请众位使者入座吧。”
见他如此,众人才暗呼口气,只英使一行毫不知情,不久气氛热络如初。
接见之后便有专人带着英国使者下去休息,和珅摆手遣退下人,往厅中主椅一坐,面色陡然变冷——
“徵瑞,你给和某解释一下。”
那徵瑞心中本来惴惴,听到和珅叫他,吓得从椅上跌下,跪在地上发抖,直叫和珅救他。
原来徵瑞本是长芦盐政,从英使一行入大清始,皇上便命他教会外番夷人天朝礼仪。孰知夷人顽鲁,竟不肯行跪拜之礼——那边皇上时时问起,这边英使丝毫不让,徵瑞怕皇上怪罪,便只好报说外番人已渐能习之。
如今偏在和珅面前出这一错子,无怪乎徵瑞如此害怕。
和珅听完他说,秀眉已皱成一结:“徵瑞啊徵瑞,平日见你做事也颇为干练,怎么竟会这般愚笨!在和某这里出事还好,若是在皇上面前……你可知你犯的何罪?这可是欺君啊!”
这“欺君”二字一出,本来抖得像筛糠的徵瑞更是连连叩首。
和珅看他,叹出口气:“念在你平日里常常为和某做事份上,和某也不能不管,何况这事皇上已经交由和某——你且起来吧。”
那徵瑞本是和珅一党,听到他如此说,心里大松口气,抬起脸来时,额上已是青了一块。而那一脸谄笑,却如同从主子那领到骨头的狗般,摇尾不已。
和珅心中转过几轮,总是要先见过马戛尔尼才行,便对徵瑞摆手:“你先回去吧。”
与马戛尔尼见面比想象中还轻松一些。这位勋爵似乎相当重视这次天朝之行,不知从何处已然得知交易的秘诀,才一见面就送了和珅不少海外稀奇物事,令和珅大为开心。
马戛尔尼跟和珅谈着英国风土,两人相谈竟欢,和珅甚至凭着自己语言天分很快从他那里学会一两句英语。
“和大人真是聪颖,鄙人才教一两次您就记住了。”通事如此译到。
和珅微微一笑,接口说:“勋爵过誉了。您看和某都能如此快地接受贵国文化,勋爵一行为何不能尝试我大清传统?”
马戛尔尼未料和珅有这一转,一时不知他所指为何,便点头道:“所谓入乡随俗,我们本就是对大清文化很感兴趣的了。”(注1)
“哦?”和珅听他这样一说,笑意更盛:“那勋爵的意思是,能够接受我们大清朝见天子的礼仪咯。”
马戛尔尼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差点着了和珅的道,立时正色表明:“这跪拜之礼我们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在英国,双膝落地是对人的一种严重侮辱——我们是带着友谊和尊敬来到这里,希望贵国也能尊重我们。”
这番话显然不在和珅意料之外,他笑容不变:“勋爵似乎忘了这是在大清朝,您之前也说要‘入乡随俗’,对皇上跪拜便是我们的传统,只有行跪拜之礼才能显示出你们对大清皇帝的真心以及你们友谊的真诚。”
马戛尔尼还要说话,和珅却并不给他插嘴机会:“既便是一国国君来到天朝,面见圣上时也曾经行过此礼——勋爵不愿叫大清的百姓笑话说英国人未曾开化,不懂礼仪吧。”
话已至此,马戛尔尼却不退让:“和大人,这是原则问题,无论您如何说,我们也是不会答应的。”
马戛尔尼这话说得认真,怎想到换得的只是和珅一笑:“勋爵远道而来,想必是有事想面见皇上,这礼仪是代代相传绝不可变更,若是贵使们不肯随了这俗——”说到这里,和珅却是有意拖长了声音,“虽然可惜,也只好请你们带上那些物件离开了。”
英使一行本是想借着此次与大清订下协议开放港口通商等等,又怎肯连皇帝面都不曾见到便离开?
——这事和珅虽不清楚,善于观颜察色的他却明白这马戛尔尼到此绝不会单纯为了交好,更不会甘心如此回国,故他才敢如此说话。
其实若英国人真就扭头走掉,真正伤脑筋的就成了和珅——现如今全天下皆知外番人来朝贡,若是又像无事般离开,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皇上的面子何存!
几个和珅的命都不够偿的。
……
二人心中各自算计,一时间竟沉默下来。
还是马戛尔尼沉不住先开了口:“我们英国人面见君主时,行的是单膝跪地吻手礼,这便是我们对君主表示敬意最大的礼节了。”
听他说吻手,和珅心中不由一颤,想起那日多马行径,顿时一种恶心之感从手背传到内腑。于是连连摇头:“这不行,皇上乃九五至尊,龙体岂是谁都能碰的——在我大清,这可是大不敬行为。”
许是想起了多马,和珅心情恶劣,也不愿与这顽冥不灵的番人多语,于是站起身来:“和某知道勋爵需要时间思考一下,正巧和某还有些事务要忙,就不再打扰了——我们已为勋爵一行安排了参观游玩等,有任何事情勋爵均可以跟徵瑞大人说。若是勋爵您想出结果,请再通知和某。”
如是说着,也不管马戛尔尼如何表情,便告辞着离开行馆。
才离了行馆,门外便有家丁候着。见到和珅连忙迎上来,叽叽咕咕一通完毕,和珅点头,那家丁又一脸谄笑地离开了。
于是和珅上轿,却并不往皇上行宫方向——但凡行宫御近,皇上必会安排他一处寓所,而他这走向,却是离得寓所渐远了!
折过几道弯,和珅落了轿,只留轿夫原地等候,自己大步进了一狭长胡同。走了一段,在一间几分褪色门前停下,刚一轻扣,门内已响起熟悉的娇媚声音。随后门一打开,出现的却是那张几分天真几分活泼却又带着少妇特有韵味的纳兰。
“干爹真慢!”纳兰娇嗔道,伸手抓了和珅往厅里拖。
那屋舍虽老,内里却是宽敞。且不说那院中红绿,只一路过去的雕花栏杆亦能看出这里曾经风光一时。只不知后来如何落魄,最终成了和珅产业。
进得厅中,桌上早就备了酒菜。纳兰按和珅坐下,正要斟酒,却被和珅一手挡住:
“你今天怎么打扮成这样?”
纳兰听他说,露齿一笑,原地转过一圈:“好看吗?”
原来纳兰今日不仅脂粉未着,穿的还是套农妇衣衫——那些粗布面料竟是遮去了她身上几分放荡,含蓄内敛了许多。
和珅心里道妙,不由点头微笑:“你怎么会来的?”
纳兰看他笑容满面,更是得意:“是冯姐姐让我来看您的。”
——为何那纳兰唤和珅“干爹”却只叫冯氏做“姐姐”?
