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11

梦溪石:千秋 81 - 85

【第 81 章】

合欢宗内人心不齐,从沈峤与阎狩交手的事情上便可看出端倪。

沈峤方才虽然冲开穴道,然而功力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就突飞猛进,登上巅峰,充其量只是经脉得以拓宽,恢复些许力气,以他原本的实力,与阎狩难分伯仲,但若同时面对阎狩和宝云,必然有些吃力。

但宝云见沈峤一心对付阎狩,渐渐地便不插手,任由沈峤占据上风,阎狩左支右绌。

阎狩心头暗恨,更不愿让人小看,使出十成功力,誓要将沈峤毙于掌下。

谁知沈峤今非昔比,一把山河同悲剑就足以令人近不了身,阎狩几番想要化守为攻,却慑于对方剑幕,不得不又化攻为守,重重剑光之中,昔日威风八面的“血手佛子”竟被压制得连一掌都出不了,冷峻面容上眉心紧蹙,额头冒汗。

狼狈之下,难免就露出破绽,与此同时,山河同悲剑剑光大盛,直朝阎狩眉心掠去。

宝云自然不能坐视阎狩在自己面前丧命,否则他回合欢宗也难以交代。

他一面朝萧瑟白茸喝道:“你们还干看着作甚!”

一面抬掌朝沈峤拍去。

萧瑟白茸也不好再作壁上观,当即加入战圈,纷纷朝沈峤攻去。

然而高手过招,瞬息万变,待他们出手时,便已听见阎狩一声惨呼,血光自剑幕中而起,又在剑光消失后溅落一地。

一只手臂从屋顶滚落至地上,众人定睛一看,阎狩竟被斩落一臂,他连连后退,封穴止血,满脸狰狞痛苦之色,差点也跟着从屋顶上掉下,自然无力再战。

宝云与沈峤交手数招,赫然发现对方刚才跟阎狩一战之后竟无力竭之象,剑气充沛,绵绵不绝,他权衡利弊,觉得此番即便胜,那也是惨胜,更何况自己和沈峤又没有深仇大恨,杀了他对自己的好处并不多,便只出五六分力,拦住沈峤欲杀阎狩的脚步,与其周旋良久。

直到那头萧瑟喊道:“宝云长老,阎长老看着不好了!”

阎狩除了手臂被斩之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内外伤数处,此时失血过多,即使点了穴道止血又运功调息,也无法减缓多少,更要命的是,阎狩外号“血手佛子”,这血手指的正是他被斩落的右手,没了这只右手,往后就算性命得保,功力也必然大打折扣,这对练武之人而言,才是最致命的打击。

他心中既恨沈峤,又恨宝云等人袖手旁观,当下气急交加,直接昏死过去。

宝云闻言顺势抽身:“沈峤,今日你伤我合欢宗长老这笔账,它日合欢宗定会全力讨回!”

沈峤淡淡道:“择日不如撞日,何必再另择它日,直接就今日了结罢!”

说罢他持剑便朝阎狩飞掠过去,竟是要趁着对方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一击毙命!

宝云吃了一惊,似乎也没想到沈峤会如此执着,当即追在后面,一掌拍向对方。

就在这时,白茸也飞掠过来,纤纤素手化作朵朵青莲,意态优美,风姿绰约,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沈峤一剑横扫,剑幕霎时化身万千,便将宝云与白茸的攻势悉数化解,而且还使得白茸掌风一偏,拍向宝云。

宝云怒道:“白茸!”

白茸哎呀一声,娇滴滴道:“宝云长老恕罪,都是这可恶的贼子害的!”

说罢她莲步轻移,袍袖宛若莲花盛放,幻影迭出,在沈峤周身重重绽放,看着绮丽曼妙,但内行人一望便知,这一重重的莲花,实则是一重重的真气,“青莲印”的厉害之处便在这里,若使用者武功高强,这每一朵的“莲花”里,便蕴含着令人闻风丧胆的真气,攻势如潮汐翻涌,绵绵不绝,后浪推着前浪,一重更比一重厉害。

她此时使出来的青莲印看着厉害无比,近身接触下的沈峤却能感觉到,她每一掌所蕴含的真力,甚至还没有两人初见时对方所用内力的一半。

宝云无意与沈峤再战,趁着白茸和萧瑟缠住沈峤之际,他直接将昏死的阎狩提走,又遥遥留下一句话:“合欢宗来日再讨教!”

萧瑟有伤在身,本来就无心恋战,见宝云一走,也想跟着走,孰料沈峤早已盯上他,山河同悲剑尾随其后,他后背便多了一道伤口,鲜血随即汩汩染红了衣裳,他痛呼出声,头也不回,轻功运至极致,转眼就没入茫茫夜色之中,再也不见人影。

沈峤想要再追,却因被白茸缠住而不得脱身,对方与沈峤立场截然相反,手中过往人命也不少,偏偏三番两次对沈峤手下留情,尤其是在白龙观中,若无她拖住萧瑟脚步,也许沈峤和十五根本来不及逃出生天。

有鉴于此,沈峤就是不念着她对自己有好感,也不能对她太过绝情,此时白茸将他脚步拖住,不让他去追宝云等人,他又不能向对方下重手,心里难免有些郁闷。

白茸见他模样,反是扑哧一笑,主动停下手。

沈峤见她忽然罢手站定,便也撤剑回身。

“当日碧霞宗山下一别,奴家夜夜辗转反侧,甚是想念,如今见沈郎功力大增,不再被人欺负,方才心中安慰,可奴对你一片痴心,三番两次留情暗助,你却见了奴便喊打喊杀,实在无情!”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脸上笑意盈盈,殊无悲伤或惊喜之色,令人难辨真假。

沈峤认真道:“你的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断不会忘。”

白茸捂嘴笑道:“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却认真起来,不过你怎么样都好看,连我亦忍不住想一亲芳泽了!”

说罢她作势欺身上前,沈峤一惊,连退三大步,白茸停步咯咯直笑。

沈峤只觉她的心思与晏无师一般难测,不愧同为魔门中人,果然都有共通之处。

“你可知方才晏无师引着桑景行去了何处?”

白茸点点头:“知道呀,他们往山下的方向去了,若我没猜错,晏无师应该是想借城墙掩护来摆脱桑景行罢!”

沈峤急于去追两人,听罢便要动身。

白茸却不让他走:“你我多日未见,你对救命恩人,便是这么一副态度的?”

沈峤:“多谢你告知,有什么事改日再说罢!”

“沈峤!”

沈峤听她连名带姓一起叫,脚下顿了一顿,回过头。

但见白茸脸上已没了笑容,一双桃花眼盈盈相望,流露出复杂意味:“我还未多谢你,阎狩在合欢宗内素来看我不顺眼,此番你重创了他,往后我在门中又少了一个劲敌。不过沈郎,我毕竟是合欢宗的人,你我下回再见,你若还与合欢宗作对,我便不可能对你留情了。”

沈峤沉默片刻:“你想当合欢宗的宗主?”

白茸有点讶异,旋即嫣然:“我以为沈郎对我漠不关心,没想到连这个也猜到了。”

沈峤叹了口气,想想合欢宗内争斗不休,个个心狠手辣,便有许多话想劝,可最终还是没出口,只是拱了拱手:“望你好自为之,善加珍重,后会有期。”

白茸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吐了吐舌头:“傻沈郎!”

沈峤一路将轻功运至极致,身形往前飞掠,可追了整整大半个晚上,也不见晏无师与桑景行的踪影。

照理说,晏无师如今功力未复,桑景行不可能追了那么久都没追上,两人若是边跑边打,以他的轻功,也不至于大半夜都追不上。此时沈峤已然反应过来,自己很可能被白茸诓骗了,对方给他指了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故意让他白费力气。

但现在就算他折返那座小庙,必然也不可能找到白茸算账了。

沈峤停了下来,微微喘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山河同悲剑,又抬头望向远方。

过了这大半夜,在他们不知道往何处去的情况下,想要找到一个人,希望何其渺茫。

沈峤想起晏无师临走前说的那一番话,闭了闭眼,强压下起伏心绪。

山河同悲剑仿佛也感应到主人复杂难言的心情,于剑鞘中铮鸣作响。

黎明到来,苍茫天际露出一丝鱼白,像是急欲挣破深渊,为天地带来光明。

长安。

沈峤心底默默浮现出这两个字。

……

一路往北上长安,路程并不遥远,沈峤的速度不算慢,仅仅没有日夜兼程而已,如此也花了数日。

早在快要抵达长安时,沈峤便已觉出不妥。

入京的官道上,时不时出现从京城方向而来的罪臣家属被流放的身影,又有一些民夫流犯在官役的驱使带领下往长安方向行进,往日里他偶尔也能看见这样的情景,可毕竟不常见,若一日连着看见两拨,那边不同寻常了。

就在茶亭歇息之时,沈峤便又看见一家子手脚上了镣铐,被骑在马上的兵员前者走,踉踉跄跄,形容落魄。

押解他们的士兵要歇息,众人就在茶亭落座,但流犯家眷却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个个还得坐在茶亭外头,连一口水都没有。

沈峤对茶亭伙计耳语两句,又走到士兵入座的桌案旁边。

“相逢即是有缘,贫道想请两位郎君喝杯茶水,不知两位可愿赏脸?”

此时沈峤已经换回一身道袍,衣袍飘飘,便是不说话,也俨然得道高人,更不必说声音温和悦耳,令人闻之顿生亲近之意。

宇文邕虽然禁佛禁道,但民间崇佛崇道之风却一直未灭,更何况沈峤一看就不是寻常道人,两名士兵也不敢拿大,当下也起身回以招呼:“怎敢让道长相请,不如坐下一起说话。”

沈峤正有此意,趁机道:“贫道曾在仙尊面前立愿,要在三年内做满九十九桩功德,如今尚差一桩,不知两位郎君能否成全,让贫道请外头那几个人也喝上杯茶水,聊解饥渴?”

士兵笑道:“道长心慈,您自便罢。”

沈峤让伙计送去茶水,那几个犯官家眷自然感激涕零,他顺势问起:“贫道来京途中见了不少犯官家眷被流放,不知京中出了什么大事?可是那些官员得罪了陛下?”

士兵:“哦,他们的确是得罪了陛下。陛下要重修宫殿,这些人的父兄或丈夫在朝为官,便纷纷上疏反对,惹恼了陛下,方致此祸。”

沈峤奇道:“重修宫殿?据贫道所知,当今陛下勤俭克己,似乎并非贪图享乐之人。”

士兵却紧张道:“道长我劝你一声,这话入了京城,你可切莫再说!先帝的确俭朴爱民,可当今陛下却非如此,天子连父丧都不肯守满一月,还下令天下人也不必守丧,更勿论这些上疏进言的人了!”

沈峤听了这话,脸色骤变,心头咯噔一声。

宇文邕竟然死了?!



【第 82 章】

士兵见他神色变幻,只当他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还安慰道:“先帝素来不喜佛道,当今陛下登基之后,对佛道的限制就放宽了,还重新将佛门奉为国教,道长你在长安城也可以行走无忌,不必担心被人盘查了。”

沈峤苦笑,这难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吗?

“那陛下为何又不肯守父丧?”

此话一出,两名士兵俱都紧张起来,左右四顾,见没人注意,方才低声道:“此事哪里是我等能够知晓的,道长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沈峤又问:“那你们可知齐王宇文宪如何了?”

二人都摇头表示不知。

他们仅是最底层的兵卒,齐王的行踪的确也不是他们能过问的。

既然如此,沈峤也没什么可问的了,他谢过二人,喝完茶,又见他们带着犯官家眷准备启程,便向对方辞别,解下系在栅栏的缰绳,翻身上马,朝长安方向而去。

一进长安城,沈峤并没有感觉太大的变化,依旧热闹非凡,依旧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远比来时看到的其它州府要繁华数倍,唯一的区别是,街道上,尤其是通往皇城那一条大街的官家人似乎要比从前多一些,或四处巡查,或押送犯人,犯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与沈峤在城外看到的一样,他们愁容满面,于这份热闹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沈峤驻足看了一会儿,队伍中孩子的哭闹让他心有不忍,但他很明白,且不论这一家子的罪行是否冤枉,就算自己救了他们,也没有办法安置他们,到头来还可能令他们受更多的罪。

更何况,往后只怕还有更多的人,落入与他们一样的境地。

救一家一姓易,救天下苍生难。

他暗暗叹息一声,移开视线,转身离去。

沈峤先去了晏无师原来在京城的少师府,他并未近前,只远远望一眼,毫不意外看见那座宅子如今已被查封,大门上锁,庭前冷落,京城寸土寸金,唯独此处周围连马车都甚少路过,旁人似乎担心自己与其扯上关系,皆避得远远的。

边上倒有几个挑担子卖菜的,还有人来买,只是仔细观察他们神色,却都能看出一些异样,不像寻常小贩,倒像是特意等在那里的。

若换了从前,沈峤必然想也不想就上前询问了,但他现在与晏无师相处多了,不知不觉潜移默化,也懂得凡事多观察细节,此时察觉那几人的异常,就没有再上前。

边沿梅在京城也有两处宅子,一处是官邸,宇文邕赐下的,与少师府一样,一处则是私宅,知道的人少些,但也并非秘密,当日沈峤在长安时,边沿梅误会他与晏无师的关系,还特意带他认过地方,热情邀请沈峤上门作客,令沈峤有些哭笑不得。

官邸与少师府一样,遭遇了被查封的处境,门前也有人乔装改扮暗中监视。

私宅倒还在,门虽然关着,但没有上锁。

边沿梅这座私宅位于城西某条巷子深处,附近住的多是小有家产的书香门第,既少了高官显宦的车水马龙,又不像商贾市井那般吵嚷,倒是极佳的隐蔽之处。

沈峤没有推门,而是翻了个墙。

以他的武功,就是翻墙,也翻得悄无声息,姿态潇洒。

宅子收拾得很干净,草木俨然,片尘不染,但冷冷清清,半个人影也没有。

沈峤在里头走了一圈,每个屋子都推门进去,但什么也没有发现。

边沿梅去了哪里?

这些年浣月宗势力与北周政权相结合,被宇文邕许以高位,倚为左右臂膀,长安相当于浣月宗的大本营,但浣月宗在魔门三宗里算是比较特殊的,晏无师只收了边沿梅和玉生烟两个弟子,余下势力都分散各地,显得有些“人丁单薄”,如今京城人去楼空,再要寻找,便如大海捞针了。

东厢房里传来一声细响,极其轻微,听着像是桌案不小心被撞挪了一下。

这刚好是沈峤还未进去的最后一个屋子。

屋子里的人似乎将呼吸也压到了最轻,但于沈峤而言,依旧是清晰可闻。

他推开门,一步一步,走向屏风那一边。

压抑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沈峤在床榻前停住脚步,弯腰伸手。

一声惊呼从床底发出,还没等沈峤碰到对方,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从里头窜出来,向门口跑去。

但还没跑上几步,人就生生顿住,连带哑穴也被点了,声音半点发不出,只能满脸惊恐。

“你别怕。”她听见有人这么说。

“我是上门来寻故友的,岂料故友全家都搬走了,所以进来看看,你是谁?”俊美出尘的道人温和道,绕到她面前。

这样一个人,怎么看也不像个坏人,她狂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沈峤解开她的哑穴。

小女孩年纪不大,满面尘土却掩不住原本的白嫩,从衣着上看,应该是出身富贵之家,且从小娇养长大的,只不知为何会跑到此地。

“你又是谁?”女童大着胆子回问。

沈峤笑了:“我叫沈峤,是玄都山的道士。”

“沈峤?”女童似乎在思考,“是《礼记》中为榆沈的沈?《列子·汤问》中的员峤山?”

“是,正是那两个字。”沈峤为对方小小年纪就拥有的渊博学识而惊叹,“你又是哪家千金,为何会藏在此地?”

女童终究年纪不大,再是稳重成熟也绷不了太久,闻言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我听舅舅提过沈道长,沈道长应该不是奉命来找我的罢?”

沈峤也被她绕得有点糊涂了:“你舅舅是谁,我又奉谁的命令?”

女童:“我是窦家阿言,我母亲乃襄阳长公主。”

沈峤明白了:“你所说的舅舅,应当是先帝罢?”

窦言点点头:“我家中有人监视,那些人想让我入宫去见陛下,我只能偷偷跑出来,原是打算来此处寻边叔,没想到没找着人,外头又有人在找我,我又不敢出去……”

沈峤蹙眉:“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母亲乃先帝长姐,当今天子的姑母,谁又敢为难你们?”

话刚落音,他便想到,除了皇帝,又有谁敢为难他们,可不就是皇帝么?

窦言咬住下唇,似有难言之隐,沈峤也没有继续逼问,反是温声道:“这宅子里的人怕是早走了,你留在这里枯等也无用,不如先归家去,有你阿娘在,陛下总不敢如何的罢……”

“不不!不能回家!”窦言连连摇头,“我若回家,陛下必要召我入宫,届时阿爹阿娘也拦不住,我小命便不保了!”

沈峤见她说得这样严重,一时也没了法子,正要询问她的打算,外面便传来一阵喧嚣,脚步声接踵而来,紧随其后的是宅子大门被狠狠推开的动静。

“此处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想来人早就已经走光了,你们不必再进去,我一人去看看便可。”

说话的声音听着有些熟悉,沈峤细思片刻,想起一个人。

普六茹坚。

窦言吓得躲在他身后,扯着他的袖子:“快走,快走!”

见沈峤没动,她顿了顿脚,直接跑回原先那屋子,约莫是又往床底下躲去了。

窦言刚跑进去,普六茹坚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正好与站在院子里的沈峤碰了个正面。

沈峤面色平静,反是普六茹坚大吃一惊。

“你……”他刚开口说了个字,旋即又闭上嘴,往外看了一眼,又朝沈峤作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沈峤不要说话。

沈峤看懂了他的暗示,点点头,等他先开口。

普六茹坚却眉头紧锁,脸上变幻莫测,像是在犹豫要说什么。

反是屋子里的窦言没等到动静,忍不住悄悄从里头走出来,扒在门上往外偷看,她自以为隐蔽的动作被普六茹坚瞧见,后者面露意外,上前几步,窦言吓得差点又跑回去。

“沈道长可知边大夫行踪何处?”他竭力压低声调,而是语速飞快。

沈峤自然是摇首。

“我受人之托,如今却无法履行,只能烦请沈道长援手,帮我将窦家小娘子送至苏家暂避!”