原来自从纳兰回京,便未曾进过自己家门,一直只居于和珅别院。而和珅常不在家,她便时常进出和府,与冯氏相交甚欢。
冯氏本是足不出户,除了弟媳偶尔过来,常觉寂寞。而纳兰开朗大方,又刻意讨她欢喜,不多久两人关系就如亲姐妹一般。在冯氏默许甚至主动撮合之下,纳兰虽表面仍是和珅干女儿,其实早就侍俸于和珅了。
像这次一般,冯氏身体不好,又担心和珅在外不注意暖寒,便叫了纳兰过去照料。
……
冯氏一心为着丈夫,对于偶尔流入院内的诽语,她充耳不闻,却常黯自神伤——自小受教于有清廉之称的爷爷,她何尝不愿自己丈夫也有美名;虽明知道丈夫心中大半是别人,却无法像其他妻子般摆出架子,甚至连提都不敢提那人名讳,其中愁苦又有谁能明了?只有看着丰绅殷德时,这个贤惠的女人心中才能有些许安慰。
也许正是这些心病侵蚀,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常常卧病在床。和珅虽然心焦,请来名医也不知多少,她生命光华还是日渐地黯淡下去。也因此,和珅几乎事事都顺着她意,连纳兰的事情也是如此。
——也许霁雯竟是想借着年轻的纳兰从那个人身边抢回自己?
和珅偶尔会这样想,心里便涌起抽离般的丝丝痛楚。然而这种时候定下的决心,总是在弘历的逗弄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事后留下满腹的歉愧。
……
也许,爱跟歉意,毕竟是无法放在同一个天平之上的。
人,总是自私得比自己想象的多。
怀着这般心思,无论纳兰如何,和珅却是一点兴致也没有,只吃了饭便匆匆地乘轿离去。然而才到半路,已遇着寻他的公公,说是皇上找他。
和珅心里正满是复杂,不知从哪来的冲动,只推说身体不适,也不理那公公径自回了寓所。而回到屋里,心情仍是无法平静,便吩咐了纸墨,提笔练起字来。
字才写了大半,又报说徵瑞请见。请入,却不只徵瑞一人。
那徵瑞满面不知所措,而他身后跟着的不是那日里吻过和珅手的多马还能是谁!和珅见状,秀眉一皱,低声问徵瑞:“怎么回事?”
孰料不等徵瑞开口,从他身后已经响起了怪腔怪调的回话:“我请徵瑞大人带我来。”
和珅一惊,转眼看向多马,多马正一脸傻笑。
“和大人,这位多马大人定要见您,下官没有办法,只有带他过来,您看……”徵瑞愁眉苦脸,看来应付这些外番人着实叫他花了不少力气。
和珅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于是徵瑞如释重负般退了出去。
和珅请多马坐下,侍女奉过茶后,多马端起来尝了一口,连赞好香。
“真没想到多马大人竟然能通汉语,真是了不起。”和珅合了几下杯盖,白色水气顺着他玉指轻摇而上,朦胧一双凤目。
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叫多马看傻了眼,直到和珅唤他,这才回过神来。
“我父亲喜欢东方文化,所以我学了一点。”
“是副使斯当东吗?他竟也通汉语?”和珅不由惊讶。然而多马却摇了摇头:
“他不懂。我自学的。我喜欢东方的神秘,像你。”
其实明里暗里倾心和珅美貌的人也不少,第二次见面就被人当面这样说却还是头次。和珅心中一转,暗道莫不是这外番人语言不精表意有错?于是微微一笑:
“大清的文化本来广博,多马大人这次远道而来,若是喜欢,和某定尽地主之谊,不叫您失望而归。”
然而多马却再摇头:“我不懂你讲什么,我不会很多汉语。我想说我喜欢你,你是我的东方神秘。”
这话直得和珅笑容愣在嘴角,虽然说得乱七八糟,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从来善于跟人绕弯比心思的和珅,当真是被这直来直往唬得不知应对。
看和珅发呆,那多马又再握起他左手,眼见的又要再吻下去,吓得和珅也不管什么礼仪,连忙抽回手藏在身后。多马不解,抬起眼看他,和珅干咳两声——
“不好意思,失礼了。在我大清不兴这种礼仪,多马大人既然对大清文化颇有心得,应该明白吧。”
“……真是害羞,我好像更加喜欢你了。”
说这话的多马表情像极那些放荡公子,让正在喝茶的和珅差点喷出来:“多马大人,我想你搞错对象了,和某是男人不是女人。”
“咦?”那多马睁圆了眼睛,“你长得这么漂亮不是女的?”
和珅暗吸一口气,面上笑容又回复以往:“很可惜,在大清女子是不能入仕的。”
“哦。”多马了解般地点头。
和珅才舒口气,那怪声又再响起:“那和大人有没有姐妹?”
亏得和珅定力够好,那笑容竟是不变:“叫多马大人失望了,和某只有一个弟弟。”
看多马失落表情,和珅心中暗爽,脸上笑意更盛:“若是多马大人不嫌弃,和某倒是可以介绍几个女子与多马大人认识。”
……
好容易送走多马,和珅回到房中准备小憩,想起之前事情,不由边摇头边暗笑。
正当失神,身后却有声音响起——
“和大人身体不适还要接见外番人,真是我大清楷模。”
和珅一惊,回过头去,弘历竟已站在门外!
“皇上……”
和珅正要行礼,被弘历一抬手制止。
皇上心情并不很好,大步跨入屋内,反手甩门,门“啪”地合上又弹开。和珅心中随着门响一震,又接着像那门板般晃了几下,强定过心想——皇上这怒气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知道又是哪里惹着了龙颜。
正想着,下巴已被强行抬起,目光自然地被弘历双眼虏获,和珅再一惊,赶忙垂下眼去。
“哼。”
弘历冷冷一哼,忽然伸手向他身下抓去:“这是身体不适吗!”
“!”
“朕本以为只是些谣言,不想你竟能骗朕说身体不适,在这里跟那些外番夷人勾搭!”
“……皇上?”
被弘历粗暴凌虐,和珅却不敢反抗,只咬着下唇紧紧锁住眉结。
“难怪朕抱你时你连一次反抗都没有,原来你天生就爱别人这般对你……难怪你长得这一副放荡的样子!!”
“不是……”
“还说不是!在场那么多人都看见了,竟然敢在那么多人面前亲热——你还把朕放在眼里吗!”
弘历越说越激动,一个巴掌扇去,又抓住他后倒的身体,猛然撕了他裤子,拉着头发将他扯到床上——竟是毫无怜惜!
和珅本来惶恐,被弘历一巴掌打过,脑里嗡地一阵声响,心中却立时冷静下来——
“等一下!”
情急之中叫出来,已是破了音,听在弘历耳中不异于利刺扎过,一时止住了动作——这才看到自己刚才都作了什么!
此时的和珅正是分着双腿跪坐在床上,一手撑床,一手拉着衣摆,堪堪遮住裸露的下体。那已被扯乱的发丝披散而下,掩不住一双纠结的水雾眸子;而那朱唇边一丝腥红格外地触目惊心!
一时有些不舍,而随即想起之前嫔妃挑拨的话语,怒气又再冲到头顶: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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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1:通事,相当于翻译官。
注1:为避免罗嗦,英使一行的话除特别注明外均由通事译出,文中不再说明。
(廿四)
和珅看着皇上满面怒气,知道此时说什么皇上都是听不进去。
一时心中委屈,又被不知哪里来的气强撑着,泪水在眼中转了几圈,竟是硬咽了下去。
“皇上只肖几句话就不信奴才,奴才还有什么话说……”
话才一出口,和珅便知要糟——此时弘历正在气头,断不该以硬碰硬!
几乎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弘历俯视着他,冷冷声音仿佛从鼻子里哼出来一般:“这就是你要说的?”话仍在嘴边,已是用力一推——和珅只觉后脑一阵响,知道是撞了墙,跟着又跌回床褥之中,一口气呛住,连咳不止。不待他咳完,又被提着衣领强翻过来——闯进模糊视线里的,是弘历那双已充满了血丝的虎目。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开脱的话和珅要多少有多少,平日里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何况这本来只是误会!偏偏不知哪里来的脾气,一两句便可以说清的事情硬是哽在喉咙下面。只那本来忍住了的泪水被这一逼,倒是再也关不住闸了!
弘历本来就极心软他落泪的,又从未见过他泪掉得这样凶,火虽没有降,却再不忍动粗。
如此更是心烦,弘历冷哼一声松了手,背到身后一握却湿湿的全是他刚才滴落在自己手上的泪水。
“你是哑了还是怎么?若真委屈朕不是没给你说的机会——”
抬起和珅的脸,早已给他哭花了,而刚才那巴掌留的印记此刻也红肿得格外刺目。
“皇上可还记得奴才也是男人——便是个女的也不是见着谁都会发情,若不是……不是皇上您,我凭什么……”
……凭什么要这般下贱……凭什么要刻意取乐男人——凭什么要像个娘们一样任人蹂躏!
后面的话和珅咽了下去。
那些是绝不能说的,就算再冲动,他还是和珅。
他知道什么是底线。
……
一次又一次,为何每次都学不乖?为何每次都要幻想,为何每次都还会受伤?
从来也不曾变过。只是他用色侍俸,皇上愉悦便打赏,多的,没有了,再也不要了。
如果心伤透了,就把它烧成灰扔掉。
如果情全都用尽了,剩下来的,是不是只有空的躯壳?
……
弘历迷惑了,震惊了——
万万没有想到,这种时候他竟能笑得出来——竟能笑得如此妖娆……那些未曾断过的泪珠,仿佛翠叶滴落的雨露,折出七色光芒……
“奴才是天生淫荡,也只勾引皇上一个人。”
看弘历失神,和珅吊起一双狐眼,稍稍一侧,竟将那托着自己下巴的手指含入口中,仔细吸吮。
弘历只觉得一阵钻心的刺痒瞬间从指尖进入心肺,又在腹中激起一团热气,再看面前春光满溢,那一肚怒火竟成欲火!
“啊!”
不理会和珅吃痛的叫声,弘历已提起那双脚踝,用力地分开了来。
“怎么不见和大人?”
多马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拉过边上侍俸的小太监。
此时徵瑞正教习英使们大清跪拜之礼,徵瑞和几个大臣先示范,朝着正东跪扣。而马戛尔尼一行则是不住摇头,怎样也不肯跟着做。
“和大人身体不适,皇上吩咐了,若有事,您跟徵瑞大人说也是一样。”
那小太监不露喜怒,虽有礼,却叫人有种不能再问的拒绝之感。
多马耸耸肩,转过身跟父亲乔治•斯当东叽咕了几句,乔治点头,又再与马戛尔尼说起来。
不多久马戛尔尼亦点头,便示意通事。
“徵瑞大人,勋爵说这礼仪事情,还需再跟和大人商议。”
徵瑞闻言蹙眉:“今日怕是不行,还是明日再议吧。”
如此礼也不用再教,一干大臣也松了口气。
……
回行宫后,弘历心中总觉着怪异——多马的事情他已问过弄清了,如此明显的挑拨之语,其实只需想想就能分辩。那日里怒火不知从哪里升起,竟是冲昏了头脑!
然而天子毕竟是天子,错了又怎能甘心承认?如此只好拉长了脸不去找他,偏偏又挂心和珅那天不寻常的举止,一直也无法安心。
算算那日和珅的伤该好些了,便再坐不住,吩咐启驾。
传命的小太监一听说是要去和珅寓所,不由面出难色,迟迟疑疑不肯出门——
“怎么,脚长在地上了?”
弘历看他神色,有些不悦。
“不是,回皇上话,那个……听说和大人这几日里不太对……”
“不太对?”弘历眯起眼,吓得那小太监连忙低下头去。
“听伺候的人说,自皇上离开,和大人就没有下过床……御医这几日一直都呆在那里……”
“混帐!”
不等小太监说完,弘历便猛一甩手喝斥道:“这些事情为何不早跟朕说!”
被皇上一喝,小太监连颈子都缩进去一截:“是……这是和大人吩咐的,说是小病,不想惊了圣驾……”
“小病,小病会三四天下不了床,还要御医天天过去吗!”
弘历哼一声,转过身便大步踏出。那小太监再不敢多声,灰溜溜地跟在后头出了宫。
弘历坐在轿中,心中几分懊悔——那日里他走时,和珅还在昏迷之中——难道是自己盛怒之中竟把他伤得如此……
好容易到了地方,刚落轿,弘历便止了传报,也不及赐门卫平身,急急向着内院行去。
刚踏入内院,便见着长廊尽头立着的身影——他不像平日穿着官服,只披着锦边雪色外褂,那素色的衣物更显得面色苍白。
他眼神茫然,似乎在想着事情,连有人走近都丝毫没有觉察。
“……和珅。”
弘历低声唤他,那略显削弱的身躯微微一颤,肩头似是瞬间僵了一下。然而转过来时,却已是平时的笑脸:“皇上……”
弘历拉住他手臂止了他的礼:“朕听说你这几日身体不适?”
“托皇上鸿福,现今已好了。是那些下人们夸大了乱说,不想惊了皇上,真是罪该万死。”
说话之间,和珅已将弘历引到了屋中,又沏好香茶。
弘历正好口渴,便接过喝了,和珅又在椅背间加了靠垫,弘历靠去,不由感叹:
“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朕,再没有人比你周道了。”
“……谢皇上夸讲。”
明明是心中有愧,见和珅态度如常,弘历心情又很快平复下来。只是仔细看去,笑容还是那个笑容,却总觉着有些不对。
——许是被瞧得紧张,和珅一个不留神,袖口一划竟是碰掉了桌上瓷杯!