苏家?沈峤面露疑惑。

普六茹坚:“就是美阳县公府上!”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高声询问:“不知随国公可有发现,可需要小人帮忙?”

普六茹坚忙以高声回应:“不必了,我这就出去!”

他也无法再多说,只朝沈峤拱了拱手,便转身匆匆离去。

说话声隐隐从门口传来,过了片刻,人陆续走光,大门重新合上,还被上了锁。

窦言从屋里探出头,面色惴惴。

沈峤告诉她:“人都走了,随国公让我先将你送到美阳县公府上暂避,你看如何?”

窦言想了想:“也好,美阳县公与我阿爹素来交好,应该是阿爹托付他的,那就有劳沈道长了,此事会不会为你带来麻烦?”

沈峤笑道:“不会,举手之劳而已。”

他带着窦言轻轻松松翻了墙,按照窦言所指的方向,绕小路前往苏家,窦言想来从未见过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一路上惊得合不拢嘴,及至苏家后门时,看沈峤的神情已经满是敬畏。

沈峤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包子头,又从苏府后门翻墙进去。

窦言一边给他小声指点:“过了这个庭院,前面第二间屋子就是书房,我曾随阿爹来过,美阳县公白日里都会在那里面……”

以沈峤的身手,潜入苏家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苏威好端端正在书房看书,冷不防被一大一小从外面推门进来,差点没惊得大声叫人。

好在他还认得沈峤与窦言,将欲出口的话堪堪忍住,换了个相对正常些的语调:“沈道长?窦二娘?”

窦言从沈峤怀中下来,脆声道:“世伯且勿惊诧,阿言此来并无恶意!”

苏威忙起身开门探望,见外面无人窥视,方才重新关上门,回身道:“你们怎会来此?阿言,我听说窦家如今被陛下派去的人团团围住,为的就是找你。”

窦言黯然道:“是,都怪我为父母带去麻烦了,陛下唯恐爹娘将我藏匿,如今正盯着窦家,我暂时回不去呢,只能过来求世伯庇护了。”

沈峤道:“我们在边府上遇见随国公,是他让我们过来找苏县公的。”

苏威叹了口气:“罢了,你们且随我来。”

他也不细问其中原因,想来已知一二,反倒是沈峤自入了长安,便觉一切事情均出乎意料之外,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苏威起身将书架推开,露出后面隐蔽的暗门,又带他们从暗门进入暗道,最终来到另一间屋子。

屋子并非不见天日,窗户外面还有绿荫掩映,日光隐隐绰绰透了进来,若放在夏日,必是避暑佳处,但同样也隐藏了自己的位置,让别人很难找到这里来。

窗边立着一人,背对他们,负手而立,见苏威推门而入,转身瞧见窦言,不由惊讶:“二娘?”

窦言一路上表现得颇为成熟,及至看见此人,却禁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五舅舅!先帝舅舅是被表兄所杀的!”

此言一出,在场数人俱都大惊失色。



【第 83 章】

“二娘,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宇文宪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错了。

窦言吸了吸鼻子:“我在旁边都看见了,陛下重病在床,表兄过来了,说,说……”

她骤然见了至亲,心中有些激动难平,连话也一时说不全。

宇文宪按住她的肩膀,扶着她坐下:“别着急,你慢慢说。”

苏威则亲自斟了水递过去。

捂着温热的杯子,窦言似乎也渐渐找回说话的力气:“表兄过来探望陛下,却对陛下说:你怎么还不死,你早点死了,我才好早点继位,有你在一日,我便不得舒坦,好不容易令你躺在床上起不来,你却还不肯断气,平白折腾人!”

一字不漏复述这番话对窦言来说并不困难,她自小早慧,熟读典籍,还曾劝谏过宇文邕要为了国家忍辱负重,不要对皇后阿史那氏过于冷待,宇文邕十分喜爱这个外甥女,还曾感叹窦言为何不是男儿身,从小就将她养在身边,窦言更小的时候,有几年是在宫里头过的,即便后来回到家中,她出入宫廷也很自由,不必像常人那样经过重重盘查关卡。

有鉴于她在宗室里美名远播的聪敏,宇文宪丝毫不怀疑窦言这一番话的真实性。

宇文宪面露惊怒:“他果真这么说?”

窦言点点头:“那时候陛下生病,表兄压抑已久的脾气开始逐渐暴露,我不愿与他多照面,听见他来了,便先在寝宫里找一处地方避开,结果就听见表兄对陛下这么说……当时陛下气坏了,说他忤逆,是不孝子,还要让人起草诏书,说要废太子,但表兄让陛下不要白费力气了,还,还……”

她紧紧攥着杯子,小脸苍白,难掩惊恐,仿佛又回到那一日的情景,她躲在厚厚的帷幕之后,透过那一条缝隙,瞧见宇文赟站在龙榻之前,弯腰将宇文邕身上的被子扯高,然后……

“他闷死了陛下!宇文赟闷死了陛下,我都瞧见了!”窦言呜呜哭了起来,难以自已。

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窦言的哭泣声。

宇文宪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怔怔无言。

苏威则震惊之色久久未退,他竭力避开朝政,闲居在野,任凭宇文邕如何邀请也不肯出任官职,只因与宇文宪、普六茹坚等人私交甚笃,方才冒险收留了宇文宪,却没想到会听见一桩事关皇权谋逆的惊天内幕。

皇室中父子相残已非奇闻,但宇文赟早就被立为太子,这皇位迟早都是他的,若宇文赟这还等不及,迫不及待想杀了父亲,那可真是丧尽天良了。

沈峤问窦言:“宇文赟知道你听到了,所以要捉你?”

窦言红着眼点点头:“当时我躲在里头一动不敢动,生怕被宇文赟发现,他走了之后我才出来,他在外面宣布陛下驾崩的消息,我趁乱赶紧跑出去,谁知却被宇文赟发现,他疑心我可能看见他杀了陛下的事情,派人追到家中,借表兄妹叙旧之名想让我进宫。”

苏威:“你父亲与襄阳长公主可知此事?”

窦言:“表兄生性多疑,我怕他们知晓内情之后会在表兄面前露出形迹,所以不敢对他们透露只言片语,阿爹阿娘只当我因为先帝驾崩而悲痛不已,表兄出了国丧,立时就派人上门来,我怕阿爹阿娘拦不住,便独自偷跑出来,本想去边家找人,谁知道那里已经没人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苏威开门出去,片刻后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阿言饿了罢,先吃点东西再说。”

窦言毕竟是个不足十岁的小童,再如何聪颖冷静,饿了好几顿之后,再看见这碗汤面,禁不住垂涎三尺,二话不说低头便吃,往日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慢条斯理不翼而飞,显出几分狼吞虎咽。

宇文宪看得心酸,忍不住道:“慢点吃,别噎着了。”

沈峤:“宇文赟既是这般为人,难道先帝在位时竟毫无察觉?”

他也曾见过宇文邕一面,对方实在不像这么昏聩的人。

苏威想起还未介绍沈峤,便对宇文宪道:“齐王殿下,这位是玄都山的沈道长。”

宇文宪叹了口气:“沈道长有所不知,先帝在世时,对太子管教甚为严厉,因知太子嗜酒,甚至不允许东宫有半滴酒出现,太子久有不满,只因先帝还在,不得不苦苦忍耐。”

接下来不用多说,沈峤也已经明白了。

宇文赟压抑太久,性情难免出了偏差,变得暴虐好杀,可父亲正当壮年,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继位,他就等不及下手了。

至于宇文赟就算身为太子,能否以一己之力暗害宇文邕,眼下再追根究底也无益了。宇文邕禁佛禁道,灭了北齐,又准备与突厥人打仗,仇人遍天下,多的是人愿意和宇文赟合作,单是一个皇后阿史那氏,近水楼台,就比别人多了许多机会。

沈峤忽然想起晏无师,他先前对宇文赟的评价,对北周朝局的论断,眼下竟是一一实现。

思及小庙里的那一幕,他心头微颤,不由深吸口气,强压下来。

“我在城外听说,宇文赟大兴土木,修筑宫殿,还抓了许多上疏进言的人?”

他并非周朝百姓,又因宇文赟的确不得人心,此时直呼其名,也无人觉得不妥。

苏威:“此事说来话长。先帝驾崩之后,按照礼制本该守丧月余,陛下却只守了十来日,就下令除服,当时朝中便有许多人进言,请陛下遵从孝道,陛下却说宇文氏祖上乃鲜卑人,不必遵循汉家礼仪,天家的事情也用不着大臣们胡言乱语,以后再有进谏者,他一律当作乱臣贼子,杖责之后全家流放出京。”

宇文宪接道:“陛下又嫌现在住的宫殿过于狭小,没有天家气派,要重修殿宇,又在宫外修一座园林,供皇家游猎休憩,此前朝廷伐齐,本就耗了不少人力财力,先帝不肯向百姓增税,就让人将从齐宫运来的财物悉数没入国库,谁知陛下登基之后就将这一笔财物调出来,又转入内库……”

说及此,他苦笑了一下:“许多人因此上疏,又被陛下打压了一批。”

沈峤蹙眉:“虎父犬子,可惜了!”