这套茶具本来是属国贡品,而后又叫弘历赐下来,这次是专为了皇上备的,如今这一摔,和珅哪有不急的!伸手去抓已是迟了,倒被碎瓷伤了手。
皇上来,府里的下人都是知趣回避的,因此弘历连叫了三回,才有侍女慌慌忙忙赶进来清理包扎。包之前弘历已是看过伤口,那伤不大却颇深,连他看了都觉着疼,而和珅竟是毫无反应一般。当时已觉得奇怪,待得包扎完毕和珅站起身来,桌面竟留下淡淡血痕,这才发现他袖中溅入瓷渣,手臂也被划破,而他自己却不知情!
“你不痛么?”
弘历一手捉住他玉腕,一手拉着袖口,看到那伤口时龙眉都皱成一团。
而和珅却是一脸茫然,那神情,竟像是这伤根本在别人身上一般!
于是弘历再忍不住——
“快传太医!”
……
“他到底怎么了?”
诊完,单留了个手脚麻利的侍女给和珅上药包扎,弘历把御医叫出屋子,口气不禁有些焦急。
“回皇上话,和大人手上臂上的伤都不什紧要,只是心病。”
“心病?”
“他已失却了痛感。”
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和珅倒显得比弘历更为平静。
当太医把结果告诉他的时候,他的笑容竟跟往日全没有差别:“多余的东西,没有了更好。”
而听到这话的老太医,却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皇上不由分说禁了他的足——就是这般仍不能放心,只想把他安在身边时刻看着——没有了痛觉,被什么伤着又觉察不到!这次只是小伤,万一……
然而却被和珅婉拒了。
“本来就是不影响日常的小病,累得皇上担心已是罪大,怎么还能叫皇上在处理国事时也时刻分神呢?奴才自个儿呆在屋里多注意也就是了。”
弘历看他,他是一脸的平静,却也是不能说动的模样,最终还是留了太医又嘱过院里侍从,无奈离开——之前问太医时,说是劳累过度有关,但主要却是心结所致。开方也无非是些调理药,只能休息静养等待。
如此时间一天天流转,转眼已到了皇上正式接见英使日子。
由于和珅身体不适,期间政务皇上均不许他操心,而纳兰也住入到和珅处悉心照料。其实和珅本是心疾,没有公务在身,一段日子下来,倒闷出闲病来。整日里都是不乐,亏得太医下了一堆补药,总算没有再瘦下去。
好容易到了这接见之日,和珅知道自己是定要到场的,终于可以借此出外,不由得开心许多,早早便起了床。
那接见是在皇上行宫中万树园内。
一路行去都是张红挂绿好不气派,此英吉利国乃是海外偏远之地,如今朝贺,怎能不算是喜庆之事!只不知那马戛尔尼一行若知晓自己费尽心机只被当了贡臣,心中会作何感想。
难得如此盛事却不用和珅操办,不用过问不用担心,于是松下心来只作观赏。
先至皇上处请了安。弘历见他却是眉都皱作一团:“怎么就你一个?出门也不多带个人,你是诚心想叫朕担心不是!”
说罢也不管他反应,随口唤了身边太监,只叫那小太监紧跟着和珅,千万小心别受了伤。又巧福长安也来请安,便又命了福长安也跟着他,这才稍许安下心来。
出得庭院,和珅不由苦笑。
“好好一个人,能走能动,能吃能睡,竟是被当了瓷器——恨不能裹上棉被再放进箱里,最后再锁一道门!”
听到他说话,福长安心中明白,只是一笑。而那小太监则回道说:“和大人如何可自比粗瓷器呢,要比,也是千金良玉才对。”
瓷器自是无人会如此上心的。如此一说,和珅也笑出声来,心道这小太监倒是灵巧的,无怪于能随侍皇上如此之久。然而笑过又想自己对那人而言,到底也不能比玉更多罢。
……真作块冷冰玉石倒不会如此复杂了。
他心中五味,面上自是不会表现,只不知那福长安是否仍是窥到些许,那投来目光之中总有一丝忧心。
待得所有官员到齐,英使一行也在阶下分列站定,一声“皇上驾到”让本来十分热络场面瞬时安静下来。
乐声奏起,那园中假山之后随着乐声转出一行人。先是开道侍卫,两人一组各执一把五彩仪扇,如此过去几组人后才见皇上乘的肩舆。那无盖肩舆由十六人抬着,缓慢而平稳前行。舆后有侍卫执事多人,各拿伞旗或者乐器。
啪啪拍衣之声不绝于耳,在众俯拜人群中,单膝跪立的英国人显得鹤立鸡群,格外刺目。
原来自和珅不管这事,一干钦差说破了嘴英使就是不肯习那三跪九扣之礼。前日才应了,今日就推说身体不适无法学习;如此一来二去,最后竟发话说到若要他们行此礼,则大清百官也要对着英皇画像行同样礼节!
最终这事情还是闹到皇上面前。
皇上龙颜大怒,除了责罚管事之人,更密令削减英使待遇,并令百官接见时不必起立。
“英使者如此不懂我朝规矩,是尔等侍候过分致使其骄傲自大,不服天朝之制。如此无知外番夷人,实不配以礼相待!”