周朝眼看蒸蒸日上的国运,难道真要断送在此子手中不成?

宇文宪摇首:“道长用心武道,对朝中的勾心斗角也许不是很了解,陛下这一招,明着是将钱财挪为己用,实际上却是排除异己,试探到底谁才是真正忠于他的人。那些眷恋先帝,又或者不肯一心一意跟着陛下走的,他自然要先下手为强,免得留下后患,陛下毕竟当了许多年的太子,这些帝王心术,他自然是熟能生巧。”

苏威冷冷道:“是啊,治国一窍不通,铲除异己倒是无师自通,弄得齐王殿下还得跑我这儿来避祸!”

宇文宪连连苦笑。

沈峤想到晏无师曾说过要扶助宇文宪的话,便道:“恕贫道直言,自古有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宇文赟倒行逆施,恐怕会令先帝心血付诸东流,周朝大好局面也会随之被打破,如今齐国刚刚并入版图,根基尚且不稳,突厥人又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而齐王殿下素有威望……”

宇文宪作了个手势,他没有故作惊恐惶惑,反是神色黯然:“我知道沈道长想说什么,陛下登基之后,便将我手中兵权悉数收回,又命人日夜监视我的宅子,将我一家老小都软禁在府中,且不说先帝对我恩重,我根本就没有那份心思,若真要图谋不轨,岂不反倒遂了他的心思,好让他给我扣上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苏威:“沈道长有所不知,先帝驾崩之后,陛下便将先帝的禁令一一解除,又重新奉雪庭禅师为国师,如今陛下身边的元贵妃,也是雪庭禅师的俗家弟子。”

有雪庭这尊大佛坐镇,通过暗杀来消灭宇文赟的手段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而明着来的话,宇文宪又没有太多的优势,他自己也并不愿意因此大动干戈。

窦言早就吃完了面,小脸恢复血色,正认真听他们说话。

宇文宪见状一笑:“道长将阿言送过来,我还未向您道谢。”

沈峤:“举手之劳而已,齐王不必挂怀。”

宇文宪:“道长此来长安,可是有何要事?”

沈峤:“我受故人之托,本想来京察看先帝安好,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宇文宪:“你所说的故人,莫非是晏少师?”

沈峤:“正是。晏宗主早在身陷重围之际,就已料到京城很可能遭遇突变,他曾对我说,若先帝有何不测,就来找齐王。”

宇文宪苦笑:“我明白晏宗主的意思,只是他高看我了。如今我手上兵权所剩无几,打起来除了血流成河,让无辜之人白白送命,还有何益呢?”

苏威不赞同道:“那殿下也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罢?您带兵多年,军中威望甚隆,就算此时手无兵权,只要登高一呼,还是会有许多人肯响应的,届时未必就没有翻身的余地。”

宇文宪怒道:“那宇文赟若拿我的家人要挟,我能如何呢?难道可以不顾他们的性命,还一心一意要登上那皇位吗?如此一来我与宇文赟又有何不同呢?名不正则言不顺,宇文赟才是继位之君,即便他对先帝做了那样的事,又有几个人知晓呢?哪怕我带了人冲进皇宫,有雪庭在,照样可以带着宇文赟从容而退,到时候他们据地为王,周朝又要内乱,好不容易统一北方的大好局面就要荡然无存,这都是我和弟兄们这些年辛辛苦苦拼下来的,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间接导致周朝动乱的罪人?”

苏威默然不语。

窦言仿佛听懂了,泪光盈盈,泫然欲泣。

沈峤忍不住暗暗一叹。

有些人天生注定仁厚心软,这与有没有杀人,或者杀过多少人无关,乱世之中,这种性子注定不可能成为枭雄,所以就算宇文宪就算知道怎么去做,他也做不出来。

“无畏啊,你素来不愿与宗室多加往来,之所以跟我私交甚笃,不就是因为我与那些不将人命当回事的宗室有所不同么?结果现在反而是你在劝我往那一条路上走了?”

苏威长叹,拱手一拜:“是我失言了,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宇文宪扶住他:“你最是知我的,别人说我出身富贵又能用兵,驰骋沙场杀敌无数,可若能选择,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愿意从戎,宁可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带一家老小过去,养花弄草,那才是人生极乐啊!”

可现在,造化弄人,堂堂威震八方的齐王只能躲在这里苟延残喘。

宇文宪见众人黯然,反是主动询问沈峤:“道长如今作何打算?”

沈峤想了想:“不知齐王可知边沿梅的下落?”

宇文宪摇摇头:“先帝驾崩之后,边府一夜之间人去楼空,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想来是边兄早知有今日之祸,所以早早避了开去,说起来,他可比我有先见之明多了。”

苏威:“沈道长若是不嫌弃,就先在苏府住下罢,当日您于我苏家有恩,家母时常记挂,舍弟又对道长武功人品敬佩有加,如今正巧,我也可以带母亲与弟弟出来拜见您。”

既然宇文邕已死,边沿梅又不见踪影,自己虽然想尽快找到晏无师,但他也不知道应该往何处去寻,只能慢慢打听浣月宗或合欢宗的动静,而长安四通八达,消息显然比在别处要来得灵通许多,暂时在此栖身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想及此,沈峤道:“那就劳烦美阳县公了。”

苏威笑道:“道长不必见外,唤我无畏即可。”

几人正在说话,外面又有敲门声起,苏威去开门,便见心腹婢女立于外头:“郎君,后门来了两人,一大一小,自称是齐王殿下的部曲,叫颜英,说是带着齐王府的小郎君过来,想要求见齐王殿下。”

苏威皱眉:“他们怎会知道齐王在我这里?”

宇文宪却道:“是颜英吗,他的确是我在军中的得力臂膀,也许是王妃告诉了他,托他带着七郎先来这里躲避,先让他们进来再说罢,我出去见见。”

苏威带他们循着原来的暗道从书房出去,来到花厅。

侍女匆匆去传话,片刻之后,一名怀里抱着小童的年轻人跟在侍女后面过来了。

宇文宪又惊又喜:“颜英!你带来的是七郎么?”

对方扑通一声跪下,热泪盈眶:“殿下,您想煞颜英了!”

宇文宪朗声道:“起来,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是作甚,快起来!”

他将颜英怀里的小童接了过去,后者捧着宇文宪的脸,认真看了半晌,蹦出一句话:“阿爹,你瘦了。”

宇文宪倏地将他抱紧,好一会儿方才放开:“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颜英:“自打殿下您失踪之后,京中谣言纷纷,都说您是被宇文赟那厮……”

说了一半的话在宇文宪的瞪视下不情不愿地改口:“被皇帝软禁在宫中了,齐王府上下被围数日,我们都急得不得了,可没有您发话,我们也不敢做什么,魏胥就说,为免齐王府有个万一,让我先去找王妃,询问您的下落,再将小郎君们一个个带出来,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以免皇帝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宇文宪:“所以王妃让你带七郎出来?”

颜英:“是,王妃说七郎最小,还未上牒谱,就算有什么事也不容易被找着,又让属下带七郎过来见您。”

自家王妃竟是连最坏的局面都已经想好了,宇文宪闻言心酸,只能抱紧了怀中的小童。

苏威却面色凝重:“你说,是魏胥建议你这么做的?那你带着七郎过来的一路上,可曾发现有人跟踪?”

颜英冥思苦想:“应该没有罢,我小心得很……”

这话才刚说罢,沈峤神色一变,腾地直起身。

旁人不由注目:“沈道长?”

沈峤:“有许多兵马正朝这里奔来!”

众人面色陡变,苏威喝道:“快,进暗室里去!”

宇文宪却道:“来不及了,对方此来必是尾随颜英,将苏家上下包围,意图一网打尽,若苏府交不出人,陛下定不会罢休的!”

颜英一拍大腿:“难道是魏胥那王八蛋故意让我去找王妃,料定王妃会信任我,说出您的行踪,再尾随于我?!”

说话间,大队人马已然到了苏家外面,将门擂得震天响,来势汹汹,连在花厅里的众人都能遥闻。

苏府管家忙过来禀报:“主人,不好了,外头来了好些人,说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缉拿齐王的,若我们再不开门,就要冲进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宇文宪长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来我命中注定在劫难逃,你去将府门打开,我跟他们走就是了,万勿令他们伤了苏家的人!”

苏威顿足:“去什么去!你就算不出去,我苏家窝藏包庇罪名也是跑不掉的了,何必管那么多,你先去躲起来,我自去应付他们,量他们不敢将苏家拆了!”

“看来美阳县公是根本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宁可窝藏钦犯,祸连全家了!”冷笑声遥遥传来,却清晰可闻。

像苏威等几个毫无内功根基之人,顿觉这一字一句如擂鼓敲在每个人心上,俱是重重一震。

走进来的这些人里,当先是曾与沈峤一道去过陈国的宇文庆,但说话的人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人。

此人沈峤也不陌生,对方见了沈峤,反是微微流露出讶异之色,旋即哂笑:“沈道长,天涯何处不相逢,怎么哪里都能跟你相遇呢?”