只此一句,马戛尔尼一行第二日便发现,桌上饭菜已大不如前,而清朝官员态度亦冰冷下去。许是乾隆考虑到自己寿辰将近,又想到夷人远道而来到底是显示了天朝威名远播,如就这般赶其回去,倒显得自己气量狭小了。于是临至正式接见前一日,心急如焚的英使们才得到通知,说是皇上赦其免扣礼,准单膝跪。
皇上肩舆停,落下,早有和珅掺着皇上着地。沿着石阶两人一路升至假山最高处龙椅安放所在,皇上一掀龙袍坐下,和珅退至一旁低首站定。
众人三呼过万岁,皇上赐平身。
于是英使献上礼品和国书,代为表示英皇对天朝皇帝的敬意和问候等等。乾隆虽是心中不悦,到底面上仍是一派的平和亲切。听过英使问候,便命人接了礼物和国书。然而国书递到他手中,却是转手便交给一旁和珅并不拆看。
“特使远道来我天朝,着实辛苦,朕非常开心。回国之后代朕转达尔国王问好之意。”
乾隆高高在上,双目炯炯,气度庄重,一旁众臣无不神情肃穆,低首恭顺。如此气魄只叫一行英使也不禁地肃然起敬,不敢些许松懈。
皇上赐一柄半尺余长白玉如意,是“朕回赠尔国王之礼”;再分赐两柄青如意,则是给马戛尔尼特使及斯当东副使的。
于是宴会开始。
宴中自有一干大臣作陪,少不了和珅过去应酬。这本是稀松平常事,只弘历心中芥蒂,见那多马靠近和珅便是满面青色,哧得周边大臣不敢吭声。偏那多马毫不知趣,赖定和珅,直拉他喝酒。
好容易宴席结束,亏得弘历记得自己身份,到底平和摆驾回宫,暗地里不知捏碎几只水酒瓷杯。
看皇上回宫,和珅也道告退,却被马戛尔尼拦下:
“和大人慢走,敝人有话相商。”
和珅眼见的皇上走远了,无奈回过身来笑道何事——对于英使一边,这场宴会仅仅是个开始;而在于大清一边,完成朝贡仪式便已是结束了。
“敝人代转英皇旨意,是有事与贵国皇帝相商,这事对两国都有好处……”
然而他话未出口,和珅已是微笑:“勋爵这些日子劳累了,有什么事情等贵使们休息好了,过几日再谈罢。和某已吩咐了公馆,特意准备几样西洋小菜,希望贵使们在此过得愉快。”
看出和珅送客意思,马戛尔尼赶紧说道:“我们在贵国过得很愉快,只是……”
“只是什么,接待来客是我们应该做的,勋爵就不需言谢了。”说罢回转过头,再不给他开口时间,“勋爵和诸位使者大人都累了,你们就送各位大人回公馆吧。”
那后面站着的侍从会意,一手一个请,那马戛尔尼眼见的和珅走远了,又被拦住无法,只好由侍从们护送着回了公馆。
弘历正在宫中闷气,又报和珅请见。本不待见,转念一想,还是开口说:“叫他进来。”
和珅进入时,见皇上正命人摆酒,不由疑惑。
“你来了,来得正好,陪朕饮酒。”弘历先坐定,又招手唤他。
和珅无法,走去坐下:“皇上可是席上未饮尽兴?酒这东西适量就好,多饮恐对皇上龙体不益。”
“……朕今天高兴,想喝几杯,你不陪?”
“回皇上,实在是,奴才适前已陪饮了不少……皇上知道奴才酒量,若是皇上真想饮,奴才怎敢不陪,醉死也是奴才福气的。”
和珅平日便厌酒,总觉这物误事。应酬之时也是尽量少饮,酒量更是不行。然而皇上有命,纵心里不愿,仍是不能违。于是伸手替弘历斟满。
弘历接过,一仰头便喝尽,和珅心中不由一惊:“皇上,为何这般喝法,当心……”
话说不完,已被弘历一手拉了过去,堵住唇舌。
“……陪联喝酒就能醉死?朕今天见你跟那些夷人喝倒是开心得很!”
听弘历这样说,和珅便微微一笑:“原来皇上是在恼这事儿——反正朝贡已结束,皇上若是不高兴,叫他们走就是了。”
“嗯,朕正有此意。外番夷人实不知好歹,又不懂礼仪,朕已撤了他们额外赏赐,也停了例行的观戏游玩等。你下去后便代传朕话,务必叫他们早些滚蛋!”
其实席间弘历已闷自喝了不少,此时又再连喝几杯,说起话来全是一股酒味,言谈也不似以往。和珅一边应他,一边想拦他酒,毕竟龙体重要。然而却拉不住,反是自己也被灌了几杯。一时头晕起来,也顾不得弘历了。
后来二人俱都摊在桌前,皇上嚷着入浴不肯休息,于是侍女备水,侍候。
酒本来已是过了量,再被热气水气一熏一泡,和珅哪里还受得了,几乎晕死在池中!侍女刚想去拉,又被弘历喝止,只得退出门外。
和珅满面桃色,浑身毫无力道,软软摊在弘历怀中,任其为所欲为。只间或地从唇中逸出满带酒香的呻吟,教弘历欲罢不能。
如此胡闹一通,到床上时两人已是筋疲力尽。这一昏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后了。
(廿五)
又是一年万寿节。
和珅例行筹划皇上寿宴同时,还得花心思应付那些说不明白道理的英使们,着实是分身乏术。
本来皇上意思是让他们早早打道回府,怎料这些英使异常顽固,竟是赖着不走。又借口说皇上寿辰将至,不如留下来庆贺,使得和珅也不能发作,只好任他们跟着从热河回了京城。
“皇上,您似乎有些不开心?”
和珅一面为弘历揉着肩,一面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皇上皱着眉已经一早上了,偏偏一句话不说。识趣的小太监看看不对,偷偷派人请了百忙之中的和珅过来,此刻正躲在后面,暗自庆幸自己机灵。
弘历轻轻挑眉,还是不发一语。
“皇上是在恼那些英国人吗?奴才以为,他们留下来也好。”
听到这里,弘历不由抬眼看他——那一张绝妙面庞上,一双凤目光芒灵动,真是如何也看不厌。
“若是他们肯走,那是最好;若他们赖着,奴才定叫他们对皇上、对大清服服帖帖。”
其实表面上皇上是接受了英国人的单膝礼,心里却总是芥蒂。所以才总想着早早叫他们回去,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这心思和珅怎有不知?
怎料弘历却是缓缓摇头:“朕是有些恼他们,然而朕烦心的却不是这个——朕怒的是那些太医!这些日子过去了,怎地还不见你有什么起色!”
“朕也不能关你一辈子,放你出来又总是担心,偏你管的事情多!”
“……”
若是往日,听着这话和珅心里不知能有多高兴,然而此时却是平静得叫他自己都难以想象。
——难道真的是死心了么?
和珅暗自里一笑。
其实皇上又何曾真的关心他?也许是关心的,关心的只是跟他上床而已。
是谁说少了某一种感觉其他的就会更灵敏?没有痛觉之后,他全身的感觉都跟着麻木许多——也许真的是从心里拒绝弘历,所以身体就成了现在这样吧?
所以不能尽兴的皇上自然地迁怒到太医身上。
“和大人是心病。”
太医一开始就说明白了,不明白的,只有弘历一人而已。
……
从皇上那告退,和珅便乘着软轿到了英使的行馆。在弘历面前说的话不是毫无把握的,在这段日子的交际中,和珅已摸透了马戛尔尼的一些想法。虽不知道他们究尽谋的是什么,别有用心是肯定的。而他,则正好利用这一点。
“勋爵好。”
一见面,两人便如相交许久的老朋友,一个请一个让,很快入了座。
“勋爵考虑得如何了?”茶水喝过,客套也扯完,很快便转入正事。只因之前已谈过,和珅也不拐弯。
“和大人那日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这礼仪实在是关乎我们大英帝国尊严,怕是……”
马戛尔尼面作难色,心道这事情明明之前皇帝已首肯,怎么现在又来游说!
怎料和珅与那些大员们不同,之前赖过去,此时却是再不能了:“勋爵,相处这些日子,难道你会不知和某为人?和某所说,又怎会对勋爵有害呢!”