“慕容沁。”沈峤叫出他的名字,淡淡道,“陈恭还好吗?”

慕容沁笑了起来:“自然是极好的,忘了与沈道长说一声,我家主公因献太阿剑有功,已被陛下册封为赵国公了。”



【第 84 章】

太阿剑在婼羌地底的时候就被陈恭用红玉髓破开剑柄,从里面取出《朱阳策》残卷,没想到后来他又将剑带了回去,重新打制,此剑本是战国名剑,又因秦始皇的缘故,令太阿剑名声大涨,仿佛在谁手里,谁就是天下共主,这把剑对陈恭而言已无用处,但用来献给宇文赟,明显是投其所好,送对人了。

陈恭既然能在高纬那等人手下如鱼得水,碰上一个跟高纬差不多的宇文赟,当然也不在话下。

眼见大批人马从外头涌进来,将苏府围得水泄不通,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惶恐有之,愤怒有之,淡定亦有之。

苏威的母亲秦老夫人也被惊动了,在次子苏樵的陪同下走出来,苏樵久在江湖闯荡,没有官场上那么多束缚,见状就冷下声调:“宇文庆,你这是何意?我苏家好端端招谁惹谁了,你怎么将阿猫阿狗都往这里带?”

被暗指“阿猫阿狗”的慕容沁面上怒色一闪而逝,旋即强压下来。

宇文庆却更像是临时被抓来当差的,极不想与苏家起冲突,闻言便笑道:“苏二郎,好久不见,前些日子听说你去青城山了,没想到这么快便回来。”

他又向宇文宪、苏威和秦老夫人一一问好,与沈峤说话的语气也颇为熟稔:“沈道长,上回一别,庆甚为思念,想来您如今身体也大好了罢?”

沈峤颔首:“托福,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被宇文庆一插科打诨,原本紧绷的氛围顿时松快了许多。

宇文庆这才朝宇文宪拱了拱手,说起正事:“齐王,现在有人告发,说先帝暴病驾崩,其中与齐王有所关联,陛下震怒,命我带你入宫说明详情,若是冤枉的,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胡说八道!”颜英当先怒斥,“齐王殿下忠心耿耿,怎会谋害先帝,这完全是血口喷人!”

沈峤忍不住侧首看了一眼,躲在宇文宪身后的窦言果然一脸惊恐和意外。

他对阴谋诡计素来不敏感,也总愿意以最大的善意去揣度人心,但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沈峤也开始学习晏无师那样去看待问题。

宇文赟知道窦言已经看见自己弑父的一幕,又不放心叔父久掌兵权,战功赫赫,生怕对自己造成威胁,索性先下手为强,将罪名栽在宇文宪头上,甭管别人信不信,这样一来,窦言不过是个小女孩,她就算说了真相,也只能成为众多谣言中的一种。

毕竟是宇文邕的儿子,不管昏聩与否,帝王手段半点也不缺,相比之下,宇文宪就太被动了。

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善了了。

沈峤能想到的事情,宇文宪自然也能想到。

一瞬间,他脑海里已经转过许多念头。

事实上,早在宇文邕在位期间,晏无师就找过他,明确告诉他,愿意以浣月宗之势倾力襄助他成就大业,取代太子宇文赟,但当时宇文宪并未答应,后来宇文邕忽然重病不起,边沿梅也曾暗示过他,让他早作准备,但那时候宇文赟仍旧没有下定决心,终究不肯行逆天之事。

边沿梅没有再劝,结果宇文邕驾崩之后,边府上下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令人无从找起,而他则因为一念之差,落入先前晏无师所预言的境地。

晏无师曾经对他说过:一旦宇文邕驾崩,宇文赟不出一月,必然会对他这位叔父下手。

如今看来,竟一一应验。

宇文宪叹了口气,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对宇文庆道:“我一心忠君,日月可鉴,先帝是知道的,陛下也是知道的,满朝文武也都知道。陛下驾崩当日,我的确入宫探望过,但当时陛下昏昏欲睡,我逗留不过一刻钟就离开了,陛下驾崩之事,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又如何会与之牵连?”

宇文庆面露为难:“齐王,您这话,还是当面与陛下说得好,我只是奉差办事,实在做不了主啊!”

苏威冷冷道:“齐王若是进了宫,还能全须全尾出来么?”

宇文庆闭口不言,其实用不着谁来回答,在场每个人心中早有了答案。

慕容沁忽然道:“宇文大夫,出宫的时候,陛下曾说过,此事不宜拖延,越快越好!”

宇文庆露出不悦之色,但他终究没有反驳慕容沁,反是对宇文宪道:“齐王,您也听见了,还请您跟我走罢。”

颜英急道:“殿下,您不能去,这一去就没有回头路了,天下人都知道您是冤枉的,皇帝却不可能再放您回来,您一声令下,小人拼着性命也要带您杀出重围!”

慕容沁冷笑:“陛下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从此处到出城路上,俱有高手埋伏,就算你们能出得了这里,也出不了京城!退一万步说,齐王的家眷老小可还在齐王府呢,您就这么狠心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

颜英怒斥:“慕容沁,卑鄙小人,三姓家奴,你有什么资格说话!”

秦老夫人忽然道:“我苏家世代名门,内蕴风骨,从无孬种鼠辈,齐王驰骋沙场,为周朝立下汗马功劳,人所共知,百姓景仰,今日如何能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便沦为阶下囚,若陛下有所质疑,我愿以苏家的名义担保齐王清白!”

苏威也道:“不错,我们苏家愿为齐王作证!”

慕容沁冷冷道:“作不作证,你们自去陛下跟前说,不要妨碍我们办差,今日之行,我们只为带走宇文宪,余者不必多说!”

苏樵怒目而视:“若我们不让你带走呢?”

慕容沁缓缓抽刀出鞘:“那就只好得罪了。”

“慕容先生!这位苏家二郎君,可是青城山纯阳观易辟尘道长的亲传弟子!”宇文庆饱含警告意味地道,又对宇文宪说:“齐王,慕容先生的话其实并没有错,即便您走得了,齐王府的人也走不了,还请您三思才是。”

“难道我不走,陛下就会放过齐王府上下?”

宇文宪惨淡一笑,将宇文诵放下,转向秦老夫人等人,忽然行了个大礼:“这些日子,宇文宪给贵府上下带来麻烦了,还请老夫人勿怪,也多谢诸位的维护,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我跟他们走便是,不要为我一人而连累你们。”

秦老夫人:“齐王……”

宇文宪上前几步,作出束手就擒之姿。

宇文庆挥手,左右的兵士立时上前将他拿下。

颜英:“殿下!”

宇文宪:“颜英,七郎就劳烦你多照料了,请你将他带走,送出京城,去他舅家……”

慕容沁却道:“齐王多虑了,不管是齐王儿女,还是王府里的下人,没有皇命,齐王府的人一个都出不了京。”

宇文宪面色大变:“我已束手就擒,陛下还待如何,难道要赶尽杀绝不成!”

慕容沁没有理会他:“来人,将宇文七郎也拿下!”

颜英却拦在宇文诵身前,一副拼了性命也要护住七郎的样子。

慕容沁如何会将他放在眼里,他拨开左右军士,长刀随着身形微动,不过三招,颜英便狼狈地跌落一旁,慕容沁面露不屑,伸手抓向宇文诵。

一把剑忽然横在他面前。

握剑的手非常好看,白皙,修长,宛若美玉,没有一点瑕疵。

慕容沁没有欣赏的心思,想也不想便朝剑鞘抓去,只是堪堪抓住剑鞘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这把剑的来头,以及剑主人的身份。

然后又想起了在婼羌遗址,沈峤一人独战群猿的情景。

于是动作不由得稍稍顿了一下。

正是这片刻的迟滞,剑鞘已经不在他触手可及的掌控范围之内了,慕容沁急急退了一步,避过扑面而来的一道剑风。

定睛一看,沈峤甚至还未出剑。

道袍飘飘,仙姿秀逸,出尘脱俗,对方看上去比在场任何人都要无害。

然而慕容沁知道那只是假象,若说先前他还有些看轻沈峤,经过婼羌一事之后,他再也不敢小觑眼前这道人所蕴含的强大实力。

他定了定神,冷声道:“沈道长,你属狗的吗,遇见什么都要多管闲事?”

沈峤:“齐王的罪名,你们尚未能够确凿定论,便要牵连稚子?”

慕容沁哂道:“胆敢暗害先帝,自然要株连全家。”

窦言再也忍不住,尖声叫了起来:“齐王没有害先帝,先帝是被宇文赟害死的!”

除了已经知晓内情的苏威和沈峤之外,在场众人皆是齐齐变色。

宇文庆更是忍不住失声道:“你说什么!”

慕容沁大声道:“妖言惑众,将她也捉起来,别放走一个人!”

伴随着这句话,拓跋良哲与慕容迅从外面掠了进来,一人抓向窦言,一人扑向宇文诵。

两名小儿毫无反抗之力,甚至都没能看清来人动作,只能眼睁睁地任其接近。

但无论拓跋良哲,还是慕容迅,都没能接近他们。

一道剑光闪过,挟着充沛的真气席卷而来,犹如山雨欲来风满楼,生生将两人逼退了数步。

沈峤:“有我在,谁敢动他们?”