“实不相瞒,皇上对你们英国人不肯行扣礼已是怒上眉头。只是考虑到你们大老远过来,这才不跟你们计较。其实皇上早就下了逐令,是和某见勋爵似乎无意离开,这才几番好言相劝,又保证说英国人是文明人,绝不会不明礼,只是之前官员没说清楚,生出一些误会,好歹暂时平了圣怒。”
“眼见的皇上寿辰将至,之前皇上已是盛怒,这次勋爵再想效仿上次是决无可能。”
“……”
见着马戛尔尼不说话,和珅又再说道:“是朋友就不该为难朋友,同是为人臣下,勋爵应该了解和某立场,又怎能再叫和某为难呢。和某是看勋爵是朋友才肯说这些话,否则何必如此!是走是留全看勋爵如何想了。”
这些话和珅之前已说过,只是上次时仍有顾虑,这次却是贡礼已结毫无担心。之所以还来找英国人,只是为了替皇上挽回面子罢了;否则英国人不肯,便只有离开一条路,也是应了皇上心愿——是左是右,两边都只有成功。
果不出所料,英国人不久便答应了和珅要求。皇上寿典上又多道风景,和珅则不经心地在纪录之中添一笔“仪礼如常”,结束了这场闹剧般的礼仪之争。
“和兄果然高明,皇上在寿典之中那么开心的样子,甚至还解下身上荷包赏了英国人……换作几个月前,真是难以想象!”
和府庭院之中,一片菊色。随风散开的叮咚之声是吟柳抚琴,而那句话,则是一旁端着酒杯的福长安所发感叹。
和珅微微一笑,却不说话,站起身来逗鸟——那鸟却是少见的云南大鹦鹉,被主人竹棍一拨,便撑起五色翅膀,扑腾几下,开口道: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听到这句曾经费了不少力气才教会的话,和珅却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对着那鸟就是用力一戳。鸟儿吃痛,竟是狠狠一口叮下来,和珅不防,收回手时食指已被啄破了。
珍珠大小的艳红很快在伤口处形成,福长安没有多想,拉过他手指便放入嘴中——舔拭时偶一抬眼,却见和珅皱着秀眉,脸上竟是吃痛神色!
当下心中疑惑,却是没说,只是吩咐下人拿药箱过来包扎。
简单上了药,再绷上沙布,侍女收拾干净又再退下。福长安终忍不住开口问:
“和兄,你能觉着痛了?”
“……”
和珅朱唇一勾,浅浅笑意却令得院中景色都妩媚了几分:“长安,一个人真能不会痛,只有死一个方法。”
那纤白的玉指轻轻拂过福长安脸侧,缓缓下滑……正当福长安沉浸于这令全身酥麻的挑逗之中,喉头却忽然一紧,呼吸已被和珅紧紧掐断!
本以为他在开玩笑,却丝毫也不见和珅松手的迹象,福长安想出声笑一下,声音也被那双细嫩的手扣下,只觉得眼前开始渐渐发白,然后转黑,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
吟柳的琴声是什么时候断的?
福长安最后知道的,好像是他丢了琴朝自己跑过来。
见到他开始,他就那样的顺从,从来也不反抗,从来也特别不关心什么,什么也不会在意,仿佛早已认了命一样。
而会接受他,只因为福长安知道他也跟自己一样,明知道不可能还是被同一个人吸引,如此的强烈,又如此的认命着。
只是自己比他还要幸运一点。至少可以常常见到那个人,至少曾经拥抱过那个人,至少,死在那个人的手里。
……
“死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福长安睁开眼时,和珅正坐在对面品着茶,动作如此优雅,如此令人移不开目光,几乎叫他忘了之前的事。
“让所有人,包括自己在内,都以为不痛要轻松得多——吟柳很担心你呢,长安。”
说完这句话,和珅将茶杯放下,站起身来径自朝着内屋方向离去。
在那抹身影消失之后,福长安转过头,看到一旁那双仍然泪光闪动的眸子,不由将他拉过来,拥入怀中——
原来,如此。
他首先已将自己立在不败的立场。
英国人定不能轻易让步,皇上威严定要受到挑战——无论是在正式贡礼前逼走了英国人还是皇上忍气让步,都讨不了好,所以把这个事情推脱;而之后皇上定会恼怒不肯再见英国人,英国人的算盘落空亦不肯离开,此时再介入,无论是什么结果都是完满。
这一环业已解开。
然而,真的是以为不痛,就能够不痛吗?
……就算假装得天衣无缝,真的可以连自己也欺骗吗?
福长安轻轻抚着仍然火辣灼痛的颈项,那上面的红痕如烙烧般的清晰。
正如英国人自己所说:“马戛尔尼这次访华,是受到了最礼貌的迎接,最殷情的款待,最警惕的监视,最文明的驱逐。”
※※※ ※※※
万寿节后,京城天气渐凉。浸骨寒风呼啸跃过空无一叶的枯枝,憾动巨木吱呀相轧——几声野鸟孤鸣,更添几分冻意。
然而这只是室外。
艳红色火焰在炉内忽闪,空气中充满慵懒糜醉暧香。五彩纱缦层层坠坠,隐约可见帐中人影。
然而不用见,光是闭眼,便已能回忆起那人来——如何的柳眉上挑,如何的丹眼含情,如何的唇,如何的颊,如何的玉肤赛雪,如何的娇声媚语。
门外忽响轻扣之声,侍女一惊起身开门,以指掩嘴,示意息声——那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皇上身边的小太监。
“醒了么?”
二人走出门外,又小心掩上屋门,小太监脸朝着屋内方向一抬,问起床上人情况。
“没呢,哪这么容易——皇上叫你来的?”
“可不是吗!皇上说了,若还睡着你就先别惊动他,等他醒了记得差人来说一声,别叫皇上等急了。”
“给我几个脑袋也不敢的,只是,和大人要醒,恐怕也不能很快……”那侍女几分愁色,昨夜直闹了大半宿,虽是一直侍俸着早该习惯了,也还是觉得太折腾——和大人近来又一直不什开心,连带的身体也不好——那么个人儿,叫谁看了也心疼。
“唉……”小太监看她脸上颇有怨色,知她护主。而最近皇上又确实是过分了些,不好说什么,只好叹口气,“那我走了,呆会儿不定皇上要亲来的,你先备着,别出乱子。”
看着公公走了,那侍女轻手开了屋门进去,一抬眼却见到另一个侍女围着和珅正给他穿衣。
“大人您怎么就起来了!”
和珅动作迅速地系好头发,衣服也正穿好,于是他拉了拉衣襟:“怎么,刚才是皇上派人来么?”
那侍女在心里叹口气,行过礼答了声是,于是和珅再不理会,推开门大步出去了。刚才伺候的侍女见着主子走了,便转身去收拾床面:
“巧姐,你也不用再多想,皇上跟大人,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着急个什么劲儿!”
被称作巧姐的却不回话,只拿起才从床上捡出来的一盒膏药,皱着眉扔进了纸篓。
……
“皇上。”
御书房内,弘历背着手站在窗前,虽眼望着院中景物,心却不知在哪里。听到和珅唤他,这才回过神来,回身免了礼:
“你怎么就起来了?”