这一字一句,仿佛平淡无波,却分明夹杂千钧之势。

慕容沁狠笑:“沈峤,我倒要看看,单凭你一个人,怎么护得住他们!”

他横刀向前,纵身朝沈峤掠去。

苏樵喝道:“谁说只有他一个!”

他提剑挡住慕容沁,扭头对沈峤大声道:“快带他们走!”

慕容沁怒道:“你们苏家是要造反不成!”

“我们不要造反,只要公道!”秦老夫人的檀木杖重重往地上一顿,木杖瞬间断为两截,却见她从中抽出一把长剑,剑身宛若秋水,饱含杀意,一看便是名器。

苏威不知母亲多年来总习惯带在身边的手杖竟暗藏玄机,一时看得都呆住了。

双方登时战作一团,苏家俨然成了战场,颜英还想将宇文宪救出去,后者却喝道:“若我跟你走,那就是坐实谋害先帝的罪名了,你带七郎跟着沈道长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

“殿下!”颜英目眦欲裂,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父亲想以死相谏,令皇帝清醒,也让这场祸乱就此平息吗?”反是宇文诵出声。

“不错,你们快走!”宇文宪既欣慰又悲伤,欣慰的是幼子小小年纪便如此聪颖通透,将来必是一代人杰,悲伤的是自己再也无法看着他长大了。“带着我,你们是出不去的,更勿论还有齐王府众人,我不可能抛下他们!”

宇文诵突然跪下来,朝宇文宪磕了三个响头。

宇文宪泪如雨下,扭开头去。

颜英双目通红,咬咬牙,迅速上前抱起宇文诵,跑去那边与抱着窦言的沈峤会合,双方借着苏樵等人的掩护,迅速出了苏家,朝城门的方向跑去。

身后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则是慕容沁冷酷的声音:“陛下有命,若遇宇文宪抵抗,便可就地格杀,以儆效尤。”

他趁着慕容迅和拓跋良哲拖住秦老夫人等人之际,竟是直接杀了宇文宪,还故意将动静传出来,让沈峤等人也能听见。

“好贼子!”颜英气得脚步生生一顿,他怀中的宇文诵亦是泪流满面。

“不要回头,先出去再说!”沈峤喝道。

说话间,慕容沁已从后面追了上来,沈峤一手抱着窦言,回身便是一剑,然而慕容沁从前身为齐国大内第一高手,如今又能被陈恭倚为左右臂膀,自然不是这一剑就能打发的,他身形飘忽,刀法诡谲,擅于窥准对手弱点一击即中,但慕容沁很清楚,今时今日的沈峤,已不是他能杀得了的,所以他紧紧黏住沈峤,只冲着窦言下手,为的就是让沈峤不得不分心去照顾沈峤,从而露出空门,同时也为了拖住沈峤的脚步。

刀光剑影之中,窦言满脸恐惧,却一言不发,紧紧搂住沈峤的脖子,不令他分心片刻。

慕容沁厉声道:“沈峤,你带着这小童,还要照料那两个人,而从这里到城门处,还有比我武功更高的高手在等着,你以为单凭你一己之力还能走多远!”

沈峤不为所动:“道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剑气澎湃,慕容沁抵挡不及,胸口如遭重击,喷出一口鲜血。

但他非但没有怯战,反倒哈哈大笑,饱含讽刺之意:“道?你的道是什么?乱世之中,强者为尊,你的道若是有用,为何处处受挫,为何连玄都山掌教之位都丢了,你的道若是有用,你所属意的明君为何还没出现?”

沈峤闻言微微一笑。

笑容宛如风拂春波,泛起动人涟漪,就连山川之怒,仿佛都能为之抚平。

近在咫尺的窦言怔怔看着,她忽然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自己还处于四面楚歌的危险之中,即使数十年后,她都没有忘记这个笑容。

然而沈峤只是一笑,没有回答,这一笑里,早已蕴含千言万语。

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多费唇舌又有何益?

道不同,不相为谋!

落木萧萧,寒风飒飒,原本大气磅礴的剑法急转直下,陡然多了一份肃杀之意,这是沈峤当初在碧霞宗上与昆邪一战之后,见自己对剑道的领悟融入剑法之中,另外自创的一套新剑法,每一招出去,都简简单单,毫无花样,慕容沁也觉得自己接下,可偏偏每次想要接招反击的时候,刀却总是不由自主偏了方向,又或者达不到预定的效果,反而被对方前者鼻子走。

沈峤一手抱着窦言,只以一手对敌,竟将慕容沁步步逼入无力抵挡的境地!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慕容沁狠狠撞上身后墙壁,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沈峤剑尖一抖,剑气竟直接化为实质,点住他的肩头要穴,令他无法动弹。

沈峤没有恋战,更不曾有丝毫停留,足尖一点,便又朝颜英的方向掠去。

此时的颜英带着宇文诵,已经快要跑到城门口了,他武将出身,擅长的是沙场上拼杀的功夫,轻功并不算厉害,此时一鼓作气,只希望能够马上出城,将宇文诵远远带离险境,不负齐王临终托付。

破空之声传来!

他头一偏,避开从不远处城门上射来的箭矢。

果然如慕容沁所说,那里早已埋伏重兵,个个弓箭上弦,只待万箭齐发,便能将颜英和宇文诵射成蜂窝。

颜英没有半分停留,反而加快了脚程,他低下头对宇文诵道:“七郎,你听我说,待会儿我护着你,等这一波箭雨过了,他们必然要重新上箭,就趁这一会儿工夫,你沿着城墙下面跑,那里的小门没关,有我断后,你只管往前跑,沈道长就在后面,想必很快能追上来,到时候你就跟着他,什么也不要管,千万别回头,知道吗!”

宇文诵从小就被宇文宪所喜爱,认为是宇文家将来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可见何等聪颖,他如何会听不懂颜英的言下之意,闻言死死咬着牙:“颜叔!”

颜英知道他听懂了,嘴角扯开,一面躲开由上而下的箭雨,不一会儿,他背上就中了好几箭,但他反而将宇文诵搂得更紧,脚下也没有片刻凝滞。

他带着宇文诵奔向还未关上的侧门,手持枪戟的士兵前来拦截,都被他一一打退。

“走!快走!跑出去!”他松开宇文诵,对他喊道。

“不要放箭,住手!”一道人影冲到城门上,制止那些准备第二波放箭的士兵。

城门守将瞧见来人身份,均不敢妄动,然而守将身边的人却道:“继续放箭,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停下!”

“住手!”普六茹坚喝道,“大都督,陛下并没有下令对齐王一家赶尽杀绝,你这是何故?”

刘昉呵呵一笑:“随国公,想那齐王宇文宪还曾在先帝面前进言,说要提防你,你不仅不恨他,现在反而站出来为他说话,这又是何道理?”

普六茹坚:“齐王向先帝进言,那是他职责所在,一片公心,我不至于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这稚子却是无辜,大都督何妨放他一马,也算积德了!”

刘昉转念一想,宇文宪在朝廷民间威望甚高,现在皇帝骤然发难,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等风波一过,为齐王一家求情的人必然很多,自己又何必去触那个霉头呢?

“也罢,我就给随国公一个面子,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声,我这边手下留情也没用,陛下早已派了高手在城外伏击,这小童就算能出这个门,照旧是死路一条。”

普六茹坚心头咯噔一声,忍不住往城外的方向望去。

居高临下,他清楚地看见宇文诵撞撞跌跌出了城门,那头却已经有三人朝他走了过去。

一人光头。

一人断臂。

还有一人,手脚俱全,器宇轩昂。

那三人里,随便挑出一个放到江湖上,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用来围堵一名小童,实在是杀鸡用了牛刀。

普六茹坚认不得光头和断臂之人,却认得最左边那个。

“陈恭?陛下对宇文诵竟如此重视,连他都亲自出马了?”

谁都知道,赵国公陈恭乃皇帝新近宠臣,甚得帝心,对方献了太阿剑,又引荐了合欢宗给皇帝,与佛门分权,顺便取代浣月宗原先在皇帝身边的影响力,宇文赟巴不得能够左右制衡,陈恭的得宠水到渠成。

刘昉在旁边应道:“斩草除根,都说宇文七郎天资聪颖,陛下只怕放虎归山,日后给自己埋下祸患。”

二人正说着话,宇文诵已经停住脚步,他定定看着前面三人,似乎不知作何反应。

宝云朝他一笑:“宇文七郎,我劝你莫要再跑了,陛下给我们的命令是死活不论,你若肯乖乖听话,跟我们回去,便可免了皮肉之苦。”

普六茹坚遥遥望着,暗叹一声,心想难道宇文家这最后一丝血脉,还是注定保不住么?

正作此想之际,便见一道人影从城中掠来,见城门俱已关闭,索性纵身而起,竟如平地踏云,步步往上,还没等城墙上众人反应过来,对方已经从他们身边飘过,又飘向城下。

凌波微波,足不沾尘,天阔虹影,落落长风。

这等轻功,实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如刘昉与普六茹坚二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更勿论其他士兵。

“三位手下败将,贫道来迟一步,还望恕罪。”

宛若从天而降,沈峤抱着窦言,落在宝云等三人面前。



【第 85 章】

大家彼此都是老熟人了,再度重逢,连自我介绍都省去了,阎狩一条手臂废在沈峤手里,见了沈峤登时杀意盈然,比在场任何人更想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

陈恭倒还能露出笑容:“婼羌一别,多日不见,沈道长可还安好?”

沈峤似乎不愿与他说话,竟是连半句敷衍都懒得开口。

换作从前的陈恭,自尊心奇高,遇上有人看轻自己,只怕肺都气炸了,二话不说就要撸袖子与人打架。但时移势易,他如今位高权重,眼界心胸仿佛也随之宽广起来了,非但没有因为沈峤的冷眼相对而生气,反倒和颜悦色劝说起对方来:“沈道长,佛道二门被禁由来已久,然而陛下一登基,就将佛道解禁,道长可知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沈峤还记得当初在破庙里,陈恭连一个驴肉夹饼都看得跟宝贝似的,大字更不识几个,现在却对他说起皇帝禁佛道的目的来,只怕将陈恭赶出门的后母,做梦都不会想到继子会有今日,两相对比,沈峤只觉人生际遇,最是莫测,尤其身在乱世,只要舍得下脸皮操守,又有足够的胆魄野心手段,如陈恭这般,倒更像是激励人上进的典范了。

“意味着什么?”他淡淡反问。

陈恭笑道:“意味着陛下对佛道并无偏见,不管是佛门,还是道门,只要愿意归顺朝廷,陛下都会一视同仁。沈道长出身玄都山,本是当仁不让的掌教人选,却被奸人所趁,夺了掌教之位,若你愿意,陛下愿意全力支持你复位。如今玄都山在道门的地位逐渐被青城山取代,如有朝廷的扶持,想要恢复天下第一道门的容光,也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情。不知沈道长意下如何?”

窦言再聪颖,这些涉及天下江湖势力分派的内容,她也多半听不懂,但她却能听出陈恭话语里的引诱之意,对方虽然有三人,却好像很忌惮抱着自己的这位道长的实力,所以宁可先诱之以利,避免动武。

他会被说动吗?窦言有点紧张,抓着对方衣襟的力道也不由大了一点。

她余光一瞥,看见被沈峤牵着手的宇文诵,虽然绷着一张脸,但也同样泄露了眼神里的紧张,显然与她有着同样的担忧。

宝云也顺着陈恭的话道:“不错,沈道长,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合欢宗之前有所得罪,那也是因为咱们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桑景行曾对我说,当日你之所以会落入他手中,全因晏无师将你制住,双手奉上,又以言语诱之,他才会一时失察,归根结底,咱们共同的敌人,还应该是晏无师才对。陛下广纳天下人才,我合欢宗本与佛门不和,如今却也愿意同为陛下效命,若再加上道门,那可真是一段佳话了。等天下一统,道门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以陛下对道门的看重,别说玄都山掌教,就是你想要国师之位,陛下必然都会痛快许之。”

那天他见识过沈峤的厉害,阎狩手臂被斩更是在眼前发生的事情,宝云估量着就算自己与沈峤对上,下场也不会比阎狩更好。

阎狩想要报一臂之仇,他却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这样厉害的敌人,自然是能不结仇就不结仇。

若白茸在此,定会心生惊叹。想当初她与沈峤初见,后者眼瞎落魄,半点武功也没有,只能任人鱼肉,然而短短几年时间内,沈峤已经从一无所有,人人可欺的境地,又一步步走到如今连合欢宗长老也不能不严阵以待的位置。

沈峤:“先帝在时,我曾入宫面见,当时先帝就已经提出愿助我一臂之力,令玄都紫府成为道门柱石,我要答应,当时就答应了,又何须等到今日,论威望信义,先帝岂非比宇文赟更可靠?”

言下之意,竟是瞧不上宇文赟。

陈恭:“也罢,看来沈道长今日为了这两名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儿,宁愿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看在你我以往的情分上,容陈某再提醒你一句,你这样做,无疑是与朝廷作对,从今往后,佛门、合欢宗,乃至朝廷的人,将再容不下你,等到将来周朝江山一统,你更要与天下人为敌,你可想好了?”

沈峤露出微微诧异的神色:“情分?你我有何情分?是你当日为了避免被穆提婆当作佞幸,卖友求荣,将祸水引到我身上的情分吗?”

温厚君子,终也有对人冷嘲热讽的一日,若不是对陈恭实在不耻,对合欢宗众人印象极差,沈峤也不会口出此言。

提及往事,陈恭面上掠过一抹异色,有尴尬,心虚,也有恼怒,如同脸皮活生生被人揭下来一般,火辣辣的疼。

“沈峤,你总是这样不识时务。”他一哂,“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了。”

阎狩早对沈峤咬牙切齿,在他看来,宝云和陈恭所说的都是废话,江湖上能作主的还是拳头,谁拳头硬,武功高,谁就说了算,当日的断臂之仇,他引以为耻,毕生难忘,不管沈峤今日是否答应陈恭的劝降,他都要杀了对方,所以陈恭的话刚落音,他便纵身一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沈峤身边的宇文诵。

他的目的很明确,自己要对宇文诵下手,沈峤就不能不分心去护住宇文诵,如此一来他自己肯定会露出破绽。

阎狩的速度极快,这个念头刚起,他的手已经到了宇文诵面前,堪堪碰上对方的头发,沈峤果然提剑来挡,阎狩早有预料,却忽然折身一掌拍向沈峤怀里的窦言!

这一掌下去,若是正中窦言头顶,女童必然脑浆迸裂七窍流血而死。

宝云和陈恭自然也没有闲着,在阎狩出手的时候,他们也动了。

两人分作两头攻向沈峤。

距离在婼羌,陈恭的武功似乎又有所长进,他的剑宛若绿波,迅如雷蛇,伴随着真气一层层荡漾开去,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的武功十分驳杂,几乎涵括各家之长。

陈恭以幸臣起家,让他窥见武道门径的是沈峤,真正手把手教他武功的却是穆提婆,但穆提婆的武功仅称得上二流,很快陈恭就发现自己能从穆提婆身上学到的有限,天分过人,过耳不忘的他开始将目标放得更高更远。在跟随齐帝高纬之后,陈恭自然接触了更多齐国高手,这其中就包括慕容沁、合欢宗等人,陈恭将自己学到的武功与他无意间得到的《朱阳策》残卷融合,不知不觉竟一步步在武道上越走越高。

这等良才美玉,比之沈峤晏无师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陶弘景在世,亦得称赞一声天纵奇才,乱世出英雄,更出枭雄,这天下给了陈恭充分施展的余地,他这一生注定不会流于凡俗。

此时此刻,他攻向沈峤的这一剑里,既像是从慕容沁的刀法里改动的,又像是终南派里的终南剑法一脉,兼刀法的凌厉霸气,与终南剑法灵动飘忽于一身,剑气袅袅,犹如白雪飞絮,片片落下,似乎无处不在,又几不可察,令对手很难捉住命脉。

阎狩饱含仇恨,宝云伺机暗算,陈恭又步步紧逼,三人俱非易与之辈,而沈峤却一手迎敌,另一只手抱着窦言,还要护住宇文诵,面对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攻击,几乎像是身在天罗地网之中,没有逃脱的空隙。

但沈峤没有逃。

他甚至连后退都不曾。

抽剑出鞘,对着三个方向而来的三个敌人,山河同悲剑横扫出去。

只一招,毫无花哨,平平无奇。

然而身在城门之上,原本为沈峤捏一把汗的普六茹坚,却隐隐听见巨浪滔天的动静,仿佛从远方地平线上滚滚而来,又像是在地底深处轰然响起。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随着沈峤那一剑扫出,剑身几乎化作白浪,瞬间层层扩散开去。

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大巧若拙,至繁至简。

陈恭、阎狩、宝云三人,被淹没在“白浪”之中,而沈峤明明只有一个,却仿佛化身无数,每个人都感觉到无上压力,他们的攻势不仅被化为乌有,竟还悉数反噬回来,以彼之道,还于彼身。

刘昉不谙武功,当下便惊呼一声:“那沈峤竟是妖怪不成,怎能忽然间化身无数?”

普六茹坚解释道:“那是一种幻象,又剑境衍生出来的,沈峤在剑道上的造诣,必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只怕比起当年的祁凤阁,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祁凤阁之名,连刘昉也是有所耳闻的,这世间宗师级高手寥寥无几,但每一个宗师级高手,无疑都有着能在千军万马中取人首级,从容而退的实力,所以朝廷会极力笼络,即便是刚愎自用如宇文邕者,也很倚重晏无师,在他面前从不摆皇帝架子。

眼下沈峤也许离宗师级高手还差一点火候,但这点火候也不需要十年八年才能达到了,刘昉闻言就有些害怕,忙道:“方才我可没有下令朝沈峤射箭,随国公你也是看到的,咱们皇命在身,不得已而为之,若沈,咳,沈道尊有所误会,你可要帮我澄清一二!”