“奴才早已醒了,不知皇上找奴才何事?”其实说是醒了,不如说根本没睡。也许是他近来都太冷淡,皇上不知从哪得了些玩意儿,说是新鲜东西,却尽是些催情药,全用在他身上!
——这样也好。至少在药效内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能去想。
“刚才徵瑞来报,说是英国人水土不服,病了几个,还死了一个。真是晦气,从他们来就一直没好事!”皇上龙眉紧皱,十分不悦。
“想是冬天太寒,他们受不了吧——奴才这就过去,让他们早早离开。”
弘历点了点头,道声去吧,等和珅走到门边,又把他叫住:“办完事就回来歇着,今儿就不用做其他的了。”
和珅本想回说没事,转念却改了主意,谢了恩出去了。
皇上看他出去,才舒开的眉又皱起来——近来总觉得他不对,虽然一切都如往常,仔细却能发现他某些小神态上的区别。
……说不上来的,硬要形容,便是比起从前少了些什么。
一样的细心周道,一样的心思灵巧,一样的娇艳媚人,却平白生出一些距离感来——对!便是这种感觉,距离。虽然身为九五至尊,本来就惯了这种“距离”,而和珅却是从一出现便开始的例外。
从把他认为当初的妃子,便没由来的有种亲近之感。而后来相处的日子里,他贴心得一如亲人,仿佛生来便在身边一般自然。
……从何时开始,却忽然多了这些距离?
疲惫加上身体的不适,本来倦在轿内的和珅却在停轿的一刹撑直了身子,迈出轿外时,又是往日模样,再看不出一丝异常。
“听闻英使之中有人生了病,甚至还有不治的,真有这事吗?”
互相见过,连茶仍未上,和珅已开口问道。语气甚是关切。
“嗯,这里的天气与我国不同,有些水手一时接受不了,过些日子适应了就好。”万寿节后,马戛尔尼以为这次总能与清朝皇帝认真谈谈了,谁知却是彻底被遗忘了!
说遗忘倒也不是真的,和珅仍是偶有出现,徵瑞等更是常常可见到,只是每一说起面见皇上,便有诸多借口,总是推脱。
“皇上对这事情很重视,特意让和某来看看情况——为了勋爵一行着想,和某认为勋爵还是早点回国的好。现下才刚刚入冬,若是下了雪这里更冷,只怕勋爵受不了。”
“不急,不急。我对东方文化很感兴趣,听说这里的新年很热闹,就想留下来看看——这点冷我还受得了。”马戛尔尼怎肯轻易说出目的,又怎肯在目的未达到前就离开!
“勋爵身体硬朗和某是知道的,可是贵国水手们纷纷生病,作为主人我们怎能轻松坐着。到时皇上怪罪下来,要说和某照顾不周呀——那新年,本来也与万寿节时差不多,勋爵即已看过万寿节,大概也知道新年如何了。”
听到这话,马戛尔尼心中一惊——在这里也呆了几月,对清朝官员爱转着弯说话的性子也有了几分了解,何以这和珅这次说话如此没有商量余地?
随即醒悟这是大清皇帝在下逐客令了。
“和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多谢你们的关心。我们会尽快择日返程,只是我来之时英皇曾有嘱托,有些事情想与贵国皇帝相商。”
既已没有商量余地,马戛尔尼便也直接地道了来意,谁知和珅却是听若未闻——
“难得勋爵远道而来,又对我大清如此好感,和某没有什么好送的,只好献一回丑。”说着一拍手,有侍从进屋,手捧几只长匣。走至和珅面前站定,和珅抬手随意取了一只,打开来却是一幅字。
那马戛尔尼自然是一字不识的,却是一直对这方块文字好奇不已。现在看见,当然愉悦,一颗心全都被这幅字吸住了,啧啧赞叹不住。
如此爱不释手,全部神经都在听和珅讲解文意上了,哪里还记得什么英皇命令!
一张字赏完,还有两幅写意山水,直看得马戛尔尼称奇不已。等他回过神来,和珅已经在告辞了!
连辞行礼都送了,再不开口别说皇上,只怕是连和珅都难见到。马戛尔尼急急忙忙再说起想进见皇上。
和珅看如何也再搪塞不住,便说:“在我大清,臣子有事想奏请皇上,都是先递奏章的。皇上政事如此繁忙,要面见恐怕很难。勋爵若有事相商,不如写在纸上,待和某转呈。”
那马戛尔尼虽然不愿,想想也无他法,只好点头应了。
至于后来他写的割地给英国人居留,开放港口,英使常驻北京等等建立国中之国的六条,都被乾隆全盘拒绝,只能灰溜溜回国,又如何写了游记等等,不再赘述。
只后人大多记住了“最礼貌的迎接,最殷情的款待,最警惕的监视,最文明的驱逐”,并常引以为豪,却忘了成功执行这项命令的人。
从使馆出来,和珅没有回宫,只调转了轿子方向,径自入了和府。
冯氏并未料到他会回来,直到他进了内屋,这才喜出望外——而和珅却只丢下一句我回来了,便扑倒在妻子怀中,沉沉睡去。
冯氏捧起丈夫俊脸,轻轻抹开他眉间纠结,一滴泪水已消然落下。
……
既心疼他受伤,又盼着他受伤后回来。
这份心情,要叫她跟谁说呢?
(廿六)
一夜雪停,京中忽而换了模样。那一片的冰雕玉琢,雪树银花,遮去了人世间五色,掩埋所有酸甜苦辣味道。
几只小雀在院中乱跳,圆肥的身子不几下便在光洁雪面蹬出大大小小三叉的爪印来。叫得欢时,转动下脖子,那圆亮的眼睛便盯着某个方向,深思一般——却又绝不是深思,只是一会儿,便又叫上几声,蹦跳着别处去了。
“——啊!”
一声惊叫破窗而出,轰地一下,几只鸟散去了,却又不肯飞远,躲在墙边枯枝上,歪着头看。
那屋子里面,春光无限。
弘历是今晨才知道和珅好了。
以往和珅在初雪后请假都是惯例,朝中人都知道他会腿疼,每当此时弘历也是格外心疼他;然而这次却不同,听到和珅请假,弘历几乎想要设宴欢庆——早朝才一结束,他也不顾其他,急急就赶到和珅处了。
和珅并不在家,病发时正在宫中,皇上随后即到,因而就不曾回去。
弘历进屋时,抬眼便见了床上秀眉紧蹙,双眸含泪的美人——许久未见他这样表情,当真是开心不已。
“怎么,你能觉着疼了?”
挥手退了他人,弘历三步并成两步迈到床边坐下。而那紧缩着小脸的人儿却似耐不住这久不经历的疼痛般,本来只是含着泪,听到他这一问,所有委屈都倾出来,顿时粉颊便划出两道清痕来。
“皇上……”
“好了好了,朕知道,来,让朕看看。”弘历柔声劝着,语气里却颇有几分忍不住的愉悦。嘴里说着同时,一手已掀开了被子,谁知道那被下竟是没有遮掩,一双玉腿就这样显在他眼前!
“啊……皇上!”
被子一掀,冷气便直接袭入那薄得透明般的肌肤里,和珅不由惊叫,才想将腿缩起,已被弘历捉住了脚环——
楚楚可怜的眼神,微微颤抖的身躯;艳唇已被他贝齿咬肿,睫毛上闪耀着泪光点点;连呼吸,都像带着诱惑的香甜——是有意,还是无意?是害怕,还是欣喜?是真情,还是假意?
似乎再也辨别不清。
似乎再也没有区分的理由。
就算心已经不需要了,身体还在一起。伸出手,就可以抓到。
紧紧纠缠的身体,身下的人儿似乎比从前更为忘情而投入——毫不掩饰的妖冶,不顾羞耻的大声呻吟,没见过这样的他,却可以挑起每一个看见人的所有欲望!
……
曾经怀抱过一丝幻想,终于只是奢望。
再也……
当空气中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当冰冷的感觉再一次侵袭了身体。
脑中很空白,心里未曾有过的平静。跟所有迷惘道别,因为答案只有一个,他早就明白,只是不肯承认。
收拾过身上痕迹,推开想以皇上之名阻他的护卫,又是那样笑容满满地,和大人起轿。
……
“干爹,这是你要的书。”
少妇白藕般的手臂从朱帐中探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弧度,拿起床边矮柜上几本册子,又再缩了回去。
只是唇角一勾,她已失了魂——这样颜色,将全天地美好事物加起来,只怕也要为之黯然。
“难为苏凌阿有心了。”
“……干爹,”少妇稍稍挪动身体,完全贴在他怀里,“这书我看了,写得不错,然而只是些情情爱爱,看不出什么上心的。”
“有什么可以上我家纳兰的心的?”狭长凤目一眨,仍是一弯笑意。
“……纳兰只愿干爹少去豆蔻卿怜那边,再少找几个姐妹回来,也不要去找那些戏子就成!”
“想不到纳兰醋劲这样大呢!”他大笑出来,然而少妇却是神情一黯。
“为什么,你不回他身边?”
“什么?”他问。不知道是真没听见,或者?
“没有。”少妇摇摇头,“只是好奇干爹你为何非要这书不可,这不是禁书吗?”
“……”他忽然沉默,“只为了上面一句话而已。”
说罢,再不给少妇开口机会,红帐之中,很快已是娇喘不断。那被遗忘在枕边的书面上,苍劲的笔法入纸三分,却只有三个字。
——石头记。
嘉庆元年,七月初七,和珅两岁的小儿子病重不治。正当他悲痛之时,他的结发之妻冯氏因禁不住这噩耗,终于撑不住久病的身体,撒手人寰。
双重打击几乎完全将他毁灭,然而,未等他从悲哀中喘息,嘉庆三年初二,乾隆驾崩。
初三,嘉庆命捕和珅,初八日,赐死。
“和兄,以你的聪明,为何不曾为自己留下后路?”
“后路?从踏入官场那一天,便再没了后路。”仍然是一样的笑容,一样的醉人。
“我所庆兴的,就只有霁雯比我早走了一步,不至于受苦;而丰绅殷德,他跟我不一样,他是个好孩子,不曾受过官场一丝污染——有公主在,我也不担心他。”
“……你,早就料到了?”
“弘历,”迟疑只有一瞬,他没有改变称呼,“呼吸停止的时候,也就是这个身体死亡的时刻。”
“他不能放我的,他的自大和自私都不充许——或者有爱,跟那些比起来,却只是如此的微不足道,而我……”
隔着栅拦,福长安静静地看着,看着晶莹的水痕滑落,打破僵在那绝世容颜上的笑容。
“我也再没有存活的理由。”
……
嘉庆颁了他罪状无数,每一条都足以死千百次;而他自己,却连一个存活的理由也找不到——无论是珍爱的,还是痛恨的,全部都已消失——剩下的,或者只是手中的白练而已。
或者,只有死而已。
人生,如果就是九连环,聪颖的人便不会身陷其中。
纵然解了千百环,终于还是出不了局,终于还是脱不掉这情之一字,爱之一环——不是无法解,只是自己抓住套在脖上,如何可解?
福长安靠在狱墙边,眼睛直直望着那悬在半空的人影——最后,他仍然是近在身边,也仍然是伸手不及。
——下一次,我只愿再不会遇见你。
那么美妙的嗓子,再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连最后一句,都是他的,都不肯送给就在面前的自己。然而——
“下一次,我只愿还能伴你一生……至死。”
……
收拾过倾倒于地面的空杯,小太监轻手合上福长安的双眼,一行人匆匆离去回报。而听着小太监的报告,嘉庆帝亦只有深深叹息。
他记得,他怎么忘得了,第一次在御花园中看见那天仙一般的人,如何看呆了的自己,如何狼狈地躲在假山后;他也记得,他怎么忘得了,皇额娘如何狠毒地咒骂着那个人,如何的每日以泪洗面;他更记得,他又怎么忘得了,皇阿玛临终之时,如何用力地抓着自己肩膀,张大了嘴,却始终发不出声音——那眼神,他懂。
——你本是忠良之后,只不过受了他骗,如果你愿改过跟随朕,朕绝不会为难你。
——那么,皇上,请您赐臣一杯毒酒吧。
忽然想起那日狩猎时,福长安毫不犹豫的回答。
心里猛然冒出一股怒意,用力转过身一背手:“传朕旨意,立即抄查和珅家产!”
闻讯的豆蔻坠楼,而后卿怜亦随之上吊,护卫侍女纷纷回乡避难,一夜之间往日繁华的和府,竟变得人迹罕见!
国丧,新帝亲政,以及查抄权极一时的宠臣。
京城中一时热闹非凡,议论纷纷。
……
远离京城,在那些议论渐小渐无的某村落附近,一辆牛车吱呀地缓缓前进着。
赶车的汉子双手扶着车把,扭转过身体:“姑娘,你这是去哪呀?”
“去投亲。”少妇的笑容很苦,却无埙她天生的美丽。
“那你手中的是啥书?”
“这个?这是我干爹的书。它本来是禁书,是我干爹费尽了心机,才让它得以流传。”
“哦,那是什么书?”
“……《红楼梦》。”
干爹,我这一生,是不是也只是红楼一梦?
……你说的那句话,我现在懂了——原来,你早就知道。
少妇抬起头,火烧一般的天空如此低,压得人喘不过气。偶尔一阵风吹来,舒服得叫人叹息,那一页页书被翻动,文字在空中飞舞,看得清的,却只有一行字。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