普六茹坚应声:“是,大都督职责所在,绝无私心,坚自然明白。”

刘昉暗暗松了口气,复又被底下的打斗吸引住视线:“你看今日之战,陈恭他们能赢否?”

不单是他们两人在观战,城门上的士兵也都目不转睛盯着这场精彩绝伦的交手,眼见底下刀光剑影,杀气四溢,而沈峤带着两名小童,累赘加身,犹在其中游走自如,不由都流露出钦服之色。

时人重英雄,众人虽碍于皇命,不得不对宇文诵下手,但宇文宪在军中素有威望,沈峤原本事不关己,却愿意为了两名小童而身陷险境,此等胸襟情怀,如何能不令寻常人肃然起敬?

当日杀昆邪,只有碧霞宗一应人在场,便是场面再惊天动地,所知者也有限,如今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寡敌众,以少胜多。

这一战,注定名动天下!

沈峤将宇文诵护在身后,自己则抱着窦言,筑起重重剑幕,一时挡住陈恭与宝云,剑锋微荡,若明月破云,光彩流溢,直冲阎狩当头杀去。

阎狩连拍三掌,却悉数被剑气反噬,他不得不连退几步,只以为有陈恭和宝云的加入,沈峤定然分身乏术,无暇他顾,却没想到对方完全无视其他两人,剑气涤荡,悬江倒海,朝自己席卷而来。

他忙忙抬掌相迎,然而手刚抬起,便感觉无法忍受的刺痛,剑光竟已到了眼前!

而他整只手被卷入其中,没入茫茫白光,就像当日失去了手臂的那种疼痛,令他不由自主心生恐惧,平生头一遭想要掉头就跑。

战意荡然无存,杀气更是被强行抹平,阎狩此刻只想全身而退,但他忘记了,当他心生退意的那一刻,其实他已经输了。

漫天剑光占据了视线,但剑只有一把,刺入阎狩后背心脏位置的剑,最终也只有一把。

阎狩低下头,他看见山河同悲剑的剑尖,后者已经变成红色。

那是他的血。

染血的山河同悲剑依旧嗡嗡作响,声音极小,但阎狩很奇怪自己居然能听见,而且极为清晰。

也许是因为剑身就在他体内的缘故。

还未等他再确认一下,剑已经被沈峤从背后抽了出来,阎狩往前踉跄几步,扑通跪倒在地。

在他身后,交战依旧在继续,但那已经不需要他的参与了。

“真英雄也!”城门上的普六茹坚,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旁人虽无言语,但表情明显也与他有同样的感觉。

无论何时何地,这样的人杰,总是令人赞叹的。

城下那边,阎狩被杀令宝云和陈恭面露震惊,但他们的攻势并没有因此停下来,反而如疾风骤雨一般越发凌厉,两人不约而同都选择避开正面与沈峤交锋,而将目标放在窦言和宇文诵上面。

既然沈峤选择了这两名小童作为自己的弱点,那么他们往小童上招呼也是应有之义,生死之间,只论输赢,不论手段。

今日若不杀了沈峤,此人它日定会成为心腹大患!

陈恭与宝云的心头几乎同时浮现出这句话。

陈恭剑势极快,宝云却走诡谲一脉,两者一左一右,相互配合,他们知道沈峤的剑气再厉害,也不可能绵绵不绝,永不枯竭。

沈峤同样奔向宇文诵,却不是为了护在他身前,而是将手中的窦言抛了出去。

不用他吩咐,宇文诵瞬间就读懂了他的意思,他伸出双臂,接住了比他矮一个头的窦言。

沈峤袍袖一卷,直接将两人卷离几丈之远,然后回身横扫。

势若波涛漫涌,身如石梁卧虹,澎湃张扬,隐隐有君临天下之威,一反之前中正平和的剑风。

陈恭将来势悉数化解,剑身刺入对方剑幕,一路畅顺,正心喜时,却愕然发现自己的目标不知何时变成了宝云。

自己背后!

他心头陡生警觉,蓦地回过头,也是一道剑气荡出。

但宝云想来同样碰到了与他一样的疑阵,却收手不及,一掌朝陈恭拍来。

陈恭出了一半的剑势不得不急急撤回,侧身闪向一旁,避开宝云的掌风。

沈峤却不偏不倚,身剑合一,直冲宝云而去。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宝云此掌本用上了十成功力,中途却因目标换成陈恭而不得不临时撤回半数内力,但去势已成,不容后退,沈峤挟着剑光,怒涛倾注,势若千钧,扑面而来!

鲜血从宝云身上喷溅出来,转眼间他喉咙已经多了一个血洞。

接连两个合欢宗长老,竟都死在沈峤剑下。

陈恭见势不妙,早在沈峤一剑刺向宝云之际,就已经转身朝宇文诵等两小童奔去。

他们今日的目的,本来就是留下宇文诵,是阎狩自作主张,非要杀了沈峤,如今能把宇文诵带走,自己就算是不负使命。

但他没有想到,沈峤的剑道竟已高到如此境界,刚刚杀了宝云,那头便又向他疾奔而来,轻功卓越,几不留痕。

按照这样的速度,哪怕他将宇文诵抓到手,也免不了要与沈峤正面交手。

一个是斩草除根,一个是有性命之危,毫无疑问当然是后者更重要。

陈恭当机立断,舍了宇文诵,中途生生折了身形,往城中方向奔去,他将轻功运至极致,踩着城墙上凸起的砖块,转眼上了城门。

沈峤并没有追过去的打算,他带上窦言和宇文诵,便朝相反方向奔去。

还剑入鞘,两只手臂挟着两名小童,沈峤一口气奔出两三里地远,直到远离城门视线,方才停了下来。

他放下两名小童,身形往前踉跄数步,却是吐出一大口血。

“沈道长!”窦言惊呼一声,连忙跑上前扶住他。

宇文诵虽然没有言语,却也搀住他另外一只手臂,吃力地要撑住沈峤的大半分量。

“不妨事……”沈峤捂着胸口,困难地安慰两人,嘴里却满是血腥气。

宝云等人不是什么三脚猫,作为合欢宗长老,即使不入天下十大,他们同样是江湖有数的高手,以沈峤如今的实力,一口气杀了两人,听起来威风,但他同样也付出不少代价。

方才交手之时,他同样身中数掌,如果陈恭不被他所表现出来的强悍所蒙骗震慑,而留心观察的话,就不难发现沈峤当时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

窦言泪眼汪汪,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不准哭!”宇文诵对她道,“前面有个亭子,我来过的,我们去那里坐一下。”

沈峤思忖方才他们几人交手之时,城中没有追兵出来,想必宇文宪的事情也有不少人暗中同情帮忙,一时半会不至于有危险,就没有忙着强提真气带他们走。

窦言忙点点头,两人扶着沈峤往前走。

走了没多远,拐过一个弯,果然看见一个小亭子。

只是亭子里却立着两个人。

亭外还系着一匹马。

“是阿爹!”没等沈峤反应,窦言就眼尖认出对方身份,但她没有抛下沈峤,反而依旧搀扶着沈峤,直至来到亭中,方才飞扑过去。

“阿爹!”

“阿言!”

窦毅将女儿紧紧搂住,满脸焦灼霎时化为惊喜。

宇文诵眼见这一幕,不由想起惨死的父亲,忍耐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扑簌扑簌掉下来。

一只手覆上他的脑袋,轻轻摩挲,带着温暖。

是沈峤。

宇文诵没有说话,没有抽泣出声,只是忍不住靠近沈峤些许,依偎在他身边。

短短时间之内,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无言的信任和默契,这是经过生死考验换来的。

窦毅向沈峤拱手躬身:“多谢沈道尊对小女的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毅没齿难忘!”

他是发自内心的感激,所以连尊称也换作对道门中人至高的敬称。

当年沈峤之师祁凤阁,同样得称一声祁凤道尊。

“窦郎君不必客气!”沈峤的声音有些黯哑虚弱。

“在下终南派长孙晟,当日在苏家寿宴上,与沈道尊有过一面之缘,您也许还记得我。”窦毅身旁的人开口道,一面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这是玉露丸,终南派用来治内伤的,还有些效用,请沈道尊收下。”

沈峤也不与他客气,道谢之后便接过来。

长孙晟:“齐王之冤,天下皆知,可惜功高震主,今上倒行逆施,陷害忠良,人人皆知,晟因身后还有家族要照料,行事多有顾忌,如今见道尊所为,方觉羞愧,请受晟一拜!”

沈峤伸手扶住他:“道有三千,各人选择的道不同,本也没什么可非议的,若没有你们在背后相帮,我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脱身。苏家不似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苏氏满门老小还在长安,方才却与我一道当面反抗宇文赟,他们不会有事罢?”

长孙晟:“是,您放心,我师从终南派,长孙家在长安也还有些关系,可以将苏家人都暗中带往终南山去暂避。不如您也带着宇文七郎一并上山,终南山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派,总还是有些勇气对抗周主爪牙的。”

沈峤却摇摇头:“不了,终南山离长安近,若宇文赟执意追究到底,终归并非久留之地,我想带他走远一些,彻底脱离危险再说。”

长孙晟与窦毅相望一眼,前者叹息:“也罢,此马虽非千里马,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名驹,道尊如今身有不便,以其代步,想必也方便许多!”